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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章 處堂燕雀
春花匆匆趕到長孫衡的居處。
推門進去,她愣了一愣。
「爺爺?」
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小床邊,向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嬰孩應已入睡許久,房中燭火未滅,昏暗幽微,本該看護的奶娘卻不在房中。
春花比了個口型:「奶娘呢?」
「我讓她歇著去了。」長孫恕盯著床上沉睡的小娃娃,粉嫩的圓腮上還沾著一絲亮晶晶的口水。
「這娃娃,長得和你哥哥小時候真是像啊。」
老人乾瘦的手摸了摸娃娃的嫩臉,在小娃娃身上輕輕拍了拍,胸口的長命鎖上掛著的小鈴鐺被輕輕撥動。
「這鎖,倒是不錯……」
春花深吸了口氣:「哥哥總算有點做爹的樣子,還想著給衡兒打了把長命鎖。」
長孫恕「哦」了一聲,並未回頭。
春花撇嘴:「爺爺如今有了重孫,眼裡就看不見小春花了。小時候您就偏心,我和哥哥打架,你總是偏幫哥哥。」
老人怔了怔,尷尬笑笑:「那時還不知道,你哥哥長大了,竟是這麼不爭氣。」
春花下意識撫著左手腕,靜默了一會兒,忽向門口道:「仙姿,你回來了?」
老人聞言,霍然直起身子,向門口望去。
門口空空如也。
勁風自後腦而來,老人倏然躍開兩丈,寬大的袍袖兜住襲來的異物,啪地一聲射入牆壁。定睛一看,竟是一枝銀羽袖箭,羽上一圈黑紋。
不給他喘息的時間,再一箭乾脆俐落地射出,正中他肩頭。
「斷妄司的破靈箭!」
以中箭處為中心,如有氣浪蘧然爆開,「長孫恕」上半身被氣浪席捲,鬚眉脫落,人的偽裝盡數消失,露出一張灰而尖的獸臉。
尖利痛苦的嘶鳴炸得春花頭皮發麻。然而這一箭,還不足以取他性命。
春花以右手托住左手腕,長袖落下,露出腕上套著的箭筒。
她心跳劇烈得如同花籌會上的助威長鼓,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控制雙手不至顫抖。但此刻她是小娃娃和妖物之間唯一的障礙,絕不能慫。
那妖物上半身布料被撐得破爛不堪,現出一個獐頭鼠目的原形,下半身還是人的形狀,蹲伏在地上劇烈地喘息,綠眼惡狠狠地瞪著春花。
春花眯起眼,對準:
「別動,再動就射頭。」
這破靈箭是嚴衍在安樂壺中交給她防身所用的,可惜時間匆忙,根本沒派上用場。脫險後,嚴衍又詳細教導過她使用之法,說這破靈箭於凡人只是普通暗器,於「老五」卻能造成致命傷害。
那妖物一滯,果然定住了身軀。
默了一瞬,它甕聲甕氣道:
「我何時露了破綻?」
「一開始。你扮成我爺爺的樣子,手邊卻沒有枴杖。」
「為這點懷疑,你就用破靈箭對付自己的爺爺?」
餘光瞥見小床內側倒地的奶娘,春花眸色更冷。
「我幼時和哥哥打架,爺爺從來是偏幫我的。」
「……春花老闆果然心細如髮。」對方陰惻惻一笑,「你如此疑心謹慎,只能說明……我找對地方了。那東西……」
他歪頭看小床上的長孫衡。
「……就在這娃娃身上。」
春花脊背一涼。
決不能讓眼前這人——或老五——活著走出長孫府。
「你究竟是誰?」
搖曳的燭火在對方臉上留下大片陰影,他咧嘴大笑,腥紅的口中戳出四根尖長的前齒。
「愚蠢的凡人。」
大袖一揮,捲起一股腥臊的妖風,妖物迎面向春花撲過來。腐臭黏濕之氣熏得春花險些背過去,勁風颳亂了準頭,接連幾支袖箭都沒有命中,只有一支擦過妖物臉頰。
春花抱起長孫衡向旁一躍,滾進角落,堪堪躲過利齒。
妖物一撲不中,迅捷掉頭又撲了過來。
小娃娃驟然被顛醒,號啕大哭。春花將他緊摟在懷中,向那妖物背後高喊了一聲:
「仙姿!」
