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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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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還珠樓主] 蜀山劍俠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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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4 01:56: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回 射影噀毒沙 平地波瀾飛勞燕 昏燈搖冷焰 彌天風雪失嬌妻

蕭逸的疑心一轉到家醜上面,想起平日她姊弟行徑,自然無處不是可疑之點。偏巧這日所有門人俱往崔家赴宴,只歐陽霜姊弟在家。蕭逸存心窺探,輕腳輕手,掩了進去。正趕上歐陽鴻坐在床上,抱著病兒拉屎。兒病日久,肛門下墜,歐陽霜用熱水溫布去拭。姊弟倆都忙著病兒,無心顧忌,兩人的頭額,差不多都碰在一起。如在平日,原無足為奇。此時見狀,卻憤火中燒。心想:"他姊弟親密,成了習慣。再加身為村主,顧恤顏面,過耳之言,事情還沒有看真,萬一冤枉,豈不大錯?"又顧恤著病兒,依然強自按捺。問了問病兒,便自坐下。細查他姊弟二人神情,似極自然。暗罵:"狗男女,裝得真像。且等我兒病好再說。

如若畹秋的話出於誤會便罷,若要真作那淫賤之事,我再要你們的狗命好了。"可憐歐陽霜身已入了羅網,連影子都不知道。由此蕭逸便在暗中留神考查,除歐陽霜姊弟情厚外,並看不出有甚麼弊病。到底多年夫妻,又極恩愛,當時雖為謗言所動,怒火上升,日子一久,漸漸也覺事似子虛,乃妻不會如此無良無恥,心裡有些活動起來。欲俟兒愈之後,問明愛妻,內弟是否他的孃家兄弟,再去質問畹秋一回。以自己的智力,總可判斷出一點虛實。又過兩日,兒病忽然痊癒。蕭逸因愛妻多日勞累,等她養息上幾天,才行發問。

歐陽霜從來沒有在丈夫面前打過誑語,只為一念因循,沒有明告,心中早已忘卻。聽蕭逸突然一問,羞得面紅過耳。當時如把表弟過繼,以及久不吐實的話實道出來,也不致惹下那場禍事。偏是素常受丈夫寵愛慣了的,不肯開口。蕭逸問時,又沒說得自旁人口內,只說看他姊弟相貌並無相像之處,料他決非自家骨肉等語。這原是知道畹秋早已與她化敵為友,恐說出來傷了二人情誼,日後不好相處。歐陽霜卻以為此事只有畹秋和蕭元夫妻知道,一是知己姊妹,不致賣友;一是有把柄在自己手內,平日巴結還來不及,怎敢惹自己的煩惱?微一定神,沒好氣答道:"鴻弟原是叔叔跟前的,一子承挑著兩房。我爹爹從小就在你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常言道:'一娘生九子。'同是一母所產,相貌都有不像的,何況不同父母。我回家鄉時,和你說過,尋的是我家親友。你這話問得多奇怪!"蕭逸見她急得頸紅臉漲,認定是心虛,失了常態,不禁又把疑念重新勾起。答道:"你上年從家鄉回來,曾和我說令弟是令叔之子,這個我原曉得。要問的是,他究竟是令叔親生,還是外人?"歐陽霜一時改不過口,心裡一再生氣,不暇尋思,也沒留心丈夫神色,脫口答道:"外人我怎會幹山萬水接到這裡來,繼承我家宗嗣?難道還會是假的不成?"蕭逸聽她如此說法,人言已證實一半,心裡氣得直抖。因未拿著真贓,表面依舊強忍,裝笑答道:"我不過偶然想起,無心發問,你著急怎的?"歐陽霜口頭雖強,終覺瞞哄丈夫有些內愧,幾番想把真話說出,老不好意思。過了一會,見丈夫不提,也就拉倒。

第二日,夫妻二人率眾門徒在平臺上習武,蕭逸留神查看歐陽霜姊弟神情。歐陽霜又因兒病許久,沒有問及兄弟武功進境如何,一上場,姊弟二人便在一起指說練習,沒怎離開。

蕭逸越看越不對,本已傷心悲憤,蓄勢待發。練完人散,畹秋忽然要蕭逸寫兩副過年的門對。蕭逸推說連日情緒不佳,好在過年還早,無妨改日再寫。畹秋說:"紙已帶來,懶得拿回。你是一村之主,年下獨忙,難得今早清閒。這紙還是霜妹上年帶回,不願叫你崔大哥糟蹋,特地找你,怎倒推辭?"說完,拉了歐陽霜,先往書房走去。蕭元夫妻也裝著看寫字,跟了進去。蕭逸無法,只得應了。大家到書房中落座,歐陽鴻正忙著在磨墨。畹秋忽然笑指床角小箱,對蕭逸道:"這麼講究一間書房,哪裡來的這隻破舊竹箱?還不把它拿了出去。"

蕭逸從未見過這口小箱,便問箱從何來,怎麼從未見過?歐陽鴻連忙紅著臉說:"是我帶來之物,前日才從山上閣亭內取下來。也知放在這裡不相宜,因裡面有兩本舊書和窗課,意擬少時清暇清理出來,再行處置。今早忙著用功,還沒顧得。"畹秋便道:"我只說鴻弟習武真勤,誰知還精於文事。何不取將出來;給我們拜讀拜讀?"蕭元也從旁慫恿。歐陽霜知道兄弟文理還通順,也願他當眾顯露,以示母族中也有讀書種子,朝兄弟使了個眼色。蕭逸物腐魚生,疑念已甚,見內弟臉漲通紅,遲不開箱,乃姊又遞眼色,錯會了意,疑是中有弊病。便板著臉說:"崔表嫂要看你窗課,還不取將出來。"歐陽鴻面嫩,本就打算開看,經姊夫這一說,忙答道:"這箱上鑰匙,早在途中遺失了。"話未說完,蕭逸微慍道:"這有何難,把鎖扭了就是。你沒得用,我給你找口好的。"歐陽霜見乃夫從昨日起神情已是變樣,還以為多年夫妻,從未口角,問活時頂了他幾句,遭他不快。及見他對兄弟詞色不善,大改常態,當著外人,掃了自己顏面,不等箱子打開,賭氣立起,轉身就走,回到自己臥房中去了。此時蕭逸把奸人讒言信了八九,素日夫妻深情,業已付諸流水,極力壓制著滿腔怒火,含忍未發,哪還把心頭愛寵看成人樣。

畹秋、蕭元原是私往閣亭,見竹箱已被歐陽鴻取回房去;又看出晨間蕭逸疑忿情景,知道時機成熟,蕭逸夫妻中了陰謀,竹箱必在書房以內。特借寫春聯為由,覷便舉發。因已隔了數日,先還不知竹箱被人打開也未。及至進房定睛一看,箱鎖依然,鑰匙早被魏氏盜走,必未開過,否則箱子不會仍存房內。不由心花大放,一意運用奸謀。歐陽霜負氣回房,正中心意,哪裡還肯勸阻。明知箱子一開,蕭逸必要發現私情。蕭逸為人深沉多智,好勝心強,須要始終裝作不知,使其暗中自去下手,方能制他姊弟二人死命。如被發覺有人知道此事,必代歐陽霜遮掩,心中儘管痛恨切骨,暫時決不傷他姊弟;須候事情擱冷,人無閒言,再用巧法暗算二人。事情本是假的,聰明人只瞞得一時,曠日持久,萬一奸謀敗露,不特徒勞無功,自己反倒惹火燒身;跟打毒蛇一樣,不打則已,只要下手,就非立即打死不可。見歐陽鴻諾諾連聲,走了過去;蕭逸一雙眼睛盯在箱上,裝作行所無事。偷朝蕭元使了個眼色,笑道:"我的事倒煩舅老爺磨墨,真太不客氣了。他已磨了好一會,請表哥代我磨兩下吧。"

蕭元知旨,跑向桌前,面朝外面,磨起墨來。同時畹秋又裝作失驚,奔過去道:"請你磨慢一些,留神沾了我的好紙。"蕭元連說不會。

二好正在搭訕間,歐陽鴻已把鎖扭開。蕭逸首先入目的,便是歐陽霜昔年自繡,自詡手法精工,認為佳絕,自己也時常把玩,後來穿著回鄉,不曾再見的那雙鞋。斷定與歐陽鴻私通,贈與把玩的表記無疑。不由怒火上升,正待猛下辣手,向他打去。急中轉念,一看畹秋和蕭元正在磨墨說笑,全未留意此事,忙順手拿起箱中一疊窗課本子,往地下一擲,說聲:

"好髒!"跟著腳一撥,將箱子撥入床角。畹秋已聞聲走來,說道:"鴻弟的大作呢?"蕭逸勉強說道:"這不是麼?"畹秋聽出他說的話都變了聲,料定是急怒攻心,氣變了色,忙就地上拾起那兩本窗課,裝作翻看,頭也不抬,口中問道:"箱中還有甚好書?就這一點麼?"蕭逸搶答道:"他也沒個歸著,剩下幾本舊經書亂放在裡面,沒甚可看的了。"說罷,坐在那裡,勉強定了定神,仍裝作沒事人一般。畹秋略微翻看,口中帶笑說道:"倒也虧他。墨汁已濃,你代我寫吧。"蕭逸不願家醜外揚,更不願把笑話露在畹秋眼裡,他聞言走過去便寫。蕭逸的本意是人走以後,先用家傳辣手內功暗傷歐陽鴻,再去逼死歐陽霜。

也是歐陽鴻命不該絕。開箱之時,聞著一股生平最怕聞的黴腐氣息,剛把頭一抬,蕭逸的手早搶伸下去,抓了兩本書,把箱關上,踢入床下。箱子不大,不容兩人並立同檢,姊夫一俯身,自然忙避讓。彷彿瞥見箱角似乎花花綠綠塞著一樣東西,不似自己原有。心中無病,又未看清,少年人好勝,見畹秋拾起窗課在看,只顧注意畹秋褒貶,姊夫變臉失色之狀通未察覺。後來寫字牽紙,又被畹秋搶在頭裡,只好站在旁邊看著,漸覺出姊夫今日寫字,好似非常吃力,頭上都冒了汗;手因用力過度,不時在抖。可是筆尖所到之處,宛如翔鳳飛龍,各展其妙。還以為因是畹秋所託,格外用心著力。哪知姊夫中了奸謀,內心蓄著悲痛,強自按捺,把滿腔無明火氣,發在筆尖之上。少時寫完,人一走,便要他的性命。正暗中讚賞間,忽覺腹痛內急,不等寫完,便去入廁。走時,蕭逸一心兩用,勉強矜持,哪敢拿眼再看仇人來逗自己火氣,並未覺察。寫完緩緩放下筆,坐在椅上。見蕭元和畹秋將寫就的對聯攤放地上,以俟墨幹,才覺出歐陽鴻不在房內。舉目一看,果然不知何時走開。心中一動,幾乎又把火發,暗忖不好,忙又強壓下去。勉強笑道:"今日的字,用力不討好吧?"二好更是知趣,仍裝鋪紙,鑑賞書法,頭也不抬。畹秋笑道:"你今天寫的字,真如千峰翔舞,海水群飛,奔放雄奇,得未曾有。彷彿初寫蘭亭,興到之作。早知如此,真悔不多帶點紙來請你寫呢。"畹秋又道:"你看筆酣墨飽,還得些時才幹。天都快近午了,今天小娃兒沒有帶來,想必等我回家吃午飯呢。暫時放在此地,少時再來取吧。"蕭逸恐神情洩漏,也在留意二奸神色。二奸都在俯身讚美,迥非覺察神氣,心中還在暗幸。聞言假意答道:"就在我家同吃好了,何必回去?還不是一樣,難道非和崔表哥舉案同食麼?"畹秋估量蕭逸裝得必定像,才抬頭望著他,嫣然一笑道:"我沒的那麼巴結他,不過怕娃兒盼望罷了。你不說這話,還可擾人一餐,既拿話激我,我才偏不上套呢,當我是傻子麼?"蕭逸強裝笑臉,又故意留她兩次,畹秋終於和蕭元告辭而去。

蕭逸送到門外,見已下山,不由心火大張,怒脈僨起。以為歐陽鴻姊弟知道姦情敗露,必在房中聚談。忙大步衝進臥室一看,歐陽霜獨坐榻前,正在發呆,面上似有淚痕。歐陽鴻並不在內。恐贓證失落,忙又回到書房,開箱取出那雙花鞋,藏在懷內,奔回房去,人已氣得渾身抖戰。走向對榻椅上一坐,先是一言不發,強忍火氣,尋思如何處治姦夫淫婦,才算妥善,不致傳揚醜事。坐不一會,歐陽霜本因丈夫當著外人,對兄弟詞色不善,賭氣回房,想起兄弟那麼聽話知趣,如非母族寒微,何致如此?雖然有點傷心,不過小氣。繼而丈夫怒氣衝衝進房,沒有立足便走,一會去而復轉。方想問他何事,連日如此氣盛?猛抬頭一看,丈夫臉都變成白紙,嘴皮都發了烏,目射兇光看著自己,竟是多年夫妻,從未看到過這等暴怒兇惡之相。不禁大驚,腹中幽怨嚇得去了個乾淨。疑心村中出了甚麼變故,連日詞色不佳,也由於此,不但氣消,反倒憐愛擔心起來。忙走過去,撫著丈夫肩頭,剛想慰問,口才說了一個"好"字。蕭逸實忍不住,將她手一推,站起身來,急匆匆先把室門關上,咬牙切齒,顫聲說道:"那小畜生到底哪裡來的?姓甚名誰?快說!"

歐陽霜一聽,還是因為兄弟。見丈夫神色不對,才料有人播弄,還沒想會疑心到姦情上去。外人入村,本幹例禁,必是連日有人說了閒話,以為丈夫怪他。恩愛夫妻,不該隱瞞,只得正色答道:"他實是表弟吳鴻,從小過繼叔父面前。"言還未了,只聽蕭逸低喝一聲:

"好不要臉的小賤人!"跟著一掌打下。歐陽霜不意丈夫驟下絕情,心膽皆裂,仗著一身武功,盡得孃家和婆家之傳,手疾眼快,只肩頭掃著一下,沒被打中。忙忍痛喝道:"一點小事,你怎如此狠毒?要打,聽我說明白再打。"底下"打"字沒出口,忽見丈夫懷中取出一雙自己穿的舊鞋,往地下一擲,低喝道:"不用多說,真憑實據在此。容我用重手法,點傷你兩個狗男女的要害,慢慢死去,免得彼此出醜,是你便宜。"隨說伸手便點。可憐歐陽霜這時才聽出丈夫是疑心她姊弟通姦,真是奇冤極苦,悲憤填胸,氣堵咽喉,淚如泉湧。一面還得抵禦丈夫辣手,哪還說得出一句話來。

兩人交手,都怕外人聽去。連經幾個回合,歐陽霜本領原本不在丈夫以下。無奈一方是理直氣盛,早已蓄勢待發,必欲置之死地,銳不可當;一方是含冤彌天,冤苦莫訴,心靈受了重傷,體顫神昏,氣力大減。又怕誤傷了丈夫,不由得相形見絀。眼看危拾,忽聽門外有人敲門之聲。蕭逸方停了手,側耳一聽,竟是愛子蕭珍在村塾中放學回來,見小弟妹被人抱在山腳曬太陽,接抱回家,在外敲門,爹媽亂叫。回視歐陽霜,業已氣喘吁吁,花容憔悴,淚眼模糊,暈倒榻上。想起多年夫妻恩愛和眼前這些兒女,不禁心中一酸,流下淚來。因愛子還在打門,開門出去一看,蕭珍一手一個,抱著兩個玉雪可愛的兩小兒女,走了進來。傭人跟在後面,正由平臺往裡走進。忙道:"你們自去廚房吩咐開飯,與娃兒們吃吧。大娘子有病,不用進來了。"話才脫口,兩小兒女早掙下地來,各喊了聲媽。看見母臥床上,神氣不佳,兄妹三人一同飛撲近前,小的爬上身去,大的便焦急地問著媽怎麼了。歐陽霜心想:

"此時說必不聽,非苟延性命,這冤無法洗清,那造謠之人,也無法尋他算賬。"見丈夫顧恤兒女,索性把兩個兒女一摟,說道:"心肝兒呀,媽被壞人所害,就要死在那狠心豬狗手裡。快來吃一口離娘乳吧。"說到傷心處,不禁失聲哭了起來。蕭璇、蕭璉兩小兄妹,才只兩歲不到,尚未斷奶。村人俱是自家人,無從僱用乳媼,小孩雖有人帶,奶卻自喂。到了晚上,更非與母眠不可。雖然幼不解事,見娘如此悲苦,母子天性自然激發,益發"媽媽、媽媽"大哭起來。蕭珍自幼隨父練就一身武功,性情剛烈,聞言悲憤填胸,伸手將眼淚一擦,怒衝衝縱向牆頭,摘下乃母常用的寶劍,急喊:"媽媽,那惡人是誰?快說出來。他敢害媽,我殺他去。"

歐陽霜知道兒子脾氣,事未斷定,如何肯說。蕭珍連問數聲,見母只是悲泣不答,父親又眼含痛淚,沉著臉,坐在一旁,垂頭嘆氣,不則一聲,好生焦躁。低頭一想,忽喊一聲:

"我知道了!"跳起身來,開了門便往外走。蕭逸見狀大驚,連忙喝止。歐陽霜也恐他冒冒失失鬧出亂子,早從床上縱起,將他攔住,喝道:"媽有不白之冤,你一個小娃娃知道甚麼?還不與我站住!"蕭珍急得亂蹦,哭道:"壞人要害媽媽,爹不管,媽不說。我想舅舅總該知道,打算問明再去,又不許我。反正誰要害媽,只是拼著我一條命,不殺了他全家才怪!"

歐陽霜道:"乖兒子,莫著急,現在你媽媽事沒水落石出,還不願就死呢,你忙甚麼?

難道你爹害我,你也殺他全家麼?"蕭珍人本聰明,因雙親素日和美,從來不曾口角,沒想到二老會反臉成仇。聞言先順嘴答道:"我知爹爹待媽最好,決不會的。"一言甫畢,偶一眼看到乃父,滿臉陰鬱愁慘之相。猛想起媽今日這等悲苦,受人欺負,爹爹怎毫未勸解?適才好似對媽還說了句氣話,迥非往日夫妻和美之狀。不禁起了疑心,忙奔過去,問道:"爹,娘說你害她,真有這事麼?我想不會的。爹是一村之主,誰也沒爹本事大,為何還讓壞人害我的媽,你也不管?那壞人是誰?兒子與他誓不兩立!爹你快些說呀!"蕭逸自然無話可答。嗣見愛子至性激發,急得頸紅臉漲,兩臂連伸,筋骨軋軋直響,淚眼紅突,似要冒出火來,如知母仇,勢必百死以報,不禁又憐又愛又傷心。迫得無法,只管怒目指著歐陽霜道:

"你問她去!"蕭珍見雙親彼此推倭不說,不由急火攻心,面色立刻由紅轉白,正要哭說,忽視房門啟處,歐陽鴻走了進來。蕭珍心情一鬆,剛喊了一聲:"舅舅來得正好!"蕭逸已怒火中燒,喝聲:"珍兒且住,我有話說。"起身迎上前去。歐陽霜知道丈夫必下毒手,乃弟決無幸理,見勢不佳,不暇再顧別的,急喊:"鴻弟,還不快尋生路,你姊夫要你性命!

"跟著人也搶縱上前。

歐陽鴻原因出恭回來,行過餐房,見只有一個帶小孩的女僕在內,飯菜已經擺好,姊夫、姊姊、外甥輩一個未到。山居俱是自己操作,有那隨隱僕婢多分了田業,自去過活。蕭逸雖是村主,只有二三名輪流值役。除每早習武時人多外,平時甚是清靜。歐陽鴻問知大人小孩俱在房內,疑心二外甥又患了病,忙來看視,並請用飯,見房門半掩,又聽哭聲。一進房,首先看見姊姊、外甥俱是滿臉急淚,面容悲苦,甚是驚異。方要詢問何故傷心,忽又見姊夫由座上立起,面帶兇殺之氣,迎面走來。接著便聽姊姊急喊自己快逃。事起倉猝,做夢也想不到亂子這麼大。乃姊的話雖是聽得逼真,因是心中無病,不知為何要逃,只顧驚疑。微一怔神的工夫,蕭逸安心要用家傳辣手點傷他的要害,早把力量暗中運足,低喝道:"大膽野種,喪盡天良,竟敢欺我!"隨說,猛伸右手,朝歐陽鴻胸前點去。這一下如被點中,立時傷及心腑,至多七日,必要氣脫而死。幸而歐陽霜防備得快,知道厲害難敵,也不顧命地運足全力,縱身上來,仍用蕭氏秘傳解法,右手一託乃夫的右手,緊跟著丁字步立定,閉住門戶,就勢從乃夫身後用大擒拿法,將左臂筋骨一錯,連左手一齊被抓住。

蕭逸氣力雖較高強,畢竟夫妻恩愛,相處已慣。一意尋仇,全神貫注,惟恐仇人不死,又是氣昏了心,沒防備乃妻會挺身急難。歐陽霜頗得娘、婆二家之傳,深明竅要,蕭逸冷不防反吃制住,拼命想要掙脫,身落人手已是力不從心,又羞於出聲叫喊,只氣得咬牙切齒,哼哼不已。歐陽霜勉力制住丈夫,見兄弟還欲開口,忙道:"鴻弟,你我俱為奸人誣陷,你姊夫信讒入骨,無可分辯,必欲殺死我們。此處你萬難存身,你如是我兄弟,急速從後崖逃出。他因愛惜顏面,見你一走,再立時弄死我,難免招人議論,可以多活些日。有個一年半載,我便能查出仇人奸計,還我清白,也留我家一線香菸。如不聽話,妄想和他分辯,你我日內必死他手無疑了。"歐陽鴻見狀,料事緊急,又是惶恐,又是傷心,悲聲說道:"姊姊既是如此說,不容兄弟不走。但我自問並無過失……"還要往下說時,歐陽霜不住咬牙急催快走,多說無益有害。歐陽鴻實逼處此,問道:"我也不知姊夫何故如此恨我?此去一年之內,必來領死,並報奸人之仇。此時為了家姊,暫且告別。"說完,把腳一頓,飛身往外縱去。出門之際,猶聽乃姊催走之聲。禍從天降,心如刀割。意欲權遵姊命,翻崖逃出村去,候晚再行入村探聽虛實,畢竟為了何事夫婦成仇,再作計較。

且不說歐陽鴻此行另有遇合,因禍得福。只說歐陽霜見兄弟逃脫毒手,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索性等人走遠,再行放手。"又隔了一會,委實支持不住,才把丈夫錯骨法解了,鬆了右手。蕭逸自是怒不可遏,就勢一揮,歐陽霜便跌倒地上,忍淚說道:"現已留得我家香菸,你殺死我好了。"蕭逸低聲怒喝道:"你以為我如你的願,放走小雜種,便可饒你多活些時麼?"隨說,怒衝衝搶步上前,剛一把將歐陽霜抓起,蕭珍忽然急跑過來哭道:"害死我媽的,當真是爹爹麼?"一言甫畢,二次怒火上攻,一口氣不轉,一交跌倒在地,面如上色,暈死過去。床上兩小兄妹因見舅舅進房,剛止淚下床,意欲索抱,忽見父母都動了手,嚇得站在一旁呆看,也忘了再哭。此時見媽被爹打倒在地,爹爹惡狠狠抓上前去,哥哥又復倒地,一害怕,"哇"的一聲,一邊哭喊媽媽,一邊跌跌撞撞跑將過來,一交跌倒在乃母身上,抱頭大哭不止。蕭逸再是鐵打心腸,也不能再下手了。又一尋思:"此時弄死了她,確是不妥,何況大的一個兒子天性至厚,哭也哭死。小的兩個年紀大幼,以後無人帶領,每日牽衣哭啼索母,如何能受?大的更是目睹自己行兇,難免向人洩露,豈不把臉丟盡?念頭一轉,殺機立止。忙奔過去,一把先將蕭珍抱起,用家傳手法,將堵閉的氣穴拍開。一面怒目對歐陽霜道:"賤婆娘,我看在三個兒女身上,暫時饒你不死。還不滾起來,把璇兒、璉兒抱到屋去麼?"歐陽霜見丈夫無良,心如刀割,性本剛烈,原不惜死。只為身被沉冤,死得不明不白,太不甘心,又放不下三個小兒女,決計權且忍恥偷生,等辯個水落石出。聞言立時縱身站起,指著蕭逸,忍淚切齒,說道:"你少罵人,且須記著,我與你這個喪天良的糊塗蟲恩義已絕,活也無味。但我這等屈死,太不甘心,等早晚間事弄明白,不用你叫我死,自會死給你看。你如稍有一分人心,今日之事作為無有,我把仇人奸謀給你看好了。"

言還未了,蕭逸已把手亂搖,低聲喝道:"你到臨死,還戀姦情熱,放走姦夫,說上天去,也是無用。你不要臉,我還要臉,無庸你說,我自有主意。珍兒快醒,莫要被他聽去,不比兩個小的年幼,還不懂事。快帶他兩小兄妹到裡房哄一會,好帶珍兒同去吃飯。"歐陽霜知丈夫疑念太深,話都白說,把心一橫,說得一個"好"字,強忍頭暈,一手一個,抱起璇、璉兄妹,往房間內走去。

蕭珍僅是氣堵痰閉,仗著父是能手,略一按拍,將氣順轉,便開了竅,嘔出一口濁痰,哇的一聲,哭醒過來。睜眼一看,不見乃母在房,當時急得心魂都顫,口裡亂喊媽媽,目光散亂,周身亂抖,剛轉了的面色又復轉青,手足亂張亂伸,拼命往地下掙去。蕭逸看出此子烈性,適才已是心氣兩虧,不堪再受刺激,才醒,手法未完,還不能就放下地。又恐進房之後,乃母對他說些不好的話,小孩稟賦,怎能禁受?連忙緊緊抱住,強忍悲痛,溫言撫慰道:"你媽帶小弟弟妹妹,在那間餵奶呢。今天我是和她練功夫鬥著玩,逗你三個著急,不想你卻當成真事。你想爹爹和媽媽能打架麼?你剛回醒,不能下地,不信我就抱你看去。少停你神氣恢復,就吃飯了。今兒和先生說,就逃半天學吧,叫你整天看著你媽媽,省得不信。

"蕭珍年幼聰明,哪裡肯信,先仍一味亂掙。後聽說要抱他去看,方才停了掙,底下話也不再聽,連喊:"快去,我要媽呀!"蕭逸見狀,大為感動,不禁流下淚來。料知不使親見不行,只得答道:"乖兒莫急,爹抱你去就是。"隨說隨抱蕭珍,走入套間。

此時歐陽霜心橫膽壯,主意拿定,已把生死禍福置之度外。一進裡房,便坐在蕭珍榻上,兩手一邊一個,摟著那玉雪般的兩小兒女,解開衣服,露出雪也似白的蝤蠐玉胸和粉滴酥搓的雙乳。兩小兄妹到了慈母懷裡,哭聲漸止。又當吃奶時候,一見娘奶,各伸開一隻滿是肉窩,又白又胖的小粉拳,抓著柔溫香膩的半邊奶房,將那粒暈紅淺紫的乳頭,塞向小口裡含著,一面吮著,一面睜著那烏光圓黑的眸子,覷著娘臉,不時彼此各伸著一隻小胖腿,兄妹倆彼此戲踢,活潑潑地純然一片天真。歐陽霜臉上淚痕雖已拭淨,一雙妙目仍是霞暈波瑩。面上精神卻甚堅決,英姿鎮定,若無其事,剛烈之氣,顯然呈露。若換旁人,見她這等鎮靜氣壯,必然懷疑有人誣陷妻子。偏生蕭逸為人多智善疑,自信明察,不易搖惑,一搖惑便不易醒悟。加以夫妻情愛過深,忽遭鉅變,恨也愈切。又知乃妻絕頂聰明,無論是何情狀,俱當做作。再加上歐陽霜臨危之際,不借反手為敵,放走歐陽鴻,把事愈更坐實。已是氣迷心竅,神志全昏,一味算計如何遮羞解恨,哪有心情再細考查是非黑白。進房時只說了句:

"你媽不是在餵奶麼,我說是假打,逗你們,你還不信。"說罷,惟恐歐陽霜又說氣話去驚愛子,忙把頭一偏,連正眼也不看一下。

歐陽霜明白他的心意,也裝出微笑說道:"珍兒,你怎那麼傻?逗你們玩的,這等認真則甚?"蕭珍彼時年已九歲,畢竟不是三歲兩歲孩子易哄,雖聽母親也如此說法,終覺情形不似,疑多信少,開口便問:"爹媽既是假打,怎還不去喊舅舅回來?"這一句話,把夫妻二人全都問住。蕭逸還在吞吐,歐陽霜搶著說道:"你舅舅不是此地人,你從小就知道的。

他早該回去接續你外婆香菸去了,因你兄弟的病耽延至今。今早該走,恐你兄弟哭鬧,特地假打一回,不想你們更哭鬧了。這事不要到外面去說。如問媽為甚麼哭,就說弟弟忽然犯病,閉過氣去,媽著急傷心好了。"蕭珍立時回問蕭逸道:"媽說的活是真的麼?怎麼爹爹打媽用我家的煞手呢?"蕭逸已把乃妻恨如切骨,為了顧全愛子,只得答道:"哪個哄你?如若真個誰要殺誰,牆上刀劍暗器甚麼都有,何必用手?再說決不會當著你們。我雖為村主,也不能隨便殺人呀,何況殺的又是我的妻子。怎連這點都不明白,只管呆問?"蕭珍終是半信半疑,答道:"我反正不管,誰在害我的爹媽,我就殺他全家。要是爹害了媽,我就尋死好了。"蕭逸道:"不許胡說,哪有此事?一同吃飯去吧。"蕭璇、蕭璉因母乳不足,每頓總搭點米汁。蕭逸不屑與妻說話,又恐小兒受餓,特他說這籠統的話。以為乃妻必裝負氣,不來理會。不料歐陽霜聞言抱了兩小孩,扣上懷立起就走。蕭逸見她彷彿事過情遷,全不在意,神態甚是自然,心剛一動,忽又想到別的,暗中把牙一咬,抱著蕭珍,隨後跟去。

膳房女僕久候村主不來用飯,火鍋的湯已添了兩次。見主人走來,舅老爺還未到,添上了飯和小主人用的米汁,意欲前往書房催請。歐陽霜道:"舅老爺奉了村主之命,出山辦一要事,要過些時日才回來,這個座位撤了吧。"說完,照常先喂小孩。平日有歐陽鴻在旁照料,輪流喂抱已慣。忽然去了一個,歐陽霜餵了這個,要顧那個,兩小此爭彼奪,亂抓桌上杯筷匙碟,大人只一雙手,哪裡忙得過來。兩小又都不肯要別人喂吃,口裡一遞一聲,直喊:"我要舅舅!"怎麼哄也不行。蕭璇更是連喊多聲不來,小嘴一撇要哭。蕭逸已把蕭珍放在座上,夾了些菜,任其自食。自己哪還有心用飯,勉強吃了半碗。見小孩鬧得實在不像話,母子三人身上全都湯汁淋漓,碟和羹匙均被小孩抓落地上跌碎,天氣又冷,恐米汁喂涼了生病,只得耐著性氣接過蕭璇,一人一個,才把小孩喂好。暗忖:"平日不覺得,走了一個畜生,已是如此;倘真把賤人處死,別的不說,這三個無母之兒,卻是萬分難辦。如若容這賤人苟活,作個名義夫妻,來顧這三個兒女,又覺惡恨難消。"思來想去,除等兒女長大,再行處死外,別無善法。一面尋思,一面留神觀察,見乃妻仍和素日一樣,喂罷小孩,命人添了熱飯,就著菜,從容而食,該吃多少仍吃多少。除眼圈紅暈像哭過外,別的形跡一毫不露。小孩連喊舅舅,隨喊隨哄,面容全無異狀,只不和自己說話而已。

倒是蕭珍小小年紀,天生聰明,一任父母解說,依舊多心,一雙眼睛,老輪流注定在父母臉上,查看神情,一碗飯直未怎下嚥,眉頭緊皺,時現憂戚之狀。問他怎不吃飯,出神則甚?眼圈一紅,答聲"不餓",連碗也放下。恐他鬧成氣裹食,又是心疼,只好聽之。蕭逸看了,又是傷心,暗罵:"賤人,多年夫妻,想不到你有這深的城府,遇到這等奇恥大辱,性命關頭,竟會神色不動,無有一事關心。難為你居然生下這樣好的兒女,我雖投鼠忌器,不要你命,以後日子,看你怎樣過法?"他這樣胡思亂想,哪知歐陽霜在裡間一會的工夫,因吃了一下辣手,傷處奇痛,恨他無良薄情,悲憤入骨。雖料定丈夫中了畹秋、蕭元奸計,但是畹秋詭詐多謀,陰險已極,看她多年匿怨交歡,忽然發動,必已羅網周密,陷阱甚深;再加當時為了顧全兄弟,強他逃走,事愈坐實。就這樣分辯,話決說不進去。反正活著無味,徒受凌辱,轉不如以死明心,留下遺書,以破奸謀。使這昧良薄倖人事後明白,抱恨終身,死為厲鬼,尋找仇人索命,迫她自吐罪狀,豈不容易洗刷清白?越想心越窄,為復丈夫之仇,成心使他痛定思痛,永遠難受,連眼前愛兒愛女都不再留戀。自殺之念一定,又見丈夫進房時情景,看出他心疼愛子,屈意相容之狀,知自己一死,丟下這三個小兒女,就夠他受的,氣極心橫,暗忖得計,益發堅了必死之志。表面上仍裝作鎮靜從容,強忍傷痛,一同吃完午飯,仍抱兩小兒女回房。蕭珍疑念未消,連忙跟去。蕭逸心傷神沮,不願多見妻子,自往峰下閒遊去了。

說也湊巧。午後忽然雲密天陰,似有釀雪之狀。黃昏將近,天便下了大雪。不消個把時辰,積深尺許,全村峰崖林木,俱變成玉砌銀裝。蕭逸出門,在村前幾個長老家坐談了半天,獨自一人,踏雪歸來,胸中藏著無限悲痛悽惶。行近峰前,幾番蜘躕,直不願再見妻子的面。冒著寒風,在昏夜雪地裡徘徊了一會,覺不是事,才勉強懶洋洋一步步踏級而升。剛走到庭前,見臺階上薄薄的飄著一層積雪,上面現出兩個女人腳印,腳尖向裡,彷彿人自外來的,已有片刻。平臺和階前一帶,已被後下的雪蓋沒。階上積雪,原是隨風颳進,此時風向稍轉,雪刮不到,所以腳印遺留在此。心想:"這般風雪寒天,別人無事不會到此,難道畹秋已知事發,趕來相勸不成?"念頭剛轉,忽然一陣寒風,從對面穿堂屋中迎面刮來,把階前餘雪颳起一個急旋,往屋外面雪浪中捲去。堂前一盞壁燈,光焰搖搖,似明欲滅,景象甚是陰晦淒涼,若有鬼影。與往日回家,稚子牽衣,愛妻攜兒抱女,款笑相迎情況,一熱一冷,迥乎天淵之別。不禁毛髮皆豎,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定睛一看,四屋靜悄悄,除穿堂後廚房中燈光和堂屋這盞半明半滅的壁燈外,各屋都是漆黑一片,不見一點燈亮,也不聞小兒女笑語之聲。心中一動,想起前事,恐有變故,連忙搶步往臥房中跑去。

房裡黑洞洞,連喚了數聲,婢僕一個也未到,反將屋裡兩個小兒女驚醒。蕭逸聽得兒女哭聲,以為妻必在裡屋同睡,看情形決未夜飯,心才略放。暗罵:"賤人還有臉負氣,我留你命是為兒女。天都這麼晚,連燈都不點,也不招呼開飯。三個婢僕也是可惡,主人不說話,便自偷懶。"一邊徑去尋火點燈,急切間又尋不到火石。耳聽兒啼更急,卻不聽妻和長子聲息。忍不住罵道:"賤人睡得好死!"一步搶進房去,腳底忽有一物橫臥。幸是蕭逸練就眼力,身手輕靈,沒有絆倒。低頭一看,是個女子,面朝下躺在地下。乍還以為妻子尋了短見,雖在痛恨之餘,畢竟還是多年夫妻,心裡也是著急,不禁伸手想要抱起。身子一俯,看出身材不似,微聞喉中還有格格喘息之聲,更覺不類。再定睛仔細一看,竟是女僕雷二孃。

蕭家下人,例由隨隱親族中晚輩和本門徒弟以及舊日僕婢家人值役,本來人數甚多。自蕭父去世,蕭逸繼位村主,屢說避世之人,俱應力作,俗世尊卑貴賤,不宜再論,意欲免去服役之例。村中諸長老再三相勸,說村中事繁,已經操心,哪能再使勞力?況且全村能有今日,俱出蕭逸祖孫父子三代之賜,都供役使,也是應該,何必拘泥?蕭逸此舉,原為討愛妻歡心,使隨隱的人都成一樣,無形中把乃嶽身份也自提高。見眾人苦勸,想下折中辦法,作為以幼事長,有事弟子服其勞。於親戚、門人、舊僕中,選出些男女傭人,不問身份高下,專以年齒長幼和輩數高低,來定去取,分期輪值。平時家中只用三人:一個管著廚下,一個經營灑掃,一個幫帶小孩。遇上年節事忙,再行隨時添用。三人中有兩個按期輪值,且不說他。惟獨這雷二孃,本是蕭家平輩親戚,父母雙亡,只剩她自己,剛訂了婚,男的忽得暴病而死。男女兩方從小同時長大,都是愛好結親,情愛至厚,立誓不再嫁人。身又伶仔孤苦,分了點田,也不慣操作。自願投到村主家中服役,把田業讓給別人。歐陽霜見她忠誠細心,善於照料小孩,甚是看重,相待極厚。蕭逸一見是她,同時又發現她手旁遺有引火之物,頗似進房點燈,被人打倒神氣。情知有異,忙取火先將燈點上,再一注視,果是被人點了啞穴。

燈光一亮,小孩急喊爹爹,聲已哭啞。回顧歐陽霜和愛子蕭珍,俱無蹤跡。兩小兒女各自站在床上,一個扶著床欄杆,一個竟顫巍巍走到床邊,同張小手,哭喊:"爹爹快來!"

搖搖欲跌。蕭逸見狀,心疼已極。當時情緒如麻,恐小兒女不小心,跌倒受傷,不顧先救大人,急縱過去,恰值蕭璉伸手撲來,一把抱住,沒有跌倒。蕭璇也跟著撲到蕭逸懷中,齊聲哭喊:"爹爹,我要媽媽呀!"蕭逸匆促忙亂中,地下還倒臥著一個大人,不知受傷輕重,哪顧得再哄小孩。忙喊:"乖乖莫鬧,媽媽一會就來,快些坐下,爹爹還有點事。"說罷,欲將小兒放下。原來兩小兄妹早已醒轉,見娘不在,室中暗黑,又怕又急,早哭過幾次,委屈了好些時,又一心想著媽媽,乍見親爹,哪肯放手,抱緊乃父肩膀,啞聲大哭要娘,堅不肯釋。蕭逸好容易解開這個,那個又復抱緊。見小孩稟賦甚強,人小力大,硬放恐怕受傷,哄既不聽,嚇又不忍;更恐時辰太久,傷人不易復原。萬般無奈,只把兩個小兄妹一同抱起,走到雷二孃身側,勉強勻出一手,將她穴道點活,救醒轉來。剛回手抱起兒女,未及問訊,雷二孃張口便急喊道:"大嫂子走了,三侄子也不知往哪裡去了,這怎麼得了呀!"蕭逸聞言,頭腦立時暈了一下,好似焦雷擊頂,目定神呆,半晌做聲不得。小孩哪知甚事,仍是啞著喉嚨,一味哭鬧要媽,蕭逸還得耐著心哄他們,可是不得其法,小孩又聰明,哪裡肯信,非當時媽媽到來不可,於是越哄越哭。大人見他們哭得眼腫喉啞,又沒法子哄勸,鬧得蕭逸如醉如痴,心似刀割。一面勉強哄著懷中兒女,昏沉沉瞪著一雙淚眼,望著雷二孃,竟未想起問話。

雷二孃已知道一半原委,見他這樣,老大不忍,也不禁眼淚汪汪,十分傷感。無親身受奸人挾持,不得不昧一點良心,說些不實不盡的假話。略定喘息,悽然勸慰道:"村主先莫傷心。大嫂走時,因我拼命苦攔,遂將我點倒。她是決不會再回來的了。不過我看三兒決未帶走,我是心裡明白,不能轉動。這般大雪寒天,等我來看著小娃兒,你快些尋她回來要緊。"一句話把蕭逸提醒,忙把兩小兒交給雷二孃,起身想往外跑。不料小孩子仍然搶撲身上,伸出小手,將手臂緊緊抱定不放,口裡亂哭亂喊,力竭聲嘶,嘴皮都發了烏色。蕭璇性子更烈,幾乎閉過氣去。蕭逸不忍心硬走,重又把二小兒抱將過來。這兩個小兄妹任憑怎哄,只是不聽。雷二孃剛剛醒轉,坐立尚且勉強,不能走動。蕭逸心似油煎,真神無主。因顧念二個子女,恐怕萬一急昏倒地,事更大糟。萬般無奈中,還得竭力剋制自己,平息心氣,不敢過於著急。停了一會,好容易和兒女說好,說:"媽和哥哥到山底下,風雪太大,不能上來,非爹去拉不可,你沒聽哥哥哭嗎?兩個乖娃娃等一會,讓爹爹接他們去。"這原是騙小孩子的話,才一說完,外屋一陣風過,果然聽見蕭珍哭喊著媽,隱隱傳來。兩小兄妹本來不信,聞言俱在側耳凝聽,一聽哥哥哭聲,方始信以為真,也不再拉緊,一同推著蕭逸的手,指著外面,直喊哥哥。蕭逸聽出愛子定在屋外風雪中啼哭,心中怦怦直跳,正趕小孩鬆了手,一句話也不願再說,徑把兩個兒女往床上一放,口中急說:"乖娃娃莫哭,我就來了。"

人早往外奔去。

出房門時,還彷彿聽得愛子哭喊媽媽之聲,急於救轉,匆匆奔出,沒有細辨方向。等跑到平臺上面,見寒風颳面,雪花如掌,積雪已經尺許,下得正大。再側耳諦聽哭聲所在,哪裡還有。料知愛子必然凍倒在地,大雪迷茫,地方又大,何處尋找?早知如此,今日不和賤人動武也好。越想越悔,又痛又急。在平臺上冒著寒風大雪,東聽聽,西聽聽,更無半點聲息。勉強平息心情,回憶兩次哭聲。第一次室內所聞,彷彿就在屋後。但那地方是一片半山上的竹園,妻室逃時,必然翻山而走,方向不對;並且園中多蛇,子女從來不去。如說不是,聲音又似那方傳來。再者山崖相隔甚遠,哭聲也傳不到。反正探聽不出,姑且往園中找一回試試。於是回走穿堂門,走出屋後,口裡狂喊珍兒,腳底飛跑。才出堂門,嘴剛一開,便灌了滿口的雪。聲音吃風颳轉,連自己也覺不甚洪亮。情急尋子,且不管它。仗著一身內功,不畏大雪崎嶇,將氣一提,施展踏雪無痕的本領,飛步往竹園中跑去。

竹園因山而置,分作上下兩層。每年全村吃用的筍和竹子,十九取給於此。地甚寬大,幸是隆冬時節,經過農隙一番斫取,行列蕭疏,不甚茂密。不似夏秋之交,綠雲千畝,礙風蔽日。密的地方,人如側身而過,比較易走得多。蕭逸在竹林內邊喊邊找,四處亂看,眼裡似要冒出火來。眉睫上飄集的雪花,遇熱消融,滿臉亂流,隨擦隨有。眼看走了一半,仍無迴音。正在焦急失望,忽瞥見前面的雪隆起數尺長一條,彷彿下有石塊。心中一動,方要用腳去撥,猛發現一個人頭,依稀在雪中露出。忙伸手一撥,竟是蕭珍倒撲雪裡,已經閉過氣去。想是凍倒不久,童陽之體,臉上猶有餘熱。雪勢雖大,只將身子蓋沒,頭部雪積不住,胸前還有餘溫,尚還可救。可是時候稍久,只要晚來片刻,怕不凍成冰塊才怪。忙先脫下衣服,將他抱起回走。想起愛子頭上連帽子也未戴,周身冰溼,兩隻棉鞋俱都不在腳上,衣褲俱被竹枝掛破,襪底也穿破了好幾個孔洞,料在雪中尋娘奔馳多時,力竭倒地。心疼已極,不由一陣悲酸,哭出聲來。

一路飛跑,回到屋內。雷二孃正抱兩個小兄妹在哄勸。另一女婢因日裡主人有話,除雷二孃外,不喚不許到前面來,與廚婢枯坐廚房烤火,久候傳餐,無有音信。適才彷彿聽得主人兩聲急喊,到前面窺探,被雷二孃喚住,命她升火取暖。剛把烘爐取來,放在二孃身前,回取青槓炭,在生火塔。見主人抱了小主人,面色鐵青,狼狽走進,俱都嚇了一跳。尤其雷二孃,蕭珍差不多是她帶大,心中明白,又愧又悲,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蕭逸更連眼淚也急了回去,將愛子放在床上,先取兩重棉被,連頭蓋上,微露口鼻。顫著悲聲,急喊快取衣服、開水、薑湯。人卻奔向衣櫃,一陣亂翻,尋出兩套棉衣褲。那麼精明幹練的人,竟鬧了個手忙腳亂。中小衣還未尋到,又想起救人為要。忙丟下衣服,上床嘴對蕭珍的嘴,往裡渡熱氣。兩三口後,方始想以內家按摩之法,暗罵自己該死。用力一扯,先撕破溼衣脫去,兩手搓熱,按著穴道,渾身給他揉搓。等到女婢往廚房取來薑湯、熱水,又喚了廚娘同來相助時,蕭珍己一聲"媽媽",哭醒還陽。兩小兄妹被這一陣人翻馬亂,反倒停了哭聲,只一遞一聲喊著"媽媽",中間又夾喊兩聲"哥哥"。聽蕭珍甦醒,一哭媽媽,又跟著大哭起來。

這時蕭逸萬箭穿心,也無比苦痛。一陣傷心過度,俯伏到愛子枕前,幾乎急昏過去。心中卻又明白,放著三個無母之兒,還病不得。硬把心腸撇開,緩一緩氣,睜開二目,對蕭珍道:

"珍兒莫哭。我日裡出門,你不是和媽在一處麼?她往哪裡去了?"蕭珍渾身嗦嗦亂抖,牙齒捉對兒不住寒戰,交擊有聲,只管抽噎痛哭,透不過氣來。兩個小的,已經哭岔了聲,一味啞號,慘不忍聞。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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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4 01:56: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一回 雪虐風饕 悽絕思母淚 人亡物在 愁煞斷腸人

蕭逸無計慰解,急得不住亂打亂抓,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悔恨不已。這一來,先將三個小兄妹哭聲止住。蕭珍首先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抱住蕭逸頭頸,急喊:"爹爹!"兩小兄妹也爭著撲上床來,齊爬向蕭逸身上,啞啞亂喊。蕭逸想不到哭聲因此而止,立時將計就計,哭說道:"孩兒哭,爹爹心疼。要爹爹不打,非得你三個乖乖不哭才不打呢。再要哭,爹爹就要死了。"蕭珍忙說:"兒不敢了,爹爹不打。"兩小兄妹也搶著嘴動手搖,意似說爹爹我不哭了。蕭逸見一個大的凍得死去活來,兩個小的哭得失音啞啞,嘴皮亂動,不能吐字。暗忖:"兒女都是如此至性剛烈,以後每日牽衣索母,哭啼不休,這種悽苦日子如何過法?"一面心酸腸斷,還得設辭來哄勸。好容易硬說軟說,連哄帶嚇,將三小兒女勸住,又想起他們晚來俱未進食。悔念一萌,又妄想這麼大風雪,村外荒山絕地,妻室或者尚未逃出村去,無奈自己無法分身尋找。想了想,反正明早村人不見妻室,也是難免丟人,不如早些發動。但盼和愛子一樣,尋得人回來更好,否則尋來屍首,也總算生兒育女,多年夫妻一場。

忙命雷二孃速去樓上撞鐘聚眾,等近處的人到來,不必相見,可說女村主雪前外出,迷路不歸,恐有疏失,傳佈全村分頭尋找。那鍾就在房後峰腰鐘樓上面,除有令典大事,或是甚麼兇警,輕易不能擅撞。雷二孃明知主婦死屍必在竹園以內,被雪埋上,只是不能出口,領命自去,依言傳語不提。

雷二孃走後,室中火已生旺,火盆內紅焰熊熊,室中逐漸溫暖。蕭逸取來衣服,將愛子溼衣換下。又換了一床乾淨棉被蓋好。由果盆內取了些柑子,遞與兩個小的。又將紅糖衝的薑湯,與愛子服了一碗。耳聽樓上鐘聲噹噹噹響過兩陣,大雪阻音,甚顯沉悶。過了一會,才聽雷二孃在堂屋內和來人說話。蕭逸方寸已亂,守著三個心愛的小兒女,頭昏心煩,反鬧得一點心思也沒有,不知該想甚麼是好。最後還是蕭珍顫聲說道:"爹爹,我不哭。你叫二孃打鐘,是找我媽嗎?我已把竹園都找遍了。"說罷,兩眼眶中淚水早忍不住似斷線珍珠一般掛了下來。這一句話把蕭逸提醒,才想起今日家庭中發生如此鉅變,只顧尋救愛子,竟忘了向雷二孃詢問妻室出走經過。她平日會帶小孩,最得主婦信任,怎會將她點倒在地?莫非阿鴻那個畜生去而復歸,與賤人相約偕逃,被二孃攔阻,將她點倒不成?想到這裡,不由忿火中燒,咬牙切齒。正欲出口咒罵,一眼望見愛子滿臉淚痕;蕭璇、蕭璉兩個小兄妹,一人手裡捏著一個柑子,也不剝,也不玩,並坐床上,一同眼淚汪汪望著自己,好似靜盼回話。

當時心腸一酸,沒罵出口。心想:"蕭珍既知往竹園尋娘,也許知道一點。"便向他道:"乖兒莫傷心,我定跟你把媽尋回就是。"還要往下問時,蕭珍流淚答道:"媽被仙人帶走,要好幾年才回來的,爹往哪裡找去呀?"蕭逸當他初醒胡說,便問:"這裡哪有仙人?你只說你媽走是甚麼時候,你在屋裡麼?有別人來過沒有?"

蕭珍位道:"白天爹爹吃完飯一走,媽媽叫二孃黃昏前再進來帶弟妹,她要帶我們三弟兄睡個晌午。回房以後,連餵了弟弟妹妹三回奶,喝了好幾大碗米湯,奶頭都被弟弟妹妹咬紫了,還要強喂。說:'我把這剩的點精血,給你兩個小冤孽吃個飽吧。'我問媽媽為甚麼叫弟妹是冤孽,媽媽把我抱住親熱,叫我們三個喊她,又逼著叫我也吃一口奶。我吃了一口,只是溼陰陰,連一點奶都沒到嘴。那時媽真把我三個愛極了,又親弟弟妹妹,又親我,一個也不捨丟下似的。過了一會,弟弟妹妹睡了。媽便拖我陪她,說孃兒四個一齊睡晌午。我睡在枕上和媽對臉,說舅舅回家,二天還來的事,不知怎的,我也睡著了。好像還聽得有人和雷二孃說悄悄話,聲音很低。天冷,我想再睡一會兒,等媽喊我再起。閉著眼睛,翻了個身,越等越沒聽媽喊我。我再裝睡翻過身來,偷眼一看,媽已不在床上。喊了兩聲,不聽答應。天都快黑了,外面有風,還不知道下大雪呢。連忙爬起,屋裡火也滅了。弟妹睡得很香,冷清清的又沒有燈。跑到外屋門口,遇見二孃倒在門口地上。忽然想起媽媽睡時,和我說過她愛竹園風景,少時說不定要去一趟,你爹回來,叫他去那裡找我,那裡蛇多,你卻不許前去的話。又找出一根上次回家掃墓的鋪蓋索,說是年下捆束東西用。當時我正想睡,沒有留心。這時連喊二孃,她只哼哼,爬不起來。我去拉她,她將眼皮連擠,叫我莫拉。問她媽呢?她不會說話,只拿眼睛朝外看,流下眼淚水來。我忙問是走了麼?她卻眼淚汪汪眨了兩眨。我本有點心驚肉跳,覺得媽媽要有甚麼不好,見了這樣,一著急,便往外跑。出門一看,天正下著大雪。媽最愛乾淨,這般大雪天,怎會出去?再想起今天說話神氣古怪,與往日大不相同,又和爹爹打過一架,越發擔心。忙跑到竹園裡一看,一根鋪蓋索,打了個活釦,懸在大竹竿上。地下有媽媽的腳印,雪還未蓋上,好似才到過沒有多久。可是走出幾步,就沒有了。急得我在竹林裡面哭喊亂跑,滿處找媽媽。風又大,雪又大,一直沒聽迴音。後來我把竿竿竹子全都摸遍,周身凍木,也未找見媽媽。對面一陣大風夾著一堆大雪打來,一個冷戰,倒在地上。耳邊好像聽見有一個女人口音說道:'痴兒,你母親在此尋死,被仙人救走了,莫要傷心,過幾年定要回來的。你爹就來救你,且委屈你受一會凍,應這一難吧。'以後便人事不知。醒來在爹爹床上,又好像是做夢一樣。這幾句話先都忘了,後聽爹爹叫二孃打鐘,才想起來的。"

蕭逸話未聽完,既痛嬌妻,復憐愛子,不禁淚如雨下。雖然疑奸之念未釋,聽到她母子如此可憐,早把適才忿恨之心又消滅了個淨盡。暗忖:"照此說法,和她午飯前後神情,分明早蓄死志。既尋短見,為何索在人亡,遍尋無著?想因這等死法不妥,臨死變計。屍首必然還在竹園附近,時候已久,斷定必無活路。"想起平日恩愛之情,悲痛欲死。始終仍未把仙人救走之言信以為真,只是萬般無奈而已。蕭逸最受全村人愛戴,一聽說蕭逸主婦雪中失迷,除畹秋和蕭元、魏氏三奸外,人人焦急,無異身受。又都知他夫妻素日和美,人又賢能端莊,誰也沒往壞處想,都打算把她尋救回來。一時鐘聲四起,紛紛點起風雨燈,分頭搜尋歐陽霜的下落。

蕭逸在房內守著三個愁眉淚眼的愛兒愛女,眼巴巴盼著把愛妻尋回。連番命人查問,俱說無蹤。找過兩個時辰,全村差不多被村人尋遍,終無蹤影。這時雪勢已止。雷二孃因小孩大人全未用晚飯,招呼下人端飯進來。三小兄妹俱都想娘,湯水不沾。蕭逸自己自是吞嚥不下。因兩個小的乳未全斷,又命人去請兩個有乳的村婦前來。小孩哪裡肯吃。人又聰明,先吃蕭逸苦肉計嚇住,俱不敢哭,只是流淚不止。這無聲之位,看去越發叫人不忍。急得蕭逸不住口心肝兒子亂叫,甚麼好話都哄遍,毫無用處。料知絕望,猛想起愛妻或許翻山逃走,又存了萬一之想。恰巧兩個心愛門徒進房慰問,並說全村雪地發掘殆遍,不見師孃蹤跡。蕭逸無法,悄悄對他倆說了心事,料定這般大雪,歐陽霜也不會走遠,既想逃生,必在近處覓地避雪。命他作為自己意思,先不向眾人聲張,約幾個同門,俟天微明,翻崖出村尋找。門人領命去訖。

這一鬧直鬧到了天明,好容易把兩個小的哄睡。蕭珍一雙淚眼,已腫得和紅桃相似,口口聲聲說:"媽被仙人救走,找不回來了。誰害她這樣去尋死,我明天問出人來,非殺他給媽報仇不可。"翻來覆去,老是這幾句話,人和痴了一般。蕭逸無法勸解,在自看著心痛。

那雷二孃因受奸人挾制,不敢說明,給主母辯冤。先也以為人必死在竹林之內,嗣見找了一夜,沒有發現屍首,好生奇怪。知道主母行事,曾留信向自己託孤,歷述受冤中計經過。還留有一封給蕭逸的信,尚未拆看,便被畹秋來此私探,一同強索了去。照她函中語氣,必死無疑,決不會再逃出去,坐實她與兄弟姦情,跟蹤同逃。深信蕭珍仙人救去之言,上吊繩索尚在,人卻無蹤,是一明證。如真被仙人救走,異日回來,有甚面目見她?想起平日相待之厚,不由愧悔交加,心恨畹秋入骨。有心全盤托出,無奈適才只當主母已死,身受奸人脅迫利誘。蕭逸幾番追問日間情景,俱照畹秋所教,說主母走時,怒罵蕭逸薄倖,自己縱有不是,怎無半點香火之情,又打又罵,日後做人不得,決心一死。託孤與雷二孃,命其照看小孫,言下大有要二孃嫁與蕭逸之意。走時,二孃哭勸攔阻,才將二孃點了啞穴,徑自奔出,不知何方去尋短見。這時一改口,豈不變成與三奸同謀,陷害主母?話到口邊,又復忍住,在自虧心內疚。不提。

捱到午前,村人發掘無跡。漸知昨日夫妻因事反目,村主內弟又在事前不知何往,俱猜歐陽霜為護孃家兄弟,與夫口角失和,負氣走出。一樣以為大雪阻路,必還走得不遠。通路事前沒有村主之命,不能開放。再加水道冰凍,不能通行。多半跟蹤眾門人翻出崖去,滿山尋找。誰知鴻飛冥冥,戈人何慕,白白勞師動眾,受盡艱辛,不特人影未曾見到,連去的痕跡都沒一點。眾人力竭智窮,只得掃興歸報。畹秋等三奸,先假裝著隨眾瞎找;天明又裝作關心,前往慰問。三奸見蕭珍怒目相視,因他腫著一雙眼睛,以為哭久失眠所致。並沒想到蕭珍聰明絕頂,日裡聽母親再三囑咐,說三奸均非好人,從此不要去理他們。尤其是留神看著弟弟妹妹,不要畹秋抱,才是我心肝兒子。只可把這話藏在心裡,千萬不可說出,否則不是孝順兒子。這幾句話,本就牢牢記在心裡。及見乃母一失蹤,尋思前言,頗疑受了三奸之害,已是疑恨交加,不過心深,沒有發作罷了。三奸當他小孩,不曾在意,終於吃了大虧。

這且不言。

畹秋一見面,故意用隱語暗點蕭逸:"怎麼不好,也該看在多年恩愛與所生子女分上,萬萬不該操之過急,鬧出事來。我以前早就看破,想餌患於無形,所以屢勸早為乃弟完姻,不肯明言,便由於此。不知怎的,竟會被你看破,也不和人商量。就說村人平日重她為人,不疑有他,不致出醜,丟下這些小兒小女,看你怎了?"把蕭逸大大埋怨了一番。蕭逸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誤中奸人陰謀詭計,把全村無人肯信的醜事,會認假為真,把一個賢惠恩愛的結髮妻,幾乎葬送。仇人明明在那裡幸災樂禍,竟會聽不出來,聞言只是搖頭,一言不發。過午以後,出尋村人相次迴轉。先去的十數人,內中頗有兩個能手,力說師孃定未翻山外出。想起愛子之言,難道愛妻真個冤枉,仙人見憐,將她救走不成?但看她事發時情景,又那般逼真,處處顯得心虛,是何緣故?痛定思痛,把頭腦都想成了麻木,終是疑多信少。這一天工夫,三個小孩子也不哭,也不吃,眼含痛淚,呆呆竟日,全都病倒床上,蕭珍更連眼都不閉。蕭逸恐自己再一病倒,事情更糟,勉強又勉強地撇下愁腸,極力自己寬解,略進了點飲食。無奈創矩痛深,越這樣,愁悔痛恨越發交集。似這樣過了三天極悲苦的日子,眼看小孩俱都失魂落魄,似有病狀,連請高手用藥,入喉即吐,全不見效。蕭珍已是三夜失眠。小的兩個,更是淚眼已枯,時而見血,小口微微張動,聲音全無,周身火一般熱。眼看三條小命,難保一條。蕭逸見狀,似油煎刀絞一般。暗忖:"好好一個家庭,變得這樣愁慘之狀。倘子女再斷送,有何生趣?"一著急,不由長嘆一聲,昏暈過去。

這時恰值雷二孃剛剛走出。一些來慰問的村眾見他父子如此,自知無法解勸,俱都別去。誰也不知道蕭逸暈死床上。等過一會回醒,眼還未睜,耳聽蕭珍和兩小子女急喊爹爹,雖是哭音,卻甚清脆。兩個小的失音已久,便是蕭珍也數日不眠不食,喉音早啞,有氣無力,與兩小兄妹病臥榻上,起坐皆難,口音怎會這等清亮?方疑是夢,耳聽哭喊之聲越急。雷二孃正由外面聞聲奔來,同時覺著小孩俱在身上爬著。試睜眼一看,果然三個小孩俱都爬起,伏在自己身上,連哭帶喊。二孃喜得直喊:"神仙菩薩保佑,一會工夫,他三個小娃兒病都好了,真是怪事。"蕭逸喜出望外。自己深明醫理,知三小孩思母成疾,心身交敝,分明心病,無藥可醫,再有三日,即成絕症。就算乃母歸來,了卻心願,這等內外兩傷,精血全虧,也須調治多日,方能告痊。怎好得這般快法?尤其是自己一醒轉,三小全都破啼為笑,現出數日未見的笑容,彷彿愁雲盡掃。平日家庭快樂已慣,還不覺得,人在絕望之餘,忽然遇此夢想不到的幸事,立覺天趣盎然,滿室生春,不由愁腸大解,心神為之一快。只是事太奇怪,方欲問訊,小的兩個已拉著蕭逸的手,爭搶說道:"媽媽好了,過年就來帶我們呢。我肚子餓,要吃稀飯。仙人還許我吃奶呢。"

蕭逸聞言,心中一動,忙問蕭珍:"你三個是怎麼好得病?"言還未了,蕭珍已接著答道:"剛才爹爹一聲嘆氣,暈倒床上,我著急想起,沒有力氣,只喊了兩聲。忽然一道電光,從窗外飛進來,屋裡就現出一個穿得極破,從未見過的婆婆。我一害怕,想喊二孃來催她出去,她就說了話。一聽,就是前黑夜我跌在雪裡,說將媽救走的那女人的口音。我忙問她:'你是救我媽的仙人麼?'她說:'是的,你這娃兒真聰明,真有孝心。你媽現在我庵中學道,要過些年才回來。我來是為救你們三個乖娃兒。你們病得快死了,吃了我的藥,立時就好。你媽現在好著呢。到時自來看望你們。不許亂想,想出病來,她一知道,就不愛你們了。'隨說,隨嘴對嘴,朝我們每人嘴裡吐了兩口香氣。我覺得有一股熱氣,從喉嚨裡直燙到小肚子底下,立時身上就輕了,頭也不暈了。弟弟妹妹也不啞了。我見爹爹還沒醒轉,剛跳起拉她,那婆婆說:'你爹爹太沒情義,本來不想管他,看你三個分上吧。'說完,在爹爹頭上打了一下。又是亮光一閃,無影無蹤。我們才喊了兩聲,爹爹就醒了。"

蕭逸早摸了子女脈象,果然復原,好生驚訝。小孩不會說謊,而且三個小孩病象本危,如非仙人憐救,怎會好得這麼快?照此一看,愛妻外遇一節,頗似出於誤會。心裡悔恨,一著急,頓覺頭腦沉沉,神昏心顫。知道自己勞傷太甚,再要過於悲苦,決不能支。如真事屬子虛,鴻飛冥冥,斯人已遠,仙人雖有他年來探子女一言,究屬難定。子女方得轉危為安,自身莫再病倒,先顧眼前為是。只得勉抑悲懷,暫撇愁腸,不再思慮難受的事。見蕭珍說完了話,仍然出神發怔,在想心事。兩個小的,已一迭連聲說肚子餓,要吃好東西。雷二孃早備好粥菜在外間小風爐上,聞言便跑出去取來。便勸蕭珍道:"你媽被仙人救去,乖乖自己聽見看見的,雖說暫時不能見面,將來你媽成了仙,便會騰雲駕霧。那時回來,還教你們也會駕起雲,在天上走,那有多好!我兒還急甚麼?你看弟弟妹妹多乖,都肯吃東西了。你也乖些,吃一點,好教爹爹放心。再不聽話,你媽沒死,成了仙,卻把爹爹活活急死,你不是不孝嗎?"

