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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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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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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 01:41: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章 處堂燕雀

  春花匆匆趕到長孫衡的居處。

  推門進去,她愣了一愣。

  「爺爺?」

  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小床邊,向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嬰孩應已入睡許久,房中燭火未滅,昏暗幽微,本該看護的奶娘卻不在房中。

  春花比了個口型:「奶娘呢?」

  「我讓她歇著去了。」長孫恕盯著床上沉睡的小娃娃,粉嫩的圓腮上還沾著一絲亮晶晶的口水。

  「這娃娃,長得和你哥哥小時候真是像啊。」

  老人乾瘦的手摸了摸娃娃的嫩臉,在小娃娃身上輕輕拍了拍,胸口的長命鎖上掛著的小鈴鐺被輕輕撥動。

  「這鎖,倒是不錯……」

  春花深吸了口氣:「哥哥總算有點做爹的樣子,還想著給衡兒打了把長命鎖。」

  長孫恕「哦」了一聲,並未回頭。

  春花撇嘴:「爺爺如今有了重孫,眼裡就看不見小春花了。小時候您就偏心,我和哥哥打架,你總是偏幫哥哥。」

  老人怔了怔,尷尬笑笑:「那時還不知道,你哥哥長大了,竟是這麼不爭氣。」

  春花下意識撫著左手腕,靜默了一會兒,忽向門口道:「仙姿,你回來了?」

  老人聞言,霍然直起身子,向門口望去。

  門口空空如也。

  勁風自後腦而來,老人倏然躍開兩丈,寬大的袍袖兜住襲來的異物,啪地一聲射入牆壁。定睛一看,竟是一枝銀羽袖箭,羽上一圈黑紋。

  不給他喘息的時間,再一箭乾脆俐落地射出,正中他肩頭。

  「斷妄司的破靈箭!」

  以中箭處為中心,如有氣浪蘧然爆開,「長孫恕」上半身被氣浪席捲,鬚眉脫落,人的偽裝盡數消失,露出一張灰而尖的獸臉。

  尖利痛苦的嘶鳴炸得春花頭皮發麻。然而這一箭,還不足以取他性命。

  春花以右手托住左手腕,長袖落下,露出腕上套著的箭筒。

  她心跳劇烈得如同花籌會上的助威長鼓,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控制雙手不至顫抖。但此刻她是小娃娃和妖物之間唯一的障礙,絕不能慫。

  那妖物上半身布料被撐得破爛不堪,現出一個獐頭鼠目的原形,下半身還是人的形狀,蹲伏在地上劇烈地喘息,綠眼惡狠狠地瞪著春花。

  春花眯起眼,對準:

  「別動,再動就射頭。」

  這破靈箭是嚴衍在安樂壺中交給她防身所用的,可惜時間匆忙,根本沒派上用場。脫險後,嚴衍又詳細教導過她使用之法,說這破靈箭於凡人只是普通暗器,於「老五」卻能造成致命傷害。

  那妖物一滯,果然定住了身軀。

  默了一瞬,它甕聲甕氣道:

  「我何時露了破綻?」

  「一開始。你扮成我爺爺的樣子,手邊卻沒有枴杖。」

  「為這點懷疑,你就用破靈箭對付自己的爺爺?」

  餘光瞥見小床內側倒地的奶娘,春花眸色更冷。

  「我幼時和哥哥打架,爺爺從來是偏幫我的。」

  「……春花老闆果然心細如髮。」對方陰惻惻一笑,「你如此疑心謹慎,只能說明……我找對地方了。那東西……」

  他歪頭看小床上的長孫衡。

  「……就在這娃娃身上。」

  春花脊背一涼。

  決不能讓眼前這人——或老五——活著走出長孫府。

  「你究竟是誰?」

  搖曳的燭火在對方臉上留下大片陰影,他咧嘴大笑,腥紅的口中戳出四根尖長的前齒。

  「愚蠢的凡人。」

  大袖一揮,捲起一股腥臊的妖風,妖物迎面向春花撲過來。腐臭黏濕之氣熏得春花險些背過去,勁風颳亂了準頭,接連幾支袖箭都沒有命中,只有一支擦過妖物臉頰。

  春花抱起長孫衡向旁一躍,滾進角落,堪堪躲過利齒。

  妖物一撲不中,迅捷掉頭又撲了過來。

  小娃娃驟然被顛醒,號啕大哭。春花將他緊摟在懷中,向那妖物背後高喊了一聲:

  「仙姿!」

  妖物冷笑一聲:「還想騙我!」

  它頭也不回,驀地卻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耳邊倏然傳來一聲:「喵……」

  妖物渾身的毛髮都炸了起來,掉頭往門口一看,圓臉丫頭仙姿向它招了招手。

  「……」天道埋在妖物骨子裡的恐懼把它定在原地,顫抖得動彈不得。它的實體彷彿瞬間消散成了空氣,只有破爛的衣物委地。從衣領裡爬出一頭一尺長的大老鼠,脊背上還帶著根破靈箭。

  仙姿輕輕躍起,化身為一隻通體雪白,四蹄帶黑的白貓,一口便將那老鼠吞入肚中。

  長孫衡撲在春花頸子裡,哭得風雲變色,口齒不清地喊著什麼。春花反應了一下,才聽出他叫的是「姑姑」。

  她心中一軟,摸摸娃娃柔軟的顱頂。

  「衡兒不怕,姑姑在。」

  將衡兒放回床上,這才發覺小腿脛骨疼得厲害,也不知剛才撞在哪兒了。她拖著腳,伸手摸了摸奶娘鼻息,發現還有生氣,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而白貓還在就地大嚼。

  春花道:「吃完了就過來。」

  白貓便一骨碌把嘴裡嚼的全嚥下去,搖身又變成個圓臉壯實的丫頭,走過來。

  「倒也……不用站得這麼近。」春花咳了一聲,彷彿已經聞見了死老鼠味兒。

  仙姿撇撇嘴:「小姐,我若沒回來,你可就壽終正寢,歷劫成功了。」

  「那不正合你意?」

  仙姿的眼睛滴溜亂轉:「要死也不能死在這麼個小角色嘴裡。」

  春花神情柔和了些:「你怎麼回來了?老宅那邊都還順利麼?」

  仙姿縮了縮頭:「不順利,煙柔跑了。」

  本以為春花會大驚或大怒,不料她卻只是幽幽嘆了口氣。

  衡兒在她的輕拍下漸漸停了哭泣。春花拿起他胸口長命鎖,仔細端詳了片刻,又放了回去。良久,她起身,來到窗前。

  「畢竟是一個大活人,咱們還能關她一輩子麼?逼問了她這麼久,也沒問出什麼,可見對於蘇玠的死,她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她今夜剛剛逃脫,便有妖物來探看衡兒,這絕不是巧合。若非我一早存了戒備之心,真把它認作爺爺了。」她頓了頓,「他們今日能扮成爺爺,明日便能扮成哥哥,扮成我。仙姿,你們『老五』,都能隨意變幻成其他人的樣子嗎?」

  仙姿搖頭:「得是修行千年的妖,才能隨心變幻。我看這小妖道行粗淺,應該是有其他大妖在他身上施了法術。」

  「那也不可不防。」

  小腿上的疼痛一陣一陣地提醒著自己的疏失。春花凝然:「仙姿,從今日起,你就守著衡兒,寸步不離。咱們若能過了這關,我給你買一百年的小魚乾。」

  當夜不能安寧的,除了長孫府,還有尋府。

  尋仁瑞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次從夢中驚醒了。夢裡,他孤身一人在淺灘上奔跑,身邊一個護院家丁都沒有,一個青面獠牙的夜叉鬼在後頭咆哮著追趕他,總是差著一些便要追上了。他只好使出吃奶的勁兒奔跑,而那淺灘卻總也跑不到頭。跑得他快要虛脫而死的時候,驀地夜叉鬼騰挪到了他眼前,張開血盆大口,等著他自己跑進去。

  尋仁瑞大吼一聲,汗涔涔地驚坐起來。

  最近,他夜夜都是如此。不幾日,整個人便枯瘦下來,脾氣也變得格外暴躁,接連打傷了好幾個伺候的奴婢,鬧得家裡沒人再敢靠近。

  他從床上爬起來,抽出榻前掛著的劍,一腳踹開房門,站在庭院裡大叫:

  「何方邪祟裝神弄鬼!有本事出來和你尋爺爺決一死戰!」

  園中寂寂,下人們早就躲遠了,竟無一人回應。

  他在園中嚎叫半天,終於累了,拖著劍,悻悻地回房。

  剛關上房門的時候,門外濃煙陰影乍現,在窗紙上漸漸匯聚成一個高大壯碩的長角夜叉形狀。

  「吾來了……」

  夜叉嘭地撞上了他的房門。

  「……」尋仁瑞肝膽欲裂,嚇得把劍一扔,掉頭鑽進了床底下。

  「霍善……霍善道尊……救命!救命啊!」

  尋府最高的閣樓一角,立著個美人。大風吹得紅色衣袂翻飛,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鬼哭狼嚎的尋仁瑞,唇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驀地,身邊有人長嘆一聲:

  「你這樣,有意思麼?」

  美人轉身,閣樓另一角有個人和他以同樣的姿勢翩然而立,只是穿著一身洗得皺巴巴近乎褪色的捕快制服,毫無儀態。

  「……聞捕快。」美人拱拱手。

  聞桑還了個禮:「陳掌櫃。」

  兩人默然,又欣賞了一會兒尋仁瑞的痛苦。

  聞桑:「差不多得了。我師伯找你有事。」

  陳葛點點頭:「再等等,他馬上就尿褲子了。」

  「……」

  一刻鐘後,聞桑與陳葛出現在福喜客棧,嚴衍的房間。

  陳葛一見嚴衍就大咧咧道:「天官大人,您不是住在長孫府養病麼?怎麼被攆出來了?」

  聞桑心裡一突,拚命給他使眼色,無奈陳葛根本沒看見。

  嚴衍冷笑了一聲:「我上回見閣下,也還是個雜毛畜生。可見時移世易,不可妄測。」

  「……」陳葛戳了聞桑一肘,低問:「你們天官,心情很不好啊。」

  聞桑回了他一個「知道你就收斂些」的眼神。

  嚴衍整肅面色,沉聲道:「陳掌櫃,今日請你來,是有事相問。」

  陳葛抬眸,向他一抱拳:「我們狐族一向恩仇必報。天官救過我性命,所問之事我自當知無不言。不過,天官既已查到我身上,想必也已知道了不少。」

  嚴衍點點頭:

  「你與花娘菡萏,是什麼關係?」

  陳葛:「菡萏是我妹子。」

  聞桑一愣:「可那菡萏分明是個凡人。師伯不是還驗過她屍骨麼?」

  陳葛苦笑:「兩位豈不知,這世上還有『二五子』?」

  有些老五行走人間久了,難免眷戀紅塵,想過人的日子,於是照樣成親生子,繁衍後代。那些老五和凡人所生的半人半妖,在老五中被蔑稱為「二五子」,亦即五之一半的意思。二五子半人半妖,又非人非妖,兩邊都難接納,於世道天道皆難容,往往不得善果。

  陳葛道:「我就是個『二五子』。」

  「我父乃狐族長老,母親只是一凡人。母親生下我才知道父親非人,於是棄我而去,重又嫁人,生了菡萏。我戀棧紅塵,不專修行,為狐族不容,於是離開族中,到塵世尋找菡萏。」

  「我那妹子,自小善良,長大後身世飄零淪落風塵,卻絕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我最近一次見她,已幫她贖了身。她說有了一個心儀的男子,只是對方出身頗高,還需先斷了家中牽絆,才能共效于飛。」

  嚴衍:「她說的那男子,就是蘇玠?」

  陳葛嘆了一聲:「我只離開了兩年,回族中安頓事務。再回汴陵尋她時,她已被定罪處斬。我不信她是凶手,於是在汴陵盤了這飯莊,暗中查訪。街談巷議中多指長孫春花是背後凶手,我原本也有此懷疑,是以聯合尋家處處與她作對。但久居汴陵之後,我才發現身邊老五常常無故失蹤。」

  「然而汴陵財氣旺了數百年,對老五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那些老五或為享受,或為修行,仍舊飛蛾撲火一般來到汴陵。那些失蹤的老五都與我一樣,自恃法力,不把凡人放在眼裡,卻在不經意中著了凡人的道兒,被獻祭至澄心觀。」

  陳葛恭謹地向嚴衍行了個大禮:「天官大人。我知道斷妄司不理會老五之間的爭端,我們這些『二五子』,你們也未必放在眼裡。但我那妹子菡萏貨真價實是個凡人,她死於澄心觀地下那位妖尊之手,這是確鑿的事實。我只求你,給我妹子一個公道。」

  嚴衍站起身,肅然回望:

  「公道就是公道。老五也好,凡人也好,『二五子』也好,都值得一個公道。」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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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 15:01: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一章 鼎魚幕燕

  樊霜身死,妖尊逃遁,但蘇玠之死謎團仍未解開。

  澄心道尊霍善修道多年,為何會將一介妖物奉為神尊,篤信不疑?澄心觀以老五做臘祭少牢,一次只需兩隻,為何這些年來有那麼多老五失蹤?

  最重要的是:妖尊所謀者,究竟為何?是成仙,是法力的進益,還是更大的圖謀?

