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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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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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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3 00:52:5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章 風天錯到

  廂房中一線檀香靜燃,春花往眼前和對面的杯中注入碧色茶湯,眼皮也不抬,笑罵一聲:

  「哪有你這樣見獵心喜的人?快回來,別把咱們要見的貴客嚇跑了。」

  門外突然安靜了下來。春花喚了一聲:

  「俏兒?」

  卻沒有回音。

  她有些訝異,起身去看。

  「俏……」

  喚聲驀地收住。

  本只開了道縫的廂房門豁然洞開,青衣肅然的身影便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眼前。

  園中幾隻寒鴞撲撲飛起,空氣彷彿在一瞬間凝結了。

  李俏兒從談東樵身後冒出個頭,大驚小怪地打破了凝滯:

  「東家,咱們要見的貴客居然是嚴先生耶!可真是太巧了!」

  談東樵默了片刻,淡漠地啟唇:「原來,您就是那位……」

  「江南貴女?」

  春花想過,來京城後,會在各種不同的場合遇上談東樵。如何友善而不失矜持地寒暄,她都想好了。

  卻從來沒想過是在這樣的場景下。她實在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結結實實怔在了當下。

  兩人分別之時,說好了今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甚至還說,遇上心儀男子,便可將「桃僵」鐲子褪下送還。

  這三年來,她從未驚擾或糾纏過他,可謂是十分重諾守信了,說出去誰不誇一聲商界楷模?

  為何再遇之時,她卻有一瞬間的心虛?

  她定了定神,迅速收起了最初的驚慌無措,換上慣有的輕鬆笑意。

  自問頗有氣度地行了一禮:

  「談大人,原來您就是陳嬤嬤說的那位……書香世家的相公。」

  談東樵的神情因她的笑意更加晦暗,如安樂壺中的洞窟般莫測。

  如雕像般凝固了半晌,他倏然反手將李俏兒的嘰嘰喳喳關在門外,大步邁向茶案坐下,執起面前的茶杯,卻並不往口邊送。

  她今日略施薄妝,眉目如畫,風裳繡帛,釵鐶玲瓏,高髻上插著三支紅瑪瑙牡丹花鈿,伏案多年的脆弱脖頸看起來有些僵硬。

  他記得,她只有在面見重要的客人時,才會打扮得如此富貴。

  驀地想起韓抉的話語:「……說不定是哪位江南名門的貴女,年紀大了不好出閣,才私下到處相親的。」

  談東樵的心又往下沉了幾分。

  她仍在四處尋找嚴衍般合適的可入贅的男子,但談東樵,從來不在她的考慮之中。

  這女子,仍和記憶中一樣,顏若舜華,笑若含桃,優遊容與。大約三年來,並沒有什麼難解的心思困縛過她,譬如割捨,譬如回憶,譬如想念。

  兩人對坐良久,各懷心思,竟是無言。

  春花是個最見不得場面尷尬的,率先咳了一聲:

  「其實,我也是五日前剛到京城。」

  「哦?」

  「俗務纏身,還未來得及過府拜望。……並不是有意避開你。」

  談東樵淡淡一哼。

  五日前,那便是在他從燕北回京的前一日,她就已經到京城了。

  六十個時辰,卻分不出時間捎個口信。

  春花察言觀色,早瞧出他不快,心中卻自有猜測。她垂下頭,乾笑一聲:

  「陳嬤嬤做事隱秘,卻考慮得不周。早知背後是你,我定不會有此非分之念。」

  「何為非分之念?」

  春花有些不好意思:「長孫家是商戶人家,這事傳出去,於你家名聲不利,你家裡長輩也未必會答應。」

  談東樵不豫地眯起雙眼:「那你以為,來的會是什麼人?」

  她坦然一笑:「我本以為是個世代讀書、內裡虛空的大家族裡的小相公,窮得揭不開鍋了,又要在讀書人面前撐一撐場面……」

  談東樵:「……」

  她如今的標準都這麼低了麼?甘願用自己的終身替旁人撐場面?

  「為何我就不行?」

  春花一愣,半晌搓搓手:「你家如此清貴,也不至於這樣缺錢吧?」

  偷覷一眼他森然的面色,她補道:

  「你放心,今日你我相見這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起。」

  語氣溫和,條分縷析,呵,聽起來真是真摯而善良。

  她儼然一個腰纏萬貫的富婆,只想找個折墮賣身貪求富貴,且能傳宗接代的俊秀斯文小相公。

  隱在袖中的手驀地緊握成拳。

  天官大人一生鐵面無私,手刃惡妖、惡人無數,從未生過這樣大的氣,靈台中的軒轅柏枝葉上「啪啪」爆了兩個火星,心火見風便漲,蹭蹭往上冒。

  彷彿嫌他心火不夠旺,那女子又貼心地添了把柴:

  「我是個生意人,明知對手會反悔,這樣的生意我是不做的。」

  談東樵霍然起立。

  「誰說我會反悔?」

  春花愕然。

  談東樵冷笑了一聲,以手撐案,緩慢而篤定地靠近她。

  兩人離得極近,呼吸一沾便纏。

  她頸上一顆嫣紅小痣倏然攫住了他的目光。霎那間,唇舌曾在其上輾轉的記憶如滾燙的岩漿洪流般呼嘯湧來。

  談東樵盯著那小痣,一字一頓地道:

  「你這生意,我做了。」

  廂房外,李俏兒氣鼓鼓地守著。一面極想湊近門縫兒去聽裡頭的動靜,又覺得不大好意思,口中嘟囔了幾句,終是退開幾步。

  正後退時,背脊撞上了個人。

  李俏兒一回頭,便看見一個——

  俊秀斯文的清貴小相公。

  小相公拿個號碼牌,小聲問:「這裡是二五八號麼?」

  李俏兒一臉茫然。

  「你幹什麼?」她雙手叉腰,瞪他。

  小相公有些不經嚇,怯怯地退了一步:「那個,我是來……」

  後半句如同蚊吶,李俏兒聽不清,大聲問:「你說什麼?」

  小相公咬咬牙,似乎鼓起了畢生的勇氣:

  「我是來變賣祖宅的!」

  這話出口,他面上頓時佈滿羞愧的紅暈。

  「陳嬤嬤說……有位江南富商要在京中置宅,看上了我家的老宅,出價很高……是在這裡嗎?」

  李俏兒想了想,指指廂房內:

  「我家東家確實是來買宅院的。不過……剛才已經有人進去啦,你肯定是走錯啦!」

  小相公頓時慘然不知所措,看看自己手中的號牌,再看看廂房,團團轉了一圈,憤然道:「我去找陳嬤嬤,這是怎麼回事?」

  走出去好遠,李俏兒還聽到他口中的碎碎念:

  「唉,變賣祖宅!這樣有辱斯文的事,若被太學的同窗知道了,索性便去投河!」

  這人,可真奇怪啊……

  李俏兒百無聊賴,又回頭去看廂房門。

  裡頭那兩人,究竟在聊什麼呢?要聊到什麼時候啊?

  廂房內。

  春花渾然不知,她光明磊落的置宅大計在談東樵看來,完全是另一個模樣。

  談家的祖宅……他敢賣,她是真的不敢住。

  春花無奈地嘆了一聲。她到京城五日,能看的宅子都看了個遍,最心儀的就是這套了。雖然不大,但朝向地勢水土都甚好,尤其是朝南的一院,冬暖夏涼,稍加改造,便可供祖父養老了。

  怎麼就偏偏撞上這冤家呢?

  看起來,談家是真的很缺錢呢。

  也是,這冤家,官做得不小,俸祿卻也不多,三年前又被罰了兩年俸祿。以他的風格,也不是能倚仗職務撈到外快的。便是個謫仙家族,也得張口吃飯啊。

  春花沉思良久,嘆氣:

  「你要同我做這生意,就做吧。」

  談東樵沒料到她答應得如此爽快,登時一滯。

  而春花已好整以暇地端出了奸商嘴臉:

  「談大人,先出個價?」

  「……」

  談東樵木然。

  「這事,還要我出個價?」

  「你不出價,我怎麼還價呢?」

  「……」

  天官大人熟讀各類典籍,學識盲區不多,不巧這婚姻之事便是其中一個。他單知道尋常人家娶妻,請個媒人,三書六聘上門便可。卻不知入贅是怎生個流程?

  談東樵面上沉默著,在腦中迅速將談家的家底盤點了一遍。

  家中人口單薄,只有祖父與他兩人,再加上兩名老僕。資財亦是簡單,城外有幾畝薄田,但也只是勉強經營,若將田產和目前居住的府邸變賣,大約能湊出個一萬多兩。

  但,田產和府邸都是先帝所賜,依禮是不能賣的。更不能因自己的婚事令祖父養老生憂。

  談東樵艱難地吐出一個數字:

  「……兩千兩白銀。」若有不足,還可再從姨母處捎借少許,今後再以俸祿抵還。

  他前半生從未為柴米發愁,此刻忽然發覺,自己這點家底,在春花眼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錢財不在多,總需盡力才顯誠意。

  他這點艱難誠意,聽在春花耳中,卻是另一番味道。

  那麼好的宅子,他賣兩千兩!她來之前,可是準備了五千兩的!

  春花震驚地瞪著他:談家真窮到這地步了麼?

  不免替他憂慮起來。

  「咳咳,談大人,我想了想,這生意咱們還是不做了,我自找別家去。你……若是手頭不寬裕,我借你些銀兩?」

  談東樵蘧然定住:

  「你說什麼?」

  春花以為他顧慮的是清正廉明一類,忙解釋:「你若是怕有損清名,我以錢莊名義借你,你照市價付利息。老朋友嘛,利錢給你打個七折。」

  「……」

  談東樵難以置信地望著她,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

  這世界上,怎會有如此沒有心肝的人?

  他長腿一邁,輕鬆跨過茶案,怒不可遏地逼近。

  春花嚇得從茶案後蹦起來,但她的動作對他而言慢如蝸牛,果然一把就被摁在牆角。

  「呃……」

  她驚得面無人色。

  這人,真是那個沉穩剛毅淡漠孤高的斷妄司天官大人麼?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難成這樣?

  「呃呃呃呃呃你冷靜些,錢的事都好商量……」

  談東樵鼻尖幾乎與她的相觸,雙眸晦若深潭,毫無阻隔地跨越三年的紅塵牽絆,望進她清亮的眼眸中。一瞬間,彷彿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夜晚,那個兩人都刻意不去回想,卻日日都在回想的夜晚。

  「談家清貧,確實只拿得出這麼多錢。」他在她唇邊瘖啞低語。

  「除了錢,我還能做些什麼?」

  「誒?」

  「要怎麼做,你才不會去找別人?」

  春花腦子亂糟糟如一盤打翻的豆腐腦兒,下意識覺得哪裡不對,卻一時抓不住要點。

  突然醒悟過來,他這個「找別人」跟她所說的「找別人」,好像不是一回事……

  「……」

  她正待張口詢問,廂房門被猛地推開——

  一個花枝招展的富態嬤嬤目瞪口呆地望著房中的兩人,半晌,從身後推出個俊秀斯文的小相公。

  「領路的看錯了號碼,把那位相公領錯房啦。春花老闆,這位才是你要買的那宅子的屋主。」

  春花:「……」

  「噫,那位相公,不是去五二八號相親的麼?」

  談東樵:「……」

  「啊呀,你們二位也是,一個置宅,一個相親,聊了這麼久,都沒覺得不對麼?」

  「……」

  長久的沉寂後,驀地響起一聲悲慘的高呼。

  俊秀斯文的小相公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

  「你不是……談老師的孫子談御史麼?」

  「……」

  小相公抱頭慘叫著奔了出去:

  「談御史知道了,談老師也就知道了,太學的同窗們自然也都知道了!啊啊啊我還是去投河罷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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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3 00:53: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一章 良人高闕

  好說歹說,終於熨帖了小相公那薄得一泡就皺的臉皮,以五千五百兩的價格買下了人家的祖宅。

  春花步出會館時,夜幕低垂,星空如洗。初冬的冷風躥入衣領,李俏兒立刻遞上個貂皮手筒。

  一轉身,便看見那人抱著個木盒,立在牆根底下,顯是等候多時了。

  她並不預備理睬他,轉身向自家馬車走去。

  談東樵反應極快,三兩步便擋在她與馬車之間。

  「我送你回住處。」

  春花將雙手往貂皮手筒裡一揣,索性退了一步,卻不說話,斜目看著他。

  他輕咳了一聲:「京城不比汴陵,龍蛇混雜。」

  李俏兒響亮地「嗤」了一聲。

  春花淡淡撂下一句:「談大人有心。」

  爾後收回目光,繞過他,自己先上了車。

  談東樵站在車外,猶疑了一陣,終是跟了上去。

  車內溫暖如春,有暖香、軟靠、燭火、小几、賬本、皮毛氈子。是她一貫的舒適風格。

  春花一上車,便不再顧忌形象。將手筒一扔,輕裘一褪,皓腕大喇喇地往腦袋上一摳,先把幾枚沉重的花鈿摳下來,再將幾根步搖扒拉下來,噹啷扔在小几上。

  她從小几下拎出個小酒壺,就著壺嘴滋了口溫酒,愜意地呵了聲。

  隨後,眼皮也不掀,放下酒壺,捏起一本賬本,往軟靠上一靠,竟是自顧自地看了起來。

  這一套動作一氣呵成,談東樵盯著她看了半晌,瞧出她並沒有要發作的意思,卻也絲毫不打算搭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氣,甫一張口,車簾一掀,李俏兒鑽了進來。

  「外頭冷,我可不坐外面。」

  談東樵只得將滿腹的話又吞了回去。

  馬車行至半途,春花終於從賬本上抬眸,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對面的人。但見他劍眉深鎖,苦大仇深的樣子,沉默地像一座不朽的高山。

  不由得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

  她本是最見不得冷場的人,再尷尬的情形,也能寥寥數語輕鬆化解。但這會兒,她並不想好心地化解他的尷尬。

  李俏兒好奇地盯著車中另外兩人看了又看,終於忍不住對談東樵道:

  「這木盒,初時未見你拿,是相親的小姐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談東樵身軀一震,如夢方醒,想了想,認真道:

  「這是一盒萬應丹。她……定要賣給我。」

  他已不記得那「江南貴女」長得什麼樣子。進門打過招呼,盡了禮數,他便起身告辭。那女子卻攔著他,拿出幾盒萬應丹,口若懸河地吹捧起來。他怕春花先走了一步,不願多耽擱,只好買了一盒。

  春花目光仍落在賬本上,頭也不抬,唇邊卻扯出一抹譏諷:

  「談大人真是,和誰都能做點生意呢。」

  「……」

  談東樵默默地將木盒從膝上挪下來,放在皮毛氈子上。

  枉他有夜審陰、日斷陽之名,卻斷不了自己此刻一腦門的官司。他在腦海裡將經史子集、律法疏議、道門典籍從頭到尾過了一遍,竟沒有一個字能用在此刻。

  倒是依稀記起了十多年前在太學唸書的時候,韓抉兩句話便將一個灑掃的小宮女逗得嬌笑連連。

  那時他甚為不齒,如今卻慶幸,總算還有句話派得上用場。

  天官大人清了清嗓子,慎重地道:

  「你可知,我的心臟與旁人生得不同?」

  他這一句沒頭沒腦,春花和李俏兒都愣了一愣。

  李俏兒道:「有什麼不一樣?」

  「別人的心在左邊,我的在右邊。」

  「……」

  談東樵把這話說完,便靜待她二人發笑。等了許久,春花姿勢不變,依舊專注地看著賬本,李俏兒則滿臉迷惑:

  「真的嗎?」

  他不由得微微沮喪。雖然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笑,但韓抉確實是這樣說的,難道是經年累月,他記錯了?