蕭珍忿然作色道:"媽媽既做仙人徒弟,早晚也學成一個仙人,這比在家還好得多。現在只有替媽媽歡喜,並不想她沒學成仙就回來。我是在想爹同媽素來好的,從未吵過嘴,為何昨天晌午,爹爹卻打她罵她,逼得媽媽往竹園去上吊?我想這裡頭,一定有一個像媽媽說的惡人,向爹爹搬嘴,要不舅舅怎會好好地忽然不回家?請爹爹快說出這個惡人,我也要他的命!"蕭逸聞言,心中一動,暗忖:"仙人之言,妻子並未與人苟且。但他姊弟並非同胞,既已自認,箱中繡鞋和歐陽鴻臨去之狀,情弊顯然,在在使人不能無疑。畹秋與她雖有前隙,但她嫁後,夫妻情感極厚,又事隔多年,平日和愛妻更是莫逆。聽她事前不肯明說,分明志意保全。就算自己疑心,因她勸與歐陽鴻完婚而起,也是愛妻和歐陽鴻平日形跡過於親密,毫不避嫌,引人生疑而致。況且畹秋並未公開舉發,怎能說她陷害?倘真負此奇冤,既肯以死自明,豈有身後不遺書遺言之理?雷二孃是她親近,只因攔阻,被她點倒,並未留話;昨晚遍搜室內,也無片紙遺留。好生令人不解。"

越想心思越亂,又覺頭暈起來,不敢多想,只得又自丟開。平日那等聰明,當時竟未想到三奸陰謀。惟恐小孩無知,胡猜仇人闖禍,更無法和他明言,只得佯作慍色,低喝道:"你媽亂說。是我不好,你媽為了袒護你舅舅,我和她言語失和吵嘴。她覺得掃了面子,自家心窄尋死,哪有甚惡人害她?如不因此一來,你媽也不會被仙人救去學仙,要你報仇則甚?

這裡都是你的尊親長輩,弟兄姊妹,無一外人,外人也進不來,小孩子家少胡說些。"蕭珍遲疑了一會,答道:"我也知道爹爹不會說出,這惡人一定有。媽在白天還和我說,明早爹爹就知道害她的人是哪一個。我不在旁便罷,如若得知那惡人,教我不但武功沒學成時莫去尋他,省得我也被他害死;即使學成,也須等到人來,問明爹爹,暗中出山,尋來舅舅,一同要他狗命,替媽報仇。又說那惡人現在村內,和我們時常見面。教我從明日起,不要一人出門;上學時,要結伴,還要雷二孃抱了弟弟妹妹接送,同往同來。到家不許離開爹爹,爹如有事出門,最好跟去,寸步不離。要不就不許離開雷二孃。我那時還問,媽媽難道不在家麼?她說,她恨爹爹糊塗沒天良,明日起,要搬到樓上去唸經,永不下樓見爹爹了。教我除了爹爹,只聽雷二孃的話,只有二孃是個好人。誰想到她說這些話,是要尋死呢!這些話,對別人我都不說一句。不過我想媽媽一定留得有字給爹爹,我只因恨極惡人,想先知道是哪一個罷了。爹莫生氣,不說就是。好在我學成武功長大,媽早成仙回來,終會對我說的。"

歐陽霜尋短見時,胸有成竹,原極從容。曾把三個心愛子女哄睡,將二孃喚至面前託孤,執手叮囑,告以冤苦。並給丈夫留下一封長函,明述經過,斷定一切均出三奸陰謀暗算。

知丈夫聰明,受騙只是一時,事後自能詳察隱微,為之洗冤報仇。不料所託非人。雷二孃始而苦勸,因歐陽霜曾說心灰腸斷,死志已決,你是我惟一親人,故以心事相托,如若作梗,我必將你綁起,再行就死之言,雖知明攔無效,還想等歐陽霜一到竹園,即行喊人奔救,再把遺書獻出,這一來,主婦心跡已明,一樣可以不死。初念原好,誰知奸人窺伺,畹秋料知事發,又聽說蕭逸外出,早已冒著風雪,潛伏窗外。見歐陽霜去往竹園,二孃逡巡欲出,知必往救,忙從窗外繞到面前,攔著屋門一堵,先以威嚇,繼以利誘。二孃一時失了天良,竟為甘言所誘,終於獻出遺書,照她奸謀行事。用苦肉計,由畹秋將她點倒在內室門口,又教了一套話。蕭逸初回所見階沿上的雪中腳印,便是畹秋忙中所遺。當時人尚伏身門外,偷聽動靜,直聽雷二孃把話說完,雖未全照自己所說,尚無破綻,覺著大功告成,方始回去。就這樣,當夜天明前,藉著慰問前來,仍把雷二孃調到無人之處,著實埋怨恫嚇了一陣。

雷二孃受奸人誘迫為惡,天良原未喪盡。這一來,覺出畹秋厲害,陰毒非常,深悔昨日不該落她圈套。又見蕭氏父子悲苦之狀,好好一個人家,害得這般光景。再想起主母臨去託孤,握手悲酸,視同骨肉,以及平日相待甚厚,益發悔恨交集。後來主婦屍首遍尋無跡,蕭珍說是仙人救去,已疑未死。當日又聽蕭珍說起仙人到來,許多奇蹟,以及未了一番話,又是傷心,又是害怕。有心等蕭逸照著蕭珍所說一查問,豁出擔些不是,愧悔伏地,自承罪狀,幾番隱忍欲發。偏生蕭逸顧憐愛兒愛女過甚,創鉅痛深,恐怕病倒,無人照管,抱定火燒眉毛,只顧眼前的主見,不敢再耗神思。既擔心愛子闖禍,又在專心勸他吃點東西,明是破綻,竟沒查問。一兩日過去,雷二孃受畹秋蠱惑,偶然雖也良心發現,已沒有這般勇氣再吐真情。如此一念之差,以致日後無顏再見舊主,終於身敗名裂。這且不提。

蕭珍經乃父勸勉,又知乃母仙去,悲思大減,父子二人各進了些吃的。歐陽霜屍首終成懸案。第三日,蕭逸仍是病倒,醫治半月方愈。對人只推說內弟隨己習武,無心誤傷,一怒之下,不辭而別。妻室護短責問,吵了一架,當晚歸來,已尋自盡。只是屍體不在,存亡莫卜。兩小兄妹自免不了每日悲啼索母。好在蕭逸經此鉅變,每日家居不出,和雷二孃兩人盡心照料,晚來父子四人同睡。鬧過些日,成了習慣。可是一提起,仍要哭鬧一場。蕭逸室在人亡,睹物傷情,在自悲痛悔恨,有何用處?中間想起愛妻去前,對愛子所說之言,連搜過好幾次遺書,終無隻字尋到。

光陰易逝,不覺過了好幾年。兩小兄妹已不須人,起臥隨著父兄,讀書習武,頗有悟性。蕭珍更日夜文武功兼習,仗著天分聰明,家學淵源,進境甚是神速。蕭逸也漸漸疑心畹秋鬧鬼,只是不敢斷定,又無法出口。每日無聊,仍以教武消遣。三姦夫婦也帶了各自子女前來學習。人數一多,年時一久,內中頗有幾個傑出的人才。尤其蕭逸的表侄大弟子吳誠和畹秋的女兒崔瑤仙,蕭元之子蕭玉,三人最是天資穎異,一點就透。未一年上,蕭逸不知怎的,看出崔瑤仙為人刁鑽,蕭玉天性涼薄,不甚喜愛。再加上三個小兄妹自從失母之後,始終厭惡三奸。對於崔瑤仙、蕭玉更是感情不投,背地磨著蕭逸,不要教這兩人。蕭逸憐他們是無母之人,先是曲從,後來漸漸成了習慣,對於二人不覺就要淡些。蕭玉、瑤仙從小一處長大,兩家大人同惡相濟,來往親密,雖都是小小年紀,耳鬢廝磨,早已種下情根。兩家父母也認為是一對佳偶,心中有了默許,任其同出同入,兩俱無猜。初習武時,二人年輕好勝,常得師父誇獎,以為必能高出人上。過了幾年,快要傳授蕭氏本門心法,連畹秋都未學過的幾手絕招了,忽然仍無音信。只見師父不時命吳誠、郝潛夫等數人分別單人晚間入謁聽訓,益發起了疑心。

歐陽霜被仙人救去,蕭逸不許提說,畹秋尚未知聞。起初勾結雷二孃時,本許她向村主進言以子女乏人照料為名,娶她為室,至不濟也納為側室。誰知蕭逸曾經滄海,伉儷情深,雖然三奸羅網周密,疑念未盡悉除,但對此事,傷心已極。不但沒有納妾之意,反因自己是個鰥夫,小孩又磨著自己,病癒以後,差不多以父作母,兒女都隨父臥起。雷二孃雖仍信任,除有時令其相助照料子女衣著而外,只命襄同料理家務,處處都避著瓜李之嫌,談笑不苟。畹秋見狀,明知無濟,哪肯隨便妄談。雷二孃人頗端莊,自審非分,本無邪念,一時糊塗,為畹秋甘言利誘,一心靜俟撮合。一則羞於自薦,二則主母去時種種奇蹟,時常惴湍不安。見主人這樣,哪裡還敢示意勾引。想起虧心背德,認為受了畹秋所害,相對落淚,怨望之情,未免現於神色。畹秋卻當作所求不遂,心中懷恨,知她是個禍根。無奈對方防閒甚密,事後日在蕭家操作,永不與自己交往,再說私語,急切間無法料理。聽了女兒瑤仙之言,益發疑心二孃氣憤時露了機秘,因而蕭逸遷怒愛女,不肯傳授。知蕭逸夫妻情重,已疑乃妻有私,尚且如此,如知真相,必不甘休,頗著了好些日子急。嗣後暗中留意考查,看出蕭逸仍是夢夢,否則決無如此相安,對自己夫妻也是好好的,只想不出他憎嫌愛女,是何原故。為免後患,謀害二孃,以圖滅口之念愈急,連用了好些心機,俱未生效。

轉眼又是寒冬臘月。也是雷二孃命數該終。蕭逸見愛妻鴻飛冥冥,久不歸來,愛兒愛女逐漸長大,不時牽衣索母,絮問歸期,本來創鉅痛深,與日俱積。山中地暖,自出事那一年起,再沒降過雪。這年偏在歐陽霜出事的頭三天,降下空前未有的大雪,接連三日,雪花如掌,連下不息。第四日早起,蕭逸因雪大停課,獨坐房中,睹景傷心,觸動悲懷,揹人痛哭了一陣。想起祖父在日,最好交結方外,遍遊名山大川,訪求異士,暮年舉族歸隱。曾說生平甚麼能人都遇見過,惟獨心目中終生嚮往的神仙中人,以及道述之士,卻是空發許多痴想,白受許多跋涉,不特毫無所遇,連一個真能請召仙佛、用符咒驅遣神鬼的術士,都未遇過。就有幾個,也是處士虛聲,耳聞神奇,眼見全非。甚至神仙的對象,如山精夜叉鬼怪之流,也曾為了好奇心勝,不畏險阻,常在幽壑棲身,深山夜行,不下數十百次,除了人力能敵的毒蟲蛇蟒、奇禽異獸之類,也是一樣不遇。可見神仙鬼怪,終屬渺茫。自隱此村,到此已經三世,從無異事發生。怎麼單單愛妻自盡那一天,會有神仙降臨,既救其母,復救其子,說得那般活靈活現?彷彿神仙專為斯人而來。假如是真,珍兒曾聽仙語,不應醒來還那麼哀痛索母,直到自己暈厥醒轉,方改了語氣。此子雖幼,聰明異常,哪知不是乃母先教好這一套言語,故佈疑陣出走,託名仙去,藉以洗刷清白?當時聞言,本未深信,偏生三個子女同時病重,都好得那麼快法,不由人不相信。記得第三日,自己便即病倒,神志昏迷,頭兩天事,回憶似不甚真。仙蹟多由二孃、珍兒事後重述,甚是神奇。只恐並無其事,乍遭鉅變,神志全昏,誤信小兒之言,以偽作真。照那晚風雪嚴寒情景,愛妻翻山逃出,既有成謀,自然無顏回轉,勢非葬身荒山雪窟之中不可。否則仙人不打誑語,既說過兩年來看望,平日她又那般鍾愛兒女,哪有說了不算,一去不歸之理?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蕭逸先對乃妻那樣忿極相煎,實由於愛之太深,故爾恨之愈切。

年時一久,一天到晚只要回想到她那許多好處,已不再計及姦情真偽,苦思不已,越想念頭越左,直料到十有八九,決無生路。正在心傷腸斷,恰值雷二孃從家塾中陪著三個愛兒愛女迴轉,淚汪汪齊聲哭進門來,吞聲哭訴道:"爹爹,今天是媽媽被神仙救去的日子,好多年了,怎麼還沒回來呀?"雷二孃也紅著一張苦臉說道:"他三個在塾裡,書也不念,話也不說。老師知道那年是今天出的事,怕急壞了他們,見雪勢漸止,不等放學,就叫回來。想起來也真叫人傷心呢!"蕭逸聞言,悲痛已極,猛然心中一動。暗忖:"多年過信小兒之言,以為愛妻未死,不特衣冢未設,連靈位都沒有。如真仙去,可見仙人常由此經過,又久未歸來,當可誠求。就說她恨著自己,女子如此至性孝思,必可感其降臨。如已死去,多年未營祭奠,今值忌辰,更應哭祭一番,略盡點心,不枉夫妻一場。"想到這裡,忙命二孃去廚房趕備愛妻平日喜吃的酒菜和一份香燭。日裡先虔敬通誠,乞仙憐佑,賜歸一見,或是到時略示存亡靈蹟。晚來率了子女,去至竹園當年自盡之處,先照日裡乞求默禱,靜俟仙人降靈。

如無跡兆,事便子虛,那時再行遙祭。再等三日,設位立主,改葬衣冠,重營祭奠。

二孃心虛內疚,日懷隱憂,巴不得能判出仙蹟真偽,好安點心;或是設法吐實認罪,挽蓋前愆。聞言大為贊同,忙即如言辦理去訖。這日門徒恰已先期因雪遣散,眾人也知是他傷心之日,不便相擾,無一外人在房。蕭逸便把前一段意思告知子女,勸道:"你們母親已成仙人,雖說遲早回家看望你們,但不知還要多久。今天是她仙去的日子,那位老神仙說不定要由此經過,恰好雪也止了。今晚人靜後,我父子四人同了雷二孃,備下香燭,給神仙和她上供,一同虔誠禱告。她心一軟,不該回來的,也回來了。你們單哭有甚用處?"蕭珍等三個小孩聞言,立時止了悲哭,恨不得當時就要前往。蕭逸說:"日裡有人過往,神仙必不肯降。只可先隨我往佛堂燒香叩頭,通白一陣,不要張皇,鬧得外人知道,反而不好。"三小孩連聲應了。

蕭逸見三個子女個個熱誠外露,孺慕情深。大的低頭沉思,一言不發;兩個小的,不住問長問短,到底今晚媽媽能回不,俱都滿臉切盼之容。好生傷感,隨口安慰了幾句。雷二孃回報,香燭備好,上供的菜餚酒果,已命廚房預備,俱是主母愛吃之物。等自己隨著主人進香通白之後,立即親往庖制。蕭逸聞言,便命子女洗漱,重整衣冠。大家同往佛堂,在觀音座前進完了香,父子四人先後跪祝了一番。雷二孃神明內疚,本已悔恨交加;再見三小兄妹祝時聲淚俱下,哭喊媽媽,甚是悽楚動人,益發觸動酸腸。想起那年主母才走,不多一會,主人便回,自己如非誤受奸人誘迫,只要稍一抗拒,三奸陰謀立即敗露,主母還可挽救回來。即或不然,她一生清白,總算洗刷乾淨。何致把一個賢德恩厚的主母,害得夫離子散,生死不明?如真仙去,自己縱然負她,尚幸年來未有逾分之求,對她子女尤極用心照料。畹秋厲害,自己懦弱,均所深知。異日歸來,諉諸被迫無奈,也還有個解說,她為人厚道,必允將功折罪。最怕葬身雪窟,因為蕭珍一言,連神主都未給她立,三奸又復散佈謠言,村人背後頗多妄測,似這屍骨無存,死猶蒙垢,問心如何對得她過?又是愧悔,又是悲痛,不禁哭倒在地。

蕭逸見她如此,以為戀主興悲,不便拉她起立,忍淚勸道:"她乃仙去,並未真死,今晚不來,也必有感應,你何必這樣傷心呢?起來去做菜吧。"說了兩遍,二孃仍抽抽噎噎,邊哭邊訴,口中喃喃默祝,通莫理會。三小兄妹也跟著勾動孝思,哭了起來。蕭逸只得又去勸哄子女,無心中只聽得二孃低聲哭訴,大意說:"你是個清白身子,到如今還鬧得這樣不明不白。你如死去,就該顯靈,活捉你的仇人。如果是成了仙,哪怕不願在塵世上住,也該回來一下,把事情分個水落石出,就便看看你這三個愛兒愛女呀!我知我對不起你,太該死。雖然你託我招呼你兒女,曾盡了點心,到底也抵不過我的罪過,你要知道,我實在是一時鬼迷了心,被人所害,不是成心這樣,你無論是仙是鬼,你只顯一次靈,親身回來,我就死了,都是甘心,省得教我白天黑夜,問心不過呀!"

二孃原是死期將至,近來天良激發,較前愈甚。當時悔恨過度,神思迷惘,自以為暗中通白。誠中形外,言為心聲,竟忘了有人在側,不禁把滿腹悲懷,順口吐出。蕭逸先聽兩句,並沒怎聽清。忽覺有因,湊近二孃前後,再一細心諦聽,愛妻之死,竟是有人暗算,身受奇冤,二孃自身似有不可告人之事,否則不會多年不吐隻字。看她為人,又極忠正,不致若此,料有難言之隱。今日觸景傷情,一時愧悔忘形,無意中洩露。愛妻自盡,未見遺書,本覺出乎情理之外。聽二孃口氣,分明出事之時,不特愛妻向其託孤,連仇人奸謀也曾預聞,弄巧遺書被她藏過也說不定。當時心如刀絞,難受已極,本想喚起盤問。側臉一看,三小兄妹俱都聚在右側神案前,相攜相抱,也是連哭帶訴。心無二用,二孃之言似未聽去。靜心耐氣一尋思,三個小孩,因為疼愛他們過度,又各聰明,肯下苦功,年紀雖小,已得蕭氏武功真傳,頗學會幾手絕招。平日口口聲聲,說乃母為人所害,早晚母親回來,問出是誰,便去殺他一家,為母報仇。如今事尚難定,全村中人非親戚即同族,愛妻與人並無仇怨,事乃自己發現,無人告訴。萬一她自盡以前,疑心有人告發,有甚誤會,二孃聽了,信以為真。一盤問,被小孩聽去,誓必不共戴天,一旦鬧出亂子,誤傷外人,何以善後?既有隱情,總可問明,何必忙在一時?想了又想,總以暫時含忍為宜。反恐二孃哭訴不完,被子女聽去。藉著往前剪燭花為由,故意咳嗽一聲,放重腳步,由二孃身側繞到她頭前佛案邊去,口裡大聲勸道:"二孃,天都不早了,盡哭則甚,還不做菜去麼?"二孃忽然驚覺,立時住口,又低頭默禱了一陣,方始含淚起身,往廚房中走去。

蕭逸平空添了滿腹疑團,三個子女寸步不離,又不便調開來問。前幾次想到畹秋身上,又覺不對。愛妻冤枉,當是真情,所說仇人,許是一時誤會,必無其人。正在心亂如麻,苦無頭緒。這時三小兄妹已經乃父勸住了哭,愁眉淚眼,隨侍在側。內中蕭璉最是天真爛漫,忽然憨憨地問道:"聽哥哥說,媽去時沒帶甚麼東西,只穿了一身舊衣服。這麼多年,想必都破了。新的衣服鞋襪,都被雷二孃鎖在樓上。爹爹還不叫她取出來,今晚回來,拿甚麼換呀?"蕭逸猛地心中一動,想起愛妻視二孃如同親人,衣履均交存放。起禍根苗,乃在內弟箱中搜出一雙舊鞋。如今遍想暗害之人,俱都無因。只二孃自出事後,對子女家務益發用心,料理周至,今日卻吐出這等言語。莫不成賤人久守望門寡,看中自己,害死愛妻,意欲竊位而代?仗著取放容易,設此毒計?嗣見自己守義潔身,恥於自薦,不敢相犯,又欲借照料家務子女情分,打算磨鐵成甚麼?愛妻赴死以前,必當她是個好人,卻誤會另有一人害她。

遺書總顯破綻,故此匿而不獻。越想越對,轉誤疑二孃陰謀害了愛妻。心思一亂,竟忘二孃前半言語,怒火中燒,目眥欲裂,若非礙著子女,幾乎按捺不住。暗罵:"無恥賤人,今晚人靜以後,我必問出虛實,如所料不差,教你死無葬身之地!"當時雖未發作,心內痛苦,實已達於極點。這一誤會,卻害了二孃一條性命。

人越有事,越覺時光難度,父子四人,好容易盼到天黑。連雷二孃,誰也無心再進飲食。料定雪夜無人上山,日裡又曾吩咐門人不令來謁,略捱了片時,等下人吃完夜飯,便令各自早早安歇。父子同了二孃,分持了祭品香燭,同往竹園昔年歐陽霜自盡之所,望空祭祝。

剛把香燭點好,眾人已是淚如雨下,三小兄妹更是媽媽連聲地痛哭起來。蕭逸向著仙人默禱,隨又喊著愛妻的名字,通誠祝告。自述悔恨,請其寬有,不說丈夫,也看在子女面上。三小也跟著跪在雪地哭喊媽媽,俱都淚隨聲下,甚是悲痛。雷二孃觸景驚心,越發悔恨,也在旁邊低聲含淚祝告,不知不覺,又露出了兩句心裡的話。這時蕭逸對她已是留意,一聽她在旁跪祝,立時住了悲泣,潛心細聽,不禁疑點更多,決心當晚盤她底細。礙著子女,仍未即時顯露。大家祝告一陣,起身靜候仙靈感應。

這時雪勢早停,雖在深夜,雪光反映,清晰可睹。加以寒風不興,燭焰熊熊,照見竹園內森森翠竹,都如粉裝錦裹一般。白雪紅燭,相與陪襯,越顯得到處靜蕩蕩的。除卻枝頭積雪受燭煙融化,不時滴下一兩點雪水,落在供桌上,發出噠的一聲輕響,更聽不到半點別的聲息。大家凍著一張臉,把手揣在懷裡面,一個個愁顏苦相,滿臉企望之容,時而看看天上,時而看看四外。偶然左近竹枝受不住積雪重壓,成團下落,便疑仙靈到來。似這樣又呆過了好一會,仍無動靜。小孩家性情,哪裡還忍得住,有一個首先發問:"媽媽怎還不來?"

第二個便跟著哭了。蕭逸見子女孺慕悲思之狀,不禁心酸,只得又拿話一一鬨騙。當晚的雪,深幾二尺上下,雷二孃命人打掃出上供的地方,只有兩丈方圓。雪後奇寒,菜還未到供桌,已是冷凝,晃眼便凍。人立四面雪圍之地,來時雖然俱加了重棉,持久禁受,仍是難當。

蕭逸先還欲以子女的至誠來感格仙靈。嗣見久候無信,忽又疑妻已死。加以身凍足僵,小的兩個子女挨凍,哆哆嗦嗦,說話聲音都顫。猛想起莫要前言是假,仙人不降,卻把兒女凍壞,豈不更糟?無奈子女滿腹熱望,急盼娘回,叫他們回房,空引他們懸望,決然不肯,話甚難說。幾番躊躇,果然才一張口,當下小兄妹異口同聲,齊說今日媽不回來,死也不回房去。言還未了,又顫聲悲哭起來。蕭逸看他們鼻青臉烏,不能再延,只得仍用苦肉計,裝作自己受凍不起,連哄帶嚇勸解;並說仙人所居必遠,當晚不能就來,須隔些日。這樣三小才哭哭啼啼,委曲答應,一同迴轉。

蕭逸見雷二孃又獨跪地下,喃喃默祝,在在顯出失魂落魄之狀,越恨不得當時盤問清楚。便想了一個主意,推說怕小孩受凍足僵,須先抱送回去,祭品還要再供上一會,等小孩安睡,過了子夜再來。初意令二孃回房去烤火,少時再來。二孃死期已至,心還想揹他父子,盡情通白一番,力說祝時無多,少停或有靈應,己不畏寒,願留在當地,再等片時,真受凍不起,再回房烤火不遲。蕭逸一想也對,如非怕凍了子女,理應如此。便囑她留下觀察,如有跡兆,及時奔告。果真大娘回來,千萬拉住她,說自己不好,但是兒女可憐,現恐凍病,逼回房去,務望到家一看。說完,抱了兩小兄妹,力逼蕭珍,同返臥室。

蕭珍還好,蕭璇、蕭璉雖練過功夫,體力堅強,畢竟年幼,從未受過這般寒冷,回房先是周身冰冷,再一烤火,被熱氣一逼,又是悲思過度,當時發燒病倒,滿嘴吃語,哭喊媽媽,蕭珍雖未凍病,也是淚眼瑩瑩,如醉如痴。急得蕭逸萬分後悔,錯了主意,大罵自己糊塗,只顧思想愛妻,怎會忘了子女小小年紀,去叫他們受此奇寒?忙用火盆中沸水,給三小兄妹洗了腳。又尋些常備的藥熬來吃。口裡還不住哄勸,心裡卻萬分酸苦,嘴和四肢同時並用,忙了個不亦樂乎。好容易給子女脫了衣服,哄入被窩。蕭珍年長,還算能體乃父苦心,見父愁急,心中只管悲痛想娘,面上還不甚顯,叫睡就閉目裝睡,尚不磨人。這兩個小的,孝思誠懇,又在病中,這個剛哄得似睡非睡,那個又一聲"媽呀"哭醒轉來,身更火也似燙,叫人怎地不急,怎地不難受?蕭珍見狀,恐把父親急壞,急爬起來,與乃父一人抱一個在懷中臥倒,撫摸哄勸,費了一個時辰,好容易才將兩個小兄妹哄睡。蕭逸想起雷二孃尚在園內,莫並病了,無人料理家政,又急於想問前事。知長子明白輕重,不會再鬧,假說要幫二孃收拾東西,並看仙人有無靈蹟,弟妹都生病,千萬代我照看,不可起身,我一會就來。蕭珍應諾不迭。

蕭逸忙往竹園中跑去,身未近前,見祭燭已熄,雷二孃似已他去。心方一動,忽一陣積雪群飛,繞身亂轉。昏林之中,彷彿有一鬼影閃動,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當時只覺肌膚起粟,毛髮根根欲起。因是素來膽壯,略微驚訝,以為偶然風起,一時眼花,沒甚在意,仍然踏雪疾行。跑到供桌前一看,二孃不知何往。所有香燭供品,全都被人發怒擲碎,燭淚油腥,滿桌狼藉。燭本長大,殘燭約有小半枝,與臨回房時所剩差不多少,彷彿自己才回房不久的事。如是鬼神顯靈,二孃尚在,不會不來奔告。即便怕冷回房,也應通知,為何不在?心正驚疑,忽又一陣陰風,起自身後,似有一隻冷冰冰鬼手,又涼又尖向後腦抓來。蕭逸本在疑神疑鬼,再經這一下,不禁嚇了一跳。仗著身法輕快,剛覺有異,哪敢回看,忙即向前縱去。縱出老遠,覺未追來,方始奓著膽子,回頭細看。只見雪深沒膝,茫茫一片,風已停歇,哪有鬼的影子。一見身陷雪內,知逃時用力太猛,落地竟未提氣。憑自己本領,就有鬼何妨,何致望風驚心,這般膽小?不禁失笑。繼而想:"適才明明有一物觸腦,並非積雪竹枝這類。"一奇怪,不禁把頭往上一抬,猛瞥見果有一條鬼影懸身空際,背向自己,兩手一張,依竹而立,心中大驚。一摸身旁,一樣兵器未帶,正發急間,漸覺那鬼呆立竹間,懸空不動,背影看去頗熟。同時天上雪花飄飄,又下了起來。猛地想起前事,定睛一看,果如所料,脫口喊了聲:"雷二孃!"忙縱過去,果是雷二孃,業已吊在一根高竹竿上,這一驚非同小可。本想解救,可是一查看,見二孃吊的是她隨身絲絛,系在竹竿中間有橫枝處,長舌外伸,手舞足張,死狀甚慘。並且離地有一人高,竹竿冰凍堅滑,不易攀援。憑二孃本領,決縱不上去。估量兩番禱祝,自吐真情,再看供物和香火的零亂翻倒之狀,定是遭了鬼戮。否則她性情柔和,與人無忤,村中素無外人,誰來害她?料死已久,定救不轉。這一來,越料愛妻中了她的陰謀。反恨她死得太早,沒有全吐真情,聚集村人,明正其罪。想起昔日夫妻恩情,不由又望空哀號一陣。因己立身為人,素得村人敬重,雖然無慮,終不願親手去解。忙趕回後院,將廚婢工人喚醒,將屍首解下,停在她的房內。雪已愈下愈大了。

次日蕭逸召集村人,說妻室出走,久無音信,疑已野死,昨晚是她失蹤之日,特就當年自盡之處,望空遙祭,攜子女先歸;雷二孃留後撤祭,忽然自盡,吊死竹林之中,死狀甚奇,想是遇邪等語。村人俱知二孃對於蕭氏夫妻父子,最為忠誠,相處更好,平日提起,老是讚不絕口,毫無可死之道。吊死的所在,憑二孃決上不去。俱猜竹林鬧鬼,並連歐陽霜之死,也由於此。嘆息了一陣,俱都不疑有人暗害。蕭逸對二孃雖然不無疑忿,因事未詢明,遽死非命,念在多年服勞操持之勤,依然給她從優埋葬。

經這一來,仔細回憶愛妻生平心地為人,越斷定她死得冤屈。又想到愛妻既將仇人活捉了去,可見仙人救去的事,是出於小孩夢囈,昏迷之言,無可憑信。想望一窮,不由悲從中來,愧悔無地。加以二孃身死,家務俱要親理,小孩缺人照料;三小兄妹更因慈母不歸,仙靈毫無感應,雖未哭哭啼啼,牽衣索母,總是愁眉淚眼,絮問歸期。有時放學回來,隨定乃父,圍爐談笑,論文說武。正說得好好的,方覺天倫之樂,略解愁煩,內中一個想起,只問得一句:"媽到底要哪天回來呀?"話才脫口,那兩個跟著笑容頓斂,潸然欲涕,立把滿室春氣,化成愁雲慘霧。又不知要費若干口舌,才能使他們止淚含酸,不歡而睡。小孩家純然一片天真,三小兄妹雖聽乃父和村人露出乃母已經野死,過了當年,就要告廟設主的信息,依然執意不信,斷定乃母仙去,總會有日歸來。只是孺慕太深,苦思不已,哀而不傷,悲而不痛。但惟其希望未絕,故此常時都在盼想,也容易放落,事過便忘。一會想起,又復情殷乃母,啼淚縱橫。日常如此。

蕭逸本已悲深心碎,觸緒傷懷,不能自己,哪裡再經得起這三個愛兒愛女至性至情磨折和無人理家的煩擾,鬧得終日愁索心病,悽然欲死。只半月工夫,人便消瘦了好多,連武藝都無法傳授了。畹秋雖然陰險狠毒,用情卻極專篤。見他悲苦,先疑下手稍慢,二孃或已洩露。嗣經仔細查探,竟似疑心乃妻死於二孃之手,奸謀已遂,寬心大放。想起蕭逸絕好一個家庭,只為自己一念之憤,害得他這等光景,不由又憐惜起來。除每日同了丈夫、女兒及蕭元夫妻前往寬解陪伴外,順便並代指揮下人,料理家政,漸漸有了條理。又因年事將近,一切均為部署周詳。蕭逸見她諸事井井有條,自己已不似二孃初死時那般事必躬親,雜亂瑣細,身心交敝,頗看出她多年來餘情未斷。但又每來必與丈夫相偕,發情止禮,言動光明,一協乎正。由不得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哪知愛妻出亡,二孃慘死,全出於她的陰謀毒計呢。

原來三奸見雷二孃所求難遂,相待日疏,知她為人忠厚,早晚必吐真言。以蕭逸性情為人,三奸本人受報不說,全家老小,均難再在村中立足。因此,決計除她滅口,以防後患,蓄謀已久。無奈蕭家三子女,大的蕭珍已快成年,兩小兄妹也都生具異稟,神力兼人。乃父因念無母之兒,格外鍾愛,欲其速成,用盡心思,授以藝業,已得了蕭氏許多不傳之秘。平日一個對一個,同門中六人過手練習,往往吃他們佔了便宜。雖因年小,別人成心相讓,以博一笑。蕭珍卻是真有過人之能,小小年紀,心靈手快,力大身輕,尋常休想動他。二孃又守著主母臨去之誠,永遠和他們三人同出同入,寸步不離。有這三小孩在一起,簡直無法下手;只有夜間前往行刺,尚可成功。無奈蕭氏父子俱是能手,又常有心愛門徒留住受教,稍有動靜,必被警覺,鬧穿豈不更糟?此外又別無良法,為難了好多日,老是遲疑不敢。

這日畹秋同了女兒瑤仙,往蕭家隨同練武,大家都在場上,忽然口渴,自往堂屋取茶。

一陣風過,隔門簾望見二孃在門外與一女婢閒談,猛地心動。走近間壁一聽,二孃正說道:

"我近來也不知怎地吃不下,睡不安,彷彿有鬼附身一樣。你知道大娘死得太冤枉麼?有一肚皮話,也不好和人說。我和你同住一屋,彼此相好,我拜託你一件要緊事:我現在白天黑裡,老疑心有人要害我。我這種人早就該死,死原不怕,只是氣他不過。不論甚麼地方,尤其在我屋內,你更要留神。你只要聽見我快死的信,連忙趕去,我必留著一口氣,把心腹話對你說明。千萬不要忘記。"畹秋聞言,大吃一驚。方要再往下偷聽,場上小弟兄姊妹們練功已完,嘻嘻哈哈,紛紛縱步進來。愛女瑤仙,也在其內。恐被室中人覺察,也裝作一同走進,先趕向門前拉著女兒,再往裡走,故意高聲說道:"也沒見你們這般愛口渴,功才練完,就要喝水。你看大師兄、二師兄他們喝嗎?"眾小兄妹本意穿堂而過,往後面山上玩,並非口渴。畹秋說完,隨掐了一下瑤仙,瑤仙機靈,頗有母風,聞言方欲答說不是,立即會意,改口道:"今早來時吃稀飯,鹹菜吃多了。"一言甫畢,二孃聞得畹秋口音,果然生疑,揭簾一看,見是由外走進,未被偷聽,也未答理,便退了回去。三小兄妹隨即由外屋跑進。

三奸回去一商量,越慮事機已迫,二孃業已愧悔怨望,早晚事洩無疑。連伺三四天,方苦無隙可乘,忽然大雪連朝,恰趕上第二次歐陽霜出亡之日。畹秋知每年這日,蕭家父子和二孃必要哭鬧一陣,門人弟子,不許進謁,不見一人。惟恐到了傷心之極,二孃漏了,好生憂急。又與蕭元、魏氏熟商一番,決計涉險一行,見機行事。出事的頭一天,便冒風雪,前往窺伺,有無下手之策。去時未帶兵刃,以便事發,推說愛女因師父不肯傳授心法,歸家痛哭,特來求教,以便有個藉口。到時,二孃因蕭逸避嫌,晚飯後便令歸房,室中只有蕭氏父子四人圍爐傷嗟,聽口氣頗多可疑。算計蕭逸本領高強,村中外人不入,不會防備及此。但行刺暗殺,終是不妥,思量無計。第二日膽子稍大,又約蕭元同往窺探,本心是想偷入二孃室內,點傷她的要害。因知二孃樓居,睡時樓門關閉,只帶了根繩子備用,仍未攜帶兵刃,不料恰好用上。到時窺見室內無人,悄悄繞出堂屋。方欲設法上樓,忽見竹林內燭光掩映,想是當夜是歐陽霜斃命之日,定在竹園高祭無疑。忙和蕭元悄悄繞路趕往,如遇上便說是望見火光而來,也不妨事。二姦伏身之處,近在祭臺左近坡下雪凹中,竟無一人覺察。二奸也真有耐心,在雪窟裡挨著酷寒,等了半夜。直到蕭氏父子四人回房,二孃沒有顧忌,益發肆無忌憚,連哭帶訴,把三奸毒計和胸中積怨,一齊說了出來。蕭元怕冷,自蕭氏父子一走,就要動手。畹秋本心也想威逼二孃,下辣手拷問實情,究竟漏洩機密也未。一聽二孃出聲禱告,說的正是經過和現在的情形,聲音又不低,聽得頗真,大合心意。忙將蕭元止住,靜聽下去。後來二孃訴了一遍,又是一遍,咬牙切齒,把畹秋、蕭元罵了個狗血噴頭。知她膽小,事情未洩,心中大放。又察看她悲憤填胸之狀,久必生變。話已聽完,哪裡還肯容她活命。忙令蕭元裝作鬼聲,在坡下低聲哭叫,使其害怕分心。自己繞至二孃身後,去點她的要穴。誰知二孃故主恩深,當年內疚神明,心中苦痛已極,恨不得主母歸來,以死明心;乍一聽鬼聲,當作主母顯靈,並不害怕,反倒哭喊大娘,朝坡下走去。蕭元年近半百,血氣漸衰,武功又沒甚麼根底,隨定畹秋,在深雪裡潛伏了半夜,身已凍僵,不能轉動,聲音也都發抖。當時只知按畹秋之言行事,不知四肢麻木,失去知覺。以為在大雪深夜,無人之際,二孃聞聲必定嚇昏。不料剛顫巍巍叫了兩三聲,二孃已循聲趕來。偏是身在坡下,立處較畹秋先立之處較低,看不見上面,叫早了些,畹秋還未繞近二孃身後。兩下里相隔又近,見二孃不肯停步,眼看就要對面,畹秋相隔尚遠。蕭元心想二孃不會甚武功,一被看破,立時衝將上去,將她撲倒,那時畹秋也必趕到,一下就可了賬。方欲伸手,作勢準備,猛覺兩手不聽使喚,心中一驚。把身往下一蹲,不料和雙手一樣,抬不起來,蹲不下去,知道不妙。竹林離蕭逸所居樓房不遠,平日推窗可見,雪光又白,只要被二孃大聲一喊,立可聞警追來。即使畹秋已將二孃弄死,以蕭逸的腳程本領,休說自己,連畹秋也逃走不脫。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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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4 01:57: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二回 悔過輸誠 靈前遭慘害 寒冰凍髓 孽滿伏冥誅

蕭元正在惶急,二孃眼力更尖,聽到第三聲鬼叫,已覺出有些不像,跟著人已循聲追到坡前。一低頭望見坡下雪凹中站定一個男子,定睛一看,正是蕭元。知他心懷不善,不由又驚又怒。剛喝得一聲:"原來是你裝鬼嚇我!"畹秋已經趕到身後,相隔尚有兩丈左右。也是因為雪中久立,仗著平日教愛女武功,沒有間斷,雖不似蕭元那等通體僵硬,也是身寒手凍,冷得直抖,腳走不快。繞過去時,兩手正揣向懷中取暖,準備到時,好下辣手傷人。身未趕到,聞得蕭元低叫,方怪他性急,又遙見二孃不曾嚇倒,便料要糟。不顧僵足疼痛,把氣一提,飛跑趕去。還未到達,便聽二孃出聲喝罵。凍腳硬跑了一程,又在發痛。知道蕭逸一聽見,立即身敗名裂,休想活命。趕近下手,萬來不及。一著急,恰好適才準備帶來爬樓的套索,因恐凍硬不受使,揣在胸前,以備應用,一直沒有取下,活口套索也打現成。手正摸在上面,忽然急中生智,握緊索頭,手一伸,全盤取出。說時遲,那時快,畹秋只一轉念間,二孃這裡想起三奸,畹秋是個主謀,蕭元在此,畹秋想必同來,否則只他一人,無此大膽,心中一害怕,剛想喊人,只喊得一個"有"字,畹秋驚急交加,早運足全身之力,把手中套索甩將出去。二孃惶駭驚叫中,微覺腦後風生,面前一條黑影一晃,跟著頸間微微一暖,咽喉緊束,被人用力勒住,往後一扯,身便隨著跌倒在地,兩眼發黑,金星亂冒,立即出聲不得,氣悶身死。畹秋更不怠慢,跟著跑過,見二孃兩眼怒瞪,死狀甚慘。側耳一聽,蕭逸所住樓上,絲毫沒有動靜,料未聽見。見景生情,又生奸計,恐二孃少時萬一遇救回生,先點她的死穴。一看蕭元尚在坡下,凍得亂抖,雙手不住搖動,也不上來相助,氣得暗罵廢物,也不再看他。徑將索頭往祭桌前一株碗口粗細的高大毛竹梢中擲穿而過,縱身上去,一手握住橫枝,一手將索頭從斷竹梢上穿回,雙足倒掛,探身下去,兩手拉繩,將屍首提到離地一人來高,懸在竹竿之上。再把另一頭放鬆,與套人那頭結而為一。然後用身帶之刀,切斷餘索,縱身下地,將祭桌上供菜香燭,一齊翻倒砸碎,狼藉雜呈,作為惡鬼顯魔,取了二孃替代。

一切停當,再看蕭元,仍然呆立原處,滿臉愁苦之容。疑心他為自己狠心毒手所懾,益發有氣,獰笑一聲,說道:"你甚事不問,還差一點誤在你的手裡。如今事完,還不快走,要在這裡陪這婆娘一同死麼?"蕭元見她目射兇光,臉上似蒙著一層黑氣,不禁膽寒,上下牙捉對廝打,結結巴已顫聲說道:"我、我、我……凍、凍、凍、凍……壞了,如今手腳全不能動。好妹子,莫生氣,千萬救我一救。"畹秋才知他為寒氣所中,身已僵木,難怪適才袖手。一想天果奇冷,自己一身內外功夫,來時穿得又暖,尚且凍得足僵手戰。做了這一會事,雖然暖和了些,因為勉強用力,手足猶自疼痛,何況是他。便消了氣,和聲問道:"你一步都不能走了麼?"蕭元含淚結巴答道:"自從來此,從未動過。先只覺得心口背上發冷,還不知周身凍木,失了知覺。自妹子說完走後,裝鬼叫時,彷彿氣不夠用,勉強叫了一聲。這婆娘走來,我想將她打倒,一抬手才知失了效用,但還可稍微搖動。這賤婆娘死不一會,覺著眼前發黑,更連氣都透不轉,哪能移動分毫呢,恐怕中了寒疾,就回去也非癱不可了。"說罷,竟顫聲低哭了起來。按畹秋心理,如非還有一個魏氏,再將蕭元一齊害死,更是再妙不過。知道人不同回,魏氏必不甘休;置之不理,更是禍事。但人已不能走動,除揹他回家,還有何法?想了想無計可施。又見蕭元神態益發委頓,手扶坡壁,似要直身僵倒,再不及早揹回,弄巧就許死在當地。萬般無奈,只得忍氣安慰他道:"你不要怕,我和你患難交情,情逾骨肉,說不上男女之嫌了,趁此無人,揹你回去吧。"蕭元已不能出聲,只含淚眨了眨眼皮。畹秋估量遲則無救,不敢怠慢,忙縱下去一看,身凍筆直,還不能背。只得伸手一抄,將他橫捧起來,邁步如飛,先往蕭元家中跑去。

魏氏早將蕭玉、蕭清兩子遣睡,獨自一人倚門相待。夜深不見丈夫回來,恐怕萬一二人事洩,明早便是一場大禍。村中房舍,因為同是一家,大都背山濱水,因勢而建,絕少庭院。魏氏獨坐房中,守著火盆懸念。忽覺心煩發躁,神志不寧,彷彿有甚禍事發作之兆。心中正在憂疑,便聽有人輕輕拍門,知是丈夫回來。不禁笑自己作賊心虛,疑神疑鬼。趕出開門一看,見是畹秋把丈夫抱回,人已半死,不由大驚,不顧救人,劈口先問:"他被蕭逸打傷了麼?"畹秋見她還不接人,越發有氣,眉頭一皺,答道:"是凍的。大嫂快接過去吧。"

魏氏才趕忙接過,抱進房去。畹秋面上神色,竟未看出。一同將門關好,進了內屋,將蕭元放在床上,忙著移過火盆,又取薑湯、熱水。畹秋說出來太久,恐妹夫醒轉尋人,要告辭回去。魏氏見丈夫一息奄奄,哪裡肯放,堅留相助。

畹秋雖不似蕭元委頓,卻也冷得可以,乍進暖屋,滿身都覺和暢。心想:"回家還得在風雪中走一兩里路。他夫妻奸猾異常,此時如若走去,縱不多心,也必道我薄情。不如多留些時,看他丈夫受寒輕重,妨事不妨,也好打點日後主意。反正丈夫素來敬愛自己,昨晚和愛女商量好,假裝母女同榻,叫他往書房獨睡,並未進來。今晚叫他再去書房一晚,雖然詞色有些勉強,女兒已大,也不會半夜進房。大功告成,人離虎穴,還有何事可慮?"便答應下來,相助魏氏。先取薑湯與蕭元灌了半碗,身上冷溼長衣脫了下來,披上棉袍,用被圍好,將腳盆端至床前。正要撫他洗腳,蕭元人雖受凍,心卻明白,上床以後,見魏氏將盆中炭火添得旺上加旺,端到榻前,知道被火一逼,寒氣更要入骨,心裡叫苦不迭,口裡卻說不出話來。這時人略緩過一些,面色被火一烤,由灰白轉成豬肝色,一股股涼氣由脊樑骨直往上冒,心冷得直痛。三十二個牙齒,益發連連廝打,格格亂響。外面卻熱得透氣不轉,周身骨節逐根發痛。正在痛苦萬分,見魏氏又端了一大盆熱水過來,知道要壞,勉強顫聲震出一個"不"字。魏氏只顧心痛丈夫,忙著下手,全未留神。畹秋見他神色不對,又顫聲急喊;同時自己也覺臉上發燒,雙耳作痛。猛想起受凍太過,不宜驟然近熱。照他今日受凍情形,被熱氣一攻,萬無幸理。但是正欲其死,故作未見未聞,反假裝殷勤,忙著相助,嘴裡還說著極關切的活,去分魏氏的心。可憐蕭元枉自心中焦急,眼睜睜看著愛妻、死黨強迫自己走上死路,出聲不得,無計可施。等他竭力震出第二個"不"字,身子已被魏氏強拗扶起。蕭元身子凍僵,雖入暖房,還未完全恢復,背、腿等處仍是直的,吃魏氏無意中一拗,畹秋從旁把背一推扶,奇痛徹骨,不禁慘叫起來。魏氏又將他凍得入骨的一雙冰腳,脫去鞋襪,往水盆裡一按。蕭元挺直的腿骨,又受了這一按,真是又酸又麻,又脹又痛,通身直冒冷汗,哼聲越發慘厲。魏氏聽出聲音有異,剛抬頭觀看,忽見腦後一股陰風吹來,桌上燈焰搖搖不定,似滅還明,倏地轉成綠色,通體毛髮根根欲豎。心方害怕,接著便聽畹秋大喝一聲:"打鬼!"身由榻沿縱起,往自己身後撲去。同時蕭元一聲慘叫,手足挺直,往後便倒,雙腳帶起的熱水,灑了自己一頭一臉。魏氏本就虧心,嚇得驚魂皆顫,一時情急,徑往丈夫床上撲去。一不留神,又將腳盆踢翻,盆中水多,淋漓滿地,魏氏也幾乎跌倒。爬到床上一看,丈夫業已暈死,不由抱頭痛哭起來。哭不兩聲,耳聽畹秋喚道:"大嫂,哭有甚用?救人要緊。"

魏氏用模糊淚眼一回看,油燈依舊明亮,畹秋只面上氣色異常,仍然好好地站在身側。

哭問:"妹子,驚叫則甚?"畹秋獰笑道:"可恨雷二孃,因賤婢野死以前曾對她說,那雙舊鞋曾交你棄入江中,定是我三人同謀,由你偷偷放落她兄弟箱內。以死自明,留有遺書,向丈夫告狀。她本想追出救她,多虧我伏身門外,將她堵住,逼出遺書。原已和我們同黨,近日她想嫁給蕭逸,人家不要,日久變心,想給我三人和盤托出,快要舉發,被我看破。昨晚乘雪夜與大哥同往,探了一回,未知底細。因事緊急,今晚本想我一人前往,大哥好心,恐我獨手難成,定要同往,將她除掉。到時正趕上蕭逸在竹林內向天設祭,妄想賤婢顯靈。

我們聽出他還沒有生疑,本想暫時饒她,緩日下手。誰知這不要臉的賤婢等蕭逸一走,鬼使神差,竟和瘋了似的,自言自語,歷說前事,求死人顯靈,活捉我們。我聽出她恨我三人入骨,日內必要洩露真情,這才決心將她除去。現在人已被我二人害死,作為鬼取替代,吊死在竹梢上。只為蕭家父子在竹林內一祭多時,去後我二人又聽她搗鬼,伏在坡下雪窟裡時候太久,只顧留神觀聽,不覺得受寒太重,通身凍木。我還好些,所以下手時,是我獨自行事。事完,大哥不能動了,不得已只好捧著他回來。你洗腳時,一陣風過,賤婢雷二孃才死不久,竟敢來此顯魂現形。虧我素來膽大,常說我人都不怕,何況是鬼,至多死去,還和她一樣,正好報仇。儘管陰風鬼影,連燈都變綠了,我仍不怕,撲上前去。果然人怕兇,鬼怕惡,將她嚇跑。我想這兩條命債,是我三人同謀,但起因一半系我報那當年奪婚之仇;今晚害死雷二孃,也是我一人下手。鬼如有本事,只管上我家去,莫在這裡胡鬧。看我過天用桃釘釘她,叫她連鬼也做不安穩。大哥想也同時看見,所以嚇暈過去了。"

魏氏一面用被圍住蕭元,連喊帶揉;一面聽著說話,覺出畹秋語氣雖然強硬,臉色卻是難看已極。燈光之下,頭上若有黑氣籠罩。尤其是素來那麼深心含蓄的人,忽然大聲說話,自吐隱私。縱說室內皆一黨,大雪深宵,不會有人偷聽,還是反常。疑她冤鬼附體,口裡不說,心中好生害怕。還算好,蕭元經過一陣呼喚揉搓,漸漸醒轉,並能若斷若續地發聲說話了。剛放點心,側耳一聽,竟是滿口吃語,鬼話連篇。一摸周身火熱,憂懼交集。只得扶他睡好,準備先熬些神曲吃了,見機行事。如不當人亂說,再行請人診治。畹秋二次告辭。魏氏雖然害怕,因聽說二孃是畹秋親手害死,當晚冤鬼現形,畹秋詞色異常,若有鬼附,適才又說了許多狠話,兩次害人,均出畹秋主謀,鬼如顯魂,必先抓她,自己或能稍減,留她在此,反受牽連。再者畹秋恐丈夫發覺她雪夜潛出起疑,也是實情。便不再挽留,送出畹秋。

忙把二子喚醒,想仗小孩火氣壯膽。不提。

且說畹秋在蕭元家中鼓起勇氣出去,到了路上,見雪又紛紛直下。猛想起害人時,雪中留有足印,只顧抱人,竟忘滅跡,如非這雪,幾乎誤事,好生慶幸。又想起適才二孃顯魂,形相慘厲怕人。再被冷風迎面一吹,適才從熱屋子出來,那點熱氣立時消盡,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方在有些心驚膽怯,耳聽身後彷彿有人追來。回頭一看,雪花如掌,看不見甚形影。可是走不幾步,又聽步履之聲,踏雪追來。越往前走,越覺害怕。想早點到家為是,連忙施展武功,飛跑下去。初跑時,身後腳步聲也跟著急跑,不時好像聽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聲為密雪所阻,斷續零落,聽不甚真。畹秋料定是二孃鬼魂,腳底加勁,更亡命一般加緊飛跑。跑了一段,耳聽追聲隔遠,漸漸聽不見聲息。邊跑邊想:"自己平素膽大,並不怕鬼,怎會忽然氣餒起來?適才親見二孃顯魂,尚且不懼,只一下便將她驚走。常言人越怕鬼,鬼越欺人。如真敵不過她,盡逃也不是事,早晚必被追上。何況這鬼又知道自己的家,被她追去,豈不引鬼入門,白累丈夫愛女受驚?冤仇已結,無可避免,轉不如和她一拼,也許憑著自己這股子盛氣,將她壓倒,使其不敢再來。明早等她入殮,再暗用桃釘,去釘她的棺木,以免後患為是。"想到這裡,膽氣一壯,腳步才慢了些。一摸身上,還帶著一筒弓箭和一把小刀,原備當晚行刺萬一之用。便一同取出,分持手內。一看路徑,已離家門不過數丈之遙,恰好路側是片樹林。匆匆不暇尋思,惟恐引鬼入室,竟把鬼當作人待,以為鬼定當自己往家中逃去,意欲出其不意,等她追來,下手暗算。側耳一聽,身後積雪地裡,果然微有踏雪追來之聲,忙往路側樹後一伏。

這時那雪愈下愈大。畹秋聰明,知道鬼畏人的盛氣,離家已近,恐出大聲驚人。又見雪勢太大,鬼現形只一黑影,其行甚速,一個看不清,稍縱即逝。算準鬼必照直追來,伏處又距來路頗近,暗中把周身力氣運足,等鬼一過,便由斜刺裡刀弩齊施,硬衝出去,不問打中與否,單這股銳氣,也把她衝散。剛準備停當,蓄勢相待,忽聽步履踏雪之聲,沙沙沙彷彿由遠而近。正定睛注視間,一晃眼,雪花彌茫中,果見一條黑影,由樹側急馳而過。畹秋手疾眼快,心思又極靈巧,知道縱撲不及,一著急,左手弩箭,右手小刀,一同發出。跟著兩腳一蹬,飛身朝那黑影撲去。腳才離地,耳聽"哎呀"一聲驚叫,鬼已受傷倒地,同時聲發人到。畹秋也縱到鬼的身前,耳聽鬼聲頗熟。正要伸手抓去,猛想起鬼乃無形無質之物,如何跑來會有聲音?心方一動,手已抓到鬼的身上,無意中用力太猛,正抓著鬼的傷處。那鬼風雪中老遠追來,誤中冷箭,心裡連急帶痛,一下滑跌,撲倒雪裡。再吃這一抓,立刻又"哎呀"一聲慘叫,疼暈過去。畹秋覺出那鬼是個有質有實物,剛暗道"不好",再聽這一聲慘叫,不由嚇了個心顫手搖,魂不附體。忙伸雙手抱起一看,當時一陣傷心,幾乎暈倒。原來傷的竟是自己丈夫文和,並非二孃鬼魂。一摸那支弩箭,尚在肩上插著。慌不迭地一把拔下,抱起往家就走。越房脊到了自己門首,見燈光尚明,耳聽水沸之聲甚急。一推門,門也虛掩未關,進門便是一股暖氣撲來。一看愛女瑤仙,正側身向外,獨對明燈,圍爐坐守,尚未安睡。忙奔過去,將人放在床上臥倒,連喊:"快把傷藥找來,急死我了!"話才說完,急痛悔恨,一齊夾攻,也跟著暈倒床上。

瑤仙本知今晚這場亂子說大就大,不敢安歇,正在那裡提心吊膽,對著燈光,焦盼去人平安回來,一個也不要出事,明早好去佛前燒香。忽見房門推開,鑽進一個雪人,手中抱著一人,更是通體全白。心方一驚,已看出是誰,忙趕過去,開口想問,抱人的也已暈倒。慌不迭急喊:"媽媽,爹爹怎麼了?"畹秋原是奇痛攻心,急昏過去,喚了兩聲,便即醒轉。

見愛女還在張皇失措,連忙挺身縱起,開櫃取出多年備而未用的傷藥,奔到床前。傷人也死去還魂,悠悠醒轉,睜眼見在自己床上,嘆口氣,叫一聲:"我的女兒呢?"瑤仙忙俯下身去,答道:"爹爹,女兒在此。"畹秋知他必已盡知自己隱秘,不由又羞又痛,又急又悔,當時無話可說,戰著一雙手,拿了藥瓶,想要給他上藥。崔文和連正眼也沒看她一下,只對瑤仙嘆了一口氣,哭喪著臉,顫聲說道:"你是我親生骨肉,此後長大,務要品端心正,好好為人,爹爹不能久看你了。"那背上傷處肩骨已碎,吃寒風一吹,本已凍凝發木,進了暖屋,人醒血融,禁不住疼痛。先還強力忍受,說到末句,再也支持不住,鼻孔裡慘哼了一聲,二次又痛暈過去。畹秋見狀,心如刀絞。知他為人情重,現既說出絕話,聽他的口氣,說不定疑心自己和蕭元有了私情,醒來必然不肯敷藥。忙把他身子翻轉,敷上止痛的藥。一面為他去了殘雪,脫去溼衣;一面聽愛女訴說經過,才知事情發作,只錯了一步。

原來文和和蕭逸是一般的天生情種,心痴愛重,對於畹秋,敬若天人,愛逾性命。施於畹秋者既厚,求報自然也奢。畹秋雖也愛他,總覺他不如蕭逸,是生平第一恨事。又見他性情溫厚,遇事自專,獨斷獨行,愛而不敬。文和也知她嫁自己是出於不得已,往往以此自慚,老怕得不到歡心,對畹秋舉動言談,時時刻刻都在留意。畹秋放肆已慣,以為夫婿恭順,無所擔心,禍根即肇於此。當歐陽霜死前數日,文和見三奸時常揹人密語,來往頻繁。不久歐陽霜姊弟便無故先後失蹤,三奸背後相聚,俱有慶幸之容。文和原早看出畹秋與歐陽霜匿怨相交,陽奉陰違,料定與她有關,好生不滿。曾經暗地拿話點問,沒等說完,反吃畹秋訓斥了一頓。文和只得悶在心裡,為她擔憂好久,僥倖沒有出別的事。可是畹秋帶了愛女,往蕭家走得更勤,每去必強拖著自己同行。細一察看,又不似前情未死,藕斷絲連,想與蕭逸重拾舊歡,做那無恥之事。先還疑他前怨太深,又有別的陰謀。可是一晃數年,只督著愛女習武,並無異圖。對蕭元夫妻也不似以前那麼親密。心才略寬。

近數月來,又見三奸聚在一起,鬼鬼祟祟,互說隱語。有一天,正說雷二孃甚事,自己一進屋,便轉了話頭。心又不安起來。久屈閫威之下,不便探問,問也不會說,還給個沒趣,只暗中窺察。畹秋卻一點沒有看出。昨晚畹秋忽令獨宿書房,因連日大雪,未疑有他。半夜醒來,猛想起昔年蕭家之事,是出在這幾天頭上。歐陽霜美慧端淑,夫妻恩愛異常,究為何事出走?是否畹秋陰謀所害?將來有無水落石出之日?如是畹秋,怎生是好?這類心事,文和常在唸中,每一想到,便難安枕。正懸揣間,恰值畹秋私探蕭家動靜回來。那晚雪大風勁,比第二晚要冷得多。回時不見書房燈光,以為丈夫睡熟,急於回房取暖,一時疏忽,舉動慌張,腳步已放重了一些。乃女瑤仙因怕風大,把門插上,久等乃母不歸,竟在椅上睡著。畹秋推門不開,拍了幾下,將瑤仙驚醒,開門放進。文和先聽有人打窗外經過,已經心動,連忙起身,伏窗一看,正是畹秋拍門。燈光照處,眼見畹秋周身雪花布滿,隨著女兒進去。當晚睡得特早,明是夜中私出,新由遠地回來。料定中有隱情,連女兒也被買通。氣苦了一夜未睡,決計要查探個明白。

當日蕭元夫妻又來談了一陣走去。文和暗窺三奸,俱都面帶憂憤之色;所說隱語,口氣好似恨著一人。歐陽霜已死,只想不出怨家是誰。知道畹秋驕縱成性,如不當場捉住,使其心服口服,決不認賬。自己又看不出他們何時發難。欲盤問女兒,一則當著畹秋不便,又恐走嘴慪氣。正在心煩,打不出好主意,畹秋晚來忽又藉詞,令再獨宿一夜。知她詭謀將要發動,當時一口答應,老早催吃夜飯,便裝頭痛要早睡。原打算畹秋出去在夜深,先在床上閉目裝睡,養一會神,再行跟去,給她撞破。不料頭晚失眠,著枕不久,忽然睡去。夢中驚醒,扒窗一看,內室燈光甚亮,天也不知甚麼時候。連忙穿衣起身,先往內室燈下一探,只女兒一人面燈圍爐而坐,愛妻不知何往。雪夜難找,好生後悔。繼一想:"她無故深夜外出,即此已無以自解。現放著女兒知情同謀,一進房查問,便知下落。"忙進房去,軟硬並施,喝問:"你娘何往?"其實瑤仙雖知乃母所說往蕭家去給自己說情,傳授蕭家絕技的話,不甚可靠,實情並未深悉。見乃父已經看破發急,只得照話直說。文和察顏觀色,知乃妻心深,女兒或也受騙。她以前本恨蕭逸薄情,既處心積慮害了歐陽霜,焉知不又去暗害蕭逸?不問是否,且去查看一回,當時追去。當晚的事般般湊巧,文和如不睡這一覺,二孃固不至送命,三奸也不會害了人,轉為害己,鬧出許多亂子。

文和行離蕭逸家中還有半里來路,忽聽對面畹秋輕輕連喚了兩聲"大哥",心正生疑,聽去分外刺耳。這時雪下未大,等文和循聲注視,畹秋已抱著一人,由身側低了頭疾馳而過,抱的明明是個男子。當時憤急交加,幾乎暈倒,還不知抱的就是蕭元。略一定神,隨後追去,一直追到蕭元家門,眼見魏氏開門,畹秋一同走進。蕭元所居,在一小坡之上,住房原是一排。坡下兩條小溪,恐小孩無知墜水,砌了一道石欄。進門須從頭一間內走進,連過幾間,方是臥室。越房而過,文和無此本領,又恐將人驚動。躊躇了一陣,才想起溪水冰凍,可由橫裡過去。到了三奸會集之所,畹秋前半截已說完,正值鬧鬼之初,畹秋相助魏氏,給蕭元脫衣,扶起洗腳。在畹秋是患難與共,情出不得已。在文和眼裡,卻與人家妻妾服侍丈夫相似,不堪已極。剛咬牙切齒痛恨,忽聽畹秋喝聲:"打鬼!"迎面縱起。文和在窗外卻未看見甚麼。此時心如刀割,看了出神,並未因之退避。一會畹秋回至蕭元榻前,說起前事,自吐罪狀。這一來,才知歐陽霜果死於三奸之手,並且今晚又親害二孃,以圖滅口。由此才料到畹秋為害人,甘受同黨挾制,與蕭元已經有奸。恨到極處,不由把畹秋看得淫兇卑賤,無與倫比,生已無味,恨不如死。有心闖進,又恐傳揚出去丟人。不願再看下去,縱過溪來。原意等畹秋出來,攔住說破,過日藉著和蕭元練武過手,將他打死,再尋自盡。久等畹秋不出,天又寒冷,不住在門外奔馳往來,心神昏亂,一下跑遠了些。回來發現畹秋已走,連忙趕去。畹秋比文和腳程要快得多,文和追不上,再著急一喊,越誤以為冤鬼顯魂,跑得更快。丈夫武功本不如畹秋,追趕不上。其實等到家再說,原是一樣。偏是氣急敗壞,急於見面究問,吐出這口惡氣。又念著家中愛女,這等醜事,不願在家中述說,使她知道底細,終生隱痛。又恐先趕到家抵賴。前面畹秋一跑快,越發強冒著風雪拼命急追。

天空的雪,越下越大,積雪地上,又松又滑。為了圖快,提氣奔馳,不易收住腳步。加以眼前大雪迷茫,視聽俱有阻滯。村無外人,昏夜大雪,路斷人跡,追的又是床頭愛妻,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人暗算。追近家門之時,跑得正在緊急,猛然來了一冷箭,恰中在背脊骨上。"哎呀"一聲,氣一散,身不由己,順著來箭一撞之勢,往前一搶,步法大亂,腳底一滑,當時跌仆地上。初倒地時,心還明白,昏惘中,猛想到畹秋知事發覺,暗下毒手,謀殺親夫這一層上。再吃畹秋慌手慌腳撲來,將那箭一拔,當時奇痛極憤,一齊攻心,一口氣上不來,立即暈死過去。畹秋一則冤魂附體,加以所傷的又是自己丈夫,任她平日精細,也不由得心慌手亂。一時情急過甚,忙中出錯,匆匆隨手將箭一拔,傷處背骨已經碎裂。先吃寒風凍木,再經暖室把凍血一融,鐵打身子,也難禁受。況又在悲憤至極之際,連痛帶氣,如何不再暈死過去。畹秋先還只當丈夫暗地潛隨,窺見隱秘,雖然誤中一箭,只是無心之失。憑著以往恩愛情形,只要一面用心調治,一面低首下心向其認過,並不妨事。及見文和詞色不對,再乘他昏迷未醒之際,乘隙探問女兒:文和何時出外?可曾到內室來?有甚言語?經乃女一說起丈夫發覺盤問時情景,才知自己行事太無忌憚,丈夫早已生疑,仍自夢夢。一算時候,正是害完二孃,抱著蕭元回家之時。斷定物腐蟲生,丈夫必當自己和蕭元同謀害人,因而有好無疑。再看丈夫,面黃似蠟,膚熱如火,眼睛微瞪,眼皮搭而不閉,似含隱痛,雙眉緊皺,滿臉俱是悲苦之相。傷處背骨粉碎,皮肉腫高寸許,鮮血淋漓,褲腰盡赤,慘不忍睹。雖然敷了定痛止血的藥,連照穴道揉按搓拿,仍未回醒。大錯已經鑄成,冤更洗刷不清,由不得又侮又愧,又痛又恨。一陣傷心,"哇"的一聲,抱著文和的頭,哀聲大放,痛哭起來。瑤仙也跟著大哭不止。