  陳葛將他所知悉數坦承,補充道:「陳葛雖法力低微,但天官有差遣,陳葛必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嚴衍道:「妖尊與汴陵淵源太深,不會走遠。我如今只有一個顧慮……」

  陳葛瞭然:「天官是疑心吳王府。」

  「吳王身份特殊,民望亦頗高,我亦不得不忌憚。若手中握有實證,自可一擊命中,但若無憑無據,只怕打草驚蛇,反而讓那妖尊有了防備。」

  「天官所慮不錯。」

  嚴衍道:「近來吳王府動作不少。元節還未出,便要大興土木,在城西修建別院。這肥差往常定是要給尋家的,這回卻交給了梁家。陳掌櫃浸淫商界多年,可能猜出其中原由?」

  陳葛搖搖頭:「吳王府掌握著汴陵風向,商戶們寧可自己貼錢也想做吳王府的生意。梁家這些年一直屈居長孫家和尋家之下,前陣子得了一批珍稀藥材,硬是把吳王府的藥材生意給搶了下來。這回又接了王府別院,我瞧吳王是要拉拔梁家一把。」

  他看看嚴衍:「長孫家和梁家可是世交。當年若非梁家夫人帶長孫春花進王府,她也攀不上王妃。天官大人想查梁家的事,怎不去問長孫春花?」

  「咳咳……」聞桑拚命咳嗽起來。

  陳葛一拍腦袋:「忘了,長孫春花不是把您趕出來了麼。」

  「……」聞桑已經不想說話了。

  「誒,我想起來了。長孫家和梁家五年前好像因為什麼事情鬧掰了,從那以後,兩家生意上來往得就很少了。」

  「你可知道是因為什麼事?」

  「兩家搶一個營造行裡的大師傅,梁家搶贏了。」陳葛撇撇嘴,「長孫春花那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幹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也不稀奇。」

  他頓了頓,「天官大人,過兩日是梁家老太爺七十大壽。梁家放出話來,要在壽宴上義拍一件珍藏多年的寶貝,所得全部用於給吳王修建別院。我估計,梁家手上資金還是有點緊張。」

  嚴衍眸中一亮:「陳掌櫃也收到了壽宴的請帖?」

  陳葛拍拍胸口:「那是當然。」

  春花領著小章跨進梁府,迎面就遇上了梁昭。

  梁昭是梁遠昌的第四孫,不論從才幹、相貌、年紀都不出挑,但確實是梁家大房唯一的嫡孫,梁家大夫人唯一的親兒子。

  梁夫人對梁昭寄予厚望,希望他在各房嫡子庶子中脫穎而出,得梁老太爺青眼。然而梁昭從小就渾渾噩噩,除了吃喝玩樂,逗貓惹狗,別的不會。梁夫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動不動就用「別人家的孩子」長孫春花來鞭策梁昭,久而久之,梁昭便和春花結下了私仇,一見她就沒有好臉色。梁昭成年之後,娶了五六個妾室,生了一堆孩子,其餘依然是一無是處。

  春花對梁昭倒沒有什麼成見,除了又蠢又好色以外,梁昭還算是梁家上下比較真誠的一個人。當然,也許是幼時得了梁夫人不少照顧,她看梁昭,總還帶有一點善意。

  果然,梁昭和她打了個照面,先是震驚,爾後彷彿看見鬼一般面露嫌惡,遠遠地避走了。

  小章義憤填膺,要衝上去開罵,被春花攔住:

  「不要節外生枝。咱們今日只有一件大事要做,你還記得是什麼?」

  小章點點頭:「一定要買下那幅『來燕樓』。」

  梁家壽宴設在花廳,裡外三層,與宴者都是汴陵有頭有臉的人物。當然,席間又只有長孫春花一個女子。

  梁遠昌見她進來,有些意外,但還是攜幾個兒子親自過來迎接。

  「春花老闆大駕光臨,老朽真是面上有光啊。」他呵呵笑著,「不知春花老闆是為賀壽而來,還是為了『義拍』而來?」

  春花也不掩飾,笑著行了一禮:「自然是為了那幅『來燕樓』而來。」

  梁遠昌面色一變:「你如何知道今日義拍的是『來燕樓』?」

  春花道:「我自有我的消息來源。梁家祖父,您心裡明白,這『來燕樓』只有在行家眼裡才值錢,汴陵城中沒人出得到我的價格,咱們何不省了這義拍的流程?您直接把圖賣給我得了。」

  梁遠昌盯著她,神情晦暗難定。

  這小丫頭片子是他看著長大的,吃過的米還沒他吃過的鹽多,卻總有底氣拉大旗做虎皮。

  春花再道:「梁家祖父,咱們兩家五年前的芥蒂,和『來燕樓』淵源太深。如今你把『來燕樓』賣給我,也算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了。」

  梁遠昌沉吟不語,梁家長子梁興從旁提醒:「父親,咱們廣發了義拍的帖子,不能失信於人啊。」

  梁遠昌於是點點頭:「春花老闆,還是先請入座吧,稍後義拍開始,你若出得高價,老朽自然將『來燕樓』拱手奉上。」

  春花冷笑了聲,不再糾纏,讓小章送上了壽禮,便入席就坐。

  梁興望著春花背影,低聲對梁遠昌道:「父親真要把『來燕樓』賣給她?」

  梁遠昌嘆了一聲:「這幾年,她在汴陵呼風喚雨,多麼得意!我也曾擔心她心中嫉恨,暗地裡給梁家使絆子。不過她顧念著我和她祖父那點微薄交情,還有你媳婦對她的一點恩情,畢竟沒對梁家動過手,反而是能避則避。這『來燕樓』,當年就該是她的,如今她肯光明正大地買,那就給她罷。」

  梁興臉上現出不忿:「父親是年紀大了,對一個黃毛丫頭如此退讓。她有什麼了不起,吳王府不是連藥材生意都給了咱們麼?」

  梁遠昌瞪他一眼:「吳王府的生意,是容易做的麼?我是年紀大了,可我不糊塗!當年那事,咱們做的確實不地道。拳怕少壯,但凡你房裡能生出一個有本事的,我還需要忌憚她長孫春花麼?」

  梁興訕訕不語。

  另一邊,春花入了上席第一桌,環視一週,居然都是熟人。尋仁瑞還在病中,派了錢莊兩名大掌櫃代為拜壽,旁邊是秦家香藥局的秦炳坤,還有兩個空位。

  春花剛坐下,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高調地叫了聲:「嚴先生,這裡有位置!」

  「……」她回頭一看,竟是陳葛和嚴衍。

  嚴衍也沒料到會在此處碰上她。聽陳葛說,往常梁家的筵席,長孫春花是從不出現的。

  兩人眼神對了一對,嚴衍幾乎是立即從她神情中讀出了她要說的話:

  嚴先生這麼快就另謀高就了啊?

  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說出口,只是淡淡點頭,表示認識,便轉過臉與席上其他人說話了。

  「……」

  陳葛湊近了驚奇道:「天官大人,她……居然沒搭理你。你們不是很熟嘛?」

  嚴衍磨了磨牙,發現自己在腦中默誦斷妄司典籍裡的獵狐七術,水浸、火烤、冰封……還有什麼?

  倒是小章恭恭敬敬向他行了個禮:「嚴先生。」

  嚴衍點點頭,隨口問道:「錢莊諸事都好麼?」

  「還算平安。只是苦了東家,我看賬比先生慢太多,有些還是要東家自己拿回去連夜核對。」

  嚴衍皺眉,果見春花眼瞼下又冒出了久違的淡淡陰影。

  官宦之家往往蔑視商人,以為從商者都是奸詐欺瞞之徒,京中的達官貴人們尤甚,嚴衍從前也算是其中一員。但在長孫春花這裡,他只看到一個勤懇辛勞的商人,靠自己身體力行的查訪、禮賢下士的招攬和聰慧果斷的新意,在強手如林的汴陵商界謀得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世人罵她不守閨訓,更疑她行事不正,皆因她是女子罷了,實在不公。

  坐對面的秦炳坤見他二人落座,大聲道:「陳掌櫃,尋家和長孫家也就罷了,你一個開飯莊的,也要搶『來燕樓』?」

  陳葛懵了一懵:「『來燕樓』是什麼?」

  秦炳坤:「……」看他好像真的不知,便悻悻住了嘴。

  春花失笑:「看來這一桌子人,只有陳掌櫃一個人是真心來賀壽的。」

  嚴衍也從未聽過「來燕樓」,思忖了片刻,正打算不恥下問,卻見春花招呼了小章近前,狀似閒聊道:

  「小章,你總該聽過『來燕樓』吧?」

  小章看了一眼嚴衍,溫馴地答:「小的似有耳聞,但內中故事並不清楚。還請東家賜教。」

  春花便好整以暇道:「五年前,汴陵營造行裡有一位天縱英才的營造師,名喚祝般,這『來燕樓』,就是祝般師傅設計的最後一座樓宇。祝般師傅在『來燕樓』上傾注了畢生心血,為了興建『來燕樓』,還借貸無數,可在建成那日,來燕樓竟斷了一根彎樑,塌了。祝般師傅也因此聲名盡毀,傾家蕩產。」

  嚴衍聽得認真,忍不住問:「既然已經塌了,今日義拍的又是什麼呢?」

  春花卻彷彿沒聽到,不做聲。

  小章驟然醒悟,連忙依葫蘆畫瓢地重問了一次。

  春花這才道:「來燕樓塌以後,祝般師傅心有不甘,大病而亡。死後,他生前所繪的來燕樓設計圖稿不知怎地到了梁家手裡。今日義拍的,就是『來燕樓』的圖稿。誰拿到圖稿,就能依圖重建一座來燕樓。」

  小章已經是個成熟的傳聲筒了,乖覺地提問:「來燕樓都塌了,設計圖稿還有什麼價值?」

  「來燕樓建成之日,斗拱織彩,橫樑雲紋,雕鏤連簷,藻繡朱綠,果然招來遠近十里的燕子,繞樓喜鳴不止。其後雖然樓塌燕散,但那吉祥盛景,汴陵人都親眼所見。」她頓了一頓,「燕子又稱『元鳥』,即塵世的第一隻鳥。修道之人以為元鳥為溝通世間與仙途之鳥,能招來燕子,就能招來仙人。」

  「……你們汴陵人除了關心賺錢,還關心修仙?」嚴衍納罕。

  春花甚是耐心,等小章問了,才慢悠悠答道:「一般汴陵人自然是不關心修仙,但……吳王府那位篤信仙術……」她頗有深意地收住了話頭,掃視席間眾人,朗聲道:「小章啊,今兒個咱們是衝著什麼來的?」

  小章會意,大聲道:「咱們就是衝著『來燕樓』來的。誰要是阻攔,就是和咱們長孫家作對!」

  陳葛望著這些造作的人,目瞪口呆。這真是兩口子認親,多此一舉啊。

  嚴衍蹙眉,陷入了深思。當年祝般興建來燕樓,便是為了討好吳王,雖然功虧一簣,但有規可循。如今誰能重建來燕樓,便能討得吳王的喜歡,從今往後在營造行裡自然是無往而不利。

  他嘴唇動了動,正要追問,有一小婢從旁靠近:

  「春花老闆,我們大夫人請您單獨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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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二章 燕巢危幕

  春花留下小章守著義拍,自己離了席,往後堂而去。

  梁大夫人生得菱形臉,杏仁眼,細眉毛,從年輕的時候就是個寡淡的長相。她與梁家大爺的感情也很淡泊,三十歲上才生了梁昭這一棵獨苗苗。她說話輕聲細語,只是愛嘮叨,總是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盼望有人聽,常常卻沒有人聽。

  見了春花,她很是高興,招呼著她坐下吃雲片糕。

  春花推辭,梁大夫人便有些不開心,道這雲片糕是她早起親手所做。

  春花便吃了兩片,靜聽她開口。

  梁大夫人躊躇了片刻,終於打算進入正題:

  「你自幼,就是個重情義的孩子……」

  這話如一個黏糊糖人般打在春花眉睫上,她道:「您別這麼說。汴陵城中誰不知道我無情無義,心冷手黑。」

  梁大夫人被她噎了一回,訕訕道:「咱們娘倆也有日子沒見了。春花,五年前那事,是我對不住你,我單想著為昭兒在老爺子面前博一個前程……」

  春花心裡惦記著來燕樓圖,打斷她:「五年前的事都過去了,就別再提了。」

  梁大夫人窒了窒:「……你今日既然肯來,就還念著幾分情分。唉,我一個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遇上難事了,除了跟你說說,還能跟誰說呢?」

  雲片糕在口中化成滑膩膩一團,春花想起年少時,梁大夫人給梁昭吃雲片糕,分過一塊給她的事,於是嘆了口氣:

  「那您就說吧。」

  前廳,席間漸漸坐滿。

  梁老爺子鄭重地講了幾句話,便命管家取出了一個長方形的紅漆盒子。

  「眾位請看,這,便是當年祝般師傅留下的『來燕樓』全圖。」

  梁遠昌從盒中取出畫卷,徐徐展開。

  既是營造工程用圖,並不追求寫意美感,而以精準為要,所繪是一座標準的十架椽屋,分心用三柱,大小木作尺寸標註細緻,線條流暢。而作為行外人,只能看到一個樓棟的四件切面圖,乍一看,橑椽翼布,棟桴高驤,最為惹眼的便是飛簷椽上各蹲守這一隻振翅待飛的燕子。

  梁遠昌命管家拿著畫幅繞堂一週,請座中眾人觀看。眾人都聽過祝般之名,但對來燕樓繪圖的價值卻難以判斷,末了,問至開價,竟無一人答價。

  梁遠昌嘆了口氣,收起了畫卷:「諸公稍坐,用些酒水,賞過歌舞後再行起拍。」

  一隊舞姬裊裊婷婷地湧入,跳了一支時興的「翠腰」。陳葛看得津津有味,嚴衍卻是毫無興趣,他心中隱約浮起異樣,卻又難以捕捉得確切。

  一曲終了,舞姬雁行般散去。

  異變便在此時陡生。隊末的舞姬經過梁遠昌身前時,猛然奪過他身側的畫卷,飛躍而起。她身姿矯健,掠出一道幻影,絕不是凡人應有的速度。

  是老五!