  正在他放棄希望的時候,春花卻兀自「噗嗤」笑出聲來。

  這下,換了談東樵與李俏兒一頭霧水。

  春花側瞄他一眼,問:「你學這俏皮話兒的時候,是不是有一男一女,男的挨著女的左肩膀坐著?」

  談東樵回憶了一下,確是如此。

  春花的雙眸亮閃閃地彎了起來:「但你此刻坐在我右邊,所以這話兒學得不對。」

  談東樵皺眉不解:「為何不對?」

  「這話的意思,原本是讓你說——旁人的心都在左邊,而你的心,在我——」

  她原本唇帶笑意,說到此處,驀地住了嘴,雙頰頓時漫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談東樵被她的笑靨牽住了眼神,灼灼望著她:

  「我的心,在何處?」

  她輕咬下唇,笑意瞬間便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極淡的羞憤。

  半晌,春花板著臉,輕輕將賬本掀過一頁:

  「我記得談大人修的是無心道,左邊右邊,怕是都沒有心。」

  未幾,馬車戛然而停。原來春花在京中的臨時住處離得這樣近。

  春花攏了攏衣衫,淡淡道了聲:

  「多謝談大人相送。」

  逕自下車。

  剛走出幾步,左腕忽遭一牽——

  她慢吞吞地回頭,牽住她的人謹慎而鄭重地凝望著她:

  「我錯了,你……莫要生氣。」

  他活了二十八年,從未覺得自己蠢笨。……卻原來,前二十八年的蠢笨,都鉅細靡遺地攢到了今天。

  他自問所做所為不違法度,不失道義,且盡出自一片善意。但在情這一物上,卻似乎犯下了滔天的罪過,握有生殺予奪的大權的,世間只她一人。

  天官大人彷彿失足跌入了一個未知的領域,從前二十八年的人生準則,已全然不再奏效。

  春花默然片刻,平心靜氣地道:「好,我不生氣。」

  談東樵沒料到她如此好商量,心中一寬。但立刻察覺,事情並非他想像得那般簡單。

  果然,她近乎溫柔耐心地偏頭看他:

  「但,你錯在何處?」

  他怔了怔。

  這也是他自會館中出來後,一直思考的問題,以他的縝密,思考了一路竟仍是無解。

  是錯在,未辨明情形便對她動怒?

  是錯在,武斷地以為她會隨意託付終身?

  是錯在,三年前那一場放縱,結下了難以割捨又無處安放的因緣?

  是錯在,說好了一別兩寬,他卻念念不忘,忍不住糾纏?

  抑或是錯在,他一個本不該有心的人,卻在陰差陽錯中生出了溫柔心肝?

  她的手小心地包裹在他的掌心,「桃僵」落在他手背上,肌膚相觸,花容在前,卻似乎依然隔著雲端。

  談東樵不會說俏皮話,更不會哄人開心。若非要哄,那他只能以拙示人,以誠相待。

  「所謂相親,是姨母之命。我本無意婚盟,今日所見的不論是誰……」他頓了頓,坦誠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除了你,我此生絕無可能與任何女子成婚。」

  春花沉默了,卻並沒有絲毫開心的神色。

  良久,她垂眸,意義不明地笑了笑。

  「我早知談大人無意婚盟,又何必因我而例外?」

  「三年前,是我招惹了你,你不必因此覺得對我負有責任。」

  她將手從他手中輕輕扯出。

  「或許三年前的事,對你而言是個亟待修補的污點。但……我無意補救,亦不後悔。」

  冰黑的夜空中,忽然飄落塵埃般的白鹽,京城的初雪不期而至。

  春花盈盈一禮,轉身拾階入門,留下那人獨立夜中,細雪落滿肩頭。

  住處是來京城前,託了陳葛先賃下的。除了春花,還有石渠、衡兒均已入京,春花想著,待購置了宅院,一切安頓妥當,明年開春再將祖父長孫恕接過來。

  進了宅院,前庭中,有一人執傘等候。

  春花先是一愣,爾後露出喜色:

  「十哥什麼時候到的?」

  「午後先去京城的幾個工事看了一圈,也是剛到。」

  祝十佈滿疤痕的臉上溫和一笑,將傘挪到她頭上。

  「衡兒玩瘋了不肯睡,石渠兄正在哄。我見下了雪,便出來迎一迎你。」

  「多謝十哥。」兩人共撐一傘,往內院走去。

  「宅子已買下了,價錢比我之前預備的高了一些,但總歸還是個好買賣。」春花說起這事,頗有些沾沾自喜。

  祝十道:「你看上的宅子當然是好的。」

  他停了停,終於還是忍不住,問:

  「見著他了?」

  春花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他定是在門內看到了自己與談東樵分別的一幕。

  「嗯。只是碰巧遇見。」

  「他知道……你來京城是為了他麼?」

  春花步子一頓。

  慢慢地轉過臉來,展顏一笑:「倒也不全是為了他。」

  「這幾年,長孫家的生意版圖已遍佈皇朝,比起汴陵,京城確是個更合適的樞紐,消息也更靈通些。再則,哥哥苦讀了三年,正要趕明年的科考。」

  祝十將手在她頭頂上放了放:「那,至少有一部分是為了他。」

  春花低頭,像個普通人家的女孩兒在自己兄長面前那樣,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有一部分是為了他。」

  祝十不動聲色地按捺下了什麼。

  「你可知,你們之間,除了兩地之隔,還有官商之別、世俗之禮。更遑論,兩個同樣胸懷抱負的人怎麼可能彼此妥協,相伴一生?」

  「我知道。」春花灑脫一笑。

  「我只是想努力一下。」

  情愛這東西,春花自問懂得不多。但努力,她是最擅長的。

  春花幼時經過一間古玩行,對山屏上一柄血玉如意一見傾心,便回去央爺爺買下。爺爺說,最多只出五十兩,古玩行卻要價三百兩。

  於是日日經過那古玩行,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問價,努力和掌櫃成了忘年交。掌櫃有心幫她,碰上別的顧客來問,都暗暗以高價擋下。再後來,古玩行要搬家,出清存貨,掌櫃提前通知了她,她便真以五十兩買下了那血玉如意。

  她對那血玉如意愛不釋手,把玩了五六年,終於有一日玩膩了,隨手不知丟在了什麼地方。爺爺說她沒有心肝,不配用好東西,得到了便不珍惜,她卻不以為然。

  那五六年,她是很珍惜的。

  那人在她心裡住了三年,兩人之間如隔重山,也許一切的努力最終只是徒勞,他們依舊陌路無緣。

  若他真的夠倒霉,栽在她手裡——

  至少能珍惜個五六……不,七八十年吧。

  一場初雪,下至黎明方霽。

  談老太傅的作息頗有條理,寅時起身,先打一套八段錦,風雨無阻。

  他推開臥房門,眼前的情景令他大為意外。

  向來行止有度,分寸極嚴的孫兒跪在門前,頭肩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積雪。

  「東樵,你這是……」

  談東樵端正地叩頭,層雪從肩上滑落。

  「東樵有一事,須稟告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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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二章 鸞交鳳友

  雪後次日,春花與尋靜宜在城外金明池約了個茶敘。兩人刻意避過了池畔的春花酒樓,在斜對面的上陽樓定了雅間。

  春花今日心情如沐春風,一進門,便打頭說了句奉承話:

  「尋大美人兒,幾日不見,你是不是又瘦了!」

  尋靜宜似嗔非嗔地瞪她一眼:「莫要調笑,我有正經事同你商量。」

  她將桌上一個木盒往前一推:

  「你可認得,這是什麼?」

  春花開了木盒,裡頭整齊擺放著十顆赭紅的丹丸。

  「萬應丹?」

  尋靜宜有些意外:「你認識?」

  「我剛來京城數日,便已聽許多人提過這玩意兒。阿葛在家裡囤了幾十盒,就連談大人昨日也被忽悠買了一盒。」

  尋靜宜怔了怔,第一反應是想問她,何時見過談大人。

  所幸責任感佔了上風,她只好壓下心底無比八卦的吶喊,繼續道:

  「我請許大夫驗過了,這萬應丹裡頭的成份配比,與咱們家的祛濕丸幾乎一樣,但價錢麼……」

  「卻是祛濕丸的十倍不止。」

  春花藥鋪的祛濕丸,薄利多銷,一顆折合二十文錢,而十顆一盒的萬應丹,在京城貴人中卻能賣到二兩銀子一盒,幾乎是普通百姓一個月的口糧。

  春花挑眉:「都說京城人傻錢多,難道真是我們來晚了?」

  尋靜宜嘆了口氣:「你正經些。我懷疑萬應丹背後,有些不可告人的勾當。」

  春花聽她如此,也便收起了嬉笑的神情:「你細細地說。」

  尋靜宜道:「前幾日有位懷胎的婦人來咱們醫堂就診,許大夫給開了保胎丸三劑,不料沒過幾日,孕婦的家人鬧到藥堂來,說孕婦下身大出血,已足四月的胎兒就這麼流掉了。」

  春花一怔:「莫非藥不對症?」

  「醫堂不敢遂意處置,便報了官。後來官府查明,那孕婦不僅吃了咱們藥鋪的保胎丸,還連續服食了多日的萬應丹。那萬應丹中,含有份量不少的薏仁,虛寒的懷胎婦人是絕不可用的。」

  「萬應堂的夥計難道沒有詳細向病患解釋用藥禁忌?」

  尋靜宜冷笑:「你這話問到點子上了。萬應堂根本不是個大門兩邊開的藥鋪,也沒有什麼賣藥的夥計,它只是一塊招牌罷了。」

  「我與許大夫將這些擔憂盡數稟報了京兆尹,衙門卻說,萬應丹無毒無害,買賣自願,並無疑點,反而說我們惡意濫訴,是嫉妒人家掙得多。」尋靜宜憂慮道,「萬應丹風靡一時,確實對咱們春花藥鋪的生意有些影響。但這並不是我擔憂的主因。即便是梁家當年,也只是在藥材來源上有些說不清,賣給百姓的藥品,安全與療效都必是靠得住的。你我兩家經營醫藥多年,深知此業最忌急功近利,若有疏失,必是遺害百姓的大罪。」

  「這些年,我雖學著經營香藥局與藥鋪,但經驗還是侷限在鋪子裡。萬應丹這事,攪得我日思夜想,茶飯不寧,想來想去,也只有同你商量。」

  春花神情凝重起來:「一無夥計、二無店舖,藥品也是虛頭巴腦,價格高得離譜,卻能賣得處處可見?」

  如此說來,這萬應堂果然有些門道。

  她起身,招呼李俏兒取來筆墨,在案上佈開一張大紙。

  「你將那萬應堂的老闆背景,藥材供應、售賣方式和利潤來源詳細與我說說。」

  尋靜宜笑了。

  這些年的合作,她對春花的處事習慣再熟悉不過,這妮子見多識廣,腦子靈活,膽大心細,手下又勤快。她動腦子時常喜歡在本子上寫寫畫畫,記下些思考的絮語。

  而若是見她攤開一張大紙,細細勾畫,那便是鄭重其事要大幹一場了。

  「還有一件,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春花斜睨她一眼:「那一年藥材庫清點,我倆擠在一張榻上睡了三個晚上,你如今都忘了麼?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當講的?」

  尋靜宜:「……」

  這丫頭,人是極靠譜的,就是嘴上不大靠譜。

  她招呼春花來到窗前:「你看對面,你家春花酒樓的夥計們都在做什麼?」

  春花早將酒樓生意交給了陳葛掌管。這家分店是京城第三家春花酒樓,今年剛剛開業,雖然出品是汴陵風味的招牌菜,但地段與裝潢都是上上等,自開業之後,在京城貴人之間風靡一時,一座難求。