文和身體健壯,心身雖受巨創,不過暫時急痛,把氣閉住,離死尚早。畹秋又是行家,經過一陣敷藥揉搓,逐漸醒轉。畹秋已給他蓋好棉被,身朝裡面側臥。剛一回醒,耳邊哭聲大作,覺出頭上有人爬伏。側轉臉一看,見是畹秋,認做過場,假惺惺愚弄自己,不由悲憤填胸,大喝一聲,猛力回時甩去。原意將人甩開,並非傷人。畹秋恰在心亂如麻,六神無主之際。忽覺丈夫有了生意,方在私幸,意欲再湊近些,哀聲慰問,自供悔罪,以軟語溫情,勸他憐有,洗刷不白之冤。誰知丈夫事多眼見,認定她淫兇詭詐,所行所為,種種無恥不堪;平日還要恃寵恣嬌,輕藐丈夫,隨著愚弄,視若嬰孩。這些念頭橫亙胸中,業已根深蒂固,一任用盡心機,均當是作偽心虛,哪還把她當作人待。畹秋因丈夫從無相忤詞色,更想不到竟會動手。這一下又當憤極頭上,用力甚猛,驟出不意,立被時中肩窩穴上。驚叫一聲,仰跌坐地,只覺肺腑微震,眼睛發花,兩太陽穴直冒金星。雖受內傷,尚欲將計就計,索性咬破舌尖,噴出口血水,往後仰倒,裝作受傷暈死,以查看丈夫聞報情景如何,好看他到底心死情斷也未,以圖挽回。主意不是不妙,事竟不如所料。

瑤仙正守在文和榻沿上悲哭,忽聽父母相次一聲驚叫,乃母隨即受傷倒地,心中大驚。

撲下地來一看,口角流出血水,人已暈死。不禁放聲大哭,直喊媽媽。一面學著乃母急救之法,想給揉搓,又想用薑湯來灌救,已在手忙腳亂,悲哭連聲。畹秋躺在地上,聽愛女哭聲那麼悲急,卻不聽丈夫語聲,覺著無論好壞,俱不應如此不加聞問。偷睜眼皮一看,丈夫仍朝裡臥,打人的手仍反甩向榻沿上,一動不動。心中孤疑,仍然不捨就起,只睜眼朝瑤仙打了個手勢。瑤仙聰明會意,越發邊哭邊訴,直說媽媽被爹爹誤傷打死,媽再不還陽,我也死吧。哭訴了好幾遍,畹秋見榻上文和仍然毫無動靜,心疑有變,大為驚異,忙舉手示意瑤仙去看。瑤仙便奔向榻前哭道:"爹爹,你身受重傷,又把媽打死,不是要女兒的命麼,這怎麼得了呀?"哭到榻前,手按榻邊,正探身往裡,想看乃父神色。猛覺左手按處,又溼又沾,低頭一看,竟是一攤鮮血,由被角近枕處新溢出來。立時把哭聲嚇住,急喊了聲"爹爹"

未應,重新探頭往頭上一看,再伸右手一摸,乃父鼻息全無,人已死去。難怪乃母傷倒,置之不理。驚悸亡魂,急喊:"媽媽快起,爹爹又不好了!"畹秋全神貫注榻上,見愛女近前相喚,仍無反應,情知不好。再一聽哭聲,料是危急,不敢遲延,連忙縱起。才一走動,覺著喉間作癢,忍不住一嗆,吐出一大口在地上,滿口微覺有甜鹹味道,大汗淋漓,似欲昏倒。知道吐的是血,也顧不得低頭觀看,強提著氣,仍往榻前奔去。見丈夫又暈死,血從被角仍往外溢,忙揭開一看。原來適才文和氣極,用力過猛,將背上傷口震破,血水冒出。再向外一側,打著畹秋,身上一震,傷口內所填的創藥,連衝帶撞,全都脫落,傷勢深重。血本止得有些勉強,藥一落,自然更要向外橫溢。同時舊創未合,又震裂了些,盛氣暴怒之下,人如何能禁受,只叫出第一聲,創口一迸裂,便又痛暈死過去。

畹秋為人狠毒,用情卻也極厚。身雖含冤受屈,又負重傷,對於文和,只是自怨自艾,愧悔無地,恨不能以身自代,並無絲毫怨望,忙著救人。白白將嫩馥馥的雀舌咬破,文和卻一無所知。救人要緊,其勢不能救醒了人,自己再去放賴裝死。只得給他重調傷藥,厚厚地將背傷一齊敷滿,先給止血定痛。跟著取了些扶持元氣的補藥,灌下喉去。然後再用推拿之法,順穴道經脈,周身揉搓,以防他醒來禁不住痛,又復暈死。約有刻許工夫,畹秋知他忿鬱過度,心恨自己入骨,傷又奇重,萬不宜再動盛氣,醒來如見自己伏身按摩,必然大怒,早就留意。一見四肢微顫,喉間呼呼作響,不等回醒,忙向瑤仙示意,命她如法施為。自己忍淚含悲,避過一旁。身子離開榻前,覺著頭腦昏暈,站立不住。猛地想起適才主意,就勢又往地下一躺。身方臥倒,榻上文和咳的一聲,吐出一口滿帶鮮血的粘痰,便自醒轉。畹秋滿擬仍用前策,感動丈夫。不想瑤仙年紀太幼,一個極和美的家,驟生鉅變,神志已昏,本在守榻悲泣,一見父親醒轉,悲苦交集,只顧忙著揉搓救治,端了溫水去喂,反倒住了啼哭,忘卻乃母還在做作。

為了敷藥方便,文和仍是面向裡睡。父女二人,都是不聞不見。畹秋在地下幹看著,不能出聲授意。知道此時最關緊要。當晚飽受風雪嚴寒之餘,兩進暖室,寒氣內逼,又經嚴寒憂危侵襲,七賊夾攻,身心受創過甚,倒地時,人已不支。再一著這悶急,立時頭腦昏暈,兩太陽穴金星亂爆,一口氣不接,堵住咽喉,悶昏地上,弄假成真。她和文和不同,氣雖閉住,不能言動,心卻明白,耳目仍有知覺。昏惘中,似聽文和在榻上低聲說話。留神一聽,文和對瑤仙道:"今晚的事,我本不令你知道,免你終身痛心。原想在外面和賤人把話說明,看事行事,她如尚有絲毫廉恥,我便給她留臉,一同出村,覓地自盡。否則我死前與蕭逸留下一信,告她罪孽,只請他善待我女,不要張揚出醜。蕭逸夫妻情重,必定悄悄報仇,也不愁賤人不死。我不合在後面連喚她幾聲,她知私情被我看破,竟乘我追她不備,謀害親夫。已經用箭射中背上,又使勁按了一下,當風口拔出。此時背骨已碎,再被冷風一吹,透入骨內,萬無生理。你休看她適才假惺惺裝作誤傷,號哭痛悔。須知她為人行事,何等聰明細心,又通醫理,治傷更是她父家傳,豈有誤傷了人,還有當風拔箭之理?況且村中素無外人,我又連喊她好幾聲,決不會聽不見,若非居心歹毒,何致下此毒手?明是怕我暴斃在外,或是死得太快,易啟人疑,故意弄回家來,用藥敷治,使我晚死數日,以免奸謀敗露罷了。

我從小就愛她如命,她卻一心愛著姓蕭的,不把我放在眼裡。只因姓蕭的情有獨鍾,看不上她,使她失望傷心,才憤而嫁我。當時我喜出望外,對她真是又愛又敬,想盡方法,求她歡心,無一樣事情違過她意。誰知她天生下賤,兇狡無倫,城府更是深極。先和蕭家表嬸匿怨交歡,我便疑她心懷不善。一晃多年,不見動作,方以為錯疑了她。誰知她陰謀深沉,直到數年前才行發動,勾結了蕭元夫妻狗男女,不知用甚麼毒計,害得蕭家表嬸野死在外。我和她同出同人,只是疑心,竟不知她底細。直到昨今兩晚,又欲陰謀害人,欺我懦弱恭順,幾乎明做,我方決汁窺查。先只想她只是要謀害蕭家子女,還以為她平日對我只是看輕一些,尚有夫妻情義,別的醜事決不會做。知她驕橫,相勸無用,意欲趕去,當場阻攔,免得她賴。著枕之時尚早,意欲稍眠片刻,再行暗中跟往,偏因昨晚一夜未睡,不覺閤眼睡熟。醒來她已起身多時,等我趕至中途,正遇她和蕭元豬狗害人回來。為憐豬狗受冷,跑不快,她竟抱了同往他家。我又隨後追去,費了好些事才得入內。這三個狗男女,正在室中自吐罪狀,才知蕭家雷二孃知他們的隱秘,處心積慮,殺以滅口,今晚方吃賤人害死。我知賤人本心,決看不上那豬狗,定是起初引為私黨,害了蕭逸之妻,因而受狗男女勾串挾制成好。可憐我對賤人何等情深愛重,今日卻鬧到這等收場結果。此時不是乘我昏迷,出與豬狗相商,便在隔室,裝作悔恨,尋死覓活。她是你生身之母,但又是你殺父之仇,此時恨不能生裂狗男女,吞吃報仇。無奈身受重傷,此命決不能久。你是我親生愛女,我有些話,本不應對你說,無奈事已至此,大仇不報,死難瞑目。你如尚有父女之情,我死之後,留神賤人殺你滅口,縱不能向賤人下手,也務必將那一雙狗男女殺死,方不枉我從小愛你一場。"說時斷斷續續,越說氣息越短促,說到未句,直難成聲,喘息不止。

瑤仙原本不知就裡,把乃父之言句句當真,把乃母鄙棄得一錢不值。先是忘卻母親之囑,後雖回顧地上,心想父親可憐,又知乃母裝假,故未理會。畹秋在地上聽得甚是分明,句句入耳,刺心斷腸。到此時知鐵案如山,業已冤沉海底,百口莫辯。連愛女也視若非人,信以為真。同時又想起自己平日言行無狀,丈夫恩情之厚,悔恨到了極處,負屈含冤也到了極處。只覺奇冤至苦,莫此為烈。耳聽目睹,口卻難言,越想越難受。當時氣塞胸臆,心痛欲裂,腦更發脹,眼睛發黑,心血逆行,一聲未出,悄悄死去,知覺全失。等到醒轉,天已大亮,身卻臥在乃夫書房臥榻之上,頭腦周身,俱都脹痛非常。愛女不在,僅有心腹女婢絳雪在側。枕頭上汗水淋漓。床前小几擺著水碗藥杯之類。回憶昨宵之事,如非身臥別室,和眼前這些物事,幾疑做了一場噩夢。方張口想問,瑤仙忽從門外走進,哭得眼腫如桃,目光發呆,滿臉浮腫。進門看見母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畹秋知此女素受鍾愛,最附自己,雖為父言所惑,天性猶在。乘她走近,猛欠身抱住,哭道:"乖女兒,你娘真冤枉呀!"瑤仙意似不信,哭道:"媽先放手,爹爹等我回他話呢。"畹秋聞言,心中一動,越發用力抱緊,問道:"你爹願意我死麼?"瑤仙搖頭哭道:"爹昨晚把媽恨極,後來見媽真斷氣死去,又軟了心。"話未說完,畹秋已經會意,忙攔道:"你快對他說,我剛醒轉,只是捶胸痛哭,要殺蕭家狗男女。千萬莫說我冤枉的話。你如念母女之情,照話回覆,你爹和我,命都能保。不喊你,千萬莫來,要裝成恨我入骨的神氣。快去,快去!"瑤仙深知乃母機智過人,忙迴轉上房,照話回覆。

原來昨晚畹秋氣閉時節,起初文和還是當她跑去尋找二奸,不在房內。瑤仙雖然看見,只當故意做作。又信了乃父的話,既鄙乃母為人,更怪她下此毒手,一直沒有理睬,也未和乃父說。後來天光漸亮,文和背痛略止。瑤仙只顧服侍父親,柔聲勸慰,竟忘添火盆中的木炭,餘火甚微。文和首覺室中有了寒意,便喊瑤仙道:"乖女,天都亮了,這賤人還沒回來。我話已經說盡,背上也不很痛,該過午才擦第二遍藥呢。反正是度命挨時候,決不會好,我兒多有孝心也無用。天剛亮時最冷,你還不如上床來,蓋上被,在我腳頭睡一會吧。用茶用水,我會喊你的。看凍壞了你,爹爹更傷心了。"瑤仙聞言,果覺身上有些發冷,才想起火盆沒有炭,忙答道:"只顧陪侍爹爹,忘加炭了。"說罷,才欲下床加炭,一回頭,看見乃母仍臥地下,雖仍不願助母行詐,畢竟母女情厚。暗忖:"我真該死,多不好,終是生身之母,就不幫她撒謊,怎便置之不理,使她無法下臺?這樣冷冰冰的地方,如何睡得這長時候?"方欲將乃母扶起,過去一拉,覺著口角血跡有些異樣,再細一摸看,人已真地死去。

不由激發天性,哭喊一聲:"媽呀!你怎麼丟下女兒去了呀?"便撲上去,痛哭起來。

文和在床上聞聲驚問道:"你媽怎麼了?"瑤仙抽抽噎噎顫聲哭道:"媽已急死,周身都冰硬了。"文和大驚,一著急,便要翻身坐起。才一轉側,便覺背創欲裂,痛楚入骨,"哎呀"一聲,復又臥倒原處,不敢再動。連痛帶急,心如刀絞,急問:"你媽怎會死的?乖女,你先前怎不說呀?"瑤仙聰明機智,頗有母風,雖在傷心驚急交迫之中,並不慌亂。一聞乃父呼痛之聲,當時分別輕重,覺出乃母全身挺硬冰涼,氣息已斷,又有這久時候,回生望少,還是先顧活的要緊。不等話完,連忙爬起,奔向床前,哀聲哭訴道:"媽第一次給爹爹上完藥時,人已急暈倒地。因爹爹背傷裂口,勉強搖搖晃晃爬起,給爹爹上完了藥。剛對女兒說她遇見冤鬼,遭了冤枉,恰值爹爹醒來,看見媽爬在身上,猛力一甩,打中媽的胸膛,仰面倒在地上,就沒起來。彼時忙著服侍爹爹,聽爹爹說話,見媽還睜著眼睛流淚喘氣,以為不致礙事,又恨媽做事太狠,一直心裡顧爹爹,沒有留意。後聽爹爹說媽走了,怕爹爹生氣,也沒敢說。等剛才下床添火,才看見媽還倒在地上未起,誰想媽媽竟丟下苦命女兒死了呀!"說到未句,已是泣不成聲。

畹秋原欲詐死,以動夫憐。這一次,自比裝假要動人得多,不禁把文和多年恩愛之情重又勾起,忍淚道:"她定是被我那幾句話氣死的,這不過一口氣上不來,時候雖久,或許有救。可恨我傷勢太重,不能下床救她。乖女莫慌,慌不得,也不是哭的事。快些將火盆邊熱水倒上一碗,再喊絳雪來幫你。人如能活,慢點倒無妨,最怕是慌手慌腳,尤其你媽身子不可挪動。等熱水倒好涼著,人喊來後,叫絳雪端了水碗,蹲在她頭前等候。你照蕭家所傳推拿急救之法,由你媽背後,緩緩伸過右手去,托住了腰,左手照她右肩血海活穴重重一拍,同時右手猛力往上一提。不問閉氣與否,只要胸口有一絲溫熱,鼻孔有了氣息,必有回生之望。當時如不醒轉,便是血氣久滯,一現生機,決不妨事。可撥開嘴唇,將溫水灌下,用被蓋好,抬往我床上,將火盆添旺,防她醒來轉筋受痛。再把安神藥給她灌一服。胸口如是冰涼,就無救了。我猛轉了一下,不過有些痛,並不妨事。你媽還是死不得,先莫管我,快救她去。"

那絳雪原是貴陽一家富翁逃妾私生之女,被一人販子拾去,養到九歲,甚是虐待。這日受打不過,往外奔逃,人販子正在後面持鞭追趕。恰值這年文和值年出山採辦貨物,走過當地,見幼女捱打可憐,上前攔阻。一問是個養女,又生得那麼秀弱,愈發憐憫義憤,用重價強買過來。一問身世,竟是茫然。當時無可安置,又忙著回山,只得帶了歸來。村中原本不納外人,因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年紀又輕,經文和先著同行人歸報一商請,也就允了。

到家以後,畹秋見她聰明秀美,甚為憐愛。每日小姐課罷歸來,也跟著練文習武。雖是婢女,相待頗優。她也勤敏,善體主人心意,大得畹秋歡心,引為心腹,曾示意命她幾次往探雷二孃的心意。當晚主人半夜起來,到上房和瑤仙一鬧,她便在後房內驚醒,起身竊聽,知道事情要糟,不等主人起身,連忙穿衣,越房而出。她和文和算計不同。因常見主母和蕭元夫妻切切私語,來往甚密,早料有揹人的事,雪夜潛出,必在蕭家。原欲趕往報信,誰知風雪太大,年輕膽小,從未在雪夜中行走。出門走不了多遠,便覺風雪寒威,難與爭抗,仍欲奮勇前行。又走一程,忽然迷了方向,在雪中跑了半夜,只在附近打轉,休說前進,連歸路都認不得了。好容易誤打誤撞,認清左近樹林,料已無及。方欲循林迴轉,猛聽近側主人相繼兩聲驚叫。連忙趕過,便見前面雪花迷茫中,有人抱著東西飛跑,追趕不上。等追到上房外,側耳一聽,主母已將主人誤傷。後來主人又說出了那樣的話,不奉呼喚,怎敢妄入。身又奇冷,忙先回房烤火飲水。隔一會,又出偷聽,還不知主母已死。這時聽小姐哭訴,主人要喚她相助,忙一定神,裝作睡醒,走了進去。

瑤仙見她來得正是時候。先摸乃母胸口微溫,心中略寬,忙令相助如法施為。氣機久滯,只鼻孔有氣,現了生機,抬往書房。又灌救了一陣,朕兆漸佳,仍還未醒。瑤仙顧此失彼,又惦念乃父,百忙中趕往上房一看,文和背傷二次裂口,血又溢出,正在咬牙強忍。瑤仙心如刀割,只得先取傷藥,重又敷治。文和舊情重熾,不住催她往書房救治乃母。瑤仙一邊匆匆上藥,一邊說母親已回生。其實不用畹秋教這一套,文和已有憐恕之心,再經瑤仙添枝加葉一說,文和越發心酸腸斷。待了一會,說道:"為父自知不久人世。你母全由一念好強所誤,以致害人害己。此乃冤孽,論她為人,決不至此。細查她昨晚言行,許是冤鬼顯魂,也說不定。她縱不好,是你生身之母,你決不可輕看忤逆了她。為父萬一不死,自有道理,只恐此望太少。我死之後,務要裝作無事,暗查你母行動。她如真為狗男女所挾,作那不良之事,務代父報仇,手刃仇人;否則查個清白,也好洗刷她的冤枉,免你終生痛心。你仍服侍她去吧。"

瑤仙故作心注乃父,不願前往。經文和再三催促,方始快快走出。一出房門,便如飛往書房跑進,見乃母正在倚榻垂淚,心中老大不忍。略一轉念,把來意忍住,先把絳雪支往上房,然後撲向床上,抱著畹秋的肩膀哭道:"媽,女兒是你親生骨血,甚話都可說。我知媽必有不得已處,現在室中無人,媽如還把女兒當作親生,須不要再藏頭露尾,女兒也不是聽哄的人。爹爹傷重快死,昨晚的事,是真是假,務要媽和女兒說個明白,女兒好有個處置。

如再說假話,女兒也不願活著了。"畹秋聞言,嘆了一口氣,答道:"我就實說,乖兒也決不信的。"一言未畢,兩眼眶中熱淚,早如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掛了下來。瑤仙急道:"媽怎這樣說?女兒起初因聽爹爹口氣,好似耳聞眼見,不由得人不信。後來仔細一想,覺有好些不對的情景。便是爹爹,也說媽是受了人家的詭謀挾制,不是本心。我因爹未說明,女兒家又不便細問,原是信得過媽平日為人行事,才向媽開口。不然,這類事還問怎的?事到如今,媽也不要隱瞞,只要問得心過,實話實說,女兒沒有不信的道理。媽快說吧。"

畹秋問了問文和傷勢,見瑤仙追問,不提文和有甚話說,當是丈夫疑猶未轉,忍淚說道:"這是媽的報應,說來話長著呢。"於是從蕭逸拒婚說起,直到兩次謀殺情敵和雷二孃等情和盤托出。臨未哭道:"娘是甚麼樣人,豈肯任憑人欺負的?雷二孃與我同謀,稍微詞色不對,恐生後患,即要了她的命。休說蕭元,平日懼內如虎,即使有甚壞心,他有幾條命,敢來惹我?只為剛將二孃害死,不想這廝如此膿包,經不得凍。彼時事在緊急,稍被人發覺,立即身敗名裂,不能不從權送他回去。後來二孃顯靈,蕭大嫂害怕,強留我照應些時再走。你爹爹那樣說也有根據,這廢物洗腳見鬼之時,我正站在床前扶他起坐,看去頗像親密似的。其實我對他也未安著甚麼好心。此人身受奇寒,業已入骨瘋癱,沒有多日活命。你不妨拿我這些經過的話,對你爹再說一遍。就說他死,我也不能獨生。請問除昨前兩晚,我不論往哪裡去,離開他也未?蕭元夫妻也總是同來同往,雖有時揹人密談,都在我家:我就萬分無恥,也沒這閒空與人苟且。昨晚實是冤鬼捉弄,偏不活捉了我去,卻害我夫妻離散,想使我受盡人間冤苦,才有此事,真做夢也想不到你爹爹會跟了來。即使他明白我是冤枉,但我卻誤傷了他,一個不好,叫我怎生活下去呀?"說罷,又嗚咽悲泣起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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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4 01:58: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三回 隔室慶重圓 悲喜各殊遺憾在 深宵逢狹路 仇冤難解忒心驚

瑤仙聽罷母親之言,料無虛語。知乃父心傷之重,或更甚於背創。忙說道:"媽且放心,爹早迴心可憐你了。"說完,回身就跑,到了上房,把經過一切,對文和從實一說。文和仍當是飾詞,後細想愛妻平日行徑,果然十餘年來,只昨前兩晚親出害人離開,方始大悟。

但已兩傷,悔恨無及。當時忙令瑤仙同了絳雪,將畹秋用被裹好,抬進上房,同臥一榻,細細追問。畹秋恨不得丈夫氣平,免得背創復發,雖在病中,仍打起精神,溫慰體貼,無微不至。夫妻二人把話說明,互致悔恨,重又言歸幹好。叵耐文和傷勢沉重,畹秋扶病百般調治,終是無效,當晚寒熱大作,漸漸不省人事。只四日工夫,便即身死。畹秋悔恨交集,憤不欲生。經瑤仙再三勸止,未尋短見。不久病也痊癒,只是終日神魂顛倒,了無人生樂趣。文和死前因畹秋知醫,恐事洩露,又自知不起,未請別人診治。

蕭逸並未得信,只是聽人說起,趕來看望,人已快不行了。暗忖:"他夫妻情愛極厚,村中頗多良醫,便自己也是一個能手,何以這樣危症,不請大家商量定方?"心方奇怪,忽又接報,蕭元病勢危急,不由心中一動。這時天未放晴,雪仍斷斷續續地下著。趕到蕭元家中一看,魏氏對眾哭訴,說丈夫雪夜起來解手,跌在雪坑裡面,未爬起來,好一會,才經自己救起,以為中寒,無關緊要。昨日方請人醫治,說已無救。悲泣不止。過不兩天,蕭元、文和相繼死去。蕭逸因二人之死,俱由乃妻疏忽所致,不似他們平日為人,越想越覺可疑,只想不出是何道理。當下率領村人,分別相助入殮,停靈在室,等到開春安葬。不提。

瑤仙自悉乃母隱情,追原禍始,已是深恨蕭逸,加以不肯傳授武藝的仇恨,深深記在心裡。

這場雪直陸續下到除夕猶未停止。村中過年,原極熱鬧,只為連續發生兩三起喪事,雪又太大,許多樂事,不能舉辦。蕭逸更因二孃新死,家務無人照看,心煩意亂。為逗愛子喜歡,勉強弄了些食物彩燈,準備晚來與子女們守歲過年。一切年景應辦的,均另外託人代為主持,推病不出。蕭逸最受村人愛戴,村眾見他心景不佳,情緒惡劣,也都鼓不起勁;迥非往年除夕前三日開始籌辦,共推蕭逸為首,率眾變花樣,出主意,精益求精,盡情取樂,到了除夕,子夜一過,到處火樹銀花,笙歌四起的景象。各人只在各人家中,送年祭祖,準備新正雪晴,再看蕭逸意志行事,誰也不願冒著寒風大雪出門,鬧得大年夜冷冷清清的。由高下望,全村俱被雪蓋,一片白茫茫。只山巔水涯,人家房櫳內,略有一些紅燈,高低錯落,點綴年景,相與掩映。連爆竹都有一聲無一聲的,比起昔年叭叭通宵,山谷皆鳴的盛況,相去不啻天淵。

後半夜,蕭逸強打精神,草草吃完年飯,祭罷祖先家神,率領子女回房守歲。行至堂前,聽山下爆竹之聲稀落落的。探頭往下一看,見了這般景象,知是昨日推病謝客,群龍無首,所以大家都掃了興趣,不禁嘆了口氣,迴轉房內。村中慣例,因為人數太多,全部非親即友,各家往來數日,不能遍到,拜年都在初一早上天方亮時,同往家祠團拜,過此便共同取樂。蕭逸雖然年輕輩低,不是主祭之人,但身為村主,新歲大典,勢須必往。連日憂苦悲慼,身倦神疲,滿擬後半夜把子女分別哄睡,自己也安歇一時,明早好往祠堂祭祖團拜。不料才將歲燭點起,拿了糖食和本山產的柑子,打算分散給三小兄妹,忽見蕭珍滿臉悲苦容色,望著帳沿發呆,兩眼眶裡熱淚,一滴緊一滴地落個不休。一看榻上,方才恍然大悟。原來蕭逸觸景傷情,所有愛妻遺物,早命檢藏一邊。自二孃死後,蕭家便亂了章法。新年一到,蕭逸見室中什物零亂狼藉,無心自理,命下人收拾,把年下應用的東西取些出來,準備新年陳設。偏那輪值的女婢不知分別,往別樓取東西時,無心中將歐陽霜在日親手自繡的幾件桌圍、椅披和帳簾取出鋪掛。蕭逸正在後面祭神,通沒知曉。回房以後,又忙著哄慰子女,無暇留意。這時細看,才知愛子昔年曾見乃母親繡此物,知是手澤,睹物傷悲。心剛一酸,又聽身後蕭璇、蕭璉兩小兄妹在那裡抽抽噎噎,互相私語,埋怨自己言而無信,到年三十晚上,娘還不回,騙了他們。回頭一看,兩小兄妹同坐一條小板凳上,正抱頭對臉,互相拭淚泣訴想媽哩。蕭逸早恐他們想母傷心,曾經告誡說:"你們年紀都一年長一年了,新年新夜,不許哭泣。"兩小兄妹原是強忍偷泣,及被乃父看破,再也忍不住勁,蕭璉首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蕭璇自然跟著大放悲聲。蕭珍年長,雖記得父言,不似兩小號哭,但是情發於衷,不能自己,這無聲之泣,更是傷心得厲害。

蕭逸見狀,連悲帶急,不知勸慰哪一個是好。眼含痛淚,強忍心酸,走將過去,一手一個,先將兩小兄妹抱起,走到茶桌食盒前坐下。又想起大的一個,忙喊:"乖兒快來!"蕭珍含淚走近,把他拉到身側,挨著坐下。然後溫言勸慰,好容易一一勸住,各人面前分了果糖。蕭珍又說起二孃那晚死得可憐,兩小兄妹自小無母,與二孃最是親熱。蕭逸猛地觸動心事,忙將子女先行勸住,盤問三個小孩,二孃平日相待如何?可有甚麼話說?三小先齊聲述說,二孃極愛他三個,問暖噓寒,無微不至;脾氣更好,無論怎麼磨她,從來都是笑嘻嘻的,不似別人愛多嘴;遇見兩個小的淘氣,總是溫說哄勸,沒一句氣話罵人,誰都愛她,聽她的活。後來蕭逸禁住小的,盤問大的一個。蕭珍才說起二孃平日再三叮囑,上學回家,不可和她離開,以免受人欺負。近來學了本事,反而勸得更緊。又叫蕭珍兄妹不要理崔瑤仙,尤其崔家不可前往。問她何故,她說媽走時囑咐她的,等母親回來,自然明白。又說瑤仙丫頭性情太壞,因學不到武藝,恐難免她懷恨傷人。去年忽然揹人悲泣,老說對不起主母,死都有罪。問她何故如此,卻又只哭不說。再不就是說媽走時她該死,不能追去攔阻,害得我們父子妻離母散,終年傷心,叫她如何做人?每次哭罷,必用好言叮囑二小兄妹,千萬不可告知父親,以免傷心,添她的罪;否則她也去竹林裡尋死,不想活了。死前十幾天,時常自言自語,哭罵畹秋和她自己。又對蕭珍屢說,崔家表嬸不是好人。幾時她如得病要死,或是被人傷害,叫蕭珍一得信,不問在哪裡,務要快跑尋她,她有極要緊的話說。盤問,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才說過後,又說不可告人。蕭珍雖然懷疑,因恐二孃悲傷尋短見,老想日後得便,偷偷盤問究竟,當時聽她苦苦求說,未忍告知父親。不想幾天工夫,就吊死了。蕭逸聞言,前後一思索,畹秋大是可疑。二孃雖非謀殺之人,愛妻死亡時情景,定有不實不確之處。

她既向空默祝,口口聲聲主母含冤受屈,可見當初之事,有人陰謀陷害。只恨人忽死去,不能問明。如若真有冤屈,恩愛夫妻,如何問心得過?越想越傷心,越覺愛妻死得可憐,不禁悽然淚下。

三小兄妹苦思慈母,又念二孃,本就傷心已極,勉強被乃父勸住,面前儘管堆放著心愛的食物,只各紅潤著一雙俊眼望著。一見乃父面容悲憤,悽然落淚,也忍不住傷心,第三次重又嗚咽起來。蕭逸胸中本抑塞悲苦難受,心想:"幼兒天性,強止悲痛,反而哀傷。自己也正氣鬱不伸,還不如同了子女,放聲盡情一哭,吐一吐胸頭鬱結之氣,免得悶出病來。"

想到這裡,脫口悲泣道:"乖兒們,你爹該死,真對不起你媽,今晚隨你爹哭她一場吧。"

言才出口,兩眼熱淚,已如泉湧,抱住三小兄妹,放聲大哭起來。

父子四人正哭得熱鬧,蕭逸偶一抬頭,望見紙窗上破了一條小洞,似有一點烏光一閃,知道有人偷看。初得實情,疑心奸人又來窺伺,且不說破。假裝給子女取茶來飲,放開三小,口中仍哭訴著,走近窗前。倏地一轉身,手伸處,將紙窗抓破,隔窗眼往外一看,不禁狂喊一聲:"霜妹!"恐防走脫,連門也顧不得走,就勢舉起雙手,猛力一推窗根,一片咔嚓亂響,欞木斷落聲中,人早從窗窟窿裡飛身躥出,向平臺上追去。蕭逸這種喊聲,蕭珍從小聽慣,最為耳熟。本來在心的事,聞聲立時警覺,也跟著狂喊一聲:"媽媽回來了!"聲隨人起,也由破窗眼裡縱將出去,趕向平臺上一看,蕭逸急得在那裡捶胸頓足,連急帶哭,向空喊道:"霜妹,你果成仙歸來,我固罪該萬死,縱不念我,你那三個可憐的心愛兒女,念母情切,終年哭喊,難道你忍心拋下,不少留片刻,看他們一看麼?"蕭珍更是放聲大哭,跪在雪地裡,急喊:"媽呀!想死兒子了,快從天上下來吧!"

原來蕭逸適才發現窗紙破處,烏光一閃,頗像是人的眼睛,惟恐奸人驚走,故意側身走過,出其不意,倏地將窗紙一撕。誰知外面那人,竟是生死未卜,日思夜夢的歐陽霜。想因偷看室中父子慟哭,傷心出神,沒有留心,露了蹤跡。聞得窗紙撕破之聲,忙向平臺上飛去時,雪光映處,身形已被丈夫看了個逼真。蕭逸見是愛妻,事出意外,驚喜交集,一時情急,也不想她是人是鬼,忙即穿窗追出。這時歐陽霜已得仙傳,夫妻之情,早就冰冷。只有三個心愛兒女,縈懷難捨,特地歸來探望。一見丈夫追出,惡狠狠回頭罵道:"狠心薄倖人,我和你已恩斷義絕,追我則甚?"說罷,一道白光,破空直上,飛入暗雲之中,一閃不見。

等蕭珍追到平臺,已沒了影子。蕭逸哭喊不幾聲,蕭璇、蕭璉兩小兄妹,也已從窗眼裡哭喊著爬跳出來。蕭逸怕他們從屋子裡出來受寒,又見空中毫無應聲,料定歐陽霜恨他無情無義,業已灰心切齒。正想喊兒女們回去,忽聽蕭珍喊道:"爹爹,你看那是甚麼?"蕭逸隨他手指處一看,竟是適才那道白光,正在峰下閃現,宛如一條銀蛇,正往畹秋家那一面緩緩飛去,迥不似適才上升時那等迅速,心中一動。暗忖:"畹秋是愛妻情敵,連日發生諸事,與妻自盡時情景互相印證,細一推詳,愛妻受屈含冤,頗似畹秋匿怨相交,陰謀暗害。她如前往,不是報仇,便是尋她理論。看白光行走不快,分明是想自己追去,查個水落石出,好洗刷她的冤枉,如何不去?"只是雪深奇寒,其勢不能將子女帶了同往。見白光行動更緩,益發料是有心相待。好在蕭珍沒有親見乃母馭光飛昇,忙哄三小兄妹道:"下面白光,許是甚寶物夜行出遊,我這就給你們捉去。你媽恨我,不肯進屋相見,你們都見不著了。她既來窗下偷聽,必是疼愛你們,我一離開,也許她又來了。乖兒們,千萬走開不得呀!"蕭珍年長,早料出乃母不肯相見是因為乃父,又想起昔日仙人的話,聞言正合心意。忙即踴躍應了,一手一個,拉著弟妹,便往屋裡跑去,甚麼寶物白光,全未放在心上。蕭逸哄好兒女,更不怠慢,匆匆把氣一提,徑直施展踏雪無痕的功夫,縱向峰下,飛也似朝那白光追去。

白光先時飛行頗慢,走的卻是繞向無有人家的田岸樹林,遠處縱有人家,因俱在祀神拜年,並無一人警覺出視。蕭逸尾隨後面,追了一會,眼看追到崔家近側,快要追上,方在欣喜,那白光忽然加速朝著後崖僻遠之處飛去。蕭逸自是不捨,那白光也越飛越快,不覺追出了十來裡地。白光倏似長虹電駛,直向盡頭崖腳之下平射過去,一瞥即隱。蕭逸剛一情急要喊,忽想起白光落處,正是崖腳全村公墓和停靈之所,裡面還有村人輪守,二孃靈棺便停在彼,因值大寒冰凍,尚未破土安葬。二孃也是此中與謀之人,但她為人和善,待子女又好,愛妻莫非見她死得可憐,引導自己前來,用仙家妙術起死回生,使其作證吐實,以免與自己相見不成?越想越對,仍舊照直追去。

那地方相隔墓林處有二三里路遠近。在路中估量,二孃必已出棺待救。如若早到,或者還能乘愛妻人未救轉,或是話未說完,不能離開之際,闖進屋去,見上一面。當時腳底加勁,在數尺深的積雪上狠命奔馳,真恨不能脅生雙翼,一下飛到才好。心急路自遠,好容易趕人林內,便見塋墓停靈屋內,燈光掩映,有人泣訴之聲,隱隱透出戶外。定晴一看,正是二孃停靈之所。知道守墓輪值人所宿小屋尚在前面,晏歲深宵,靈屋內雖有長明燈,俱都放在靈棺底下,外觀不能見光,尤其不會有人半夜來此。料定愛妻正在救人,尚未離去,不禁心頭怦怦亂跳,一個縱步,便往門前縱去。腳才落地,門戶虛掩,目光到處,果見門隙內有一女人影子。情急神奮之下,更不及留神細看,大喊一聲:"霜妹!"聲到人到,手推處,早已衝門而入。室內一男一女,正在收拾供菜,深更半夜,忽聽怪叫一聲,跟著一條黑影破門飛進,驟出不意,地當叢墓之中,又有三個新死的人停在這一排房子以內,無不疑心厲鬼來此顯魂,俱都嚇得狂喊一聲,幾乎跌倒在地。

蕭逸立定一看,哪有歐陽霜的影子。並且屋內靈棺,乃是畹秋之夫崔文和與蕭元的,共是兩口棺木,並非二孃,二孃棺木,尚在隔室。那一男一女,乃是當晚值墓之人,隨文和祖父同隱的崔家世僕金福夫婦。驚魂乍定,見進來的竟是村主,不是甚麼鬼怪,連忙上前行禮不迭。蕭逸見他夫妻二人俱嚇得聲容皆顫,問他們除夕深夜,怎會在此?經金福一說,才知就裡。原來文和死時,畹秋本欲守靈待葬。一則文和死前遺囑,不許停靈在家,力促早葬;二則村中房皆就勢散置,沒有整院,一切俱有公眾設備,按著村規,死人非經全村議定,不能在家裡停過七天,一想這事又得求教蕭逸,心不甘願;再加上瑤仙從旁力阻。只得停入靈舍,每日自做供菜,前往守靈哭奠。值年的恰是崔家世僕。雪深地僻,畹秋喪夫以後,推病謝客,村人多不知此事。當晚除夕,畹秋設筵,往靈前祭奠,由清早起,直哭守了一天。供菜添飯,泣話家常,默述心事,痛致悔恨,一如平日,殆有過之。端的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只恨七尺靈棺,斯人長臥,寒風蕭瑟,音咳不聞。想起當初閨房促膝,有影皆雙,秋月春花,盡情樂事。不想十餘年恩愛夫妻,一旦變為咫尺蓬山,只贏得蠟淚成堆,爐香空嫋。眼望著酒冷香凝,依舊原封未動。一板之隔,天上人間。漫道音容無覓處,一滴何曾到九泉。偶然回首前塵,以今視昔,相與比照,因有眼前之極哀,倍覺昔日之口角觸忤,皆成不可復得之至樂。又想到禍事已肇,孽由己作,恩深義重的丈夫,無殊自己手刃。尤其是個郎已經臨命將絕,猶復執手殷殷,軟語溫慰,力囑善撫愛女,事由孽災,死生命定,千萬不可以泉下人為念,致損玉軀,並無一毫怨恨詞色。雖事發之初,頗為激怒,但惟其疑妒,越見相愛之深。後來見己暈死在地,立即怒解情生,疑雖未消,轉復見諒,認做受人挾制,迫不得已,不再以片言相責;反囑愛女,勿以凱風之痛,遂輕乃母。看蕭逸平日對乃妻何等恩愛,忽中自己讒間,立時反目,不容分說,定欲置她死地。照此看來,世上哪有文和這樣恩深義重的丈夫?若照那晚見鬼的事,死必有知,受汙一節,生前解說,不問信否,必已分曉。

只是弒夫之罪,百身莫贖。縱能逃得鬼誅,偷生亦有何趣味?越想越是痛心,真個人間奇冤慘酷,莫過於斯。似這般苟延性命,日受良心斥責,外恐事犯,內疚神明,還不如了此殘生,殉夫以死,舊愛重溫,同尋鬼趣,來得痛快。無奈愛女割捨不下。丈夫生前又有"姊姊將女兒撫大,配個佳婿,接我崔氏香菸,否則便做鬼也不理你"的話。弄得生死兩難。當時只好含哀忍痛,切齒偷生。想到傷心之處,不由痛暈在地。經瑤仙哭著救轉,同金福夫妻再三泣勸,才想起丈夫既以香菸為念,家中祖先供祭,萬不能缺。母女二人,這才收淚回去。歸途和乃女談起此事因果,更把蕭逸痛恨到了極點。

金福從小隨定主人,文和御下極厚,念他三世隨隱,見面均按平輩兄弟相待,金福夫妻甚是感激。畹秋走後,天已入夜,曾囑他多在靈前守候些時,再行撤去供品。金福果然聽話,直守到半夜,方始撤供。想起故主恩深,方在泣下,不想蕭逸闖來,倒嚇了一大跳。略說畹秋每日設祭悲哭之事,回問村主,緣何深夜來此?蕭逸不便明言,早探頭看過隔室二孃停靈之所,冷清清的,並無跡兆。聞言方要用話遮飾,猛想到愛妻既非解救二孃,將我引來遠地則甚?念頭一轉,陡觸靈機,不及多言,只說得兩句:"莫對人說我到此,詳情年後見面再說。"說到未句,人已縱向門外,飛也似往回路趕去。

歸途無須繞行,雖然較快,可是幾十裡的途程,任是身輕,也走了好一會,才行到達。

剛剛飛步上峰,走向平臺,遙聞室中兒女歡笑之聲,情知所料不差。暗付:"她既是將我調開那麼遠,可見銜恨已深,決不容我相見。冒冒失失闖進,反倒將她驚走,連兒女們也不能和她多見些時了;不進去,又捨不得。"思量無計,只得屏著氣息,輕腳輕手,掩近窗前,見適才破窗,已用一床被褥遮上。就著窗隙往裡一看,多年夢想的愛妻歐陽霜在室內,雙膝蓋上坐定兩小兒女。蕭珍貼胸仰面而立。母子四人擠作一堆,正在又哭又笑,述說前事。愛妻身穿道裝,背插單劍,英姿颯爽,飄然有出塵之概,比起當年的丰神,還要秀美得多。不禁心頭怦怦亂跳,酸酸的,也說不出是驚是喜是傷心。方想掩到房門,乘她抱著兒女,冷不防衝門而入,將她抱住不放,再由子女跪求,感以至情,或有萬一之望。忽聽歐陽霜道:"我和你爹,已是恩斷義絕的了。他一回來,我立刻就走,今生今世,決不與這無情無義的薄倖人見面了。乖兒們莫傷心,媽隔些時,必來看望你們。少時對他去說,他如知趣,死了和我相見的妄念,我還可常來傳授你們道法劍術;他要是糾纏不清,惹急了我,連你三個一齊往大熊嶺去,叫他連兒女也見不到,莫怪我心狠。"說罷,恨恨不已。

蕭逸聞言大驚。心想:"愛妻已成劍仙,飛行絕跡,人力豈能攔阻?聽她口氣如此決絕,衝進屋去,一個抱她不住,萬一連子女帶走,更無相逢之日。還不如隔窗窺聽,一則讓她母子多團聚一會,二則還可查探她的心意和被屈真情。"想到這裡,不敢妄動,仍從窗隙偷看,靜心諦聽下去。只聽蕭珍問道:"媽既說這事是受了奸人詭計中傷,可見爹爹也是上了人當。因為平日和媽太好,所以氣得要瘋。當時雖恨不能和媽拼命,可知爹爹自媽走後,當晚連急帶傷心,先害了一場大病,睡夢中都喊出媽的名字,幾乎想死。後來疑死疑活,一直熬了這幾年,爹和我們幾兄妹,差不多哪天都要流兩回眼淚水。媽不許我們報害母之仇,卻這樣痛恨爹爹,豈不是便宜了仇人,反恨自己人麼?"

歐陽霜嘆道:"我兒讀書甚多,可知哀莫大於心死。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你媽被屈含冤前好些天,你爹爹已經中讒改了樣子,老是愁眉怒眼,氣鼓鼓的。可笑我還把惡婆娘當作好姊妹,全在夢裡。你爹既然疑心我不端,就該明說明問,哪還會有這場禍事?因事關重大,恐有差池,傷了夫妻情愛,暗中觀察虛實,隱而不露,未始不可。他又不是糊塗人,難道人家佈下陷阱,俱看不出一點馬腳?你不說他因聽兩個婆娘揹人私語起的疑心麼?他和崔家婆娘是老相知,哥哥妹妹的,甚話不好盤問?再說人家已經明說他妻有了外遇,怎還隱忍不發作呢?既忍就該忍下去,索性分清真假,再行處治。就憑翻出一雙舊鞋子,不問青紅皂白,便要置我和你舅舅死地,全不想平日夫妻有甚情分。末了他雖不曾親下毒手,那還是看在兒女分上。他天性剛愎自用,不容分說。仇人羅網周密,你舅舅一走,更是死無對證。我縱忍恥偷生,以後日子怎樣過法?只有一死,還可明心。可恨畹秋賤婆娘已把我夫妻姊弟害得死散逃亡,心猶不足,計成以後,還來屋外窺探。恐雷二孃奔出呼救,威嚇利誘,藏起我的遺書,將她點倒。你爹這糊塗蟲只知著急,平日枉自聰明,始終鬼蒙了心,看不出一毫破綻。直到這婆娘恐二孃洩機,又和蕭元賊夫妻將她害死,還不明白。你說氣人不氣人?二孃終是好人,當時被人利誘,尚在其次,實是惜命怕死,此乃人之常情,不能怪她。聽你說她那些情景,想必悔恨無及。可惜命數已絕,該這三個狗男女未遭報應,我晚回來了幾天,才有此事。你哪知媽彼時奇冤慘酷,含冤悲天的苦楚。我對你爹,心已傷透,何況我已拜了仙師學習道法,世緣早斷,決無重圓之理了。像我還好,共總不過受了一日夜的冤苦。到竹園去,剛一上吊,便被仙師空中路過,聞得哭聲下來,救往大熊嶺,立時平步登仙,轉禍為福。

你爹爹薄倖,反而成全了我。最可憐是你舅舅糊里糊塗,含冤逃命,未走出山,便為大雪所阻,凍倒雪中,被一妖人救去,強逼為徒,受盡苦楚。一日正要給他披毛戴角,化人為獸,仗他機智,假意應允,乘隙逃出。妖人酒醒,行法搜山,必欲捉回制死。他藏在一個大樹洞裡,餓了三天,不敢走出。最後也是遇見一位峨眉派的前輩劍仙萬里飛虹佟元奇打那裡經過,看出妖人禁制,將他尋到救走。偏又不肯收徒,再三苦求,才寫一信,命他走至大雪山拜師。中間不知又經多少險阻艱危,僥倖收留,上月才得與我相見。這都是三狗男女害的。此時我報他們的仇,不過舉手之勞,並非難報。只因老狗已死,崔家賊婆害人夫妻離散,結局自己也為丈夫所疑,並受冤鬼愚弄,鬧了個手刃親夫。她平日又是恩愛夫妻,當然又悔又恨,又愧又傷心。更怕冤魂索命,事情發作,外招物議,內疚神明,終日如同萬箭穿心,芒刺在背,又捨不得死去。反正她和老狗婆同樣是難逃冥誅鬼戮,我正好讓她們自己活受個夠,看個笑話,豈不更妙麼?"

蕭珍兄妹又是跪請道:"爹爹當初乃是一時氣憤。這些年來,哪一天不悔恨痛哭,眼巴巴望媽回來,要不是爹爹這一鬧氣,媽又何會成仙呢?媽就不和爹和好,也不要不見面呀!

千不看,萬不看,看在兒女面上,容爹見個面吧!"歐陽霜明知蕭逸已回,這一番話,原是使其聞之,自己何嘗不知丈夫相思之苦。一則恨他薄情,不查明虛實,便狠心腸;二則身已入道,不能再有世緣牽引,妨礙修為。話已說完,假意發怒道:"我志已決,再如多言,下次我也不再回來了。"小兄妹三人嚇得眼淚汪汪,不敢則聲。歐陽霜看著可憐,又安慰他們道:"乖兒們莫怕,你們只要聽我的話,我仍時常回來看望你們。少時對你們那糊塗爹去說,如知我來,從速躲開,免害你們學不到本事,連媽都見不到。我那仇恨,也無庸他報,自有天理昭彰,自作自受的時候。我本還想再留些時候,他適才被我引遠,算計這時也該回來了。明年正月十五前後,必來看望你們。也真粗心,這樣風雪寒天,把窗子撞破,也不整好,就往外跑,丟下你們,點點年紀,如何禁受?就這點都對不起人,還說甚別的?懶得給他遇上,徒然叫人厭惡,我要走了。"

三小兄妹聞言,忍不住傷心,又不敢哭,知留不住,各把頭抬起,眼淚汪汪說道:"媽媽,你可不可早些回來,和師祖說好,在家住幾天呀?"歐陽霜見愛子至性孺慕,依戀膝前,更是心酸,忍不住眼圈一紅,把三小兄妹一同摟緊,說道:"你媽如今已是出世之人,按理萬念皆空,只因放不下你們,不能證那上乘功果,將來還須轉過一劫,怎好再為世情荒廢道業?我已稟明師祖,隔些時日,前來傳授你們心法。暫時雖難朝夕相見,異日把劍術學成,有了道基,隨我同往大熊嶺苦竹庵參拜師祖以後,便可自由飛行,隨意來往兩地,時常見面了,還傷心怎的?"三小兄妹還欲挽留片刻,等父親迴轉再走。實則歐陽霜早知丈夫迴轉,這一番話,全是取瑟而歌之意。話一說完,急於回山,哪裡還肯停留。便把三小兄妹個個親了一下,各自放開,說道:"我這裡還要辦一點小事,或者還要順道看看,我去這些年,村子成了甚麼樣子。師祖只允了半日的假,明早必須回山領訓,不能再留了。"說罷,喊聲:"乖兒們,乖些,用心練功,媽去了!"立時一道光華,穿窗而出。三小急喊一聲:"媽呀!"掀開破窗上的被褥,見乃父正立窗下,不顧招呼,跟蹤追去。跑上平臺,上下一望,哪有白光影子。

蕭逸先聽愛妻之言,知她為人外和內剛,性甚固執。聽說要走,雖然不捨,為了顧全兒女,盼她再來,不但沒敢從窗裡硬闖,反而避向一旁。因這次白光飛走,是平穿出去,好似往峰下飛投;又聽愛妻說,在村裡尚有事辦,疑她瞞過兒女,自尋仇人算賬。暗忖:"只要你肯常回來,婦人心軟,既有母子之恩,便有夫妻之義,早晚之間,總可以至誠感動。操之過急,激怒生變,反而不美。此時休說不便跟去礙事,似此飛行絕跡,也追她不上。"見兒女們追去,忙即趕去,勸抱進屋,先把破窗理好。一面勸說:"乖兒們莫要悲哭,你媽是仙人,既說常來,不會假的,何況還要傳授你們道法,以後你母子相見日長呢。"說罷,又問了歐陽霜來時情景和所說的話,果然因為恨深怨重,不願與已相見,又不捨三個兒女,特地將自己引向遠處,仗著飛行迅速,再飛回來,與兒女相見,細述前事。並說途中還看見畹秋正受報應,向天跪禱,悲悔自捶,看去傷心已極。於是真相大白,蕭逸空自悔恨,已經無及。想起絕好的一個快樂美滿家庭,幾乎被畹秋害得人亡家敗,奇冤至慘,不禁咬牙切齒,痛恨入骨。本心想去尋她理論,借為二孃伸冤,明正其罪。一則愛妻再三叮囑兒女,此仇不可妄報,只得任其自斃。二則自己雖為村主,掌著生殺大權,畢竟入山以來已歷三世,村中未曾重責過一人。畹秋多不好,終是至親,況且門衰祚薄,只有一女,又誤殺親夫,身遭慘禍,良心上日受痛苦,已經受報;倘再當眾宣揚其罪,畹秋性情高做,必不求生;乃女瑤仙頗有母風,去之則此女無罪,留之則必招報仇,災難更無已時。想來想去,還是從了愛妻之言,隱忍不發,最為上策。蕭元已死不說,連魏氏都因投鼠忌器而止。

盤算一會,半夜往後面打盹歇息的傭人俱都起身,端了洗漱水和兩碗新年吃食,來請蕭逸用罷更衣,好去宗祠祭祖團拜。蕭逸哪有心腸進食,只洗漱了一番,便去更衣。倒是三小兄妹,母子相逢,有了指望,別時雖然落淚,過後全都收拾起了傷心,興高采烈,屈指計算母親再來之日和自己將來修仙學道的事。見早點端來,正值腹飢,一人端了一碗蓮子羹吃罷,又喊要吃煮米粉,拿水豆鼓、兜兜滷萊來下米粉。蕭逸匆匆換好衣帽走出,蕭珍忙喊:"爸爸,天氣冷,爸不吃甜的,這米粉蒸得光滑,是拿肥母雞湯煮的,有筍炒肉絲做臊子,放些菠菜,又用新開壇的水豆鼓、兜兜滷菜來下,真比哪回都好吃,爹怎不趁熱吃一大碗再走?"

蕭逸還未答言,忽聽峰下有人急行踏雪,上了平臺。接著一陣女人腳步細碎之音,走近房外,門簾啟處,縱進一人,指著蕭逸說得兩個"你"字,就門側春凳上一坐,喘息不已。

蕭逸一看,正是畹秋,不由怒從心起,想了想,權且忍住。一看傭人尚在房內,忙藉故將她支出,問道:"崔表嫂,怎會這時來此?甚事這樣急法?"畹秋匆匆走進,沒看出蕭逸臉色業已大變,見他正穿祭神衣服,在扣紐絆,鎮靜如常,事出意外。心想:"還好遮飾。"不禁又想了一種說法,答道:"大哥,你可知道表嫂尚在人間麼?"蕭逸只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小兄妹三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俱都停了筷子,暗中握拳咬牙,作勢待發。畹秋連日悲悔過度,神志已昏,也是死催的,該當自取其辱。蕭逸的心意既未猜透,又因他小兄妹懷抱中看他們長大,仍當作小孩看待,忘了他家傳本領,仍接著往下說道:"不但表嫂健在,連她那位過繼的表弟,也同在一起呢。"蕭逸父子聞言,怒已不可遏止。畹秋全神卻只貫注一人,仍然未覺,見他面有怒容,錯認作勾起前恨,又信了歐陽霜決不與丈夫相見的話,不知機密盡洩,暗幸得計,仍冷笑道:"我先也不知她回來。只因我家使女見你從我門外亡命跑過,我知你有病,不甚放心,想來看看。走近峰前,忽想起大除夕裡,怎好往人家去?回身走不幾步,便見林內兩條人影一閃,一個好似她那姓吳的兄弟。當時還沒看清,便被他躲去。我想他怎會回來的?想追去看時,女的業已現身,正是表嫂,將我攔住,不許入林。我說你想她得很,好好請她回來。誰知她倒生了氣,說是與你恩斷義絕,永無重圓之日。我問她:'那樣你又回來則甚?'幾句話一不投機,便動了手。可憐我喪病餘生,哪打得過她這樣在外苦煉多年,回來找事的人啊!還算饒我,已經被她打倒,未下毒手,只痛罵了幾句,便追她兄弟去了。他們既然一同回來,又這樣隱隱藏藏,不肯和你見面,這是甚麼心思呢?天下事難說,我既知道,也不管你新年忌諱不忌諱,特地來說一聲,好叫你留點神。"

蕭逸怒火內蘊,聽畹秋語無倫次,心想:"人既歸來,事已敗露,不比當初一死一走,無法對證,仍用這等巧語中傷,有何用處?"方怪她這人愚不至此,旁邊三小兄妹早已按捺不住。蕭珍剛才立起,蕭璉、蕭璇早先從座上悄悄溜下,一齊喝道:"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翻精婆!你害我娘跟舅舅和雷二孃的命,今天也要你的命!"聲到人到,蕭珍人大手快,手起一掌,打向畹秋臉上。同時蕭璉平地縱起,雙手緊勒畹秋頭頸,兩膝蓋連腳尖用足全力,照定背上,亂打亂踢。蕭璇更狠,見畹秋捱了哥哥一巴掌,起身用右手抵擋,頭頸又吃妹妹束住,恐她回左手去抓,伸手照準畹秋脈門,用力一斫。跟著縱身,一頭向胸前猛頂上去,嘭的一聲,頂個正準。三人年紀雖小,個個力大,手疾眼快。畹秋驟不及防,身剛站起,猛覺頸間似受鐵箍,氣閉不出。接著腰背連中幾下,奇痛,手被打麻,胸前再受一頂,休說招架不及,哪裡還存身得住,立被撞倒。身方一歪,蕭珍惡狠狠上去,照準腿彎,又是一腳。

氣透不過,連"哎呀"一聲也未喊出,橫倒地上。蕭逸見狀大驚,連聲喝止。蕭珍雖然忿忿而住,兩個小的卻報仇心切,竟立志拼命,置若罔聞,拉解不開。

蕭逸見畹秋被束住要害,兩眼翻白,無力抗拒,小孩心狠,久必斃命,又恐傷愛子,不忍強解,喝道:"不聽我話,也不聽你媽話麼?再如這樣,看你媽肯再回來才怪!"這幾句話,真比聖旨還靈,兩小立時縱開,同了蕭珍,齊指畹秋大罵。蕭逸連喝了好幾聲,方行停止。畹秋忿怒已極,略住喘息,指著蕭逸罵道:"你縱子行兇,少時祠堂碰頭,再憑諸位長老,和你評理!"蕭逸冷笑一聲道:"你莫忙走,我還有話問呢。"

蕭珍兄妹母仇在唸,恨不能生裂畹秋,才稱心意,雖被父親喝住,兀自憤怒填膺,不能自己。一聽不讓她走,早一同搶上前去,擺開招勢,把門一攔。蕭珍首先喝道:"我爹爹不准你走,敢動一步,今天替我媽報仇,要你的命!"畹秋捱打時,雖然有些驚疑,因蕭逸沒有露出口風,打她的又是三個小孩,怒火頭上,竟忘了東窗事發。耳聽蕭逸喚住,並未答理,只冷笑了一聲,還欲反唇相譏,仍自走去。及被蕭珍兄妹一攔,方聽出口氣不對。又見三個小孩都在摩拳擦掌,怒眼圓睜,似欲拼命之狀,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冷戰。適才吃過苦頭,哪裡還敢逞強,當時氣餒心虛,剛往後退幾步,又聽蕭珍戟指怒喝道:"爹爹快問她為何要害媽媽和雷二孃?到底與她有何仇恨,要下那樣狠心毒手?"這兩句話一出口,畹秋心裡叫苦不迭。暗忖:"以前之事,算是歐陽霜這賤婢自己回來說的。二孃之死,人不知,鬼不覺,況又過了好些天,他父子如何知曉?"自從文和死後,畹秋終日悔恨哀痛,精神體力受創太重,人已失常,再一著這樣大的急,猛覺頭暈眼花,立腳不住。還算為人機智,瞥見身側有一春凳,連忙裝作氣忿,就勢坐下。知道這事非同小可,今日如若辯白不清,蕭逸的地位為人,和他平日夫妻恩愛之厚,不特自己轉眼身敗名裂,連那年紀輕輕的愛女,也難在此立足。念頭轉罷,偷眼一看,蕭逸目閃威光,怒容滿面,正在注視自己。忙把心神勉強鎮靜,臉上仍裝出忿怒的神氣,向蕭逸道:"你縱子行兇,全不管教。我從來沒有做過錯事,有甚話問,只管請說。"

蕭逸見她仍裝作無事人一般,越發氣忿,忍怒說道:"珍兒的話,你沒聽見麼?"畹秋也怒道:"我又不是聾子,怎會聽不見?你問的也是這幾句無知乳臭小兒話麼?她死與我甚麼相干,問我則甚?有甚麼話,少時祠堂憑眾位長老尊親再談好了,此時恕不奉答。"蕭珍兄妹聞言,怒衝衝又要上前動手。蕭逸再三喝止,指著畹秋道:"你休以為陰險狡詐,詭計縝密,你做的事,又是支使黨羽出面,自己只在暗中運籌,連句壞話都沒向我說過,可以強辯。須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害人適以福人,結果反倒害了自己。前些日剛把二孃害死,報應便已臨頭。你以為死無對證,殊不知做你對證的,就是那已死的人。事到如今,還在欺我。我一時中你奸計,傷了夫妻情愛,霜妹不肯和我相見。你又再使陰謀離間,血口噴人。

霜妹不論是否真與鴻弟同來,你既見著她,可知她在被屈含冤,寫下遺書,交於二孃,前往竹園自盡之時,得遇仙人垂救,帶往仙山,如今精通道法,事盡前知,飛行絕跡,無異真仙了麼?適才她歸視兒女,雖記前嫌,不允我與她相見,但她所受奇冤及你與蕭元夫妻三人種種倒行逆施,陰謀詭計,俱已完全敗露。"

"我們原是至親,素無冤仇。就說婚姻之事,各有前緣。霜妹彼時寄人籬下,她自認身世寒微孤苦,日受你的磨折欺凌。她雖然真心相許,一往情深,見面時始終發情止禮。因怕受你閒氣,獨存世俗門第之見,不敢期望,從沒對我吐露情愫。我因敬她愛她,執意非她不娶,事由我主,與她何干?誰知你破壞不成,轉而匿怨相交,陽奉陰違,多年處心積慮,誓欲置之死地。她為人忠厚,遂陷入羅網。如非仙師憐救,幾乎害得她夫子離散,身遭屈死,猶含不白之奇冤。這些話,在你飾詞強辯,必道是她歸來巧語,我聽了她一面之詞。須知我糊塗中計,也只一時。雷二孃因受你挾制,被你騙去遺書,作了虧心之事,近年來日受天良責備,望空咄咄,神魂顛倒,死前已在神前自吐供狀,道出陰謀,被我親耳聽去。彼時不知霜妹存亡,正待晚來設祭之後,揹人細詢詳情,便被你趕來將她勒死。在你以為裝作鬼迷,死後高吊,設計巧毒,卻忘了作賊心虛。二孃殮時,左足襪子已脫,所穿之鞋也不知去向。

我那晚為了子女日後無人照料,心情煩躁,又因男女之嫌,更兼死狀甚慘,不曾近前加細查看,幾乎又被你的奸謀瞞過。文和、蕭元相次一死,你我這樣至親,村中盡有良醫,蕭元不說,你夫妻往日何等恩愛,竟會事前毫無聞知,隨後探問,也沒有延醫診治,突然病終。你又是那等悔恨,現於詞色,諸多可疑。因事太巧,無意中詢問安殮二孃的女婢,說起前事。

如今舊鞋尚在,落的一隻,曾往園內吊屍一帶發掘未見。我估量必是你們勒死她時,匆匆拖往大竹之下,遺落雪地,後來雪大蓋沒。等過幾日,天晴雪化,鞋一發現,便可斷定八九。

彼時再集村眾,我自作原告,推出長老拷問魏氏。那賤人雖然兇狠刁毒,卻不如你機智性做,決易吐實。昔日霜妹舊鞋,本命她棄入江中,她夫婦恩將仇報,承你意旨,卻藉以為謀害栽贓之計。只可恨我當日眼睛心昏,忘卻你平日既稱和霜妹情如手足,她如有甚過失,縱不明加規勸,也應代為隱瞞。"

"況且你和魏氏氣味迥異,人品懸差,同是婦女,如有揹人的話,儘可室內密談,何須跑到林內挨近人行路旁,鬼鬼祟祟,交頭接耳?再者,那天又是你的生日,客未散盡,別人家事,卻要主人如此著急,背客出外私談。分明有心陷害,知我歸途必由之路,故露身形,引我生疑,好來上套。等我疑念已深,再把舊鞋之事發作,我又鬼蒙了心,為愛之過深,遂操之太切。只顧發怒,全沒想到鴻弟所居,是我過去的書房,連他峰上舊居,均我夫妻親手佈置。來時身無長物,衣被均屬新置,幾曾見那口箱子,到底先存何處,有無轉手,何人送還,打開也未?如真是個私情表記,怎敢放在開箱即見的明顯入目之處,取時也不留意?被我發現,他還如未覺,還在房中相助牽紙磨墨?還有你既然索他的窗課,開時勢必目注箱內,才是常理。你和元賊都把眼看別處,到手又只匆匆一看,便即放下。你已知他作那禽獸之事,還執意要看他的窗課則甚?在在均是疑竇。可恨我身同鬼迷,均未思索考查,反幸你二人沒有覺察此事,勉強代寫完春聯。等你二人功成歸去,便去房中,與霜妹拼命。可憐她姊弟做夢也不知道有狗男女日夕伺側陷害。平日人又愛好高,只為回來時一念之差,誤中奸計,不和村人招呼,便把鴻弟帶來,恐外姓人入村,違了村規,不能收容,假說同宗骨肉。事後怕我埋怨,又未明說,日久不好意思改口,我問時又一次比一次負氣。她雖如此,萬想不到我會上了人家圈套,以為夫妻恩愛,似此小事,不肯輸口。這一倔強,致我疑念更深,正在怒火頭上,適逢鴻弟進來,她更不合救護情切,只顧防我毒手傷害,卻忘了增加自己不利。這固是她有此仙緣,才有這場幾乎身死名辱的無妄之災,否則豈不被你們這三個狼心狗肺的狗男女害得冤沉海底?"