  梁遠昌驚呼了一聲:「快攔住!」

  那老五在空中幾個縱躍,反應遲鈍的護院根本沾不到它衣角。頃刻之間它便到了門前,向門內冷笑了一聲,便要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不料剛一回頭,雙目當中戳出一個寒光顫顫的劍尖來。若非它停得快,印堂便要被那劍戳個對穿。

  舞女的面紗飄然落下,露出一雙芝麻小眼和兩顆大門牙,面上還長著幾叢灰毛。一旁的陳葛看了,險些嘔出半個肺來。

  嚴衍執劍冷目:「斷妄司在此,焉敢放肆?還不速速報上家門?」

  老五愀然變色,並不答話,扭身便閃。然而它哪裡快得過嚴衍?青釭劍如獵鷹尾羽,織就一張盾牌,將它的去路封得水洩不通。

  嚴衍有意留它性命,未下殺手。那老五只覺渾厚的氣勁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彷彿被困在四面透明的小井中,動彈不得。它哀嚎了兩聲,終於失了鬥志,再不抵抗,低頭在雙手中生出黑色妖火。

  「它要燒畫!」陳葛大叫。

  嚴衍雙眸一凝,一劍斬下那老五的雙手,畫卷骨碌碌滾落一旁,陳葛連忙撿起。

  老五發出淒厲的哀鳴聲,恨恨地看了嚴衍一眼,驀地大喝一聲,從心臟處爆開,化作一片血霧,將門前的石板地染成了血池。

  梁家人這時才追了出來。梁遠昌一把搶過陳葛手中畫卷,確定它無事,這才顫聲看向那血池:「這是何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奪民財!」

  陳葛的手懸在空中,冷笑一聲:「梁老爺子,這恐怕不是人。」

  「啊?」梁遠昌面色灰白,彷彿隨時都要暈過去。

  嚴衍道:「梁老爺子,還是先報官吧。義拍之事,不如擇日再議。」

  梁興附和:「是啊,爹,先把畫收起來,改日再……」

  「不行!」梁遠昌斬釘截鐵叱道,「你等得,那別院工程等得麼?今日一定要把這畫賣出去!」他如溺水中的將死之人,舉目四顧尋找浮木:

  「長孫春花呢?她不是願意出高價麼?」

  周圍人都是一愣。

  一個菱形臉的瘦削婦人由婢女攙扶著,匆匆而來,正聽見梁遠昌的問詢。她神色變了變,迅速扯出一抹得宜的笑容:

  「父親,春花有些不適,兒媳讓她在我臥房中歇息片刻,稍後便來。」

  梁遠昌微微寬了心,將來燕樓圖抱在胸口,顫顫地往堂中去了。

  宴中眾人鴉雀無聲。事情發展得太快,惡人剛剛冒頭便被制服,想跑的人現下倒也不好意思跑了。

  倒是那來燕樓圖,甫一示人就遭盜搶,恐怕真是有些玄機在裡頭。

  廳中靜了片刻,忽有人道:「梁老爺子,我願出五百兩買這圖。」

  喊話的是秦炳坤,他向來精於鑽營,萬事都要搶在別人頭裡。

  立時便有人跟上:「我出六百兩!」

  「我出七百兩!」

  「八百兩!」

  陳葛聽得張目結舌,對嚴衍道:「這老五,怕不是梁老頭兒自己雇來當托兒的吧?」

  嚴衍沒有回應。

  他終於明白了心中的異樣源自何處。

  長孫春花今日是為義拍而來,怎麼會在梁府內院中耽擱這麼久?方才庭中這樣吵鬧,內院不可能聽不到。是什麼樣的不適,讓她忘了勢在必得的來燕樓圖?

  他一把抓住陳葛:「梁大夫人的臥房在哪個方向?」

  「誒?」陳葛一愣,「這事兒我要是知道,可就麻煩了……」

  話音未落,嚴衍已如離弦之箭一般,向梁大夫人來的方向飛奔而去。看守的護院欲攔住他:

  「這是內院,請客人……」

  指風如刀,瞬息間撂倒了兩個護院,嚴衍腳下未有絲毫停留。

  內院中僕婢不多,他也不廢話,抓住一個婢女逼問梁大夫人的居所,婢女見他一身正氣凜然,面沉而怒,哆哆嗦嗦地指了個方向。

  剛轉過月門,便聽見撲棱棱一片瓷器桌椅倒地的聲音。嚴衍心中一緊,彷彿被帶利勾的重砣勾住了狠狠一吊,撕開一道漏風的破口。

  梁大夫人的居室外無人守衛,門軒分明從外深鎖。嚴衍一腳踹開內室房門,甜膩旖旎的暖香撲面而來。

  鵝黃衫裙的纖細身影背對著他,正扶著桌面,歪歪斜斜地要站起身來,卻終於體力不支,再度軟倒。

  嚴衍兩步上前,一把將她撈進懷裡,翻過臉來。

  春花髮髻散亂,釵鐶盡墮,雜亂的衣襟難掩春色,雙目泛著濃重紅意,滿臉潮熱,喘息深重。她目力似乎有些受損,睜大眼睛望他,卻無法對焦,神情迷茫。

  嚴衍將她抱起,胸口忽被一硬物頂住。

  他頓住,低頭看見她袖中露出一角的箭筒,出箭口正對著他。

  心中猛地一寬,彷彿一塊大石落了地。

  他未動,輕聲道:「東家,是我。」

  春花一愣,眨了眨茫然的眼,抵住他胸口的左手一軟,被他整個兒攬住。

  「嚴先生……」

  她聲音是少有的柔軟嬌媚,嚴衍心思微動,已讀出她的壓抑克制。

  「可有受傷?」他盯著她,小心翼翼地問。

  她吃力地仰起頭,慢慢道:「梁夫人說,要給梁昭掙個前程……用了袖中春。梁昭……沒得逞……中了破靈箭。」

  「你的眼睛……」

  秀致的腮微微紅腫,唇邊還噙著一縷血絲。

  輕觸她的臉,她「嘶」了一聲:

  「……被他摑了兩巴掌。有些暈,看不太清了。」

  嚴衍目光投向她身後的床邊,果然有一錦衣男子捂著胸口哀哀叫喚,鮮血流滿了指縫。少有的盛怒席捲了他的意識,非要用上超人的定力,才能壓下將那人三刀六洞的衝動。

  他強行抑制胸口起伏,沉聲道:「我帶你回家。」打橫將她抱起,只覺她輕盈而滾燙,像一朵熱夏的花。

  春花將臉貼著他肩頭,貓兒般輕輕喘息了片刻,呼吸終於平緩了一些。她攥住他胸口布料:

  「我不能……這麼走了。」她喘了幾聲,「你可有法子,讓我清醒些?」

  嚴衍皺眉看她,終是依言把她放在院中,取了花缸裡已解凍的冰水,灑在她臉上,又從懷中找出一顆丸藥,餵她吃下。

  「這是清心丸,修煉之人打坐常服,多少對……有幾分功效。」

  她嚥下了,臉龐越發暈紅,手心也越來越燙。嚴衍知她看似平靜,其實卻正用極強的意志力壓抑著袖中春的藥力。

  梁家竟將青樓中不入流的迷情香藥用在她身上!

  他思忖一瞬,解下外袍,將她緊緊包裹起來。

  「你想做什麼?」

  她來不及答,人群已一窩蜂湧入小院之中。領頭的正是梁大夫人,緊跟其後的是梁興和梁府的幾個護院,再跟著的還有陳葛。

  梁大夫人一見此景,便知道計策失敗,連忙撲進房去,見自家兒子受傷,發出母獸般的怒咆。

  梁興隨著進屋,哪還有不明白的?高聲叱罵了幾聲,似是打了誰巴掌。未幾,他從房門步出,招呼兩個護院把叫得如騸豬般的兒子抬去就醫,自己則深吸了口氣,向春花作了一揖。

  「春花老闆,這事,是賤內自做主張,我梁家對不住你。」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出了這種事,總是女人家吃虧。」

  梁興的目光和嚴衍一觸,猛然一驚,下意識移開目光:

  「梁家……願意負責。你只要鬆口,明日我就讓昭兒八抬大轎把你迎進門。」

  春花垂著頭,冷笑了一聲。

  嚴衍知她意思,冷聲道:「梁大爺這是痴人說夢。」

  梁興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硬著頭皮再道:「春花老闆不想嫁……梁家願奉上萬兩黃金,彌補春花老闆所受之傷害。……這事終究不體面,若是公之於眾,我家昭兒是被罵慣了的,蝨子多了不癢,你春花老闆的名節可就此斷送了,今後還有哪家清白的郎君願意結親?」

  他話趕著話,越說越覺得是這麼回事,越說越有底氣,說到最後一句,已有些拿捏的意思了。

  「為著咱們兩家的體面,這事兒還是揭過去的好,春花老闆,您說是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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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三章 燕翼貽謀

  春花十二歲掌家,以未嫁女之身穿梭於名利場,針對她能力手腕的質疑、猥瑣的想像、謠言,從未停止。試圖在酒席上下藥或灌醉她,從而污她身子,侵佔長孫家家產的男人,早年也曾遇到過幾個。但她防心甚重,仙姿也一直貼身保護,從未中過這種下三濫的圈套。

  這些針對女子的惡意,她不是第一次遭遇,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她只是從未想過,這惡意會來自梁大夫人。

  那個幼時曾把她抱在懷裡哄過,親手餵她吃過雲片糕的梁大夫人。

  七情是封喉鴆酒,六慾是附骨之疽。明知對方有所算計,卻囿於舊日恩情,未做最壞打算,果然反害己身。

  清心丸並非袖中春的解藥,只能緩解和延遲意識的昏聵。兩種相反的力量在她體內針鋒相對,激起一波劇烈的痛楚。清心丸的藥效如一排小針,刺破曖昧旖旎的迷霧,密密地紮在太陽穴上,頓時頭痛得幾乎要裂開。

  但意識,總算是清醒了些。春花再度睜開雙眼,口中血腥之味愈濃,雙手攥緊成拳,指甲深陷進掌肉,掌心立刻溢出血絲,自己卻毫不知情。

  驀地,她的手遭人握住,被強迫攤開,避免她再度傷害自己。

  「還撐得住麼?」

  春花一怔,點點頭。

  嚴衍的聲音她是熟悉的,向來帶著事不關己的冷意,兼有些嚴厲刻板的評價與質疑。這會兒,他的聲音卻是出奇的柔和。

  真想看看他此時說話的神情啊。

  「嚴先生……可會幫我?」

  握住她的手緊了緊:「當然。」

  他也不勸慰,繼續問:「東家心中早有了主意,想怎麼做?」

  春花目力恢復得有限,但總算辨識出對方的面容輪廓,心中驀然一定。

  是了,長孫春花何曾是自傷自怨的人?敢欺辱她的人,她必得十倍百倍地還回去。她自幼便懂得,要做成常人做不成的事,就得對抗常人無法對抗的惡意。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春花深吸口氣:「扶我……去前廳。」

  嚴衍小心翼翼地扶了她起身。梁大夫人越過梁興,撲了過來,攔住兩人去路:

  「春花,就算你不顧惜自己的名聲,你爺爺哥哥的名聲也不顧了嗎?你若答應嫁給昭兒,我發誓,今後梁家內院,都讓你說了算!」

  春花神情無波,置若罔聞。嚴衍攙扶著她,越過梁大夫人,向院外一步步走去。

  梁興這才醒悟,連忙示意,幾個護院便持了棍棒,上來攔阻。

  陳葛本是混在護院之中進的內院,見此情形,哪裡還按捺得住脾氣?他閃身而上,一腳一個,踹翻了幾個護院。他使了巧勁,一個護院跌跌撞撞地倒退兩步,和梁大夫人撞成一團,梁興下意識去扶,也被帶了個狗啃泥。

  陳葛嘿嘿一笑,嚷道:

  「長孫春花,老子可不是幫你,實在是這窩姓梁的太不要臉了!」

  梁大夫人阻攔不得,喊道:「春花!你再能幹,也不過是個女人!」

  春花背脊如遭芒刺,震了一震,但腳步未停。

  梁大夫人雙目含淚,苦口婆心:「咱們女子在這世上活得艱難,不能因為一時意氣毀了終身啊!你這麼鬧,今後還有誰肯要你?這世上哪個男人會不在乎這種事?還是……」

  她驟然停住話音。

  一道凜若冰雪的視線利刃般不偏不倚地刺在她臉上,彷彿將她內心的陰暗活剖了出來給世人觀看。

  嚴衍回首:

  「配得上她的男人,自然不會在乎。」

  前廳中義拍尚未結束,來燕樓圖的身價已翻了幾倍。

  小章孤零零地叫了兩回價,耳聽那數目蹭蹭往上漲,心裡也不由得猶豫起來。他在門口等了又等,終於見著春花與嚴衍緩緩而來。

  小章瞧見她的模樣,大驚失色:「東家這是怎麼了?」

  春花也不解釋,只問:「叫到什麼價錢了?」

  「……三千兩。」

  「咱們出五千。」她雙眸紅腫,聲音微弱,話語卻再篤定不過。

  小章不敢有違,高聲叫了價。

  廳中的富賈們原本目光灼灼地盯著上首的來燕圖,並未留意到他們。一聽見這價錢,紛紛轉過頭來。

  小章硬頂著一口氣,重複了一遍:「長孫家,出價五千兩!」

  春花雖罩著嚴衍的外袍,卻難掩一頭一臉的狼狽。人群中頓時竊竊私語:

  「五千兩,也太大手筆了吧?」

  「咦,春花老闆這是怎麼了?」

  「好像是出事了?」

  「呀,一個女子,如此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看來坊間關於她的傳聞都是真的!」

  「切,有錢又怎麼樣,丟盡了她父兄的臉。」

  這些閒言碎語入了春花耳中,如同無物。她神情泠然不可侵犯,由嚴衍攙扶著,一步步來到堂上,梁家老太爺身邊。

  「五千兩,可還有人叫價?」春花面向堂下。

  廳中又是一片窸窣議論,卻是無人響應。

  她點點頭:「既如此,來燕樓圖就是長孫家的了。」

  梁遠昌不明就裡望著她。

  「春花老闆,你這是……」

  春花不答。

  清心丸藥力有限,她知道自己支撐不久,低聲對小章道:「我說一句,你說一句。」

  當了一天傳聲筒的小章驚疑不定地點點頭。

  「諸位東家、老闆,遠道而來的朋友,若還有不認識我的,此刻認識一下,我便是汴陵長孫家的當家人,長孫春花。」

  小章高聲跟著重複了一遍。

  「今日受邀前來為梁老賀壽,開宴之前,梁家大夫人將我獨自喚至房中,請我吃了兩片雲片糕。糕中放了軟筋藥物,她將我留在房中,燃放袖中春,又喚來梁家四公子梁昭,將我二人鎖在房中。其後……梁昭欲行姦污之事……」

  「……」小章複述到一半,險些吞下自己的舌頭。

  「東家,這……」

  「照著說!」

  春花身子虛軟,向下一垮。嚴衍一把撈住,不著痕跡地讓她半個身子都掛在自己身上。

  她停下來,劇烈地喘息了一會兒,繼續道:

  「我以隨身暗器射中梁昭右胸,梁昭未能得逞。暗器為兩寸餘長的袖箭,驗傷皆可為證。幸而,嚴先生及時趕到相救,梁家大爺梁興與梁大夫人又率護院阻攔,……更以女子名節、家族名譽要挾,強迫我忍氣吞聲,息事寧人。」

  「諸位中許多與我有生意之交,知曉我為人。長孫春花言行坦蕩,從未恐懼過流言。今日索性把話說明,不論失身與否,我都是長孫家的當家人,汴陵商會的會長!」

  「自今日起,長孫家與梁家割袍斷義,長孫家走通的路,不許你們梁家跟著走,長孫家吃得下肚的,絕不會給梁家留一粒米!」

  小章硬著頭皮,盡職盡責地傳完了話,只覺腿肚子不住發顫。

  彷彿有烈火從嗓子眼兒一路往全身蔓延,春花喉嚨一緊,聲音徹底啞了下來。

  「我……說完了麼?」她強撐著最後一絲理智,問嚴衍。

  清心丸的痛意褪去,袖中春帶著洶湧的迷亂再次席捲而來。目力所限,嚴衍眼中的憐惜、震動、乃至激賞,她一絲都沒有看見。

  嚴衍嘆了聲:

  「東家做得很好,剩下的交給我吧。」

  這一句話彷彿解除封印的咒語,她那軍前鬥士般緊繃的身軀驀地鬆懈下來,輕倚在他臂間。

  他環住她纖細的腰肢,朗聲對眾人道:

  「請在場的各位做個旁證,今日之事錯在梁家,日後官府追究,自有章程。長孫家不得公道,誓不罷休。」他轉向梁遠昌,「梁老太爺,好自為之。」

  梁遠昌面若死灰,枯槁的嘴唇動了動,竟無話可說。

  嚴衍拿起盛放來燕樓圖的漆盒,扔給小章抱著。爾後,他裹好春花身上外袍,將她打橫抱起,穿過梁家的壽宴,穿過城中一眾富商震驚莫名的目光,穿過紛紛的物議,背脊挺直,如沉穩的山。

  身下的馬車頻頻晃動,令人煩躁不已。

  春花醒了又昏,睡了又醒,渾身熱得難受,彷彿一團烈火從腳底板直燒到頭頂心,困在她身體裡四躥,卻尋不到出路。她發了一身膩汗,似乎骨頭被漚成了稀泥,腦子也熬成了一鍋漿糊。

  忽然有清涼甘泉灌入口中,順著喉嚨下去,所到之處,熱意稍稍緩解。她渴求更多涼意,不禁往甘泉的來源湊近了些,伸手抱住。

  ——觸手微涼,彷彿盛夏夜裡她戴著貼身入睡的寒青玉石。她顫抖著將臉頰往上貼,卻不知為何,身體裡那團火燒得更旺了。

  那玉石卻成了精一般,生出一雙手,將她猛地向外一推。

  「你且忍一忍,馬上便到了。」

  春花勃然大怒,憑什麼讓她忍?

  緣著冰冰涼涼的手又撲了過去,她力大無窮地把那滑不溜手的玉石精往身下一摁:

  「噓,別動!再動,叫嚴先生把你抓起來。」

  「……」玉石精果然僵住不動了。

  春花睜開迷濛雙眸,玉石精在她眼前匯聚成一張巧匠雕刻般峻冷的容顏。看著很是眼熟,但泛紅的眼尾和微亂的髮絲又讓她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她雙手捧住,仔細端詳:「你變的這個長相,我很是喜歡。有沒有女子誇你生得很俊呀?」

  玉石精默了一會兒,道:「沒有。倒是有很多女子……」他斟酌了一下用詞,「怕我。」

  他容貌偏冷,又有嚴苛之名在外,雖然出身顯貴,卻從無女子敢當面示好,遑論是議論美醜。與韓抉相比,他少了許多無謂的桃花煩擾。

  玉石精的唇色很淺,唇線繃直,春花卻覺得自己見過那唇角彎彎的模樣。

  她嘿嘿一笑:「那是她們膽小。」

  腦袋一晃,幾枝礙事的珠釵叮叮噹噹墜了下來,烏髮如瀑布蓋了兩人一身。

  「我跟她們不一樣,我膽子可大了。」

  話音未落,她哆哆嗦嗦地衝著那淺潤的唇親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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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 15:02: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四章 雁字回時

  這一夜,對汴陵城中的許多人來說,都極為漫長。

  梁昭已被州府收押待審,梁家好說歹說,總算沒有讓梁興與梁大夫人被一齊帶走。事關城中兩大富商,曲知府不敢擅自開審,打算先秉明了吳王再做打算。

  梁家急找了個大訟師,給他們支了個招。長孫家財勢不弱,與其在公堂纏訟,倒不如在開審前私了。

  天剛泛白,梁遠昌攜了重禮趕到長孫府。守了半個多時辰,終於在書房中見到了長孫恕。

  長孫恕年紀大了,鮮少起得這樣早,神思倦怠,彷彿隨時會打起呼嚕,陷入昏睡。

  梁遠昌先開了口:「老哥哥,我親自給您賠罪來了。」

  長孫恕沉沉咳了兩聲,打起精神:「春花那孩子受了驚嚇,還在房中休息,老朽也只是粗略聽了一耳朵。既然梁老弟親自來了,不妨打開天窗,咱們兩個老東西,仔細說道說道。」

  梁遠昌見他還算客氣,心下一安。於是將昨夜之事委婉地複述了一遍,雖不能將黑的說成白的,但憑著錘煉了數十年的三吋不爛之舌,也修飾抹平了不少。末了,他道:

  「我老頭子管教無方,家門出此敗類,自然難辭其咎,原本是沒臉來見老哥哥你的。可是昨夜春花丫頭那架勢,不光是要和梁家徹底斷交,還要逼得梁家在汴陵城混不下去!老哥哥,以咱們兩家多年的情誼,何必非要鬧得魚死網破?」

  長孫恕一怔:「春花她……果然說得如此嚴重?」

  「老哥哥,我知道這丫頭是你心尖上的寶,只要能給春花丫頭解氣,把昭兒那孽障打斷一雙腿,我老梁也絕無怨言。可是,這難道就是對春花丫頭最好的補償麼?」

  梁遠昌掏出手巾,擦了擦額上的密汗:

  「父母之愛子,當為之計深遠。春花丫頭年輕有本事,但遇事還是容易衝動,老哥哥可千萬得替她把把關。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說與你聽聽?」

  他與長孫恕兩個相識六十年了,深知這老傢伙從年輕的時候就脾氣耿直但心慈手軟,若不是晚年得了個潑辣果斷的孫女兒,長孫家早被尋家吞吃的渣都不剩了。長孫春花囂張跋扈,就算吳王爺親自發話,也未必壓得住她。世上唯一能讓她改變主意的,也只有這老傢伙了。

  果然,長孫恕掀起滿是褶皺的眼皮:「梁老弟請說。」

  梁遠昌掏出兩張剛擬好的庚貼,遞到長孫恕面前。

  「老哥哥,春花這個當家人做得有多難,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一個女娃娃,非要學男人做生意,那還能有不吃虧的?這事真鬧開,她的名聲可就徹底壞了,你給她踅摸的那幾個身家清白的入贅郎君,恐怕一個也不敢上門了。依我看,索性還是讓春花和昭兒配了一對,對他們倆都好。我們梁家甘願入贅,奉上三倍贅禮。」

  他仔細端詳長孫恕臉色,又補道:「當然,到此處,你們長孫家還是吃了大虧的。」他抬抬手上庚貼:

  「這是我家三房小孫女兒滿兒的庚貼,我已連夜差人與石渠的合過了,那真是天作之合。」

  長孫恕:「梁老弟這意思,不僅要讓梁昭入贅我家,還要把你最寵愛的嫡孫女兒嫁給石渠那個浪蕩子?」

  梁遠昌:「不錯!」

  「石渠和春花兩個的婚事,一直是老哥哥你的心病,我哪有不知道的?這事兒過後,咱們兩家就是雙重的親家,今後和睦如一家,汴陵商界,豈不都是咱們說了算麼?」他咬了咬牙:「老哥哥若還不順心,我把梁家的整個藥材生意給滿兒當陪嫁,送給長孫家。」

  這本錢,確實下得十分重了。

  長孫恕沉默了一陣,命人請石渠過來。

  石渠一進門,看見梁遠昌就要發飆,幸好長孫恕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靜。

  長孫恕慢條斯理地將梁遠昌開出來的條件說了,向石渠微一頷首:

  「你梁家祖父開出來的條件,對你,對長孫家的前程都十分有利,哪怕是將來科舉不中,有這樣一個岳家,也不怕被你妹子攆出門。石渠,你如何說?」

  長孫恕很少用這樣莊重嚴肅的語氣同他商量事情。石渠愕然了半晌,青白二色在他臉上交替變幻了幾次,終於甩頭大怒:

  「爺爺你老糊塗了吧?」

  「……」梁遠昌目瞪口呆。長孫家的二世祖果然名不虛傳,這傻子若是梁家的孫子,早被打死了。

  長孫恕竟然並不惱怒,只是沉聲道:「好好說話。」

  石渠憤憤不平,嗓門兒大得能掀翻屋頂:

  「長孫家是塊多了不起的牌子?我長孫石渠是個多了不起的人?憑什麼要用我妹子給我和長孫家換個前程?自家的姑娘受了委屈,長孫家不能拼上閤家之力給她出氣,那要這破家還有何用,我看散了也就散了吧!娶老婆生孩子,也只能生一窩孬種!」

  他手指著梁遠昌:「你拿自家的姑娘不當人,我管不了。我妹子可比一百個姓梁的捆在一起還要金貴!」

  梁遠昌氣得渾身發抖:「老哥哥,你這孫子,也太不像話了!你可得好好管教!」

  長孫恕扶住靠在一旁的龍頭枴杖,顫顫巍巍站起來,向梁遠昌拱了拱手:

  「石渠方才說的話,就是我的意思。不論我家春花丫頭想做什麼事,我老頭子和她這不成器的哥哥全力支援!你說父母之愛子,當為之計深遠,我以為最深遠的,就是讓她光明正大、問心無愧,憑自己的本事,走自己想走的路。」

  他深深嘆了一聲:「梁家老弟,我長孫恕是老糊塗了,卻還沒糊塗到你想的那個地步。五年前的事,我老頭子還沒忘呢。從今往後,你我也不必再來往了,咱們就各憑本事,各行其路吧。」

  梁遠昌臉色紅了又紫,難看至極。以他的身份地位,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他冷冷哼了聲,再無敷衍,說了聲「告辭」便拂袖而去。

  石渠眼見這峰迴路轉,雖覺暢快,卻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長孫恕望著梁遠昌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你妹妹想和梁家掰腕子,這事不那麼容易。這幾日讓她好好在家歇息,你跟著我,把城中幾個老兄弟都拜訪拜訪。」

  石渠終於會意,狠狠給爺爺豎了根大拇指。

  「爺爺,剛才我要是答應了那老匹夫的條件,你該不會把我攆出去吧?」

  長孫恕瞟他一眼,不答反問:

  「你剛才……說誰是老糊塗?」

  「……」

  嚴衍在書房門外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去。

  他聽李俏兒說梁遠昌上門,怕長孫家祖孫應付不了,才特意趕過來,現下看來,倒是多餘了。

  不過,這倒讓他明白了,長孫春花是如何養成這樣的心性。

  外人羨慕長孫家男人躺著吃香喝辣的福分,卻看不見長孫家相依為命的義氣決心。

  他轉身離開。穿過層層迴廊,路過庭園,府中三步一布甸,五步一茶亭,厚席鋪地不硬,石徑深雕不滑,處處無華而講究。每一處景觀,每一塊地磚,都彰顯著春花對祖父兄長的拳拳愛護。