妖物冷笑一聲:「還想騙我!」
它頭也不回,驀地卻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耳邊倏然傳來一聲:「喵……」
妖物渾身的毛髮都炸了起來,掉頭往門口一看,圓臉丫頭仙姿向它招了招手。
「……」天道埋在妖物骨子裡的恐懼把它定在原地,顫抖得動彈不得。它的實體彷彿瞬間消散成了空氣,只有破爛的衣物委地。從衣領裡爬出一頭一尺長的大老鼠,脊背上還帶著根破靈箭。
仙姿輕輕躍起,化身為一隻通體雪白,四蹄帶黑的白貓,一口便將那老鼠吞入肚中。
長孫衡撲在春花頸子裡,哭得風雲變色,口齒不清地喊著什麼。春花反應了一下,才聽出他叫的是「姑姑」。
她心中一軟,摸摸娃娃柔軟的顱頂。
「衡兒不怕,姑姑在。」
將衡兒放回床上,這才發覺小腿脛骨疼得厲害,也不知剛才撞在哪兒了。她拖著腳,伸手摸了摸奶娘鼻息,發現還有生氣,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而白貓還在就地大嚼。
春花道:「吃完了就過來。」
白貓便一骨碌把嘴裡嚼的全嚥下去,搖身又變成個圓臉壯實的丫頭,走過來。
「倒也……不用站得這麼近。」春花咳了一聲,彷彿已經聞見了死老鼠味兒。
仙姿撇撇嘴:「小姐,我若沒回來,你可就壽終正寢,歷劫成功了。」
「那不正合你意?」
仙姿的眼睛滴溜亂轉:「要死也不能死在這麼個小角色嘴裡。」
春花神情柔和了些:「你怎麼回來了?老宅那邊都還順利麼?」
仙姿縮了縮頭:「不順利,煙柔跑了。」
本以為春花會大驚或大怒,不料她卻只是幽幽嘆了口氣。
衡兒在她的輕拍下漸漸停了哭泣。春花拿起他胸口長命鎖,仔細端詳了片刻,又放了回去。良久,她起身,來到窗前。
「畢竟是一個大活人,咱們還能關她一輩子麼?逼問了她這麼久,也沒問出什麼,可見對於蘇玠的死,她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她今夜剛剛逃脫,便有妖物來探看衡兒,這絕不是巧合。若非我一早存了戒備之心,真把它認作爺爺了。」她頓了頓,「他們今日能扮成爺爺,明日便能扮成哥哥,扮成我。仙姿,你們『老五』,都能隨意變幻成其他人的樣子嗎?」
仙姿搖頭:「得是修行千年的妖,才能隨心變幻。我看這小妖道行粗淺,應該是有其他大妖在他身上施了法術。」
「那也不可不防。」
小腿上的疼痛一陣一陣地提醒著自己的疏失。春花凝然:「仙姿,從今日起,你就守著衡兒,寸步不離。咱們若能過了這關,我給你買一百年的小魚乾。」
當夜不能安寧的,除了長孫府,還有尋府。
尋仁瑞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次從夢中驚醒了。夢裡,他孤身一人在淺灘上奔跑,身邊一個護院家丁都沒有,一個青面獠牙的夜叉鬼在後頭咆哮著追趕他,總是差著一些便要追上了。他只好使出吃奶的勁兒奔跑,而那淺灘卻總也跑不到頭。跑得他快要虛脫而死的時候,驀地夜叉鬼騰挪到了他眼前,張開血盆大口,等著他自己跑進去。
尋仁瑞大吼一聲,汗涔涔地驚坐起來。
最近,他夜夜都是如此。不幾日,整個人便枯瘦下來,脾氣也變得格外暴躁,接連打傷了好幾個伺候的奴婢,鬧得家裡沒人再敢靠近。
他從床上爬起來,抽出榻前掛著的劍,一腳踹開房門,站在庭院裡大叫:
「何方邪祟裝神弄鬼!有本事出來和你尋爺爺決一死戰!」
園中寂寂,下人們早就躲遠了,竟無一人回應。
他在園中嚎叫半天,終於累了,拖著劍,悻悻地回房。
剛關上房門的時候,門外濃煙陰影乍現,在窗紙上漸漸匯聚成一個高大壯碩的長角夜叉形狀。
「吾來了……」
夜叉嘭地撞上了他的房門。
「……」尋仁瑞肝膽欲裂,嚇得把劍一扔,掉頭鑽進了床底下。
「霍善……霍善道尊……救命!救命啊!」