"她失蹤之日,我原算計必有遺言遺書。又因平日二孃為人忠厚善良,過於信任,不知她受了你的挾制。照我所說,哪一樣都是你們破綻,我竟該死,糊塗已極,遲至二孃死的那天起,才行逐漸省悟。照你三人這等行為,本應會集村人,當眾審訊,明正其罪,一一用酷刑處死,始足蔽辜。我因霜妹再三告誡珍兒,令轉告我,說你三人害之適以福之,不有當初,哪有今日。況你三人,一個身為鬼戮,中途暴斃;一個也終於不膺顯戮,必受冥誅;你係主謀,遭報更重,不特害人未成,反倒成全了人家,尤其是誤殺親夫,躬被弒夫之惡。當你所害對頭成仙歸來,夫妻子女完聚之日,正是你離鸞寡鵠,奸謀敗露之日。你又平素好強,從未受人褒貶,輕為人下,一旦內疚神明,外慚清議,日受良心責備,冤魂牽纏,人間大惡至慘,集於一身。兩兩相形,情何以堪?這等使你自作自受,長年消受人間生不如死的苦痛,不報之報,豈不比報還強?"

"我又念在文和表哥是忠厚好人,至情所鍾,卻娶了你這樣一個奸惡之婦,方在盛年,竟遭橫死;姑母又門衰祚薄,崔、黃兩家,只有瑤仙一女。我如將你正了村規,瑤仙必難在此立足。她小小年紀出山,前途何堪設想?因此留你一命,自受活罪。我不往祠堂憑諸長老向你理論,你還敢大言不慚。休說人證齊全,你賴不掉;單把文和開棺驗屍,治你弒夫之罪,試問還有路無有?趁早回去,從此休來見我,安安分分,靜候冤魂索命,以待冥誅,免得把你女兒也帶累得同遭慘報。那魏氏賤婦,我原也饒她不得,因遵霜妹之語,又念她那兩子尚屬美質,覆巢之下,難得完卵,為存二房宗嗣,她又沒親手殺人,受害者業已獲福,天理雖所難容,我這裡卻從未減。你只告訴她,莫再見我好了。話已說完,從此情斷義絕。我命珍兒們手下留情,不來傷你,急速去吧。"

蕭逸蓄憤太深,悔恨切骨,這一席話,說得絲毫不留餘地。說到中間,雖見畹秋面容慘變,體戰身搖,仍一口氣把話說完。畹秋自持機智,敢於隱惡。當晚原因守墓僕人見村主突去突來,言語失次,又聽他思妻成病,以為兩家至戚至好,連夜前往報信討好。畹秋心中有病,老大不安,趕來探看。行至中途,忽想起天光過子,已交新正元日,喪服未除,怎好到人家去?正要回轉,恰好歐陽霜為奉師命,在村中訪查一事,見畹秋雪中急行,故意老遠按落劍光,步行上前相見。歐陽霜被仙人救去一節,連蕭逸都是疑信參半,畹秋自更不知就裡。但因歐陽霜死後,村人曾遍搜全村,連全村數十里周圍深山窮谷之中,無一處不搜索到,直到雪晴多日,並未發現屍首和半點痕跡。那幾日雪勢雖大,歐陽姊弟俱有一身好武功,難保不在臨死以前借命,想起兄弟出走未久,或者沒有走遠,忽然變計,回到廚房內取些吃食,連夜追蹤歐陽鴻逃出山去。姊弟二人途中巧遇,一同逃往他鄉,等到子女長大,再行回村報復前仇。村人儘管窮搜,一則村外山深險僻,未必能真搜索到,沒有遺漏之處。二則二人成心逃亡,若被人在一處尋回,豈不更為自己坐實了姦情?即使遇上,也是望影而逃,見人先躲,如何能尋得到?心總料她尚在人間,沒有葬身雪裡。復令蕭元夫妻又借採辦為名,順便前往她的故鄉,加細查訪,雖然她姊弟二人依然一個未歸,毫無音信,始終疑念未釋。只恨出事那晚,略微疏忽,只顧叮囑雷二孃,詐出遺書,料她此去必死,防被看出生變,沒有暗地跟蹤探看。後來幾次想要向二孃盤問底細:歐陽霜走前除託孤外,可有甚別的言語舉動?帶甚東西在身上無有?走的那晚,可曾索要食物?廚房內又曾少甚麼吃食?誰知雷二孃當時雖受了挾制,面上常帶著後悔神氣,不容發問,見面至多假意寒暄兩句,即行避去,後來更是避若蛇蠍,至死未得盤問,心裡老是一塊病,一見歐陽霜跑來,便知平日所料一點不差,並沒疑她鬼魂出現。忙把心神鎮靜,不等開口,故作失驚,問道:"霜妹,你這些年到哪裡去了?你真狠心,沒的把我們幾個人想死。可曾見過蕭表哥麼?"

歐陽霜畢竟心直計快,雖然安心要戲弄她一翻,一聽提到蕭逸,不由觸動舊恨,忿然作色道:"我自回來看我那三個苦命兒女,可曾被一些狗男女謀害死,見這狠心狠腸的薄倖人則甚?不遇見你,我已走去,他是今生今世休想和我對面的了。"畹秋聽她不肯再和丈夫見面,正中心意,念頭一轉,又生詭計,假裝笑勸道:"想當初也是表哥一時多疑誤會,霜妹走後,他先向我說起許多不中聽的話。只我一人信得過你,知道決無此理,再三替你辯白。

偏生你和令弟又忒心急,這等關係一生名節的大事,就是負氣,也該弄清白了再說;不該夫妻略一口解,立即先後出走。我又是不知一點信息,等到得信,已無法挽救了。這一走,更添了表哥的疑念。但經我再三分說,如今疑雖未釋,他夫妻感情仍還是重的,平日談起來,還是真想念你呢!不是我說,彼時教鴻弟走,已是大錯;自己再跟著一走,更鬧得有口難分。真是糊塗冒失已極。我和你至親姊妹,情逾骨肉,無話不說,你現在何處安身?鴻弟可在一處?表哥既不肯見,又作何打算呢?難道自己丈夫,還想報仇雪憤麼?"

歐陽霜聽出她還要乘機離間,依然行所無事,分明自恃陰謀周密,把人視若木偶,可以任意擺佈,由不得氣往上撞,再也忍耐不任,把起初想下許多明知故潔的話全數忘掉,劈口答道:"我那對頭處心積慮,千方百計要害死我不算,還要玷辱我的名節,性命都是白撿的,能有今日,更是因禍得福,出於天佑了。幾個狗男女害人不成,反倒福人,並且已經各有報應,照樣身被惡名,早晚誰也難逃人誅鬼戮,也不屑汙我寶劍。那薄倖人本是受了奸人愚弄,這些年來身心交瘁,悲悔交集,我又終身不再與他相見,也夠他受的了,我何犯著要報復誰來?常言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自恃奸巧,害人終於害己。今日見你,不過多謝你用盡心機,成全了我,遞個招呼,奉勸幾句,並討還我一件東西罷了。"

畹秋哪知歐陽霜厲害,今非昔比。聽她豬男狗女不住亂罵,所說的話又句句刺耳刺心,實也忍耐不住。猛想起昔日所留遺書,雖未明說出自己,卻說那繡鞋是魏氏拿去投入江中,如何會在兄弟箱中發現?仇人羅網周密,教蕭逸等他死後,連日夜半,往蕭元夫妻窗下偷聽,必能聽出破綻。又說主謀害她的,是當年想嫁蕭逸之人,多年來匿怨相交,自己不察,中了暗算等語。當時還笑她人已死了,還不明說主謀人的姓名,打這啞謎則甚?可是看她信中之意,分明已料定自己害她。因為蕭逸剛愎自恃,受惑已深,口說無用,才拼卻一死,堅其信心。今既生還回來,想必不假。難得雪夜無人,正好出其不意,將她打死,拖往後崖隱僻之處,再喚女兒相助,縋向村外,永除後患。想到這裡,耳聽歐陽霜口風逐漸露骨,益發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冷笑道:"我好心好意念在姊妹情分,為你設想,你怎不知好歹?

我拿過你甚麼東西?誰是狗男女?"隨說,暗將潛力運足,裝作質問,身往前湊。歐陽霜也不理她,冷笑答道:"我討還的,便是那狗男女強迫雷二孃騙去的那一封信。這個狗男女便是那寡廉鮮恥,奪夫不成,暗用毒計,主謀害人,生就一副狼心狗肺的賤婢你!"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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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4 01:58: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荊 陰譴難逃驚惡婦 途窮日暮 重傷失計哭佳兒

話說上冊說到歐陽霜痛斥黃畹秋,言還未了,畹秋已接近身側,倏地悄沒聲手起二指,照準歐陽霜腰眼間死穴點去。這一下,對方就是會家,出其不意,如被點中,也必倒地身死無疑。誰知歐陽霜依舊說她的,好似氣極失神,全未絲毫在意。畹秋方幸手到必倒,就在這念頭電轉之際,猛覺右手二指如觸堅鐵,喳的一聲微響,立時折斷。方知不好,想要逃跑,已是不及。剛往前一縱,猛覺背脊上似著了一把鋼鉤,吃歐陽霜隨手抓住,哪還掙扎得掉。

畹秋近年心寬體胖,比起當年豐腴得多。自從喪夫失志,日夜悲恨,寢食不安,鬧得腰圍消瘦,玉肌清減了不少,背上皮膚本來發松。歐陽霜又是存心給她一點苦吃,這一把連衣帶皮肉一起抓住,懸空提回。畹秋粉背欲裂,奇痛非常。雖然恥於出聲,還在咬牙強忍,卻已疼得星眸波浸,淚珠瑩瑩,滿身都是冷汗。情知難免折辱,不願現醜服輸在仇人眼裡,索性把雙目閉緊,一言不發,任憑處治,一面暗想脫身報復之計。

歐陽霜知她倔強,必不輸口,冷笑一聲,喝道:"無恥賤婢!我被你陰謀陷害,幾乎死為含冤之鬼,本來仇深似海。在我來時,受了恩師點化,知你害人反而害己,似你這等陰毒無恥,已非人類,不值汙我寶劍,意欲任你孽滿自斃。今日回家探望子女,無心中與你相遇,念在你成全我一場,本心不過讓你知道,略微教訓幾句。誰知你竟敢乘我不備,暗下毒手,又想點我的死穴。想當初你我都是閨中幼女,以我門第身世,哪一樣不比你相去天淵。我的品行心地雖和你有人禽之別,但是人心隔肚皮,誰看得出?況又有你母親為你作主,蕭、黃兩家更是休慼與共的至親至好,你的才貌又是全村上選,按說你的心願不難實現。偏你一個世族千金,還不如我這個身世飄零的孤女。一心想嫁我丈夫,百計千方把持獻媚,輕狂之態現於詞色,全沒絲毫顧忌,彷彿我丈夫成了你的禁臠。我偶然在村人宴集之間與他無心相遇,雖然一語未交,也得受你好幾天的閒氣。實不相瞞,我和他從小一處長大,就承他廝抬廝敬,沒拿我當下人看待。後來先父為主喪命,更是加意愛護,親若骨肉,未始沒有得夫如此,可以無憾之想。但一想到家世寒微,齊大非偶,又有你這廉恥天良一齊喪盡的賤婢在前,妄念立時冰釋。休說像你那麼明說暗點,央媒苦求,不要臉的行為沒有分毫,還恐他真個垂青到我。生怕萬一他因父母雙亡,無人主持,任性行事,村人猶未免去世俗之見,因而輕視了他。所以平日總躲著他,偶然相遇也以禮自防,比對外人還要冰冷得多。萬不料他真個情有獨鍾,非我不娶。一任你軟纏苦磨,唆使你母出頭強迫,終無用處,竟在就位村主之時,當眾說出心事。我本來看得他重,感激他的一往情深,以前不作非分之望,原恐於他不利。既有諸位長老先德贊同主持,除你而外無一異言,便連你母也說不出再替你拼命爭夫的話,我如不允,豈不是假惺惺作態?這事全是他看你不起,與我有甚麼相干?有一次,我在月子裡,由鏡中望見你對我發狠,還當眼花,誰知你是真具了深心來的。就算我奪了你的丈夫,害我死也就足以解恨的了,為甚麼要害我死後,還背惡名呢?薄倖人雖是心腸狠些,但他用情還是專的。他起初中了你詭計,疑念還未消呢。你看他自我走後,常年只有悲苦悔恨,誰能勾引得到他一點?你對他那一番痴心妄想,他可曾用半隻眼睛垂憐到你?我只一半恨他心狠糊塗,不問青紅皂白,一半還是別有用意,不肯與他見面罷了。照說他當初越對我心狠,才越見他的情重呢。鰥居多年,相思如一。你連崔文和那樣沒骨氣的丈夫都沒福保持,為了滅口,忍心親手放冷箭將他害死。這樣的情深愛重,文武全才,人品心術無一不佳的丈夫,再由畜生道中再轉過千百劫也不配你遇上的了。你以為指使蕭元、魏氏兩個狗男女出頭,陰謀深密,不會事發,就發也可狡賴。那麼適才暗下毒手,想害我命,又當何說呢?"說時,手中連緊了幾緊。

畹秋痛楚難禁,全身受制,無法閃避,咬牙閉目,任人擺佈,聽她歷數平生罪過。末幾句話,直戳痛處,已是萬分難忍。又說她謀害歐陽霜是想勾引蕭逸,重拾舊歡;誤傷崔文和是由於成心滅口,謀殺親夫。都是有情理之說,有事實可證,別人問起無詞可答的冤枉。平日那麼恃強性傲,一旦跌到仇人手裡,哪能不奇羞極忿,無地自容。加上背上緊一陣慢一陣的酷刑難當,不由一陣急怒攻心,逆氣上行,忍不住一聲慘哼,就此暈死過去。歐陽霜因她適才一暗算,勾起前仇,人雖氣死,餘忿猶未全消。方欲將她救醒,行法禁制,迫她服罪,當人眼裡出醜。忽聽空中有人喚道:"此人雖然可惡,已經夠她消受。我適回山,師父命我趕來相助,適可而止,辦正事去吧。"歐陽霜聞言,連忙應聲飛起。這時空中還有一道光華閃動,兩下里一同會合,往村外那一面破空飛去,晃眼隱入密雲之中,不知去向。

畹秋只是一口悶氣閉住,倒在地下,吃雪風一吹,不久悠悠醒轉,仇人業已不知何往,恍如做了一場噩夢。回手一摸背上痛處,皮肉紋起了三四條,已經麻木。惟恐行跡敗露,不顧恨人,首先四外一看。那立處左側,是村中平地而起的一座小峰,峰上有三間小屋,上豐下銳。只峰背有一條鐵環梯可供上下,原備村中有一長老和蕭逸二人觀星占驗之用。右邊是一方塘,塘水早成了堅冰。兩行又高又大的樹木,全被冰雪點綴成了瓊枝玉幹,銀花如疊,晨光欲吐中看去甚是鮮明。地既幽僻,只積雪上面淺淺地留下兩條橇印,依稀隱現,直到立處左近,為峰頂崩墜下的冰雪所掩,好似夜來有人乘雪具打此經過。積雪凝寒,凍雀不喧。

遙聽村中祭神的鞭炮之聲,比起夜裡密些。峰前一帶,卻是靜蕩蕩的。只有枝頭積雪,被爆竹聲響震動,不時下墜,冰雪相擊,碎音鏗然,宛如鳴玉,更沒一個人跡。一想那位長老年高德勁,兒女成行,這般大雪,無星可觀,又當歲暮除夕,縱然他性情怪僻,也決不會一人到此。此外,峰頂上更無他人能到;如有,也無見死不救之理。只要這場丟人的事不被人發現,還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心略一放,毒怨又生。想起仇人竟會生還,已經懊喪欲死;再加上這場奇恥大辱,切膚之痛。不禁把滿口銀牙亂錯,顫聲切齒,惡狠狠罵道:"該萬死的小賤人,我和你誓不兩立!縱令聲敗名裂,也必拉你母子夫妻全家同歸於盡。只要你敢留村中,或是時常回來看望你那老少四個畜生,休想打我手內逃得命去。即使不再回來,也只是便宜你一個。"

罵完,忽想起自己在說狠話。可是年來林泉優遊,夫妻恩愛,就到蕭家,也不過陪了愛女前往學武,偶然給她指點武功,本身早就拋荒,體力業已減退。蕭逸全家,連小的看去都有了根底,大人更不用說。昨晚仇人本領,竟比他丈夫還要厲害。奸謀已洩,人家必有防備,休說鬥她不過,近身都難,這仇是如何報法?有何好計,可以一網打盡?實想不出。邊想邊往前走,心氣一餒,重又轉念到仇人業已回家,即使所說不肯重圓舊好的話是真,難道前事也隱而不言?蕭逸得知此事,豈肯甘休?照他為人,定要當眾聲討。自己身敗名裂不說,愛女縱不株連,也難在此立足;小小年紀,一朵鮮花也似的幼女逃出村去,地棘天荊,前途茫茫,何堪設想?此時母女二人的吉凶成敗尚自難料,怎能先想報仇的事?仇人創鉅痛深,分明是在外面苦練了多年武功回來報仇。如非另有毒惡方法報復,也決不會已落她手,又這等便宜放掉,必想當著全村的人明正己罪,藉此向丈夫洗去汙名無疑。果然這樣,倒不如認作冤孽先尋自盡,愛女或者還有一點活路。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思來想去,這等罪孽出不了十天半月,定要身受。目前只有萬分之一的指望:但求神天默佑,仇人懷恨丈夫,暫時竟未吐實,或者還可挽救。想時正經蕭逸所居峰下,立定又想,醜媳婦難免不見公婆,遲早不免,何不先觀察一個分曉,以便相機行事。強把心神放穩,仔細尋思,決計當時冒險蒙羞,先見蕭逸探個虛實,如真事犯,索性拼忍奇辱,用苦肉計背了人痛哭,自吐罪狀,歷述暗害仇人,實由以前相愛之深,痛致悔恨。他平日對自己本非無情,只為有個仇敵在前,瑜、亮並生,遂致舍此取彼,想舊情總還猶在。事已至此,也說不得甚麼丟人舍臉了。想到這裡,不禁頭暈身顫,心都急成了麻木。一跺腳跟,硬著頭皮,賈勇而上。

人當失意之際,任是多聰明的人,也會荒疏錯失,舉措皆乖。何況畹秋喪變之餘,遭此意想不到的挫折慘敗,心頭無異插上數百枝利箭。來時剛剛甦醒,驚慌迷惘,沒有平日那麼心細,以為照理峰頂不會有人。既未查看那雪中橇印過了那堆冰雪還有沒有,何為止點,見了蕭逸又是三心二意,沒有先打主意,明明見種種情形有異尋常,仍然倒行逆施,妄想離間。以致不但沒把敵人心腸說軟,反使恨上加恨,毒上加毒,終致一潰永古,不可收拾。自己身敗名裂,還連累愛女、愛婿出死入生,受盡磨折兇險,豈非聰明反被聰明誤?

蕭逸見她毫不悔悟乞憐,反以虛聲恫嚇,不禁怒從心起,喝止之後,說完了適才那一席話。畹秋終是性情剛做,經此一來,益發無顏下臺服低。當時愧恨交加,又羞又急,哇的一聲,吐出滿口鮮血,就此暈死過去。隔了好大一會,知覺漸復,昏沉中覺著頭腦涔涔,天旋地轉,胸中彷彿壓著一塊千斤重的石頭,透氣不出,難受已極。耳旁隱聞嚶嚶啜泣之聲,勉強略穩心神,睜開倦眼一看,不知何時,身已回到家內,愛女瑤仙同了蕭元長子蕭玉,雙雙坐守榻前,正在垂淚悲泣呢。猛地想起前事,不禁心慌,只苦於說不出話來。

瑤仙雖不知道乃母惡貫滿盈,自作自受遭了報應,但是天亮前聞得守墓人報信,說乃母不顧穿著素服,趕往蕭家。天亮後,蕭家便說乃母得了暴病,著人抬來。兩家至親至好,這樣重病,蕭逸並未親自護送;適才出門取水,明明見他父子四人同了兩個門人,由祠堂迴轉,又是過門不入,未來存問,料定其中必有原故。此時畹秋牙關緊閉,面如灰土,通體冰涼,情勢危急萬分。正在焦愁,恰好蕭玉前來拜年,幫助她用蕭家著人帶來的急救靈藥灌救,又按穴道,上下推拿,直到過午,人才漸漸回生。一見乃母瞪著兩隻滿布紅絲的淚眼,愁眉緊皺,嘴皮連張,欲語不能發聲之狀,便料她想問來時的情形。好在使女不在跟前,蕭玉父母是乃母死黨,本人更是自己沒齒不二之臣,無庸避忌,便把適才蕭家抬回情景依實說了。

畹秋最怕的是蕭逸當著村眾宣示罪狀,身死名辱,還要累及無辜的愛女。知覺一恢復,首先關心到此,急得通體汗溼,神魂都顫,惟恐不幸料中。及聽瑤仙把話說完,才知蕭逸未為己甚,看神氣不致向外張揚。當下一塊石頭落地,不由吐出一口血痰,跟著又噴出一口濁氣,心便輕鬆了一半。忙把倦眼閉上,調氣養息。瑤仙又忙著餵了幾口藥湯糖水。過有片刻,神志稍清,只覺周身傷處奇痛徹骨。靜中回憶前事,時而愧悔,時而痛恨,時而傷心,時而又天良微現。想起孽由自作,不能怨人,尤其蕭逸居然肯於隱惡,越覺以前對他不起。似這樣天人交戰了一陣,猛想起大仇強敵已經回村,聽她口氣,雖說不肯誅求,以後終身拿羞臉見人,這日子如何過法?想要報仇,又覺無此智力。加以事情敗露,黨羽凋殘,人已有了戒心,簡直無從下手。就此一死,又不甘心。思來想去,想到蕭玉人頗英俊,又苦戀著愛女,二人倒是天生一雙佳偶。只惜目前年紀俱輕,難成家業。莫如藉著夫亡心傷之名,長齋杜門,忍恥偷生。捱上兩年,暗中與他母子二人商量停妥,乘人不備,將村庫中存來買貨的金沙銀兩盜取一些,偷偷逃出山去,再把村中情形向外傳揚,勾引外寇來此侵害,使全村都享不了這世外清福,豈不連仇也一齊報了?越想越對,料定魏氏也難在此存身,必聽自己擺佈。只丈夫靈柩無法運走,是樁恨事。她這裡已熄昏燈,又起回光。

瑤仙見母聞言以後,面上時悲時恨,陰晴不定,好生憂疑,和蕭玉二人一同註定畹秋面上,各自擔心,連大氣也不敢出。正懸念間,忽見乃母口角間微含獰笑,愁容立時渙散,面泛紅暈,已不似先前死氣沉沉。心方略寬,畹秋已呻吟著低聲喚她近前。畹秋雖然不避蕭玉,當著本人提說親事終是不便。剛附著愛女耳朵斷斷續續勉強說了受傷經過,還未落到本題上去,人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作聲不得。蕭玉忙端了杯開水過來。畹秋強作笑容看了他一眼。瑤仙接水餵了兩口。畹秋見蕭玉滿面戚容守伺榻前,心中越發疼愛,無奈底下的話更不能聽,打算略緩口氣,令瑤仙將他支開再說。瑤仙聽乃母連被蕭逸夫妻母子羞辱打傷,咬牙切齒,心如刀割,又見乃母氣息僅屬,病勢甚危,話都接不上氣,還是說個不休。暗忖:"母親機智深沉,今日之事雖說仇深恨重,也不致忙在這一時就要把它說完。看此情形,好些反常,迥不似她平日為人。"口裡不說,心中格外加了憂急。

方想攔勸,有話等病體好了再說,目前還須保重為是。忽聽雪中腳步之聲至門而止,砰砰兩聲,門簾啟處,闖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進屋便氣喘吁吁地朝蕭玉急叫道:"大伯孃瘋了,滿嘴亂說雷二孃顯魂抓她。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大的氣力,清弟和我媽媽、姊姊三個人都攔她不任。如今驚動了不少人。大年初一早晨,你還不快些回去,只管留在這裡則甚?

"說完,不等蕭玉回言,急匆匆拉了便走。畹秋見那來人乃蕭玉緊鄰郝公然之子潛夫,也是一家隨隱的至親。公然為人方正,素與三奸面和心違。只郝妻為人忠厚,與魏氏還略談得來些。聞信情知要糟,不由大吃一驚。想要囑咐蕭玉,並向來人打聽幾句,連忙強提著氣,急喊瑤仙去將二人喚住,問兩句話再走。瑤仙知道乃母心中有病,一聽魏氏發狂亂說,也甚擔驚,不等乃母說完,便會意追出。

蕭玉畢竟母子關心,方寸已亂,一出門就往前急跑,雖只兩句話的工夫,已跑了四五丈路。潛夫因先跑了一段急路,反倒落後了些。瑤仙見積雪太深,二人都是如飛急馳,恐追趕他們不上;又自信蕭玉素來聽話,可以一招即回。忙站在門前嬌喊道:"玉哥哥、郝大哥,快些回來,少停再走,我媽有話問呢。"蕭玉相隔較遠,心忙意亂,一味狂奔急縱,沒有聽清,竟未回顧。郝潛夫在後,卻聽了個真。他原是蕭逸門下,從小聰明,最得歐陽霜憐愛,和歐陽鴻更是投機。村中不乏明眼之士。歐陽姊弟無故失蹤,郝父公然冷眼旁觀首先起疑,私下聚集村中諸長老一商量,知道昔日卦相早就算出今日之事,歐陽霜只是被人陷害,還要去而復轉。目前仍以不問為是。雖然沒再多事,父子二人揹人密議,總料定三奸與此事有關,只未出口罷了。今早祠堂團拜,從一位長老口中得知了一點真相,回家便趕上魏氏忽發狂吃,大聲疾呼,自供罪狀,三奸陰謀益發敗露。潛夫自然更恨三奸,不復齒於人類。只不過和蕭清同門至好,出事時再三哭喊哀求,請他跑這一次,將乃兄追尋回去,情不可卻。所以進門之時只對蕭玉說話,拉了就走,對畹秋母女二人全未答理。行時正沒好氣,一聽瑤仙喊他二人留步,越加憤恨。高聲怒答道:"幾條人命都害在你媽手裡,莫非又要想方設計害人麼?對你媽去說,報應到了,快些自打主意吧。"且說且跑,一晃老遠。瑤仙從小性傲,不曾受過人氣。情虛之際,聽到這般難聽的話,好似心頭著了一下重錘。當時又羞又恨,又怕又急,只覺心跳臉熱,耳鳴眼花。惟恐被乃母聽去,不敢還言,連忙退了回來。蕭玉似聞潛夫向人大聲呵斥,回頭看時,瑤仙業已進內,見潛夫不住揮手促行,未暇多問,也不知瑤仙見他未回已經遷怒,仍舊飛跑下去。不提。

畹秋傷病沉重,耳聰未失。又在擔心此事,愛女一出,便側耳細聽。及見人未喚回,愛女面上神色有異;潛夫所說之言雖未聽真,可是聲音暴厲,料定不是甚麼中聽的話。忙問:

"玉兒怎地不回?那小狗東西跟你吼些甚麼?"瑤仙忍淚答道:"玉哥哥業已跑遠,沒聽見。那狗東西說他媽都瘋了,我們還不容他走。"這兩句話雖非原詞,對於瑤仙卻已難堪之至。畹秋見愛女說到末句,聲音哽咽,眼睛亂轉,淚光瑩瑩欲流,好生心疼。竟忘了日暮途窮,長夜已近,反而咬牙切齒憤怒道:"該死的小狗東西,也敢欺人麼!乖孩子莫傷心。你媽反正不免身敗名裂,我也想開了,現在犯不著和他計較。為你兩個乖兒,我從此決不生氣著急,只好生保養。等身體復原,捱過兩年受氣日子,要不連老帶小,連男帶女,把這一村的狗東西都害他個不得安生,我娘婆二家的姓都倒過來寫!"

瑤仙見乃母已遭慘敗,大難將臨,尚還不知收斂,豪語自大,心越焦急。又想起適才當著蕭玉,話未說完。明知與己婚姻有關,有些害羞,無奈事情已急。母親所行所為,按著村規萬無倖免之理。蕭逸縱肯容情,不為舉發,魏氏一瘋,萬一盡吐真情,村中諸長老平日雖不過問村事,遇上大事,卻是一言九鼎。歐陽姊弟和雷二孃均得人心。歐陽霜尤其是身應卜吉,全村愛戴之人。失蹤以後,常聽傳言,諸長老早有靈卦,斷其必歸,且為全村之福,可知非常重視。一旦事洩,得知三人俱受乃母之害,大禍立至。如村中長老和全村公判,不是活埋,便是縊死。禍變俄頃,凶多吉少。此時把話問明,就將來為母報仇,也有一個打算。

想到這裡,心如刀割,撲簌簌淚流不止。

畹秋瞥見愛女又在傷心落淚,忙把她喚至枕前,抱頭撫問:"何故悲泣?"瑤仙乘機請問適才未盡之言。畹秋把前言才一說完,猛地想起適才魏氏瘋狂鬼迷之事,此時不知如何了局,只顧寬慰愛女,一打岔,竟自忘卻。因話及話,忽然想到,更覺此是天奪其魄,絕大破綻,不由急出了冷汗。早知如此,還不如當晚暗算蕭元時,乘機暗點重穴,連她一起害死,滅口為是。只說她膽小口緊,不會洩露,萬想不到會失心發狂,留此禍根。畹秋只想到這眼前的事,後悔失著,卻不料自己早把馬腳顯露在要緊人的眼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眼就要發作了。

瑤仙見乃母正說得頭頭是道,忽然沉吟不語,面有憂色,知她又在擔憂前事。心想:"如果事洩,全村轟動,不等郝潛夫到此,村人間罪之師必已早到。二人去了這一會,尚無噩耗,也許新年大雪,路少人行,魏氏說瘋話時,只郝家相隔最近,被聽了去,所以潛夫出語傷人。後來便被蕭清和郝氏母、妹拉進,並未洩在外面。郝公雖然也算長老之一,終是外姓,平日不肯多事。父子二人又都愛蕭清,如要舉發,蕭氏兄弟豈有不苦苦哀求之理?他人見她已瘋,兩小無辜,人心是肉做的,顧生不顧死,況且事不於己,一可憐,也就解了。"越想越以為不是沒有轉機。為寬母憂,便只瞞起潛夫所說一節,把預料情形一層層說了。畹秋也覺愛女之言有理,嘆了口氣,說道:"但願如此。我此時死活未放心上,只盼挨兩年的命,看你兩個成立,乘機把仇一報。依我心志,休說生遭慘死,便是死後墮入十八層地獄,也甘心了。"瑤仙人極聰明,雖然頗有母風,但她年齒尚幼,天良未喪,對乃母所行所為,本來不以為然。只不過是己生身之母,天性所關,不能不隨同敵愾罷了。一聽乃母害人之心始終未滅,只求蓄怨一逞,不特死而無怨,連墮地獄受諸苦難皆所甘心。看蕭元夫婦相繼遭了報應,料知無有善果,聞言甚是刺耳驚心。想要諫勸幾句,又想她正受傷病重,心情忿激,不便拂逆,欲言又止。心中還在求告神佛默佑,想代母親受過。忽又聽有人踏雪到了門前,卻沒先前郝潛夫來得匆遽。想要出視,便聽使女絳雪在和來人答話。瑤仙的頭被畹秋抱住,又不敢過露驚惶之狀,方在疑慮,來人已走。心方微定,絳雪已持著一封素信進來。

這封信如果落在瑤仙手裡,畹秋還能苟免一時,誰知合該數盡。那絳雪昨晚熬了一個整夜,天明主母忽然抬歸,略微服侍,蕭玉倒水,瑤仙便支她去睡。一覺醒來,掛念主母,跑出便遇送信之人。睡眼矇朧,也沒看看小主人的神色,腳才進屋,便說:"這是四老太爺的信,說要本人親拆,不用回信。"畹秋在床上聽了個逼真,忙命拿過。瑤仙翻身坐起,想用眼色攔阻,已是不及。絳雪人頗機靈,看出情形不好,知道說得太慌,剛一停頓,畹秋連催:"快拿來我看。"瑤仙知瞞不住,用手接過,說道:"媽累不得,我念給媽聽吧。"

那四老太爺雙名澤長,別號頑叟,乃全村輩分最尊,年高德劭的一位長老。此人雖不說學究天人,卻也博學多能,無書不讀,尤精卜筮之學。選推蕭逸做村主,娶歐陽霜,均是此老主持。全村老小,對他無不尊崇禮敬。可是他從不輕易問事,只是選那村中山水勝地,結了幾處竹樓茅舍,依著時令所宜,屏退家人,體會星相,窮研數理。除村中諸長老外,僅蕭逸一人最是期愛,常令陪侍從習。餘下連那自己子孫在他用功之時,也只能望樓拜候起居,輕易見他不著。武功更是絕倫,八十多歲高年,竟能捷同猿鳥,縱躍如飛,內家氣功已到爐火純青地步。大年初一,好端端與曾孫輩晚親,親筆寫封信來,真是從來未見未聞之事。情知事關重大,哪得不心驚肉跳,母女二人俱料絕非佳朓。瑤仙答完母話,忙即拆信觀看。才看數行,便嚇了個魂不附體,哪還念得出口。畹秋作賊心虛,本來驚疑,見愛女顏色驟變,益知不妙。念頭略轉,倏地把心一橫,猛然鼓勁翻身掙起,一把搶了過去,獰笑道:"左不就是事情穿了,還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已至此,怕有何用?"瑤仙情急,想要奪回時,寥寥數行核桃大的字跡,畹秋邊說邊看,全都入目。瑤仙見乃母面容慘變,知已看悉,心中焦急,不由一陣傷心,趴伏在畹秋身上,嗚嗚咽咽痛哭起來。

畹秋自知無幸,比前更鎮靜得多。回顧絳雪尚在房內,事關重大,雖是心腹丫頭,也不便當她吐露,拿眼睛一看。絳雪會意,知她母女有避人的話,又看出事由信起,情形大是不妥,想起平日相待恩厚,又是後悔,又是難受,眼圈一紅,便自避出。畹秋何等心細,暗中點了點頭,隨用手撫摸著瑤仙的臉蛋說道:"乖兒,不可這樣軟弱,雖是女流,也該有點丈夫氣。快些起來,媽有話說呢。"瑤仙眼含熱淚,抬頭望著畹秋,心如刀割。畹秋道:"媽的事,你想必都知道了吧?"瑤仙嗚咽著,勉強應了一聲。畹秋嘆口氣道:"媽生平做事,從不說後悔的話。照你看來,這事到底怪誰不好呢?要換了你,設身處境,又當如何呢?"

瑤仙天性頗厚,雖然不能公然責母之非,自從那晚乃父受傷,漸知底細,頗多腹誹,本不以母所行為然。但是這時看見乃母身敗名裂,生死莫卜的慘狀,哪能不順著她說。母女情重,自然也要偏些。便憤慨道:"這事都是蕭逸和那狗賤人害的,自然是他們不好,不過女兒設身處境,決不這樣做法……"

還要往下說時,畹秋忙攔道:"話不是這等說法,事情難怪賤人。休說她是一個出身微賤的孤女,蕭逸此等人才,全村的少女,誰也願意嫁她。不過有我在頭裡,自慚形穢,不敢存此非分之想罷了。賤人那時正住我家,的確見他就躲,並無勾引。大對頭就是蕭逸這個該萬死的冤孽。他不遵父母之命,目無尊長,這還不說。最可恨是他既不想娶我,就該事前明告父母。再者我同他從小一處長大,耳鬢廝磨,大來雖沒小時親近,也都常在一起相聚。媽乃行將就木之人,你是我身上落下來的肉,事已至此,也無所用其羞忌。我因見他老不插香,心下不安。為了此事,由他父在日直到死後兩年中,曾經覷便探過他好幾次口氣。按說我一個女孩家,論才論貌都是全村數一數二,這等傾心於他,至少也有知己之感,兩家又是至親至好,就算他死戀上那下賤丫頭,也該向我點明才是。誰想他一面裝著照常和我同遊同止,一顆狼心卻早歸了人家,外表上和那賤人一樣不露一點神色。乖兒你想,我和他平日那等親密,又有兩家父母口頭婚約,只差過禮了。休說我不作第二人想,全村大小人等,哪一個背後不誇男才女貌,是一雙天生佳偶?眾少年姊妹相聚,往往明諷暗點,簡直認做定局的事。後來他父死後,我家久等無信,反而屈就。外婆屢次賡續他父在世之約,託人提親催娶。

他如明拒也就罷了,偏又陽奉陰違,拿孝服未滿做推託。外婆見他只推沒拒,還想他真有孝心。我雖疑心夜長夢多,但是環顧村中並無勝我之人。就說那賤丫頭有點姿色,對他又是冷冷的,見了就躲。他為人可是素來溫和,無論對誰都顯得親熱。我想賤人是他家奴,名分懸殊,即使看中,也只納為妾婢;如為正室,單村中這些老挨刀的假道學就不答應。想過也就放開。萬不料這喪盡天良的豬狗,偷偷不知用甚花言巧語挾制這一夥老狗,借他正位村主那一天,先故意拿冷臉子給我看,把我氣走,然後迅雷不及掩耳,與老狗們一同趕往我家,說娶那賤人為妻。你外婆如何肯和一個下賤丫頭爭女婿,氣得也不等我回來商量,糊里糊塗就答應。小賤人這等良機自然不放,當時連假都未做。他那裡更好,直和娶二婚婆一樣,潦潦草草,當日成婚。我和你爹,還有幾個女伴,正在村外閒遊,一點影都不知道,先聽奏樂,接著有人來喚他們回去道喜。這些刻薄鬼,因為我素來好強自滿,忽然起了變局,雖未當面嘲笑,哪個走時不偷偷白我兩眼。可憐你媽,那時氣得身冷手戰。人看我一眼,直似戳了我心頭一刀。人情勢利,一會全都狗顛屁股跑個乾淨。只你爹一人未走。我才想起他多少年來對我鍾情頗深,人才雖不如那豬狗,論情分卻是一天一地。既感激,又可憐,一賭氣,沒多日子,便嫁了你爹。嫁雖嫁了,可是我這口怨氣如何得出?本該找豬狗報仇,才是正經對頭。說也冤孽,我已是有夫之婦,和你爹又甚恩愛,並無三心二意,偏不忍向他下手。只想拆散他們夫妻,把無數的怨毒都恨在那賤丫頭一個身上,千方百計想將她害死,以致才有今日之事。如今雖說事敗,但那賤丫頭出死入生,在外多年,想必也受了些罪。加以她恨豬狗無情無義,已立誓不圓舊夢。他二人既不和好,便稱了我的心願。我挨她打,由於自取,她回來時並未親來尋我,此恨已消。只是恨這豬狗,卻饒他不得。還有那三個小狗,如不用重手法將我打成這樣重傷,我母女也可逃出村去。現既不能逃走,事已敗露,又來了這道催命符,我決不想再活在人世。想活人也不容,反而抖出弒夫的罪名,連你和玉兒兄弟都做人不得,更難在此立足。你如是我女兒,我今明日必死,死後千萬不可露出一點形跡。等兩三年後,你們成人,與玉兒合謀、將豬狗父子四人能一網打盡更好,如其不能,除一個少一個,也算是報了母仇。事完,立時逃出村去。我雖死九泉,也甘心了。"

瑤仙因來信明令乃母限三日內安排後事,急速自裁,免敗崔、黃兩家聲譽,遺害子女。

並說魏氏與她同罪,姑念從兇,未手傷人命,而且丈夫已身為鬼誅,權從未減,過了新正破五便要永遠禁閉終身,不見天日。本來眾議給她封帛,因蕭逸說她為人聰明,必知利害,故此函示,免得張揚,替她娘婆二家留點臉面。此事只蕭逸全家和三五長老知道,如再執迷不悟,妄想貪生,過了破五,說不得只好由諸長老當著全村人等,按村規"殺人者死",付諸公判等語。照此情形,除了一死,萬無活理,聞言不禁抱頭痛哭起來。

畹秋這時迴光返照,心下坦然,點淚都無,反倒勸慰愛女莫哭。瑤仙幾次商請,要向諸長老求說,願以身代。畹秋獰笑道:"乖兒,你真呆了。留著你在,還好替媽報仇雪恨。媽心身兩受重傷,你就替得我死,能活幾時?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瑤仙想了想,突然跳起,咬牙切齒,頓足罵道:"媽請放心,我如不把蕭家這群豬狗一網打盡,誓不為人!"

說到末句,"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再三哀求畹秋當日千萬莫死,且活滿這三天限期,一則母女多聚三日,二則也許還有別的生機。畹秋道:"我的生機定然一線都無。乖兒,我又捨得你兩個麼?也是無法呀。只恐連這三天都活不了呀!要是不信,姑且到你玉哥家中探聽一回,就知道了。"瑤仙自不肯去。畹秋道:"乖兒,你當媽是尋常女子麼?不等乖兒送終訣別,目睹我死時慘狀,免得日久心淡,銷了復仇志氣,媽哪肯就死呢?多急也要等你見一面的。好在絳雪人甚忠心,她已看出不好,此時定在後屋哭呢。你不放心,快打發她穿上雪拖子跑去一看,就知道了。但是無論形勢多惡,千萬瞞我不得。須知媽不怕死,也不是能治不治,稍一應付失宜,在我不過稍緩須臾,仍是難免於死不說,還要白受許多奇恥大辱,留下無窮後患。我權衡輕重,看是哪個厲害。事已至此,卻忌感情用事,就是叫你用刀親手殺我,必須聽從,才能算對。只盼你心志堅定,能為母復此大仇,使我死後含笑九泉,便是孝女。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到這緊要關頭,要把心腸放狠,才幹事有益呢。"瑤仙含淚應了,忙出房喚來絳雪,往魏氏家中探聽動靜。

瑤仙性情本有母風,經乃母連激帶勸勉,知道悲急無益,互相商議日後如何向人尋仇報復。畹秋自免不了又出上許多陰毒險狠的計策,並教愛女對蕭玉如何用情,駕馭操縱,務須使他甘為情死,死而無怨。好使事前既多一個得力心腹死黨,事後又是恭順寵愛,沒齒不二之臣。瑤仙一個少女,平素和蕭玉相愛全出天真,不懂得甚麼叫作權詐,這些話都是聞所未聞的妙語,不禁聽得心動神馳,津津有味,連那生離死別之痛都幾乎忘了。畹秋一面摟住她頭頸說話,一面暗中查看她神色語氣。見她前半截聽話時悲憤填膺,目毗欲裂,為意中應有之狀,還不敢斷定異日如何。等說到後半截,命她用權術牢籠未婚夫婿,見她注目傾聽之中雖未答話,時把牙關緊緊一咬,現出恨極之狀,瞬間又復常態。知她母仇時刻在唸,並不因所說新奇緊要,與她有切身利害關心過度,聽出了神,以致把母仇拋諸腦後,好生欣慰。想起永訣在即,越發愛憐,手中摟得更緊。心裡不住苦想,恨不能連愛女的生養死葬、百年大計都給她預為指點安排,才稱心意。

似這樣談有個把時辰,畹秋心事說完,萬慮皆空,轉覺腹飢思食。年下有現成的豐美菜看,正想命瑤仙去弄熱了來吃,忽然絳雪踏雪跑回,剛在門外脫換衣鞋。畹秋何等細心,一聽便知凶多吉少,大限將臨,心中一緊。暗忖:"愛女從清早起,水米不沾牙。自己說了這半天話,又飲了幾杯茶,心橫意定,虛火全部下去,也正餓極。早得凶信,愛女固吃不下去,我死後她更是傷心悲哭,難於下嚥。反正要死的人,樂得享受一點是一點,臨死也做個飽鬼。"連忙摟緊瑤仙,偏頭向外,高聲喊道:"絳雪,這沒甚麼大不了的事,先莫對我和小姐說。我正肚餓,可去到廚房炒點乾飯,把所有的年菜和糕點糖食,有一樣端一樣,一齊拿來。你也傷心了半日,想必也是水米不沾。金福夫妻都在輪值,今天也許不來了。快去做好,我們三娘母做一起,快快活活補吃一頓新年飯吧。"

絳雪聰明不在瑤仙之下,練會一身武功,相貌身材也頗美秀。畹秋母女均愛憐她,不似尋常人家丫頭看待。瑤仙與蕭玉相愛並不瞞她,反帶她同來同往,遮掩外人耳目。因常隨少主往蕭家去,日子一久,不覺愛上蕭玉之弟蕭清。心想:"歐陽霜出身也是丫頭,居然會做了村主之婦。全村俱是避地之人,不論世俗貴賤,只要男女雙方願意,就可通行。"於是便用下心思,想勾引蕭清。無奈她本人年紀甚小,蕭清比她更要小了兩歲,童子不識風情,又一心一意想隨叔父蕭逸練童子功,簡直沒有把她看在眼裡。她又膽小,不敢徑求主人給她出力,鬧成個片面相思。主僕感情既好,她也忠心為主。對畹秋近來舉止神情,本已看透兩分。見畹秋天明前好好出去,忽然受傷抬回,母子揹人哭訴,便料東窗事發,難以收拾。一會,村中元老派人傳書,看出畹秋母女神情更是不妙,好生愁急。後來奉命去蕭玉家中探看魏氏動靜,本心還想乘機向所愛的人獻點殷勤。人沒走到,便見村中老少人等,三三兩兩由蕭家那一面踏雪走來,多半都是邊走邊說,面帶恨恨之色,不似出門拜年情景。她人機警,知事若壞,自己主人更是要犯,恐被村人看破行跡,忙往樹後一躲,想等人走完以後再去蕭家探問。不料去的人還未走遠,又有趕了來的,有時兩下里對面路遇,說不幾句,便隨著忿忿咒罵起來。隔遠聽不真切,彷彿還帶著蕭元和主人名字,不僅魏氏一人。急於想知點底細,回去報信,偏生來往蕭家的人出入不絕,卻看不見蕭清弟兄二人送出,不敢冒昧走進。心方焦急,忽見蕭逸帶了二子一女和使女秋萍各乘雪橇,如飛趕來,後面還跟著幾個門人子侄,到了蕭家門首,陸續走進。這一來,連那先走在路上的村人,俱都去而復轉。秋萍乃另一家隨隱親友的世僕之女,因她長於女紅,做得一手好菜,二孃死後,蕭逸特向那家借來服侍兩小兒女。比絳雪長有五六歲,平日甚是交好。

這群人走過時,絳雪見蕭逸忽然回頭,朝自己藏立之處看了一眼,疑心被他看破。隔有一會,秋萍獨自跑來。一到便把絳雪喊出,說蕭逸適才已看見,料是畹秋命她來此窺探。可速回去告知畹秋,說她和歐陽霜雪夜相遇,口角爭鬥,自洩機密。巧值村中長老蕭頑叟,因佔來年全村年內休咎,祭神以後,親往峰上卜卦,剛到不久,全聽了去。次早家廟團拜,諸長老聚儀,都說村中決不能容這等敗類。經蕭逸再四商請,為了保全崔、黃兩家名譽,才由元老親筆函示,令她限日自裁。本想畹秋服毒自盡,匆匆入殮,不致宣揚全村。誰知魏氏清早祭神以後,剛要往崔家去尋畹秋,商議二月間兩家丈夫葬事,才出門外,忽然失心瘋狂,不特自供以前三奸種種陰謀,並連畹秋用殺手暗算蕭元滅口,當晚歸途遇鬼誤殺親夫,一一繪影繪聲從實吐出。當時大雪之後,村人出外拜年的不多,僅有緊鄰郝潛夫父子正在開門,聞聲趕來。因看蕭清哭喊可憐,一面著潛夫去喚回魏氏大兒子蕭玉,一面諸人合力把魏氏強拉進去。蕭清向郝父跪求,頭都磕破,鮮血直流。本想給她隱瞞,誰知魏氏好似凶神附體,力逾虎豹。只要門外一有人過,便如飛縱起,將人攔住,指天畫地自供陰私。又費好些氣力,才拉回去。等蕭玉得信趕回,用棉被將魏氏裹起,閉置房中,出來進去已好幾次。村人平日本厭惡她夫妻奸刁取巧,搬弄是非,聽了當然憤慨。畹秋會作人,雖無惡感,但是村中出了這等人神共憤的事,也是一體痛罵,容她不得。可憐蕭清一個小孩子,又要攔阻瘋母,又要向村人哭求隱惡,如何顧得周到。還算郝老夫妻年高望重,素得人心,再四幫他求說,眾村人礙於情面,當時雖然應諾而去,真給她隱而不宣的能有幾個?有那疾惡喜事的,還當村主不知,竟往蕭逸和諸長老家中告發,力主按著村規除此村中敗類,害群之馬。不消多時,就傳佈了多家。蕭逸偏生帶了子女往尊長家中拜年,不在家中。等到得信大驚趕來,事已沸沸揚揚,附近好些人家都得了信,趕往蕭家打看真假,沒一個不指了姓名大罵的。蕭氏兄弟知道父母所行所為動了公憤,這些人又都是尊長前輩,不敢還言。所延村中懂醫的人,聞信俱都不來;來了也只隨眾怒罵,不肯診治,一任魏氏從床上滾到地下。人越多,她越胡說得聲高。急得蕭清、蕭玉互相撞頭跌足,搶地呼天,忿不欲生,已經急暈了好幾次。眾人還要趕往崔家,著村中婦女拖出畹秋,按村規吊打活埋。正擬議說畹秋元兇首惡,必須綁向村主那裡,立即如法施行。還算蕭逸趕到得快,一面喝止村人,新年裡不可如此胡來,人已瘋狂,未可據為信讞;畹秋喪夫守寡,重病在床,家無男丁,豈可越禮吵鬧?事關重大,又屬人山以來僅見之事,必須慎重而行。一面又命同來門人子侄分頭去往各地招呼,禁止胡來。隨將帶來的安神藥交給蕭清,與魏氏灌服下去。等過了破五,病人神志清明,再按村規公審。

眾人自聽蕭逸的話,不再吵鬧。蕭逸來時瞥見絳雪掩伺樹後,料是畹秋差來,乘進房診病之際,眾人都在外面,暗命秋萍往晤,令其速回,報知畹秋。事已大洩,犯了眾怒,自己無能為力,速自為計,免得臨時多受奇辱,弄巧還有烈火焚身之災。

絳雪聞言,嚇了個魂不附體。適才又曾親聽散去的人指名謾罵,哪敢遲延,惟恐家中業已出事,氣極敗壞如飛跑回。見門外雪中無甚痕跡,料被蕭逸止住,略放點心。已經跑了個上氣不接下氣,匆匆換下雪橇,知事已不能隱諱,方要入門報警。畹秋心細,聞得她喘息之聲,已經猜個八九,心只略驚,即行轉念,呼取菜飯充飢,吃了再說。絳雪想起平日相待恩情,也甚傷心。暗忖:"她已不能再活多日,應該叫她死前享受一點。再者,小姐也還未進飲食。這一報警,何能吃得下?算計村人此時沒有打上門來,危險已過,索性給她母女副寬心丸,好歹吃點東西。"念頭一轉,忙答道:"蕭家大娘早起發燒,稍微亂說了幾句,喜得無人聽見,玉少爺一回去就好了。雪天無人,只郝家知道。來時,玉少爺還說,少時大娘吃藥之後見好,還要來呢。"畹秋聞言,果然心神為之略寬。

絳雪把話說完,慌不迭地走入廚下,先把酒和燻臘冷盤端出。瑤仙早把火盆添旺,榻前拼好兩個茶几,杯筷冷盤一到,連忙接過擺好。絳雪又去熱菜。瑤仙在床當中堆上些被褥枕頭,將畹秋輕輕扶起,靠在上面。又給披上一件外衣,把腳順好,面向床沿盤膝坐定。自己摸了摸酒壺,覺酒已熱。然後笑問:"媽吃甚麼?我喂媽吃。"畹秋見這一桌子的燻臘都是去年十一月下旬起始,照著常年慣例,和瑤仙、絳雪一女一婢,親手製成之物,樣樣精美可口。像臘腰子、臘肝、風腸、風雞之類,都是丈夫素常愛吃的東西,往年每逢年節,一家人何等快活。尤其年下,從祭灶小年夜起,年事忙齊,一家大小帶著這個心腹慧婢,四人千方百計,準備新正取樂之事。向全村人等爭奇鬥勝,歷來都仗自己的靈心巧思,博得全村稱讚。又加夫妻都是好酒量,女婢也是不弱,到了三十夜裡,略去形跡,都坐在一起吃年飯。這一頓吃了熱,熱了吃,總要吃到天亮。接著祭神祭廟,回來吃了應景食物,歡歡喜喜上床略睡。這時不過剛起,一家又吃團圓酒。初二早起,白日互相拜年,歸來隨眾行樂。不是賭放花炮,便是玩燈鬥彩,一直要樂到二月初二,才行興盡。至於春秋佳日,樂事盡多,尚還不在話下。誰想沒有多日,都成陳跡。東西仍然擺在桌上,吃的人卻少了一個。平日家庭和樂團聚慣了,倒不覺得;一旦人亡物在,滿目淒涼,自己更是身敗名裂,途窮日暮,怎不難受?剛在傷心,眼圈一紅,忽見愛女侍奉殷勤,佯歡勸飲,越發心酸憐愛。念頭一轉,暗忖:

"這是甚麼時候,她已一天水米不沾,怎還勾她傷心,不叫她吃頓好飯?"忙抑悲懷,裝作滿臉笑容,答道:"乖兒,我只是受了傷後,雪中受了點寒,服藥後,養了半日,已好多了。乖兒,陪媽一同吃吧。你已一天沒吃東西,媽心痛極了。你是我乖兒,就聽媽話,多吃一些。媽正餓呢,你要不吃,媽一擔心,也吃不下了。"可憐瑤仙既痛乃母,復悲亡父,心如刀絞。因想乃母進點飲食,強為歡容相勸,自己哪裡吞吃得下?心知乃母慈愛,又不敢露出,只得陪同吃些。母女二人都是一般想起傷心的事,眼淚盡往肚子裡咽,除了互相催食催飲之外,恐怕勾起傷心,誰也不敢提一句別的話。局中人的酸楚,真非筆墨所能形容。

母女二人吃了許多空心酒,菜卻只動少許,悲急之餘,食眠兩乖。那大麴酒性又烈,如何能夠禁受,都覺腹內發空,燒得難過。瑤仙只是暈沉沉地欲嘔。畹秋畢竟心腸較狠,一有醉意,膽氣大壯,幾乎忘乎所以,更不再想傷心之事,漸覺腹飢難耐,連聲喊餓。剛想命瑤仙去至廚下,有甚現成熱好的東西,快先端一兩樣來,絳雪已忙得披頭散髮,用托盤熱騰騰連飯菜,帶糕點麵食,端了十幾大碗進來,兩個茶几全都擺滿。絳雪說聲:"大娘、小姐請吃,還熱的有。"

說完,拿了托盤就跑。畹秋何等心細,先時因自己心存必敗之想,所以被絳雪乘機瞞過。這時見她明知三人全未進食,熱菜去了老大一會,卻端來借許東西。中有幾樣食物,照例都非初一所用,也一同蒸熱了來。好似見那東西自己愛吃,怕日後吃不到,巴不得自己就此一頓,多享受吃些。否則此女素來機警聰明,主僕三人怎麼也吃不下這麼多的東西,何致如此蠢法?剛一心疑想問,一抬頭,看見她眼圈紅腫,淚容尚未盡斂,放下了碗,說一句話,匆匆回身就往外走。不禁恍然大悟,適才去往蕭玉家中探聽,必得了凶信,不然,不會去得那麼久。如非危急,也不會連眼都哭腫。料知事發必快,本在意中,又仗著幾分酒力,並不怎樣憂懼。命瑤仙去盛飯來,準備飲餐一頓,吃完再問絳雪的下文。茶几上盤碗太多,飯盤放在另一桌上。瑤仙起身盛飯,剛一背轉臉去,這裡畹秋早回手裡床,向枕褥下面,將丈夫死時備而不用的一個小銀盒取到手中。瑤仙耳目甚靈,聞得床上有點響動,忙即回顧,畹秋已將小盒藏入懷內。瑤仙見乃母滿臉俱是陰鬱狠厲之氣,情知有異。急問:"媽做甚麼?"

