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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六十五章 孤膽烈
三更時分,大同府衙的二堂書房依舊燈火通明。
松木剪掉燭芯,勸道:「爺,三更了,歇吧。」
謝玄英卻毫無睡意,寧可磨墨寫信,也一點不想睡覺。只要閉上眼,他就止不住擔心丹娘,只要腦袋一放空,心裡便空落落的沒底。
自打成親,兩人不是沒有分開過,可卻沒有哪一次如這回凶險。
得勝堡是什麼情況?
韃靼騷亂不止,倘若攻城,她能離開嗎?
疫病凶險,她是否能安然無恙?
千思萬緒在胸膛,千憂萬念總不絕。
松木嘆口氣,剛想再勸,忽而聽見外頭一陣腳步聲。
田南匆匆進來,手裡拿著信:「公子,夫人來信了。」
謝玄英驟然起身,打翻了硯台,潑了自己一身墨也全然不覺,立時接過信,拆開閱讀。
越看,臉色越白,到最後竟然站立不穩,猛地跌坐回椅中。
程丹若說了什麼呢?
她說,雲金桑布的病情已經穩定,百姓的情況雖然不好,卻也在可控範圍內。最棘手的莫過於關外韃靼的異動,但只要和雲金桑布的交易順利,危局自解。
緊跟著,就把兩人的交換條件說了。
又和他解釋,通信的速度太慢,等到朝廷准許,疫病多半已無法控制,屆時不止胡人要死傷無數,關內的百姓也不能倖免。
現在已經是最後時刻,不得不做出抉擇。
可沒有朝廷發話,哪怕雲金桑布私心想殺布日固德,也難以對旁人交代。要逼迫她馬上殺掉布日固德,就得給她一個說法。
程丹若就是這個「說法」。
她是朝廷誥命夫人,是大同知府的妻子,是治療鼠疫的大夫。雲金桑布有她成為人質,才能向所有人交代。
布日固德的人頭送來之日,就是程丹若被軟禁的時候。
然後,就要看朝廷的旨意了。
假如大夏同意救治,她會留在那裡治病,假如沒有同意,她在控制住疫病後,便會自盡謝罪。
這才是謝玄英痛苦萬分的地方。
他心臟幾乎停跳,在椅中不知坐了多久,方覺信還有一頁。
「我曾與你說,不要讓我後悔嫁給你,今時今日,我確實沒有後悔過,卻不知你是否後悔娶了我。我無法放棄這個機會,不僅僅是因為百姓,而是我費盡心機離開皇宮,便是想有一番作為。」
「這也許不是一個妻子的本分,我拋下了你,我不曾選擇家室,而是選擇了遵從自己的私心。原諒我,十餘年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活著,不過懷抱期冀,盼望某一天的某件事,讓我堅持活下去變得有價值。」
「我並不怕死,真到了這一天,我反而感覺解脫,無須為我遺憾或傷心……」
「時至今日,不知道你是否會後悔娶我,我希望你有,如此,縱然我有不測,你亦能重新開始。千山暮雪,山海遼闊,豈知世上沒有另一隻大雁,更能與你比翼雙飛呢?若你能幸福美滿,兒孫繞膝,我必然倍感欣慰。」
「但又希望你沒有。」
信很突兀地停在了這裡。
謝玄英攥緊手指,一時百感交集。他氣憤於她先前所言,什麼後悔不後悔,她到底把他當成什麼了?
可所有的憤怒,和所有的委屈,在看到最後一行字時,都煙消雲散。
但又希望你沒有。
沒有後悔。
謝玄英幾乎是頃刻間便明白過來,前面的大半張紙都是理智,唯有這句話,是她的「情不知所起」。
三年朝夕相處,同床共枕,她終於肯說,希望你沒有。
足矣。
謝玄英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重新看了她的信,似乎通過墨痕,見到了她寫信時的表情。
她的眉毛一定微微蹙著,像是永遠也展不開,內心藏著數不清的忐忑,道不盡的害怕,流露在臉上卻是淡淡的。她的唇角必然抿得緊緊,牙根咬著,似乎怕一有不慎,就會惹來麻煩。
紙上千般勇,心下卻怎麼沒有懼意?
