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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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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01:43:17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四十章 掛枝兒

  翠娘的本名叫菊娘,因為她出生的時候,路邊開著許多野菊花,她爹隨口就給她取了這名字。

  七歲以前,翠娘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家裡窮得揭不開鍋,慢慢的,大姐提著包袱去了別人家,二姐有一天就不見了,後來就輪到了她。

  她爹把她領到一個婦人家裡,拿走了一袋小米就回去了。

  她愣愣地看著爹離開,卻沒去追,因為婦人拿了碗熱粥給她喝。

  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喝到過小米粥了,米的香氣誘惑了她,她傻傻地看著,搶過來「咕咚」「咕咚」灌進嘴裡,把嘴巴裡燙出了泡,還一點沒覺得。

  婦人說:「以後你就待在我這兒。」

  她傻乎乎地以為,爹是把她送來過好日子,開心地笑了。

  但很快,婦人就帶她離開熟悉的地方,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等到她依稀明白了什麼,卻再記不清家在何處。

  婦人把她交給了「媽媽」,她變成了「媽媽」的「女兒」。

  媽媽有很多「女兒」,她有很多「姐妹」,有的姐妹脾氣火爆,大哭大鬧,沒幾天,就能聽見她們撕心裂肺的哭聲。

  接著,她們要麼就變乖了,要麼就不見了。

  翠娘小時候,有點木愣愣的,總被人說不開竅,凡事慢一拍。對她來說,這個世界有好多無法理解的事,她都不懂,吃了睡,睡了吃。

  因為笨笨的不鬧騰,雖然挨打受罵少不了,她卻始終沒消失不見,稀裡糊塗地長大了。

  她開始學琵琶,這是翠娘第一次接觸到這種東西,她覺得叮叮咚咚的很好玩,所以一直彈。

  但除了彈琵琶,吃飯,伺候人睡覺,翠娘再也沒學會別的本事。

  如今,她才知道,這都是媽媽們的手段——打怕她們,養廢她們,這樣她們就跑不掉了。

  翠娘確實也沒翻出媽媽的手掌心。

  她長開得晚,人又笨些,不會說話,就擅長彈琵琶,直到十五歲才被梳攏。然而就算歲數大些,也沒少吃苦頭,個中辛酸,真是沒法說出口。

  等到十八歲,忽然就紅了。

  雖說不夠漂亮,但勝在溫柔敦厚,有一技之長,老主顧願意照拂她,莫名其妙就漲了銀子。

  翠娘也是在這個歲數,慢慢想明白了很多事。

  原來糊塗的腦子,忽然清楚了,也懂看眼色了,甚至看出了媽媽的警惕。

  她無師自通地知道了正確的做法:客人給的賞錢,都交給媽媽,有什麼事,都要問過媽媽才做。

  十年來,她都是這麼乖巧,媽媽見她沒有生出別的心思,逐漸放心,讓她單獨在外頭行走。

  就是這一年,她遇見了金玉樓。

  當時,他才十六歲,剛登台不久,得罪了貴人,差點就要被打死。

  翠娘於心不忍,拿話岔開,竭力奉承,這才叫他僥幸逃脫。

  金玉樓頗重情義,被打得奄奄一息,還要專門在後門等她,謝她救命之恩。

  翠娘沒有在意,都是苦命人,能幫一把是一把,只告訴他貴人喜怒無常,讓他千萬不要犯倔。

  他很乖覺地應了。

  沒多久,金玉樓聲名鵲起,時常出入達官顯貴的府邸,比她更風光。

  翠娘並不嫉妒,她們這行看著風光,達官權貴一擲千金,背後不知多少苦楚,挨打受虐都是家常便飯。

  很多人死了,都不知道她們已經死了,就是沒了。

  但死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沒死成,從此跌落地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幸好金玉樓活了下來。