手中的飯還只盛了半碗,也不顧得將它盛滿,連忙端了過來,想追問底細,看看乃母懷中所揣何物。人才跑近床前,未容問第二聲,畹秋恐她知道自己預定就死之策,著急傷心,飯吃不飽,還想裝出無事之狀遮掩過去。忽聽雪橇滑雪,一片沙沙之聲,雜以人聲嘈雜,由遠而近,似往自己門前滑來。母女二人心剛一驚,正要側耳細聽,那喧譁之聲已離門前不遠。猛又聽絳雪行至堂屋"哎呀"一聲驚叫,緊接嘩啦連響,盤碗碎落滿地。跟著又聽關門加閂和外面叫罵打門之聲,亂成一片。

瑤仙料定禍事臨門,嚇得戰戰兢兢,面如土色,抱著畹秋,急淚如泉湧,哪還聽得出來人所罵言語。畹秋胸有成竹,死志已決,早把來意聽出。因絳雪叫小姐快來,知她門戶關閉,因見來勢兇猛,恐對頭破門而入,獨力難支,故喊瑤仙出去相助。俯視瑤仙,已聽了絳雪喚她,掙扎欲起。恐愛女出去受辱,連忙一把先將瑤仙拼命摟緊,低聲急說道:"出去無用,你去不得!"一面強把周身氣力往上一提,向外屋大聲高叫道:"你和他們說,我正換衣服,換完略待片時,容我母女訣別幾句,立時隨他們走,當年祖輩諸尊長所定村規,村人犯了大罪,村法雖嚴,罪人縱是男子,也只是派人傳喚,按理而行。此時諸位長老既然知道今天正當正月初一,也不是兇殺的日子,按理決不會在今天便召集村眾處罰罪人。我既沒有抗傳不往,又是個家無三尺之童的新驦孤寡,似他們這樣糾眾行兇,毀門破屋,任情辱罵,欺凌孤寡,難道也是奉了他們村主之命,特命他們如此的麼?"這一套大聲疾呼,說得甚是爽利激昂。

村中居室因勢而建,彷彿花園中的屋宇,只居室門窗齊備,外面多半花木環繞,竹籬當牆,來人一到便可升堂入室。這時來的,連男帶女約有三十餘人,俱都圍在這幾間上房外面。一面拍門喝令速開,一面喝罵:"似此惡婦,全村從來未有的敗類,斷乎容她不得!省事知罪的快快走出,隨我們到村主那裡投到,按照村規發落,免得我們動手捉人,更吃眼前苦。"異口同聲,都是一樣的話。

村人素來安分,輕易連個爭吵之聲都聽不見,忽然發現畹秋如此惡毒,認作空前鉅變,怒極而來,未暇尋思。屋裡的人一發活,內中兩個年長的首先喝止叫囂,不等絳雪重訴一遍,已經全聽了去。俱想起當天是年初一,又未奉有村主之命,怎能聚眾先往孤寡門前叫罵提人?村人不問平日所業是哪一門,全都讀過幾年書,識得道理。起初不過激於義憤,這類事情又是初經,未免任性了些。幾句話被人問住,覺得人雖可惡,罪該萬死,這等作法,卻是講不過去。立時安靜了好些,也不再拍門扣戶,只是互相交頭接耳,意欲等村主所派人來,再行處置,依舊守定門前不肯退去。

畹秋將群喧止住,知事已急,無可遲延。左手仍緊摟愛女,柔聲撫慰;暗伸右手入懷,將銀盒用指輕輕撥開,捏了一撮毒藥急放人口,就著面前燙杯中喝剩的大半杯大麴酒一口嚥下喉去。瑤仙被母摟緊,伏身母懷,驚魂都顫,神志已昏,只是一味悲泣,心痛如割,早忘適才之事,並未看見。直到端酒咽藥,餘瀝落了一點在她頸上,方始驚覺。忙一抬頭,見乃母目閃兇光,眸睛特大,口角沾藥之處現出猩紅顏色,才知已經服毒。不由一陣傷心,急得抱定畹秋亂哭亂跳,急喊:"媽呀!"別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畹秋一則痛心過度,二則藥性酷烈,再加上這半杯烈酒,至多不過半個時辰必死。知母女二人聚首無多,一心打報仇主意,想將死前慘狀儘量現在一女一婢眼裡,好使她們刻骨銘心,沒齒不忘。還有許多話要說。不但沒有一點憐愛悲傷之意,反恐把這黃金難買的一點光陰,白自由她哭泣之中混過。先喊了一聲:"絳雪乖兒,快進房來!"接著兩手把瑤仙用力一推,厲聲喝道:"你這樣沒出息,哪配做我女兒、我死都難瞑目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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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4 01:59: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五回 臨命尚兇機 不惜遺留嬌女禍 深情成孽累 最難消受美人恩

瑤仙幼得乃母鐘愛,從未受過斥責,聞言嚇了一大跳。連忙強忍痛淚,把頭抬起。見乃母面上獰容越發可怖,嗚咽著答道:"媽,你適才所說的話,我都……"底下話未出口,畹秋恐被門外來人聽去,忙伸手把她嘴捂住。回顧絳雪已經進房,把手一招,也喚至榻前,然後說道:"媽一時不忿,氣蕭逸騙我,鬧得如今身敗名裂。最傷心的是雪中鬼迷,誤傷你爹,使我死猶抱恨,如今悔已不及。本心等你爹今年落葬之後再行自盡,不想事情洩露,早隨他去也好。你們盡哭有甚用處?這是我自作自受,不能怪人。我死之後,村中請位尊長必定憐你孤苦,決不因我而對你不好。還有絳雪,分雖主僕,情若母女。你二人可在我死前,當著我結為姊妹。好在我兒婚事已成定局,日後絳雪如願與你同事一夫最好,否則你夫妻可給她物色一個佳婿。你兩個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以後務要和好,千萬以母為鑑,好好為人,不可忌恨別人,勿蹈媽的覆轍。媽此時靜等他們傳去,或是活埋,或是燒死,真說不定。話已說完,可乘此時近前來,由媽抱著你們親熱一陣吧。"

外面諸人聞言,俱以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畹秋臨命愧悔,還替室中二女可憐。誰想她這些話多半言不由衷,是想給女兒留地步,使人只憐她身世孤苦,不加防備,又藉以洗刷暗殺親夫的罪名。話一說完,便借親熱為名,把二人的頭摟在胸前,又附耳低聲向瑤仙說了許多機密的話。捱過一會,見外面尚無動靜,估量死期將到,想再向來人說自己雖死,決不落於人手的話。忽想起門外人既未退,也未拍門吵鬧,這事如奉長老、村主之命,決不會幾句話就能喝住的。難道並非奉命,自己前來不成?因而又想起問絳雪的話,匆匆一問。絳雪把前事一說,才知自己畢竟受傷太重,為情勢所懾,一時情急心慌,服毒太快,坐令母女二人這最終三五日的聚首,都因心粗葬送。眼看片刻工夫便要毒發身死,還有許多活不及細說。死時依舊粒米未沾,即便強吃,也咽不下。肚腸絞痛越來越烈,臨死頭上不禁又悔又恨,又惜命又傷心,百感交集,忍不住流下淚來。正在萬分難過之際,忽聽門外又有數人滑雪馳至,一到便高喊道:"此事已有諸位長老和村主主持,自會按照村規辦理。適才傳示全村,因你們路遠,未曾走到。今天新年初一,要取全村吉利,百事暫時不究。她們滿門孤弱,即便治罪,也有兩分法外之仁,以示矜恤。你們不奉村主之命,行動躁妄,私自來此吵鬧,成何體統?如今村主已經發怒,命我們前來傳令快快回去,不可胡來。"說罷,眾人略問來人幾句,便邊說邊走,紛紛踏雪而散。

原來這些來人相離最為僻遠,蕭逸先時命眾門人曉諭村眾時,去這一路的兩個門人新年有事,以為這十幾家雪深路遠不會聞知,便沒有去。誰知內中恰有二人與郝家父子至好,天一亮就往拜年,目睹魏氏自吐陰私,得信最早,回去便對眾人一說,偏巧又有幾個性情剛暴,疾惡如仇的人在內,當時憤怒。因魏氏人已瘋狂,那裡已有不少人知道,想必不肯甘休。

崔家相離較近,又是首惡,十幾個少年好事的聚在一起,略微商量,一面著人去向各長老、村主告發,一面糾集眾人趕往崔家來拿元兇,押往村主那裡,請照村規除此害馬,為死者伸冤吐氣。也知崔家一門孤寡,家無男丁,畹秋母女又是會家,萬一倔強動手,男女不便,還特意帶來十來個婦女。有幾個年老寬和的勸阻不住,只得罷了。事屬創舉,去時各人氣憤填胸,未暇深思,到後拍門辱罵,吃畹秋拿活問住。雖然無言可答,仍想等告發人的下落,不肯即散。也是畹秋惡貫滿盈,不能苟延。所行所為一時傳遍全村,激動公憤。這夥人路上雖遇村人,因知尚未奉到村主傳諭,樂得讓他們前去擾鬧辱罵,好出胸中這口惡氣。儘管設詞推謝,不曾同來,誰也不肯說出村主適才已有傳諭:此事須等過了破五,再行舉發,治以應得之罪,所以這夥人依舊冒失前來。村中規令素嚴,來人雖被斥退,但是先前令未傳到,事出無知,只不過掃興忿忿而返,並無干係。

畹秋倖免凌辱。眾人散後,藥得烈酒之力,毒已大發,一個支持不住,往後一仰,跌倒床裡。疼得滿床亂滾,面色成了鐵灰,兩眼突出如鈴,血絲四布,滿口銀牙連同那嫩馥馥的舌尖一齊自己咬碎。先還口裡不住咒罵蕭逸全家,要二女給她報仇雪恨。後來舌頭一碎,連血帶殘牙碎肉滿口亂噴,聲便含混不清。二女知道藥毒無救,目睹這等慘狀,替又替她不了,急得互相摟抱,撞頭頓足,心已痛麻,哭都哭不出來。實則藥性甚快,真正藥毒發透不過半盞茶時,便可了帳。畹秋因是一半乘機忍痛做作,好使二女刻骨銘心,永記她死時之慘,所以鬧得時候長些,勢子也格外顯得奇慘怕人。到了後來,畹秋心火燒乾,肺腸寸斷,無法延挨,慘叫一聲:"我還有話沒說完呀!"猛地兩手握緊,把口一張,噴出大口鮮血和半段香舌,身體從床上跳起。二女連忙按住一看,眼珠暴凸眶外,七孔盡是鮮血,人已斷氣,雙手尤自緊握不放。掰開一看,手指烏黑,平日水蔥也似寸許長的十根指甲全數翻折,多半深嵌肉裡,紫血淋漓,滿手都是。二女出生以來,幾曾見過這等慘狀。瑤仙尤其是她親生愛女,哪得不肝腸寸斷,痛徹肺腑。"媽呀"一聲悲號,立即暈死過去。

絳雪顧念主恩,雖未痛暈死去,卻也悲傷腸斷,心如油煎。一面還要顧全瑤仙,好容易強忍悲痛,揉搓急喊,將瑤仙救醒,她也幾乎暈倒。瑤仙醒來,望著死母呆了一呆,倏地頓足戟指,朝蕭逸所居那一面罵道:"我不殺你全家,決非人類!"又回身哭道:"媽放心隨我爹爹去吧,你說的話,女兒一句也忘不了呀!"說完,一著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絳雪抱住瑤仙肩膀,位勸道:"小姐,如今大娘已被仇人逼死,身後還有多少事要辦不說,你這樣哭喊,被人聽去,莫說大仇難報,我們還難在此立足呢。既打算報仇,第一保重身子,快些把大娘安葬,照她話去做才是。你盡傷心,人急壞了,白叫仇人稱心看笑話,有甚麼用呢?"瑤仙聞言警覺,忙道:"妹妹,你我現在已奉母命,成了患難姊妹,快莫如此稱呼。你說得話對,但是媽一時失算,鬧得全村都是仇敵。如今人死床上,叫我有甚麼臉面去聽人家閒話?我此時方寸已亂。你雖是我妹妹,論年紀不過比我小了幾天,請你設法作主吧。"絳雪道:"既是媽和姊抬愛,妹子也不必再說虛話。按說死了死了,媽已自盡,他們決不會再和我們這苦命女兒成仇,也不會那麼刻薄,還說閒話。媽做的事,平心而論,實在也難怪犯了眾怒,只是他們不該逼人太狠。尤其蕭逸該死,此仇不報,媽在九泉決難瞑目。姊姊出面找人安葬,村中照例應辦的事,他們原無話說。不過姊姊此時人受大傷,心念母仇,難免詞色太露。就此安葬也不易和仇人親近。這事妹子義不容辭,姊姊就無病也裝病,何況真地傷心過度,體力不濟呢。姊姊可裝作重病,睡在媽的身旁,見有人來,只管叩頭痛哭,甚話不說,一切由妹子出頭去辦。我看蕭逸雖是大仇,一則此事少他不得;二則他自知行事對不起人,聽他口氣,如非蕭家大娘發瘋一鬧,難保沒有委屈求全之心,聽媽慘死,必定可憐我們。樂得將計就計,乘虛而入。此時只尋他一人報喪,任他安排處置,立時可以辦好了。玉哥兄弟,母病瘋狂,洩露真情,媽今死去,蕭家大娘病死不說,不病死也是要受全村欺凌,一樣難免受害。他們雖與姓蕭的是本家兄弟,但是情義不及崔、黃兩家深厚,又是個起禍根苗,必更容他們不得。目前正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時候。適才前去探看,已有多人出入辱罵。這半天不來,可知情勢危急。他和姊姊那麼好法,在此處境,送信去徒使為難。而我們除了村主,只向他家報喪,豈不越顯我們形跡親密,老少兩輩都是一黨?徒自使人疑心,為異日之害,幹事無補。當這憂疑危懼之際,不但現在不可現出和他弟兄親密,便是將來合力報仇以前,當著眾人面前,也是越疏遠才越好呢。"

瑤仙此時孤苦萬狀,舉目無親,除了絳雪,只有蕭玉是她心目中的親人。先還怪他一去不來,正想著絳雪與他報喪,就便略致幽怨,聞絳雪之言,方始醒悟。自知受傷過甚,心智迷惘,舉措皆非,不如全由絳雪作主,還妥善些。便位道:"好妹妹,我人已昏亂,該怎麼辦,你自作主好了。"絳雪自從主人在她難中救回之後,幾與小主人同樣看待,讀書習武,俱在一起。見主人慘死,少主視同骨肉,越發感奮,早已立志銳身急難。聞言便道:"姊姊既然信我,你只伏在媽的身上,見了人來,悲哭不起好了。別的姊姊都不用管,切莫真個傷心,留得人在,才好成事。妹子去了。"瑤仙人已失魂落魄,一味悲急,不知如何是好。聞言甚覺有理,位道:"好妹妹,我此時也只好靠你了,快去快回吧。"絳雪又勸道:"趁這時候,就著桌上現成吃食,勉強吃些。既知人最要緊,便須保重。少時舉辦喪葬,當著外人,尚須做作,不到夜來人散,再肚餓想吃也吃不成了。妹子還不是一樣傷心,比姊姊就想得開。事已想定,不必忙在一時,看姊姊吃點東西,我再走才放心呢。"隨說隨把桌上現成過年點心拿起吃了些。瑤仙此時立志報仇,雖然勉抑悲懷,不曾哀毀過度,終是創鉅痛深,五中如結,哪還吞吃得下。因見絳雪殷勤相勸,吃得甚是自然,不願拂她好意,又在用人之際,怕她多心,勉強掙起,用筷子夾了一塊八珍糕。還沒進口,一眼望見上面有前兩晚自己和乃母同剝的瓜仁果肉,忍不住撲簌簌又流下淚來。絳雪見狀,嘆了口氣道:"我走後,姊姊要細想想。打算報仇,單是傷心無用,第一精力身體是要強壯才行的咧。我見姊姊這樣,我也要勾起傷心,吃不下了,我還是拿些路上吃吧。反正村中都是仇人,我一個當丫頭的照例饞嘴,也不怕他們笑話。"瑤仙也怕她難過,連忙擦乾眼淚,將糕咬了一口。絳雪果把桌上點心拿了幾件,起身出屋,穿上雪具,將口中食物吐出,連手中點心一齊丟掉,輕輕慨嘆道:"我又何曾真餓想吃呢!"說罷,把滿嘴銀牙一錯,朝雪中啐了一口,踏雪往蕭逸家中馳去。

行近峰前,便見峰上三三五五下來許多村人,知道又是為了畹秋和魏氏的事。暗忖:"她三人做的事也真狠毒陰險,莫怪眾人痛恨不肯甘休。無奈自己出死入生,受她大恩卵翼,死前又認了母女姊妹,這有甚麼法呢?也罷,命該如此,譬如從前不遇她夫妻,早被惡人虐待磨折而死罷了。按說,連這些年舒服日子都算白撿。此時只有恩將恩報,哪還能再計其他的是非與將來自己和瑤仙的成敗?且看事行事,到時再說吧。"邊想邊走,因畹秋已死,無庸再見人迴避,見眾村人迎面走過,也不閃避,依舊低頭向前急行。村人俱都相識,眾人因請處治二奸,蕭逸不允急辦,中有幾人還吃了一頓搶白,路上紛紛議論,俱覺村主過於寬厚。見她跑往蕭逸家中,料是畹秋派來請求寬宥解危的信使,雖未阻止喝問,語氣都甚難聽。

絳雪聞人指摘,裝沒聽見。

行抵峰下,恰好村人業已過完。絳雪一夜未睡,終日未食,氣虛火旺,跑了一段急路,頗覺吃力。剛打算一定神,略緩口氣再上,腳上雪具方脫了一隻,便聽峰上喊道:"絳雪來了,她是我媽仇人家的丫頭,定是狗婆娘叫她向爹爹搗鬼。哥哥快來打她,不許她上!"絳雪抬頭一看,正是蕭璇、蕭璉兩小兄妹,各穿一件風披緊身,趴伏在平臺石欄上。蕭璉連聲亂喊,蕭璇一按石欄,身子前探,覷定下面。絳雪知道蕭家這幾個小孩都甚難惹,說得出做得到,連畹秋都吃了那樣大虧。危難求助之中,哪敢招惹,忙裝笑臉。方欲婉達來意,剛一面開口說了"崔家"兩字,底下話未出口,猛見蕭璇把兩隻小手先後往下一揚,立時白乎乎打下兩團暗器。絳雪因聽蕭璉高聲亂喊,恐乃兄蕭珍聞信由坡上趕來,吃了暗虧,臉朝上說話,眼睛卻留神側面的石級。不想蕭璇更壞,悄沒聲地忽將暗器當頭打來。等到發覺想躲,頭一下已噗的一聲打在頭上,打了個滿臉開花。幸尚是一大團雪,不是真暗器,未受大傷。

但那雪團團得甚緊,由高下擲頗有力量,也把絳雪打個鼻青臉腫,頭面冰涼刺痛,滿嘴殘雪,冷氣攻心,第二下雪團更大,總算躲過,略掃著一點肩膀,未被打中。絳雪又疼又恨,恐防她再打,急得亂躲亂吐,又不敢絲毫髮作,神情甚是狼狽。耳聽兩小兄妹在上面拍手歡呼,哈哈大笑。同時蕭珍也在說話。一會蕭璇又在上面喝罵:"崔家丫頭,快滾回去,我們就不打你。告訴我媽的仇人,叫她等著活埋。過了破五,全村的伯伯哥哥們要她給崔表叔和雷二孃抵命呢。"絳雪暗罵:"小狗種們莫狂,早晚不要你父子給我娘抵命才怪。"有此三小作梗,決上不去。方想用甚麼方法去見蕭逸,正在為難,還算好,蕭逸見村人散後,不見三小兄妹,知他們又往平臺上滑雪撲逐為戲,出來喚他們進去,聞聲往下探看。絳雪見蕭逸在柵欄上探頭,慌不迭叫道:"村主,我家主母已服毒死了。"蕭逸聞言,雖在意中,卻不料畹秋會死得這麼快。想起村中長老蕭澤長所囑之言,不禁把足一跺,一面喝住兩小兄妹不許胡鬧,一面命絳雪快上來。

絳雪到了上面,按照想就言語,說道:"我家大娘今早受傷回去,萬分愧悔。小姐先不知情,大娘一說詳情,吃小姐一埋怨,覺得此後不可為人,遂萌死志。復接四老大爺一信,跟著村人圍門辱罵凌逼,當時正在吃飯,不知何時被她用烈酒吞下一包毒藥,就送了終。毒發了時,痛得滿床亂滾,牙齒舌尖一齊咬碎,兩隻眼睛突出眶來通紅。事前還在叮囑小姐說:'為娘一時負氣,鑄此大錯。我一生好勝,不願身落人手。事已至此,你蕭表叔雖看在崔、黃兩家至親至好情分,百計維護,也難保我不受村人凌踐。即得幸免,這等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含悲茹痛的苦日子也沒法過,逼得我不能不走死路。這事情實在是自己不好,不能絲毫怨人。不過我當年苦愛你蕭表叔,後來許多亂子俱由這一念情痴而起。雖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是我何以今日落到這樣悲慘結果,你蕭表叔不會不知道。即便因我行事狠辣懷恨,追源窮本,也必有幾分憐憫之心,死了死了,罪人不孥。何況你一個孤弱少女,身世遭遇如此悲苦,他那樣寬厚多情的人,此後對你必然另眼看待。這毒藥沒有解救,媽是不行的了。媽這些話,千萬莫對人說。乖兒總要記住,親的還是親的。村中諸伯叔雖也非親即友,能原諒我,不遷怒於你,又能扶助你長大成人,盡心照看的,除了你蕭表叔,還沒第二個。

媽少時毒發即死,死後只向蕭表叔一人報喪,他自會助你料理喪葬。別家誰都不要去,免得受人閒話,再說別人也未必憐借我們。'正說之間,毒已發作。可憐她孃兒兩個你抱我,我抱你,擠作一團。她更是疼得滿頭是汗,有黃豆大,話哪還說得出口,一個字一個字地掙著命哭叫。後來舌頭、牙齒一碎,更聽不清說些甚麼。想是毒發太快,話未說完,心裡頭明白,乾著急,說不出話,待了一會,兩腳一蹬,就死了,直到如今眼還沒閉。小姐眼睛都哭流了血,當時傷心過度,暈死過去。好容易灌救回生,抱住大娘屍骨哭叫,死去活來兩三次。

屋裡又沒第三個人,真把人急死。我和小姐從昨晚等大娘回去,一直沒閤眼,水米不沾牙。

我還勉強能支持,小姐簡直連站都站不起來。她先想自來,怎麼也走不動。是我再三勸說,大年初一,新死孃的人不能到人家去報死信。不像我是丫頭,不是你們家人,倒不要緊。她也實在不能走動,我這才連忙滑雪跑來,路上連跌了兩回才得跑到。請村主看在崔、黃兩家已死老主人分上,趕緊派人前去,看是如何安殮。我說這些話,大娘再三叫我和小姐莫對人說,日後村主千萬不要對小姐說,免她怪我。小姐正倒在大娘屍首旁邊,人已一息奄奄,我還要趕緊回去服侍她呢。"

蕭逸壓住村人,不使妄動,固然是念在至親世好分上,給畹秋少留餘地。一半也因蕭澤長曾說:"除夕推斷,全村快有災禍降臨,元旦這日不宜再有喪亡,否則大凶。"那封手諭,明是死符一道。實則早上得知魏氏瘋狂自吐供狀,因畹秋昨晚今朝連遭挫辱,恐知事敗求死,故示以破五限期,好躲過元旦這一天的凶日。原料畹秋死志已決,但她憂憐愛女,必把這有限未日苟延過去,她為瑤仙熟計深思,一一叮囑部署,務使完善,然後在全村公決之前從容就死。想不到那夥村人一鬧,一時惶急,沒有細想,誤以為當日便要落於人手,受那奇恥大辱,匆匆服毒,連這區區三五日的殘生都活不過去。雖是她孽滿數盡,但是元旦有人橫死,恰巧這日犯了六十甲子中最厲害的兇星,關係全村安危。聞報先自心驚,暗中叫不迭的糟。嗣又聽絳雪繪影繪聲說到畹秋死時那等奇慘,所遺孤女如此悲苦。蕭逸本是多情種子,不由想起畹秋以前款款深情,相待之厚。只為求凰未遂,反愛成仇,轉痴為恨,致鬧出許多離合悲歡,生仇死恨。固屬一念之差,仍由愛己而起,不禁生了憐惜之心,掉下兩行淚來。

當時只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知畹秋仇深恨重,臨死仍伏禍機。加上這一女一婢都是機智深沉,念切薪膽,來日殷憂,尚猶未艾呢。蕭逸聽完絳雪之言,人死不能復生,空自悼憐,無可如何。便命絳雪先回照看瑤仙,免其悲深又尋短見。一面命人傳話,去喚本月應值辦理婚喪執事人等,前往崔家代為料理,先設靈篩停靈,明早再擇吉備棺入殮。

當時絳雪業己拜辭走去,還未走到峰腳,忽見一個童子披頭散髮,淚流滿面,號陶痛哭而來。立定一看,原是自己心目中殷殷屬望,思欲異日委身以重的蕭玉之弟蕭清。情知魏氏又步了畹秋的後塵,見狀又是傷心,又是憐惜。一時情不自禁,不但沒讓路,反伸手一攔道:"清少爺,你怎這樣傷心,莫非蕭大娘病重了麼?你不知我……"底下話未說出,蕭清一向沒把她看在眼裡,此時正當傷心悲痛,急於求見蕭逸之際,急匆匆哭喊著由石級往上飛跑,三五級做一步跨,恨不能一步便到了上面。忽然有人阻路,一見是她,因恨其主並及其婢,哪還有心腸和她答話。啞著聲音急喝一聲:"快些躲開!"話到手到,左手往旁一撥,人隨著擦肩而過,接連幾縱到了上面。絳雪因他素來情性溫和,驟出不意,又當飢疲交加之際,如非崖欄擋住,幾乎滑跌下去。心剛一冷,耳聽上面蕭清已向蕭逸哭訴起來。忍不住又往上踅了幾步,伏身崖畔,側耳去聽。

原來魏氏自從服藥之後,本來已較早晨安靜了些。蕭玉、蕭清隨侍在側,因乃母陰謀敗露,村規厲害,聽蕭逸口氣,至多看她沒有下手殺人,得從未減,僅能免死,重罰禁囚仍是難免。正在焦急之際,魏氏忽在夢中自言自語。先說雷二孃、崔文和相繼到來,說在冥間告了蕭元;她也是主謀要犯,並且事由她向畹秋討好藏鞋而起,決難容她漏網,要拉她前去對質。說時,手足亂揮,一會哭訴,一會哀求,一會又自打自捶。蕭玉弟兄見勢不佳,連忙上前想將雙手按住。不料魏氏力大如虎,不但按她不住,蕭玉還捱了一個嘴巴,幾乎連大牙都打掉;蕭清也吃她一腳踹下床來。沒等二次上前,魏氏已回過身來,自將雙手反折一擰,咔嚓連響,十根手指骨除拇指外一齊折斷。同時狂吼一聲:"我的報應到了!"猛地舌頭伸得老長,上下牙齒惡狠狠一合,滋出好幾股鮮血,舌頭立即落了半截。緊跟著喉嚨裡一聲悶叫,雙足一挺,平躺床上。等到蕭氏弟兄搶上前去,身子已僵硬,鼻孔氣息全無,人已死去。

蕭氏弟兄心傷欲絕,哭喊灌救了一陣,並未回醒。

蕭清妄想救轉,又往鄰家,將郝老夫妻哭求請來,一看全身冰冷僵直,斷氣已久。蕭氏弟兄聽說回生絕望,不禁號陶大哭起來。蕭玉更是頓足捶胸,悲號欲死。經郝老夫妻再三勸導:"我們不是外人,甚話都可說。照你母親所作之事,至多捱過破五,必定難逃全村公判,誰也庇護不得。那時說重了,不是活埋,便是勒令自盡;說輕了,也須禁錮終身,不許再見天日。死活一樣難受,還受千人指摘。你們年紀尚輕,眼看生身父母身敗名裂,無法解救替免,怎能做人?這時不過早死三五日,免卻多少羞辱罪孽,這正是你母子三人不幸之幸。

你母新死,你父靈棺未葬。事已至此,不打算辦理兩老身後喪葬大事,日後好好為人,贖父母之罪,為祖宗爭氣,你們就哭死又有甚用處?還落個不孝的惡名,永斬你家血食,豈非糊塗已極?"蕭氏兄弟聞言,才勉強抑止悲懷,跪謝教訓。郝老又道:"如照平時,你家有事,我們原可代為主持。但你父母俱犯村中大禁,雖說人死不究既往,但你父母以前並非同隱之人,情分本就稍差,平日又不會為人,更鬧出這等亂子,村中人等必動眾怒。恐村主要為懲一儆百之計,以戒將來,事尚難說。為今之計,我看村主素來器重清侄,人前背後時常誇讚,此時求他必有幾分情面。玉侄為長子,可由我們相助,先將你母斷舌納入口中,揩淨血跡,料理一切應辦之事,以備人來即可停靈設主。清侄速去村主家中報喪,痛哭哀求,務請他代為主持。你母死時情景,都照直說,他一憐念你,必命執事之人好好治喪,順理成章,照例做去。村人中縱有幾個餘忿不已,心中不服,只要他一出頭,決無人敢違抗。此後你二人便力學好人,依傍著他,不特免了當時之禍,連你們異日都不致遭人皆議了。"

蕭氏兄弟聞言,心中醒悟,又急又怕又傷心,重又跪地磕頭,謝教謝助之後,蕭清忙即起身。行時,郝老又故意喚住說:"你此去只往村主家中報喪,眾惡所歸,又是新春元旦,別家不可前往。尤以崔家是罪魁禍首,不問畹秋是死是活,以後不可再有來往,免受牢籠利用,與之同敗。"說時,看了蕭玉一眼。蕭玉傷心死母之餘,仍未忘卻畹秋母女。哪知郝老知人曉事,早看出和瑤仙相愛,深知畹秋陰毒險狠,奸謀敗露,必不忍辱求生,死時難保不責令乃女代為報仇。此女聰明不在乃母之下,蕭元夫婦當初急難來投,假使不遇畹秋,村中事事公平,人人循分,焉知不為善良之士?算來這兩人也是害在畹秋手裡,何苦子蹈父轍,再饒上一輩?明知蕭清決不會去,故意指東說西,原對他含有警惕深心。蕭玉此時已落情網之中,非但沒有省悟,反覺郝老言之過甚,其母有罪,其女何辜?自己弟兄既可免人訾議,瑤仙一個孤弱幼女,更該得人憐憫才是,怎倒親近不得?好生不平,益發加了相思關切。只當時母喪在堂,身遭慘變,不便抽空前去探望罷了。郝老暗中察其神色,料他未曾覺悟,蕭清去後,又拿話點了兩下。蕭玉只是低頭悲泣,不發一言。郝老本只看得蕭清一人重,對他原無甚麼,因憐遭際大苦,加以勸誡,既不受命,也就不去理他,只把應辦之事相助料理。

不提。

蕭清滿腹悲苦,如飛馳往蕭逸家中,見面之後,跪倒哭訴大概情形。說完已是號哭失聲,淚眥欲裂。蕭逸見他遭遇如此,甚是可憐。問知村人早散,乃母死時只有郝老夫妻在側,便寬慰道:"人死不能復生。實則這樣倒好,既免我執法,又免你兄弟難為人子。郝老前輩素來隱惡揚善,我更不會對人提起。急速回去將形跡收拾乾淨。少時就命執事人去,今日設靈成主,明日再與崔家表嬸分別人殮。我先到崔家,一會就到。"蕭清聽了畹秋已死,也沒心腸細問,匆匆拜謝辭別。

絳雪隱身壁腳,聽知經過,早把滿腔幽怨去個乾淨,反覺蕭清可憐,流下淚來。聽完就走,先飛步往下跑去。二人前半截本是同道,原打算蕭清腳程和自己差不多快,在前先跑,趕到離峰較遠的無人之處,再假託瑤仙之言,將他喚住,訴說主人死況,託他帶信向乃兄報喪,就便慰問一番。誰知女子終是氣弱,加以眠食兩缺,蕭清來路較近,又因鉅變驟膺,情急腿快,跑了不到半里來路,便快追上。絳雪偷偷回頭一看,蕭清腳上穿著一雙雪橇,身左右雪塵如霧,低著個頭飛也似馳來。眼看越隔越近,如跑到半路再行喚住,必早被他追過頭去,萬來不及。一看所行之處,正是一片田疇,當中大路。路側兩行槐柳,平日綠陰如幄,這時因白雪滿樹,都變成了玉樹瓊林,銀花璀燦,耀眼生輝。那道中心的積雪,因村人連日隨下隨掃,除下層業已凍結外,上層雪較鬆散,俱被村人掃起,沿著道樹成了兩條又高又長的雪堤,蜿蜒曲折。休說新春初一,村人昨晚守歲,早晨團拜賀年,忙年積勞,又值大雪之後,除了通貫全村的兩條大路而外,多半雪深數尺。就不補睡歇乏,也都約會至親密友,或是會集全家老幼,關起門來,尋那新年樂事,誰也懶得出門走動。即便因事出來,被這牆一樣的雪堤擋住目光,不到近前,也看不見。絳雪四顧無人,暗想:"這裡喊他不是一樣,何必還要跑遠?"念頭才轉,猛想起:"他這人枉自聰明文雅,卻性情偏直,跟他哥哥不一樣。平時那麼逗他喜歡,都沒怎樣和自己親近。高興時,還有說有笑,也肯隨著他哥哥,與自己主僕做兩對兒一處同玩;稍不高興,就各走各的。尤其是在練武藝的時候,凡人不理。今天又死了娘,遭了這大禍事,更難怪他傷心。適才好心好意想問他幾句話,你看他那個氣急敗壞的樣兒,也不管雪地有多滑,把人推倒,也不扶,也不理,就往上跑,差點沒跌到峰腳下去。後來聽他上面說話,村主也曾提起崔家死人的事,他連回問一句都沒有。好像除他那個死娘,誰也不在他的心上。這時正忙著趕回,莫又來個凡人不理,挨他打一下子。"想到這裡,不知如何是好。

她這裡只管胡思亂想,蕭清忽然跑離身後不過丈許。絳雪聞得後面沙沙滑行之聲,越走越近,主意還未打定,越發心慌。連忙腳底加勁,拼命搶行,急切間雖未被蕭清追過,卻已首尾相銜,相差不過數尺遠近。似這樣跑不多遠,絳雪已力竭筋疲,不能再快。想由他自去,又覺這樣獨自相遇的良機難逢難遇,心中兀自不捨放過,已準備停步相喚。忽然急中生智,急出一條苦肉計來。這時也不細想地上凍結的冰雪有多麼堅利,竟然裝作失足滑跌,前足往前一溜,暗中用勁,後腳微虛,就著向前滑溜之勢,身子往後一仰,倒了下去。總算還怕把頭臉跌破,倒時身子一歪,手先撐地,沒有傷頭。可是情急慌亂,用得力猛,腳重身輕,失了重心,這一下,直滑跌出兩三丈遠。撲通一聲,先是手和玉股同時著地。覺著左手著地之處,直如在刀鋸上擦過一般奇痛非常。兩股雖有棉衣褲護住,一樣撞得生疼。這才想起凍雪堅硬得厲害,想要收住勢子自然不及。身子偏又朝後仰,尚幸跌時防到,一見不好,拼命用力前掙,頭雖倖免於難,因是往前力掙,又想停住,惶急之中,不覺四肢一齊用力。滑過一半,手腳朝天,脊樑貼地,成了個元寶形,又滑出丈許方止。

絳雪身才後跌,先就急喊:"哎呀!"這一弄假成真,按說更易動人憐救。誰知蕭清此時心神俱已麻木,只知低頭拼命向前急駛,連前面是誰都未看見。道又寬廣,雖有兩行雪堤,仍有三五人並行的路。身臨切近,一發覺前面有人走,就準備繞過。雪上滑行不比行路,如欲越出前人,照例預先讓開中間,偏向一旁,等到挨近,然後蓄勢用力,雙腳一登,由前人側面急駛滑行過去,才不致於撞上,兩下吃跌。絳雪原意,一跌倒便把身子橫轉,不容他不停步相救。然後再裝跌傷太重,要他扶抱,以便親近,略吐心曲。誰想事不遂心,跌時蕭清離身太近,也正準備越過她去,差不多兩下同時發動。蕭清連日在雪中練習滑雪之戲,又下過功夫,絳雪身子未曾沾地,蕭清已擦肩而過。這還不說,偏巧中間有一條小岔道,由此走向蕭清家中,要抄近半里,積雪甚深,已無人行。因蕭清心急圖近,仗著熟練滑雪功夫,來去都走此路。絳雪身未停止,蕭清身子一偏,早拐了彎。跑得正急,先還不知有人跌倒,身才拐入岔道,耳聽呼痛之聲。偏頭回看,緊跟身後一個女子,背貼著地,手足向上亂登,正從岔道口外大路滑過,這才看出是上峰時遇的絳雪。心想:"這樣失足滑倒,常有的事,又非撲跌受甚重傷,也值大驚小怪。到底女子無用的多,像嬸孃那樣的好本領,真找不出第二個人。"當時歸心太急,以為無關緊要,只看了一眼,並未回救,依舊飛跑而去。

絳雪急遵中並未看出蕭清走了岔道,先是連真帶假地驚呼求救,勢停以後,便橫臥道中,裝作傷重不能起立,緊閉秀目,口中呻吟不已。心裡還以為蕭清無論如何也要走過,萬無見死不救之理。待了一會,覺著背脊冰涼,腰股冷痛,沒聽半點聲息。心中奇怪,微微睜眼偷覷,身側哪有半條人影,不禁心裡一空。抬起上半身,定睛往來路一看,雪地上只有一條條的橇印,並無人跡。再望去路,正是全路當中最平直的一段,一眼望出老遠。兩旁瓊枝交覆,玉花稠疊,宛如銀街,只有冰雪交輝,人卻不見一個。人如打從身側越過,也萬無不覺之理。自己明明見蕭清追臨切近,才裝跌倒,怎一晃眼的工夫,又沒第二條路,人往哪裡去了?知道絕望,暗罵:"沒有良心的東西!也許並不是他追來,或是沒等追上,想起甚要緊的事,返回去又找村主,慌慌張張沒見我跌倒麼?"自覺再坐無趣,站起身來一看,背股等處衣服俱被堅冰劃破;腿股受了點輕傷,隱隱痠痛;一隻右手也被冰擦破了好幾條口子,絲絲血痕業已凍木紅紫;半身都是殘冰碎雪。還算腳底雪橇因跌得還順,沒有折斷,否則連回去都大難。正沒好氣要走,就在這整束腳上雪橇的工夫,偶一眼望見前面大道邊上雪地裡,有一半圓形的新橇印不往直來,卻朝右側雪堤上彎去,心中一動。暗忖:"這條路上岔道原多,因為積雪深厚,一連多日不消,村人忙於年事,只把幾條通行全村的大道要路每日掃開,別的都等天暖自化。一路走來,所有岔道俱被雪堤阻斷,道內的雪俱深數尺,高的竟與堤平,不細看道樹,真分不出途徑來。看這橇印甚新,又是向堤那旁彎去,堤旁還有一點崩雪,莫非這沒有良心的負心人,竟然飛越雪堤,由道上繞了回去麼?你真要這樣不管人死活,二天看我肯饒你才怪。"越想越不是滋味,急匆匆跑向迴路一看,誰說不是,正是去蕭清家的一條岔道。道側堤尖已被雪橇衝裂出半尺深兩個缺口,道內雪松,更深深地現出一條橇印。分明自己倒地時,他裝著不聞不見,徑由這裡越堤滑去。當時氣了個透心冰涼,幾乎要哭。戟指怒罵:"小東西,你好,看我二天怎收拾你!"低頭呆立了一陣,再聽來路遠處,又有數人滑雪而來,猛想起自身還有要事,尚未回去交代,萬般無奈,只得垂頭喪氣走上歸途。

本就飢疲交加,適才拼命急馳,力已用盡,再受了點傷,又當失意之餘,意冷心酸,越發覺著勞累。好容易回到家中,把雪具一脫,跑進房去。見畹秋生前那般花容月貌,此時攥拳握掌,七孔流血,目瞪唇掀,綠森森一張臉,滿是獰厲之容,停屍床上。瑤仙眼淚被面,秀目圓睜,抱著屍臂,僵臥於側。室中殘羹冷飯尚未撤去,甚是零亂。爐火不溫,冷冰冰若有鬼氣,情形甚是悽慘,方覺悲酸難抑。瑤仙見她去了許久才回,便掙起身喊道:"妹妹,看你臉都凍紫了。快到這裡來,我兩個挨著說話,你暖和些。"絳雪見瑤仙雙手齊抬,情真意厚,現於詞色。想起途中之事,以彼例此,又是感激,又是內愧,不禁勾動傷心,忙撲了過去。瑤仙將她抱住,未容說話,絳雪再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瑤仙見狀,以為蕭逸仇恨未消,絳雪受辱回來,禍猶未已,心中大驚。忙一把摟緊問道:"好妹妹,你怎這樣傷心?媽已慘死,莫非仇人還不肯甘休,給你氣受了麼?"絳雪知她誤解,這個時候雖有滿腹委曲心事,怎好出口。恐瑤仙優急,忙把頭連搖,抽抽噎噎地答道:"仇人倒還好,我剛把話才一說完,立即答應派人來此料理辦喪,定在明日成殮,並且叫姐姐放心保重。我正走時,那蕭家老二也趕去了……"說到這裡,眼淚又似斷線珍珠一般落下,聲音也益發哽咽起來。瑤仙見她悲傷不勝,便問:"妹妹你還勸我,這是怎麼了?"絳雪勉強把所聽的說完,只把跌倒一節以假為真,不提蕭清坐視不救。只說因聽魏氏同日身死,途中氣苦勞累,快到時跌了一交,幾難成步。進門重睹室中慘狀,因此悲從中來,難於遏止。瑤仙傷心頭上,也沒想到她還有別的原故。想起她如此忠義,以後二人相依為命,甚是愛憐。免不了撫問勸勉,互相悲泣了一陣。二人俱已力竭神疲,心身兩瘁,四肢虛軟,無力勞作。又想教蕭逸到來,目睹乃母死狀奇慘。只同在屍旁蓋了一張棉被,互相擁抱取暖,守候人來。絳雪因少時難免有事,又取了點現成糕點,勸著瑤仙一同強嚥了一些。

等約半個時辰,仍是蕭逸同了幾個門人子侄和兩名村婦、火房先到。絳雪早就留神,遙聽人聲,立即站起。瑤仙仍伏臥屍側,裝作奄奄一息、積毀將絕神情。俟人進房,才由絳雪將她由屍側扶起,雙淚交流,悲號投地。蕭逸見狀,已甚悽然,命人扶起瑤仙,再四寬慰,曉以大義。一面又命隨來村婦、火房幫同打掃,收拾器皿,升好火盆,煮水燒飯,以備應用,並令即日留住傭作。瑤仙乘機陳說絳雪聰明忠誠,乃母平日視若親生,自己與她衣服易著,相待也無異骨肉,乃母臨終遺命,已認了義女,如今結為姊妹等情。蕭逸也常聽到畹秋誇絳雪聰明能幹,心想:"瑤仙孤苦無依,有此閨伴同居,也是佳事。她母女既已心願,我當然更無話說。何況瑤仙身世處境可憐,正好順她點意。"立時答應,不日傳知全村,作為崔家收養的義女,不得再以奴婢相待。絳雪聞言,也甚感激。不提。

一會,村中治喪辦事的執事人來,蕭逸吩咐了幾句,便帶原來諸人,又往蕭玉兄弟家中趕去。那執事人等原分兩班前來,等蕭逸走到蕭玉家中,有一班已經先到相候。進去一看,魏氏雖遭鬼戮,死狀卻沒有畹秋的慘。又有郝老夫妻和郝潛夫等近鄰代為部署,有了章法。

只等村主一到,立即分別舉辦,無需細說。蕭逸又恨死人夫妻入骨,此來只看在蕭清面上,不比畹秋娘、婆兩傢俱有厚誼,本人以前也還有幾分香火情面。主謀雖說是她,如無蕭元夫妻助惡幫兇,相安無事已有多年,也許不再發難。故此對於死者只有懷恨,毫無感情可言。

只略坐一坐,吩咐幾句,便別了郝老等人回去。

蕭清年幼聰明,從小親熱蕭逸。蕭逸愛他敏慧誠厚,也是獨加青眼。蕭玉近一二年苦戀瑤仙,無心用功,本就不得蕭逸歡心;加以蕭逸不喜瑤仙,不肯傳授本門心法,與眾人一般看待。瑤仙自視甚高,見蕭逸相待落寞,常懷怨望,蕭玉自然代抱委屈。見蕭逸進來略看母屍,淡淡地分派幾句;孝子叩頭哀泣,一句慰問的話都沒有,也無絲毫哀憐容色。反對郝老夫妻低聲悄說:"畹秋也在今日身死,這樣倒好,活的省去許多為難,死人也可免卻不少羞辱苦痛。"意在言外,乃母這樣慘死,尚是便宜。後又說起畹秋死狀悽慘,瑤仙哭母血淚皆枯,適去看時人已氣息奄奄。只說此女機智深沉,饒有母風,想不到尚有如此至性。以後只盼她能安分守己,不蹈乃母前轍。看在崔、黃兩家至親僅剩這一點骨血,定當另眼相看,決不再念舊惡,因母及女。蕭清回來,本沒提說畹秋死信。蕭玉這時正墜情網之中,一聽心上人遭此慘禍,料定瑤仙模糊血淚,宛轉呼號,玉容無主,柔腸寸斷,不知怎樣哀毀凋殘,芳心痛裂,不禁又是憐借,又是傷心。當時真恨不得插翼飛到崔家,抱著瑤仙蜜愛輕憐,儘量溫存慰問一番,才對心思。無奈母喪在堂,停屍入殮,身後一切剛在開始措辦,在自悲急苦思,心如刀絞,一步也走開不得。同時想起瑤仙近來又為了進境甚快,一心深造,蕭逸偏不肯傳她上乘功夫,時常氣鬱。加以年前新遭父喪,氣急帶悲苦,常對自己說她成了多愁多病之身,哪再經得起這等慘禍。況且現在全村俱對她家深惡痛絕,好似比對自己父母恨得還要厲害,聽蕭逸口氣,死前還有人去鬧過。弱質憐仃,哀泣流血,連個親人都沒有。蕭逸對自家已如此涼薄,她母是個中主謀,自必更無善狀。萬一悲切亡親,再痛身世,積哀之餘尋了短見,自己獨活人間有何生趣,因為關心過度,念頭越轉越偏。又聯想到事情難怪畹秋,都是蕭逸一念好色,棄尊就卑,不惜以村主之尊,下偶賤婢,才激出如此事變。心上人更是無辜吃了種種虧,末了雙親相繼慘死,受盡折磨。這回受創太重,還不知能否保得性命。萬一哀毀過度,或是看出蕭逸人死還要結冤,加以摧殘刻薄,自覺以後日子難過,氣不好受,尋了短見,豈不更冤?為報她相待恩情,那就不論甚麼叔侄師生,縱然粉身碎骨,也非給她報仇不可了。

蕭玉想到這裡,蕭逸已經起身作別。雖然滿腹痛恨,還得隨了兄弟出房跪謝,拜送一番。傷心愁急,淚如泉湧,眾人俱當他孝思不匱,誰知一念情痴,神志已乖。不用瑤仙再照乃母遺策加以蠱惑,已起同仇敵愾之念,把蕭逸全家視若仇敵了。人去以後,蕭玉雖隨治喪諸人設下靈堂,移靈成主,哭奠燒紙,靜候明早備棺入殮,辦那身後之事,一心仍念瑤仙安危苦痛,放心不下。只當著眾人無法分身,心憂如焚。還算村人對死人夫妻俱無甚好感,再一發現惡跡,越發添增厭恨;又是新春元旦,誰不想早些回家取樂。只為村規素嚴,令出惟行,這些人本月恰當輪值辦理喪葬之事,村主之命不能不來。村主一走,各自匆匆忙忙,把當日應辦之事七手八腳,不消個把時辰分別辦好。除郝老夫妻念在緊鄰,平日相處尚善,又憐愛蕭清,誠心相助外,餘人多是奉行故事,做到為止。把孝子認做兇人餘孽,任他依禮哭前跪後,休說勸慰,理也未理。事畢,說聲明早再來相助盛殮,便向郝老夫妻作別,各自歸去。孝子跪地相送,眾人頭都不回。

就這短短個把時辰,蕭玉真比十天半月還要難過。好容易眾人離去,郝老夫妻偏不知趣,看出蕭玉悲哭無倫,似有別的心事,料是聞得畹秋凶信,心懸兩地所致,好生鄙薄,也不理他。只向乃弟蕭清一人叮嚀勸勉,指示身後一切。並說:"你逸叔居然還肯親臨存問,以後更禁人提說前事,不念舊惡,可見對你兄弟不差。尤其對你格外期愛,才能如此。從此務要好好為人,遇事謹慎三思,才不辜負他這一番德意呢。"蕭清自是垂涕受命。蕭玉只盼人早走,好偷偷前去看望心上人,一句也沒入耳。郝老夫妻直等乃子郝潛夫來請回家消夜,才行別去。人走之後,蕭玉如釋重負,匆匆把房門一關,迴轉身,急瞪著一雙淚眼,拉著蕭清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蕭清驚問:"哥哥如何這樣?"連問了幾聲,蕭玉方硬嚥著說道:

"哥哥該死,快急死了!弟弟救我一救。"蕭清因不知他在隔室偷聽了蕭逸的話,再三請問。蕭玉方吞吞吐吐,假說自己和瑤仙彼此十分情愛,年前已隨兩家母親說明。本定新正行聘,不想同遭禍變。今早崔家拜年,乃母又當面明說婚事。兩人情深義重,生死不渝,誰也不能獨活。如今瑤仙遭此慘禍,奄奄待斃,平日又極孝母,難免短見,非親去勸慰不能解免。

無奈母喪在堂,禮制所限,不能明往。乘此雪夜無人之際,意欲前往慰看,望兄弟代為隱瞞,不要洩露。蕭清一聽,兩家都遭母喪,熱孝在身,怎會有新春訂聘的事?分明假話。況且崔家沒有男子,彼此都遭連喪,停靈未殮。孤男寡女,昏夜相聚,不孝越禮,一旦被人發覺,終身不能做人,好生不以為然。先是婉言痛陳利害。繼又說:"此事關係重大。如今村人對兩家父母視若仇敵,全仗逸叔大力,免去若干恥辱。我們孤臣孽子,眾惡所歸,再如不知自愛,不但為先人增羞添垢,還要身敗名裂。瑤仙表姊人極聰明,崔、黃兩家就數她一人。

稍微明白一點的人,便不會行那拙見,何況是她。如果立志殉母,你也攔她不住。此去如被人知,同負不孝無恥的惡名,以後更難在此立足,豈不愛之適反害之?既有深情於你,她有丫頭可遣,不比我們兩個孝子不能見人。儘可打發絳雪或是報喪,或是探問母親病狀;再不就作為絳雪聞得母親去世,念平日對她恩厚,自己前來看望,代為達意。哪一樣都可藉口。

她連喪都不肯來報,不問情真情假,可知定有顧忌。哥哥一個年輕男子,熱孝頭一天,半夜三更到一個孤寡新喪家去,如何使得?"

蕭玉對弟弟從來強橫,以大壓小慣了的,適才這一番商量,乃是天良猶未全喪,自知不合,尚畏物議,不得已腆顏相商。一聽蕭清再三勸阻,不禁惱羞成怒道:"事已至此,她死我不獨生,寧可身敗名裂,也必前往。你是我兄弟,便代隱瞞,否則任便。"蕭清本有一點怯他,見狀知他陷溺已深,神昏志亂,是非利害全不審計,無可挽勸,只得說道:"哪有不代哥哥隱瞞之理?不過請哥哥諸事留心,去到那裡稍微慰問即回,千萬不可久停,免叫兄弟在家中提心吊膽。你和瑤姊恩愛,為她不惜身敗名裂,須知父喪未葬,母親才死頭一天,屍骨未寒,靈還停在堂前木板上,沒有入殮哩。"說到末幾句,已是悲哽不能成聲,撲簌簌淚流不止。蕭玉也覺自己問心不過,尤其不孝之罪無可推倭,見狀好生惶愧。天人交戰,呆立了一會,見蕭清半睜著一雙淚眼,還在仰面望他回答,心正難受。猛又想起此時瑤仙不知如何光景,當下把心一橫,側轉臉低聲喝道:"不用你擔心,我自曉得。只見一面,說幾句要緊話,即時回來。"說罷,帶了雪具,徑由後面越房而出。到了外面穿上雪橇,四顧靜夜無人,飛步往瑤仙家趕去。

蕭清見兄長執迷不悟,崔家母女俱是禍水,將來必有後患。又怕當晚的事被人發覺,不能做人。又急又傷心,伏在靈前,止不住哀哀痛哭起來。夜靜無人,容易傳遠,不想被緊鄰郝老夫妻聽見。先聽蕭清哭聲甚哀,只當他兄弟二人思念亡親,感懷身世,情發於中,不能自己,頗為感嘆。以為母子天性,外人無法勸解,也就聽之,嗣聽哭聲越發悽楚,又聽出只是蕭清一人,沒有蕭玉哭聲。這等悲慟之聲,外人聞之也覺腸斷,何況同為孤子,目睹同懷幼弟哀哭號泣,而不動心,太覺不近人情,心中奇怪。知道蕭玉性情剛愎,疑心又出甚麼變故,加以自來憐愛蕭清,意欲前往慰看。郝潛夫因昨晚守歲,二老也一夜未眠,本應日裡補睡,偏生蕭家出事,過去整忙了一天,不得安歇。飯後略談,已將就枕,恐累了二老,再三勸阻,郝老便命代往。

潛夫到了蕭家門首,隔溪一看,一排房子都是黑洞洞的,只靈堂那間昏燈憧憧,略有微光,門戶關閉甚緊。那哀哭之聲,果只蕭清一人,蕭玉聲息全無。知道那房沿溪傍崖而建,前門隔靈堂太遠,打門不易聽見。仗著學會踏雪無痕的輕身功夫,將身一縱,越溪飛過,正落在靈堂窗外。積雪深厚,北風一吹,多半凍結。落時腳步稍重,踏陷下去半尺,沙地響了一聲。蕭清耳目甚靈。這時正哭得傷心,恰值一陣寒風從窗隙吹入,吹得靈前那盞長明燈殘焰搖搖,似明欲滅。因是亡人泉臺照路神燈,恐怕熄了,慌不迭含著悲聲站起,用骨棍剛把燈芯剔長一些。忽聽窗外沙的一聲雪響,有人縱落。以為蕭玉迴轉,愁懷一放,不禁喊了一聲:"哥哥!"話才出口,猛想起窗是南向,每年一交冬便即釘閉,要過正月才開,不能由此出入。來人不走前門,便須繞至屋後,積雪又深,哥哥怎會由此回屋?驚弓之鳥,疑心蕭逸派人來此窺探,或是乃兄又出甚事。忙把長明燈往神桌下一放,將光掩往,方問是哪一個。來人已在窗外應道:"二弟,是我,我從這邊進來好走些。"蕭清聽出是郝潛夫的口音,料是一時悲苦忘形,哭聲略高,引了前來。恐被發現乃兄夜出之事,又悔又急,慌不擇言答道:"郝大哥麼?我們睡了。前後門已上鎖,雪太深,路不好走,不敢勞動。如沒甚事,明天請再過來吧。"潛夫已聽他口喚哥哥,又由窗隙中窺見靈前只他一人,以及神態張皇之狀,料定蕭玉他出。聞言答道:"家父家母因聽你哭得可憐,不放心,命我前來勸慰幾句。怎麼只你一人在此,令兄呢?"蕭清哽咽答道:"家兄近幾日來人不舒服,遭此慘變,悲傷過度,更難支持,已由我勸去睡了。外面太冷,大哥請回去吧。"

潛夫此時也是年輕好事,疾惡如仇,平日又和蕭玉面和心違,立意要看所料真假。答道:"家父一則擔心;二則還想起幾句要緊話,非叫我今夜和你說不可。令兄已睡,這話正好先不讓他知道,真是再好沒有。這窗要不能開,你可到前面開門,我仍縱過溪那邊,由正路走。這一帶已掃出路來,並不難走。"說罷,不俟答言,回身便縱。蕭清方想攔,重說前後上鎖的話,又想這話不對:"村中都是一家,不是風雪奇寒,差不多連門都不關。父親在日,每晚必鎖後門,日久村人知曉,還傳為笑談。無緣無故,前後上鎖則甚?郝氏父子患難相助,諸多矜恤,半夜三更為了關心己事而來,就上鎖也得打開,怎能拒絕?"又聽潛夫說完就走,知道來意堅誠,非開不可。想了想,無可奈何,只得強忍傷心,將油燈仍放桌上,燃一根油捻,往前面跑去。到時,潛夫已在叩門。開門走進,頭一句便問:"村中無一外人,就是寒天風大,略微扣搭,不使被風吹開也就罷了,如何閂閉這麼嚴?"蕭清只好說,蕭玉睡前,為防有人闖入所為,含糊應了。潛夫本是來熟的人,不由分說,搶步便往裡走。蕭清又不便攔阻,急得連喊:"大哥,我給你點燈,外室坐談吧。家兄有病,剛睡熟不久哩。"

潛夫隨口應答:"這個無妨,我只到靈堂和你密談,不驚動他,說完就走。你家丫頭今早嚇跑,又沒回來,省得又叫你忙燈忙茶費事。"蕭清聽潛夫這等說法,以為當真要背乃兄說話,才略放心。隨到靈堂落座,請問來意。潛夫突作失驚道:"令兄如此病重,當此含哀悲苦之際,怎能支持?叫人太不放心了。我們又是世好,又是同門師兄弟,驚動他的高臥自是不可。偷偷看望他一下,看看要緊不要緊,也放心。"

蕭玉弟兄臥室就在靈堂隔壁一間,門並未關,裡外只隔一個門簾。潛夫進時就在靠近房門椅子上坐下,室內油燈未滅,隔簾即可窺見。蕭清本在後悔出時忘了將燈吹熄,反閉房門,捏著一把冷汗。聞言暗叫一聲:"不好!"忙說:"家兄不在這屋睡。"縱身攔阻時,潛夫已掀簾闖了進去。一見室中無人,事在意料之中,果然證實。深恨蕭玉非人,不禁回身把臉一板,問道:"令兄平日睡此室內,難道因為令堂今日在他床上斷氣,害怕躲開了麼?"

蕭清已知看出破綻,無法再隱,情急無計,撲地跪倒,忍不住傷心悲泣,哭訴道:"大哥不要怪我,家兄實是出門去了。"潛夫知他素受乃兄挾制,天性又厚,適才悲泣,定是勸阻不從,反受欺負,所以格外傷心。忙一把拉起道:"清弟快些起來。這是令兄不好,怎能怪你?實不相瞞,令兄為人乖張狂妄,我對他素無情分。全村的人居此已歷三世,休看平日相處甚是敦睦,休看你也姓蕭與村主是一家同族,若按全村人的情分來論,還不如我們這幾家外姓。此乃習慣使然,並非有甚親疏。令尊令堂在日,與村人多不大來往。只有師父為人公正,不分異姓同族,都是一般看待。對你全家更多關注,偏又鑄此大錯。你二人身世孤弱,師父雖然不念舊惡,仍以子侄看待,可是村中素來安樂無事,近來之事出於僅見。師母為人賢淑謙和,與師父一樣受全村愛戴。今遭此事,他們疾首痛心之下,即使潔身自愛,勉力前修,尚難免他們遷怒,有所歧視,哪可任性胡來呢?目前令尊負謗地下,窀穸未安;母喪未葬,屍骨未寒。令兄竟敢冒大不韙,半夜深更私會情人。我明知他和瑤仙早有情愫,見她母親慘死,由愛生憐,情不自禁。以為昏夜無人知道,你又被他挾制已慣,不敢洩露,前往寬慰,就便獻點殷勤。他雖不孝不弟,到底總有幾分人性,雙方都是新遭大故,不致真個還有心腸做甚醜事出來。但是崔家無一男丁,孤男寡女,深夜揹人私會,一旦被人發覺,怎得做人?照此情形,此人天良已喪,不復齒於人類,也不配做你哥哥。你的年紀甚輕,和他相處即便不受薰陶,從為敗類,將來也難免受他的害。家父母和我對你很期愛,決不願你同他一起墮落。明日入殮之後,我便和師父去說,把你移往師父家中居住。一則朝夕相隨,可以用功;二則免得將來他有甚變故,殃及池魚。你看好麼?"

蕭清從小就喜依在蕭逸時下,蕭逸又甚愛他,原恨不得日夕相隨用功,才稱心意。聞言暗想:"兄長如此行為和那天性心地,難免身敗名裂,自以離開他的為是。無奈終是同胞骨肉,父母一死,兄弟二人本就孤單。他行為又不好,有自己在側,還可從中化解一些;這一離開,不特手足情疏,照他心性,弄巧還要視若仇寇。"好生委決不下。潛夫待了一會,見他雙淚交流,傷心已極,答不出話來,知道為難,又告誡他道:"我知你因父母雙亡,不忍舍他即去。須知豺虎不可同群。瑤仙機智深沉,因師父不喜她奸猾,本就怨望,更為母仇,我斷定她必是將來禍水。令兄迷戀此女,至於不孝忘親,如受蠱惑,甚麼事做不出來?平素犯了規條,村人尚動公憤,何況他們?倘再有甚變亂,決不相容。與其隨之同敗,何如早早打算。他如安分守己,同在一處,日常照樣聚首,並非遠別不能相見。你因年幼,為便於用功,依傍叔父也不為過。不幸而言中,他闖出亂子,你有此退步,免被波及,也不致使父母墳墓無人奉祀,先人血食由此而斬。此乃兩全上策,還有甚麼為難呢?"蕭清聞言,方始醒悟。哽咽著答道:"小弟方寸已亂,多蒙開導。就請姻伯和大哥代為作主好了。不過家兄此舉雖於孝道有虧,但他去時也是徬徨反覆,欲行又止者好幾次。今晚之事,務求大哥代為隱瞞,最好連姻伯也莫提起,免得二老聽了生氣。"潛夫冷笑道:"他天人交戰了一陣,仍被人慾戰勝,怎還說天良未喪?看你面上,我也不值向外人提起。要瞞父母,卻非人子之道,我自有處。你此後要為亡親爭氣,向上才是正理;徒自哀毀傷身,並無用處,不可再悲傷了。瑤仙詭詐心細,決不容他久停,快要回轉。我此時正氣頭上,見面難保不顯露。謹記我言,明早事多,早早安歇。我回去了。"

蕭清謝了厚意,仍由前門送出。同時感懷身世,又擔心兄長異日安危,惟有傷心,低了個頭,邊想邊往裡走。才進靈堂,聞得裡屋有了聲息,心中一動。趕進一看,正是乃兄蕭玉握拳切齒,滿面忿怒之容,坐在榻前椅上。見了蕭清,劈口便低聲喝問道:"我叫你不許外人進來,郝家這個背時鬼,怎麼放他進來的?快說!"蕭清疑心話都被他聽去,嚇得心裡亂跳,更不知如何答好,呆了一呆。蕭玉又怒問道:"那小鬼看我不在,說我些甚麼?"蕭清聽出他剛進來,話尚沒有聽去,才略放心,定一定神,答道:"適才我打瞌睡,他拍窗戶,說郝姻伯怕我弟兄傷心,叫他前來慰問,並商明早入殮之事。我說你人不好過,已經睡熟。

他說甚麼也要開門進來,沒法子,只得開的。"蕭玉又厲聲低喝道:"半夜三更,誰要他父子這樣多事?小狗看我不在,又說甚麼?你要說假話,看我撕你的皮。"蕭清見他聲色俱厲,知他性暴,不顧甚麼兄弟情分,無奈只得說謊道:"幸虧我開門以前,早就說你因思念先母,悲傷過度,本來就帶著病,我怕你在母親嚥氣房內觸目傷心,死勸活勸,勸到後面書房安睡,現時剛剛睡熟。將他哄信,還叫我不要喊你,明早有事,多睡一會的好。"蕭玉口裡雖硬,終畏物議,一聽說潛夫不知他夜中偷出,一塊石頭便落了地。此時正在心亂如麻之際,一意盤算未來的難題,哪還再有心腸計及別的。底下更不再問,只怒答道:"他姓郝我姓蕭,我便出去,須不幹小狗甚事,他就知道,有甚相干?"蕭清知他欲蓋彌彰,且喜未再追問,哪敢多說惹氣。想起適才潛夫勸他之言,至親骨肉還不如外人,甚是心酸難過。天已不早,出到靈堂前,剔了剔神燈,假裝睏倦,倒在床上想心思。蕭玉呆坐了一會,也往對榻躺倒,只管長吁短嘆,時而悲泣,時而低聲怒署。蕭清聽了,覺著乃兄今日情形大變。如真受了瑤仙堅拒不與相見,不會去得這麼久;如像往常二人口角受點悶氣,又不是這神氣。再者,兩下里平日都有情愛,並說已定婚嫁之約,患難憂危之中,更應相憐相愛才是,萬無被拒之理。猜他受了瑤仙蠱惑,有甚極為難之事,以至如此。因而想起畹秋母女為人陰險詭詐,以及兩家不應懷有的仇恨,不禁嚇了一身冷汗。雖然暗中優急,不敢公然明問,但對乃兄和瑤仙二人都留了心。

蕭清這一猜,果然猜對。原來瑤仙自治喪人去以後,因有私語要與絳雪商量,推說明日有事,老早便把蕭逸留下的村婦打發往後房中睡了。絳雪重往廚下端整了些飲食,勸慰瑤仙同吃。二女一個苦想蕭玉,盼他夜深私來看望,述說心腹;一個仍戀著蕭清,恨不得趕往蕭家探個明白:日裡雪中跌倒坐視不救,是否成心?正是各有心事。絳雪把火盆添旺,二女並躺床上,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望了一會。瑤仙忍不住說道:"男子真是薄倖。我這等苦難傷心,幾乎死去,就說日裡怕人知道,這靜夜無人,怎也不偷偷前來看我一看?再等他一會,不來便罷,從此以後一刀兩斷。莫說我再理他,連去他家那條路,這輩子都休想我走。"

說到這裡,眼睛一陣亂轉,氣得幾乎要哭。絳雪急道:"我的好姊姊,怎麼一點不體諒人?

我還覺他對你真好呢。請想啊,他父母和我們一樣都遭全村人恨,他弟兄年紀輕輕,個個都是他長輩,不比你是一個孤女,容易得人憐惜。今天才出了這大亂子,哪裡還敢再走錯一步?你說得倒容易,蕭逸在我們家既留有人,他家未必沒有。何況郝家父子又是他的緊鄰,老的為人古怪,小的更是可惡。你沒見媽死以前,郝家小狗催他回去,那個該死挨刀的樣兒嗎?一步走錯,叫他怎麼再在這裡做人?想逃出去,村規又是不許,不是死路一條嗎?你這裡想他,只怕他還更想你呢。不信,我替你再跑一次,討個信回,就知道了。"

瑤仙方在沉吟不語,剛想說絳雪今非昔比,此去被人看見,你我同被汙名。忽聞門外有人彈指叩戶之聲,瑤仙心中一動,猜定是他。剛從床上坐起,念頭一轉,忽又拉了絳雪倒下,附耳悄聲教了些話。絳雪悄笑道:"這麼一來,不辜負人家苦心嗎?"瑤仙把眼微瞪,揮手催去。絳雪只得走向中屋,貼門低問:"是哪一個?"外面忙答道:"絳雪,是我。快開門,外邊冷得很。"絳雪一聽,果是蕭玉。想起自己的事,不禁心中一酸。再聽仍和往日一樣喊她絳雪,雖然蕭玉不知她與瑤仙認了姊妹之事,不能見怪,心中總是有點不快。便照瑤仙的意思拒絕他說:"我姊姊今天傷心過度,水米不沾牙,哭暈死過去好幾次。如今睡了,不能見你。"蕭玉在外一聽瑤仙苦狀,越發擔心憐愛,便央告道:"好絳雪,你和小姐去說,我為她心都快碎了,只求放我進去見上一面,立刻就走。"絳雪因已點醒自己身份,聽他仍是這般丫頭稱呼,沒好氣答道:"我姊姊莫說睡了,我不能叫,就是沒睡,大家都在風飄雨打的時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相見,被人知道,明日拿甚臉面做人?你不怕,我姊妹兩個還當不起呢。"蕭玉一心求見,甚麼話都沒留心細聽,只一味央告道:"好絳雪,好姑娘,莫作難我,改日好生謝你就是。哪怕她真不見我,你只替我喊醒,問上一聲,就感激不盡了呀。"絳雪只管表示她和主人是姊妹,對方仍未聽出,依舊左絳雪右絳雪地沒有改口,越發有氣。含怒答道:"你把人看得太小了,哪個希罕你甚謝意?實對你說,媽歸天時命我和姊姊拜了姊妹,一家骨肉,且比你親近得多呢。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說不見,一定不見。

用不著問,各自請吧。"蕭玉聞言,方聽出有些見怪。忙又分辯道:"恭喜妹妹,恕我不知之罪,怪我該死。好妹子,千萬不要見怪。你既能做主,請你快點開門讓我進去吧。外邊冷還不說,你知我提心吊膽來這一回,有多麼難嗎?要不見她回去,真要我的命了。"瑤仙早就隨出在旁偷聽,聞言也是心酸感動,想教絳雪開門,又因適才已囑絳雪作難,不便改口。

反正不會不開,何不忍耐片時?絳雪口雖那麼回答,臉仍回看瑤仙神色行事。見她無所表示,樂得假公濟私,話更說得堅決。蕭玉越等越心慌,一時情急,口裡不住央告,好妹子喊了無數,手在門上連推帶打,打得那門山響。打沒幾下,絳雪恐把後屋女僕驚起,忙喝:"後屋有人,你鬧甚麼?這就給你開門,看我姊姊可能饒你!"瑤仙見絳雪要開門,連忙三步兩步跑進屋去,身朝裡側面臥倒。絳雪等她進屋,才緩緩將門開放。

這一耽擱,蕭玉在門外足等有半個多時辰,身子凍得瑟瑟直抖。好容易聽絳雪有了開門之意,惟恐多延時刻,慌不迭乘空先把雪具脫下。門一開便鑽了進去,迎著絳雪的面急口問道:"好妹妹,姊姊現在媽房裡麼?"絳雪沒好氣低聲喝道:"告訴你有外人在後屋睡,怎麼還這樣毛躁,大聲大氣的?"蕭玉連忙謝罪。正還要問瑤仙住處,一眼瞥見左側門簾內透出燈光,更不再問,揭簾跑進。絳雪隨將正門關好,堂屋壁燈吹滅,跟蹤走入,又將瑤仙房門上了閂。見蕭玉站在門內,連正眼也沒看他,徑直轉向後面套間去了。蕭玉和瑤仙雖然兩情愛好,彼此心許,因瑤仙頗知自重,從不許他有甚麼輕薄言語舉動,蕭玉對她又怕又愛,奉若天人,連手指都未捱過。這時一到,同在患難之中,愛極生憐,恨不得加倍溫存撫慰,才稱心意。況且畹秋死前雖未明說,語氣中二人婚姻已成定局。加以室無他人,有一絳雪本是心腹,新近由主僕又結了姊妹。反正玉人終身屬我,縱然略微放肆一點,也不要緊。先在床前喊道:"姊姊不要傷心,我看望你來了。"連喊兩聲,不見答應。自問並無開罪之處,連喚不理,也不知是傷心太過,憂急成病,還是有甚麼別的不快。方在惶急,想要近前,回顧絳雪將門關好走入後房,知她主僕通氣,這等行徑分明給自己開道,膽更放大。一時情不自禁走到床前,想扳瑤仙肩背。手剛挨近瑤仙肩上。瑤仙倏地一聲嬌叱,翻身坐起,滿面怒容,猛伸玉掌,當胸一下,將蕭玉推出好幾尺去。然後戟指低喝道:"該死的,媽今天才死,你就要上門欺負我麼?"說到"欺負"二字,兩行清淚似斷線珍珠一般,落將下來。

蕭玉見瑤仙悲酸急怒,嚇得沒口子分辯道:"好姊姊,我擔心你極了。好容易偷偷到此,因為姊姊不理我,急得沒法,才想拉你起來。想安慰你都來不及,怎敢欺負?"瑤仙不等他說完,便搶口怒喝道:"多謝你的好心。還說不欺負我呢,我來問你:半夜三更,孤男寡女,你縱不畏人言,也應替我想想;加以你我兩家新遭慘禍,成了眾惡,好端端的還怕人家亂造黑白,怎能昏夜揹人到此?如被人發覺,說些壞話,你就為我死去,也洗不了的汙名。

急切之間擔心媽的身後和我的安危,以為夜無人知,偷偷前來,也還情有可原。但那絳妹也是我親若骨肉的心腹近人,如今又承遺命拜了姊妹,就不能作我的主,也當得幾分家。她既那麼堅決回覆,叫你回去,自然是她明白,揣知我的心意,知道事關我一生名節,比命還重,不可任性胡為,你就該立時回去才是正理。苦纏不休,已經糊塗萬狀,怎倒行強打起門來?你不知道我後屋住有蕭家的人,便是欺我姊妹兩個人少力弱,難御強暴,打算破門而入,見也要見,不見也要見,不能白來;如知後屋有人,更是意存要挾,行固可惡,心尤可誅!