  實在很難不叫人羨慕呢。

  嚴衍推開春花閨房的門,愣了一愣。

  方才離去之前,那姑娘還在床榻上沉睡,身邊有許大夫照看,此刻卻是人去榻空。

  嚴衍深深地皺起眉,轉臉看見許大夫端了湯藥走過來。

  「嚴先生!」

  他以下頜指指屋內:「她人呢?」

  許大夫笑呵呵道:「東家已醒了,精神還不錯,俏兒扶她去看衡小少爺了。」

  「胡鬧!」嚴衍面現薄怒。

  許大夫望著他的背影,感嘆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氣性都這麼大!」

  馬不停蹄地來到長孫衡的居所之外,果見那女子斜倚在門廊下的躺椅上,披了件毛邊大氅,手裡籠著個小暖爐。

  奶娘抱著長孫衡,仙姿立在身後,李俏兒拿了個金光閃閃的撥浪鼓,一下一下地逗著娃娃,娃娃便不經撩地發出一串又一串鈴鐺般的笑聲。

  春花望著他們,眉眼彎彎,帶些恬靜的笑意,雙唇有些蒼白,烏髮編成簡單的雙麻花辮,一看就是李俏兒隨手綁的,額邊碎髮在微風中輕輕拂動,全然沒有了呼風喚雨的大當家氣度,像個寵在誰膝下的小姑娘。

  嚴衍遠遠地看了一會兒,舉步上前。

  「東家該在房中歇息,不該在此吹風。」

  春花的目光與他觸了一觸,居然微微有些躲閃。但她自制力極強,彷彿腦仁裡有隻手摁著眼珠子不要拚命轉動,面上看來仍然十分端莊沉穩。

  嚴衍想到了這一層,心裡已有了數,不知為何有些愉悅。

  春花咳了一聲:「許大夫說我身子無礙,若體力允許,就可以出來逛逛。」

  嚴衍看她一眼,摸摸她手裡的暖爐,已不大熱了。他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剛燒好的小暖爐,塞進她手裡,將原來的替換下來。

  春花瞠目結舌地看看他背後:「你是變戲法兒的麼?」

  嚴衍沉沉地笑了起來。

  李俏兒見狀大吃一驚:「東家,嚴先生原來會笑唉。」

  春花也笑起來。眸子又與嚴衍對了一對,不著痕跡地垂了下來。

  「嚴先生,陪我去園中走走?」

  嚴衍瞥見她淡紅的耳根,點點頭:「東家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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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五章 燕約鶯期

  嚴衍自幼隨斷妄司老天官修行,修的是個無心道,講究一個「定」字,自在八風吹不動,敵不動,我自然不動。

  前方,披大氅的女子已經繞著長孫府乏善可陳的小園子走了兩圈,兩根烏油油的麻花辮在肩上滑來滑去,偏是不轉過頭來,也不說話。嚴衍跟在後頭,初時還有些守株待兔的從容,漸漸地也覺得不太像話。

  春花耷拉著腦袋自顧自往前走,走到第三圈,驀地眼前出現一雙黑靴。

  「誒?」她剎住步子,抬眸看是嚴衍,不禁一怔,又看看身後。這才醒悟,他在原地等了她一圈兒。

  「要是還沒想好說什麼,我幫你起個頭?」

  他雙臂環抱,好整以暇地睨著她。

  「尋常女子經過這一場折騰,多半會哭個三五天。你……若是想哭,哭一會兒也無妨,我不告訴別人便是。」

  「……」這人,不一本正經的時候,原來是這樣的。

  春花咳了一聲:「嚴先生,你我……已不是東家和賬房的關係,但你昨夜還是仗義援手,春花感激不盡。」

  嚴衍因她的官樣軲轆話皺起眉,靜了一瞬,問:「五年前,你與梁家究竟有何過節?」

  春花苦笑一聲。

  「此事,還要從祝般說起。」

  五年前,城中營造大師祝般正是風頭無兩,興建的幾座樓台宅院都成了名士雲集之地,也積攢了不少身家,開始籌劃興建來燕樓。

  那時春花旗下尚無營造行,正想招攬祝般與她合夥,但祝般孤傲,看不上那時的她。春花不惜三顧茅廬,示以誠意。也是在那時,祝般向她展示了自己親手繪製的來燕樓圖。

  其後,祝般的幼子生了一場大病,需千年何首烏做藥引方能根治。那時全城只有春花藥鋪存有一株千年何首烏,她正欲以此為禮,打開祝般的信任,梁大夫人卻在這關頭親自上門來求取。

  「梁大夫人於我有恩,她前來哭求,說梁昭也生了重病,還是急病,若無我那株何首烏,活不過三天。」

  「所以……你把何首烏讓了給她?」

  春花嘆了口氣:「祝家少爺的病是慢病,我想著先救了梁昭的命,再差人去尋一株給祝家。」

  沒過幾日,消息便傳出來,祝般帶著自家營造行,併入了梁家版圖。祝般手書一封向她致歉,言明梁家為其子尋得了救命的藥材,他無以為報,只得和梁家合股。

  「如果只是如此,倒也沒有什麼。商場上原本勾心鬥角,一時心軟被人鑽了空子,也是常有。」春花道,「梁家可恨,在於得到了祝般這樣的營造大師,卻不珍惜。」

  祝般為了修建來燕樓,投入了大量財力心力,在別的工事上,漸漸便有些捉襟見肘。梁家拍胸脯保證,若遇難處,梁家必定出資支援,還慫恿祝般以家產抵押,從尋記錢莊借了十萬兩銀子。

  來燕樓塌那一日,祝般身敗名裂,所有在建工事全遭毀約,積壓賬款沒有一筆收得回來。尋記錢莊便在這時上門收賬,清算了祝家所有的資產,仍不足以抵那十萬兩本息。祝般苦苦哀求尋記錢莊寬限些時日,尋仁瑞不為所動。

  再後來,祝般氣得大病而亡,孤兒寡母無力支撐,尋梁兩家瓜分了祝家。尋家得了祝家的老宅和幾棟興建過半的樓宇,梁家則成功將祝家營造行徹底據為己有,並將來燕樓圖收入囊中。

  春花神情中帶著淡淡愧意:「我自幼受爺爺教導,以為從商是為了人、財、物皆能盡其所用,為百姓謀便利。從未想過,世間還有如此買櫝還珠之人,為了貪圖財物,害死了一位驚才絕豔的大師。也是那時我才明白,若讓尋、梁兩家繼續在汴陵隻手遮天,祝般就絕不會是最後一個祝般。」

  嚴衍沉默良久,深深看她一眼,半晌移開目光:

  「梁家近來搶了你許多藥材生意,主要是靠著一批北地的珍稀藥材。我觀梁家近年來虧空不少,不該有此財力,恐怕他們藥材的來路有些不明。你若想對付梁家,或可由此入手。」

  春花回神,訝然道:「我還以為,你們公門中人不讚成私鬥。」

  「君子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世俗幽昏,往往令無辜女子受負俗之累,正該以鐵腕破除。何況……商場爭鬥,不生傷亡,不破法度,不算私鬥。」

  「我昨夜承諾要幫你,必不會失信。」

  嚴衍轉過頭來,眼睛裡難得帶著點溫柔,彷彿灑金的月夜。

  春花有一瞬間的失神。

  初識之時,她自覺看破了嚴衍冷峻面具背後的正直,費盡心思網羅。其後是屢屢受助於他,卻從未見他以恩相挾。

  他看似克己復禮如腐儒,卻對他人、尤其是弱者極為公正耐心,語出苛責,也多半是因為有更高的期望。

  他也是除了爺爺和哥哥以外,唯一從未對她指指點點、或居高臨下地憐憫的男子。

  雖然一句話就能氣死一池子入定的萬年龜,他卻是最令她安心信賴,最可以以背相對的夥伴。

  從前說要招贅他,還是有些玩笑,如今倒是……確實不想放他走了呢。

  只可惜……

  她踟躕了片刻,終是從袖中掏出一方寸餘金印,捧在面前:

  「春花何德何能,竟能得斷妄司談天官一諾。」

  嚴衍——不,此時應當改稱為談東樵——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金印上,目光中的溫柔漸漸褪去,轉為泠然。

  金印上以紫火小篆符文刻著四個字:天官斷妄。但凡是對斷妄司略有所知的人,都曉得這是斷妄司天官隨身攜帶的火符印璽,只此一座,無法造假。

  他昨夜將外袍披在她身上,一直未曾取回。情況緊急,竟連火符印璽藏在外袍裡的事,都忘了。

  又或許,並不真正想要瞞她。

  談東樵在心裡深深嘆了一聲。每每對她多一分欣賞,便忍不住放低一分防備,於是立刻被她抓住痛腳。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他們兩人,究竟誰修的是無心道?

  「談某公門中人,迫不得已隱匿身份,失禮了。」他誠心誠意地向她一揖。

  春花見他承認得爽快,倒是微微一愣。

  蘇玠說過,他生平服氣的人不多,談東樵算一個。

  「他們老談家,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恨不得拽到天上去。」

  「尤其是那個談東樵,據說三歲會背論語,八歲進了斷妄司給前任天官當關門弟子,也不知修了多少年,照樣修成個八風吹不動的老神仙。」

  這誤事的蘇玠,害她一直覺得談東樵是個仙風道骨的老爺子。

  「不過呢……」蘇玠眸中笑意倏爾收斂,「倘若有一天我被害死了,我希望是談東樵來查我的案子。」

  那時,春花以為蘇玠只是開玩笑,沒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盡全力兌現承諾的境地。

  她來回思忖了片刻,終是深深地福了一禮下去:

  「此前不識得天官,多有得罪。既然是天官親自到此,春花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全力配合天官大人查明案情。」

  她將金印交回談東樵手中,又從懷中抽出一封薄薄的信箋,雙手奉上。

  「這便是當初蘇玠留給天官大人的書信。他曾說過,這信如非天官大人親自來取,不可示人。」

  談東樵接過信箋,展開細細讀過,眸中微震。

  春花攏了攏身上的大氅:

  「天官大人的疑惑,應當解得差不多了吧?其餘的,小女子所知也有限,恐怕幫不了天官大人其他的忙了。」

  她轉過身去,倏地微風吹拂而來,片片雪色隨風而落。本以為是乍暖還寒,又下起了細雪,定睛一看,卻是白色臘梅落了一地。

  明明就要入春,恁地突然蕭瑟起來了?

  春花抿了抿唇,決意接受這次眼拙腦抽,招贅不成的失敗,不再自尋煩惱,下次再接再厲。

  驀地,身後有人淡淡出聲:

  「公事的疑惑,確實解得差不多了。私事的疑惑,卻還未解。」

  「……」

  春花聲音有些顫抖:

  「……天官大人還有何疑惑未解?」

  談東樵靜了一瞬,道:「那日澄心觀不度閣中,春花老闆曾言道,看上了一位身材高大,體格壯健的大賬房,想要招贅為夫婿,還要用『袖中春』增進一下彼此之間的感情。」

  「……」

  「不知這位大賬房,指的可是談某?」

  走得乾脆俐落,毫不拖泥帶水的身影霎時晃了一晃。

  春花清了清嗓子,頭也不回:

  「天官大人誤會了……我給盤棘看的,其實是一份返魂袖中春的香方,之所以同霍善道尊說那樣的話,不過是託辭……」

  「全是託辭?」

  「絕無一句真話。」

  談東樵在她背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彷彿放下了許久的擔憂。

  春花在心裡默默撇了撇嘴。他是怕她這地頭蛇強娶了他不成?

  正要前行,那糟心的孔夫子和血手人屠又叫住她:

  「那昨夜,春花老闆在馬車中將談某按住,強行非禮,又是為何?」

  冷靜持重的長孫家當家人在自家花園裡絆了一腳,若非修無心道的天官大人眼疾手快,一把撈住,險些栽了個屁股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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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六章 蠶頭燕尾

  春花居然忘了,這位天官大人是個認死理兒的主兒。

  攬住她腰身的堅實手臂透過層層深衣傳遞著熱度,兵荒馬亂中,春花抓著一根臘梅樹枝,連忙站起,背過身來,如臨大敵地瞪著談東樵。

  「……」

  談東樵疑心自己再靠近一步,這平日氣定神閒的姑娘就要拿出破靈箭來對付他了。

  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網開三面。他後退兩步,給她留了些騰挪的空間。果然,她神情鎮定下來,悄沒聲兒地長出了口氣。

  談東樵勾了勾唇,發覺自己近來笑得有點多。

  「春花老闆,還未回答本官的問題。」

  這還擺出官威來了。春花沒好氣地想。

  「捉賊拿贓,捉……」察覺比喻的不妥當,她咳了一聲,「春花不明白天官大人在說什麼。」

  這回答似乎並不令談東樵意外。他挑眉看了她一會兒,徐徐道:

  「春花老闆否認亦是無益,本官留存了證據。」

  ……這活閻王,據說夜審陰,日斷陽,該不會真有什麼秘法重現罪案現場吧?

  春花口舌乾澀,聲音也哆嗦起來:

  「……什麼證據?」

  他湊近一步,低下頭,將那淺潤的唇湊到她眼前:

  「或許要傳仵作來驗了傷,春花老闆才肯認?」

  她定睛一看,這才望見他唇上兩個淡淡血點,間距與她的兩個小虎牙距離恰恰相當。

  手指猛一蜷縮,她生生地在臘梅樹上摳下塊樹皮來。

  ……乾脆來個人,挖個坑,把她埋了吧。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峙片刻,春花終於敗下陣來,垂頭洩氣道:「天官大人既然有證據,那也許、可能是真的吧。不過您也知道,我昨日中了暗算,藥效上來,幹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也不稀奇。都說不知者不罪,反正……我自個兒是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有個玉石精,涼涼的,潤潤的……

  談東樵神情肅穆地思考片刻:「春花老闆又想拿『難得糊塗』來搪塞過去麼?」

  那……必須得搪塞過去啊。不然還能圖個什麼結果麼?難道強搶了他當上門女婿,或者跟他回去做天官夫人?