她只是習慣不說,習慣忍耐,習慣獨自解決。
我沒事,我很好,我沒關係,我已有主意,無須為我擔心……永遠如此。
我的丹娘啊。他摸著信箋的最後一行,深深嘆了口氣,轉而拿起隨信一塊兒送來的奏折。
一目十行看完,謝玄英有了主意,磨墨提筆。
燈燭徹夜未熄。
--
得勝堡作為軍事要地,並非一個孤立的城堡,而是一個古堡群,互相守望。
是以,互市當日,其實也有別處的軍士家眷前來,有的串門,走親訪友,有的賣些家裡的布匹和糕點。
雖然范參將閉城的速度夠快,可鄰近的鎮羌堡也陸續發病。
好在邊關之地,軍令執行的速度比較快,聶總兵也練兵得當,沒過多久,他們就將人一起裝在馬車裡,統一送到了三聖廟。
病人數量激增,虧得大夫已經到位。
程丹若昨天下午寫完信,就在給大夫們培訓。
他們之中,不乏行醫多年的老大夫,或是大同頗具聲望的名醫,一開始還有點急躁,火爆脾氣的更是開口就問:「都什麼時候了,程夫人莫要耽誤時間。」
程丹若沒停下來解釋。
這時候願意來得勝堡的大夫,沒有醫術差的,也無一不是仁心仁義,思想覺悟和技術都過關,沒必要恩威並施什麼。
故繼續講明鼠疫的要點。
清熱解毒的方子,大夫們都會開,用不著她手把手交,她必須解釋清楚的,無非是鼠疫的特點、傳染性,以及用藥必須重,絕不能先用輕劑量看看效果,這樣會死人的。
李必生滿口苦澀地說:「程夫人所言不虛,早前我顧慮老人身弱,日二夜一,人已經沒了。」
此話一出,滿場寂靜。
老大夫們拈鬚沉思,卻不再反駁了。
程丹若講了一個時辰,口乾舌燥,終於說得七七八八。
她喝口冷茶,道:「如此危急時刻,諸位能從大同府過來,我實在感激不盡。」
「唉。」府城的老大夫嘆口氣,苦笑道,「程夫人言重,疫病就在家門前,咱們待在家裡,難道就能安穩睡覺嗎?不如過來出一份力。」
「就是。」
「都是鄉里鄉親的,總不能袖手旁觀。」
「夫人不必多言,病者在何處?」
程丹若道:「所有的病人都在三聖廟中,幾位商量一下,輪流坐班。切記,假如有病人吐淡血而亡,證明疾病已然徹底惡化,無論何時都要戴好面罩和手套,病人的穢物必須由人焚燒處理。」
他們都點頭應下。
「後院的女眷,麻煩幾位老人家多看顧。」程丹若道,「我也會雇些婦人,負責照顧她們。」
大夫們也都鬆口氣,這麼安排最好,互相避嫌。
晚間,大夫們到位上崗,李必生也終於能夠休息一下了。
程丹若又去為雲金桑布診治,她的熱度逐漸消退,能夠吃飯如廁,好轉明顯。
二人都未提及午間的交易。
回到租住的院子,梅韻帶著一群女人等著她。
「夫人,一共六個人,都在這裡了。」
程丹若掃過她們的臉龐,她需要一些女性去三聖廟照顧病人,把屎把尿,不能靠病人之間互幫互助,更不能讓男人看見,所以,不得不重金雇傭護工。
「梅韻都和你們說過了吧?」程丹若單刀直入,「三聖廟都是患病的人,差事很危險,家中有老有小的沒人照顧的,就別去了。」
她們道:
「我家有三個媳婦。」
「我是老二,大姐、三姐都在家呢。」
「我相公已經沒了,孩子也大了。」
「我男人在裡頭。」
「我兒子彩禮差了些銀兩。」
「我家三個寡婦,我兒媳婦能幹,能照顧我婆婆。」
程丹若點點頭:「好,去之前給你們十兩,可以先送回家,明早帶上你們的被褥衣服過去。萬一人沒了,三十兩撫恤,可以嗎?」
她們忙不迭點頭。
事情終於全部安排完畢。
--
月明星稀。
程丹若躺在床上,想著下午寄出去的信,出神了會兒,慢慢合攏眼皮。
整個晚上,都是光怪陸離的夢。
一會兒夢見自己在水裡沉浮,一會兒又看見許意娘的臉,遠處是燈火,依稀彷彿下元節的水燈會。
「丹娘。」謝玄英把她從水裡拉出來,叫她的名字。
可她搖搖頭,說:「我不是丹娘。」
轉瞬間,場景變幻。
她沉入水底,看見了載入河中的大巴車,溺水感傳來,她往下沉去,河面上是一輪耀眼的太陽。