這都不說。你因媽死,怕我傷心,才來看望安慰,並且不畏艱險寒冷,可見愛我情深。古人愛屋及烏,何況死的是我母親,她平日又那麼愛你,果如你那痴想,便是半子。你一進門,便是靈堂壁燈已滅,靈床下還有一盞長明神燈,決不會看不見。你眼淚未滴一滴,頭未磕一個,連正眼都未看,也不問我睡了未睡,便往房裡亂跑。稍有天良,何致如此?進門之後,我不起來理你,當然不是傷心,便是生氣。如真愛我憐我,就該想想你來得如此艱難,人非木石,怎倒不理?當然有甚麼錯處,或對不起人的地方。想明白後,再用好言勸解,我就有氣也沒氣了。你不問青紅皂白,就跑過來拉拉扯扯。我平時如是輕佻,不莊重,和你隨便打鬧說笑慣的,也倒罷了。我又不是那種無恥下賤之女,你也不是不知道。偏當我悲痛哀傷之時,如此輕薄,不是看我家無大人,孤苦弱女,成心欺負,還有甚麼?我命太苦,只有父母是親人,為了蕭家歐陽賤婢,害得二老相繼慘死。見你一往情深,只說終身有托,女婿就是兒子一樣,可以存續香菸,繼她未竟之志。我非庸俗女流,不會害羞作態,也不相瞞,對你早已心許;便是母親臨終遺命,也命嫁你。但照你今晚行為看來,心已冰涼透骨。你如此,別的男人更可想而知。我和絳妹約定終身不嫁,一了心事,便尋母親於地下了。"說完,又哽咽哭起來。

這一席活,說得蕭玉通體冷汗,面無人色。深知瑤仙性情剛強,詞意如此堅決,難以挽回。想不到一時情急心粗,竟未細想,把一樁極好的事,惹出這大誤會。慾火燒身的人,會不惜一切犧牲,明知它是火坑,也要去冒險。她雖錯怪,偏問得理對,無詞可答。又是委曲,又是愁苦,急得沒法,只好自怨自捶。連說:"我真粗心,該死該打!"瑤仙見他自己發狠捶胸,也不攔阻,只是冷笑。後來蕭玉見她心終不軟,倏地跑過前去。瑤仙鳳眼一瞪,剛怒喝一聲:"你要找死麼?"蕭玉已撲通一聲跪到面前,哭說道:"姊姊呀,我不過是粗心大意了一些,你真冤枉死我了呀!你既一定怪我,我就死在你面前,明我心跡好了。"瑤仙冷笑道:"我說你安心挾制姊姊不是?我問問你:好端端男子漢大丈夫,尋的甚死?還要死在我的面前,是何居心?如若是假,便是藉此要挾,如若是真,豈非臨死還要害我負那汙名?幾曾見一個孤男會死在寡女閨房中的?快些起來,這種做法,沒人來憐惜你,我見不得這種樣子。"蕭玉哭訴道:"姊姊,你今天想必因媽去世,傷心太甚,處處見我生氣。我反正一條命已付給你,要我死就死,要我活就活,我決不敢挾制你。如今心挖出來,也是無用。

我不過話說得急,怎會死在這裡?不過姊姊不肯回心,百無想頭,莫說不憐惜我,就憐惜我,身已化為異物,有甚用處?望姊姊多多保重,過一兩天就知我的心了。"說罷,起身要走,臨去又回頭看了一眼,見瑤仙仍是冷若冰霜,凜然不可侵犯。不禁嘆了口氣,低聲自語道:"姊姊,你好狠心腸。"把足微頓,拔步便走。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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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4 02:00: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六回 寶鏡耀明輝 玉軟香溫情無限 昏燈搖冷焰 風饕雪虐恨何窮

蕭玉的手剛伸到門上,瑤仙低喝一聲:"你等一會再走!"蕭玉本已絕望,心裡又冷又酸,聞言好似枯木逢春,立時生了希冀。連忙縮手應道:"姊姊,我不去。"回顧瑤仙,淚光瑩瑩,眼角紅潤,星眸亂轉,燈光下看去,越顯楚楚可憐,知她心軟腸斷,有了轉機。方欲湊近前去溫存撫慰,不料剛一轉背,瑤仙便把目光轉向床側,面對後房低喚了一聲:"妹妹!"蕭玉見她忽又喊起絳雪,不知是甚麼意思,哪敢冒昧再問。正在逡巡卻步,心裡亂跳,絳雪已如淚人一般應聲走出,到了床側,喊了聲:"姊姊。"瑤仙手指蕭玉,對絳雪道:

"你送蕭表哥出去,留神看看附近有人沒有。如若有人,不可瞞我。我已是孤苦伶仃,無人憐惜的薄命人,再冤冤枉枉背點汙名,實在承擔不起了。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你看他來得多麼冒失,去得多麼唐突,只是滿腹私心,從不替人打算。這樣的人,我心已成槁木死灰,百無希冀。你快去快回,甚麼話都不要說,莫為他傷了我姊妹兩個情分,我更成孤兒了。"

說罷,側身往床上一躺,竟未再看蕭玉一眼。

這一來,蕭玉的心二次又涼了半截,忍不住顫聲連喊了兩次姊姊。瑤仙理也未理。還是絳雪看不過去,朝他使了個眼色,手朝門外一指,故意說道:"我姊姊心硬,不能挽回了。

深夜之間,好些不便,房後又睡有一個外人。她哭了一整天,水米不沾牙,心已傷透,人更受了大傷,明早還有不少要緊事。你容她早點安歇,莫要逗她多傷心了,快些請回去吧。"

蕭玉見絳雪暗示神情似有話說,雖然將信將疑,但是事已鬧僵,除了望她轉彎,別無挽回之望。既然這等說法,再如不走,豈不把自己那一種深憐蜜愛之意,越發打消個淨?忙答道:

"妹妹說得對,我真該死。只顧看著姊姊生氣,多心著急,忘了請她安歇了。"說罷,又對床上低喊道:"姊姊呀,只求你多多保重玉體,不要傷心,我就身遭橫死,也是甘願,請早安歇吧。"瑤仙還是不睬。蕭玉無法,只得嘆了口氣,隨著絳雪啟門走出。到了堂前,悄對絳雪道:"我來時心急,只顧著先看望姊姊,沒顧得先向媽的靈前叩拜,姊姊怪我,也由於此。妹妹稍待片該,容我叩幾個頭吧。"絳雪道:"後屋有人,雖然被我將穿堂屋鎖斷,不會闖出,到底擔心,你改天再來,不是一樣?"蕭玉悽然落淚道:"我此時方寸已亂,萬念全灰,知道能來不能?一則我們兩家這麼深的情分,媽是長輩,禮不可缺;尤其媽最愛我,視如親生。今天姊姊這樣錯怪冤枉,媽陰靈不遠,必能鑑我真誠,何況媽臨終之時又有遺命。向她禱告禱告,也許冥中默佑,託夢給我姊姊,教她回心轉意。既是後屋有人,我也不敲引神磐了。"隨說,早抽三枝本村自制的棒香點上,跪在靈前,低聲祈禱起來。

絳雪原知瑤仙故狠心腸,有意做作,欲擒先縱,給他一個下馬威,以便激其同仇敵愾,永無反顧。見他如此情痴,也覺不忍,只得聽之。強催著蕭玉禱罷起身,故意先開正門走出,看了看四外無人,才縮回來引送蕭玉。到了門外,將門反掩,一同走到牆角雪堆後面,立定說道:"大表哥,你怎麼這麼呆?你還怪她狠心,全不看她平日多孝母親,媽是為誰死的?女婿有半子之情,你這女婿更比半子還重。她既以終身相許,這不共戴天之仇的千斤擔子,還不是望你能分擔一半麼?實不相瞞,她從媽死後不久,就想你。等到夜半不見你來,又氣又急,如非怕人看破,還幾乎要叫我到你那裡去呢。誰知好容易把你盼來,進門時那麼莽撞,已經不快。末了急匆匆打門闖進,既不問媽何時故去,身後事怎麼辦;已聽我說她睡了,也不問問她身子好不好,吃東西沒有,睡著沒有,人怎麼樣。彷彿我家大人已死,百無顧忌,闖進她的臥房。見她面朝裡睡,不理不睬,三歲娃娃也看得出是在生氣。就該先陪小心,好生安慰,把她哄起了床再說才是。你卻不管青紅皂白,夜入深閨有無嫌疑,過去動手就扯。她心本窄,像你這樣亂來,那還有不多心傷感的道理?這是你自己把一樁成了的好事,鬧和稀糟,怨得誰來?"

蕭玉吃絳雪數說了一頓,悔恨之餘,滿擬必有下文,一聽到末句,並無可以轉彎的活。

急忙央告道:"好妹妹,我沒有她,活在世上有何生趣?我知錯在粗魯大意。姊姊聽你的話,好歹給我出一個主意,挽回她心,感恩不盡。"言還未了,絳雪冷笑道:"無怪姊姊看你無用。話還用明說麼?這事全仗人力去做,也不是勸得轉的事。我已明點給你,就不立時去做,也該有句話,我才好說。一來就死呀活呀的,全沒一點丈夫氣,莫說姊姊,連我也聽不慣這個。心堅石也穿,人只要肯真心著意去做,沒有不成之理。一味裝瘋賣呆,連句話都換不出,這樣還說甚麼?"蕭玉前後一思索,忽然省悟,瑤仙意思是要他同報母仇,不禁嚇了一大跳。當時只顧挽回情人的心,並未細想,脫口答道:"你說的話,我明白了。我還當姊姊真恨我呢,原來如此。請你轉告姊姊,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只管放心。但是一樣,自來一人計短,二人計長。為公的來說,我雖為她不惜百死,無如聰明機智都不如她。既然敵愾,理應同仇,和衷共濟,隨時密商,以她之長,濟我之短,方有成功如願之望。為私的說,我二人從小一處長大,情逾骨肉;又承先人遺命,訂此良姻,雖未過門,也算得是個患難夫妻。境遇相同,遭受一樣,孤苦慘但,言之傷心。她還幸而有你這樣一個同心同德、休慼與共的妹妹;我表面上有個同胞兄弟,說起來總算比她多一骨肉之親,實則心情兩異,迥不相謀。最令我痛心的是事仇若父,彷彿理所當然。看來我還不如她呢。如今就把報仇一節,作為沒有此事,也該日夕聚首,相敬相憐才是;如若轉而憂讒畏譏,動輒害怕,不敢相見,只恐仇沒報成,人早相思而死了。請妹妹務必代達,說我有她則生,無她則死,今生今世,永為臣僕。只要她一說出口,天塌下來,也敢應承。只求她在大仇未報以前,隨時定約把晤,千萬莫再不理,免我相思而死,就感恩不盡了。"絳雪聽蕭清和他面奉心違,暗自驚急。

等他說完,笑答道:"你老是愛表白,看這一套話說了多少死字呀。你暫且請回家去,這些話我定給你帶到。聽與不聽,卻在乎她了。"蕭玉發急道:"她最信服的是你,只要幫我多說好話,沒有不信之理。好妹妹,勞你點神,容我在此稍等片刻,聽你一個信。哪怕人不出來,給我一個暗號呢。今日連愁急帶傷心苦熬了一整天,得點實信回去,也好睡個把時辰的安心瞌睡呀。"絳雪便問:"這個暗號如何打法?"蕭玉道:"她如迴心答應,你隨便拿件杯盤碗碟之類擲在地上,我就明白了。"絳雪笑道:"你真痴得可憐。他對我就不……"說到這裡,忽然止住,心中一酸,轉身就走。蕭玉不明言中之意,只當她指的是瑤仙,話未肯定,人已走了。忙追上去,悄聲急問:"妹妹,你說甚麼?"絳雪急答:"我曉得,你放心,回去安睡就是,再要磨人,連我也不理你了。"

蕭玉不敢再說,只得搶口說了句:"多多拜託。"退了下來。因絳雪暗號示意不否不諾,心中不定,意欲等上一會。忽見絳雪走到門前,回身將手連揮,意似催走,不再回復。暗忖:"今晚我真呆了。這裡住房都沒牆垣,正好假裝回去,等她進屋再繞轉來,到窗底下聽她二人背後真話,一聽便知,不比得她暗號還強得多麼?"念頭轉定,先把手一揮,朝來路走去,先繞到房側,見靈堂燈光一明一暗,瑤仙窗上影綽綽似有兩個人影閃過,知已進房,沒有留神自己。慌不迭提氣輕身掩到瑤仙居室窗下,側耳靜聽。二女語聲細微,隱聞瑤仙在內悲嘆,絳雪在旁勸解,只聽不真切。雪地奇寒,朔風透體,脊骨冰涼,牙齒又不爭氣,偏在此時捉對兒上下廝擊,震震有聲,怎麼也忍不住。惟恐二女發覺,再一弄巧成拙。更難挽回。急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似要迸出腔子外來。越急心越不定,兩耳更失效用,在自惶惶,無計可施。後來在窗底下搜索,好容易找到一條小縫。剛湊上去,要往裡探看,忽聽瑤仙在屋裡喚道:"絳妹,你聽窗外好似有人一樣,快看看去。真是越鬧越不成樣了。"隨聽絳雪答道:"姊姊忒多心,明明是冰雪破裂的聲音。這半夜三更,哪有這樣下流沒品行的?被人看見,捉住還有命麼?明天還要早起,請姊姊早點安歇養神吧。"

蕭玉在外,哪敢往下再聽,沒等說完,早嚇得提心吊膽,接連幾躥,逃了開去。恐二女由窗中外窺,避開正面,先在房側躲了一會,不見人出。探頭外視,瑤仙室內燈光已滅,聲息全無,知道冰雪業已凍結,自己輕功不曾學好,踏行有聲,不敢再作留連。心中一酸,越覺通體冰涼,徹骨寒心,冷不可當。懷著滿腹悲酸,思緒萬千,對著瑤仙臥房虛抱了幾抱,四顧茫茫,悽然暗歎了一聲。眼淚流到臉上,麵皮微動,覺著有些發皺,舉袖去擦,冰涼挺硬,袖已凍僵。只得把一雙凍手搓熱,露出一張無人見憐的哭喪臉,往回就跑,隨跑隨想。

暗忖:"二女所說之事,何等機密重大,如若稍微看輕我,怎會吐露隻字?分明念切親仇,故意用激相試,好使我同心協力,銳身患難。尤其是當面說明婚嫁,不作絲毫兒女於羞態,可見傾心已久。只怨恨自己痴頑,全不體貼她的處境傷心,情熱莽撞,不會溫存。易地而居,便自己換了她的境地,遇了情人這樣,恐也難免誤會心寒,怎能怪她生氣?話雖句句責備,而眉目之間隱含幽怨,深情若揭。又可恨自己太粗心,辯白的話全不中理,也不留神查看她的語氣神色。直到她氣極,下了逐客之令,我雖滿腹心曲,竟未說出一句。如今想起,已是不及。她命絳雪送出,好似安心留一轉彎的路。自己聽出心事,就該誓死同仇,立即回去。她姊妹明明是一個鼻孔出氣,話已說到這等分上,偏還要聽甚麼壁腳,探甚麼背後言語。

她那麼冰雪聰明,耳目何等靈敏,如今定已被她看破無疑。其實越是責備,倒顯情重,任她數說,並不妨事。依這樣譏斥幾句,就此熄燈不理,又說自己是個沒品行的人,大有不屑之勢,卻是可慮之極。"這一疑慮,念頭不由又轉到壞處;想道:"彼此從小長大,早種情根。今日瑤仙家遭慘禍,自己還不是無獨有偶,和她一樣遭禍喪母?照著素日情分,理應相慰相憐才是。這樣大雪寒天,始而閉戶堅拒,任我僵立風雪之中,閉門不納;後來勉強開門進去,先是向壁不理,繼而盡情責間,全無一點慰藉,終仍逐諸大門之外。後來窗下偷聽,休說名分已有宿定,即便算我越禮,也由於愛深情急所致,倘有三分愛憐,或命絳雪重出慰勉,或是故露口風。她不想只要暖室繡戶中吐個一句半句,這風雪中的可憐人便可安心適意,免卻無限煩惱憂疑。她不但視若路人,反說得人那麼不堪,就此熄燈絕決,薄情一至於此。

以後更不知她理我不理,真要決裂,還有甚麼想頭?"越想越傷心,不禁又啞聲痛哭起來。

哭不幾聲,念頭匆忙轉到好上。又覺瑤仙深情內蓄,言行皆寓有深意,為了激勵自己臥薪嚐膽,不得不爾。自己不過受點凍,她這時人去後的傷心,恐怕還要更甚。不禁又起了愛憐,急得低聲直喊:"好姊姊,你今日人已吃了大虧,千萬不要再傷心啊!"念頭忽一轉到壞上,又把"好狠心的姊姊"叫了無數。

似這樣時悲時喜,時憂時恨,神態怔忡,心情搖搖,也不知如何是好。在雪上滑行,快兩步,慢兩步,想著心思自言自語,獨個兒盡在搗鬼,不覺到了自家後門。本就滿腹悲憤牢騷,一看居室內透出燈光,更有了氣。暗怪乃弟不知事務,出時再三叫他只留靈前神燈,這般夜深將燈點起引了人來,豈不又遭指摘?本就有氣,正待發作,才一走進,便聽兄弟送人往前門走出。由暗室中掩到靈堂探頭往外一看,正是自己又恨又怕的緊鄰郝潛夫,不由嚇了一大跳。尚幸心存顧忌,入門時沒有張揚,又在暗室之中走出,否則豈不正被撞破?就這樣,也拿不準潛夫來時早晚,機密洩露也未。一著急,把當晚的滿腔怨毒全發在乃弟身上。暗忖:"事已至此,不洩露還可饒他,如由他口裡吐出機密,反正清議難容,非重重收拾他不可。"當時忿極,怒氣衝衝掩進房中坐下,真恨不能把乃弟毒打一頓才能出氣。總算蕭清運氣還好,蕭玉到時,剛巧潛夫起身。蕭玉悲憤急怒一齊交加,昏憤心粗,沒有跟出偷聽,竟被蕭清幾句言語遮飾過去,以為真個無人知曉。蕭玉儘管怨氣難消,天良猶未喪盡,自知所行所為不合軌道,加以作賊心虛,惟恐鬧起來別生枝節,未操同室之戈,只怒聲斥責了幾句,便往床上臥倒。又把心上人所說的話重又反覆玩味,似著了魔一般,不住展轉反側,短嘆長吁,恨一陣,愛一陣,喜一陣,愁一陣。最終覺出如要挽回情愛,與意中人比翼雙棲,不問今晚種種說話舉動是真是假,非代她銳身母仇,決然無望。只要能將仇人殺死,即使她真個變心薄情,也能挽回。如若故意激將,正可增加情愛。越想越對,方覺還有轉機。猛又想道:"報仇之事大不容易。蕭逸是全村之主,人望所歸。以下弒上,即使僥倖成功,村人定動公憤,休想活命。全村的人都把瑤仙認為遺孽禍水,豈有不疑心到她之理?況且蕭逸內外武功均臻極頂,靈敏非常。連那三個小兒女都不是隨便能對付的。縱然甘冒不韙,滅倫背叛,身子先近不了,如何行刺?要想乘他教武,身子挨近時驟出不意,下手暗算,蕭逸又得過祖先嫡傳,長於擒拿,奧妙非常,不論旁刺側擊,敵人手略沾身,不被擒住,便被點倒。眾目昭彰之下,就是得手,蹤跡敗露,也跑不脫。無論晝夜、明暗下手,均如以卵投石,一觸即碎,真比登天還難。不辦吧,情人的心又無法挽回。"怎麼想,也打不出主意,鬧得一夜不曾閤眼。天亮便起來,等人籌辦乃母身後之事。

蕭清看出他受了瑤仙挾制,必然心懷不善,也是急得一夜不曾安睡。蕭玉色令智昏,不但對乃弟毫無憐惜,反因昨晚之事遷怒,拿他出氣。一起床,便厲聲呼斥,藉故喝罵。稍辯一兩句,便動手打。因是大年初二,執事人等差不多頭晚都補除夕的缺覺,加上痛惡死人,心中不願,捱到正午,才行陸續前來。郝老夫妻原是熱腸相助,因昨晚潛夫回去一說,天生疾惡如仇性情,如何容得。如非乃子已經答應了蕭清,不為洩露,更恐引起箕豆相煎,蕭清吃了蕭玉苦頭,幾欲過去當眾宣示,大大打罵一頓,才快心意。背後尚且恨得如此,見了本人,怎忍得住,只好不去。到了傍午,潛夫才到蕭家略為敷衍,推說二老晚間受寒感冒,不能前來。蕭玉本和他不對,此時正盼早點事完天黑,好去崔家暢敘幽情,潛夫又是面對兄弟說話,樂得裝未聽見。郝老夫妻生病不來,更省絮貼,就此忽略過去。這些人一來晚不要緊,蕭清卻吃足了苦頭,被蕭玉罵前罵後,無可奈何,便去靈前撫棺大哭。到了人來入殮之時,蕭玉雖然色令智昏,畢竟母子天性,也免不了一場大慟。蕭清更不必說,眾人都知他年幼可憐,齊聲勸勉,方得少抑悲哀。

潛夫看他成禮之後,乘著蕭玉不在眼前,悄問夜來之事。蕭清知道隱瞞不住,只得說了個大概。潛夫暗忖:"乃兄為人無異禽獸,他卻天性純厚,弟兄二人如在一起,就不受害,也必受他人連累。父母昨日已經勸過,就這樣勸他移居師父家中,未必肯去。還是稟告師父,由他作主,喚去相依才好。"當下也不說破,見蕭玉走來,又寬慰蕭清幾句,便即辭去。

回家換了雪具,跑到蕭逸家中,將他弟兄之事和盤托出。蕭逸沉吟了一會,答道:"伯祖嫡裔只此一支,便多不好,也應保全,何況還有一個好的。清侄靈慧,尚有至性,由我教養成人,自不必說。就是玉侄,他和瑤仙未始不是一雙佳偶,年輕人身落情網,無可顧忌,自是難免。若說他們狼子野心,志存叵測,決無此大膽。縱敢犯上作亂,事情也萬辦不到。他兩人既然心許已久,又有兩家母氏遺命,等過百期,索性由我作主,給他們行聘,服滿成婚好了。至於苟且一層,瑤仙平日頗有志氣,昨日我見她甚是哀毀,便玉侄非人,她也決不肯以身蒙垢,永留終身之玷。不過他們平日情愛甚厚,同遭慘變,難免彼此相愛相憐。又因村人厭惡乃母,難免遷怒遺孤,不敢公然來往,只好背地相見,哪知這樣嫌疑更重。玉侄昨晚尚且前往,以後自不免時常偷會。你既發覺,務要裝作不知,切忌傳揚。須知玉侄不肖,尚有清侄可以繼承。崔、黃兩家至戚,卻僅此一個孤女,若使羞忿不能立足,無論死走逃亡,或激出甚別的變故,均使我問心不安。只等初六靈柩出屋,便將清侄招來與我同住。玉侄之事,只要他們發情止禮,不致蕩檢逾越,到時明訂婚禮也就罷了。"潛夫哪知蕭逸明知畹秋死前必有復仇遺命,因看仙人面上,意欲委曲求全,故意說她不會有甚異圖,日後暗中設法挽救。聞言頗不謂然,因未拿著逆謀把柄,不便深說,由此便留了神。不提。

蕭玉因潛夫始終對他不理,想起昨晚之事,大是疑心。人去以後,強忍憤恨,勉強上完夜供,將蕭清喚至房內,把門一關,拿了一根藤條,厲聲喝問:"到底昨晚有無洩漏機密?

"蕭清從小挨打受氣,積威之下,神色未免慌張,才說一句:"哪有此事?"蕭玉便刷的一藤條打向身上。蕭清雖然小好幾歲,平日比他肯下苦功得多,力也較大,只是敬他兄長,一味恭順,並非真個不敵。見他家遭慘禍,母死在床,停屍未殮,竟然背禮忘親,去尋情人私會,昨晚神情言語均似受了蠱惑,欲謀不軌,已是老大不以為然。日裡既未盡哀,夜來又復欺凌弱弟,一言不合,持鞭毒打,全無絲毫手足之情,未免心寒氣壯。先未及躲,捱了一下重的。蕭玉見他不答,第二下又復打到。蕭清實忍不住,含淚忍痛,一縱避開,也喝道:"媽才去世,你我同氣連枝,患難相依,理應兄愛弟敬,互相顧惜才是。我又沒做甚錯事,來是人家自己來的,為何打我?"話未說完,蕭玉刷刷又接連幾下,俱吃蕭清連使身法躲開。

嗣見他不可理喻,追打不休,意欲拔腳逃出。蕭玉嫌他不似往日甘於受責,越發暴怒,低喝一聲:"你敢不服我管,往哪裡跑!"隨著縱身過去,連頭夾背,惡狠狠又是一下。蕭清也真忿極,聞得腦後風生,將頭往側一偏,跟著身子一矮,轉將過來。趁著蕭玉一藤條打到門上,使一個葉底偷桃之勢,抓住藤杆一拉,奪過手來。底下一腿將門踢開,縱將出去。不想迎面輕腳輕手跑來一個女子,蕭清忙往外縱,對方來勢也急,兩下幾乎撞個滿懷。還算蕭清眼快,身子矯捷,身剛縱起,瞥見對面跑來一條白影,喊聲:"不好!"百忙中施展蕭家內功嫡傳,一個懸崖勒馬之勢,身子往左一橫,就勢單足往旁邊茶几角上一點勁,往右上方斜飛出去。只聽鏘鋃、嘩啦、兵乓、哎呀之聲響成一片,靈堂內頓時大亂。

原來蕭清急於避人,用勢太猛,徑由來人頭上飛過。落時身子朝外,只顧想看來人是誰,不曾留意身後,腳跟正踹在神桌角上,一下將上首一座兩尺來高的錫燭臺踹翻折斷。上半截連同半枝殘燭掉在地下,下半截翻倒在桌上,將靈前供菜果盤撞壞了好幾個。同時蕭玉見兄弟居然搶藤奪門而出,不受責打,益發怒從心起,惡狠狠跟蹤飛身追將出來,勢子也急。

室中只有一盞半明不滅的神燈,加上三人一陣縱跑帶起來的風勢,燈焰搖搖,光景越發昏暗。蕭玉正低聲喝罵,兩眼一花,見蕭清縱起,只知怒極前撲,不想前面還有一人。來人也不知是否存心,明明見對面有人,仍往前跑。這一來,兩下里都收不住勢,恰撞了個滿懷。來人又是女子,"哎呀"一聲,跌了個屁股墩子。蕭玉力大勢猛,一把人撞倒,心中一驚,一把沒抓住,身反向前一探,吃來人叭的就是一個嘴巴。低聲喝道:"你瞎眼了麼?"蕭玉這才聽出是絳雪的聲音,不由又慌又喜,哪還再顧別的,忙伸手想去扶時,絳雪已由地上縱起,低喝道:"你這個欺負兄弟的壞人,哪個理你?"說完,轉身要走,蕭玉懸心了一夜,方欲打完兄弟,再候片時,便硬著頭皮再去見瑤仙傾吐心腹。想不到絳雪會來。昨晚曾經託她,料知必有佳音。半邊臉打得火辣辣的,也忘了用手去摸。哪知絳雪是恨他追打她的心上人,又吃撞了一跌,心中不忿,先打了他一掌不算,還要故意做作,向蕭清賣好。蕭玉一見絳雪要走,如何肯放,也不顧蕭清在側與否,慌不迭縱步上前,將門攔住,央告道:"好妹妹,是我一時沒有看真,誤撞了你。我給你賠禮,千萬不要見怪。請到屋裡坐吧。"絳雪答道:"你撞了我不要緊,我只問你,為甚麼要打他?"蕭玉道:"妹子你不曉得,一言難盡,人都被他氣死,我們去至屋裡說吧。"絳雪道:"我知他為人極好,又最尊敬你,媽才死了兩天,你就欺負他,我就不依。"

蕭玉知道瑤仙最怕物議,哪敢說了昨晚歸來,潛夫方由家中走出之事。只得急辯道:"我恨他不聽教訓,想拿藤條嚇他,不料他又兇又惡,反被奪去。你看藤條不還在他手裡,剛放下嗎?他仗著向外人學了點本領,哪把我當哥哥的放在心上,將來他不打我就是好的,我還欺得了他?不信你問他去,我剛才打了他一下沒有?"絳雪見蕭清已將手中藤條放下,剛把碎盤碎碗、斷了的燭臺一齊撿開,由桌底取了一對完整的燭臺換上,一邊擦著眼淚,好似傷心已極。情人眼裡越發生憐,聞言忙就勢跑過去,笑臉柔聲問道:"清少爺,大哥打了你麼?你對我說,我給你出氣。"蕭清先聽這一對無恥男女的稱呼問答,已是傷心忿激,哪裡再見得這等賤相。怯於兄威,不敢發作,只鼻子裡哼了一聲,捧起那堆破碎祭器,回身往裡便走,正眼都沒看絳雪一眼。絳雪好生無趣,忽又想起昨日雪中滑倒之事,不禁心中一酸,一股冷氣又由脊骨縫起,直通到腦門,暗中淚花直轉。蕭玉仍不知趣,忿忿說道:"妹子,你看他多該死,你好心好意問他的話,他這個背時樣子,怎不叫人生氣?"絳雪怒道:"都是你不好,你管我哩!"蕭玉因外屋隔溪便是郝家,恐被跑來看去,重又卑詞請進。

蕭清已走,絳雪無法,只得就勢下坡,同到蕭玉房中,把滿腔怨憤,全發放在蕭玉一人身上。坐在那裡只是數說,又怪他昨晚不該窗下偷聽,被瑤仙認為輕薄浪子。好好的事,自己敗壞,要和他一刀兩斷,永不相干。急得蕭玉無法,再三央告,託她挽回。絳雪才說出經她一夜苦勸,略微活了點心。"如今才叫我來喚你,半夜無人之時前去。仇人所留女僕已經設法遣走,家中無人,甚話都可說。但是成敗在此一舉,莫要再和昨晚一樣,自尋苦惱。"

蕭玉一聽,立時心花怒放,破涕為笑。又怪絳雪:"這等好音,先怎不說?不然早就跟你走了,豈不害姐姐久等,又來怪我?你耽延時候,這裡郝氏父子是奸細,如被闖來看破,如何是好?"邊說邊忙著穿衣著橇。絳雪攔道:"你忙甚麼?天還早呢。剛給你把事辦好,又怪人了,以後還用我不用?我要怕人,還不來呢。姐姐是千金小姐。我呢,命是她家救的,本來根底,只有死去的恩父恩母知道,莫說出身平常,就是真好,總做過她家丫頭。事情不鬧穿,大家都好;如果鬧穿,被人看破,自有我一個人來擔這惡名,連你都不會沾上。我為你用了這麼多心血,不說怎麼想法謝我,反倒埋怨起來,好人就這麼難做麼?"蕭玉連忙謝過,又說了些感激的話。絳雪微嗔道:"門面話我不愛聽,盡說感激有甚麼用?這樣雪天雪夜,不避嫌疑,擔著千斤擔子,悄悄冒險跑來,一半自然是為了姐姐,想成全你們,將來配一對好夫妻,但是我的來意還有一半,你知道麼?"

蕭玉一聽,她的話越說越離徑。一時誤會,以為她也看中自己,想和瑤仙仿效英、皇,來個二女同歸。絳雪娟麗聰明,瑤仙與她已是情同骨肉,此舉如得瑤仙贊同,未始不是一樁美事。但是瑤仙機智絕倫,捉摸不定,自己常落她的算中。萬一姊妹兩個商量好了,來試探自己,女子性情多妒,這一決裂,更難挽回,哪敢輕率從事。便拿話點她道:"妹子成全我的婚姻,無異救命恩人。自古大德不言報,何況我這一身,業已許給瑤仙姊姊,沒齒不二,死生以之。我不能昧起良心來說假話,妹子如有用我之處,還須聽她可否。即便為你赴湯蹈火,也是出於她意,不能算我報德。別的身外之物,豈是妹子看得上眼的?"還要往下說時,絳雪見他仍不明白來意,反錯疑自己也想嫁他,好生羞忿。心事本難明言,無奈時機難得,不趁此挾制,少時他和瑤仙一見面,經過昨晚一番做作,此後全是柔情蜜意,兩人情分決比自己還深得多,如何能拿得他住?一著急,不禁把心一橫,頓足立起,怒道:"你這些話,把我當作甚人看待?昨晚不是我哭勸姊姊一晚,能有今天麼?我把話都說明了,還裝不懂,氣死人了!"蕭玉惶恐,直說自己實在糊塗,不測高深,你我情分無殊骨肉,有甚麼事,何妨明說呢。絳雪道:"我這事,你就問姊姊,她也極願意的。我這時候和姊姊一樣,只是一條命,不怕害羞了。本來我想由姊姊自己向你說的,但是我心都用碎了,這簡直是前世冤孽,已不得早點說定,才朝你說的。別的我也不要報答,只要你幫我說幾句話,問個明白。

最好叫他同我當面說句話,能如我願,不要說了;如真嫌我,以後也好死了這條心,專為姊姊出力拼命,報答她全家對我的好處。不管行不行,請你以後少拿出哥哥的威風欺壓人家。

莫看你比他大幾歲,要照為人來說,你哪一樣也不如他呢。這你總該明白了吧?"

蕭玉聞言,方始恍然大悟。料她屬意兄弟已久,情發於中,不能自制。暗忖:"她兩姊妹如能變為妯娌,真再合適不過。無奈兄弟性情外面和順,內裡固執。從小不喜和女孩打交道,尤其對於瑤仙落漠無禮。便自己不愛他,也是由此。加以年幼不解用情,昨晚今朝又連遭打罵。如若日後軟硬兼施,連勸帶逼,或者尚可。當時要他吐口應允,必更說絳雪無恥賤婢,不屑答理。甚至還會說出全家遭慘禍,便命婚媾,喪心病狂,何以為子等等不中聽的話,抬出一大篇道理來,叫人無話可答,豈非自找無趣?"想婉言回覆,姑且從緩,包在自己身上,必使將來成為連理。話剛說了一半,絳雪冷笑道:"我也隨姊姊讀過兩年書,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人各有志,勉強的事,慢說不成,就成,有甚麼意思?就拿你這人說,品行學問,武功聰明,一無可取,哪點配得上我姐姐?不就是看你用情專一,對她至誠,將來不致負心這一點麼?我只要你代我問兩句話,好定我的心志。也不是非他不可,決不強求。說到就算你報答了我。不成我認了,以丫角終老,決不怪誰。天已快到時候,只管耽擱怎的?

"蕭玉見她意甚堅決,只得應了。忙往後屋去尋蕭清時,誰知蕭清見絳雪夜間到此,行蹤詭秘,入室不走,疑有甚麼奸謀,早回到堂屋,竊聽了個大概,咬牙切齒,暗罵:"天下竟有這樣不顧廉恥的女子,慢說我不會娶妻,就娶也不會要你。"見乃兄走出,知要尋他麻煩,忙往黑影裡一閃。蕭玉剛進後屋,絳雪也悄悄跟了尾隨在後,意似暗中探聽蕭玉去作說客,是否為她盡心。蕭玉忙著去會瑤仙,巴不得早點說定好走。他以為兄弟定在後進暗室中哭泣,絳雪又一意尾隨蕭玉,二人全未看見外屋板壁間藏的有人。蕭清知道兄長天良已喪,難免威逼糾纏,又要嘔氣,趁二人入內之便,索性溜走。到了門外,縱身上屋,再由屋頂施展輕功,踏著積雪,繞到後進屋上待了一會,側耳往下靜聽。蕭玉是由後屋又找向前面,蕭清知他早就想走,後門未關,便輕輕縱落,如捉迷藏一般,由黑地裡掩了進去,仍藏在靈堂隔壁屋內,偷偷聽乃兄動靜。

蕭玉因前後進各房找遍,不見兄弟蹤跡,又點了一個火捻子,二次到處尋找。作賊心虛,還用一塊椅墊擋住向外一面,以防外人窺見。因為情急心慌,絳雪始終掩在他的身後,也未覺察。蕭清進屋時,蕭玉剛由後屋走到靈堂外去,見兄弟仍然無蹤,氣得亂罵:"該死的東西,往哪裡撞魂去?這樣要緊關頭,害我苦找,又不好大聲喊的。你要是去到郝家,向老鬼、小鬼訴冤去,那除非你不回來,再要為你盡耽擱時候,姐姐等久怪我,回來非跟你拼命不可。"絳雪見蕭清不在,料知成心避出,決難尋回。又聽蕭玉一個人自言自語搗鬼,也恐瑤仙等久懸念,心裡一涼,不禁"唉"了一聲。蕭玉聞聲回顧,知她衛護兄弟,適說狠話,諒被聽去。方恐嗔怪,絳雪卻道:"你等不得,那就走吧。只要誠心照我話做,也不必過於逼他,在這三兩天內給我一個迴音,就承情了。"蕭玉忙道:"那個自然,這樣再美滿不過。他又不是瘋子,我想他一定喜歡,決無不願之理。"絳雪聞言,似有喜色。忽又雙眉一皺,嘆口氣道:"你倒說得容易,要知這是我前一世的冤孽魔債。不用找了,走吧。"蕭玉巴不得說此"走"字,就勢回步。因見絳雪鍾情太甚,只圖討她喜歡,邊走邊道:"他決不敢不聽我的話,真要不知好歹,看我饒他!這時不見,或許往郝家告狀去了呢。"絳雪道:"這人天性最厚,任多委曲,也決不會壞你的事。不是見我不得,便是怕你有話避人,少時又欺負了他,躲出去了。向外人亂說,一定不會這樣。你走後門,我走前門,分路出去,也許能遇上呢。但是你想他聽你話,以後再也不可欺負他了。"

蕭玉忙著快走,口裡應諾。匆匆整理好了雪具,先送絳雪走到前面,探頭細看,郝家燈光盡滅,諒己全家入睡。放放心心催著絳雪穿上雪具,約定同行地點,出門上道。趕急閂門,往後門跑去。蕭清知道此時再不出面,必疑自己向外人洩漏機密,回來又是禍事。想了想,料與情人相見心急,必無暇多說。聽他迴轉,故意出聲走動。蕭玉見兄弟忽然出現,雖然急怒交加,一則心神早已飛走,無暇及此;二則守著絳雪之誡,事須好商,不便發作。匆匆停步,喝問:"你往哪裡去了,如何尋你不到?"蕭清知道他適才沒敢高聲呼喊,隨口答道:"我自在後房想起爹媽傷心,後來口渴,見崔家丫頭在房內,不願進去,摸黑到廚房喝了半瓢冷開水,哪裡都未去。沒聽哥哥喊,哪曉得是在找我?"蕭玉將信將疑,不及盤問,只低喝道:"表嬸臨終,已收絳雪妹子為義女了。她是你二表姊,以後不許再喊丫頭名字得罪人。這會沒工夫多說。今晚你再放個把奸細進來,就好了。"隨說隨走,說完,人已往後門跑去。

蕭清見乃兄毫無顧忌,一味迷戀瑤仙,天性淪亡。神志全昏,早晚必定受人愚弄,犯上作亂,惹那殺身之禍。又是心寒,又是悲急,暗中叫不迭的苦。見人已走,只得去把後門虛掩,將神燈移向暗處,室燈吹滅,不使透光,以防潛夫再來叩門。也不敢再出聲哭泣,只跌坐在靈前地上,對著一盞昏燈,思前想後,落淚傷心。暗祝陰靈默佑兄長懸崖勒馬,迷途早返。一面再把潛夫所勸潔身遠禍,移居叔父家中的話,再四考量輕重利害。最終尋思:"兄長受了賤人蠱惑,無可諫勸,禍發不遠。自家雖是蕭氏宗支,先世不曾同隱,情分上本就稍差。父母在日,與村人又不融洽。再經這一場禍變,難免不怨及遺孤,加心嫉視。安分為人,日久尚能挽轉。若作那桑間濮上等蕩檢逾閑的醜事,村人已是不容;再要為色所迷,受挾行兇,有甚悖逆舉動,不但本人難逃公道。自己也必受牽連,為時詬病,有口難分。縱不同謀助逆,也是知情不舉。好了,受些責辱,逐出村去;一個不好,同歸於盡。弟兄同難,原無所用其規避。但是父母已被惡名,他又多行不義,生慚清議,死被惡名。自己不能幹蠱,反倒隨以俱盡,父母血食宗祠由此全斬,不孝之罪豈不更大?何況他還要強逼娶那無恥丫頭,不允,日受楚辱,更傷兄弟之情;允了,不特心頭厭惡,以後事敗更難自拔。"越想越難再與同處,決定敷衍過了破五,靈棺一葬,便即離去,搬到叔父家中避禍,以免將來波及,反而更糟。日夜悲思,疲勞己極,主意拿穩,心神一定,不覺伏到蒲團上面,昏沉入夢。不提。

且說蕭玉出門,踏上雪橇,趕上絳雪。假說兄弟沒有見到,以免無言可答。一路加急滑行,仗著沿途人家絕少,又都夜深人睡,一個人也未遇見。趕到崔家,遙見燈光全熄,全屋暗沉沉,料想來晚,瑤仙久等生氣,以入睡相拒,好生焦急。又不敢埋怨絳雪,得罪了更難挽回,急得不住唉聲嘆氣。絳雪明知他心意,也不去理他。快要到達,方對他道:"玉哥,嘆氣則甚?來晚了吧?"蕭玉見她反而奚落,忍不住答道:"你還說哩,都是……"說到"你"字,又縮回去。絳雪怒道:"都是甚麼?都是我耽擱的,害了你是不是?"蕭玉忙分辯道:"妹子,你太愛多心了,我哪裡說你?我是說,都是我命苦,把心挖出來也沒人知道,真恨不如死了的好呢。"絳雪冷笑道:"那倒用不著費那麼大事,少埋怨人幾句就好了。我既說得出,就擔得起。你屋還未進,就著急做甚麼?"說時已到堂屋門前。蕭玉見一排幾間屋沒一處不是黑的,料定瑤仙生氣無疑。昨晚已經吃過苦頭,哪敢再冒昧闖門而入。見絳雪推開堂屋門,走到瑤仙門前掀簾而入,心亂如麻,也沒留神細看,恐又見怪,只得站在門外候信。

方在憂疑不定,忽見絳雪在房內將頭探出簾外,細聲說道:"到了家屋,怎不進來,還要喝一夜寒風麼?請你把中間堂屋門關好,上了門閂。我冷極了,要回房去烤火,不由前面走了。"說時,蕭玉瞥見簾內似有微光透映,又不似點燈神氣。聞言如奉綸音,不等說完,諾諾連聲走將進去,放下雪具,匆匆關好堂屋門,朝靈前叩了三個頭。慌不迭掀簾鑽入一看,室內無燈無火,冷清清不見一人,僅裡面屋內簾縫中射出一線燈光。不知瑤仙是喜是怒,許進不許,正打不出主意。忽聽裡屋通往後間的門響了一下,彷彿有人走出,跟著又聽瑤仙長嘆了一聲。蕭玉忙也咳嗽一聲,半晌不聽迴音,提心吊膽,一步步捱到簾前,微揭簾縫一看,忽覺一股暖氣從對面襲上身來。室內爐火熊熊,燈光雪亮,向外一排窗戶俱都掛著棉被。絳雪不知何往,只剩瑤仙一人,穿著一身重孝,背朝房門,獨個兒手扶條桌,對著一面大鏡子,向壁而坐。不由心血皆沸,忍不住輕喚了聲:"姊姊,我進來了。"瑤仙沒回頭,只應聲道:"來呀。"蕭玉聽她語聲雖帶悲抑,並無怒意,不由心中一放,忙即應聲走進。瑤仙偏臉指著桌旁木椅,苦笑道:"請坐。"蕭玉忙應了一聲,在旁坐了。見瑤仙一身縞素,霧鬢風鬟,經此喪變,面龐雖然清減了許多,已迥非昨日模糊血淚,宛轉欲絕情景。本來貌比花嬌,肌同玉映,這時眉鎖春山,眼波紅暈,又當寶鏡明燈之下,越顯得丰神楚楚,容光照人,平增許多冷豔。令人見了心悽目眩,憐愛疼惜到了極處,轉覺欲慰無從,身魂皆非己有,不知如何是好。坐定半響,才吞吞吐吐道:"好姊姊,你昨日傷心太過,我又該死,害你生氣。回去擔心了一夜。今天稍好些麼?人死不能復生,姊姊還是保重些好。"說完,見瑤仙用那帶著一圈紅暈的秀目望著自己,只是不答,也未置可否。看出無甚嗔怪意思,不由膽子漸大,跟著又道:"姊姊,你這個弟弟昨天也是新遭大故,心神悲亂,雖然糊塗冒昧,得罪姊姊生氣,實在一時粗心,出於無知,才有這事。剛才因絳妹怕走早了,防人知道,來得又晚一些。昨晚我心都急爛了,望好姊姊不要怪我吧。"說完,瑤仙仍望著他,不言語。

蕭玉面對這位患難相處的心頭愛寵,絕世佳人,真恨不能抱將過來,著實輕憐蜜愛一番,才覺略解心頭相思之苦。無如昨晚一來,變成驚弓之鳥;再加上瑤仙秋波瑩朗,隱含威光,早已心懾。惟恐絲毫忤犯,哪裡還敢造次。又想不出說甚話好,心裡也不知是急是愁,彷彿身子都沒個放處。由外面奇冷之地進到暖屋,除雪具、風帽留在堂屋外,身著重棉,一會便出了汗,臉也發燒,又不便脫去長衣。心愛人喜怒難測,尚懸著心,呆了一會。

蕭玉還在忸怩不安,瑤仙忽然輕啟朱唇說道:"你熱,怎不把厚棉袍脫了去?"蕭玉聞言,如奉綸音,心花大開。忙即應聲起立,將長衣脫去,重又坐下。瑤仙忽又長嘆了一聲,流下淚來。蕭玉大驚,忙問:"好姊姊,你怎麼又生氣了?是我適才話說錯了麼?"瑤仙嘆道:"你適才說些甚麼,我都沒聽入耳,怎會怪你?我是另有想頭罷了。你這兩天定沒吃得好飯,我已叫絳妹去配酒菜、消夜去了。等她做來,你我三人同吃,一醉方休,也長長我的志氣。"蕭玉知她母仇在唸,情逾切割,怎會想到酒食上去?摸不準是甚用意。想了想,答道:"我這兩天吃不下去,姊姊想吃,自然奉陪。"瑤仙玉容突地一變,生氣道:"事到今日,你對我說話還用心思麼?"蕭玉見她輕嗔薄慍,隱含幽怨,越覺嫵媚動人,又是愛極,又是害怕,慌不迭答道:"哪裡,我怎敢對姊姊用心眼?實對姊姊說吧,現時此身已不是我所有,姊姊喜歡我便喜歡,姊姊愁苦我便愁苦,姊姊要我怎麼我便怎麼。不論姊姊說真說假,好歹我都令出必行,粉身碎骨,在所不辭哩。"瑤仙聞言,微笑道:"你倒真好。"蕭玉方當是反話,想要答時,瑤仙忽伸玉腕,將蕭玉的手握住,說道:"你當真愛我不愛?"蕭玉先見瑤仙春蔥般一雙手擱在條桌上面,柔若無骨,幾番心癢,強自按捺,想不到會來握自己的手。玉肌觸處,只覺溫柔瑩滑,細膩無比。再聽這一句話,事出望外,好似酷寒之後驟逢火熱,當時頭腦轟的一下,不由心悸魄融,手足皆顫。愛極生畏,反倒不敢亂動,只顫聲答道:"我、我、我真愛極了!"瑤仙把嘴一撇,笑道:"我就見不得你這個樣子,大家好在心裡,偏要表出來。"隨說隨將手縮回去。蕭玉此時手籠暖玉,目睹嬌姿,正在心情慾化的當兒,又看出瑤仙業已心傾愛吐,不再有何避忌,如何肯舍。忙順手一拉,未拉住,就勢立起挨近身去,顫聲說道:"好姊姊,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真正想死我了。"邊說邊試探著把頭往下低去。瑤仙一手支頤,一手在桌上畫圈,一雙妙目卻看著別處,似想甚心思,不怎理會。蕭玉快要挨近,吃瑤仙前額三兩絲沒梳攏的秀髮拂向臉上,剛覺口鼻間微一癢,便聞見一股幽香襲入鼻端。再瞥見桌上那隻粉團般的玉手,益發心旌搖搖,不能自制。正待偎倚上前,瑤仙只把頭微微一偏,便已躲過。回眸斜視,將嘴微努道:"人來了是甚樣子?放老實些,坐回去。我有話說。"蕭玉恐怕觸怒,不敢相強,只得返坐原處,望著瑤仙,靜候發話。等了一會,瑤仙仍是面帶笑容,回手倚著椅背,嬌軀微斜,面對面安閒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蕭玉見她今日哀容愁態全都掃盡,目波明媚,口角生春,似有無限情愫含蓄在內。不由越看越愛,心癢難搔。早知不會見怪,深悔適才膽小退縮,將機會錯過,未得稍微親近,略解多少相思之苦。

正打不出主意,藉甚機緣二次發動。瑤仙見他呆望,嫣然笑道:"你想甚麼?我有哪點好,值得你這樣愛法?"蕭玉聞言,心花怒放,賠笑答道:"姊姊,你玉骨冰肌,靈心慧質,我想天上神仙也未必有你這樣美麗,怎叫人不愛呢?"瑤仙見他口裡說著話,手卻悄悄伸將下去在拉坐下椅子,似想挨近。笑道:"呆子,你拉椅子做甚麼?要坐過來,就大大方方把椅子搬過來,莫非捱得近些還有甚好處麼?"蕭玉吃她道破,不由臉上一紅,乘機涎臉笑答道:"好處多呢,我得和姊姊稍微親近,死也甘心,便叫我做神仙我都不換。我跟姊姊同坐一起吧。"隨說隨又起立,走向瑤仙身側,一面留神覷著瑤仙面色喜怒,一面移坐過去。

瑤仙所坐靠椅本寬,可容二人並坐。蕭玉玉肩相併,息勝吹蘭,目覷瑤仙並無怒容,自覺心口怦怦亂跳。正待再進一步,回手挽肩相偎相倚,瑤仙只將身子微側,人已輕巧巧離座而起。笑道:"少爺,這把椅子好,我讓你如何?"蕭玉慌不迭伸手想拉時,瑤仙一偏身轉向椅後,手指朝蕭玉臉上輕輕颳了一下道:"沒羞的東西。"蕭玉猛覺一股溫香自瑤仙袖口透出,不禁心中又是一蕩,忙伸手一把拉住瑤仙的手腕。方覺柔膩瑩滑,無與倫比,瑤仙已甩手奪開,斜睨蕭玉,白了一眼,翩若驚鴻,往外屋走去,蕭玉忙喊:"好姊姊莫走,我不敢了。"待要追出,瑤仙隔簾微嗔道:"我有事去,就來。又不聽話了麼?"蕭玉忙應:"我聽,我聽。"接著便聽履聲細碎,走向別屋中去。

蕭玉獨坐室中,回味適才情況,直似痴了一般。心神陶醉,周身火熱,通沒一個安頓之處。徹骨相思,一朝欣慰,一心只盼瑤仙頃刻即回。看今夜情景,縱不能銷魂真個,也必可以相偎相抱,得親玉肌,愛她一個半夠。這時任有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了。誰知等了一會,全然無信,連絳雪也不見到來。耳聽室外銅漏水聲滴滴,算計天已不早,家有重喪不容不歸。自己一肚皮的話,一句尚未向瑤仙傾吐。當這千金難買的光陰,平白糟掉,豈不可惜?始而心焦。明知二女必在別屋,以前也曾去過,一找就到。有心尋她回來,無奈玉人難測,閨令森嚴,不容假借。自己又曾答應惟命是從,萬一藉此相試,誤走了去,將她惹惱,如何彎轉?想去不敢,不去又急得毛焦火燎,心旌懸懸;越等越情痴,滿腹熱愛無從發洩,倏地起身撲向瑤仙床上,先抱起瑤仙常睡的枕頭,連親帶嗅,摟得緊緊,低聲喊道;"好姊姊,親姊姊……"發狠親熱了一陣。後又得到瑤仙兩隻繡鞋,撫摸親愛,朝鞋裡不住亂親亂聞。低聲直喚:"好姊姊,愛死我了。"

似這樣狂熱虛愛了一陣,二女依舊一人未來。漸漸愛極生恨,在室中抓發捶胸,低罵:

"狠心姊姊,害得我好苦!"不禁傷心,落下淚來。剛在酸楚難受,忽聽身後有人嗔道:"好!你罵姊姊,我去告訴她去,看還對你這個沒良心的好不?"蕭玉大驚,回頭一看,正是絳雪,三不知掩了進來,正站在自己身後,手裡捧著一個木菜盤。繡鞋正在手內,床上枕被也都零亂,惟恐真去告發,慌不迭將鞋先藏在懷中,忙著作揖打躬道:"好妹妹,親妹妹,我哪敢罵姊姊?謝謝你,她剛對我好一點,你一告我,就全糟了。"絳雪嗔道:"說你沒良心,還不認。她才對你好一點麼?這比罵她還要可恨。"蕭玉信以為真,急得一面打躬,一面慌不迭分辯道:"她對我真好極了!我怕你告,才那樣說的。謝謝妹妹,成全我吧。再說,她走來聽見就糟了。"

話剛說完,忽聽瑤仙從別屋中走來。口喊:"絳妹,打簾子,我騰不出手。"蕭玉方在惶急,絳雪笑道:"姊姊說你呆子,一點不差。也不幫我接接東西,盡說這些空話有甚用處?"蕭玉才想起絳雪手裡有托盤,忙即應聲接過,放向桌上。絳雪隨轉身將簾揭起,瑤仙也用木盤託著一個小火鍋和好些食物走了進來。笑對蕭玉道:"大少爺,受等受等。這火鍋是用雞湯煮,現吃現下的抄手(即餛飩),外配糟冬筍、梨窩菌油、風雞、燒臘鴨子和兩盤四饢臘味。這都是妹兒見我兩娘母年前沒心腸辦年貨,她私自做的,也都是你愛吃的東西。今夜我安心振起精神,高高興興消個好夜,補補我們三個這些天的苦。快請一同享受吧。"蕭玉見了瑤仙,不由得又喜又恨。暗忖:"你原來幫著絳雪做消夜裹抄手去了,誰希罕吃這些東西?與其這樣,還不如早來一步,領你的情呢。又偏要來在絳雪後面,當著人,一定又是拿架子,連手都不能捱了。"心中怨望,卻不敢現於詞色。忙說:"謝姊姊厚意。只是良宵苦短,為樂不長,是件恨事呢。"瑤仙道:"初春夜長,包你吃完回去,還來得及。今天過完還有明天,就這一夜工夫完了麼?明天一黑,你就想法子自己來。好在你那兄弟雖不和你同心,準定不壞你事。我已拿定主見,不畏天命,不恤人言,好了在此,不好同走,還怕甚麼?不過不像你這位呆相公,只圖眼前,不作長久計算罷了。我姊妹都餓了,快吃吧。"說時,絳雪已把杯盤菜碟擺在旁邊八仙桌上,火鍋放在當中,由木盤裡抓些抄手下去,將鍋蓋好,斟了三杯酒。瑤仙讓蕭玉坐左,絳雪坐右,自己打橫居中而坐。二女俱都有說有笑,高興已極。蕭玉因瑤仙雖然暫時使自己失望,話卻有因。而且明日可以早來,無須候召和託絳雪先容,從此變為入幕之賓。喪事辦完,便可整日廝守,設有礙難,立即相攜出山,地久天長,永不分離,真是美滿非常。加以旨酒佳餚,秀色同餐,不禁又快活起來。

一會抄手煮熟,二女先盛出三碗,續上新湯,抓些再下。瑤仙吃了幾杯酒,再吃些熱抄手,玉頰生春,越顯嬌豔。蕭玉不由得越看越心癢,上面不好動手,始而試探著一點一點用腳在桌底去挨瑤仙的腳。暗覷瑤仙神色自如,仍是勸吃勸飲,纖足由他挨踏,也未移動。料定瑤仙已經決意委身相從,可以任憑親愛,不再矜持,膽漸放大。又嫌兩鞋相挨尚不稱意,便把腳縮了回來,將棉鞋暗中褪下,輕輕踏在瑤仙腳背上,覺得軟綿綿舒服已極。有心踩她一下,又怕踩痛。手裡拿著羹匙方在胡思亂想,絳雪忽然嗔道:"我為你半夜裡在雪地上跑來跑去,又做消夜,卻拿我當腳踏板用。總算你這位大少爺體貼人,居然肯把老棉鞋脫掉,沒拿了泥腳踩我。還不縮回,莫非這兩天嫌我腳沒為你跑斷麼?"絳雪口裡說話,腳仍不動。蕭玉正當得意出神之際,先未入耳,到了末兩句,才聽出絳雪似朝自己發話。偏頭一看,原來瑤仙料出他坐在一起不肯老實,早把雙腳縮在椅環以內,以致蕭玉錯踩了絳雪的腳。不禁臉漲通紅,又愧又急,又怕瑤仙生氣,錯疑自己和絳雪也有瓜葛。一面慌不迭偏轉腳將鞋穿上,以為瑤仙必要責難,只覺無地自容,想不出說甚麼話好。誰知瑤仙低頭看了一眼,抿嘴微笑,面上更無絲毫不快之色。絳雪也是說過拉倒,腳縮回去,便去揭鍋抓抄手,更不再提前事。心始稍安。忸忸怩怩吃完消夜,二女共撤殘餚。蕭玉恐瑤仙又要隨出,紅著一張醉上加羞的醜臉,笑向瑤仙道:"讓妹子一人偏勞吧,天已不早,我還有兩句話要和姊姊說呢。"瑤仙笑道:"先在桌上怎麼不說?我們說話還背絳妹麼?"絳雪冷笑了一聲,只收拾盤碗,卻不走出,意似等了同行。蕭玉知話說錯,又不能說出是想背了絳雪好和她親熱。一著急,越發口吃,結結巴巴,只說:"我、我……"答不出來。瑤仙仍作不解道:"你說有話,叫你說,又吞吞吐吐。再不說,我就收拾東西去了。"蕭玉無法,勉強答道:"那就等姊姊、妹妹收拾回屋再說吧。"絳雪撇嘴悄語道:"這時候,頂好我一輩子不回屋,才對心哩。等我?奇怪!"說罷,掀簾自出。瑤仙也拿著殘餚隨同出去。氣得蕭玉坐在椅上,眼對著房梁直嘆氣,以為二女必是同回,今晚定成虛願。

不料沒有半盞茶時,瑤仙拉簾走進,絳雪並未偕來。蕭玉心中狂喜,忙離座迎上前去,喜道:"好姊姊,適才怎去半天不回?等得我好苦。"瑤仙接口道:"天都快亮了。也是我今晚想得大開,忘了忌諱,差點誤事。甚麼都等明晚早些來了再說吧。這時我的心慌,你快些回去吧。"說完,轉身拉簾,直催快走。蕭玉見她面帶驚惶,知她性情,如再糾纏不捨,定致觸怒,只好應聲隨出。瑤仙在前領送,行動急迫,哪有親近機會,蕭玉自然失望已極。

到了堂屋,瑤仙催著他將雪橇穿上。快出門時,蕭玉剛跨門檻,酸聲喊了一句:"姊姊!"

瑤仙忽從身側椅上拿起一頂風帽和一件狐皮斗篷,喚道:"玉弟慢點,風雪寒天,這時更冷。等把爹爹的風帽、斗篷穿上,招呼凍病了,哪個來管你?到家藏好。明晚再來,不要被旁人看見。"隨說隨給蕭玉親手穿戴。蕭玉見她深情款款,關愛周至,益發感激熱愛,浹髓淪肌,口中應謝,將頭一回。恰巧瑤仙正系風帽飄帶,沒留心他回頭,這一來兩人的臉相隔只兩三寸。蕭玉聞著瑤仙嘴內酒香,心神大蕩,再也按捺不住,就勢往前一湊,正親在瑤仙玉頰上面。方覺神魂飛越,半身酥麻,待要不管青紅皂白回身摟抱,著意親熱一下。誰知瑤仙已將帽上飄帶結好,微嗔道:"你醉了麼?還不快走!"順手一推,蕭玉被推了出去。蕭玉覺著無甚怒意,還待回身略微纏綿再走,瑤仙更比他快,人一離門,早隨手將門關上。蕭玉急道:"好姊姊,今晚我真感激你……"底下還未出口,瑤仙已對著門縫朝外低聲說道:"我曉得你的心。乖些回去睡個好覺,明天話多呢。我也回房安歇,今晚這門是萬不能再開了。"說罷,微聞履聲入室。

蕭玉知道無望,只好踏雪上路,一邊想著今晚這樣出於意外的喜遇。當此男女熱愛期中,初嚐到一點甜頭,好似餓嬰見乳,只嘗一口,比起未吃時還饞十倍。回味固是無窮,比沒得到時也更難受得厲害。思潮起伏,周身火熱,腳底無形加快,不消多時便到了家。仍由後門入內,見到處漆黑,不聽一點聲息,心疑蕭清已睡。摸黑走過靈前一看,燈燭全息,只有靈前一盞神燈半明不滅,吐著星星殘焰。從歡場到此,愈顯淒涼,這才想起母死悲慘。心方一酸,猛瞥見蒲團上蜷伏著一條人影,剔去燈花一瞧,竟是同胞骨肉蕭清。看室中情形,分明防有人闖進,熄去燈火,在此守候,為時過久,倦乏睡去。不由天良激發,生了憐愛,俯身下去,想將蕭清抱向房中安睡。手才挨近,忽聽蕭清哭喊道:"哥哥,你莫打我,我沒對人說呀!"蕭玉聽他夢話都在怕受責打,想起連晚遷怒打他情形,越發內愧心酸。忙喊:"弟弟,快隨我到屋裡睡去,地下恐怕凍著。"蕭清聞聲驚醒,見是乃兄,連忙爬起,便問:

"哥哥甚時回家?怎我睡得這麼死?"蕭玉答說:"天快亮了。屋裡火盆不知熄了沒有?"