  似乎還是前一種更可行一些……

  春花被這膽大包天的念頭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過是被親了一口嘛,又不至於掉塊肉,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計較呢?要是覺得吃了虧,大不了我賠銀子,您開個價?」

  談東樵著實皺起了眉:「春花老闆這口氣,倒是跟梁家人的嘴臉差不多了。」

  春花又驚又怒:「這怎麼能一樣呢?梁家使了卑劣手段,騙我入局,我……我可是身不由己!何況我手無縛雞之力,哪有本事對您用強,您自己不會躲啊?」

  她說著說著,驀地一愣:

  「對啊,您當時怎麼不躲呢?實在不行,一棍子把我敲暈也行啊。」

  談東樵默然半晌,退開一步,眼神灼灼地望著她,神情有些難以言喻。

  霎那間心虛如海浪湧上來,春花薄怒回望:「你看什麼?」

  談東樵攤開手,嘆了口氣:

  「春花老闆怎知只親了一口?」

  「又怎知……談某沒有躲?」

  「不是說,不記得了麼?」

  「……」

  好,好,果然是一位夜審陰、日斷陽的活閻王。恐怕對著一根板凳腿,他也能盤問出三兩木渣渣!

  縱橫商界多年的春花老闆,心裡狠狠地吐了一口老血。她一向雖是有債必償,有約必守,但事急從權,她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賴賬了。

  春花戲假情真地呻吟了一聲,摀住額頭,翻了個白眼,昏了過去。

  厚夜,汴陵府衙。

  看管殮房的老趙給房門上了把大鎖,將鑰匙往兜裡一揣,大搖大擺地往外走。

  守門的衙役見了他,笑道:「聞頭兒不是叮囑你守大夜麼?怎麼才過三更就吃酒去了?」

  老趙啐了一口:「聞桑這小子,毛兒都沒長齊,就使喚起趙爺爺來了,誰聽他的?殮房裡的屍體沒人看,還能自己爬起來跑掉?」

  衙役沒再說什麼,目送他離去。

  夜更深了,烏雲如幕遮住了月光,投下濃重的陰影。沒有人注意到,陰影中升騰起一股黑霧,瀰漫過府衙的層層牆瓦,徑直來到偏僻不起眼的殮房。

  「叮咣」一聲,門鎖開了,鎖鏈彷彿被無形的手托著,緩慢而安靜地落在地上。

  殮房的木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黑霧在房中徘徊了一陣,終於在其中一具屍首的身側落了下來,漸漸匯聚成人形的實體,兜帽,灰衣,帶著與新鮮屍體不同的腐爛惡臭。

  灰衣的老五掀開面前屍首覆蓋的白布,露出一張五官難辨、血肉模糊的臉,但看頭飾,應當是具女屍。它將白布蓋回,轉向第二具屍首。

  第二具是一個摔斷了脖子的老頭,傷口在頭,面容整齊。

  但,仍然不是它要找的。

  它來到第三具屍首面前,尖利的指甲撥開裹屍布。

  這是一張模糊程度與第一具女屍近似的臉,但髮髻整齊,完好處的皮膚仍然細嫩。灰衣老五拎起屍體的手,仔細端詳,這是一隻佈滿了老繭傷痕,且因多年泥水工作而長著黑色腐蝕斑的手。是個命苦的少年人。

  灰衣老五頓了頓,反手一推,將屍體挪了個背部朝上。它謹慎地四處張望一番,確定無人,才撩起袖子,伸出一隻陰森的細爪,爪尖亮起烏黑的光芒。

  爪尖堪堪要觸及屍體後腦,驀地頂上金光大作,一張稠密大網從天而降,將灰衣老五罩了個正著。

  呼聲淒厲響起,險些撕破人的耳膜。電光火石間,隔壁停屍床底下滾出一個人影,啪地往那老五腦袋上貼了張黃符,口中喝道:「定!」

  老五的嚎叫聲戛然而止。

  自屋頂翩然飄落一個青色的頎長身影,正是談東樵。

  躲在床下的人——聞桑喘了口氣,打了個響指,殮房內燈火瞬間燃亮。

  「師伯,幸好你想了這法子,終於逮到一個活的。這些老五,道行不高,自爆起來倒是快得很。」他繞著灰衣老五轉了三圈,見它被無定乾坤網捆得結結實實,又被黃符定得動彈不得,這才放寬了心。

  「這麼個貨色,其實我自己就能應付,師伯何必親自來呢?我聽說春花老闆遭了梁家算計,府裡這幾日都不安生,此刻您該在長孫府啊。」

  談東樵淡淡睨了他一眼。

  「我已在長孫府周圍設下法術禁制,老五不能輕易靠近。」

  「哦。」

  考慮得還挺周到,您除了當賬房,乾脆把護院的活兒也接了得了。

  聞桑腹誹了一會兒,忍不住又道:「可是,春花老闆這會兒心情可能也不大好,也許需要有個人說說話兒,有個肩膀靠著哭什麼的……」

  他瞥見自家師伯冷冽的目光,頓時意識到自己又放飛得太厲害了。

  咳,恐怕是又被攆出來了吧。

  他識相地轉移話題:

  「那個,師伯怎麼知道,這老五會趁夜來打屍體的主意?」

  談東樵將停屍床上的少年屍首擺正,重新覆上裹屍布。

  「是枕骨。」

  聞桑一愣。

  「蘇玠留下的,不只是書信,還有一片薄薄的骨片。他將那枕骨磨圓了,藏在一個長命鎖中,留給了長孫春花。」

  蘇玠在信中說,他誤入澄心觀,在地窟中發現了無數形狀相似的三角骨片,有的日久年深,有的新鮮潔白。他只來得及偷了一片離開,事後驗看,才發現是人的枕骨。背後妖魔盤踞汴陵多年,法力高深,蘇玠清楚自己力敵不過,且身有家累,本不願牽涉太深。但那妖尊已察覺了他的身份,再退避為時已晚,只得私下調查。他將長命鎖託付給長孫春花保管,但並未告知自己查知的線索,唯恐她知道得太多,橫遭牽連。

  談東樵神情一黯:「果如蘇玠所說,安樂壺中存了無數枕骨,府衙仵作的過往驗屍記錄中,怎會全無枕骨被挖的記錄?於是我猜想,他們必是以其他方式害了人,在仵作驗屍之後,再挖走了枕骨。」

  聞桑想了想,抓住的這老五,確實是將屍體翻了過來,沖後腦枕骨下手。

  「他們既然要枕骨,誰的不一樣?為什麼前兩具屍首都不動手,單單對這一具動手?」

  談東樵冷哼一聲:「那就要問這位仁兄了。這具屍體的枕骨,究竟與別人的,有何不同。」

  那被縛的老五兜帽脫落,露出猙獰的面容,尖長的獠牙格格碰撞,彷彿拚命忍耐著什麼。

  談東樵眸中厲色一閃:

  「孽畜,再不坦白,本天官便要用『探魂』之術了!」

  老五面容大震,瞬間畏縮起來。「探魂」是斷妄司秘藏的拷問之術,用在凡人身上是禁忌,用在老五身上卻並無反噬,而受術的老五,經過探魂後,再無隱秘,靈魂也要烙上探魂之印,即便死後輪迴轉世,再無境界提升的可能。

  它口中仍然囁嚅,談東樵也不廢話,催動指尖,自眉心掠出一絲青色光華:

  「生為無定,死曷未歸。」

  老五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天官饒命,我說!」

  「妖尊命我來取祝九的枕骨,是因為吳王世子……」

  它的聲音戛然而止,彷彿舌頭突然被斬斷一般。

  談東樵心知不好,指尖的青色光華直衝入老五眉心。他的神識如同走入一孔幽黑的甬道,直奔著一線微光追了過去,與一個十分強大的神識一觸而離。

  那強大的神識在老五的神魂中嘎嘎一笑,將神魂整個吞噬,而後便如憑空出現一般,憑空消失了。

  老五神魂一空,談東樵的一線神識被強行抽出,砸回自己體內。他噔噔倒退兩步,吐出一口鮮血。

  「師伯!」聞桑大驚,連忙扶住他。

  無定乾坤網中,老五身形未動,瞳孔已慢慢褪色變白,直至成為一具毫無生命氣息的皮囊。

  談東樵站定了身子,輕喘了口氣:「無礙。」

  聞桑道:「這老五看來稀鬆,怎會有如此強大的神識,竟能反制『探魂』!」

  談東樵搖搖頭:「那不是它自己的神識。」

  妖尊將自己的神識放了一線在它的徒子徒孫身上,在最後時刻吞噬了原主的神魂,遁逃而去。

  聞桑一凜:「妖尊的法力竟已高深到如此地步麼?」

  談東樵冷笑一聲:「恰恰相反。他的肉體怕是極為虛弱,只能借門下子孫身軀四處遊走。只是不知此刻,他的本體神識寄生在何人身上。」

  聞桑怔了怔:「師伯,那老五剛才說……吳王世子,咱們是不是要查探吳王府?」

  「先緩一緩。」談東樵道,「你師父韓抉快要到了。堪輿、陰陽、天像他更為擅長,我還有些疑問需要他來解答。另外……」他頓了一頓。

  「盡快查清楚這少年的身份。」

  吳王府,風麟軒,雙目已盲的霍善道尊驀然大睜雙眼。

  吳王急急撲過來:「道尊,可有進展?」

  純白的眼珠在霍善道尊的眼眶中轉了兩轉,他疲憊地長嘆了一聲。

  「來不及了,斷妄司天官已至,蘇玠帶走的東西,也已到了他手上。」

  吳王肝膽俱裂:「那……長思呢?長思可怎麼辦?」

  霍善道尊凝神沉思良久,道:「而今,只有一個人可以救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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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七章 鳥窮則啄

  兩日後,韓抉抵達汴陵。

  韓抉的父親韓徹受封霖國公,過世的姑姑正是今上生母,可謂是正經的皇親國戚。但他自幼文不成武不就,除了長相外一無是處,再加上對美食毫無抵抗力,硬是把自己吃成了個俊俏討喜的胖子。

  霖國公無奈,只得央求斷妄司天官將他收入了門下。他在斷妄司中找到了自己除美食外的其他兩樣畢生熱情所在:一是鑽研道術法器,二是——氣死自己的表兄談東樵。

  霖國公府韓家與談家是姻親,行事風格卻截然相反。談家尚儉持節,韓家卻十分好大喜功講排場。韓抉在這一點上深刻貫徹了家風,領著一幫小徒弟,頂著個監察御史的名頭,浩浩蕩蕩到了汴陵。

  監察御史品階不高,但霖國公府小公爺的名頭足以砸死十個汴陵知府。曲知府遠遠迎出十二里,又佈置館驛,又安排僕婢,恨不能將自家老母親送過來當老媽子。

  曲知府打聽過,這位霖國公小公爺最大的愛好就是吃。待安頓妥當,曲知府親自上門來請韓小公爺往春花酒樓赴宴,卻被一句舟車勞頓婉拒,碰了一鼻子灰。

  夜半,談東樵拎著個食盒進屋,韓抉正在擺弄一個微型的五行法陣。

  抬眼望見他,韓抉大喜:

  「老談你來看,此地確有古怪。」

  五行法陣中心騰空著個白色光球,被金、木、水、火、土五色光線圍在當中,形成一個不甚規則的五邊形。光球卻不在正中,而是向代表「金」的黃色光線偏了不少,還在緩緩顫動,彷彿被遙遠的地方一根絲線緊緊拽著,正要與法陣角力。

  談東樵道:「傳聞汴陵有七百年財脈,是否與此有關?」

  「財脈乃天生地養,在五行之內。此地金氣大盛,五行混亂,應是人為,而非天給。」他瞪大眼睛:「我那皇帝表兄天天惦記著汴陵稅款,收上來的都是杯水車薪,天下財富卻源源不斷地往汴陵匯聚,原來是有老五在此作祟。」

  談東樵看他一眼:「這不是一般的老五。」他深思地凝望著五行法陣,「可知是個什麼法陣?」

  「應是個聚金法陣,但在此地經營多年,究竟是如何養陣,又是如何影響汴陵財脈,現下還不明朗。這幾日我在汴陵各處走訪一番,看能否找到陣眼,但這事是個細工夫,急不得。」韓抉嘿嘿一笑,「難怪你指名要我親自過來,換了別人,兩三年也未必能摸清法陣的名堂。老談,你在汴陵待了數月,老實講,是不是已經查到了這聚金法陣的陣主?」

  談東樵點點頭,掏出一塊骨片:

  「這陣主在汴陵佈局兩百餘年,根基頗深。蘇玠之死亦與它有關,乃至吳王府也脫不了干系。」

  他將蘇玠偷出這片枕骨的前後因果與韓抉詳細一說,又道:「我疑心,澄心觀下便是聚金法陣的陣眼之一,而這些人類枕骨與作為祭品的老五,都是養陣的必備之物。只是這一片枕骨,不知有什麼特別,為什麼蘇玠竊走它之後,那號稱妖尊的老五會如此震怒。」

  韓抉嘿嘿一笑:「這些彎彎繞的東西我不懂,我只管找陣眼,破法陣,查案之事,還得你來。」

  「破陣之事,還需從長計議。叫你來,一是為了勘探法陣,而是吳王府與法陣主人頗多牽扯,正可借你的身份一探究竟。」

  談東樵負手,看向窗外的暗夜,「這法陣關係數百萬生民的生計,牽一髮而動全身,故我雖有察覺,也未敢擅動。」

  韓抉嘴角抖了抖:「我說天官大人,咱們斷妄司管的是降妖除魔,你老是把天下生民掛在嘴上,這日子還要不要過了?何況汴陵這事兒,影響的多半是那些賣高買低的奸商,你家談老太爺常說,商人都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蠹蟲,故此士農工商,商排最末。讓這些商人吃一回啞巴虧,不正遂了你家老太爺的意麼?」

  談東樵皺起眉,回眸斥道:「為官者,應對所有百姓一視同仁,怎可因偏見隨意輕賤?都似你一般,只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三省六部各自為政,還談什麼護佑黎民?」

  他再三搖頭,給韓抉下了個最終判詞:

  「聞桑這孩子,就是被你教壞了。」

  「……」韓抉按了按眉頭,想起自己為什麼臨行前躊躇了半天了。

  天官大人不在京城的日子,大家都鬆快了不少,居然好了傷疤忘了疼了!