然後,夢醒了。
青色的帳子,木製的架子床,紙糊的窗戶。
仍舊在得勝堡。
梅韻端著熱水、毛巾和牙粉進來,一面服侍她梳洗,一面遞上信件。
謝玄英的回信竟然連夜送來了。
程丹若遲疑片刻,一時居然生出些許畏懼。不過,她畢竟是她,數秒後,便接過拆閱。
這封信非常短:
飢來吃飯,渴要飲水。形影成雙,人間天理。
如月在天,如水在瓶。真情自在,我心不悔。
她默然。
良久,看看外頭的日光,時辰已經不早,便擰開行囊筆,想拿信紙,卻發現昨天都用完了,新的還沒有來得及裁開,再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便擱筆,猶豫會兒,將他的信折好,塞入懷中。
「梅韻。」她匆匆道,「替我收拾一下行李,備馬,我要出去了。」
梅韻連忙道:「夫人好歹吃兩口。」
她端著熱騰騰的麵條,程丹若想想,坐下來將一碗羊肉麵全吃了,又拿幾塊糕點放藥箱裡。
「我走了。」她對梅韻說。
梅韻怔了怔,面色微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
天色陰沉,烏雲四合。
程丹若如往常一般,神色自若地走進正院。
雲金桑布高坐在榻上,下首坐著一個十幾歲的蒙古貴族少年,怨恨地看著她。
程必贏立在少年的背後,朝她遞來憂慮的一瞥。
案几上,擺放著一個紅漆木盒。
「程夫人看看吧。」雲金桑布淡淡道。
程丹若一語不發地打開,裡頭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朝她怒目而視,十分駭人。
她戴好手套,把人頭舉起來,認真觀察頸部切面的斷口,確認是活人的腦袋,方才微微笑:「王妃好快的速度。」
雲金桑布正要說話,旁邊的哈爾巴拉猛地起身:「布日固德在這裡,把你的命交出來!」
說完,不等眾人反應,倏地拔出腰側的彎刀,直直砍向程丹若的脖頸。
「住手!」雲金桑布勃然變色。
程必贏上前一步,卻太晚了。
程丹若完全來不及閃避,更無法做出抵抗,唯一的本能,只是轉開頭,避開了頸側最要緊的大動脈。
下一刻,皮膚一陣刺痛,鋒利的刀刃破開皮肉,切斷了她的血管。
溫熱的液體流到了她的脖子上,染紅了衣襟。
她緩緩眨了眨眼,強忍著劇烈的痛楚,朝哈爾巴拉微微一笑。
「小王子,你為什麼不再用力一點?」程丹若問,「莫非,是刀太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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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別離苦]想那春燕雙雙飛,想那牡丹並蒂開,如今君同我,兩地生分離,莫怪我、莫怪我,不忍那夫妻死別離,不忍那母子陰陽隔,不忍老父老母親,花甲之年又喪親。我去也,我去也,羅帕寄君勿相念。
生:[明月遠]燭火闌珊透窗紗,明月一彎在天涯。今日夫妻兩地別,唯恐相逢在黃泉。娘子呀,你如這夜蛾撲烈火,去難歸、去難歸。敢問蒼天,疫鬼肆虐何時止,萬戶哭聲何時休?常思君、常思君,願身相替換安寧。
旦:妾願作春雨,化作甘霖活人命。夫君,我身死無憾,惟願百姓安康。
生:平生不信佛,今朝焚香拜三清。夫人,今生緣未盡,來世再做夫妻。
——《思美人》第十齣,第二十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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