  春花眸中帶著些笑意,向尋靜宜所指處望去,笑容卻倏然凝住。

  春花酒樓的夥計們人人手捧著兩盒萬應丹,正挨桌挨房地展示,個個眉飛色舞,口沫橫飛。

  「你不是好奇,萬應丹為何暢銷不衰麼?其中便有你家陳葛大掌櫃一份大功。」

  春花沉默了。

  良久,她轉身,敲著眼前的桌案:

  「這才是你找我來最重要的意圖吧?想提醒我,陳葛背著我利用長孫家的產業,做萬應堂的生意。」

  尋靜宜溫婉一笑:「常言道,疏不間親。這幾年陳葛與長孫家同氣連枝,如家人一般,我是個外人,自然不好隨意說他什麼。」

  纖纖玉手輕巧地端起一盞茶碗,遞到春花面前,風姿優容得不像話。

  「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眼睜睜看著朋友受損卻什麼都不做,那還算什麼朋友?」

  日暮天黃,華燈初上,長孫家的廚娘在小花廳布了晚膳,便去請主人們來用膳。

  長孫衡快滿五歲了,正是喜歡問問題的年紀,圍著長孫石渠一個勁兒地問:

  「爹爹,為什麼今天這麼多好吃的呀?都有誰來吃飯啊?」

  「靜宜姑姑來嗎?十叔叔來嗎?葛舅舅來嗎?」

  「那,是他們來的話,我可以先吃一口嗎?」

  春花與祝十在桌前坐下時,石渠正豎著食指教訓兒子:

  「葛舅舅都還沒到呢,你先忍一忍。」

  衡兒不依,開始小肉蟲一般在扭絞起來,泫然欲泣的樣子。

  春花敲敲桌子:「衡兒,夾一顆四喜丸子。」

  衡兒大喜,從石渠懷裡掙出來,向四喜丸子伸出魔掌。

  「一會兒葛舅舅來了問,丸子怎麼少了一顆啊?我們就說是衡兒偷吃的。」

  肉乎乎的小爪子在四喜丸子上停了下來。

  衡兒在面子和食物之間掙扎了半天,憤然瞪了姑姑一眼,又連坐地瞪了爹爹一眼,氣鼓鼓地坐回去,不說話了。

  祝十笑起來:「你欺負起小孩兒,真是得心應手。」

  不久,陳葛踏著重重的步子進來了。他俊俏的臉上心事重重,雖瞧見衡兒,立刻綻出笑意,抱起鬨了一會兒,但放下孩子,立刻又回覆了鐵青的臉色。

  石渠笑嘻嘻道:「明日阿十要去黔南談生意,今夜這頓飯算是為他踐行了。阿葛,你日日說忙,也是好久沒有回家吃飯了。」他執箸一指,「你看,這都是你愛吃的,水晶肴蹄、軟兜長魚。還有阿十愛吃的秋露石耳、白袍蝦仁。難得春花今日回家早,特意吩咐了廚下做的。」

  陳葛原本心不在焉,聽聞此言,面色陡然一變,憤然道:

  「這是什麼家?是你們的家,卻不是我家!」

  石渠和祝十一怔:「阿葛,你這是什麼意思?」

  陳葛冷冷一哼:「這就要問我們說一不二的春花老闆了。」

  「你憑什麼封我的鋪子,裁我的夥計,還盤我的貨?」

  春花正為祝十夾一個肥潤的大蝦仁,神色不動,垂眸道:

  「不是說好了,飯桌上不談生意麼?」

  陳葛一怒:「這是生意的事兒嗎?你收走了所有的萬應丹,還跟夥計們說,今後敢賣萬應丹者,逐出春花酒樓永不錄用,是也不是?」

  春花點點頭。

  「你以為我賣萬應丹是為了中飽私囊?他們萬應堂生意做得這樣大,我們就不能學習借鑑一下麼?非要像在汴陵那樣,起早貪黑,勞碌奔波嗎?」

  春花淡淡掃他一眼,命奶娘把衡兒抱離。

  「阿葛,你非要在這裡鬧,我就同你好好掰扯掰扯。」

  「我聽說,你在萬應堂已混到了個『香主』的位置,底下有十幾個『令主』、一百多個『店主』,每個人入堂都要繳一筆不菲的銀子,名為囤貨,實則是入堂費。按他們的說法,你每個月,靠這些人頭便能淨收五千多兩銀子。你也是多年的生意人,你摸著良心說,這些銀子,是從你們二兩銀子一盒的萬應丹中來的麼?」

  陳葛一怔,半晌撇開頭,道:「不然還能從哪裡來?」

  春花沉著臉,將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從入堂費裡來!」

  「一人入堂,一家入堂,全村賣丹。真正買萬應丹的人,都是想靠它一夜暴富的人!賣家就是買家,買家就是賣家,真實的行市裡根本就沒人需要這玩意兒。而你們,吃的不是買丹賣丹的價差,而是抓人頭的第一筆投名狀!」

  「那又怎麼樣?我不是掙到錢了嗎?一家春花酒樓,一個月的淨利才多少?最火的那家也不過五千兩!我一個月輕輕鬆鬆掙五千兩,不偷不搶,難道不是我的本事?」

  「那你掙的五千兩呢?」

  他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

  春花冷笑:「你每月掙到的錢,無一例外,又投進萬應堂去買丹了罷?」

  陳葛沉默了。

  春花嘆了聲:「貪則愈貪,再無止境。阿葛,這種生意,只能吃到一時的光鮮。過些時日,沒了新的人頭可抓,那萬應堂背後老闆將所有銀錢一捲,你們這些『香主』、『令主』、『店主』和普通堂眾手上便只剩一堆永遠賣不出去的萬應丹。你還算有些家底,那些最底層的堂眾,圖著暴利,將家財都變賣了投進去買丹,以後可怎麼活?」

  她將手輕輕放在陳葛臂上:「阿葛,這不是生意,是騙局。迷途知返,亡羊補牢,為時還未晚。」

  陳葛垂首,思緒起伏掙扎良久,眸中驀地閃過一抹異色。

  他一把揮開了春花。

  幸而祝十反應極快,一把托住她腰肢,才不至於摔在桌上。

  祝十面現怒色:「陳葛,你做什麼?」

  陳葛神情動了動,又硬起心腸怒喝:「我知道,你們都看不上我,因為我和你們都不一樣!」

  春花一震,微微動容。

  陳葛是個二五子,這事他們都知道,卻很少談論。她從未想過,在陳葛心中是如此介意這種不同。

  「長孫春花,我告訴你,生意不是只有你一種做法,我陳葛也不可能一直屈居你之下!」

  撂下這口不擇言的怒語,陳葛掉頭負氣而去。

  石渠一驚,待要去追,春花硬聲道:「讓他去!」

  石渠有些無奈地回頭看她。她有些倦怠地閉上雙眼:

  「他本是個獨行客,自由放誕,受不得拘束,能和咱們家有這幾年的緣分,已是不易。他若想走,我絕不攔,但……是非黑白,一定要教他清楚。」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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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三章 山陰道上

  這一頓飯吃得是食不甘味,各自鬧心。膳罷,石渠去陪衡兒玩耍,春花則送祝十出去。

  出了正堂,已是夜照玄陰,暮雲杳杳。冷風拂面,祝十便解了身上大氅,為春花披上。

  春花道了謝,瞥見他神色:「十哥覺得阿葛這事我處置得不妥?」

  祝十沒有立刻回答。

  他想了想:

  「我記得兩年前,石渠和阿葛飲酒,飲得大醉,癱在亭中,其後石渠先醒來,一眼便看見原本阿葛趴著的地方是一頭毛茸狐狸。」

  「那狐狸還睜著醉眼喚他。石渠兄嚇得一路跑去找你,恰好被我撞上。」

  春花想起石渠肝膽俱裂的模樣,不禁微笑。

  那時,是祝十好言安撫了石渠。他說老五與人都是世間平等的生靈,不應區別以待。是人的時候,能做家人、朋友,是老五的時候,為什麼就不能了呢?

  石渠雖然嚇得篩糠一般,卻還是把祝十的話聽進去了。雖然初時心裡有些打鼓,慢慢的便也接受了。

  「我自問,從未以區別心對待過阿葛。」春花認真道。

  「若今日是石渠,或是我做出了如阿葛一般的事情,你會如何做?」

  春花一愣。

  「你們怎會做出這樣的事!」

  祝十笑了:

  「春花,你這人防心重,心腸又硬,翻臉比翻書快。要得到你的信任,需要長年累月的努力,但要失去你的信任,太容易了。」

  他面上微不可察地掠過一絲隱痛。

  「阿葛曾與你為敵,使過些不入流的手段,你雖肯用他,內心深處怕是從未信任過他。出了此事,你一不向他查實,二不聽他辯解,又是封賬又是殺威,把那些收拾異心管事的雷霆手段一使,阿葛哪有招架之力。」

  祝十將目光投向極遠處:「阿葛犯了錯,自有律法制裁,該如何定罪,你那位談大人比我們清楚。作為家人,更應當瞭解他的苦衷,及早以包容之心勸他迷途知返,而非大加撻伐,讓他越陷越深。」

  他頓了頓:「這也是我最為痛悔之事。」

  「我再問你一次,若是我做了這樣的事,你會如何處理?」

  「……」春花張了張嘴,在祝十清澈的眼神中,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半晌,她道:「十哥,你這麼好,真該有個好女子,疼你愛你才是。」

  兩人行至門前,春花將身上大氅褪下送還。

  「十哥的提醒,春花明白了。阿葛雖然有時糊塗,但未必糊塗到了這地步。萬應堂中,或許另有隱情。」

  祝十笑了,他從懷裡掏出個烏銅的面具繫上,遮住殘損的半邊容顏,接過大氅,飛身上馬。

  「我明早直接啟程,來去兩月,應能在春寒之前趕回來。黔南風物佳,春花有什麼想要的?十哥為你帶回。」

  春花立在馬下,飛揚一笑:

  「黔南產烈酒,十哥捎一壇回來吧。」

  塵催輕騎,祝十一路策馬來到郊外的垂雲觀。知客的小道姑一見是他,也不多問,徑直放他進了後園。

  後園有一上了深鎖的大門,門邊站著個天生啞巴的少年,容貌殊為醜陋,見祝十過來,他逕自開鎖進門。

  裡面傳來咿咿呀呀的比劃聲,隨後,是木輪咯吱咯吱滾過石徑的聲音。

  祝十便對著高牆,跪了下去:

  「兒要去黔南兩月,望父親一切安康,待兒回來,再向父親請安。」

  吳王夫婦原本被圈禁在天牢之中。大約一年前,吳王妃染了重疾身亡,吳王哀痛過度,雙腿竟沒了知覺,無法行走,只能靠輪椅行動。

  垂雲觀的樂安真人出家前是位郡主,按輩分該稱吳王一聲叔父,便向皇帝求了恩典,將吳王從天牢中遷出來,到垂雲觀中安養。

  祝十得知了這消息,便忍不住在垂雲觀外徘徊,剛好遇上了樂安真人,還一眼認出了他。樂安與他也算童年玩伴,替他隱瞞了身份,還安排他偶爾能與吳王隔牆對話。

  那啞巴少年是個身份下賤、無父無母的乞兒,因偷盜食物幾乎被人當街打死。恰遇著樂安真人的車馬經過,出家人慈悲為懷,賠了金銀,救下他一條命。他無處可去,樂安真人便收留了他,連名字也未取一個,只叫他做小啞巴。

  小啞巴也有用處,譬如深夜密見欽犯這樣的事,也只有啞巴能保守秘密。

  高牆之內,沉沉地咳了兩聲。但吳王的話音虛弱,已不足以越過高牆。

  祝十忐忑地等著,不久,小啞巴從門內出來,對祝十比劃了一番。

  「坐輪椅的說,讓你以後不用來了,忘了過去,過新的生活。」

  「他身體還好嗎?」

  「不好,大夫說最多能撐一年。」

  祝十沉默了。

  小啞巴繼續比劃:

  「真人讓你去見她。」

  祝十猶豫了一瞬,還是跟著小啞巴去了後堂。

  樂安真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子,兩年前受道門點化,出家修行。一身素淨道袍非但沒有讓她蒙上沉悶苦澀的陰影,反而更加襯托出她的天生麗質,嫵媚的眉眼中還暗藏著一絲清冷的英氣。

  祝十進來的時候,一眼望見她衣襟微亂,雪白的頸上一點朱紅的吻痕,顯是剛剛享受過一場歡愉。

  他臉上微微一燙,連忙移開眼光。

  跟著進來的小啞巴卻死死地盯著那吻痕,半天才垂下頭。

  樂安捋了捋凌亂的鬢髮,不以為意地笑道:「看什麼?」

  小啞巴暗暗握了拳,退到房門之外。

  祝十則咳了聲。

  京中貴女位高者,確有許多不願受世俗婚姻羈絆,出家為女道士,實則放浪形骸,四處留情。

  「表哥心裡在想,我怎麼這樣不檢點?」

  祝十道:「人各有其所樂,旁人無權置喙。」

  樂安挑眉看他:「但……表哥卻不願與樂安同樂。表哥心中早有佳人,即便她心裡對你毫不在意,你也不肯另做她求。」

  她蓮步輕移,挨得極近,吐氣如蘭:

  「表哥,你一不建功立業,二不鮮衣美食,三不與有情人做歡樂事,豈不是白來一場人間?」

  祝十退後一步:「樂安,我已是殘念之軀,既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你。」

  樂安冷笑:

  「那你還活著做什麼?何不立即去死?」

  祝十知道她性情如此,也不生氣:

  「我的命是她撿回來的,若還能對她有一點用處,我就滿足了。」

  樂安怔了怔,久久無語。

  半晌,她回身坐下,臉上再無戲謔挑釁,只淡然道:

  「表哥去黔南,多久回來?」

  「臘月之前,必趕回來。」

  樂安靜了一瞬:

  「要趕回來為她慶生麼。我曉得。」她輕輕哼了一聲。

  「表哥,我只有一個請求,你這回出門,為她帶什麼禮物,就一樣為我帶一份。」

  祝十雖不解,但也覺並不難辦,便一口應下。

  他深深一揖:

  「樂安,多謝了。」

  祝十離去後,樂安轉身步入內室。

  香閨之中,雲紗垂幔,暖香旖旎,她褪下一身道袍,滑落滿肩青絲,如靈蛇般爬入芙蓉帳中。

  床上裸身的俊美男子在半夢中嘟囔了一聲,似乎是問她去哪兒了。

  樂安道:「見了個客人。」

  男人睜開惺忪的眼,皺眉瞪著她:

  「你除了我,還有別的客人?」

  樂安「啐」了他一口:「是真的客人,不是你這樣的『客人』。」

  男人還要細問,她臉色倏然一沉,甩開環抱過來的臂膀。

  「你管好你的萬應堂便是,怎麼敢來管我?」

  男人見她翻臉,登時慌了神,好言哄道:

  「冤家,我哪裡敢管你!若沒有你給我的好蟲兒,哪來的萬應堂?」

  樂安冷哼:「你和我相好,都是為了我的蟲兒吧?」

  男人越抹越黑,立刻指天發誓:

  「全天下的女人在我眼裡都是醜八怪,我心裡只有你!樂安,我就是嫉妒,嫉妒所有出現在你身邊的男人!就連你收留的那小啞巴,多看你一眼,我都想把他眼珠子挖出來!」

  極端的嫉妒情話討好了樂安。她展顏一笑:

  「我撿那小啞巴回來,只是為了方便做事,不至於洩密。這你也要吃醋?」

  男人立刻觍著臉:「我只吃你的醋。」

  樂安盯著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冤家。」

  男人低沉地笑了,粗礪的大手扶住她香肩,輕輕一推,健壯的身軀隨之壓了上去。

  兩人的喘息愈加深重,登到極樂處,樂安輕輕喚了聲:

  「蕭淳!」

  男人於粗喘中一怔:「你叫我什麼?」

  樂安緊咬下唇,搖了搖頭,伸手拉下他那酷似故人的英俊面容,以唇封起他的疑問。

  男人當然不叫蕭淳,他名喚謝龐,乃金明池中修煉千年的一隻老五。

  數百年前,謝龐化形之時,恰逢一姓蕭的新科狀元乘船泛舟於金明池上,謝龐覺得他長得不錯,便照著化了人形。

  兩年前,樂安郡主出門遊玩,於金明池落水,被謝龐救起,兩人自此情愫暗生,因門第相隔,樂安自請出家,兩人始能夜夜私會,倒鳳顛鸞。

  但謝龐不知的是,真正的樂安郡主在落水之時便已身死。

  不過是東海仙子偶然經過金明池,人面桃花,驚鴻一瞥,心有不甘,遂自困於凡人之軀,一晌貪歡。

  芙蓉帳內,一片春聲。軒室之外,小啞巴忠實地守衛著,不讓他人靠近,一如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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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四章 虎蕩羊群

  立冬過後,寒風一陣緊似一陣,金明池上的荷葉也都只剩灰黑的禿枝了。

  連日來,斷妄司裡的氣氛越發陰沉,同僚們見了面都是悻悻對視一眼,爾後嘆一聲氣。自從天官大人從燕北回來,大家的辦案時效縮短了一半,手上的案子卻仍是越堆越多。談東樵彷彿個萬能發條,碰上誰都要擰幾圈兒,審案卷比蹴鞠場上的門將盯得還緊。

  用聞桑的話來說,他儼然有從「孔刀」再進化成「孔屠」的架勢。

  就在天官大人的冷臉越來越似上凍的水缸的時候,韓抉得出了個結論。

  「他恐怕是遇上什麼難事兒了。」

  聞桑撓頭:「最近司中沒有什麼疑難大案啊,都是些雞零狗碎的小案子。」

  「咱倆打個賭,這難事兒,定是個私事。」

  「賭贏如何,賭輸又如何?」

  韓抉道:「我贏了,你買我一盒萬應丹。你贏了,我買老樊一盒萬應丹。」

  「……哎,憑什麼我要替老樊賣萬應丹?」

  師徒倆大膽猜測,卻無處求證,旁敲側擊了許久,全然探不到天官大人的底。

  輸贏還未見分曉,老樊卻出事了。

  老樊媳婦兒在西市北七坊看上了一座小宅院,屋主急用錢,肯以三百兩銀子成交。這些年老樊辛辛苦苦,剛好攢下三百兩,這簡直是個千載難逢的置業良機。老樊媳婦兒穩住賣家,回家便要拿錢,卻發現老樊把所有的錢都拿去買了萬應丹。

  老樊信誓旦旦地解釋,他囤的萬應丹全賣出去,能淨賺三百兩。再加上底下還發展了幾個「店主」,單靠抽成兩口子的養老都不用愁了。

  老樊媳婦兒只知道眼看到手的宅院沒了,家裡只有一堆不認識的藥丸兒,氣得嚎哭連天,引得街坊四鄰圍觀。老樊面皮薄,見媳婦兒吵鬧不休,動手打了她。老樊媳婦兒也是個剛烈的,憤然收拾了東西回鄉下,臨走留了一份和離書,說要帶著孩子改嫁個老實莊稼漢,再不受他這城裡人的氣。

  老樊在斷妄司辛辛苦苦幹了十年,只落下一堆萬應丹,眼看媳婦兒也要跑了,只得蔫蔫地來向韓抉請辭。京城居大不易,不如回鄉下種田,至少妻兒在身邊,有個溫飽。

  韓抉聽了這事,也是心有慼慼焉。他母親霖國公夫人袁氏為了賣萬應丹的事,和霖國公韓徹幾乎是日日吵架,爭鬥不休。袁氏埋怨韓徹不支援自己的中年事業,韓徹則抱怨袁氏在萬應丹上投入了許多錢財,為賣丹還得罪了許多故交好友。

  韓家畢竟家底厚,經得起折騰,老樊卻是經不住折騰了。

  韓抉正要在老樊的辭呈上籤字,談東樵一腳邁了進來。

  「聽說你要辭職回鄉?」

  老樊偷眼看他,戰戰兢兢地點點頭。

  「為何請辭?」

  「方才……已和韓大人解釋過了……」

  「若沒別的急事,就再說一遍。」談東樵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無法抗拒的威勢。

  老樊只得將家裡那點狗屁倒灶的事重說了一遍,直說得滿臉臊紅,唯恐天官大人突生雷霆之怒,罵他墮了斷妄司的清白威名。

  談東樵卻沒有動怒,沉吟片刻,問道:

  「你買的那些萬應丹,不能向萬應堂退貨麼?讓他們把銀子退給你。」

  天官大人此前從不和屬員們談論私事,如此有人情味,倒是頭回見。但老樊無暇細想,大驚道:

  「不可!堂裡都是體面人,還有大香主、令主成千上萬地買,我這點錢都要退貨,傳出去,我老樊真是臉都不要了!」

  談東樵皺眉:「你的臉面,比在京城買宅子還重要麼?我記得,嫂夫人盼這宅子盼了許多年了。」

  老樊面上浮現一絲掙扎,但眸中倏然掠過一抹金光,掙扎便蕩然無存了。

  「退貨是不能退的,我還指望萬應丹發財呢!」

  談東樵沉默一瞬:

  「也好。韓抉,給他簽辭呈,讓他走。」

  老樊瑟縮了一下,接過辭呈,轉身向門外走去。

  異變在此時陡生。青影暴起,如鷹隼破風向老樊襲去。老樊雖有所覺,動作已慢了一步,頸項遭人擒拿,被倒提著狠狠摜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

  還未看清眼前情形,沉沉法訣已響:「無定乾坤網!」

  捆妖的仙網從老樊腰間激射而出,將自己的主人團團捆住。

  談東樵動作未停,撮掌成指,指尖射出許多細細地光絲,直沒入老樊左眼中。老樊登時如受傷的野獸般嘶聲大叫起來。

  聞桑見狀大驚,欲說什麼,卻被韓抉攔住。

  談東樵絲毫未移,周身氣息凝然,指尖光絲愈加綿密地推入老樊眼中,不多久,光絲如索,從老樊眼中拖出一隻兩寸長,小指腹粗的金色小蟲!

  這是……韓抉吃驚大喝:

  「老樊,你何時被人種了隻應聲蟲!」

  談東樵道:

  「應聲蟲一般為灰白色。這金色的,不是應聲蟲,是東海的貪蠱。」

  傳說東海水晶宮財寶眾多,為防盜賊,特以陸上的應聲蟲與東海寶氣相和,產出一種金色的蠱蟲,名喚貪蠱。貪蠱分母蟲和子蟲,見財寶者,只要心中生出貪念,便立刻會被子蟲佔據心智而毫無所覺。母蟲但有言語,只要與中蠱者貪念想和,子蟲便無有不信、無有不從。

  彷彿做了一場大夢,冷汗從老樊頭上不斷湧出。談東樵鬆開桎梏,他便如洩了氣的皮球般癱在地上。

  「我也不知……什麼時候……」

  「是第三次去萬應堂,聽謝堂主講經!」謝堂主容貌昳麗,舉止瀟灑,口若懸河,談笑風生,聽過一次謝堂主講經,無不對他心悅誠服,肝腦塗地!

  韓抉憂慮地與談東樵對視一眼,驀地想起什麼,大驚失色:

  「老談!我娘……今早和我爹大吵了一架,然後就出門去了,正是要去聽什麼堂主講經!」

  談東樵神情也是一變:

  「姨母可說了去何處聽經?」

  「擎天閣!」擎天閣台高九層,俯瞰金明池,遙對宮門,四簷銅鈴長年迎風輕響,閣頂一座百年銅鐘,非皇室親臨,不得奏響。這是京城最高的樓台,也是王公貴族最喜歡的宴飲之所。

  「聞桑,立刻召集司眾,傳令京兆尹,封鎖擎天閣!」

  聞桑得令而去,談東樵與韓抉不等司眾,先行策馬向金明池而去。

  行程不過數里,駿馬如離弦之箭,頃刻間,擎天閣已在眼前。兩人勒住馬頭,還未下馬,渾厚的鐘鳴毫無預兆地轟然響起。

  音浪撞破熙攘安樂的京城白日,百姓們紛紛震動,望火樓上的火卒們騷亂起來。

  「誰敢擅敲擎天閣鐘?!」

  驚惶失措的人群從擎天閣中湧出,有人哭喊,有人失魂:

  「擎天閣上有妖怪,大妖怪啊!」

  談東樵伸手抓住一個:「是什麼妖怪?」

  「大螃蟹……大狐狸啊!」

  「……」怎麼又是水產又是走獸的?

  事涉至親,韓抉是少見的驚惶,也抓住一個眼熟的,問:

  「可見著霖國公夫人了嗎?」

  那人顯是認識他,揚手往閣上一指,嘴裡哆嗦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囫圇話:

  「在……上頭……還有三個女的,被妖怪……」

  談東樵一凜,一把拽住恨不得立刻撲進去的韓抉:

  「那老五意在求財,不會輕易害命,你功夫稀鬆,還是我一個人上去看看。」

  他逆人流而上,行至半途,靈台上突然輕輕被叩了三下。

  爾後,一個無比熟悉的嗓音忐忑響起:

  「咳咳,談大人?」

  他倏然愣住。

  三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她通過「桃僵」喚他。這些日子以來,他日日都在思索她所說的話,思索她要的究竟是什麼。

  入贅之事尚未得到祖父首肯,他自覺,還未有資格去見她。

  誰知她卻在這節骨眼兒上出聲了。

  談東樵心情有些複雜,腳下卻未停:

  「春花,此刻不是好時候,擎天閣鐘撞響,有妖物作祟,待我瞭解此間事,再去找你。」

  對面默了一瞬,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那個……擎天閣鐘,是我撞的。」

  談東樵陡然收住步子。

  靈台上驀然逸出一長串驚叫:

  「嗚哇……好大的螃蟹……談大人,救命啊!」

  擎天閣頂,春花老闆一手扯著霖國公夫人,一手扯著尋靜宜,縮在銅鐘後面。

  銅鐘外,磨盤大的黑毛青殼大螃蟹正張牙舞爪。

  春花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今年中秋,還是該多吃幾頭蟹的啊!