蕭清算計火盆將熄,恐怪他貪睡偷懶,慌道:"也許沒滅,我這就生火去。"蕭玉見他惶急,忙道:"我不冷。神堂四面透風,你先到屋裡暖和一會,我生火吧。"

蕭清平時慣受乃兄呼喝支遣,聞言頗覺奇怪。猛看到蕭玉那身穿戴,又聞見口中酒氣,才想起乃兄到崔家去這一夜,將亮才回。神情和順迥非昔比,定是有點問心不過,才會這樣。不禁又急又怕,呆在那裡做聲不得。蕭玉還當他剛剛醒來之故,便道:"你已凍了好一會,我們且去房內,看火盆熄了,再生不遲。"說罷,拉了蕭清一隻冰冷的手,同走進房,壺水正開,火盆恰有餘焰。蕭玉便將斗篷、風帽脫下,疊好藏起。蕭清便向盆中加炭,將火添旺。望著蕭玉想問,又恐觸怒,只得自去將桌上的燈剔亮,喊道:"哥哥快睡,不多一會,就該起了。"蕭玉回時滿心歡喜,只信瑤仙之言,沒有注意天色。聞言想起路上走了一陣,好似天快亮情景。揭開窗簾,就窗隙往外一看,四外仍是黑沉沉的。忙到外屋一看壺漏,離天明少說也有個把時辰。先頗怨望,後悔走回得太快。繼一尋思:"瑤仙今晚那樣深情蜜意,不是她家壺漏不準看錯時候,便是怕自己連日憂勞,好令我安心早歇。分明好意,怎又怪她?"蕭清也覺出離明尚早。再看乃兄神色,猜又受人愚弄,似未作甚過於越禮之事,心始稍安。方在暗中留意觀察,蕭玉也料兄弟懷疑。一則自覺對他不過,又想起絳雪之託,便走過去拉手並坐,溫言說道:"好弟弟,你莫亂想。休說哥哥發情止禮,不會做甚壞事。便你崔家兩個表姐,也都幽嫻貞靜,知書明理,決不貽笑於人。心跡久而自明,這個只管放心好了。我此時一點不困,你連日悲苦勞倦,想睡先睡一會,天亮來人,我再喊你。要不我們商量日後之事也好。父母雙亡,剩我弟兄兩人,以後大家親熱,不能再淘閒氣。"說時眼圈一紅,不禁落下淚來。蕭清此時已把主意打定,料他受人指使,化剛為柔,來作說客,想自己娶絳雪為妻。再坐下去,仍非嘔氣吵鬧不可。心中急慮,哪敢再反口探問今夜崔家情景,只得將計就計,裝著神倦,答道:"我今晚不知怎的又不舒服,又怕和昨晚一樣,外人硬闖進來,守在靈前,熄燈裝睡,不知何時睡著。如今周身發冷發噤,有點支持不住。哥哥也是連日愁急憂勞,一同睡吧。就睡熟了忘起,人都知我弟兄可憐,連夜不得安歇,一時睡熟,我想不會見怪的。"蕭玉聞言,面容陡變道:"我們就只四個親人,外人不過彼此做個假過場。我只是不想睡,誰還怕他們怪麼?"蕭清見他說時目閃兇光,滿臉厲色,再聽那等語氣,知已受瑤仙主僕誘惑,心裡一冷。絳雪既已成他親人,惟恐再說下去又生糾葛,不禁笑道:

"既是哥哥疼我,只好先睡一會了。"說罷,歪身睡倒。

蕭玉暫時天性發動,對於蕭清確有幾分友愛。當他真個疲倦欲眠,自己還想心事,有話明日再向他勸說,也是一樣,隨拿條棉被給他蓋上。其實蕭清滿腹憂愁苦急,又掛著明早人來,不過是想躲他,以免麻煩,身雖躺倒,哪裡睡得著,虛合著眼,自在暗中偷覷。蕭玉情慾蒙心,全然不覺,蕭清睡後,也躺向對面榻上,仰望屋樑盤算心事。一會想起今晚瑤仙相待,簡直出人意料。那情景,便軟玉溫香,盡情摟抱溫存,愛她個夠,也決不會生氣。只恨適才膽子太小,把機會錯過,沒敢伸手抱她親她,非再捱到明晚不能相見。越想越可惜。漸漸想到明晚可以盡情溫存,越想越甜蜜,喜得幾乎笑出聲來。方恨時光太慢,明日這白天如何挨法?明日還是母死接三,討厭人多,要受許多閒氣嘴臉。因又想到乃母死時慘狀,不禁傷心欲哭。這一傷心,連帶勾起瑤仙姊妹同仇敵愾的默示。今晚佳人情重,易冷為熱,分明由自己為她銳身急難,誓復親仇而起。話雖容易,真要下手卻是難於登天。一不成功,或是臨機怯懦,自身難保尚在其次,心上人決不會再有絲毫垂愛,豈不大糟?越想越難,越難越怕,又把蕭逸父子惡狠狠咒罵了幾句。最後把心一橫,奮身縱起,咬牙切齒,自言自語,低聲喚道:"好姊姊,我愛你如命。決計過一天算一天,只讓我眼前先愛個夠,到時管甚成敗,拿這條命報答你恩情好了。"說罷,將足一頓,重又躺倒,心定神安,不復再作他想。連日疲倦一齊發作,轉瞬如死一般睡去。

蕭清見他時喜時悲,時急時怒,坐臥不寧,最後竟從床上躍起,肆無顧忌,自吐心事。

知道陷溺已深,萬難挽救,又急又怕又傷心,吞聲痛哭,直到天明。見蕭玉睡得正香,也不去喚他,徑往廚下燒火煮水,準備少時人來飲用。魏氏在日,人雖奸惡,卻甚能幹,事多親自操持,不肯假手他人。蕭清不過偶然在側看過些時,從沒有親手做過。偏生所用丫頭膽子最小,自從魏氏元旦瘋狂嚇跑,便沒回來,也忘了命人去找。所有茶水點心,連日全仗郝氏全家代為料理。蕭清面熱,多勞外人,於心不安,只得強忍悲苦,練習家務。當日因是接三,惟恐人來,熱水卻沒一碗,黎明便起來忙碌。因素未作慣,又當三日不眠不食,悲苦愁急之餘,一人要備多人之需,如何能做得好。

正忙得暈頭漲腦,亂七八糟,眼看陽光已上,心中惶急,郝潛夫忽然叩門走進。見蕭清眼腫如桃,滿身水溼油汙,一臉烏黑,問知就裡,又憐又敬。便勸他道:"不怕你多心,今天大年初三,誰不圖個順遂,昨前兩早,因村主之命,那是無法。接三應該下午人來,怎會早來?我知你三天沒進飲食,我已拿你當親兄弟看待,須得聽我的。人死不能復生,責重日長,徒悲無益。這些事,我還會做一點。好在東西現成,你自坐一旁等我做來,你陪我同吃,我再告訴你一個喜信。"蕭清原和潛夫至厚,自己也實不會,只得應了。潛夫先就鍋中開水下了兩大碗掛麵,打了幾個雞蛋,撕些瘦臘肉在內,加上油、醬,盛起遞給蕭清,迫勸同吃。蕭清聽說早間人不會來,心裡略定。再經潛夫不住勸慰開導,悲懷略解,漸覺餓疲交加,也就吃了。吃完,潛夫覺著來了未見蕭玉,便問:"那喪心病狂的一個呢?"蕭清答說:

"連日熬夜倦極,適才勸去安睡,在房裡和衣小睡。意欲等會眾人來了,再喚他起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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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4 02:01: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七回 強歡笑 心悽同命鳥 苦纏綿 腸斷可憐宵

潛夫冷笑道:"恐怕昨晚私會情人,跑累了吧?你怎對真人還說假話?"蕭清忙叫:"好哥哥,莫要這樣。"潛夫道:"這樣敗類,不但不屑說他,昨晚明知他私會崔家丫頭,我卻沒有過問。他三個只管奸謀詭計,早晚犯我手裡,自有公道。"蕭清見他神態激烈,出聲漸高,恐兄長走來聽去,一面低聲求告,一面又問:"我這孤孽之子有甚喜信?"潛夫見他急得可憐,便道:"看你面子,只要不生變,從此我不再提他三男女就是。我和你商量的話,已對師父說了,定準你母親一葬,便由師父把你喚去同住。你如遲疑,不躲開他們,早晚同歸於盡,悔不及了。"蕭清年幼膽小,天性又厚,始而不捨兄長,意欲相機挽回,委決不定。繼而吃蕭玉氣寒了心,又強迫他娶絳雪為妻,一同苟且,便決計與兄決裂。但決定以後,又想起蕭逸平日雖愛自己,無奈父母所行太惡,焉知無恨?萬一遷怒,不肯過於關照,如何是好?一聽潛夫之言,也頗心喜。又想:"自己一去,兄長無人諫勸,不知伊于胡底。自己在側也是無用,事已至此,照昨晚自吐心腹,天良喪盡,說不得只好先打脫身主意,日後再竭盡心力,挽救一點是一點吧。"想到這裡,不住悲嘆。潛夫知他天性至厚,恐其顧此失彼,故意怒問:"你還不願去麼?那我就回復師父去。"蕭清慌道:"哪有不願之理?我是覺著家兄孤單可憐,我又勸他不轉,太傷心了。"潛夫冷笑一聲,正要答話,忽聽蕭玉在喊:"毛弟!"蕭清想起了今早無人,必說絳雪親事。一面應聲,一面悄囑潛夫千萬等有人來再走。潛夫怒問:"莫非怕他欺你不成?"蕭清不好明說,只答:"有為難事,不是欺我。

請你陪我一陪,卻不要給他難堪,免得走了生氣。"潛夫把頭一點,蕭清忙去煮麵。

蕭玉剛起,見日光已上,四無人聲,昨晚友愛之情尚還未盡。喊了兩聲,只聽人在廚房答應,不見走來,料是新起燒水。也想到兄弟勞苦,昨晚不知受凍沒有。今天人多事多,意欲趕往相助。剛進廚房,一眼瞥見潛夫坐在飯桌旁,桌上放有年菜空碗剩湯,勾起前隙,好生不快。勉強向潛夫略為招呼,便問:"弟弟在做甚麼?"蕭清忙答:"我早起燒水待客,肚皮餓了,多虧郝世哥來幫我下了兩碗掛麵吃了,正給你煮呢。"蕭玉心想:"此時無人,正好向兄弟勸導,偏生小郝跑來,撞魂礙眼。"心中有氣,又不便發作。舀些湯罐水洗漱後,自往房中等面。滿擬潛夫與己面和心違,不會隨來。誰知潛夫知蕭清相留作伴,必有原因,乘他回房,抽空跑回家中告知二老,決計守著蕭清,不到午後客來不走。面好人回,也同走進。人家喪亂相助,還須承情,不能過於怠慢。潛夫也不理他,自和蕭清談說,幫同料理一切。蕭玉每喚蕭清,潛夫必定隨往,在自厭惡,無計可施。蕭玉也頗聰明,幾句喊過,恍然大悟。明白兄弟不願絳雪為妻,有心找出人來作梗,不禁忿怒。暗罵:"不知好歹的東西,除非你不認我為兄,離家別居,誰還能保你一世?我如不把這親事做成,四人合力同報親仇,誓不為人!"因絳雪叮囑不許硬逼,成否都不許再給兄弟氣受,否則不肯甘休。當時恨在心裡,索性避開,不再答理。

直捱到申未之交,才來了二三十人,還俱是蕭逸門下,蕭清相厚的同門師兄弟,因奉師命,會同前來。事前已先著人送信,說喪家無人,所有祭席紙箔俱都帶有,一到就上供,供完一起燒。佛事照例由本家子弟和村中一些信佛通經的人,在靈前唪誦。來人一半師命難違,一半看在蕭清面上,草草終場。蕭清自覺冷落,不似往日別家熱鬧虔敬,事難怨人,好生傷心,人走將盡,猶在靈前悲聲誦經不起。蕭玉卻知這是具文,巴不得早些人走天黑,好去赴約,見狀正合心意。不料郝潛夫受了乃弟之囑,獨獨不走。蕭玉實忍不住厭惡,方要發作,還算蕭清見機,看出乃兄神色不妙,悄囑潛夫,自己難關已過,可請回去,明早再行詳告。潛夫也要歸侍父母安歇,方始別去。

蕭玉因瑤仙令他早去,奉若綸音。潛夫一走,更無避忌,只和蕭清說了句:"留心門戶,不許外人走進。"匆匆進房,披上昨晚斗篷風帽,立即起程。這時天未夜深,又值新正初三,人都睡足,各家都在想法行樂。花炮滿天,爆竹之聲此起彼應,密如貫珠。四外紅燈高低錯落,燦若繁星。去崔家這條路雖最僻靜,山巔林抄,也有好些燈光掩映。這還是大雪之後,村主情趣不佳,無人為首,僅僅村人自為點綴。如在昔年,還要熱鬧風光得多。蕭玉終是作賊心虛,一路掩掩藏藏,如飛駛行。且喜路上只回避不及遇到過兩次人。又因有風帽遮臉,都吃誤認,不知是己,喊了兩聲別人名字,裝沒聽見;再故意向旁路一繞,藏向隱處,看人走遠,再加速前行:所以全未看破。暗贊:"瑤姊真個聰明。如非這身裝束,幾露馬腳。"邊想邊走,一會趕到。由外望內,仍和昨夜一樣冷清烏黑,不見燈光。輕輕往門上一彈,絳雪首先應聲而出,引他入內。到了瑤仙室內一看,鏡子梳妝桌已經移開,卻把方桌擺向正中,上首設著四副杯筷,桌前放著蠟扦香爐,尚還未點,滿桌菜餚,像是擺供神氣。兩旁各有兩把坐椅,卻沒杯筷。地下鋪著紅氈。這還不奇。最奇是二女都穿著一身吉服,瑤仙薄施脂粉,越顯美豔,面上神色也看不出是喜是恨。蕭玉不解何意,喊了聲:"姊姊。"未及問故,瑤仙不容說話,徑令絳雪領往別室更衣,出來再說。蕭玉只得隨去,乃是絳雪臥室,見大椅上放著一身吉服。心中奇怪,二次想間。絳雪眼圈一紅道:"姊姊今天就嫁你,這新郎不願做麼?快換了衣服出來,我去她房中等你。"蕭玉聞言,雖是心願之事,但想起雙方母喪三日,便這等舉動,未免於心不安。瑤仙性情,說了就做,又不敢遲疑。一面脫去斗篷風帽,忙喊:"妹妹,為何今晚便要行禮?快請言明,免得少時不對姊姊心意,招她生氣。

"絳雪把嘴一撇道:"少時她自會說。憑你這樣人,我姊姊的心意才測不透呢。從今以後,你只照她說的去做,包你沒錯就是。我先走了。"說罷,不再答理,徑直走出。

蕭玉見那衣服俱是乃嶽生前所穿,長短大小俱差不多,匆匆穿好,趕將出去。二女已將香燭點好,先同向上跪下,叩頭默祝,容甚悲憤,卻未流淚。叩罷起立,瑤仙朝絳雪看了一眼,絳雪便對蕭玉正色說道:"姊姊為你痴情所感,本來決計嫁你。今日母親接三,下午來了幾家女眷,男的只蕭逸同了三個小狗男女。走時居然暗點姊姊親事,意思百期之後,便由他作主過禮。分明有人洩了機密,他為賣好,順水推舟。姊姊恨他入骨,怎肯讓仇人出面主婚?當時哭訴:母死傷心,不願為人,今生決以丫角終老。因料他已知姊姊和你有了情分,並還和他說明:母親在日,曾將姊姊許給蕭玉表弟,彼此也都愛好。但遭此禍變,萬念皆灰。加以兩家均受村人嫉恨,難保日後不有口舌。前日還令我與你送話,請抽空來此當面說明心意。誰知你也和她一樣想頭,等服終以後,便即出家為僧,以後彼此不婚不嫁。姊姊勸你不從,只好聽之,知他憐憫遺孤,心跡是非久而自明,所以不避嫌疑羞恥,明說出來,出嫁一層再也休提。這該死的竟信以為真,不但把你來此私會一節掩飾過去,反倒誇我姊姊有孝心,有志氣,再三勸慰。還在想等日久哀思少減,心活一點,再行勸辦。姊姊等他走後,一想奉有母命,不是私約。當此危急艱難之際,不久又要設法報仇,名分一日不定,萬一有甚挫折,也對不起你。此時全村皆仇,事貴從權,能繼母志為上,顧忌甚麼虛情浮禮?恰好今晚吉時,決計先和你祝告過兩家父母,當時拜堂,定了名分。然後換去吉服,三人同心,共報親仇。你意如何?"蕭玉雖覺這樣過於草率,但為美色所惑,也就沒有深思,反附和道:

"我早說過,只要姊姊說話,生死禍福,無不惟命,說甚麼聽甚麼,還用商量則甚?"瑤仙笑道:"只恐口不應心,未必能都聽我話吧?"蕭玉力言:"哪有此事?"絳雪道:"我信你。莫要錯過吉時,姊姊和姊夫該拜堂了。"

瑤仙為報母仇,雖然心深計毒,終是紅閨幼女,一聽拜堂,也是有點靦腆。人既美貌,再帶幾分羞意,益更嬌豔。蕭玉看了,越發心蕩魂銷,直恨不能一碗水將她生嚥下去,先向紅毯上立定。瑤仙經絳雪一拉,也隨即走過,由絳雪低聲贊禮,同拜下去。跟著奠酒。然後將上位杯筷撤下來,分到兩旁。蕭玉、瑤仙並坐,絳雪對面相陪。剛一坐定,瑤仙又給絳雪斟了杯酒,然後離座,撲地拜倒。絳雪驟出不意,忙同跪拜,大驚問道:"姊姊,這是做甚麼?"瑤仙慨然答道:"由明日起,我們三人便入憂患之中,仇敵厲害,人事難知。我是母親生女,不問是非成敗,俱非繼她遺志不可。玉弟有半子之義,又是我親愛丈夫,承他痴情鍾愛,隨我臥薪嚐膽,雖然為我所累,一則出諸他的心願,二則我仇也是他仇,義不容辭。

惟獨妹子於仇敵素不相干,只為母親臨終一言,便隨我共赴湯火。在你固是孝義忠烈,在我卻是問心不過。今生無以為報,只好叩幾個頭,略表我感激之意。你若不受,我便不起來了。"絳雪也慨然道:"姊姊既這麼說,妹子如不敢當;倒覺不好。妹子告罪,先起就是。"

瑤仙又叩了幾下,絳雪受了,方始歸座。

蕭玉肩挨玉人,正涉遐想,見此悲壯情形,看出瑤仙今日之舉,全為前路艱危,吉凶難卜,又不願受仇人主婚,暗和自己正了夫妻名分,以便策勵復仇,兼免嫌忌。看神氣,定是有名無實,未必肯讓自己溫存撫愛。不禁把滿腹熱念消去一大半。瑤仙二次入座,便舉杯勸飲,談笑風生,更不再提傷心之事。蕭玉見她玉面生春,目波明媚,端的容光照人,儀態大方,令人愛而忘死,不禁又心蕩神移起來。坐既挨近,瑤仙大方,毫不羞澀,乘她勸飲之際,試觸柔荑,全無慍色,心中越喜。暗忖:"既已拜堂,當然還要合巹。雖然新遭大故,不能喪心病狂,銷魂真個,照此神情,每夜來此相偎相抱,並頭共枕,睡上一會,總可如願。

"正在胡思亂想,絳雪道:"大家酒足飯飽,該請新夫婦合巹了。"蕭玉看瑤仙醉態嬌慵,星眸微展,半睜半合,似有睡意,聞言未置可否。見絳雪起身來扶,也裝著有點醉意,半假半真地隨同絳雪將瑤仙扶向床上,脫鞋倒臥。絳雪將帳簾放下,悄聲說道:"姊姊幾夜沒睡過一時好覺,照例酒後必睡。你幫我收拾完畢,我走,你自陪她。茶桶內泡有好茶。她氣不得,莫再氣她。"蕭玉諾諾連聲。二人合力忙著收拾餐具,一切還原。事畢,絳雪抿嘴一笑,端了殘餚退向別室而去。

蕭玉獨坐房內,對床尋思:"今夜之事,該當如何?女兒家愛羞,如不趁熱開張親近,明夜必難。有心上床溫存一會,玉人喜怒難測,一個不巧,誤會自己欲謀不軌。願了還好,一非情願,必然大怒,不好收拾。按說此時最好守俟床前,待她醒轉,自己開恩,以表忠誠,方為上策。無如一刻千金,良宵易度。當夜必須歸去,其勢不能終夜,到時絳雪必來催走。萬一不醒,或是怕羞不願親近,好容易有此一日,錯過豈不可惜?"似這樣進既不敢,退又不捨,眼巴巴望著心上人,只有一帳之隔,不能親近。思潮起伏,心中亂跳,舉棋不定。

忍不住走到床前,偷偷揭開帳縫一看,瑤仙面朝外側臥枕上,睡甚安穩,實在不忍驚擾。看過兩次,心想:"放簾時瑤仙已經閤眼,不曾看見。不能親近,且看她個夠再說。"隨把帳子掛起,將燈移近。燈下美人,又當醉後,越看越愛。愛到極處,試把被角微微揭開,忽聞見一股溫香自被中透出,立覺心旌搖搖,不能自制。瑤仙本是和衣而臥,被揭處姿態畢呈,首先觸目的,便是平時最心愛的那雙纖足。村人自從上輩遷隱以來,便訂規章垂誡,不許婦女纏足,以免習武操作全都不便,一有事變,婦女不但無用,反成累贅。瑤仙天生麗質,本就通體穠纖合度;加上母女二人俱都愛好天然,把一雙足整理得踵跗豐妍,底平指斂,柔若無骨,雖不纏足,臨睡仍穿睡鞋,以免走樣,端的美秀已極。這時穿著一雙雪也似白的襪子,淨無微塵,俏生生疊在一起,格外顯得動人。再加上那玉股豐盈,柳腰纖細,雖被衣服裹住,外觀只是一點輪廓,越易引起人的隱微思索。蕭玉對此活色生香,一時情不自禁,悄悄俯身下去,先從雙足嗅起,以次而上,聞來聞去。快要聞到臉上,有心親她一親,又不敢造次。只得跪在床前,湊近口邊,儘管偷聞芳息。正在得趣不解饞之際,瑤仙倏地由醉夢中,將兩條玉臂向前一伸,恰將蕭玉的頭摟住,口中模糊夢話道:"玉哥哥,你真愛我麼?"原來二人年歲相差只有十多天,以前瑤仙尚存客氣,先喊表哥;兩小無猜,日漸親密,又改稱玉哥。平日喊慣了口。直到畹秋死前不久,才問明生日,改呼玉弟。蕭玉卻始終呼之為姊。

愛極忘形之際,忽然嬌呼親密,玉腕環抱。玉人夢中尚且如此,可見情深愛重,如何消受得起。忙就勢溫存,緊緊貼在玉腮上面,儘量親熱起來。才親上幾口,正在魂銷心醉,欲死欲仙之際,瑤仙突地驚醒。見蕭玉跪在枕前,正和自己親熱,立即掙身坐起,似要發作。見蕭玉滿面驚惶,跪地未起,又覺可憐。嘆了口氣,說道:"還不起來,是甚樣子?"

蕭玉慌不迭應聲起立,忸怩道:"姊姊不要生氣,我實在太愛你了。"瑤仙也不理他,自起對鏡理了理髮。手抬處,露出嫩藕一般半截玉臂。看得蕭玉心裡直癢,只是不敢再為冒失,深悔適才只顧親她,手在頸上環抱,就忘了撫摩一下。瑤仙理完了發,仍回臥枕上,向蕭玉道:"你來同我躺在一個枕頭上,應個景兒。適才酒醉,我還有好些話沒對你說呢。"

蕭玉受寵若驚,忙即應聲走到床前,偏身臥倒。瑤仙往裡一讓,蕭玉方想就勢拉她,瑤仙嘆道:"痴兒,痴兒!你怎一味情痴,絲毫不知利害?"蕭玉驚問何故。瑤仙悽然欲哭道:"我對不起你,好在只有這片刻之間,只要不胡來,由你愛我一會吧。"蕭玉忙一把將她抱住,驚問:"姊姊何出此言?"瑤仙嘆道:"你哪裡知道,你不用說,連我和絳妹都落在媽的算計中了。實告訴你,媽為報仇,死時對我曾用不少心機,還教我對你許多權謀。我事後追思,始得明白。其實媽平日愛我如命,便不如此,非再轉過一個人生,此仇也是必報。何況我又性情剛烈,言出必行,怎肯負我死母?明知不可為,仍然照她所說去做。前昨兩晚,我對你忽冷忽熱,以及今日,均照媽的指使。前晚你在外面受凍,我的心直如刀刺一樣,但是無法。事已至此,不這樣,怎會使你死心塌地為我盡力呢?可是你知道麼,由明日起,便是起始復仇之日?仇人何等厲害,你我如何近得他身?即或僥倖成功,他手下有本領的門徒那麼多,全村何人不會武藝,我夫妻姊妹三人,一個也休想落個全屍。事如不成,守著對媽誓言,你我夫妻永無團圓恩愛之日。地老天荒,此恨無窮,叫我這負心人怎對得起你?"越說越心酸,竟把頭埋在蕭玉懷中,哀哀痛哭起來。

蕭玉聞言,忙寬慰她道:"好姊姊,快莫傷心,你聽我說……"瑤仙泣道:"她老人家只顧復仇心切,到死還用心機,害了愛女,又害了愛婿。事到如今,還有甚麼說的?絳妹怕你寒心失志,讓我不向你吐露。我知道你愛我入骨,為我死了都甘心,不說更難對你,好歹死時也做個明白鬼。女人終是禍水,我也不懂有甚麼好處,值你這等愛法?為我一個苦命人,害得你不孝不弟,不仁不義,末了再送一條小命,真冤枉呀!"蕭玉慨然道:"姊姊對我這樣說法,怎樣橫死都值。何況人定勝天,也還未必。你說我愛你如命,可知你也和我一樣。適才你還怪我親你,實在我先雖愛極,並沒敢亂動。還是你在夢中喊我玉哥哥,伸手先抱我的呀。"瑤仙聞言,益發傷心,重又哽咽,悲泣不止。蕭玉一面溫存撫愛,一面溫言勸勉道:"人活百歲終須死。我不信只有今生,就無來世。只要彼此心堅,今生能報仇,逃出山去團圓,固是求之不得;設有差池,你我不會再託人生,重結夫妻麼?不過今生姊姊慣冷落我,來生我也變個女的,讓姊姊變男的,也來愛我,卻不似姊姊那樣心硬,要親就親,要愛就愛,那比今生還好呢。"這一番痴話,把瑤仙也引得破涕為笑。悽聲說道:"好弟弟,我照母親之計,本定今夜正名以後,稍微讓你親近,把心繫住。到了明早,不是為了本題,決不許輕易相見;就見也做得你啼笑皆非,近身不得。適才我是裝醉,本意你那樣熱情,不會不起兒女之私。我呢,既要你為我效死,名分上又是你的妻子,為報母仇,稍微不遵母計,以身相報,不使你枉負虛名,也不為過。可是這麼一來,你雖是個人,卻近於禽獸。從此我非但看你不起,雖為我百死,也是應該,並且也不會再有好嘴臉對你。誰想你對我真個情有獨鍾,並無邪念。始而絳妹暗號說你換衣躊躇,繼又見你行禮勉強,已覺出你並非禽處獸愛。後來我裝醉臥床,仍沒有絲毫邪念。我姊妹事前已露出合巹同床口風,你不會不曉得。你愛只管愛極,連驚醒我都不捨得,別的更無庸說。到此才知媽乃臨危亂命,所說男子皆為色慾,十九無天良,女子一失身立敗之言,不足為憑。現在事情不容易改,我也決不再對你用甚權謀。不過人言可畏,事貴機密。你到我家,清弟決不向人洩露,仇人如何知曉?可知有人已對我們留意。尚幸仇人猶念舊情,不但說時用話暗示,連兒女都不使在側,聽那口氣,還不許別人欺侮編造。但我們到底不可不防。還有絳妹鍾情清弟,勸她不聽,我看此事直和報仇一樣艱難。並恐清弟不久還要離你往依仇人,到時千萬不可攔阻。你只弟兄二人,他不在內,還可留根,以免覆巢之下,更無完卵。便絳妹雖然情痴,也不願她和我們一起受害。

這都是前世冤孽,沒法子的事。我已想開,時光不再,反正是你妻子,一會該走,且由你親熱個夠吧。"

蕭玉起初不是沒有慾念,只為新遭喪變,私會情人已乖倫理,如何還敢生邪心。天人交戰,時起時止,心終不能無動。及至瑤仙披誠相與,自吐心腹,心中加了許多感激快慰,情愛也隨之加增,色慾之私,反倒去了個乾淨,只相偎相抱,蜜愛輕憐。轉不似起初微觸肌膚,立即心蕩神馳了。一個是多年渴望,才將溫香在抱;一個是為檀郎痴情感動,盡去昔謀。

二人你愛我,我愛你,恨不能將兩個身子融化作一團。偶然想到未來的憂患,又樂極悲來,不可斷絕。末了再互相撫慰,儘量溫存憐惜,重複拭淚為歡。端的蕩氣迴腸,無限纏綿恩愛,比那真個銷魂還要甜蜜親愛得多。無奈時光易逝,歡娛苦短。瑤仙覺得已到時候,連番催起。蕭玉自然不捨,又知瑤仙已不會再加嗔怪,推說到時絳妹必要進房來催,她沒前來,可知尚早。只管賴在床上,緊摟瑤仙不肯起來。瑤仙實在也是又憐義愛,不捨分別。

二人又恩愛了一陣,瑤仙方估計時久,不能再挨下去,忽聽絳雪在簾外咳嗽。蕭玉還在留戀,瑤仙無法,只得星波微睨,佯嗔道:"你又不聽我的話了麼?"蕭玉畢竟久受挾持,見她有了怒意,慌道:"好姊姊,莫生氣,我走就是。"瑤仙聽到"走"字,心裡一酸。又見他說完,放手欲起,仍是平日絲毫不敢和自己拂逆神情。忍不住挨向蕭玉身上,雙伸玉腕,緊緊摟定。邊親邊悽聲說道:"好弟弟,莫傷心,我還不一樣捨不得你?這是沒法的呀。

但願皇天鑑憐,使我夫妻不問如何,將來仍得團圓吧。"說時,滿腔熱淚,奪眶而出,流了蕭玉一臉。重又嘆道:"唉!照我們日後所行所為,只恐鬼物見嫉,天是不會垂憐的了。"

蕭玉眼含痛淚,反手摟抱,正待慰解。絳雪在外說道:"姊姊,我已來了一會了,請和姊夫起來,說幾句話,走吧。"瑤仙聞言,料時不早,心中一驚,連忙鬆手掙脫蕭玉懷抱,略拭眼淚,由床上縱下地來,取鞋要穿。蕭玉也跟著坐起,見瑤仙坐在床邊,蹺起一隻俏生生的纖足。適才床上一滾,襪帶脫落,恰將足瞳露出,玉肌如雪,又白又嫩。不禁情動,覺著這雙香腳,尚未親熱撫愛,是個憾事。惟恐瑤仙又說他苦纏,連忙改坐為跪,先朝瑤仙扮個苦臉哀乞之容,然後俯身下去,將那一條軟玉捧將起來,先是連摸帶微聞,隨又朝她襪口露肉一段狂嗅不已。繼見瑤仙停手相待,任他愛玩,愈發心貪,又試探著想將素襪脫去。瑤仙見他太已情狂,不忍斥責,只得喊道:"絳妹進來吧,我下床了。"隨手一推,將腳奪過,朝蕭玉白了一眼,似笑似慍地低語道:"這大半夜還沒狂夠?天都甚麼時候了?看爹爹這身衣服被你揉成甚麼樣子?"同時絳雪也掀簾走進。蕭玉知道再鬧,恐要觸怒,只得穿鞋下床,自去椅上坐定。

絳雪抱著蕭玉衣服走來,見蕭玉滿臉淚脂狼藉,目光註定瑤仙,如呆子一般。一身吉服滿是皺痕。瑤仙也是雲鬢蓬鬆,淚光瑩滑,脂粉零亂,皺紋滿衣。直似二人扭結著,打了一次長架神氣,暗中好笑。想起適才所聞情景,又代二人可憐可慘,眼睛一酸,幾乎落下淚來。瑤仙原不避她,便問:"妹子既然早來,天想快亮了吧?"絳雪道:"時候倒還不算很晚,但你必有話沒對姊夫說呢。"瑤仙聞言,略一尋思道:"妹子,你到這裡來,我有話說。

"絳雪倏地面容一變,隨了過去。蕭玉見狀,暗忖:"她姊妹說話,此時怎還避我?"留心一查看,見瑤仙附著絳雪耳朵說了幾句話,絳雪始而搖頭,繼而耳語,意似不願。末了瑤仙面帶惶急,又拜了兩拜。絳雪方始有了允意,朝蕭玉瞟了一眼,又嘆口氣。蕭玉先前不解,後見瑤仙不住萬福央告,從小自今,第一次看見她軟臉向人,才悟出瑤仙必是見兄弟不要絳雪為妻,憐她狐單,意欲二女同歸。暗忖:"姊姊對我恩情如海,怎還忍心再愛別人?何況她又一心戀著兄弟,此舉萬來不得。且裝不知,等將來姊姊對我提起,我再婉言相拒便了。

"

正在胡思亂想,瑤仙已把話說完,走過來說道:"天還尚早,玉弟吃點東西再走,我已請絳妹偏勞了。"絳雪又看了蕭玉一眼,轉身走出。蕭玉大喜,又想過去摟抱。瑤仙說道:

"你這人怎這樣俗法?乖乖給我坐在那裡。"蕭玉央告道:"那麼我和姊姊都坐在床邊去吧。"瑤仙假怒作色道:"我偏不坐床邊。"說罷走了過來,推蕭玉道:"過去些,我還沒有地方坐呢。"蕭玉已知她怒是假的,連忙讓出一半椅子,二人並肩坐下。瑤仙道:"媽對爹常說:上床夫婦,下床君子。本來你此時該走,是我可憐你太不容易,和絳妹求說,留你稍坐一會,吃點東西,身上暖和些再走。你如像方才一樣胡鬧,我就生氣了。說點正經話多好。"蕭玉裝著委曲應了。瑤仙說道:"你莫和我做作,我此時為你,心比刀絞還要難受呢。

"蕭玉驚問:"姊姊說不傷心,怎又傷心了?"瑤仙道:"不是傷心,是難受,這且不對你說。我來問你:明日該是起始復仇日子,雖不是當天行事,要在兩家葬母之後才行發難,事前總該有個打算。我知你已豁出一條命,但白送性命於事無濟,豈不更冤?你打甚麼主意沒有?"蕭玉道:"昨晚為此我想了一夜,覺著人要捨命,事無不成,只有一樁難處。現在主意已經想好,但我不能先說。姊姊必須憐我,不要見怪,也必須依我的話做。總之事成,我必能脫身。不過姊姊、絳妹事前務要先逃。一則免我心懸姊姊,於事有礙;二則免你兩姊妹事後白白受害。"還要往下說時,瑤仙已明白他心意,不過身任其難,拼死行刺,卻放自己逃走,並非甚麼好主意。笑說道:"你倒說得容易,果真你能近得人身也罷。告訴你,這個方法我們早已想過,只是萬般不得已的下策。須到萬般絕望,只殺老的一人,才拼這命呢。

此刻還不到時候,千萬做它不得。我適才想,到底事緩易圖,到時看事行事的對,用不著先就愁煩。現和絳妹商定,改換前策。決計過了百期,商好步驟,出其不意,說下手就下手。

橫豎我三人早晚死在一起,樂得快活一天算一天。明天你先不要來,等過破五或首七葬後,清弟必走,那時再想法時常聚首。一則你母親生你一場,也該盡點孝心;二則你也少受人一點唾罵;並且還可證實我對仇人日間所說的話,免去他的疑心,日後下手也較易些。你看如何?"

蕭玉自是不願,方要開口,瑤仙微怒道:"你這人不知好歹,不是冒失,就是隻圖眼前。本來為避仇敵和村人疑忌,今日一聚,便當與你疏遠。因為可憐你,推後了幾天。適才又向絳雪求說,拼著多受艱難,反正不要性命,下手日期既改在百期以後,還由你時常相聚,你偏連這個三幾天的分手都耐不得。絳妹為此還埋怨我對你情痴,恐怕難免將來誤事,倒落個兩頭不討好,真嘔人呢。"蕭玉慌道:"我又沒說不聽,姊姊錯怪我了。"瑤仙說道:"你那幾根腸子,我數都數得清,還看不出你的神氣?才一點也不錯怪你呢。既肯聽我,從此我在下手三日以前,決不再想傷心的事。只等你過了破五常來,只要不思邪,一切由你。總算報答對我的痴情,做鬼也心安些。就這機會,萬一能想法使清弟和絳妹這段姻緣成就,我就索性把他兩個撇開,否則萬無兩全之理。報仇之事,有我夫妻已足,但能少饒一個,總是好的。話卻要出喪以後得便再說,不可操切。清弟如再固執,絳妹雖是女流,剛烈更勝於我,便是清弟允婚,也只心上安樂,未必就此罷手。她叫你不要勉強清弟,便由於終不能長相愛好之故。再如不允,忿激之下,更是無法勸轉。適才看她神情,弄巧還會先我發難。為你這冤家,此後還得對她多留一點神呢。"蕭玉聽了,才知瑤仙適才和絳雪耳語,另有深意,益發刻骨淪肌,感激涕零。瑤仙又勸他,彼此心跡已明,此後好在心裡,不可過於輕狂。蕭玉把她愛若性命,敬如天人,一一應了。瑤仙見他果然不再亂動手腳,無形之中又加增了若干憐愛。一會,絳雪端著三份掛麵進來,催著吃完。蕭玉受了瑤仙之教,知道絳雪不怎看得他起,不能再留。於萬般無奈之中,不等開口,起身告辭。瑤仙請絳雪收拾盤碗。待蕭玉穿好衣服斗篷,親自送出。到門口,又任他緊緊摟抱親了兩親,方始各自悽然分別。

蕭玉別時雖然難受,走到路上,想起前事,恍如夢境,只覺心身康泰,無慮無優。到家天已快亮。輕輕掩進一看,兄弟正跪靈前,對著一盞昏燈默默誦經,尚且未睡。不禁重又激發天良,抱愧萬分,低聲喚道:"毛弟,我身墜情網,甘為罪人,實在對不起你這好兄弟。

"蕭清如在平日,經此一言,早已感動。因日裡見他那等神情,全不以亡母為念,入晚便赴情人幽會,徹夜不歸,料定與瑤仙有了苟且。三奸同謀。禍發無日,萬難挽救,心已涼到極點。只當又是受人指教,軟語賣好,便作說客。自己本是睡了一覺起來,想借為亡母唸經乞福為名,以備抵擋他的絮絮不休,捱過破五,舍此他去。聞言不但沒覺出乃兄天良發現,反覺惶急,怕聽下文。故意念完一遍,才答話道:"我跪在神前許下心願,今晚為媽唸完這一藏經。哥哥請先睡吧。"蕭玉聽了,越發慚愧,有心陪他同念,又覺不孝之罪已無可追,不是念這一夜經便能挽蓋,心也沉不下去。知道乃弟志誠心堅,說了必行,只得說道:"毛弟累了三天,早些唸完進來睡吧。你該死的哥哥不陪你了。"蕭清也沒聽進耳去,含糊應了。

弟兄二人同室異夢,各有各的心事,勉強捱過破五。到了頭七,崔、蕭兩家同時出殯,蕭逸親往照看,兩家子女各不免悲哭一番。等到安葬完畢,蕭逸便把蕭氏弟兄喚至面前,先訓勉幾句,教以此後如何為人。臨分手時,忽作不經意地對蕭清道:"清侄你年紀大幼,用功正緊之際,天性又厚,日內可搬到我家去住,免得孤悽傷心,耽誤進境吧。"郝潛夫在側,首先贊諾說:"清弟每日在家哭得可憐,好在都不在家裡做齋,索性今天搬去也好。"隨約了兩個同門弟兄,不由分說,拉了蕭清就去搬運鋪蓋和兵刃書籍。蕭玉自受二女指教,雖在意中,見乃弟對他避之惟恐不逞,看神情似早預定,別時只說了"哥哥保重",全無留戀。想起眾叛親離,不以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氣忿。

二女在葬場上盡哀盡禮,正眼也沒看蕭氏兄弟一下,做得極好。連蕭逸都幾乎覺得人言難憑,未必會步乃母后塵了。蕭清因郝潛夫和諸同門苦勸,依叔受業,又非遠離,永不相見,再加目睹乃兄種種倒行逆施之狀,為顧大局,自以潔身避禍為是。又見兄長自初三夜回來,直到出殯,都守在家中,同辦亡母身後,更不外出,神情也不似日前昏亂,也不再代絳雪說親,相待更是和善。以為乃兄受人愚弄,忽然悔悟,不禁又勾動手足之情,不捨棄之而去。繼一想:"本就不遠,天天都可相見。只要查出哥哥真個改好,索性和叔父求說,連他一齊搬過去,永離禍害,豈不更好?"遷居叔家,事已定局,想過也就拉倒。郝潛夫雖然就近,因防出事,不便託他查看。在蕭逸家中住了三日,每日歸視,蕭玉俱在讀書習武。成心隔上三日又往查看,仍未離開。蕭清問他:"怎不去向叔父求教。"蕭玉說:"叔父定信郝家小兒饞言。否則你也不會搬走。自來消謗莫如自修。自從毛弟一去,我十分愧悔發奮。好在郝老還講公道。我是想做出點樣子,等吹到叔父耳中去,連恨我的人都改了口氣,說我好時,我再往求他連我一起叫去,弟兄一同受業多好。這也是瑤仙表姊的好處。我實在愛她如命,她媽又曾許我。誰知母死傷心,立誓不嫁。我連求她三日,始而還存客氣,末一天竟下逐客之令,使我傷心已極。不信你問郝家小鬼,哪晚我不在此看書習武到深夜,幾曾離開過麼?"蕭清聞言,大為感動。私底下一問潛夫,潛夫冷笑答道:"你不用問,此人喪心病狂,無藥可醫了。"蕭清再三盤詰:"哥哥每夜出去也未?"潛夫答道:"每夜室中必有燈光和些似練武非練武的聲音,有時深更半夜還有,燈光也時有時無。天一黑老早關門,書聲經聲從未聽見。誰知道他鬧甚把戲?"蕭清知他厭惡乃兄,不再夜出幽會情人,似可證實,也就不往下問。後來越想前情越覺可疑:"第二夜絳雪來喚,所說之言曾經暗中聽見,還要強制自己娶那賤婢,第三夜天亮回來,忽然改變,並還說明心事,要為二女報仇。說他悔悟還可,二女怎會和他決絕,誓死不嫁?他既從此灰心,怎口口聲聲又說瑤仙好呢?"話大難信,決計親往一探。因每日均有夜課,不能分身,這晚藉口回家取課本,向蕭逸告假往取。蕭逸見室中無人,點了點頭嘆道:"清侄,我知你心事。你天性真厚,潛夫昨日已和我說過。你去了徒自傷心,還有氣嘔,不要去了。"蕭清臉方一紅,蕭逸又說出一番活來。

原來近日瑤仙也入了情魔,每晚蕭玉必往相聚。惟恐人知,絳雪出主意,每晚由絳雪前往李代桃僵,故意做出些燈光人影和腳步跳動之聲,直等天亮前蕭玉回家,絳雪才走。其實絳雪也有深心。知道蕭清友愛,又不放心他哥哥。村人俱恨蕭玉,只要看出他在家,不難瞞過,必不會入內相見。可是蕭清疑兄不在,早晚必乘夜查看諫勸;知兄在家,更少不了常來慰問。明知不是伴,無如愛之過深,只要能見到,說上些時的活,憑自己的口齒心思,未必無望;就不行,也死了這條心,到底還見著他一次。此一念痴情,每夜替人守空房,眼都望穿。蕭玉和瑤仙是情愛愈濃,愈憂異日一敗塗地,不可收拾。每聚必定盡情親愛,也必定痛哭幾場。蕭逸因二女裝得甚像,幾被瞞過。誰想門人慮禍,早在暗中查探,據實稟告。雖然三人知道私情洩露,至多略受羞辱,還可藉此掩飾,無關緊要;心事卻關係太重,絲毫洩露不得。所以葬母以後,彼此暗中相戒,永不再提,防備周密,不但機密未洩,二人暗室無虧情況,反藉以露出。蕭逸聞報,又憐又恨,知道二人每聚必哭,情跡可疑。繼一想:"二人本來相愛,又有母命,樂得成全。即便畹秋遺意有甚奸謀,一墜情網,彼此都想顧全,互不捨情人送死,縱有逆謀,日久自消。反正小夫妻不會分開,管他則甚?"便把這情理暗中曉諭告密之人,堅囑不許張揚。他們本是夫妻,不過不該喪中私會。窺探陰私,不是正人君子所為。既未探出逆跡,就有也無能為,可由他自去,以後不再作窺探,違者處罰。眾門人知師父智勇雙全,所說也極有理,誰都害他不了。既是心念舊好,諸多回護,探了幾次,不過如此,也就不以為意。蕭逸只疑心瑤仙有詐,卻沒把絳雪放在心上,疏忽過去,以致鬧出不少事故。

潛夫因師父不許再對人說,蕭清問他,也未明言。這時聽蕭逸一說真相,才知兄長實在非人。與人幽會無妨,照他那晚自言自語口氣,逆謀遲早發作。此事只自己一人知情,舉發吧,同胞骨肉,於心怎忍;不舉發,遲早禍發,萬一真個傷了叔父,如何是好?想來想去,只盼叔父所說二人為了情愛,不敢妄動,漸息逆謀,方是絕妙。此外,除了隨時隨地跟定叔父和諸弟妹,留心戒備,更無善策。這一來,反盼兄長和瑤仙情愛日厚,不但不想勸阻,連舊日的家都不再回去,免他見了內愧礙眼。

於是苦了絳雪,每夜盼穿秋水,不見蕭清歸家,其勢又不能去尋他。由想成痴,痴極轉恨。忿激之下,自覺生趣毫無,有時賭氣不去。看了兩小夫妻人前人後,卿卿我我情景,雖然為樂不長,結果一樣傷心,到底人家你憐我愛,償了心願。自己能夠過這樣半天日子,當時死都不屈。相形之下,越發難堪。暗忖:"姊姊忽然把握不住,會把姊夫這樣的人愛如性命。近來日子越近,二人每一想到報仇的事就抱頭痛哭,大有怕死之意。自己承她母女視若姊妹骨肉一般,報仇二字,原本不在多人,反正活著無味,何不把這事一人承擔下來?事完給她開脫,作為替主報仇,與人無干。再罵上幾句因私情不憶母仇的話,以為證實,成就他們美滿姻緣,何苦非三人同死不可?"越想越激烈,勇氣驟增。決計照畹秋遺言,將所用之物暗中準備,即日乘機發難。瑤仙先對她還留神防範,日子一久,見毫無異狀,應用各物又在櫃中鎖著,算計她不用那兩樣東西無法下手,既未明索暗取,也就不以為意,疏懈下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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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4 02:01: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八回 國士出青衣 慷慨酬恩輕一擊 齋壇驚白刃 從容雅量縱雙飛

一晃到了畹秋終七之期。事前蕭逸覺著畹秋雖然行為惡毒,終是熱愛自己過甚,一念情痴而起。再又想到崔、黃兩家至戚世交情誼,人死不結冤,況且諸兇所受罪孽已足蔽辜。意欲借這一天,做一大法事:將從去年年底所有新死亡魂,自雷二孃起始,以至蕭元夫妻,一起設法超度,傳令下去,凡是通曉經典的人,到日齊往誦經追薦。

這日早起,蕭逸親率子女、門人到場主持一切。瑤仙一日前聞說此舉,知道不能不往。

為表哀誠,準備到日天還未亮,便趕向祭壇,候村主到來,開經行禮。絳雪本和瑤仙約定同往,到了頭天,忽然頭暈心痛,口吐白沫,痛倒床上,起坐不得。瑤仙自是著急,要為延醫。絳雪說:"不過前夜由姊夫家回來,路上風大,受點春寒感冒,無甚大病,明早到祭壇上一累,出點汗就好。姊姊雖視我如同胞骨肉,村人仍拿我當丫頭看待,又當忌恨之際,何若受人指摘?再和姻伯母死時一樣,請他們不來,更叫人生氣。好在媽的成藥丹方甚多,找點來吃,也是一樣。"堅持不令延醫,瑤仙細查病狀,只是身上發燒,人倦嘔吐,不進飲食,面色不算甚壞。料是感冒,此說也極有理。知她想見蕭清一面,這三日法事正好相見,許是怕病在家中不能同往。村人厭惡自家,真要病重,便延了來,也未必肯盡心診治。與其這樣嘔氣,還不如明早任其扶病前往。蕭逸曾誇過她忠義,又正向自己賣好之時,見了不用求說,自會命人診治;就便還可藉此抬高她的身份。豈非一舉兩得?便取些現成丸藥,與她服了。不多一會,便已睡熟。一摸身上,也退了燒。瑤仙方始寬慰,以為無礙。

近來蕭玉是越來越情熱,除卻白天不敢公然聚首外,差不多天一擦黑便到,索性連夜飯都一起吃了。瑤仙明知非計,無奈自己已落入情網,不見無歡。春晝漸長,一個白天如度歲一般度過。儘管口裡勸蕭玉不許來早,可是一人黃昏,便坐立不安起來。稍微天晚,便自懸念。時間久了,更自己給自己開脫:"即使行跡被人窺破,只要機密未洩,有何妨害?舉村皆仇,異日所被惡名尤甚於此。反正不會好,耳不聽心不煩,至多村人背後辱罵,決不會上門尋事,顧忌這些則甚?為些閒言閒語,把我這一對苦命夫婦短短白日的光陰還平白虛度。

"想到這裡,把心一橫,便不再十分勸阻。蕭玉見她勸時不甚深說,益發膽大,口裡應諾,仍是早來。天一黃昏,略為做作,關上家門,越牆而出,抄著僻路,掩掩藏藏,恨不能脅生雙翅,如飛跑到。最近半月,每夜總是三人吃完夜飯,談上一會,絳雪才行起身代他在家中作假,從沒晚到之時。當天因明早是兩家亡母終七,仇人代營齋奠,不受不可,受了於心又不甘。瑤仙知道亡母黃泉飲恨,必不來享,特意約定,提前在家為兩家父母設奠私祭。恰好郝氏父子俱往村主家中,郝妻年老輕易不出,無人礙眼,所以到得更早,天未黃昏,便趕了來。瑤仙告訴蕭玉說:"絳妹病了,剛吃藥,在我房中睡著。我還要去做供菜,她終日水米未沾,人軟得很,你在我屋照應她,以妨醒來要茶水吃的。可憐她自媽死後,終日悲憤憂勞,一點順心的事都沒有。今天上供,她平時有病都強打精神搶著任勞,這還是頭一回,但凡支持得住,早就起來做事了。"蕭玉不捨瑤仙離開,便道:"絳妹睡得這麼香,我看一時不會醒轉。莫如我隨你到廚下,幫你快些把菜做好,省得你累不過來,倒多挨時候;還免我在房吵她,睡不安穩。"瑤仙知他推託,想和自己在一起,嬌嗔道:"你這人真沒良心,過河拆橋。可知我最信服她,有病你不管,把她弄寒了心,幾時她一說你不好,莫怪我不理你。

人家幫你多少忙,如今病得這個樣子,還不稍微照看,有點良心沒有?我不管你盡心不,只要她醒時你不在屋,我再和你算帳。"說罷,穿上圍裙,自往廚下走去。

蕭玉見她輕嗔薄怒,愈顯嬌媚,愛極之下,不便拂逆,勉強在屋中坐了一會。後來實坐不住,心想:"絳雪服藥才睡,不會即醒。"隨往廚下趕去。見瑤仙在灶前燒水煮飯,東西堆了一案板,迥非昔日絳雪那等從容不迫的情景。瑤仙回顧蕭玉前來,先問絳雪醒未。笑道:"我真弄不慣這些。往日也和絳妹一同做過,全不覺得。今我一人動手,才知不是容易。

這還是今早她都做好八成,共總幾樣炒的要現下鍋,她也切好現成。不過燒一鍋飯,就把我鬧得手忙腳亂。如此看來,絳妹只是出身稍低,論起人品心胸,才能性格,哪一樣都是上選。清弟娶了她,真是前世修積,偏會一點不愛。她說清弟不肯回家,定是避她,傷心極了。

就這樣,明日還想見上一面。這病也未始不是因此而起。真個比你對我還痴得多。我們命若,到底還恩恩愛愛,有百日名分夫妻可做。她才是真苦到極點。我雖是她知己,也安慰不了她的心。上天無眼,這有甚法?此時只要我們四人真能配成兩雙,哪怕伐毛洗髓,到地獄裡去,把刀山劍樹都身受個遍,也是甘心。轉眼百期又到,我是早已想開,不然哭都哭死了。

"說時,蕭玉早湊過去,並坐一起,幫她往灶裡添稻草扎。說著說著,忽聞一股焦香自鍋中透出。氣得瑤仙伸出粉團般的拳頭,回手捶了蕭玉一下,說道:"叫你不來,偏來。來又偏如麻糖一樣粘在人身上,也不幫我看看。只顧和你說話,飯燒焦了,怎好?"隨說隨把蕭玉手上稻草奪過丟開,趕忙往鍋裡一看,只靠底燒焦了一些,上面還好,無甚糊味。嗔道:"都是你鬧的,少時焦飯你一人吃。"蕭玉笑道:"好姊姊親淘親煮的飯,不知多香。吃不完,連鍋巴我都帶了回去。"瑤仙隨手又打了他一拳,啐道:"人家正忙,你還有心思佔人便宜。燉的蒸的,煮的切的,都是絳妹先鋪排好。我就怕煮飯,你如不來,再好沒有。現在只剩炒菜,下鍋就熟。你在此越幫越忙,快些給我回屋,留神絳妹醒來沒人招呼。別的都已齊備,只把飯裝到桶裡,帶去好了。"

蕭玉應聲,將飯裝好。剛到堂前放下,便聽瑤仙屋內床響。疑心絳雪已醒,飛步趕進一看,絳雪只翻身朝外,並未醒轉。條桌上放有一支筆,當是瑤仙適才在此寫字,隨手套上筆套,放入筒內。因恐瑤仙端不了許多菜,又趕回去,將現成的先端了來,斟酒上供。跟著瑤仙端了餘菜來到,入房洗手更衣,去到床前低喚:"絳妹,你好些麼?"絳雪迷糊答道:"好倒好些,只是心裡難過,想睡得很。該上供了吧?姊姊扶我起來。燒完香回來,容我回房睡個好覺,明早再喊我起,同往祭壇上去吧。"瑤仙知她一心掛著明日之事,好生憐愛。便答:"擺好再來扶你。"隨退出來,將香上好,夫妻二人跪叩默祝了一番。本想不令絳雪叩祭,進房時絳雪已經勉強坐起,知她非祭不可,只得扶出。絳雪跪在地下,也不祝告,也不哭泣,緩緩叩了幾個頭,便自起立,瑤仙見與往日激昂悲憤情景不類,當她人病氣短,傷心只在肚裡。恐久了仍要觸動悲懷,不等祭酒燒紙,忙著扶進。說道:"妹子你在屋睡吧,夜來我好招呼你。我給你熬得有稀飯,吃點再睡可好?"絳雪意似感動,搖頭嘆道:"我生來苦命,只姊姊一人疼我。明早走時再吃吧。"瑤仙見她眼眶含淚,忙寬慰了幾句,扶她睡下。重到堂前,一切停當,夫妻撤供同吃。本就想起亡母傷心,絳雪一病,更無心腸,草草終席,回房對坐。

二人俱覺心中煩躁,神志不寧,以為室有病人和連日悲鬱所致,均未出口。二人原定早散,以便早睡早起。蕭玉更恐瑤仙連累三日,缺睡傷神,意欲早回,好使二女安歇。瑤仙不知怎的,兀自不捨他走。留住之後,又覺心亂如麻,相對枯坐,無話可說。但蕭玉連走四次,俱被留住。隨後瑤仙道:"我今晚真怪,絳妹一病,我心大煩,竟不願你離開。好在因適才上供,你的孝衣已帶了來,不必回去。索性你住這裡,明早我們三個一同起身,出門再分路吧,我扶絳妹橫睡,困來時,我睡中間,你睡我的身後,只不許鬧好了。"蕭玉自是心願。二人又枯坐了一陣,益發無聊。恰好絳雪要起床走動,瑤仙令蕭玉在外屋避過一會,就勢將絳雪扶作橫臥。瑤仙見夜未深,本不想睡。蕭玉勸她早睡為是。瑤仙應了,叫蕭玉也睡上去。床是畹秋在日精心自制,舒服寬大,三人身材又小,同睡還有富餘。如在往日,蕭玉得與心頭愛寵並臥終宵,真不知要如何歡喜親熱。便瑤仙近來對蕭玉也是一往情深,憐愛備至。當夜不但鼓不起情致,俱覺煩悶已極,說不出所以然來。蕭玉當瑤仙擔心絳雪憂思,瑤仙又當蕭玉聽了自己不許他鬧的話,雖然也引臂替枕,一樣摟抱,但迥非往日銷魂蕩魄,心身欲化情景。尤妙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都似有心事,神魂不定,想不出一句話說。捱到夜深,才互勸入睡,各自把眼閉上,雙目二合,益發心如繁絲,亂到極點。因恐對方驚醒,強捺心情,不肯聲張,其實二人一個也未入睡。末後絳雪算計時候將到,呻吟呼問。二人原本未睡,相繼下床,出門一看銅漏,該是起時。同向廚下燒水洗漱,將昨晚備就食物略吃一些。

瑤仙因絳雪仍在病中,不思飲食,又偏執意非去不可。心想扶去看病也好,只得助她洗漱。剛把孝衣給她穿上,就已累得嬌喘微微,支持不住。心想這樣如何去法?再三勸止。絳雪也似自知不行,含淚允了。只再三吩咐:"妹子是心病,千萬不可延醫,徒找無趣。即便延來,我也不看。真要不好,過這三天,姊姊送我到仇人家去,我才看呢。"瑤仙知她性剛,只得允了。正要扶她上床,床側立櫃上面放有一個古瓷花瓶,原是房中的陳設,那晚拜堂,移放上去,忘了取下,這時忽然倒將下來。瑤仙手扶絳雪,不曾看到,本非碰向頭上不可,幸而絳雪眼尖瞥見,一時情急,喊聲:"不好!"隨手一推,將瑤仙推出好幾尺遠近。同時蕭玉也已看見,縱身一躍,伸手接住,沒有跌碎。絳雪隨往床上臥倒,累得直喘,斷續說道:"恭喜姊姊、姊夫,危而復又平安,這是吉兆呢。"二人正忙著走,苦笑了一聲,通未理會。收拾停當,蕭玉因要繞路,開門先走。瑤仙把風爐、稀飯、茶缸、糕點一一移向床前,又向絳雪再四撫慰。絳雪只將頭連點,一言不發。瑤仙見不能再延,只得忍痛走出。

到了祭壇,因各靈位設在一起,恰和蕭氏弟兄分跪兩邊。蕭逸聞知絳雪病重未來,也就罷了。瑤仙跪在靈幛以內,臥憶絳雪,看不出病勢沉重,人卻不飲不食,那等軟法;早來瓶墜時,她那一推,怎又那大氣力?念頭才轉,猛想起推後吃力,倒床直喘情景,倏地省悟。

當時又急又怕,自己又分身不得。這時誦經的人都已散去,幛外只有蕭逸父子和三四門人坐在一張桌上,吃飯談說。郝潛夫手裡拿著一封信,剛交蕭逸拆看。急迫無計中,覺著那信甚是觸眼。心想:"村外素無交往,此時怎有信來?"蕭逸看信之後,含笑和在座長幼各自說了兩句話,眾門人便都走開。心想:"此時剩他父子幾個,如要報仇,也許能成?"想到這裡,不禁又惶急起來。正打算由篩後溜走,若被人闖見,便說覓地解手。猛瞥見蕭逸身側僻徑上,連跌帶爬,跑來一個孝服女子,正是絳雪趕到。知她假裝生病,拼命行刺,已經發難,心中大驚。當時想要跑出,示意攔阻。又恐白白債事,枉送她一條性命,糟掉那寶貴東西,還便宜了仇人父子。方悔昨晚心粗,被她瞞過,說時遲,那時快,絳雪裝著跌跌撞撞,如飛跪伏在蕭逸身前,喘吁吁哭喊道:"村主救命伸冤呀!"蕭逸並未覺出有詐;三小兄妹卻都立起,似作驚訝之容。瑤仙方佩服絳雪膽智絕倫,蕭逸父子縱不全死,也沒兩個倖免,手裡捏著一把冷汗。猛聽上首幃內一聲斷喝:"叔父小心,賤婢有詐!"身隨人起,蕭清縱身飛出,瑤仙正在吃驚,再回頭一看,絳雪已仰跌地上。三小兄妹齊喝:"該死丫頭,敢於行刺!"縱將上去。瑤仙知道事敗,當時一急,就此暈倒。蕭玉一把未拉住蕭清,回顧瑤仙暈倒,方寸大亂,忙奔過去急喊:"姊姊!"瑤仙一時急暈,知覺未失,被蕭玉一喊,又急醒過來,低喝:"快由幃後回去,假裝不知,還有挽救。此時三人徒死無益,不要管我。"蕭玉被她提醒,只得忍痛迴轉原處。這情景怎瞞得過蕭逸,早被看在眼裡。但仍作忙亂中未見,聲色不動,吩咐三小兄妹:"不許妄動,將絳雪押過來,我自有道理。"

原來絳雪自從誓死發難以後,知道蕭氏父子難於近身。畹秋在日,曾偷偷制有一件暗器,通體形如蓮蓬。上有九個洞眼,內藏寸許長的鋼針八十一根,均經奇毒煨制,見血立斃。

用時可以暗藏手內,隨意發射。射出如一蓬急雨驟降,中人見血必死,專射人的五官,丈許方圓以內無能倖免,機簧精絕。當初畹秋暗制此物,原為逞能矜奇,以備村中有了外敵,作萬一之用。製成以後,惜乎只射兩丈,過此力弱無功,意欲改制,能夠遠射,再行獻出。忽值婚變,灰心擱起,用來行刺,再好沒有。死時曾囑瑤仙保密。另給蕭玉、絳雪留有一把鋒利無比家傳匕首,一包制針時所剩毒藥(畹秋自盡,所服之藥即此),一起交與瑤仙保藏,到時再按預計分給。惟獨這件暗器,如若所計無差,尚可藉此脫身,必須親用,連蕭玉、絳雪都不許告知。瑤仙因感絳雪忠義,竟然洩漏。絳雪自信有此利器,只要不惜死,事無不成。絳雪因見小夫妻兩個悲苦相戀,可憐已極,決計銳身相代。假裝生病,等二人離房,盜到手中。便故意非往祭壇不可,臨期不支。等瑤仙、蕭玉走後,立時吃飽,潛蹤跟來。不料蕭逸忽接到頑叟蕭澤長來函示變,表面不動聲色,將眾門人遣開,使她乘機發難。

絳雪哪知就裡,由伏處跑出,哭跪在地,剛把手一揚,吃蕭逸腿抬處,先將暗器踢下。

防她身尋短見,又一伸手點倒。先還不知暗器如此厲害,拾起一試,也甚驚心。忙命把絳雪押到面前。絳雪被點麻穴,四肢不能轉動,只口能說。事敗垂成,又急又傷心,不等發問,便把想好的話慷慨說出:為復主仇,情甘一死,任憑處治。只要不連累小姐姑爺,做鬼也感你寬洪大量。並請速照村規處死。聲色激昂,通沒一句軟話。蕭逸知她明是罵瑤仙、蕭玉溺情忘仇,實則是反面文章,替他們開脫。心方憐她苦志忠烈,潛夫也已趕回,手裡又拿著一封信。蕭逸看完,笑對絳雪道:"我知你忠心耿耿,惟恐連累你姊姊,必還留有遺書,以防萬一當場斃命之用,果然被我料中。如今情真罪實,你還有何說?"一言甫畢,瑤仙已在幃中聽明就裡,實忍不住,眼含痛淚奔將出來。蕭玉不知何意,也跟在身後。蕭逸有心保全,恐瑤仙自吐逆謀,反難處置。不等開口,便怒喝道:"你這兩個糊塗東西,出來作甚?我已命人去囑誦經人,聽信再來,還不回去!"瑤仙一聽,便知絳雪有了生機。想不到蕭逸如此寬洪大量,當時也不知是仇是恨是感激,只覺心中一鬆,顫聲說了句:"多謝開恩。"便又返身奔回。蕭玉紅著一張羞臉,也就回幃跪定。蕭逸又對絳雪道:"你想求死麼?我為保全他兩個,暫寬你們初次。不過你還需另有發落,晚來須到我家去住。以後過這三天,你只有一死,他兩個也難逃公道,你意如何?"絳雪不知何意,心想:"死生已置度外,我也許因住他家,能把心事向無情人說個明白。"立答:"身落人手,生死任便。只要不害我小主人,無不甘願。可是我雖女流賤婢,也隨主人讀過詩書。你如留我,只要三寸氣在,如有機緣,故主深仇仍非報不可。那時莫要說我昧良心,又再牽連別人。"言還未了,蕭清在旁氣她不過,上去就是一腳。絳雪忍不住痛,剛"哎呀"一聲,回看踢她的人是蕭清,立轉喜容笑道:"你踢死我,才好呢!"蕭逸一面喝阻不許傷她,笑答道:"你想做女豫讓麼?這個不在我的心上,任憑於你。我知你主死時已認你為義女,本應入幃守孝。幸好在場的都是我的門人子女,奉有我令,不許傳揚。趁此無人知曉,速去幃後,與姊姊同在一起守孝行禮。夜間佛事散後,再到我家去住好了。"潛夫、蕭清見蕭逸寬縱凶逆,並還任她主僕相聚,大是不忿,齊聲勸阻。蕭逸作色把手一擺,眾門人也就不敢多言。

蕭逸隨將穴道點開,絳雪大出意料,彷彿做了一場噩夢,怔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方一遲疑,忽聽瑤仙在幃中悲慟哭聲,心中一酸,就勢哭了進去。見著瑤仙,悲聲泣訴道:"姊姊,我悔不聽你日前苦勸,妄想報仇,差點沒連累你受那不白之冤。索性死了也好,如今鬧得人不人鬼不鬼,死活都難……"還待往下說時,瑤仙旁觀者清,已看出蕭逸心如明鏡也似,分明成心不究,欲蓋彌彰,反吃見笑。事已到此,惟有聽之,不再做作,還顯得大方一些。忙使眼色朝絳雪擺手,一面故作不理,依舊嚶嚶啜泣起來。蕭玉心想:"蕭逸行事難測,此時雖然寬容,到底犯上罪重,吉凶莫測。"本就憂急萬狀,再從幃帳裡遙覷二女悲哭之狀,不能過去勸慰,急得抓發捶胸,雖不敢出聲,也是淚流不止。