  他決定暫時韜光養晦,不和憂國憂民的天官大人對著幹。

  掀開談東樵帶來的食盒,裡頭四色點心鮮豔地露出來,金黃的豆沙團、紫色糯米團,青色艾草團和黑色芝麻團,正中都印著一朵紅色春花印。

  「曲廉今兒晚上請我去什麼春花酒樓吃酒席,該不會就是做點心這家吧?」韓抉一拍大腿,「哎喲,真是虧大了。」

  他忽然狐疑:「老談,你何時在吃食上這麼有品位?」

  談東樵淡淡瞟了他一眼,又將食盒蓋子蓋了回去:

  「我信中說的幾件事,都查清了麼?」

  「……我回去告訴我娘,你刻薄我吃食!」

  「姨母問起,也是公事為先。」談東樵四平八穩地答道。

  「……」韓抉只好把查到的消息一一稟報。

  蘇玠的身世,是談東樵囑咐韓抉查訪的第一件事。

  斷妄司的修士找到了蘇府的奶娘,奶娘證實蘇玠並非蘇家嫡妻所生,而是蘇玠之父蘇崇在外面結識的女子所生,蘇玠一出生便被蘇崇帶回,養在了嫡妻名下,蘇家人都未見過蘇玠的生母。蘇家重名,此事不體面,知道得人極少。

  「我按你信中提醒問了奶娘,蘇玠幼時可有異常。奶娘說,蘇崇對蘇玠甚是保護,幼時常常將他關在房中讀書,不許他和別的孩子一起在露天的院中玩耍。有一回,蘇玠翻牆出去玩兒,被蘇崇發現,抓回來打斷了腿,休養了半年才能行走。其後蘇崇還在蘇玠居住的院落牆上張了網,謹防他再翻牆逃走。奶娘也說不清,蘇崇對這個孩子究竟是愛還是恨。」

  「另一件事,蘇玠確實在許多年前就來過汴陵。」

  談東樵點點頭,似乎並不意外。

  「具體是在何時?」

  「大約五年前,蘇玠科舉不第,蘇崇將他禁足在家,他不知怎麼還是逃了出來,一路逃到了汴陵。他在汴陵待了一段時日,不知怎地又想明白了,自己回了京城認罪,且對蘇崇的要求再無不從。後來蘇家看他實在沒有科舉的天分,便給他捐了個採辦的官兒,他便又到了汴陵。」

  韓抉盯著那食盒,一面道:「不過,蘇玠此前來過汴陵,又和他的死有什麼關係呢?」抽絲剝繭刨根問底,可不是他的強項。

  張網、五年前、蘇玠的託付、枕骨……一切看似毫不相關,卻又彷彿早就在命運的話本上逐字寫明。

  蘇玠一年前再到汴陵,頻頻出入歡場,卻從不留宿,真正相好的,是一個自贖了身的花娘菡萏。

  長孫春花與蘇玠明明相交頗深,卻從不表露兩人交情,且在蘇玠死後並未公開質疑過蘇玠的死因。

  如同在萬千雜色絲線中瞬間揀出了同色相連的線團,談東樵眸中一亮。

  「樊霜曾說,蘇玠不是人。」

  「啊?」

  「蘇玠不是人,也不是老五,他是個二五子。」

  談東樵知道,他離世之前,對長孫春花有重要的託付的。這託付,和書信中對真相的追索,並非同一個。這託付重要到,春花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甚至因他執意追查而翻臉。

  也許,蘇玠第二次來汴陵之後,就沒有打算再回京城。

  窗外一聲輕微的響動,陳葛露出半個諂媚的狐臉:

  「天官大人。」

  談東樵還未動,案上的五行法陣驀地躥起來,朝陳葛兜頭罩下,陳葛立時化作一個雜毛的小狐狸,在五行光網中左逃右躥,一會兒撞在火陣上,被燎了兩片皮毛,一會兒又撞在水陣上,被澆了個透心涼。

  「……」談東樵默了一默,道:「放它出來罷,這個老五我認識。」

  韓抉狐疑地看看他,確認無誤後才收了法陣,將五行都受了一遍的陳葛放出來。

  陳葛從口裡吐出一口鹹水,哭道:「天官大人,我可是替聞捕快帶消息來的。你這位同僚怎麼不由分說就動手?」

  韓抉攤攤手:「可不是我動手,是五行法陣認出了你,自行動手。」

  「這位是?」

  「斷妄司副天官,韓抉。」

  陳葛:「……」

  斷妄司果然個個心狠手黑,連個漂亮的小胖子都不例外。

  談東樵道:「你帶了什麼消息?」

  陳葛抖抖毛上的水:「那個被灰老鼠咬死的孩子,我們查到是誰了。」

  「他姓祝,名九,正是五年前病死的營造大師祝般的兒子。祝般死後,便和瞎眼的老母住在方家巷子。我們跟街坊鄰居打聽了一下,發現他過得……極為倒霉。」

  祝九這些年,幾乎是建房房塌,修橋橋垮,日日辛苦賺上點錢,還不夠娘兒倆吃用,即便是有些剩下的,也都送給賭坊了。照理說在汴陵,一個身強力壯的少年,只要肯努力,怎麼會養不活自己呢?

  「就是個倒霉催的賭鬼。他娘說他最後一次出門,是拿了錠碎銀子,三更半夜奔賭坊去了。切,他們這些住在方家巷子的人,個個都是如此,又懶又好賭,不事生產,不求上進,窮也是應當。」

  談東樵驀地一震:

  「你方才說什麼?」

  「不求上進,窮也是應當?」

  「再前頭一句。」

  「呃……方家巷子的人,個個都是如此?」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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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八章 禽息鳥視

  翌日,韓抉以霖國公長子的名義,前往吳王府登門拜訪。談東樵遂喬裝成侍衛,緊隨身側。

  吳王少年時曾與霖國公有同窗之誼,頗有交情,雖然對韓抉的到訪十分意外,卻還是客氣親切地將他迎進門來。

  主客坐定,照例寒暄了幾句。吳王多年不曾回過京城,問起霖國公夫婦的康健,倒是十分真心。

  「當年你父親和本王一同拜在談老太師門下,逃課都是一起逃,可沒少被老太師打手板啊!」

  韓抉想像了一下他老爹被談老太師打手板的樣子,不禁有些牙酸。幾代人了,姓韓的還在姓談的手底下討生活。

  「父親也常常想念王爺,可惜這麼多年,王爺竟再也沒回過京城。」

  吳王面容浮現惆悵:「本王亦是身不由己,若不是長思這孩子……」

  他話音一頓,轉而感慨道:

  「時移世易,世侄都長這麼大了,還是和幼時一般豐姿。有子如此,真教本王羨慕不已。」

  韓抉一愣,他記得,自己幼時就是個皮光水滑的小胖子。

  「王爺說笑了,韓抉幼時愚鈍,家父家母都恨不得生的是塊燒肉呢。」

  吳王哈哈大笑:「本王記得,領著長思去國公府做客,你和長思同座飲食,他只吃了兩口便不再動筷,你卻呼弄呼弄吃了兩大碗,可把王妃羨慕壞了,直說你乖巧健壯,回來念叨了三天。」

  他嘆了口氣:「長思這孩子,自幼多病,也是我們做父母的欠他的。若是能像韓世侄這般能吃好養,該有多好。」

  「……」只要韓抉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他旋即哈哈一笑:「對了,怎麼不見世子呢?」

  吳王神情微變:「長思前幾日……突發重病,正在閉門休養,不能見客,還請世侄見諒。」

  韓抉震驚道:「世子患了何病?可要緊麼?不瞞王爺,小侄也曾學過些醫術,或可試著為世子把把脈?」

  吳王一怔,乾笑道:「長思所患乃是舊疾,已著熟悉的大夫細細調理,就不勞世侄了。」

  「如此。」

  吳王垂首片刻,抬眸銳利地觀察著韓抉:「世侄此次來汴陵,是為公幹還是私事?」

  韓抉大而化之地擺擺手:「小侄仗著祖蔭,在都察院任個小小御史,能有什麼公幹?聽說汴陵美人、美景、美食都是一絕,特來見見世面。」

  斷妄司副天官主管司內事務,不審斷,不查案,故此,外人只知他御史的身份。不像談東樵,正職掛的是左都御史,但人人都知道他修道多年,不染塵俗,幹的是鬼神也要退避三舍的營生。

  他與身後的談東樵交換了個眼色,彬彬有禮道:「小侄難得來一次汴陵,聽聞王府花園景緻非凡,可否請王爺帶路一遊?」

  吳王不疑有他,遂放下心來,引著韓抉往花園去了。

  一行伺候的僕從頗多,沒有人留意到,霖國公世子帶來的侍衛中有一個默默地掉了隊。

  談東樵四處繞了一圈,鼻隙嗅到一絲藥味。果見兩個侍女捧著藥罐,交頭接耳地走過,他暗暗跟上,直往風麟軒而去。

  侍女將藥罐送入臥房,談東樵使了個障眼法,尾隨著進去,飛身一掠,便上了房樑。

  房內忽然響起一個沉重老邁的聲音:

  「誰!」

  談東樵一震,聽出是霍善道尊的聲音。

  立刻有女子回應:「道尊,是送藥的侍女。」

  霍善沉沉咳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那回答的女子——正是秦曉月,從藥罐中盛了藥湯出來,捧到床前。

  藺長思醒著,卻似乎無力掌控自己的身體,全靠兩個侍女將他從床上扶起,半坐起來。他神情木呆,恍惚盯著秦曉月看了一會兒,忽地來了一句:

  「我不吃藥。」

  秦曉月道:「世子不吃藥,身子怎麼能好呢?」

  藺長思平板道:「老子不認識你,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在藥裡下毒?」

  秦曉月怔了怔,現出潸然欲泣的樣子。

  藺長思身世高貴,談吐清雅,性情溫和,是汴陵城中無數閨秀的春閨夢裡人,她以前做夢都沒想過,會從他口中聽到如此粗俗之語。

  藺長思皺起眉:「你這麼好看的娘們兒,哭起來怪可憐的。好了好了,老子吃藥還不成麼?」他一把接過藥碗,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吃藥似乎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他漸漸有些萎靡,脖子一歪,倒在了榻上。

  秦曉月眸中滴下淚來,向坐在一旁的霍善道:「道尊,世子這樣……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可怎麼好?」

  霍善哼了一聲:「此乃邪魔反噬之兆,藥物能有什麼用?」

  秦曉月低頭不語。

  談東樵隱在樑上,深深蹙起了眉。藺長思的談吐為人他是見過的,方才那說話的,不似他本人,倒像是被誰奪了舍一般。可是,又有哪個奪舍的邪魔會蠢到毫不遮掩奇怪的言行?

  他仔細端詳昏睡的藺長思,但見他面容蒼白消瘦,呼吸極度微弱,彷彿一不小心便會油盡燈枯。

  這時,侍女來報:「小夫人,王妃帶著客人來了。」

  秦曉月皺眉:「世子這樣,能見什麼客人?」

  那侍女怯怯看了她一眼:「是……春花老闆。」

  秦曉月微愣,便聽霍善道:「來得正好!快扶我去裡間。」

  她雖不明所以,但知道吳王對這瞎眼老道一向言聽計從,於是命侍女將他扶到裡間,又以屏風遮擋。從外間看,根本看不出裡面還有個人。

  不多時,長孫春花清亮的聲音便近了。

  吳王妃神思憂傷地牽著春花的手,身後跟著仙姿和幾個王府侍女,一路進了門。

  「丫頭,你能來,真的太好了。長思的病,這兩年分明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誰知又突然……」

  「凌姨莫要太擔心,長思哥哥那麼多溝坎都熬過來了,這一回必定也能吉人天相呢。」

  春花眉目清亮,雙頰微紅,雖然神情憂慮,但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

  談東樵冷冷望著,想起前日,他去長孫府探病,家人還回報說東家小姐還暈著,不宜見客。

  一轉眼,就精神矍鑠地跑到別人家探病來了。

  春花還不知自己的彌天大謊已被戳成九孔,猶自拉著王妃的手,耐心安撫。

  王妃嘆氣:「梁家做下的下作事,我也聽說了。唉,也是難為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今日特地命人去請你,也是沒有辦法。我只盼著見了你,長思的精神能好一些。」

  春花溫馴道:「凌姨有吩咐,我哪有不從的。」她迎面見了秦曉月,先是一怔,隨後微笑著頷首。

  王妃卻並未正眼看秦曉月一眼,而是皺眉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和春花有些私密的話說。」

  秦曉月臉色一白,看了看榻上的藺長思,咬住下唇,終是乖順地領著侍女們出去了。

  王妃偏頭,看了看春花身後的仙姿,客氣笑道:「仙姿姑娘,也避一避?」

  談東樵心中一動,正想以什麼法子予以提醒,便聽春花道:

  「凌姨,還是讓仙姿留下吧。上次在梁家,春花受了驚嚇,落下個毛病。身邊若無仙姿陪著,就渾身發抖,盜汗眩暈。唉……這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的。幸好仙姿不是外人,凌姨有什麼話,當著她說,也是無妨。」

  談東樵唇角一勾。真是個機敏的好姑娘。

  果然,王妃雖然猶疑,也不好再說什麼。她坐到榻前,喚了幾聲:

  「長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藺長思悠悠醒來,迷濛的眼睛盯著王妃看了一會兒,眸中儘是陌生。

  王妃立刻便受不住了,淒然落淚:「他發病以後,總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我,好像……好像根本不認識我這個娘親一般!」