  事情要從早上說起。

  春花託了既做萬應丹生意,又賣了她一套宅院的陳嬤嬤引薦她進入萬應堂。陳嬤嬤知她是頭肥羊,信以為真,立刻告訴她,這日萬應堂謝堂主親自在擎天閣講經,有幸當面聆聽的,都是京中權貴和堂裡高層的香主。

  春花花了一百兩銀子,從陳嬤嬤手裡買到了親耳聆聽謝堂主講經的寶貴機遇。

  李俏兒奉命監視了陳葛數日,探得陳葛也要去擎天閣聽經。春花想,既是聽經,應當是個高雅端莊的場子,便拉上尋靜宜一起去開開眼。

  兩位女老闆特地挑了兩身高雅端莊的素淨衫裙,登上擎天閣,卻發現在座人人都穿得珠光寶氣、花紅柳綠。

  尋靜宜頗不適應,皺眉低聲對春花道:

  「賣個藥丸,能講出什麼經?」

  春花也沒見過這陣仗:

  「大約,是講致富經?」

  挨著她二人,坐著位中年貴婦,聽見兩人耳語,神秘兮兮湊近道:「不僅是致富經,更是修身、齊家之經,可澄明心志,祛除雜念,修得大功德,收得大福報。」

  春花:「……」

  尋靜宜無語:「聽上去,這位謝堂主只差一步就要成佛了。」

  中年貴婦聽了,竟然並不覺得是諷刺,認真道:「謝堂主是點化我們的恩師,若非對眾生心懷悲憫,早就能成佛了。」

  她上下打量春花和尋靜宜一番,心裡已先對貌美的有了幾分好感,親親熱熱拉住她手:

  「這位姑娘,是第一回 來吧?家住何方,父母經營何業,可曾婚配啊?喜歡什麼樣的才俊,本夫人可為你多多留意!」

  「……」尋靜宜默默垂下頭,向春花使了個眼色。

  春花不著痕跡地將尋靜宜的手扯出來:

  「我家這妹妹,確實還未婚配呢!敢問夫人府上何處?」

  熱心的中年貴婦挺了挺胸脯,驕傲道:「你們不是京城人吧,竟然不識本夫人?」

  姍姍來遲的陳嬤嬤氣喘吁吁地在一旁坐下,見了她們,連忙又站起:

  「春花老闆,這位便是霖國公府的韓夫人!」

  春花一怔。

  「您是……韓小公爺的母親?」

  袁氏上下打量她:「你認識我那沒出息的兒子?」

  「……」

  春花驀地綻開一朵誰看了都立刻生出親近之心的笑花,反手回握住袁氏的手:

  「我說怎麼一見您就覺得面善呢!夫人生得實在太年輕了,怎麼也不敢想您有個成年的兒子啊!」

  「……夫人,其實我也未曾婚配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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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3 00:54:2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五章 蠶績蟹匡

  春花本是見個和尚也能扯兩篇佛經的人,又善於在耐心的聆聽中挑揀出關鍵的言語適時應和,不過三言兩語,便成功博得了袁氏的好感。

  袁氏只覺得這姑娘親切又善解人意,從前與年輕一輩打交道的挫敗感統統被驅散,恨不得收了她做乾女兒。

  「兒子成人了,不服管教。我家那死老鬼除了上朝便是約棋友下棋。與其做個沒用的閒人,倒不如出來做點生意,也貼補些家用。聽說江南有許多女子都出門經商,比男人都厲害!」

  春花笑盈盈地將手扶在袁氏小臂上:

  「袁姨說的是,女人手裡有了錢,腰板兒也直呢。」

  幾人閒坐敘話,不多時,忽聞鼓鐺喧嘩,鞭炮爭鳴,四個青衣少女手執鮮花在前,金翠步障遮擋浮塵,引出一個翩翩大度的玉面郎君。

  閣中有一方寸大的小高台,那郎君施施然登台,轉身向眾人風流倜儻地一揖:

  「諸位同儕,不才謝龐,有禮了。」

  謝龐著一身蟹殼青,袖緣繡黑線,面目沉穩溫和,有那麼點高深莫測,又有那麼點平易近人,正是那種女人會暗中戀慕,男人也渴望跟隨的男人。

  袁氏對春花和尋靜宜耳語:「我家有個呆外甥,也好著青衣,一年四季好似套個冰燈在身上,冷嗖嗖的,比謝堂主這如沐春風的氣度可差遠啦。」

  春花自然知道這「呆外甥」是誰,忍不住道:

  「春風輕浮煩擾,依我看,冰燈也很不錯的。」

  尋靜宜最知道她底細,噗嗤一聲,漏出輕笑。

  便在這時,兩人望見陳葛也進了閣中,連忙埋低了頭顱。所幸他一臉心事重重,隨意找了個空位坐下,絲毫沒有察覺異樣。

  謝龐已在小高台上口若懸河地開講:

  「我知道,諸位同儕今日能來此,都是衝破了家人和世俗的重重阻撓。他們不理解我們,不支援我們,但我們自己知道自己做的是何等宏偉事業。不要怕,那些阻攔我們上進的人,無非是害怕我們有了賺錢的本事,就不要他們了。諸位,我們要包容我們愚昧守舊的家人,原諒他們,帶他們來聽一聽看一看,萬應堂是個溫暖人心的大家庭,在座的都是彼此的兄弟姐妹。」

  「謝堂主說得好,我家那老頭就是個最愚昧守舊的人!」袁氏想起早上剛吵完的架,十分地憤憤。

  「……」春花默了默。這位謝堂主,真是深諳挑撥離間之道。

  今日他講的是楊朱經,講「六慾皆得其宜」,「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人生在世當求「全生」,以「存我為貴」。講罷經,謝龐命隨侍的少女取出幾幅卷軸,其上繪著幾位等級最高的「香主」新置的宅院,車馬、畫舫、新娶的美貌妾室,奢華鮮麗,令人心旌意動。

  初聽上去,謝龐所言頗有道理,振聾發聵。但他只講了利己和從欲,卻不講節制和兼利。堂眾們聽了個古聖賢的名頭熱鬧,又聽了個隨心所欲的身心舒暢,末了便以為,只要聽謝堂主的,便能掙到數不清的金銀財寶,過上他這樣風流瀟灑的生活,且能將所有不敢宣之於口的慾望變得無比高尚。

  講到激動處,謝龐高舉起雙手,大聲道:「大家都知道汴陵有位女財神,名喚長孫春花,買賣做得極大,但她最初,不也是靠賣藥丸發家的麼?長孫春花可以,你們也可以!焉知三五年後,座中諸位不會有李春花、趙春花、陳春花?」

  春花坐在下方,聽得此言,不由得猛然一震。

  台下堂眾中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長孫家是如何發家,或者也不在乎,他們沉浸在無所不能的情緒中,揮舞起四肢,連連應聲喝彩,眼中只有那極度驕奢淫逸的享樂和毫無根基的豪情壯志。

  便在此時,自台上瀰漫出一片淡淡的金氣,無數繡線般纖細的金色小蟲在金氣中漂浮,向每一個聆聽謝龐講經的堂眾飄去。而眾人神情漸漸,竟對這異象毫無所覺。

  一縷金線蟲停在陳嬤嬤面前,毫無聲息地鑽入她眼珠中去了。而尋靜宜、袁氏和陳嬤嬤自己都正襟危坐,神情漸漸迷亂激動。

  春花驚得面無人色,似乎只有她能看到這奇特而詭異的情景。她急拍尋靜宜肩膀:

  「閉眼!」

  尋靜宜一愣,下意識閉上雙眼,向她襲來的金線蟲無處可入,便掉頭向袁氏而去。尋靜宜倏然驚醒,彷彿做了一場虛空大夢,一時竟有些昏沉。

  「春花,這……」

  春花面容一沉,又在袁氏肩上重重一拍,要如法炮製,袁氏卻絲毫不為所動,扯開她的手,雙目彷彿黏在謝龐身上。

  春花一急,將左手擋在袁氏眼前,忽覺腕上「桃僵」驀地一熱,金線蟲在距離她兩寸的空中倏然化為了齏粉,飄落在地。

  方寸高台上,謝龐驀然警覺,微凸的利眸如電般射向堂下,一眼就望見了春花。

  只這一眼,春花便知道對方絕非善類。

  ……這大概就是冤孽吧,她一個本分生意人,三年來過得太太平平,到京城剛見了某人一面,就又碰上妖魔鬼怪了。早知如此,就不該拉尋靜宜一起來看熱鬧,嗯,她自己也不該來。

  但事已至此,只得先發制人。

  她霍然起立,飛快地捏住一隻在空中漂浮的蟲子,大喊一聲:

  「妖怪放蟲害人,大家小心!」

  這一嗓聲嘶力竭,險些喊破,閣中眾人紛紛一驚。有少數幾個第一次聽講經的,立刻如尋靜宜一般醒悟,察覺了眼前漂浮著的金線蟲,驚恐尖叫起來:「這是什麼蟲?」

  而更多的人,卻只是懵然四顧,不知所措。

  謝龐一驚,怒道:「是誰在此妖言惑眾?」

  除了少數幾個新人,老堂眾們登時齊齊回首,對春花怒目相向,眸中一抹金光同時閃過。

  尋靜宜嚇得發怯:「春花,要不咱們先回去吧。」

  春花微微愣神。她知道,此處都是謝龐的堂眾,對他深信不疑,萬一群情激憤,恐多是非。但……

  環視週遭,如袁氏、陳嬤嬤、陳葛這般,人人都睜著懵懂雙眸,渾然不知自己落入了什麼樣的圈套。

  春花將手中捏著的金線蟲往尋靜宜手裡一塞:

  「你先走,出去便去尋談大人,就說此處有妖物,他姨母也在此。」

  尋靜宜知她必有計較,只得道:「你多小心。」轉身向外走去。

  春花神色坦蕩,仰首迎向謝龐的逼視,負手徐徐登台,面向驚愕的眾人。

  「方才聽了謝堂主講經,覺得實在精彩。有幾個問題,想向謝堂主請教。」

  「敢問謝堂主,入萬應堂者,可有門檻?」

  謝龐冷聲道:「銳意進取者,皆可入我萬應堂。」

  「那就是沒有門檻了。」

  春花搖頭一笑:「第二個問題,自打盤古開天以來,可曾有過什麼好東西,是無需苦讀、苦練、苦修,只要有幾個親朋好友,嘴上說一句上進,就能握在手中的?」

  眾人同時一默。

  「從前沒有這樣的好東西,今後也不可能會有。這世上,賺錢的法子很多,魚有魚路,蝦有蝦道。正道賺錢的法子,總脫不開三樣:智、巧、勤。賣萬應丹,沾著哪一樣?」

  謝龐眯起眼:「你究竟是誰?」

  春花深吸一口氣:「不才我,正是謝堂主剛剛提到過的,長孫春花。」

  眾人大驚。

  「讓各位見笑,我家並不是靠賣藥丸起家的。我祖上三代開錢莊,到了這一代,才有些積蓄,加上些許努力和時運,將產業擴大。我自幼研習看賬,隨祖父走貨船,踏過千山萬水,開藥鋪之前,我在藥材行做過三個月學徒,開營造行之前,我走遍汴陵所有營造工地。時至今日,我仍是日日寅時出門,辛時方才睡下。」

  「若有人說,不論是誰,都能通過同一條路發家致富,那這條路,必然是條死路,而這人,也必然是個騙子!」

  謝龐臉色大變,面容立時森冷:

  「這人不是長孫春花,是個妖女!她看不得我們萬應堂生意興隆,要斷咱們財路!各位同儕,今日萬不能讓這妖女跑了,否則咱們辛苦得來的賺錢機會,就會毀在她手中!」

  這指責毫無根據,悖妄之極,底下眾人卻絲毫不疑,雙目發紅,紛紛站起身來,堵住春花去路。

  「對!她是個妖女,別讓她跑了!」

  「抓住她,關起來!」

  「她不讓我們發財,打死她!」

  忽有一人飄然躍至,擋在春花面前,卻是陳葛。

  他臉色青白,眸中金光微爍,口中卻道:

  「堂主,她是我的……」話到嘴邊,他自己先是一怔。

  長孫春花,算是他什麼人呢?

  然而此時不容多想他深吸口氣:

  「是我的家人,混進來應是想帶我回家。請堂主見諒。」

  回身一扯春花:「有什麼事回去說,不要在這裡鬧。」

  春花瞪他:「阿葛,他在你眼睛裡放了蟲子!」她轉過身,「我親眼所見,謝堂主在你們每個人眼睛裡都放了金色的小蟲子!你們仔細想想,你們是一開始就覺得萬應丹是個好生意,還是聽了一次謝堂主講經,才突然改變了想法?」

  陳葛與眾人都是一愣。

  原來這東海貪蟲只是能潛移默化地影響人的傾向,卻並不能直接改變人的記憶。果然有幾個人認真思索了片刻,道:

  「是啊,我記得剛開始我是很討厭萬應丹的,怎麼突然就喜歡了呢?」

  謝龐見勢不妙,對身後兩個青衣丫鬟怒吼一聲:

  「還愣著幹什麼,快拿下!把她的嘴捂上!」

  丫鬟應聲伸手,欲拉扯春花,卻遭春花一把揮開。左腕上細木鐲蘧然一閃,青芒乍現,那女婢翻了個身,啪地倒在地上,肚腹朝天,變作個橢圓臍、八條腿的青殼母蟹。

  眾人:「……」

  霖國公夫人袁氏氣喘吁吁地擠到最前排,一眼便看見大變活蟹的一幕,愣了一瞬,高聲尖叫起來:

  「啊啊啊啊螃蟹精啊!」

  陳葛大驚,雙眸警惕地掃視,終盯上了謝龐。

  謝龐謝龐,這名字起得……就很直白。

  管不了什麼萬應丹了,若長孫春花有什麼損傷,他那好外甥衡兒能哭個三天三夜,把他耳朵嚎聾。

  陳葛回身一閃,變作一隻一丈高的紅狐狸,將春花護在身後。

  「何方妖物,竟敢傷我家人?」

  袁氏幾近崩潰:

  「啊啊啊啊狐狸精啊!」她眼睛向上一翻,昏死在當場。

  人們終於醒悟過來,宛如炸開的蜂巢般四處奔逃,互相衝撞後齊齊掉頭朝擎天閣狹小的樓梯衝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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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六章 橫財爐鑄

  尋靜宜捏著金絲蟲,剛下到擎天閣的第三層,便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兩個青衣丫鬟按住了。金絲蟲呲溜一扭,便不見了。

  丫鬟們輕言輕語商量了一會兒,閣上便亂了起來,許多萬應堂的堂眾你推我搡地從樓上湧下來。

  「螃蟹精啊!」

  丫鬟們現出慌亂之色,一個說:

  「難道堂主現了原形?」

  另一個說:「不可驚動斷妄司,拉她上鐘樓!」

  然而樓梯為人流所塞,根本走不通。兩個丫鬟便扯住尋靜宜,從窗口躍出,飛上數層樓閣,直抵擎天閣的最高處,一把將她扔了進去。

  那鐘樓四面敞開,全靠一條繩索綴人上去,卻並無樓梯通向下一層。尋靜宜半生嬌養,所有挫折都在勾心鬥角上,哪裡遇到過這樣的險境?登時嚇得花容失色,失聲尖叫起來。

  鐘樓往下一層,春花掐了會兒袁氏的人中,她終於悠悠醒轉。

  春花道:「袁姨別怕,靜宜去給斷妄司報訊了!」

  話音剛落,敞開的窗口閃現尋靜宜飛掠而過的身影。

  春花:「……」

  隔著一層樓板,尋靜宜抽泣起來:「春花,這裡是哪裡?救命啊嗚嗚嗚!」

  「靜宜,你在哪兒?」

  「嗚嗚嗚春花我在樓上,這裡有個好大的鐘!可是沒有樓梯,我下不去!」

  謝龐長身玉立,負手冷笑:

  「一個道行微末的二五子,幾個凡人,也敢和我萬應堂作對?你們知道蟹王爺有幾隻眼麼?」

  經過多少大風浪,萬沒想到在小水溝裡翻了船。謝龐通體爆出一團水霧,蹭的抖開八條尖腿,現了原形。

  陳葛與春花都沒見過這麼大的螃蟹,蟹蓋鼓脹如塗滿油的銅鈸,邊緣鋸齒般鋒利,兩條沙包大的螯鉗長滿黑毛,開合間發出鐵剪般毛骨悚然的摩擦聲。

  春花扯著袁氏,抖了抖:

  「阿葛你……打得贏麼?」

  陳葛也抖了抖,悄悄道:

  「打不贏。」

  他是個二五子,出生才二十多年,雖省了修煉化人這一步,但和修行幾百年變了人的螃蟹精可沒法比。

  「那咱們還是跑吧。」

  陳葛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現在想起跑了,方才義憤填膺的女英雄呢?