尋府最高的閣樓一角,立著個美人。大風吹得紅色衣袂翻飛,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鬼哭狼嚎的尋仁瑞,唇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驀地,身邊有人長嘆一聲:
「你這樣,有意思麼?」
美人轉身,閣樓另一角有個人和他以同樣的姿勢翩然而立,只是穿著一身洗得皺巴巴近乎褪色的捕快制服,毫無儀態。
「……聞捕快。」美人拱拱手。
聞桑還了個禮:「陳掌櫃。」
兩人默然,又欣賞了一會兒尋仁瑞的痛苦。
聞桑:「差不多得了。我師伯找你有事。」
陳葛點點頭:「再等等,他馬上就尿褲子了。」
「……」
一刻鐘後,聞桑與陳葛出現在福喜客棧,嚴衍的房間。
陳葛一見嚴衍就大咧咧道:「天官大人,您不是住在長孫府養病麼?怎麼被攆出來了?」
聞桑心裡一突,拚命給他使眼色,無奈陳葛根本沒看見。
嚴衍冷笑了一聲:「我上回見閣下,也還是個雜毛畜生。可見時移世易,不可妄測。」
「……」陳葛戳了聞桑一肘,低問:「你們天官,心情很不好啊。」
聞桑回了他一個「知道你就收斂些」的眼神。
嚴衍整肅面色,沉聲道:「陳掌櫃,今日請你來,是有事相問。」
陳葛抬眸,向他一抱拳:「我們狐族一向恩仇必報。天官救過我性命,所問之事我自當知無不言。不過,天官既已查到我身上,想必也已知道了不少。」
嚴衍點點頭:
「你與花娘菡萏,是什麼關係?」
陳葛:「菡萏是我妹子。」
聞桑一愣:「可那菡萏分明是個凡人。師伯不是還驗過她屍骨麼?」
陳葛苦笑:「兩位豈不知,這世上還有『二五子』?」
有些老五行走人間久了,難免眷戀紅塵,想過人的日子,於是照樣成親生子,繁衍後代。那些老五和凡人所生的半人半妖,在老五中被蔑稱為「二五子」,亦即五之一半的意思。二五子半人半妖,又非人非妖,兩邊都難接納,於世道天道皆難容,往往不得善果。
陳葛道:「我就是個『二五子』。」
「我父乃狐族長老,母親只是一凡人。母親生下我才知道父親非人,於是棄我而去,重又嫁人,生了菡萏。我戀棧紅塵,不專修行,為狐族不容,於是離開族中,到塵世尋找菡萏。」
「我那妹子,自小善良,長大後身世飄零淪落風塵,卻絕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我最近一次見她,已幫她贖了身。她說有了一個心儀的男子,只是對方出身頗高,還需先斷了家中牽絆,才能共效于飛。」
嚴衍:「她說的那男子,就是蘇玠?」
陳葛嘆了一聲:「我只離開了兩年,回族中安頓事務。再回汴陵尋她時,她已被定罪處斬。我不信她是凶手,於是在汴陵盤了這飯莊,暗中查訪。街談巷議中多指長孫春花是背後凶手,我原本也有此懷疑,是以聯合尋家處處與她作對。但久居汴陵之後,我才發現身邊老五常常無故失蹤。」
「然而汴陵財氣旺了數百年,對老五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那些老五或為享受,或為修行,仍舊飛蛾撲火一般來到汴陵。那些失蹤的老五都與我一樣,自恃法力,不把凡人放在眼裡,卻在不經意中著了凡人的道兒,被獻祭至澄心觀。」
陳葛恭謹地向嚴衍行了個大禮:「天官大人。我知道斷妄司不理會老五之間的爭端,我們這些『二五子』,你們也未必放在眼裡。但我那妹子菡萏貨真價實是個凡人,她死於澄心觀地下那位妖尊之手,這是確鑿的事實。我只求你,給我妹子一個公道。」
嚴衍站起身,肅然回望:
「公道就是公道。老五也好,凡人也好,『二五子』也好,都值得一個公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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