  春花也愣住了,怔怔地說了聲:「長思哥哥?」

  藺長思緩慢地將眸光轉向她,似乎極力思索她的身份。

  王妃的神情漸漸失望。

  「看來,他連你也不記得了。」

  藺長思卻倏然出聲:「我認得你。」

  王妃和春花俱是一愣。

  「很久以前我生病的時候,你也來看過我。我記得你。」

  王妃大驚,正欲叫人,被春花一個眼色止住。

  「你記得我……」春花聲音有些發顫,「那你記得你自己嗎?你叫什麼名字?」

  藺長思痛苦地鎖起眉,良久,抱頭痛呼出聲,那呼聲如一顆高拋的石子,到了最高處,驀地直線下跌,墮入無聲。

  王妃高呼起來:「道……」她猛地停住,看了看春花,轉而向外叫道:「大夫!快叫大夫!」

  秦曉月領著侍女、大夫湧了進來,推推攘攘地擠了一屋子,梁家藥鋪的劉大夫衝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藥湯,好歹是把人搶救回來了。

  談東樵冷眼望著這一切,眼角餘光掃到內間的霍善道尊無聲無息地起了身,從後門出了風麟軒。他心中一動,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霍善道尊雙目既盲,腳步緩慢,卻走得十分篤定,彷彿這條路已經閉眼走了無數次一般。他穿過曲折的花園小徑,步過小池上的拱橋,一直來到吳王的書房門口。

  他站住了,彷彿在等候什麼。

  談東樵知道,他在靜聽,試探週遭是否有人。他維持著一個不易被察覺的距離,極為耐心地等著。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霍善終於又動了。

  但他並未進入吳王的書房,而是轉身繞過書房,向偏僻的後園走去。

  談東樵繼續跟著,直到霍善來到後園假山背後,輕輕扣響石壁。

  他目力極佳,迅速記下了霍善開啟機關的手勢。也許是為了照顧吳王是個凡人,這手勢並不複雜。

  假山壁上豁然而開,現出一個拱形門洞。談東樵跟著霍善從門洞進去,拾階而下,經過一段長長的黑暗階梯,終於到了地底。

  地底的洞府十分開闊,週遭燈火通明,但這對霍善並沒有什麼區別。他神情木然地穿過冰冷的石洞,來到盡頭,恭敬拜倒:

  「神尊。」

  談東樵隱在燈火的陰影中,舉目望著霍善拜倒的方向。

  但見一座十餘丈高的財神像矗立在洞壁之前,頂天立地,塑像衣袂袖端繪著金色線繡,眉目清亮,依稀正是在澄心觀的財神殿中見過的模樣。

  那神像開口了,聲音如桀桀飛過的老鴰。

  「如何?」

  「長孫春花帶了那……那凶獸,我們未能得手。」

  「長孫府呢?」

  「那天官在長孫府週遭設了禁制,咱們的人進不去。」

  神像沉默了。

  霍善道:

  「唯今之計,只有用凡人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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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九章 鉤金輿羽

  韓抉調動三吋不爛之舌,將吳王府花廳中的雞翅木紫銅花格猛虎下山騰蛟歸海八扇大屏風來回誇了三遍,終於瞥見談東樵不動聲色地歸了位。

  他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嘴唇:

  「王爺,時候不早了,小侄就不便多擾,這就先告退了。」

  走出王府大門的時候,正遇上一行人姍姍從側面行來。

  韓抉眼尖,望見領頭的是個黛青斗篷的女子,一雙星眸湛湛有光,頰若海棠,步子邁得很急,神情卻頗沉穩。

  他自問閱美人無數,連京城第一美人——寧妃娘娘也能常常見到。眼前這女子雖非絕色,卻讓人一眼不忘,情不自禁地生出親切好感。

  那女子也看見了他們,腳下一頓,便轉向過來行禮問安。

  吳王神情似乎不大好:「長思他……」

  女子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早日康復。」

  「王爺,這是……」韓抉搶前一步。

  吳王的目光在他臉上溜出一抹油,咳了一聲:「這位是汴陵商會會長,長孫家的春花老闆。」

  又向春花道:「春花,這位是霖國公家的韓小公爺,此來遊玩,若有機緣,你可要好好招待。」

  「謹遵王爺吩咐。」

  韓抉大驚:「莫非……那個春花酒樓,就是姑娘您開的?你們家的四色糰子可太好吃啦!」

  「謝韓小公爺捧場。」

  春花微笑,餘光掃見韓抉身後一個熟悉的修長身影,笑容一頓。

  吳王道:「春花酒樓的四色糰子,往年都是春分之後才上市,今年怎麼如此早?」

  「回王爺,還未上市呢。大師傅先做了最早的一批,送給幾位故舊親朋,昨日也送了幾盒到王府。也許是哪位故舊借花獻佛,送了給韓小公爺嘗鮮呢。」

  春花轉開眸子,斂去異色,如常笑道:

  「韓小公爺若得空,歡迎隨時來春花酒樓用膳。」

  辭別吳王,走出王府大門,韓抉低聲對談東樵道:

  「老談,你看那姑娘,腳下這麼快,好像後頭有登徒子在追她。」

  談東樵:「……」

  「如此佳人,不能結識實在可惜。老談你先回去,我去找她聊一聊,最好能一同用個晚膳嘿嘿。」

  他躍躍欲試,就要衝上前,驀地被談東樵從後頭拽住腰帶,拉了個趔趄。

  「我還有事要找她。你且先回去。」

  韓抉一愣,對著談東樵大步流星的背影盯了一瞬,驀地醒悟,連忙追上去:

  「老談你這孔屠,可別嚇著姑娘家!」

  春花一步踏上馬車,剛放下簾幔,車外傳來熟悉的嗓音:

  「春花老闆,可否撥冗一談?」

  「……」

  春花深吸了口氣,咧出個得體的笑,掀開車簾:

  「談大人,真是不好意思,酒樓有些事務急需處理,不能陪大人暢談了。」

  談東樵微微挑眉:「那,可否允談某同乘一車,車上詳談?」

  「……」

  春花回身看了看逼仄的馬車,清咳了一聲:

  「這怕是……不太方便吧?男女大防……」

  「春花老闆說過,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何況,談某在錢莊任職之時,不是常與東家同乘一車麼?」

  「……」他如今已不是她的賬房先生了,不知為何,「東家」二字從他口中說出,別有一番回味,直接令她想到那晚在馬車上,他唇間的觸感。

  春花瞬間臉上滾燙,僵在當下。

  這……躲得過初一,確實也躲不過十五。

  幸好韓抉已馬不停蹄趕了過來,見此情形,立時起了打抱不平之心。

  「春花姑娘,這人可是為難你了?唉,他這個人,臉難看、話難聽,又不懂何為憐香惜玉。若是驚嚇到你,我替他賠罪了。」

  春花聞言一愣,一時摸不清談東樵和韓抉的關係,倒不知如何應對。

  談東樵看出她的疑惑,道:「韓小公爺是斷妄司同僚,亦是談某師弟。」

  如此,便是可信之人了,難怪談東樵能偽裝成他的護衛混進王府。

  春花向韓抉微微一笑,他大受鼓舞:

  「老談,你有什麼案情不明,我替你問罷。你且忙你的去,我請春花姑娘吃個便飯,咱們飯桌上詳談。」

  談東樵被他的理所當然震住,居然錯愕了一瞬,片刻才道:

  「你何時問過案?知道怎麼問案麼?」

  「啊哈哈哈看你說的,問著問著不就知道了麼。」韓抉甚是雀躍,居然膽大包天地推了談東樵一把:「老談你快走,別在這礙事。」

  春花見談東樵面上已不太好看,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

  「不如,由我做東,一同做個小席面,可好?」

  立春剛過,汴陵盛產的毛竹正是可挖筍的時候,春花吩咐酒樓大師傅置了一桌全筍宴,款待談、韓二人。四寶春筍、筍乾蒸魚、麻油芥菜拌筍尖、竹筍釀肉、筍耳湯,七色俱全,筍香盈室。

  韓抉就著菖蒲酒,吃得身心意通體暢快,連連拍案稱妙:「春花姑娘,你這酒樓真該開去京城,我保你日日座無虛席!」

  春花笑道:「春花確有此意。來日若真在京城開個分號,就要靠韓小公爺多多抬舉了。」

  談東樵此前已將查得的線索告知韓抉,但並未詳細說明查訪的過程,也未提起與春花的淵源。此時便藉著酒席,將他如何化名入春花錢莊做了賬房,如何查訪得知蘇玠的死因,如何與春花一同在澄心觀底歷險,遭遇妖尊,簡要說了一遍。韓抉聽得目瞪口呆,連連豎起大拇指:

  「沒想到春花姑娘如此智勇雙全,義薄雲天!」

  談東樵又將妖尊座下老五盜取屍首枕骨之事,對春花講了。提及死者身份乃是當年祝般大師之子,春花殊為震動,輕輕「啊」了一聲。

  「這個祝家阿九,我原是認識的。」

  祝般其實只有一子,從小愛若珠寶,因是老來得子,怕養不活,便特地取名祝九,以喻上面還有八位兄長,若要降災也最後一個降到他身上。

  五年前,正是這祝家阿九生了場大病,急需何首烏醫治,祝般才鬆口與梁家合作建了來燕樓。那時春花與祝般頗有來往,還曾前往祝府探病,依稀只記得是個病懨懨的少年。

  後來祝般身死,祝家敗落,都傳祝家孤兒寡母遠走了他鄉投親,竟沒料到是一直住在方家巷子,還過得如此淒慘。

  春花神情黯然:「若我能早些知道他們還在汴陵,或許不至於……」

  談東樵看出她眉宇間虧欠之意,柔聲道:「天道無常,人各有命,你豈能人人都照顧得到?不必如此自責。」

  春花明了他意思,沮喪的心情略略提振,輕聲道:「多謝。」

  談東樵於是從懷中拿出一顆小小碎銀:「這銀子,你可認得?」

  春花取過仔細辨認:「這是長孫家的銀子。是除夜前夜,『散金銀』所用。」

  「如何能肯定?」

  春花將其中一角指給他看,角上一個小小的刻痕「一」字。

  「這銀子是自家錢莊切割,每顆一錢,故此在一角劃了一字。別家一錢碎銀多有磨損,實稱不足量,但我用去散金銀的這一批都是現切,重量成色都統一,絕無少兩。」她命人取了小秤一秤,果然整整一錢,不多不少。

  談東樵點頭,道:「這銀子,是在祝九的屍身上找到的。」

  春花一怔:「你懷疑,我和祝九的死有關?」

  「我自然信你不會作惡。」談東樵皺眉:「但這碎銀怕不僅僅是巧合,只是目下我還未想通其中關聯。」

  專心啃筍的韓抉驀地停住筷子,有些疑惑地望著談東樵。

  他剛才說什麼?鐵面無私只看證據的斷妄司天官,說他信誰不會作惡?

  想必是他聽錯了。韓抉埋頭,繼續撕扯一片里脊。

  春花見談東樵如此篤定信任,心中一暖。乍又想到一事,微微一愣。

  祝九死於南門外亂葬崗上,而長孫家老宅離亂葬崗並不遠。

  她思索片刻,不著頭緒,撞上談東樵探詢的目光,驀地心中一虛。猶豫了一瞬,還是道:

  「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未同你說。」

  談東樵似乎並不意外:「你現下願意說了?」

  春花搖搖頭:「此事……未必與你要查的案情相關。可否暫時守密?若有一日發覺這秘密真與案情相關,我絕不隱瞞。」

  談東樵微一思忖:「倒也合理。人各有其私,若為查案,強行剖開別人所有陰私,並不公平。」

  春花怎麼也沒料到他這樣好說話,不由得大喜,倒了一杯冰過的菖蒲酒:「多謝包涵,和談大人說話真是太暢快了。」

  不必精心算計,察言觀色,旁敲側擊,只要以誠相待,他便以誠回應。

  大快朵頤的韓抉驀然停住了動作。

  這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麼?居然有個姑娘——不,有個活人——說和老談說話很暢快?

  眼前的美食雖然吸引,卻再也壓不住他瘋狂豎起的順風耳。

  春花端起酒杯,誠心誠意道:「春花便以此酒,敬談一杯吧。」

  談東樵盯著她飛紅的臉頰,薄唇勾起一抹淺笑,手中卻猝不及防地奪過了酒杯。

  「你身子還未好透,喝什麼冷酒?」

  春花一呆,便聽他招呼酒樓小二進來:「取一壺溫過的屠蘇酒,給你家東家。」

  那小二也甚是聽話:「是,嚴先生。」

  韓抉正在奪筍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了桌上。他霍然站起,指著談東樵大喊:

  「老談!你該不會被奪舍了吧?」

  談東樵皺起眉,冷冷瞪他一眼:「胡說什麼?」

  韓抉一臉恐慌地奔過來:「你怎麼證明你是真的老談?」

  「……你要如何證明?」

  「我問你,你們談家的家訓是什麼?」

  談東樵忍耐地閉一閉眼,仍然答道:「巧偽不如拙誠。」

  韓抉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對,這事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不能為證。」他想了想:

  「你離京時,我給了你一件我新做的頂階法器,是何物?」

  談東樵嘆了口氣,扶住額角:「是一件精簡過的破靈箭,你將它做成了袖箭。」

  「不錯。那破靈箭呢?拿出來啊。」韓抉攤開手。

  這一問,倒叫談東樵結結實實愣了一愣。

  見他遲遲不語,韓抉大喝一聲:「哈!你果然拿不出來吧!」

  他功夫稀鬆,此刻忽然靈巧起來,扯著春花倒退兩步,將她護在身後:

  「快說,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斷妄司天官!」

  談東樵:「……」

  「那個……韓小公爺……」

  「春花姑娘別怕,我豁出性命也會保護你的!」韓抉如臨大敵地瞪著談東樵。

  「咳……你的破靈箭在這兒。」

  春花擼起袖子,將左腕上套著的箭筒舉到韓抉眼前。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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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6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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