  「但是,得先把靜宜救下來。」

  陳葛豎起紅白相間的大尾巴:「抱緊我!」

  春花聽話地抱住他鬆軟的大尾巴,右手在左手腕上輕輕摩挲,喃喃低語了句什麼。

  袁氏只聽了一耳朵,也利索地撲過來,一把抱住。

  陳葛:「……您哪位?」

  「帶我一起!」

  「……」

  大螃蟹冷笑著舉起兩隻大螯:「誰都別想走!」

  間不容髮,陳葛喉中骨碌一聲,向大螃蟹吐出一團碩大的毛團,這邊廂四爪蹬地,從閣台一躍而出,尾巴上綴著兩個大活人,飛身躍上鐘樓。

  謝龐的速度不比他慢,衝破毛團,如一面逆風的青皮大斗笠一般隨之翻上鐘樓,鋒利的大螯一鉗,正中陳葛的後腿。

  陳葛「嗷」了一聲,趴倒在地,後腿被鉗之處滲出血來。

  「阿葛!」春花和袁氏被摔在一邊,尋靜宜撲過來,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抱成一團。

  春花怒道:

  「謝龐,你的騙局已被拆穿,萬應堂已是強弩之末,你還要冥頑不靈,再造殺孽嗎?」

  謝龐哈哈大笑,鐘樓上倏然瀰漫起道道金光:

  「誰說我要造殺孽?再種一輪貪蠱,你們自會替我辯白,那些堂眾,也自然會重回萬應堂!」

  陳葛拖著條腿,奮力一躍,狠狠抱住螃蟹的大圓蓋子,四條柔軟的爪心被紮得直冒獻血。他痛得緊咬一口銀牙:

  「春花,你特麼先走,我來斷後!」

  春花:……我特麼也想先走,可這怎麼走啊?

  漫天的金絲小蟲撲面而來,春花扯著尋靜宜和袁氏,將她兩人推到擎天閣巨大的銅鐘後面,自己腳下卻絆了一下。

  咚地一聲,上半身連帶著腦殼重重地撞在魚形撞槌上。那撞槌晃晃悠悠地飛了出去——

  「嗡……」

  擎天閣鐘霎那間響徹雲霄。

  謝龐愣住了,陳葛也愣了愣。

  春花前額一片脹痛,只覺整個左眼眶都腫起來了,腦子被撞成了一鍋菜粥。

  尋靜宜和袁氏七手八腳地把她攙起來:

  「啊喲,這眼睛腫得……」

  「……」春花右手摸索著找到了左手上的鐲子,終於牙齒打顫地吐出了最後三個字:

  「談東樵……」

  叫三遍名字才答應,是個什麼設定?談東樵你混蛋!

  談東樵並不曉得這消息是多麼艱難才傳遞出來。驚聞那頭幾人連聲的尖叫,他立即運起一朵黑色鴉羽,如乘雲般盤旋直上擎天閣。

  謝龐八爪一張,把個弱小的狐狸精甩了下去,正舉著螯鉗往三個女子撲過去,眼前驀地落下個青衣人。

  「又冒出來個找死的?」

  謝龐冷哼一聲,蟹鉗兜頭砸下,卻卡在了半空。

  談東樵灌注了法力的兩指捏住蟹鉗,緩慢一扭——

  嘎嘣一聲,鉗子裂了,露出一坨滑膩的嫩肉。

  謝龐如殺豬——不,剁蟹一般慘叫起來,橫著退了兩步,蟹眼支楞著問:

  「你是何方神聖?」

  談東樵負手,冷然道:

  「斷妄司,談東樵。」

  整張蟹殼頓時更青了幾分。謝龐混跡京城多年,當然知道做老五的,最不能惹的就是斷妄司了。修行了數百年,大半都修在了嘴上。打鬥的本事麼——嚇唬個小狐狸還成,斷妄司天官的掌中雷他可不敢領教。

  ……不是都把報訊的攔下來了麼?怎麼還是驚動了斷妄司?而且一來就是天官大人本人!

  磨盤大的蟹殼一慫,八爪頓時縮了回去,變回了個青衣的郎君。

  「……」

  似乎撞衫了,有些不大尊重。

  謝龐抖了抖,乾脆把青衣換成了綠衣。

  「天官大人,今日本是萬應堂講經雅集,這幾個人並一頭狐狸二五子卻尋釁滋事,恐嚇百姓,實在與在下無關。」

  談東樵卻攤開手,掌心一隻死了許久的金絲蟲。

  「這貪蠱,是你所下?」

  「呃……」謝龐的舌頭難得打結了。

  談東樵轉過臉,目光掃過躲在銅鐘後的三人,在春花紫腫的眼眶上停了一瞬,不豫地皺起眉,

  「她臉上的傷,是你打的?」

  這他可以解釋!

  謝龐急忙道:「不是我打的,是她自己……」

  話未說完,談東樵大袖一揮,無定乾坤網兜頭而去,硬是將謝龐打回原形,金色網線橫三圈,縱三圈,八爪蜷起,肚皮朝天,捆得穩穩當當。

  幾個青衣女婢紛紛從四面撲了過來,欲解救自家主人,卻被幾朵無定乾坤網兜頭一罩,依葫蘆畫瓢地捆成十字繩結。鐘樓上,頃刻間有了幾分菜市場河鮮攤的架勢。

  春花腫著一隻眼睛,只剩另一隻能視物,卻還是將談東樵這一串瀟灑俐落的動作烙在了心底,幾乎忍不住要為他叫一聲好。

  要說這一身青衣,還是談大人穿得好看,就算是像冰燈,也是個好看的冰燈。

  險境初安,她唇角卻止不住地往上翹了翹。

  望見談東樵轉過身,朝這邊走來,春花心中一驚,曉得自己此刻定是狼狽又難看,猛地將臉扭到一側。

  袁氏先她一步,哀哀泣泣地撲了過去:

  「東樵啊,可把姨母嚇死了!」

  談東樵默了一默,任她扯住袖子:「姨母受驚了,可有損傷?」

  聽著中氣十足,應是沒什麼大礙。

  目光卻情不自禁地落在另一個人的後腦勺上。

  韓抉和幾個斷妄司的屬員乘著鴉羽,這才趕到。望見地上滿是螃蟹,韓抉愣了一愣,才指揮其他人將幾隻老五收押。

  「老談你今日手腳忒快……我娘呢?」

  袁氏見親生兒子來了,立刻丟了外甥,撲進韓抉懷裡:

  「你這死小子,怎麼才來啊,你娘都快被妖怪吃了!」

  韓抉連忙好言安慰,哄了半天,袁氏才止了泣聲。

  談東樵整了整衣袂,向前幾步,在春花身旁蹲下。

  卻不問春花,先問:

  「尋老闆可有受傷?」

  尋靜宜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春花:

  「我是沒有什麼傷,這位卻傷得很重,勞煩談大人替她好好看看。」

  說完,她起身離開兩人,往瘸了腿的小狐狸走過去。

  春花依舊不出聲,也不回頭。

  談東樵嘆了口氣:「你轉過來,讓我看看傷勢,可好?」

  春花雙肩抖了抖,半晌,十分喪氣地道:

  「我也想轉過來,但是……脖子扭著了。」

  談東樵忍俊不禁,只得轉到她正面,輕輕抬起她下巴。但見她左眼一圈兒都是青紫,眼皮腫成了個核桃,紅唇不愉快地撅起,也不知是在跟誰慪氣。

  「疼嗎?」他柔聲問。

  春花想回他一句,廢話,哪有不疼的。

  然而眼中映入他擔憂的神色,話到嘴邊卻如堵住了一般,鼻子一酸,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談東樵一驚:「竟這麼疼嗎?」

  「……」她一瞬間覺得自己窩囊至極,全沒有舌戰群儒力挽狂瀾的女英雄氣魄,丟人丟大發了。

  不由得心裡更慪,一把將他推開,卻也不知自己在氣他個什麼。

  談東樵更是震驚,想了想,捧起她的臉,另一掌心運起清涼訣,覆在她左眼上。那氣勁彷彿一團冰沁沁軟絨絨的棉花,溫柔地驅走她臉上的痛意。

  春花的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臉上微微發燙,連忙扭身躲開他的碰觸。

  談東樵大是不解,更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從來都是摸不著頭腦。

  「可是清涼訣令人不適?那我換一個……」他把修習過的各種降妖心訣在腦中條分縷析地過了一遍,「要不試試溫泉訣?」

  這些小法術於除妖用處不大,他研習得少,如今才發現,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春花喉中梗了梗,半晌,才悶悶地道:

  「三聲,太久了。」

  「呃?」

  「叫你三聲才答應,太久了。」她咬著下唇,「下次,叫你一聲就要答應,曉得麼?」

  她說完,面容微酡,直起身便向陳葛走去。

  「我去看看阿葛的傷勢。」

  談東樵則愣在了原地。

  陳葛蜷成了個毛團,躺在尋靜宜懷裡,氣若游絲地瞪著那兩人,只覺自己的毛色前所未有的鮮亮:

  「我傷得不重,你們忙你們的……」

  話音未落,腦袋一偏,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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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七章 翠竹黃花

  謝龐的案子牽扯甚廣,下至販夫走卒如春花酒樓的夥計,上至霖國公夫人這樣的皇親國戚,都受了矇騙,連老樊這樣的衙門中人都涉足其中。如此動搖民生的惡行,朝廷竟然毫無所覺,皇帝雷霆震怒,摘了京兆尹和幾個戶部主事的帽子,又令左都御史談東樵總領查辦此案。

  此類騙財惑人的案子涉及的人員眾多、案件細節錯綜複雜,如何裁定、如何記錄都需有些經濟謀略之人參與,查問起來,甚至比那些殺人害命的案子還要複雜。何況,幾乎所有萬應堂眾都被下了貪蠱,要篩查名單,再一一作法取出,對人力物力都是巨大考驗。連日來,斷妄司中眾人奔走如市,個個焦頭爛額。

  作為遵紀守法又顧全大局的優秀商戶,春花第二日便到斷妄司錄了個證供。

  接待她的是兩個比聞桑年紀還輕的小捕快,眼圈黑得像是也在撞槌上撞過一般,想是通宵錄了不少口供。

  出門的時候,春花多問了一句:

  「那位螃蟹……呃,謝龐堂主,如何處置呢?」

  送她出去的小捕快一臉疲態,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

  「這是你該管的事兒麼?」

  說得也是。

  春花也不以為忤,剛踏出門,便看見簷下負手立著個人,向她微微一笑。

  她愣了愣:「你怎麼來了?」想著他忙,並未打算驚動他。

  談東樵道:「恰碰上一炷香的茶歇,就過來看看你。」目光在她臉上落了落,立刻又移開。

  「還有些時間,我送你出去。」

  「不耽誤你問案麼?」

  「只送到門口,不耽誤。」

  春花笑了,睫毛彎彎閃著暖光:

  「那好。」

  兩人一問一答,便如認識了一輩子一般閒談著並肩而去。

  剛呵斥過春花的小捕快僵在了原地,只覺一道晴天霹靂打在自己腦瓜上。腳下驀地一軟,被旁邊的同僚一攙,才勉強站住。

  「你方才……見著孔屠笑了麼?」

  同僚也是一臉驚慌:

  「……見著了。」

  「而且你聽見他剛才說『茶歇』了麼?」茶歇是有的,可什麼時候見過孔屠真的「歇」過?