這時蕭清也已回幃,料定乃兄必預逆謀,至少也是他和瑤仙怕死膽小,買通絳雪下手。

越想越痛心,不由放聲大哭起來,一時哀聲大作。誦經村眾也相次聽喚來到,梵唱聲喧,倒顯得這場法事做得十分熱鬧,因事機密,不許洩露,除蕭逸門人子女外,更無人知,瑤仙一邊悲泣,一邊盤算。暗覷蕭逸在帳外閒眺,不時照料一切,依舊沒事人一般。怎麼想,也想不出他命絳雪移居他家是何用意。村人終究忠厚,見兩家子女哭得可憐,雖覺其父母萬惡,子女無辜,紛入帳中勸勉。內中還有好些和崔、黃兩家有親戚交情的女眷,畹秋葬後數日,也曾想著隨時照看孤女,並未遷怒推惡。只為二女因恐走動人多,諸多妨害,不便公然得罪,便裝作少不更事,不知遠近好歹,才冷淡疏遠下來。二女平日本討人歡喜,多日不見,越易生憐,俱都守在帳中照料,勸茶勸水,不忍離去。瑤仙想乘喧鬧中偷偷和絳雪密語幾句,但連打個手勢都不能夠。越急越傷心,越傷心越哭,越哭人越不走,反倒越來越多。村人也聽蕭逸說畹秋生前已認絳雪為義女,見狀俱稱讚她忠義。誰知二女都是苦在心裡,說不出來。男帳之中,因蕭元夫妻所行既惡,又不善為人,無甚親厚。所去的都是同門師兄弟,自然都不把蕭玉看在眼裡,只勸慰蕭清一人,有的還借話警誡。蕭玉越發憤激,也是恨在心裡。

法事做完,蕭逸命眾先散,忽然藉口二女傷心太過,欲加勸慰,命瑤仙也隨同前往。二女己橫了心,死生早置諸度外,聞命即行,並未躊躇。這間卻苦了蕭玉,關心瑤仙太過,不捨分離,當時又沒法攔阻,急得心魂都顫。蕭逸始終沒有理他,自率子女,同了二女往家中走去。

只因蕭逸未依頑叟將三人分別禁錮三年,再行放出完姻之言,寬容太過,以致三人不久逃出,為後山妖人擄去,披毛戴角,變去人形,受盡苦難。日後行使妖法,命其行刺蕭逸,並欲將全村人眾一網打盡,幾乎惹出滅村之禍。中間蕭清、絳雪二人更有好些驚險動人事蹟。村眾正當危急之際,恰值李英瓊、餘英男、金蟬、石生四人奉教祖妙一真人之命,為了峨眉開府,往大熊嶺苦竹庵專誠投帖,邀請鄭顛仙到會,歐陽霜就便求四人抽空相助,才得與劉、趙諸人一同協力,掃蕩妖魔,使全村轉危為安。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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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4 02:02: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九九回 舊夢已難溫 為有仙緣法孽累 更生欣如願 全憑妙法返真元

蕭逸一心顧念崔、黃兩家世戚至好,黃畹秋雖然陰險毒辣,死時甚慘,已是蔽辜。瑤仙、絳雪二女,一個是志切報仇,一個是以死報主,事雖犯法,心跡可憫。意欲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把絳雪行刺之事掩蓋過去。不特沒有處治之心,反使眾門徒子侄迎頭攔住誦經村眾,以免洩露。夜來從容做完佛事,又令二女隨往自己家暫住,以免二女自相憂疑,情急心窄,生出別的變故,違了自己矜全深意。抵家之後,便給二女安置一間靜室居住。表面上依舊和悅相待,如無此事一般。暗命子女、秋萍等人監防,以備二女萬一行了拙見。靜候七天功德做完,再行婉為開導。滿擬人非草木,二女俱甚聰明,不是不知母惡。現時不過目睹乃母死時慘狀,再受一些煽惑,孝思奮發,孤忠激烈,甘冒罪逆,以冀一逞。只要自己曲意矜全,日久自能感化。

誰知瑤仙性極剛烈,心切母仇,實不在絳雪以下。不過被蕭玉痴情所感,身落情網,互憐互愛之餘,兒女情長,挫了一些志氣,不敢遽然發難,心中並未忘卻。及被絳雪看破,決計成全二人婚好,拼著一死,代主發難,事敗被擒時所說那一套話,雖代瑤仙開脫,到了瑤仙耳中,卻是句句刺心。目睹絳雪那種慷慨激昂,視死如歸之狀,心想:"絳雪以前不過一個丫頭,只為亡母臨終一言,並非親生,從此便銳身急難,受盡勞苦艱危,末了居然拼死報仇,血誠忠義,古今罕有。自己也非尋常女子,又是生身之母,不共深仇,怎倒一心念著情人安危,只管遷延不決,把母仇置之腦後,反累絳雪以下犯上,幾受火焚之刑?"當時激發初志,蕭逸只管委曲寬容,一點未受感動,復仇之念反倒更切起來。自覺再不及早下手,既負死母,並且愧對絳雪。明知無濟,也妄想就乘寄居蕭家之便,驟出不意,拼死一擊,成敗安危,已全置諸度外。心橫計定,料定蕭家有人密伺,反正事情已被看破,索性虛實兼用。

先向絳雪暗打了個手勢,故意低聲嗔怪絳雪:"怎不商量,就冒昧下手?幸而事出意外,不曾當場擒付村眾,按規處治,否則豈不冤枉?如今寄身虎口,安危莫測,言行還須小心些好。"口口聲聲仍把蕭逸全家當作仇人,卻露出膽小憂急之狀,說蕭逸父子個個厲害,近不得身,報仇不是操切之事。好讓伏伺的人隱約聽到,傳將過去,以示在自懷仇蓄怨,幼女膽小,實在無所作為,以便減去仇人防患之心。蕭逸何等機智,一聽二女既是低語密談,身居仇家,怎會令人隱約聽去?有此一番做作,逆謀更速。自己令二女來家居住,原知不會就此死心,如能事前感化,固是佳事;否則使二女在自己家中發難,也可免去傳揚,為眾所知,難於掩飾周全。聞言知道不會自尋短見,要死自是拿命來拼。立命眾人不必再為窺伺,聽其自然,暗中打起主意相待。除命小兄妹三人同出同入住在自己裡間,告以機宜,隨時暗中預備外,自己還故意給她們留下行刺機會,等其自行投到。

果然瑤仙情切心急,主意一定,便難再耐;加以蕭玉不曾同來,免卻許多顧忌。頭兩夜特意把心思拋開,早睡養神。暗中和絳雪幾次突出查看,並無一人在外窺伺,心中奇怪,蕭逸怎會如此大意?好生不解。第三日留心仇家行動,簡直一點戒備沒有。以為蕭逸妄想以義相感,又中了自己輕敵之計,所以如此。仇人早晚都難近身,成功一節全出僥倖。古來忠孝義烈之士,都是不惜微生,當機立斷。此事只能打盡心主意,成敗聽天,哪有許多顧慮?越想越心壯,決計夜間下手。先不想告知絳雪,繼一想,她比自己還要激烈,自己如死,她也不生。獨自下手,乘夜成功,或者還能逃去;一旦事敗,她就不從死,也為仇敵按村規受那火焚毒刑。轉不如把話說明,如能聽勸,在下手之先翻牆逃去,免多饒一個,再好沒有,否則多一幫手也好。佛事做完,回房便和絳雪說了。誰知主僕二人竟打的是一樣主意。絳雪比她心思還要周密,非但定在日內下手,並還乘著蕭逸隱秘此事心理,日裡在祭壇上裝著回家去取衣物,將畹秋密藏的那把匕首毒刀也暗取回來,用不著再使蕭家堂屋架上的兵器。

此外蕭玉關心二女太過,惟恐蕭逸不能就此罷休,想約二女同逃。知村中前後兩出口常年有人防守封閉,決難逃走。每夜佛事一完,便借月光照路,偷偷往村外危崖一帶,連夜遍尋逃路。恰巧也在昨晚無意中發現當初畹秋和崔文和定情的山窟深處,有一大石竟可移動。

試搬開深入一探,居然幾個曲折便到村外壁腰之上。最可喜的是出入口均極低狹,雖要蛇行出入,只要入口一石活動,裡外均可移堵。餘均整石,別人決難發現。洞外下臨絕澗,雖極險峻,但是藤樹雜生,憑自己和二女的身手,足可攀援繞越。自覺有了生機,高興已極。細查看後,忙趕回去寫了一個紙條,幾次想揹著兄弟,由幃後拋與瑤仙。偏生瑤仙捺定心志,連正眼也沒看過他一次。當中又有桌圍遮住,雙方定要同時在圍縫中窺探,才能望見。蕭玉故意將桌圍弄開一些,對縫斜坐,目注對方。看了一早晨,也沒見二女影子,又不知對面有無外人,不敢亂投。正急得沒法,後來絳雪取衣回來,聽出蕭玉嘆聲有異,先也不理他。後聽蕭玉連連乾咳,恐人聽出,打算瞪他一眼,不令這樣。往幃縫一看,正值蕭清被蕭逸喚出。蕭玉見絳雪怒目示阻,忙把紙團丟過。絳雪連忙拾起,揹人一看,覺是一線生機。想在二次下手以前,苦勸瑤仙隨了蕭玉先逃,由自己一人拼命,事後如能逃走,跟著追去。及聽瑤仙說出心事,知不能阻,便勸她留一線生路,再等兩日,佈置好了出路,再同下手。瑤仙想起蕭玉痴情可憐,也就活動。好在所居室中紙筆現成,便寫信令蕭玉先運一些衣物、路資藏在洞內。只是備用,逃日尚早,臨時還有通知,佈置停妥,千萬不可再在洞側逗留,以防被人看破。次日乘便拋與,蕭玉自是奉命維謹,照書行事不提。瑤仙此時已非昔日利用蕭玉心理,以為蕭玉已可置身事外。經過絳雪行刺,一來深知人多無用,白饒一命,巴不得不要累及蕭玉。自己只要能事成免難,逃出山去,有此密徑,蕭玉終會尋去。只要不當場顯出同謀,有乃弟蕭清情面,決可免禍,何苦白白害他?所以信上那等寫法。因此一來,陰錯陽差,以致日後三人受了危難,惹出許多事來。

一晃五天。再有二日,功德便完。這日夜間,蕭逸從佛壇回來,格外有興。特意把二女喚進臥室,慰勉了一番,一同飲酒消夜,二女才行告退,此時眾門人只蕭清一人寄居,本是二女住的一間,二女一來,便移在山亭以內,相隔頗遠。蕭清年幼疾惡,對於二女甚是厭惡,見即作色遠避。因此絳雪越發痛心,兇謀更急。二女因連日觀察蕭逸仍和往常一樣,父子四人分住裡外兩間,蕭清又住半山,秋萍早睡,此外更無他人,不須顧忌。一回房去,立即裝束準備。睡在床上,放下帳子,靜等夜深人睡,便可下手。捱到三更光景,絳雪首先下床,走向蕭逸窗下,弄破窗紙,往裡偷看。見蕭逸床前放著一盞油燈,燈花結得很旺,床頭半邊帳子高懸未下。人睡床上,衣服未脫,只搭著一床夾被,手搭床沿,下面壓著一本書,睡得正香。二女適才告退時,蕭逸飲酒頗多,已有醉意。看神氣,分明醉後還想看一會書,再起脫衣安歇,上床不久便自入睡。前兩晚曾來偷覷,每次房門俱上閂。這時房門也未關閉,仍還是適才退出時代為虛掩之狀。益發以為天奪仇人之魄,醉臥疏忽,忘了關閉。側耳細聽,裡屋也是靜悄悄睡熟神氣,此時下手,極為容易,不禁喜得心房怦怦跳動。方要回房去喚瑤仙,瑤仙已經跟來,見了室中情況,也甚心喜。

二女原來商定:三小兄妹俱甚機警,又同在一房臥起,稍有警覺,立即無幸。雖有傷母之恨,但他們一樣懷有殺母之仇,其情可原。再者年幼無知,看在蕭逸不傷害自己和絳雪分上,也不殺他子女,專心刺死蕭逸一人,下手也較易些。又因絳雪人雖忠義,本領太差,那日手持那麼厲害的暗器,已與仇人對面近身,竟會被仇人身未離座,微一舉手抬足,便把暗器踢飛,點倒在地。雖則強弱懸殊,武功稍有根底,何致僨事?行刺之事,本不宜於人多,毒刀又只一把。執意只令絳雪在外了風壯膽,略備接應,自己單身入房下手。當下仍令絳雪伏窗窺伺,手握毒刀,走到房門前,把牙一咬,正待揭簾掩進,忽聽叭的一聲。瑤仙心疑仇人已醒,連忙縮步,退向院中。見絳雪伏伺窗下未動,才略放心。雙方打一手勢,才知敵人夢中轉側,無意中將手壓的書拂落地上,人並未醒。

又待了一會,看見仇人實已睡熟,二次鼓勇再進,輕悄悄微啟門簾,由門縫中挨入。一看,蕭逸仰臥榻上,床邊上的手已縮回去搭向胸前。老遠便聞到酒氣透鼻,睡得甚是香甜。

知道手上毒刀見血立斃,蕭逸雖然武功絕倫,尋常刀劍刺他不進,幸在醉臥之際,刀又鋒利異常,如向面部口眼等容易見血之處刺去,萬無不中之理。殺心一起,更不尋思,輕輕一躍,便到床前。單臂用力握緊毒刀,照準蕭逸面上猛刺下去。滿擬這一下必定刺中,誰知竟出乎意料,蕭逸平臥身子忽又折轉向外,放在胸前的那只有手也隨著甩起,無巧不巧,手臂正碰在瑤仙的手腕上面。雖是睡夢中無心一甩,力量也大得出奇,瑤仙手腕立被向上蕩起,震得生疼,幾乎連刀都把握不住。心方大驚,眼前倏又一暗,床前那盞油燈,也被這一甩熄滅。跟著便聽裡屋蕭珍在喊爹爹和下床之聲。同時床上作響,蕭逸朦朧中也似有了醒意。瑤仙雖是拼死行刺,畢竟情虛,一擊不中,手反震傷,又酸又麻,燈再一暗,怎不膽寒。再加蕭珍一喊,武功好的人最是警覺,晃眼人醒,再下手,只有送死,決難得手,哪裡還敢逗留,慌不迭往外逃出。仗著路熟心細,暗中逃退,並未弄出聲響。走到門前,正揭門簾想往外走,那柄毒刀忽吃門簾裹住。心忙意亂,手又痠麻無力,竟然脫手。又驚又急,還想回手摸索,忽聽裡屋三小兄妹相繼驚醒,齊喊:"爹爹,外屋甚麼響動?"邊喊邊往外走。蕭逸在床上也似有了應聲。不由心膽皆裂,不敢再事摸索,急匆匆逃到院中。

絳雪見瑤仙刀已刺下,床上仇人微一轉側,燈光便熄。三小兄妹驚醒喚父,蕭逸又無應聲,還當得手。心方慶幸,也沒往下細聽,便即趕前迎接,準備同逃。及見瑤仙一出門,便手招自己,往原臥室中退去,神色甚是張皇,又料事敗。心方一驚,忽聽蕭逸在房喝道:"珍兒,外屋沒有甚麼。適才酒醉睡熟,門也忘關。我把燈點好,關上房門,也要脫衣安睡了。天已夜深,各自回床去睡吧。"二女先頗驚惶,聞聲細聽,又似蕭逸剛醒,醉夢之中並未發現有人行刺。一會便見窗上有了燈光,又聽關門之聲。只那柄刀沒聽墜落,以為仍掛在門簾上面,當晚不取,明日便是禍事;再者利器難得,失去此物,更難下手。當時不敢往取,在暗中捱了一會,想起傷心,二女又相抱飲位,吞聲痛哭一陣。後聽無甚動靜,仍由瑤仙掩至房前,輕輕向簾上一一摸遍,哪有刀的影子。料已吃門簾裹住,跌落房裡。愁急無奈,又去隔窗偷視,燈已熄滅,月影西斜,房中黑洞洞地全看不見。情知明日萬一發現,難討公道。有心逃走,以後決無重來複仇之望。得豁出兩條性命,捱到明日再說。蕭逸如系當晚將刀藏過,不為洩露,決意矜全,日後仍可再盡人事;否則索性痛罵一場,以死報母,做了鬼再來尋他報仇。

於是重又回房,同臥床上,急一陣,傷心一陣,不覺天光大亮。吉凶莫測,方在驚憂,秋萍忽來喚用早點道:"村主已起,說天不早,命速吃完,好同往佛壇上香開經。"二女見蕭逸命人把話點在頭裡,明示無他。才知真個曲予優容,不與計較。弄巧連昨晚行刺,都被警覺窺破,特意使自己知難而退,息去妄想。為防冒失,屢犯不已,致被村人發現罪狀,難於保全,僅將兇器暗中收去。越想越對,否則事情哪有這等巧法?自己縱然手被震麻,怎麼無力也不會被門簾將刀裹住,始終又沒聽見毒刀落地之聲,定是蕭逸有心作為無疑。照此情形,母仇萬報不成。悲痛急愧,心亂如麻。秋萍走後,彼此面面相覷了一陣。瑤仙忽發奇想,決計再圖一個未必之功。催著絳雪匆匆洗漱,趕往堂前。見蕭逸仍和無事人一般,越知所料不差。忙回手拉了絳雪,納頭便拜,不發一言。拜罷起立,便進去用茶點。蕭逸原是預有安排,見二女拜倒,只當心中感悔。尤其看出二女行徑,不傷自己子女,可見尚有天良,不似其母。照自己這等應付,就是二女仇恨未消,也必知難息念。心還喜慰,不便明言。一面笑容喚起,藉口二女是謝為母超度,略微慰勉幾句。一同吃完,便去壇上誦經答禮。哪知瑤仙因想起歐陽霜遇救成仙之事,心想:"憑自己三人,萬近不了仇人的身,徒死何益?歐陽霜尚且成仙,只要心堅,不怕磨折,憑自己這番孝思至誠,難道還求不到仙人憐憫?難得現有逃路,何不同了絳雪逃出山去?只要尋訪到一位仙師或是異人,拜在他的門下,學成仙法本領,回山再復母仇,豈非舉手之勞?"

當夜回來,便和絳雪密商。絳雪也覺仇人睡夢中尚如此警覺,不能近身,毒刀又失,報仇之事簡直難於登天。常年在此鬼混,也是傷心。求仙訪師雖是渺茫,以歐陽霜前例來看,也許能有遇合。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未始便沒指望。仇既無法再報,只好如此,立即贊可。便問瑤仙,可要通知蕭玉一同逃走?瑤仙不覺為難起來。因出家人最忌情慾,同行,惟恐因他誤事;不同行,又覺蕭玉天生情種,丟他一人在此,見自己一走,必定相思而死。就不帶了同行,好歹也給留點指望。於是便揹人寫下一封長信,大意說自己母仇難報,決計逃出去尋訪仙師異人,可為他年歸來複仇之計。如能相待,固是佳事;否則男子尋師較易,也可出山另訪高人拜師,學成本領,以圖聚首。總之,自己已許死母,此仇不報,此生決無與蕭玉同棲之望。見愛深情,銘於肺腑,務望保重。事如不濟,惟有期諸來生。不過出山須俟己行十日以後,不到復仇有望,誓不再見。如尋了去,休說難於追蹤,即被尋到,也是徒傷情感,轉昧初衷,連以後都不與他再見等語。寫得甚是沉痛悲壯。連改數次,才行寫好。卻不先交,知道自己走後,蕭玉必往密徑追索,將信放在洞內,定能見到。等法事做完,待了三日,恰值陰雨,蕭璇又受了點感冒,二女便乘隙冒雨逃出蕭家。又由蕭玉所闢密徑,取了預藏衣物包裹,連夜逃出村去。

蕭逸料定二女已無異舉。眾門人雖各懷有戒心,因師父本領機謀,二女兇謀萬無效果;就是幾個恐怕千慮一失的,也只防二女日後還要再舉,誰也沒料到會逃走出去。二女行時,房中又佈置得妙,竟被容容易易逃走。直到次日清晨才行發覺,人已無蹤,再為搜索,哪有影子。只蕭玉一人知道去路,已不得二女能逃,他何肯說出來。惟恐被人看破,頭幾天連山洞密徑一帶,也沒敢去。蕭逸為尋二女,還特意開山出去,率領門人村眾四出追尋。第二日歐陽霜奉命回村有事,就便探望子女,聽蕭珍兄妹說起此事。三兇慘死,前恨已消,反覺二女志行可憐,也代尋找了一回,均未尋到。蕭清本擬將蕭玉喚來盤問,不料歐陽霜這次回來,為植七禽毒果,在村中住了數日。蕭逸每日心懸愛妻,渴欲一敘衷曲,心無他顧。蕭玉先頗拿穩,吃歐陽霜回來一耽擱,當她仙人,恐被識破,益發不敢妄動。好容易盼到她走,夜往密徑,移石入洞一看,只尋到瑤仙一封手書。再往前進,洞已倒塌,急切間無法走出,知二女必已去遠。先見歐陽霜都尋她們不回,已是驚疑。這一看信,並未約地相待,越發絕望。每日哭笑無常,眠食均廢,直似瘋了一般。蕭逸見二女初逃,蕭玉雖也面現憂急,還似有心做作,突然變態,必有原因,便命人暗中查探。蕭玉把瑤仙那封信珍如性命,放在身旁,時常揹人取視,哭訴相思。日子一久,竟吃蕭清看破,告知蕭逸。蕭逸只當他受二女愚弄,棄他而去,又不知所逃路徑方向,所以悲急,也就沒去管他。不料蕭玉積想成痴,遷怒懷恨,意欲代替瑤仙行那犯上逆謀。二女智勇深沉尚且不行,何況是他,連下兩次手:一次事前吃乃弟蕭清看破,中途戒阻;一次被蕭逸親手捉住,本要按家法處治,蕭清再四哭求,蕭逸才嚴加告誡,命蕭珍行刑,打了頓竹板。蕭玉知難再在村中立足,暗備了些兵刃用具,衣服乾糧。仍由二女所逃故道,先把石頭移開,藏在裡面,一點一點向前開進,中間洞石崩墜不多,蕭玉以決心毅力從事,兩日一夜,竟被開通。因地太僻,外觀無路,裡面整日移石開路,通沒一人發覺。蕭逸本不喜他,只看蕭清情面,不肯重處。逃走以後,村人一找不見,也就拉倒。

一晃兩年,三人均未回來報復,也未發生變故。倒是歐陽霜因師父鄭顛仙借來岷山白犀潭韓仙子制伏的一隻金蛛,自己還養了一隻較小的金蛛,準備取那元江水眼中的前古金仙廣成子所遺留的金門至寶金船寶庫,須要預儲到時金蛛吃了增長精力的七禽毒果。遍查地勢,只有臥雲村外峽谷之中的土地,下蘊奇毒,種植最宜。以前早已布種,現時樹漸長成,還須加意培植,特命歐陽霜時常回村查看,此數年中,差不多每月必回。三小兄妹隨習內功,大為精進,母子相聚自是歡欣。只苦了一個蕭逸,日夕苦想和愛妻相見,哪怕不能言歸於好,再作雙棲,便是握手相聚,不再如尹邢之避面,也稱心意。偏生歐陽霜志切清修,誓法塵念,一任蕭逸用盡方法,子女再四哀求,始終不允丈夫見面。偶然回家小住,總是預令子女轉告蕭逸移居山亭,不令入室。蕭逸見她居然肯在家中暫住,越以為日後尚有重圓之望。始而惟恐招惱,不敢違逆,僅在窗外窺視過兩次。還吃歐陽霜令子女警告,再如這樣,便不再回,索性連隔窗相望都不能了。後來蕭逸實是思念不過,忽然想到歐陽霜每次歸來,俱往村外峽谷培植毒果,往往營營終日。此事奉有師命,平日還令自己派了幾班門人,持著她所給的靈符前往輪值,看得甚是重要。果林對面,有不少崖洞可以藏身,她又每月來有定時,何不在她未到以前,藏身洞中窺視?縱不能對面一吐衷腸,她奉師命而來,決不致因己在側,便即舍之而去。常日相望,一則可以略慰相思,二則能有見面之機,也可伺機感動,比起永不相見終是強些。於是照計行事。

那片果林便是本書前文所述陸地金龍魏青誤食毒果中毒之地。歐陽霜為植毒果,便於澆培照看,又開了一條小溪谷徑。樹共三百株,一邊緊靠峽谷,前有大片竹林,山形甚是險僻。歐陽霜對於丈夫深情,未始無動於中。只恐塵緣糾纏,誤了仙業,故意決絕。始而裝未看見,繼見丈夫為多看自己幾眼,竟是終日伏身崖洞中守伺,不等己走,決不離開。那毒果又最難培植,須費不少人力,始能應那到時之用。往往由早起經營,深夜始歸,時常眠食均廢。蕭逸又防自己看破,不許門人挨近。本是恩愛夫妻,未免觸動前情,心又活動許多。蕭逸更是聰明,早就看出愛妻明知自己偷覷,故作未見,越料有望。當年冬天,又想下一條苦肉計:裝作想望已絕,成了心疾,每日書空咄咄,飲食銳減;再故意受些風寒感冒。連真帶做作,就此臥床不起。蕭逸因知子女天性極厚,無庸指教,自會照計而行,一任焦急,並未明說。果然歐陽霜一到,小兄妹三人便迎頭跪下,哭訴哀求起來。說父親因母親歸已兩年,終無迴心之望,苦思成疾,狀類瘋狂,已有多日,又不吃藥。昨日人稍清醒,說母親今日回來,恐在房中見怪,意欲移居山亭,又要去往果林崖洞中守伺。是兒女們再三苦勸,並假傳母命,允其不久相見。也未深信,只狂笑一陣,勉強勸住,不再遷居。如今在房呆臥,務望母親看在兒女幼小分上,與爹爹和好吧。歐陽霜由窗縫中往裡一看,丈夫果是面容蒼白,人瘦好些,目光發呆,醒臥床上,若有心疾之狀,不由不信。便取一丸藥,叫蕭珍拿去給蕭逸服了;再對他說,毒果行將成長,開花以後,來得更勤。為看兒女面上,可以相見,但是每三月中,只許相聚兩次。屆時由早上相見,全家團聚,至夜夫妻各自歸臥。蕭逸原知自己的病即使不重,愛妻也不會坐視。聽兒子傳完了話,立即服藥,欣然坐起。當時便請愛妻進屋,握手悲泣,歷述衷腸。力說自己知她將證仙業,決不以兒女之私累她修道,不過相愛太深,相思太苦,務望寬容既往,稍念前情,許其經常相聚,稍有讀犯,任憑處治。

歐陽霜見面以後,看出他二目神光未散,分明有心做作,一時不察,競為所愚。本心雖然感動,因丈夫機智百端,惟恐日久牽纏,又中他的道兒,執意只允三月兩見,不得再多。

可是每次相見,除卻不能涉及燕婉之私,別的仍和以前夫妻相處時一樣。便三小兄妹離開,也不禁止。蕭逸倒也知趣,並無他念,至多情不自禁,偶然溫存撫愛。歐陽霜縱不十分嚴拒,也是適可而止。只不過會短離長,聚首苦短,是一憾事。後來又和歐陽霜說:"聚時太少,你只不許我室中共對,外面相見並未禁止,譬如你我在村外無心路遇,難道你也怪我不守規約?你每來,還率子女門人前往果林,何妨許我前往?既得夫妻相見,還可隨時幫你小忙。如嫌厭煩,至多當我路人,不加理會。容我在旁守著你,多看些時,總可以吧?"歐陽霜見他痴得這樣,越生戒心,也不忍過於使他難堪,只得允了。

轉過年,又聚了兩次,彼此甚是相安。未次夫妻相聚,歐陽霜忽說毒果已結,行將備用,自己回庵有事,須三日後才來。因蕭逸苦求,還將應相晤聚之期提前,又聚了三日。蕭逸忽然想起昔年被妖鳥抓去長子蕭璋,次女蕭玢,問:"是何妖物傷害幼童?你是劍仙,怎不將它除去?"歐陽霜說:"前已問過師父,那鳥名叫狺雕,乃南疆深山所產兇禽。大的有人般高,兩翼舒開,各寬丈許,獨角禿頂,爪似鋼鉤,慣與山中毒蛇猛獸相鬥。作巢于山巔危崖之上,猛惡非常。但有一樣短處:兩眼看遠不看近。越飛得高遠,越看得真切。全仗飛行迅速,老遠便算準人畜逃路,所以發無不中。小的野獸,如猴、兔之類,反時常得脫毒爪。

生性兇殘,最喜抓嬰兒吃。胸前有白毛處最易射透。這東西仇心重。除它時,只須先引逗它飛來追,如若昂頭低翼來往下撲,倒不可前逃,須要返身倒退,急用手中有毒矛箭往上擲射。中在有白毛的要害之處,固然立斃;只要能透肉,也可致命。無須飛劍,只要武功稍好,手準心靈,應變不慌,不為它兩翼風力所懾,便可除它,遇時如逃,自是遭殃。側避也易為兩翼所傷。知道禁忌,便可無害。本山危崖甚多,巢穴必定在彼。去年回家,曾便道尋找,以報愛子之仇,兼為人畜除害,曾殺過兩隻,只不知抓去大兒、二女的是否此鳥。巢穴卻未尋到,打算異日有暇,再往一搜,目前還顧不得去呢。"

蕭珍在旁說:"那年大哥二姊遇害時,原在一起玩耍。先聽天空噓噓亂響,狂風大作。

那怪鳥已從上空飛過,大哥正在放花炮,將它驚動,才飛回來,一爪一個,將大哥二姊抱起便飛。等人追出,已經飛遠。兒子正站在樹下,見此鳥狗面禿頭,眼睛通紅,身子好似比人還長,兩翼更是寬大。飛起來,人差點被風捲起,沙飛石走,半晌方息。通身俱是虎皮色,頭上是凸出一塊,尾巴好似被人斬了半截,露出鮮紅鳥股。娘殺的跟這一樣麼?"歐陽霜驚歎道:"照此說來,殺我兒女的,竟是那隻禿尾老鵰。本來已經到手,又被逃去,早晚要遇上,決不容它活命了。"蕭逸父子四人齊問經過。歐陽霜道:"我殺雕時,恰遇慕容二師姊路過,送我到家。此雕正在崖外後山,與一白額猛虎惡鬥。本心想用飛劍一併斬了,吃慕容師姊攔阻,說二惡相鬥,正好兩傷,都是害人之物,你助虎殺雕則甚?我便說起失子之事,微一遲疑,那雕甚是機警,不似先殺二雕膽大,見了劍光,竟然嚇退,飛行甚速。忙於到家,又有話和慕容姊姊說,並未追去,竟被逃走。這才想起去年原聽珍兒說過,怪鳥尾是斷了半截。因這類惡鳥多是短尾,此雕定被甚人斷過後股,所以光紅無毛。早知我兒是它所害,飛劍神速,多快也能追上。今已錯過,看這行徑,事隔多年仍然發現,巢穴必在後山無疑,早晚必能除它。此後回山,路上留心,也許能遇到呢。"蕭逸父子俱都憤憤不置,說過丟開。

歐陽霜第二日便要回轉大熊嶺苦竹庵,行時忽見蕭逸面藏晦色,心中大驚。匆匆佔算,不特蕭逸,全村都將有危難到臨。雖然先兇後吉,終於無害,自己學道年淺,不能深悉未來。偏巧回山又有要事,不能分身,好生優疑。只得暫留佈置,尋一山洞,命三小兄妹藏居其內,每日讀書用功,非自己來,不許走出。外用仙法封鎖,只對蕭逸、蕭清叔侄二人傳了開法,可以隨時入視,餘人均不能走近一步。並傳蕭逸靈符兩道,遇警如法取用,便可抵禦脫險。並囑三月以內,不可出村往果林中去。一面把防守果林眾門人齊喚了來,面上反倒均無晦色。好在每天均有顛仙所賜備用的靈符,村中埋伏禁制,諸般設施開閉也俱傳授精熟,料無他虞,只蕭逸一人可慮。回山稟問師父,真有急難,自己不能分身,也必有處置。恐丈夫優急,又安慰了幾句,方始飛去。

蕭逸先頗謹慎。三小兄妹更是信母若神,呆在洞中一步不出。這時頑叟蕭澤長已在瑤仙逃後第二年無疾而終,死時也曾遺囑蕭逸,這兩年乃全村安危關頭,瑤仙等便是未來隱患等語。那洞原是頑叟生前養靜之所,冬暖夏涼,設備精雅。死後圖書遺物一點未動,供著亡人神位。蕭逸叔侄每日前往探看,直過了兩月,並無事故發生,日久漸漸鬆懈。

這日清早,蕭清因昨晚三小兄妹留他同住未歸。蕭逸亟盼愛妻歸來,心中煩悶。門人何謂、吳誠、郝潛夫等見春夏之交,風物優美,便勸師父往村後危崖一帶,觀賞那新闢的幾畝花田。師徒數人,還有幾個侄兒孫輩,同沿湖邊走去。剛到後山,便見一隻獨角禿雕,由路側草地上抓起兩隻小羔羊,越過後村危崖,往後山飛去。定晴一看,那雕後股鮮紅無毛,正與蕭珍所說一般無二。無奈眾人都是手無寸鐵,只吳誠曾學金錢鏢,身旁帶有一串大錢。那雕飛又極快,等眾人呼喊,吳誠取錢追去,已經飛沒了影。蕭逸想起前仇,憤恨已極。管理牲畜的村人也趕了來。喚前一問,才知最近三五日,已經失去了六隻牛犢、小羊。後村一帶,俱是大片草原,宜於畜牧,牧畜甚是繁庶。村規完善,宰殺取用,各有常例。四無出路,又都是自己人,不怕偷盜走失。大小萬千只牲畜家禽,只有限幾人輪值管理,佔地甚廣。風景田舍都在前村,後村除卻圍繞全村的天然連崖和祠堂、靈塋、墓地外,餘多牧場。那幾畝花田,還是當年蕭逸一時高興,點綴風景所闢。地勢僻遠,輕易無人涉足其間。牧人每早將一切牲畜放向場上,便各歸屋料理他事,任其自在遊息,到晚才收,成了習慣。極少點數的時候,故起先也未發覺遺失。因所失牲畜中,有一對牛犢是個異種,生相極好,管場人甚是珍愛,比較留意,昨晚收柵時忽然失蹤,遍尋未獲。村中以前原鬧過一次,由崖外侵入的大蟒吞去好些家禽。細一點數,另外還失去四隻小山羊,疑心又鬧事故。今早正在留意準備,稍有徵兆,立刻往前村報警,不料竟是這隻獨角狺雕。蕭、吳諸人斷定那雕來慣,得了甜頭,日內必還再來,當下想好對策。次日天還未明,便去牧場埋伏。誰知事有湊巧,連等了幾天,狺雕均未來犯。

這早蕭逸叔侄因頭晚往三小兄妹所居洞中課讀,談晚未歸,留宿洞內。起來又被三小兄妹拉住考查功課,未往牧場守伺,只幾個門人、村眾在彼。畜群才放出柵,跑到場上,便聽噓噓風響,由環村危崖外面,飛投下那日所見狺雕,宛如隕星下瀉。略一沾地,便一爪一個,抓起兩隻小山羊,撥頭往崖外飛去,飛行迅速已極,晃眼無蹤。勢更兇猛驚人,下落之際,兩翼動處,煽得牧場上沙飛石走,狂風大作,人都似要被風兜起,站立不穩。眾人連候數日,未免疏懈,蕭逸又不在側,怪鳥多半初見,突然飛到,見了這等猛惡聲勢,不由心驚,亂了手腳。潛夫在前村輪值,門人中只有吳誠一人是個好手,等到喝令眾人放箭時,已被狺雕抓了兩羊逃去。風沙迷目,驚慌無準,只有兩箭射到鳥身,已經無力,寬翼扇處,全吃打落地上。鳥未受傷,人倒有三個因持長矛向前急進,沒等投出,便吃崖上滑落的碎石打中,反各受了點輕重傷,頭破血出。蕭逸聞報,自是越發憤怒,重又挑了幾個得力門人連同自己,由次日起,重又如法守伺,不令村眾相助。誰知那鳥又是好些天未來。蕭逸以為它上次見人警覺喧譁,有了戒心,不敢來犯。心痛亡兒,既知此鳥所害,如何肯放,正準備出山尋到烏巢,搜殺報仇。這日早起,因料當日未必會來,去得略晚。忽然牧人來報,鳥又到牧場來犯,抓去一隻小牛。蕭逸師徒見它每來必隔些日,心雖恨極,次日未往守伺,不料那狺雕竟連來擾害了三次。等人一往守伺,便不再來。稍微疏懈,立即飛到,捷於影響,不可捉摸,直似有心為難一般。

休說蕭逸被它逗得怒不可遏,便眾門人也都忿極,非殺死不能消氣。末了一次,蕭逸單人伏身來路崖上,也只射中一箭,不是致命,決計出山搜殺。蕭清年紀雖輕,人卻老成,想起嬸母行時之言,從旁勸阻。蕭逸因心恨狺雕,欲報仇雪恨,以為愛妻只不令往果林一帶走動,後山素無人蹤,出去行獵,有何妨害?此鳥機智絕倫,與愛妻所說不類,自從日前翼稍中了一箭,便無人守伺,也不再來。倘因此膽寒絕跡,移向別處覓食,飛得又快又遠,何從尋覓?如今三月將盡,並無絲毫徵兆,也未到果林去過,就有甚事,諒必躲卻。此鳥不除,殺子之恨難消。璋兒頭生,相貌最好,最得愛妻珍愛。當年為失此子,悲苦輕生,一提起就傷心。如在她回之前,將鳥除去,到時也可給她一個喜歡。執意非往不可。仗著武功高強,便在狺雕來路危崖上下,開了一條蹬道,上到崖頂。再用長繩縋援,翻過崖去一看,恰好正是兒時隨了祖父入山隱居,未尋到臥雲村以前,舊遊行獵之地琵琶壟。這地方長嶺迄通,形似琵琶。嶺側兩面有好幾條幽谷。一頭危峰筆立,直上幹雲;一頭廣原平野,草木繁茂。四處靜蕩蕩的,全無一點人獸蹤跡。剛往嶺上走去,便見地下有好幾堆大鳥糞和鳥爪跡印,內中還雜著一些碎毛,正與狺雕身上毛色一樣。再往前走,又發現了牛羊頭骨。循蹤找去,一路均有發現。約行二里,到一危崖之下,方始絕跡。斷定鳥巢必在上面,無奈那崖偏居嶺左,形似孤峰,削立百丈,寸草不生,四無攀附。狺雕厲害,更恐援到中途,凌空下擊,人為所傷,未敢冒失上去。又在左近,發現那鳥常在野地上游息,擒來牲畜也似在下面享受,並不帶上崖頂。巖窩石窟甚多,地勢極利藏伏。守伺到了黃昏,終無動靜,料已遠出。且喜巢穴尋到,蹤跡已得,鳥糞未乾,並未離巢移往遠地,終有擒它之日。天已傍晚,只得率眾迴轉,可是連去三日,並未遇上。僅第四日歸途發覺狺雕回巢,飛行甚高,直落崖頂,更不再下,無奈它何。

次日為蕭逸祖母忌辰,因是率眾歸隱的頭一代祖先,合村公祭,儀節甚是隆重。蕭逸也想好除鳥方法,本擬過日再往一試。午間同食早供之後,村人各自散回。蕭逸命蕭清與三小兄妹去送祭品,並令在洞中遙叩行禮。打算回家睡一午覺,以備夜祭讀文誦經。這日眾門人侄孫輩多有職司,未曾隨侍。獨自一人正往回走,忽見吳誠站在環村崖頂上,將手連招帶比,低喚:"師父快上來!"面有喜容。蕭逸自從發現狺雕以後,為防不時相遇,身旁總帶有一筒毒弩。見狀知道發現了狺雕蹤跡,便縱身上去。原來歐陽霜召集眾門人查看面色時,吳誠恰巧奉命出山採辦用物未歸,不曾在側,一點戒心無有。因知師父恨雕切骨,一心討好,時常留意。昨日發現雕已歸巢,偏巧當日祭期不能前往,所派職司又恰在夜裡。巖頂道路開出以後,足可遠望鳥巢和平野一帶。飯後無事,走向崖頂了望,無意之中,竟發現惡鳥狺雕由遠處飛來,且兩翼翩翩,飛行甚緩,神情頗為狼狽,好似受傷疲乏之狀。飛近草原,越飛越低,不再升騰,忽然一個轉側,撲扇著兩翼墜落地上,只管撲騰,不能再起。漸漸力竭勢衰,趴伏地上。看神情,大是不支,已難再動,只還未死罷了。見師父下面路過,忙請上去。

蕭逸一看大喜,知道惡鳥不知何處身受重傷,此時再不就便殺它,如等養好氣力,再除便難。既已望見,相隔又近,如何肯舍。長繩原放崖上備用,師徒二人連兵刃都未及回取,立即援繩而下,如飛跑去,一會趕到。那鳥也看不出受何重傷,只是力竭難起。見了人來,瞪著兇光四射的怪眼,連聲怪嘯,狀絕獰厲。蕭逸見那雕鳥爪如鋼鉤,想是情急,地上石土被抓陷了兩個深坑。鐵喙寬達半尺,長有尺許,看去犀利非常。通身毛羽堅勁,兩翼平張,通長几及兩丈,怒嘯發威,根根倒豎,端的猛惡非常。有心將它兩翼斬斷,擒回處治,無奈身畔未攜兵刃。正在尋思,那雕看出人意不善,倏地奮力一撲騰,飛起數尺高下,重又墜落。吳誠不是閃避迅速,幾為翅梢打中。蕭逸見狀,順手一摸弩筒,心急手快,連歐陽霜所贈兩道靈符帶了出來。那符原裝在一個絲囊以內,不知怎的,囊口絲結纏在弩筒上面。蕭逸剛把絲囊解下,忽然山風頓起。那雕嘯聲越厲,二次又奮力作勢往上撲騰。蕭逸恐被它乘風飛逃,不敢再延,順手將絲囊交給吳誠,揚手連珠毒弩,接連幾箭,先將雕眼打瞎。仍恐不死,乘它痛極昂首慘叫之際,又朝口內、胸前各要害找補了三箭。

正和吳誠笑說解恨,想將死雕拖回村去,留待愛妻回來看了洩恨。山風過去,面前黑影一閃,平白地多了一個裝束奇特,相貌兇惡的道童。一現身,先朝死雕看了一眼,轉面厲聲喝道:"這隻禿角老鵰已被我們用仙法所傷,只因此雕飛行迅速,性子又暴,受傷以後仍被逃走。我二人奉了師父天門神君之命,來此收取心魂,祭煉法寶,一路尋來。誰想被你二人將它射瞎雙目而死,失了靈效,枉費我們多日搜尋之勞。曉事的,快快跪下降伏,隨我去見仙師發落;否則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蕭、吳二人見童子好似乘風而來,行蹤詭異,知非善與。一則蕭逸武功精純,生平未遇敵手,未免自恃;二則妖童出語兇橫,毫無商量。心想:"先下手為強,且先和他軟說,看事行事。"便賠笑躬身道:"在下實是愚昧。只因此雕兇惡已極,屢傷人畜,兼有殺子之仇,因想為世除害,立志除它已非一日,今日見它飛來,才用毒箭將它射死。不知令仙師還有用它之處,已死不可復生,此鳥任憑取去。請仙童權且原諒,改日再造仙山,登門負荊吧。"說時,妖童已經目閃兇光,聞言怒喝道:"放你孃的屁!你二人傷了此雕,還想活命不成?我自有仙法將你們擒走。"蕭逸知道應了歐陽霜之言,妖童兇橫,已不可理喻。好在所居隱秘,愛妻歸期不遠,反正難為善罷,決計先發制人。

表面裝作害怕神氣,不等說完,暗運內功,倏用重手法百步劈空掌,照準妖童當胸打去。妖童橫行已慣,見對方兩個凡人,全沒放在心上;看見吳誠聞言面有怒容,還在暗笑。萬沒想到答話的人會先動手。剛覺對方把手微拱,似欲行禮求告,猛又覺掌往外一按,立時便有千鈞之力當胸壓到。蕭逸家傳掌法從小練起,何等厲害,相隔又近,無法躲御。妖童縱會妖法,也不能施為,當時受了內傷,氣血全被擊散,口噴鮮血,往後仰跌出去。蕭、吳二人正待縱身趕去,趁他未死之前,點其穴道,再行拷問底細,猛聽一聲斷喝,知又來了敵人。定睛一看,凌空飛來一道淡黃色的光華,知是飛劍一流。不及看清來敵,忙喝:"這是妖人飛劍,快快避開!"隨即一同縱起往回飛逃。二人腳程怎有飛劍迅速,晃眼便被追上。飛劍正待下落,還算後來妖童看見同門受傷,心中恨極,想將二人生擒回山,惡毒處死,忽又止住劍光,飛出一道尺許長的彩煙,蕭逸首被射中,當時打了一個寒噤。那彩煙又朝吳誠飛去。正在危急之際,吳誠原知靈符妙用,箭已近身,忽然想起符在自己手內,慌不迭拿住靈符一角,往外一抖,先是一聲霹靂,夾著百丈金光烈火,直朝妖童當頭打去。跟著一片祥光,將後面擋住。

二妖童正是天門神君林瑞門下的甘熊、甘象。所居離當地只有二百餘里,地名烏龍頂天門宮。那訖雕也是靈鳥,已吃甘象的血焰針所傷,仍舊飛逃到此。甘象首先尋來,吃蕭逸冷不防一掌打傷倒地。恰巧甘熊趕到,先用飛劍迫退敵人,救了乃弟。再用妖人所煉血焰針,將二人打傷。方想上前擒住,忽見金光烈火帶著霹靂之聲飛來,知是正派中太乙神雷,先發血焰針己被震散,不由亡魂皆冒。甘象剛回過氣來,吃甘熊一把夾起,駕起妖風,如飛逃去。吳誠發動稍緩,敵雖驚退,依然被血焰針打中,和蕭逸一樣,一個寒戰打過,周身麻癢,動轉不得。二人強掙著會合在一起,互相扶持回走。同時那斷後祥光,也由身後繞來擁護,還能勉強熬著痛苦行路,只是心慌意亂,四肢無力,不能走快。時候一久,祥光漸減,人也漸人昏迷,不覺把路走錯,入了歧途。後來靈符效用全失,祥光退盡,立即昏倒嶺側峽谷之中,不能動轉。

又經了個把時辰,眾門人見天不早,師父怎還未往家廟,當是午睡未醒,前往喚請,一問,人並未回。因當日說定不往後山,正待往別處尋找。還是蕭清比較機警,查看人中沒有吳誠在內,急忙一問,恰有一人答說:"午飯後回家,似見吳誠一人在崖頂眺望。村主並未在彼。"蕭清聞言,猛想起嬸孃別時之言。知道今日家祭大典,叔父就往打雕,也不會到這時候還不回來。照此情形,定是吳誠貪功,登崖眺望,發現雕跡,告知叔父,同往獵殺,不知遇著甚事,耽擱在彼。或是人雕苦鬥,相持不下,那雕看去本來厲害,沒有嬸孃所說那般容易對付,弄巧就許為雕傷都說不定。當時心裡一驚。郝潛夫也是這麼想法。忙令眾人各自趕取兵刃暗器,一邊沿途遇人詢問,一邊往危崖集合。蕭逸如未出走便罷,如與吳誠偕出上崖,便知事須從速,免得到時回取兵刃又多遲延。說罷,分頭行事。還沒趕到崖下,全村已經轟動,紛紛趕來,竟是誰也不曾見到這師徒二人。眾人因日光業已偏西,早該回村,必有變故,紛紛搶上崖頂一看,果然長索業已下垂。再往對面平野裡一看,那隻狺雕兩翼張開,趴伏地上,一動不動,也看不出死活。蕭、吳二人並無蹤影。先算計人雕惡鬥,一同力竭倒地,也許雕已被殺,人卻被它打傷,壓在下面。反正凶多吉少,個個情急,搶著援繩而下,飛步往前便跑。

郝潛夫畢竟心細,眾人只管議論紛紛,他卻料定萬無二人同時被雕壓到身下之理,場上不見,必在別處。更因歐陽霜預戒之言,想起三個逃人,也許此時學了本領,回山尋仇,恰值蕭、吳二人將雕打死,狹路相逢,拼鬥起來。否則那雕任多厲害,只有飛得太高,除它不易,真肯下與人鬥,決非師父之敵。二人此時不是為仇人所傷害,便是尚在別處苦苦相持。

草原平野,一望無遺,不間如何,人決不會還在場上。見眾人紛紛搶下,為防引來外敵人村擾害,回顧師兄何渭、柴成在後,忙即說了。何、柴二人也是蕭逸晚親,自幼相隨習武,最是持重,武藝也高,聞言深以為然。知潛夫、蕭清聰明心細,忙把人分成兩起:已下的由潛夫、蕭清率領,分頭尋找;未下的隨了自己,在崖上戒備待信,將長索拉起,一面飛傳村中壯丁各攜毒弩,埋伏崖上,以防不測。去人如若發現村主,看事行事,將帶去的旗花,照舊習暗號放起,以便應付,以免敵人乘虛而入,一時失措,難於收拾。匆匆分派停當。留守的人急於尋師,雖不願意,無奈師父不在,何渭是大師兄,照例不能違逆,只得快快而止。

潛夫、蕭清到了下面,便照日前去過的地勢途徑將人分開,飛跑尋去。果然還沒趕到死雕所在,便發現吳誠穿的一隻快鞋。潛夫立定細一查看,恰巧那一帶地多沙土,沒甚野草,只見離鞋不遠,又有兩個腳印,輕一腳重一腳,甚是散亂。內中一個獨小,正是沒有穿鞋的痕跡。行家眼裡,一望而知人受了傷,故步履遲滯散漫;否則師徒二人俱都是一身輕功,哪會留下這深腳印?只奇怪腳印混在一起,已走向歸途,怎不認路,反往左側走去?好生奇怪。惡鳥在望,看出已死,鳥側並無人影。惟恐受傷太重,遲延無救,忙令眾人先順腳跡尋找。等到中斷,不見人跡,再行分尋,免遇強敵,反為所乘。

這時那兩個妖童已早逃回山去,偏巧天門神君林瑞正煉妖法,又忙於醫治甘象,等了好些時候,直到妖法煉完,才得告知。林瑞一問那情形,知敵人是個凡人,只有兩道護身靈符,不然甘氏弟兄早死敵手。既見敵人均中了血焰針,雖仗靈符將二甘驚退,人必昏暈倒地,逃必不遠。先料外來之人獵雕至此,但兩個凡人,卻持有正派中護身靈符,多少總有一點關聯。自己潛匿本山,平日深居簡出,法未煉成以前,最怕被各正派中人訪知,來尋晦氣,急於想將來人擒回究問來歷。自己煉法正急,不能分身;又因手到擒來之事,無須親往。只說了兩句機宜,以防萬一有正派中人在彼,稍見形跡,立即遁回,以免洩漏蹤跡。村人發現沙中腳印之時,二妖童恰巧起身。如非潛夫應變機智,二妖童一定撞上,見到眾人,勢必用妖法、飛劍追趕,侵入村去,當時便是一場大禍了。

蕭、吳二人困倒的峽谷,本是甚近。妖法尚未催迫,人也能夠出聲說話,不過周身痛楚麻癢,不能起立。眾人循蹤一找,立即尋見。蕭逸料知禍猶未已,正愁妖人去而復轉,見眾尋到,驚喜交集。立即強掙著喝令背起速行,歸途務要滅跡,一切到家再說。潛夫等見狀,知禍非小,嚇得連旗花也未敢放,搶著背起二人,往回飛跑。好在都有輕功,除入谷一段是沙地外,餘均草多。下來之處,危崖數百丈,眾人由上面援繩而下,中途還有好些縱落攀援,才能到地,不易為人發現。匆匆趕到崖下,上面的人已老遠望見,還欲下迎,吃眾人老遠搖手止住。一到便挑力大身輕的同門,將二人背在身上,先迎上去。然後慌忙援上。人剛上完,將索抽上,便見夕陽影裡,嶺那面風沙滾滾,由遠而至。何渭忙令蕭清等人先送師父回去,自和十多個能手暗伏崖上,隱身向下窺視。不多一會,風沙到了死雕面前,一片黑煙過處,現出兩個妖童。想因草多且深,看不出逃人去處,又恐人藏草內,在鳥側轉了一轉,手略比劃,地上雜草立即平倒。二妖童見無人影,意似發煩,怪嘯一聲,即放出兩道淡黃光華,連身飛起,在鳥側二三里方圓之內凌空飛行,四下查看。何渭惟恐妖童再往上高起,看出村中景物。方在愁急,誰知二妖童本領有限,又料敵人已中血焰針,除非被人救走,至多百步之內定倒。不料敵人內功精純,體質強健,加以靈符祥光擁護,連繞走迷路,竟行了三四里路,祥光消失之後,才行暈倒。環飛了一陣,沒有查見。只當被正派中人救走,想起師言,反倒顧慮起來,連失鞋之處都未飛臨,便縱妖風遁退回去。

何渭方始略微放心。一面著人在崖輪值守望,自己趕到蕭家一看,蕭、吳二人已經說完前事,正在擔心。何渭說完經過,蕭逸料知妖人所居甚遠,全為追雕而至,既未被他發現,許不再來。略示機宜,人已不支,連服了些法邪的藥,毫無效用。傷處只是一點黑影隱現肉裡,可是周身痛楚;麻癢時作,難受已極。頭一晚,還能強熬,神志也未盡昏迷。第二日午後卻昏沉起來。睡夢之中,覺著身在一個極華麗的山洞以內,被人綁在一個長幡之下。當中法臺上有一個黑瘦身長,羽衣星冠,手執布旗、寶劍的道士。旁邊立著五個妖童,先遇二妖童也在其內。此外還有一猴一熊,人立侍側。不時相對,以目示意,狀頗愁苦。道人不時由旗尖放火來燒自己,喝令降服。心中又急又怒,奮力一掙,又覺身在床上。一會又被妖道捉去。吳誠有時也同綁在彼。似這樣時去時來,不知受了多少刑法楚毒。連過了數日,最後妖人忽然暴怒,喝令當晚子時如不降伏,便要行法誅魂,從此沉淪。心方恨急,忽然清醒。身上雖輕,痛楚仍未全消。直到蕭玉、瑤仙相繼邪法被破成擒,白水真人劉泉命蕭清持了靈丹進去服下之後,人才復原,痛楚全失。於是蕭清向白水真人劉泉、七星真人趙光鬥、陸地金龍魏青、俞允中四人說了經過。

蕭逸因崔、黃兩家為世戚至好,忽然均遭橫禍,連兩家共有的一個孤女都不能保全,便那絳雪孤忠耿耿也頗難得,每一想起二女出走,存亡莫卜,便自心惻。忽聽瑤仙和蕭玉歸來,還受了許多苦楚,身幾化為異物,好生憐惜。一面向四仙俠伏枕叩謝,一面便令蕭清去喚。劉泉攔道:"他二人已被妖法禁制。妖人原因二位所中妖針是他門下所煉,比起自煉之針功候相差懸遠,雖然一樣可以行法禁攝,無奈受傷人稟賦甚厚,神志更強,雖中邪法,真靈猶有主宰,生魂不易攝取。妖人不知何故,不能親來。因二人是府上親屬,深知本村虛實,便差他們到此用妖法攝取。並使應他本門為畜期滿,仍須殺一親人為信,方得脫去皮毛,正式拜師的狠毒規條。不料二人天良未喪,遲不下手,被我四人趕來將他們擒住。妖人久候無音,必生疑心,用妖法催歸。一面再借妖針感應,對二位重新禁制,試探動靜。他這妖法除非深知底細的人,便各正派中長老也沒多人能破。餘者雖也有人能破解,但須尋到妖巢,先將行法妖幡、符篆破去,或將妖人殺死。再不就是所差行法之人,到時心生內叛,將所持代形禁物小泥人上妖符、禁法撤去,使與法壇上妖幡、邪法隔絕,方保無患。否則不論妖人勝敗,所攝的人必死無疑。妖人催逼二人不回,再覺出二位沒有感應,必下毒手。二人均是上好資質,女的尤甚,按說易得師父寵愛。但看那妖人對他們的行徑和二人被擒時抱頭痛哭之言,卻全無絲毫師徒之情。美質良材,最是難得,又當正邪各派俱在網羅門人之際,如看不上,何故收錄門下?縱令天門教下規章如此,也決不會相待這等狠惡。必是先時無知,誤投妖人,隱身以後,又自知墮落,生了悔意,吃妖人看破,有心殺卻,又覺可惜,才致這樣惡待。無非想使其受盡苦難煎熬,心寒畏服,末了仍使其殺一親人,以試信心。雖然遣出,並不信任,不過知二人元神受禁,稍一違件,永受酷毒,求死都難,斷定必無異圖罷了。即使二人此時功成回去,也必當他們事出勉強,不是本心遵服師命。受完責罰之後,仍須重新為畜三數年,遇上運氣,方予定奪。當時復體為人,依然無望。再一查出事有變故,必疑二人臨場生悔,不肯犯上行兇,拼著一死,自破妖法,將人救醒,豈不恨入骨髓?勢必先用妖法使二人在此裂體焚身,剩下生魂,一拘即回。再按本門法規處治,用來祭煉妖法,從此日服苦役,永世沉淪,更無超升之日。卻不知貧道對異派中妖術邪法多半深知,乘其不覺,不特破了他的妖法,並還將計就計,在二人所居靜室之中,將原披熊、猴外皮剝下,以代二人原身。再用小諸天四九歸元招魂之法,反客為主,將二人生魂鎮住,幻出二人的假生魂,等他那裡妖法一發動,皮下符篆所幻假魂立被攝去。妖人攝魂之際,知道二人已死,一面攝取生魂,一面將所煉妖法如葫蘆、幡幢之類,放置法臺之上,以便魂來立即收取,當時祭煉。為防新魂靈氣消耗,下手必快。先禁元神,也必放出相待,使與生魂合一,再行禁制,煉時增長威力。這一收一放,迅速異常,妖人任多細心,也萬想不到會有人暗中乘虛而入,奪取所禁叛徒的元神。事起倉猝,更是無法攔阻。那靈符所化假生魂,只要與元神一合,立即閃電一般掣回。去時有形,回時一晃即隱,除事先知道,或可防禦,此外任怎應變神速,也是沒法追趕。即使被他事先發覺元神收不回來,這小諸天法術隨行法人心靈發揮妙用,敵人縱不為所傷,所設妖幡也必損毀。至於生魂,因我先行下手鎮往,加以本體未傷,只要心志堅忍,不受動搖,至多神志稍微昏迷,並無妨害。元神如不收回,當再傳以凝神定慮之法,妖人未戮以前,每日如法打坐,連稍昏迷都不會了。發作甚快,至多再有刻許工夫,便知分曉。

此時二人守在房裡,妖人禁法破後,方可喚來相見。令侄天性至厚,必甚關心。二人在妖人門下自能體會,必知禁法破未。如欲往視,可由趙師弟領了進去,就便事完,引他來此。適才已將尊居囚下行法封禁,妖人一來,立時警覺。今晚不來,明早再去尋他便了。"

蕭清因聽兄嫂哭訴之言,出門時又見二人儘管喜出望外,仍是滿面惶恐憂急之狀,知道妖法厲害,元神已被禁制,雖仗仙法免死,仍有後患,聞言大喜。巴不得能夠前往守著,就便一觀仙家妙用。忙先跪下,代謝四位仙長解救之恩。趙光鬥隨領蕭清到了靜室門外,囑咐:"入內不妨和二人談話,但有異狀,不可驚慌,更不可動那一切佈置。獸皮焚碎以後,二人如覺昏暈,無須害怕,同往前面,自有方法解免。此室雖有仙法封鎖,妖法一破,便自撤去,可以隨便走出。"說完,將手一指,煙光分合之間,蕭清人已入室。回顧趙元鬥並未隨入。再看室中蕭玉和崔瑤仙,這一對受盡千辛萬苦的恩愛夫妻,已各將衣服換好,互相偎抱,並坐一起,對著地上的獸皮、靈符淚珠欲流,滿臉俱是憂急害怕之狀,只丰采容光仍和當年差不許多。見門外菸光閃處,蕭清忽然走進,驚喜交集。因是出死入生,情深太甚,更衣之後便互相偎坐一起。劉泉雖未禁止談話,曾令靜坐,不敢冒失走動,只得含愧各低聲喊了聲:"清弟。"蕭清起初雖恨瑤仙、絳雪罪魁禍首,陷乃兄於不義,但木已成舟,無可挽回,平日又聽蕭逸那等說法,再見二人種種身受,不由憐憫起來。知道妖法尚未發動,二人吉凶莫測,萬分憂急,忙即走近前去,把劉泉所說,一一轉告。二人聞說,始放寬心。

蕭清便問二人逃出遇難經過。瑤仙因在妖窟所受凌辱太甚,尤其蕭玉因為是自己丈夫,妖道師徒視如眼中之釘,如非自己誓死保全,早已百死。平日備嘗酷毒,遭遇更慘,稍一回憶,便自心驚魂顫,以致談虎色變。再說自身才得免死,轉危為安,深知妖人厲害,平日自稱能制他的人舉世無多,今日所遇四位仙人從未聽他提過。儘管蕭清傳諭,頃刻可以脫禍,心雖喜極,仍然難免憂疑,全神都註定那兩張獸皮,哪有心腸詳說前事。蕭清昔日那等嫉視,今日臨難卻舍死求恩,幾番解救。仙人轉念施恩,未始不因孝友至誠所動。感激不盡,怎便拂逆,不禁心酸流淚道:"毛弟,我兩個都不是人,新自畜牲道中轉來,想起身受,心魂都顫。且等事完,慢慢對你這位又賢明又孝友的好兄弟細說吧。"蕭清不知二人已行過婚禮,加以患難相共了數年,互相愛憐,夫妻口吻成了習慣,對他也視若恩人骨肉,無須顧忌,口不擇言。還當二人在外先已苟合,又在妖窟失陷數年,心迷失志,連臉都變老了。好好一個才智少女變得這樣,心方惋惜,忽見二人神色遽變,又是滿臉憂惶,身旁似有光華閃動。

側臉一看,那竹針當中的兩張獸皮倏地被一團綠陰陰的怪火罩住,晃眼包住全身。蕭玉夫妻隨即立起,各自戰戰兢兢按照劉泉傳授,朝獸皮略一比劃,那兩張獸皮立時還了真形,帶著那些竹針化成一熊一猴,跳將起來,在圈中亂蹦亂跳,上下飛舞,好似活物被火燒急,走投無路之狀,只是跳不出竹針外去。那怪火也始終燒身不捨。候有片刻光景,獸皮下面兩張符篆忽然自焚,一道青白色光華朝二人面上閃過,那四十九根竹針也拔地飛起,亂箭也似化為許多黃光,裹住兩條人影飛起,晃眼不見。那一熊一猴也在符焚時仰翻地上,怪火同時消滅。低頭一看,已全成了灰燼。回顧二人周身亂抖,眼中熱淚盈眶,卻又略現喜容,知是緊要關頭。

待才半盞茶時,忽見二人淚流滿面,啞聲急喊道:"天呀,可憐我們也有今日!"說罷便雙雙縱起,一個緊抱蕭清,一個納頭便拜,都是唇顫體搖。喊完這兩句,便再說不出一句話來。蕭清知已脫難,喜歡太過,失了常態,見狀又是欣慰,又代他們傷心。一面請起瑤仙,一面回問哥哥:"你和表姊都沒事了麼?"蕭玉強把頭點了點,口中只喊得一聲:"毛弟!"便"哇"的一聲,抱著蕭清痛哭起來。瑤仙想起數年身受,觸動悲懷,更是心寒膽悸,忍不住撲向蕭玉身上,悲哭不止,蕭清自然免不了陪著傷心,淚如泉湧。正向二人慰勉,忽然堂兄蕭野在外喊道:"劉真人說玉弟、表妹元靈已復,永無優慮。叔父現等問話,快止悲哭,前往叩見吧。"說罷走去。

二人忙強止住悲聲,各把眼淚拭盡,略整衣服。蕭清隨問:"元神回來,怎未看見?"

蕭玉答說:"元神與生魂不同,並無形質,乃是妖人禁制之術。附在所設鎮物上面,與心神靈魂感應相通,如影隨形,不犯他惡,並無異狀。否則,只要如法施為,先將代形鎮物行法火焚,不論相隔遠近,本人立即自焚,那魂魄也吃收攝了去。鎮物上面原滴有本人心血,火焚後便成一縷淡煙。妖法破後,隨風吹散,不被收去,妖人還有別的惡毒伎倆,拼著不要生魂祭煉法寶,仍可遙相禁制,使其魂消魄散。所以起初十分害怕。想不到四位大仙如此神通,竟能反客為主,立即破解。平日元神受禁,身雖在外,不問妖人有否施為,心總懸在妖窟,有時竟似兩地存身一般。適才靈符化去,不久心神倏地爽朗,為數年以來所無。妖法發動最快,如有不妙,早已感覺火燒替身,自身無恙,該當受罪。忽然心神一鬆,自是成功無疑。全出意料,喜極之際,哪得不想起前情傷心呢!"說完,已經收拾停當,一同走出。二人原是熟地,方才走到院中,蕭清仰望空中,似有黃光射過,方喊:"快看!"蕭玉夫妻已經望見,嚇得面如土色,拉了蕭清朝前便跑。忽聽對面有人笑道:"妖徒已斷了一臂逃走,既然改邪歸正,身已脫難,還怕甚麼?"三人一看,來的正是今日同來四仙中姓俞的一位,知他首發惻隱,曾代二人向劉真人求情,忙即一同跪下,拜謝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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