  「這位春花老闆,該不會是先帝遺落在民間的公主吧?」

  春花絲毫不知,自己的身世受到了如此離譜的揣測。

  兩人都走得很慢,春花見談東樵一直閉口不語,打趣道:

  「談大人是要親自審問我兩句?你那兩位下屬口風很密,問得也很細緻,你不必擔心,真有什麼遺漏,隨時差人來問我便是。」

  談東樵卻沒覺得這是調侃,想了想,道:

  「我確實有個疑問。直攖其鋒不是你的性子,為何這次會和謝龐正面對峙?」

  春花一怔。

  這確實是連日來她自己也在自問的問題。若是別人來問,她恐怕會自誇兩句路見不平,但他來問,自該將心中迷思坦率以告。

  她認真思忖了片刻,道:「那日謝龐講經,用了我的名頭,給受騙的百姓畫了個極大的餅。」

  「我那時極為不解,事後反覆地想,也想不明白。原來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是將錢財看做是用於享樂、滿足慾望的東西。」

  「難道不是麼?」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自古以來重農抑商,也是為此。

  春花搖頭:「我覺得不是。」

  「金銀本無用,因人有智、有力、有巧,能產出從前未有之物,令百姓溫飽,娛目,暢懷。人之所長,各有不同,為了給這些了不起的智、力、巧標一個可交換流通的價格,這才有了所謂錢財的東西。」

  「但看如今之人,竟紛紛要捨棄智力巧思,渴望不勞而獲而獲取錢財,又愛各自攀比,誰能以最少的努力獲得更多的錢財,便將誰視為聖賢。你說,這難道不是天下最可笑之事麼?」

  她柳眉如煙輕蹙,認真思索的模樣散發著一層令人心折的微光。

  這光芒令談東樵微微動容,驀地想:

  我與她,在外人看來如此不同,但在許多想法上,又是何其相似!

  他唇角輕輕勾起:

  「經商一途,其實頗為艱苦,時世對女子亦不友好。我從沒問過你,為何喜歡從商?」

  春花偏頭看他:「你還記得,你剛到汴陵時送去醫館的那位王嬤嬤麼?」

  談東樵笑容一僵。

  這哪裡忘得掉。當初她想雇他做賬房先生,又擔心他人品,便派了不少人來試探他。其中演技最為精湛的,就是那位在城隍廟口突發心疾的老婦人。

  春花笑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王嬤嬤了。那時她在錢莊裡做雜役,收入十分微薄。有一次我碰上她在工餘做繡活兒,發現她的納紗繡法十分好看獨特,但城中流行的是鎖針繡,根本無人在意她的繡法。我對王嬤嬤說,將來能把她的繡品賣到大運皇朝的每個角落,她卻笑話我,說小女孩兒不能吹牛皮。那時我就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開個繡莊,將王嬤嬤的繡品發揚光大,讓她掙到很多很多的錢。」

  「我想,天上若真有財神,掌管的絕不是金銀這些阿堵之物,而是如何令人之智、力、巧順其天性技能,昂然蓬勃,廣為散佈,從而令天下之人,都能因遙遠異鄉另一人的才能而受益。」

  兩人穿過最後一段迴廊,四下恰好無人,廊下簷鈴飛舞叮咚。春花邊說邊走,一雙眸子如寶石般瑩瑩發亮,彷彿仍是那個愛吹牛皮的小女孩兒。

  談東樵深深凝望著她,整個心魄都被她佔了去,再也無法將目光移開。他驀然停住腳步,拉住她的手。

  「春花。」

  心臟狂跳,似乎要破胸而出:

  「三年前的事,並非是污點,而是此生發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是我生了貪念,不能自抑,是我,想與你成婚。娶妻也好,入贅也好,不過是身外浮名,我所盼的,只是能與你朝夕相伴罷了。」

  他靠得更近,將她整個人籠罩在寬廣如淵的氣息之中。

  「若我從未與你相識,修無心道,也是一生清淨。但如今既已相識,若竟不能相守,此生所有清淨,都成了孤苦。……春花,我的心意,你可明白麼?」

  春花被他扯得收了步子,茫然回望,便如一腳踩空,跌入了他毫無遮掩的一泓清潭。

  她只覺渾身燙得驚人,他熱切的凝望彷彿一味最毒的裂魂,將她的魂魄從天靈蓋抽出來,劈成了兩半。

  一半將自己擰成了個麻花,肆意地狂笑,只想撲過去親親他清冷好看的眉、眼、唇,然後拉著他出去滿街炫耀:

  「我的!我的!我的!」

  另一半則深沉矜貴地拈花微笑:「春花施主,你忘了我們說好的計畫了麼?」

  只剩一個毫無機靈勁兒的軀殼,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顫抖著地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你只想著要入贅、成婚,可想過……以後麼?」

  談東樵一愣。

  「以後?」

  春花抿了抿唇。

  哼,瞧他這模樣,定是想著成婚以後就是夜夜春宵……咳咳,哪裡想過什麼別的以後。

  她拼著強大的意志力,將肆意狂笑的和拈花微笑的兩半魂兒重新收回軀殼。

  「談大人,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但我們生意人,若沒有想好以後,是不敢下本兒的,你可明白?」

  「……」

  談東樵徹底呆住了。

  嫁娶之事,確實不是他博學之所在,但……尋常人家議親,絕不會有個姑娘拎著賬本拍在面前,說沒有賺頭,我可是不會下本兒的!

  這一回他明白了,屢次碰壁,絕不僅僅是自己蠢笨的緣故,眼前這女子,或許是整個大運皇朝最難娶到的女子。

  他張了張口,欲說什麼,耳邊卻突然飄來一絲不要命的試探:

  「咳咳,師伯……」

  聞桑從迴廊一角訕笑著露出個腦袋,諂媚得彷彿擔心見不到明天的日頭。

  「我師父說案卷裡有個疑點,叫你過去商議。」

  這真是難為他了。天官大人向來以公事為重,他不及時通報,也是要被打斷狗腿的。但這會兒……他觀師伯的臉色,私事上也頗有些坎坷啊……

  春花輕咳一聲,垂眸後退一步:

  「談大人且去忙吧,什麼時候想好了,再來找我也不遲。」

  她施施然行了一禮,轉身負手離去。

  談東樵沉默地盯著她的背影,但見她越走越搖擺,越走越輕快,邁出門檻的時候,幾乎是小跳著出去的。

  「……」

  「師伯?」

  聞桑聽見他師伯深深地嘆了口氣,彷彿一下子老了幾歲。

  接下來的幾日,斷妄司查案奔忙,春花卻幾乎比斷妄司還要忙。

  萬應堂倒台,在京城商界掀起了軒然大波。一連數日,都有京中老闆造訪長孫家,一是探聽消息,二是商討取經。還有幾家此前主要給萬應堂供應原料的商戶,經了這個打擊,賬款再也討不回來,幾乎血本無歸,只得求到春花面前。春花挑了幾個知根知底的,分了兩成春花藥鋪的供應出來給他們,其餘的也是愛莫能助。

  商戶們各自求生,有那弱小無依的小魚小蝦,被資力雄厚的大魚一口吞下,也是尋常。又過了幾日,大事底定,春花終於騰出空來,給陳葛設宴壓驚。

  陳葛眼中的貪蠱已被取出,不需細想,便已明白自己被坑得多慘。春花貼了一筆錢,又摁著他自己拿了一大筆錢財出來,補償那些被他拉入萬應堂的夥計和熟人。如此折騰了一輪,陳葛發覺,自己積攢了多年的家財幾乎耗盡,只剩了一屋子堆積如山的萬應丹。

  所幸的是,斷妄司認定他也是中了貪蠱,並非謝龐同謀,所以雖有協同蠱惑之舉,但只罰了了些錢財,並未問罪。

  陳葛手腳都受了傷,裹著厚厚的紗布,長孫衡甚是乖覺地拿了勺子,餵他吃一碗肉粥,邊餵便道:

  「舅舅不要氣啦,以後還能掙很多錢的!」

  陳葛被他的吉祥話逗樂,親了親他的小臉蛋兒,又聽他道:

  「就是沒有姑姑掙得多嘛。」

  陳葛:「……」

  「反正比你爹那個糊塗蛋強!」

  長孫衡一聽大怒,將勺子一撂:

  「我爹爹才不是糊塗蛋!我爹爹是天下最聰明的人!」

  陳葛冷笑:「你爹爹就是糊塗蛋!」

  「不是!」

  「是!」

  兩個人似乎都只有三歲,吵成一團。石渠在一旁,一臉養兒終能防老的快慰:「衡兒,咱們不餵他了,讓他自己吃。」

  陳葛大怒:「自己吃就自己吃!」搖身一變,便成一頭紅白毛狐狸,伸出舌頭去舔那肉粥。

  長孫衡胖乎乎的手臂緊抱住狐狸身子,將臉埋在蓬鬆柔軟的狐狸毛裡:

  「舅舅變狐狸了!揉他揉他!」

  一桌優雅恬淡的小宴吃得雞飛狗跳,春花坐在上首,扶額不忍看。

  半晌,她挪開自己的茶碗,抿了一口:

  「阿葛。」

  狐狸奮力把頭從胖娃娃懷抱中掙出來:

  「啥?」

  「你沒有背著我,再做別的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吧?」

  狐狸怔了怔,爾後翻了個白眼:

  「當然沒有!」

  春花笑了:

  「那我就把金明池畔的春花酒樓交還你打理了。」

  她放下茶碗,以溫柔的神情注視著眼前的兩人一狐。

  「阿葛,今後做什麼,都別忘了咱們是一家人。」

  狐狸僵了一僵,彆扭地背過頭去,「嗯」了一聲。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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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八章 番外之浮生未甘

  謝龐的案子真正結案,是在半月之後。斷妄司查明其騙取錢財合計九百七十萬餘兩,其中三百萬兩尚能通過變賣資產追回,其餘則已蕩然無存。而受害百姓竟達萬人之眾。

  斷妄司對老五自有一套法度,審得謝龐罪行深重,剝奪九百年道行,打回原形,施洗悟咒,放歸金明池,若不能徹底參悟前罪,則終生不能再修行。

  直至謝龐受了刑被打回螃蟹原形,他也未曾招認出那東海貪蠱的來處,談東樵和韓抉雖疑心此事與東海神族有關,但終究仙凡有別,更無證據,未能繼續詳查。

  只是郊外的垂雲觀,已是連著三日謝絕香客了。

  啞巴少年走進樂安真人的靜室,滿目輕紗亂舞,撲鼻酒香饜欲。芙蓉帳底,嬌軀醉臥床膝,濃睡不消殘酒。

  他面無表情地走近,目光溫柔地緣著姣好的起伏攀緣而上,直至對上樂安真人半夢半醒的媚眼。

  少年倏然一震,連忙低下了頭,退後三步。

  樂安的唇角勾出一抹輕蔑的笑花:

  「你這樣下賤的孩子,也有情慾嗎?」

  少年脊背僵硬,不動如山。良久,他抬起頭,灼灼望著她,比了幾個手勢:

  「何為情?何為慾?」

  樂安一愣,爾後饒有興致地笑了,居然耐心地回答:「情慾本為一體,又怎能截然分開?真要計較,慾是大膽釋放,而情則是……小心收藏罷。」

  少年釋然,又比劃道:

  「我想小心收藏你。」

  樂安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流出了眼淚,才緩緩止住。她盯著少年看了一陣,見他竟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無由來生出薄怒。

  「滾!你也配和我談情慾?」劈手擲出一個青瓷酒壺,砸在少年額角上。

  少年額角滴血,白著臉退出了靜室。

  樂安又大笑起來,拎起一個白玉酒罈,撥開壇塞,便往口中傾倒。

  不知過了多久,靜室中驀然響起一聲低低的嘆息。

  樂安停住動作,像是迷惘了一陣,爾後披上道袍,整肅了妝容,袍袖一揮,便緊閉門窗。

  「父君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

  半空中波光微漾,不久,紫髯的東海水君在那波光中現出身影。

  「甘華。」他長長地嘆了一聲,「你簡直丟盡了東海的顏面。」

  樂安——也即是甘華公主——漫不經心地來到小桌前坐下,給東海水君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我早說過,父君便當做從未有過我這個女兒罷。」

  東海水君痛心疾首地拍著桌子:

  「混賬話!當日你為蕭淳不顧一切,幸好北辰元君與財神春花善心,助你平安度過情劫。你本該感恩戴德,卻忘恩負義,反誣他二人有私情,害他們被貶下凡。這還不算,你在凡間興風作浪,為他們歷劫之途多設劫難,還動用了我東海的貪蠱!北辰和春花尚且好脾氣,那天衢聖君難道是吃素的麼?你是生怕他回朝之後,沒有證據給你定罪麼?」

  「本君兒女眾多,卻只有你一個拜入天尊門下,本指望你將來能扛起東海臉面,位列神君……甘華,你怎能如此不爭氣?!」

  他們東海水族,以飛龍族為尊。龍族不似天庭般森嚴,習俗是成年後可在族內擇一異性伴侶傳宗接代,但各自依舊以修行為要,不得耽於情愛,更不得與天界仙人或凡人相戀。甘華的父君曾與多個飛龍女子相好,但亦只為綿延血脈,從無情意。

  甘華苦笑了一聲:「我只想尋一人心悅,那人也真心悅我。父君只想我成為東海的臉面,卻不容我成為自己。」

  「天道不容你做自己!」

  甘華倏然回視她的父君:「父君錯了!」

  「天道容我犯錯,容我受罰,容我歷劫,容我悔改,一切因果,都由我自己承擔。不是天道容不得我,是父君你的道,容不得我!」

  東海水君氣得七竅生煙,鬍鬚倒豎:

  「你所說的做自己,就是跟凡間男子鬼混?沒了蕭淳,又找了個螃蟹精,走了螃蟹精,又招惹了個醜陋下賤的……」

  「父君!」甘華霍然喝止,終究不願將父女之間的最後一點體面也撕破。

  她眼尾染上一層霜意:「你當初,究竟為何去找北辰元君來勸我與蕭淳分開?」

  東海水君一愣,默然不語。

  甘華冷笑:

  「是不是因為你知道,三千年前我與他同門學道之時,曾真心實意地戀慕過他?」

  東海的榮光,公主甘華,不該愛上凡人蕭淳,更不該愛上自己的師兄北辰。入古上天尊門下的第一日,她在飄渺青崖外迷失了方向,群狼環伺,險象叢生,忽然一頭潔白的鹿從天而降,驅走了群狼,引她回飄渺仙山師尊座下。

  她那時年紀小不懂事,魯莽問道:

  「師尊,這鹿兒真是好看,能否送於我做神獸?」

  師尊拈花滴一滴清露入她眉心:

  「甘華,這是你師兄北辰。」

  她驚愕回望,白鹿如煙躍落,煙霞中現出素衣翩然的溫柔仙人。

  自那一瞬,情根已種,情念已生。

  北辰修的是無為之道,雷霆雨露,皆是自然,隨緣喜樂,自在無拘,他對所有人都如一片溫柔的春風,拂過而無痕。學滿之後,他受封大言仙山,司掌日月星辰,道法自然,她則回歸東海,鎮守金塔,一守便是三千年。

  三千年了,她將自己卑微誕妄的情思小心收藏在心底,不敢擅自洩露。

  直到那一日碧螺亭設宴。

  她原本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感謝他們二人的。但,杯酒傾滿,水落石出,那深為嘉悅的注視,溫柔誘哄的討好,隱而未明的情意,旁人看不明白,難道她還看不明白麼?

  這些自我標榜清心寡慾的仙人,對情愛如此不屑一顧,何其虛偽!

  也許北辰根本不懂自己的心思,但沒關係,她會讓他懂得。那些日日夜夜刻骨的思念、徘徊、時憂時喜的悵惘和自我麻痺,終有一日也會像糾纏她那樣糾纏他們。

  甘華燃起了此生全部的不甘。

  何為愛而不得,何為情深緣淺,何為辜負背叛,她要讓他們一次嘗盡!

  甘華輕撫衣袂,飄然起身,背向東海水君。

  「父君,最初我戀慕北辰,你將我吊在水宮珊瑚塔下三日夜,命我掐斷念想,從此不再提此妄念,我做到了。後來,你又讓北辰親手斬斷我與蕭淳的情意,在我心上又插一刀。天道為何,非要對我一個人窮追猛打?」

  東海水君面色一陣陣發白,再也支撐不起為人父的威嚴。

  「甘華,你做的事,目下尚能遮掩,迷途知返,猶未為晚。若等天衢聖君返回天庭,你必受重罰!」

  「上極樂天境也好,下阿鼻地獄也罷,我一身承擔,天道說如何,便如何吧。但非逼我守你們的道,繼續做東海的臉面,你的榮光,不行。」

  「父君,我會回東海的,但不是現在。北辰去黔南了,答應要帶一壇烈酒給我,我想喝一杯再走。也許此次分別,便是天人相隔,再不能見了。」

  至迷之人,勸無可勸,東海水君長嘆了一聲,拂袖劃出一片粼光,揚塵杳去。

  甘華拎起一壺今生酒,浣入愁腸,祭她的前塵。酒液混著龍族的淚水灑落,一時竟分不清是甜美還是苦澀。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度陷入毫無意義的昏睡,酒罈倒在臉畔,浸濕了如羽的眼睫。

  再後來,一雙堅實而小心翼翼的手將她輕輕托起,安放在床榻之上。那手為她擦乾鬢髮,脫去外袍,又帶著謹慎和虔誠為她蓋上衾被。

  爾後,那從不說話的少年退後了兩步,靜默注視了她許久,忽然沙啞地開口了。

  他說:

  「甘華,你錯了。情,不是小心收藏。」

  「情是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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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零九章 君子有酒

  斷妄司連熬了幾個大夜,終於將螃蟹老五謝龐的騙局大案各項細節審定,一干老五由斷妄司定罪論處,涉及從犯的凡人則交刑部議罪,具體的資產折價、賠償事宜則移交了戶部一一清算。

  談東樵好不容易騰出空來造訪長孫府,卻吃了個閉門羹。

  「我家東家出門赴宴去了。」

  「去了哪家赴宴?」

  門人笑嘻嘻道:「記得是位顯貴公卿夫人,還請了城中許多未婚的青年才俊,有經商的,也有做官的。早上出門的時候,石渠少爺還說,東家出門這一趟,能把終身大事辦了最好。」

  「……」談東樵心裡極輕微地咯噔了一下。

  他轉身欲離去,驀地又頓住:

  「那位顯貴公卿……該不會是霖國公夫人吧?」

  「欸對對對,就是她!」

  「……」

  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了心頭。天官大人躍上駿馬,向霖國公府飛馳而去。

  下了馬,疾行入府,管家回稟,夫人確實是在後園花廳中宴飲,卻不迎他入園,而是請他在前廳等候夫人出來相見。談東樵隱隱覺得有異,卻一時又捉摸不住。

  不久,霖國公夫人袁氏親自出來迎他,神情卻是匆匆敷衍,一開口便道:

  「東樵,今日姨母有重要的客人,咱們姨甥之間,若沒什麼急事,便過幾日再聊不遲。」

  說完便要撇下他往回走。

  談東樵連忙攔住,也顧不得旁敲側擊了,索性單刀直入:

  「姨母所說重要的客人,是長孫春花麼?」

  袁氏訝異:「你如何得知?」

  「春花這丫頭,聰明又貼心,在擎天閣上還救了姨母一命。姨母想著,得找機會報這大恩呀!正好她還未及婚配,身邊又沒什麼合適的男子,姨母便邀了幾位京城商界的青年才俊,還有幾個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兒,專挑了人品端正、相貌出挑、又知情識趣的,看春花丫頭喜歡那個,就為她撮合哪個。嗨,姨母也沒什麼別的本事,就做媒這一條,最擅長不過啦。」

  「……」

  談東樵深吸口氣:

  「姨母設宴,為何不請外甥?」

  袁氏斜著眼盯著他:「上回姨母都在你面前起過誓了,今後再也不管你的婚事。這些相親的宴席,哪裡再敢叫你呢?」

  「……」這理由充分而具體,談東樵一時竟是啞口無言。

  這死孩子,也有被懟得說不出話的時候,真正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袁氏在心裡給自己狠狠地鼓了回掌,一下子將積壓二十八年的惡氣都出出來了。

  「莫非,東樵也要替春花丫頭掌掌眼?那幾個孩子都是你看著長大的,心裡怕你怕得緊,若是你在,他們哪還能自如談笑?」

  這倒是給談東樵硬塞了一個好理由。

  他冷冷哼了一聲:「京中還有什麼未婚的青年才俊?鬥雞走狗的紈袴倒是有幾個。」

  袁氏抿了抿唇,搖頭嘆道:

  「也罷,你隨我同去看看吧。你且和氣些,別嚇著孩子們。」

  袁氏精心挑選的才俊,有戶部徐大人家的幼子,禮部趙大人的幼子,上陽樓李老闆的次子,都是是京中頗有些名氣的貴胄公子,個個容貌俊秀,風度翩翩。其中名位最高,眾人都敬幾分的,是安德侯家的小侯爺范景年。為了不使赴宴的其他女客拘謹,袁氏還貼心地請了安德侯家的小姐范芸、徐大人家的長女徐英同來。

  春花來赴這場宴,倒並不知是場相親宴。她與尋靜宜、李俏兒同來,一入席,尋靜宜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小侯爺范景年,眼珠子幾乎要失落在尋靜宜身上。

  幸而有霖國公夫人坐鎮,這些貴胄公子也都算有些家教,紛紛收斂了心思,展露起彬彬有禮的和善風度。一場清雅小集,在座又都是青年男女,吟詩談賦,飲酒賞雪,再行些小令,賓主都頗為盡歡。

  眾人行了幾把酒令,即席簪花賦詩,都由尋靜宜拔得頭籌。范小侯爺往日是這些公子哥裡最出挑的,此刻起了些不服和賣弄之心,道:

  「尋老闆驚才絕豔,我等男子俱不能及,再比行酒令,恐怕不公。咱們換一個玩法兒,如何?」

  尋靜宜怔了怔,她本不擅長應付這些場合,從商三年來,雖能與熟人談笑往來,但在陌生人面前,還是難免侷促。

  幸好春花笑道:

  「范小侯爺想玩兒什麼?」

  范景年道:「你們從汴陵來,恐怕不知道,如今京城最時興的是雙陸,就連陛下和娘娘也時常通宵擲彩行馬呢。」

  他這話一出,徐小姐先笑了:「范小侯爺打雙陸京中第一,就連陛下也經常召你進宮伴駕。咱們座中,哪有人是您的敵手?」

  尋靜宜有些緊張,低聲對春花道:「我可不會打雙陸。」

  春花安撫地拍了拍她手背:「范小侯爺,靜宜不會,就由我代她打吧。」

  范景年左右環視,見霖國公夫人離席不在,一時輕狂心起,嬉笑道:

  「代打可以,但雙陸與酒令不同,可是要押注的。這賭注,還是得尋老闆親自出。」

  春花眸中微微一冷,語聲依舊平靜:「范小侯爺要什麼賭注?」

  范景年得意洋洋:「若我勝了,便在上陽樓設一小席,請尋老闆撥冗單獨赴宴,如何?」

  眾人均是一愣。尋靜宜倏然面色雪白。

  原本是相安無事的雅宴,只因有容貌出眾的女子在場,便有那身居高位的男人抑不住遐思,將父母教過的體統盡餵入狗肚子裡去了。而行走於白日、無愧於心的女子,卻常常需要謹小慎微,以免世俗將種種齷齪想像加諸己身。

  尋靜宜狠咬住下唇,幾番隱忍,才沒有起身便走。她雖柔弱,卻並不蠢,此刻若因對方的弦外之意而羞憤,只會遂了他的陰暗心思。女子拋頭露面,自然不易,但她曉得,該變的是這世道,並不是自己。

  她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進軟肉之中,正思索該如何回應,手背被另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握住。

  春花執起酒杯,遙遙向范景年舉杯:

  「范小侯爺這賭注,立得可太謙虛了。」

  范景年一愣:「何出此言?」

  「既為賭注,應當是誠心正意地去討要,卻討不到的東西,才合立為賭注。就譬如我,想請范小侯爺押下的賭注,便是貴侯府中珍藏的『春晝』一壇,若是紅口白牙地要,范小侯爺定是不肯給的。」

  「春晝」之名,享譽天下,但真正喝過的人卻極少。只因這酒出自京城碧桃壚侯娘子手釀,侯娘子脾性古怪,一年只出十三壇。去年的十三壇有六壇進了宮,六壇由京中幾家達官貴人宴請貴客時飲去,只餘一壇收在安德侯府中。

  但范景年無暇追究她如何得知自家府中還有一壇「春晝」。他耳聽春花似笑非笑的話語,面上漸漸現出薄怒來。

  「范小侯爺想請人吃飯,還要立個賭注。看來平日,都沒人真心樂意和您同桌吃飯呢。」

  座中的有人噗嗤笑出聲來,礙著侯府的顏面,才立刻壓下,未敢放肆。

  范景年面上一陣青,一陣紅,一時竟不知是該發難還是忍下。只糾結了一瞬,他便永遠地錯失了良機。

  一個冷冽的聲音幽幽響起:

  「這幾個,就是姨母請來的青年才俊?」

  座中的貴胄公子們對這聲音,沒有不熟悉的,當下都變了顏色,嘩啦一聲,全都站起來了。范景年手中酒杯噹啷跌落,黃湯灑了一地。門搧開啟,冷風兜頭灌入,他清醒了幾分,嚇得腿直發軟。

  「談……談叔!」

  論起輩分,范景年的祖父還是談老太師的門生。論起交情麼,范景年十八歲時年少輕狂,縱馬西市,被談東樵撞了個正著,不由分說捆去了京兆尹衙門,親自盯著京兆尹按律打了他三十板子,三個月沒能下床。

  范景年陪皇帝陛下打雙陸,都不及在談東樵眼皮底下來得慌張。

  這瘟神,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不是最討厭宴飲交際的麼?

  他手腳止不住地哆嗦,正想找個地洞鑽下去躲起來時,聽見那尊瘟神輕哼了一聲:

  「范小侯爺要打雙陸?不如我來陪你打。」

  「……」

  「我只以自己立賭注,做不得別人的主。若你贏了,便由我撥冗,與你在上陽樓單獨吃一頓飯,如何?」

  「……」

  范景年快哭出來了。

  「至於你的賭注麼……」談東樵停頓了一下,轉頭問春花,「你想要什麼?」

  春花抿唇,微笑:「我想要侯府那一壇『春晝』。」

  談東樵點點頭,對范景年道:「若你輸了,便輸我一壇『春晝』,你可答應?」

  范景年哪敢不應,嘴唇打顫了半晌,鼓起勇氣問:

  「……談叔,我沒別的意思,你……會打雙陸麼?」談老太師曾進諫過皇帝多次,雙陸乃貪情喪志之奇技淫巧,人君當遠離之。打死他也不信談東樵會打雙陸。

  果然,談東樵遲疑了。

  這時卻有人不識時務地舉起隻手:

  「雙陸的規則十分簡單,我可以教教談大人。」

  「……」范景年死死瞪住春花,這是什麼仇,什麼怨?

  耳聽那尊瘟神極和悅地說了一句:

  「那就有勞春花老闆了。」

  范景年猶不認命,垂死掙扎道:「談叔是修道的高人,擲彩作弊太容易,這不公平。」

  話音剛落,那愁人的春花老闆又不嫌事大地開口了:

  「這也好辦,我替談大人擲骰子,可行?」

  然後,眾人便看見萬年冰塊臉的談東樵大人勾起唇角,笑了笑。

  「可行。」

  那一瞬間,范景年產生了幻覺:若那位春花老闆問一句,把范小侯爺的腦袋割下來當球踢好不好,他談叔也會和顏悅色地說聲好。

  而春花已經樂呵呵地站到了談東樵身邊,雙手合併一擊:

  「既然這麼公平公開公正,咱們就開始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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