  他認她做乾姐姐,扯虎皮做大旗,她挨打的次數也變少了。但為避嫌,他們倆從不私下接觸,只說是遠房親戚。

  眨眼,三年過去。

  翠娘風光不再。

  曾經說要給翠娘贖身的商人,再也沒有音訊,老主顧們消失,客人越來越差,若不是金玉樓的面子,怕是早就被媽媽轉手賣掉了。

  饒是如此,日子也越過越差。

  又不知道為什麼,她和兩個姊妹都染上怪病,樣子全毀了,再也不能接客。

  媽媽大發雷霆,恨她們沒用,動輒打罵,還總懷疑大家私藏錢財,想法設法搜刮她們的積蓄。

  只有翠娘,金玉樓還派人送藥來,媽媽不敢過分,只在嘴上嘲諷:「一個戲子一個婊子,倒是扮起恩愛夫妻了,天大的笑話!」

  翠娘怕拖累他,官老爺們最恨的就是他們在外面勾三搭四,也知道,自己恐怕沒幾年好活了,便退回禮物,讓他不要再送來了。

  而後,金玉樓再無音訊。

  她以為他死心了,卻沒有想到,兩個月後,她忽然被人贖身,那人說,是金玉樓給的銀錢。

  「我原不想來,想和他說,別在我身上浪費銀錢了,不值得。」翠娘喃喃道,「可他不肯見我,只托人傳話進來,讓我好生治病。」

  程丹若一時五味陳雜。

  她原以為是山盟海誓的愛侶,卻沒想到,於底層人而言,說愛也是奢侈。

  都是以色侍人的可憐人,不敢說愛,不能說愛,唯恐惹來禍患。

  「等你看好了病,他肯定會來看你的。」程丹若徒勞地安慰,「到時候,你們就能好好說會兒話了。」

  翠娘遲疑一刻,下意識地摸了摸打針的地方,那裡還很痛,但這種痛楚,反倒讓她有活著的感覺。

  「但願……」她攥緊手指,「但願吧。」

  希望那個時候,她已經治好了病,身上沒有醜陋的紅瘡,能像當年一樣,體面地去見他。

  體體面面地道謝,體體面面地祝福他,足矣。

  --

  程丹若陪翠娘待了一上午,確認她沒有嚴重的不良反應,這才返回府衙。

  梅毒晚期,80萬個單位的青黴素,一個療程是15日,她用的青黴素原液肯定到不了這個濃度。

  也就是說,治療時間還要長。

  她不確定青黴菌的產量能夠跟得上。

  再多做幾個培養缸吧。

  程丹若暗暗嘆口氣,再度投入實驗室的工作。

  別看現在製作流程已經逐漸熟悉,但有一個大隱患——青黴菌的培養過程中,要盡量保證沒有別的細菌。

  她提前給器皿高溫消毒,可環境擺在這裡,每次提取出原液,最好都用小白鼠試一下,確保無毒,或者毒性較低。

  這就手工業時代啊……程丹若無奈地想,只能繼續做枯燥的重復勞動。

  接下來的半個月,每一天都這麼度過。

  上午給翠娘注射青黴素,觀察她的反應,回來後提取青黴素原液。

  晚上做藥敏試驗,第二天驗證有效,就抓老鼠過來測試毒性。等到她下午回來老鼠還沒死,才判定藥液合格,冰鑑冷藏儲存。

  如此周而復始,不厭其煩。

  程丹若不怕繁瑣,就怕功虧一簣。

  或許,老天爺也看不下去翠娘這一生艱難,仁慈地再次眷顧了這個可憐的女子。

  她好像一天天好起來了。

  梅瘡沒有再擴大,部分腫塊開始癒合,一切似乎都在轉好。

  然而……青黴菌用光了,只剩下一小盒菌種,在培養液中緩慢生長。

  這是第十三天。

  程丹若不得不給翠娘停用青黴素,轉而用中藥治療。

  她沒有解釋換藥方的原因,因為翠娘很高興。

  「夫人,我是不是在好起來了?」換中藥方子的那天,翠娘從床帳中探出身,第一次完全暴露自己。

  「是啊。」程丹若給出肯定的答復,她確實是在漸漸轉好,「要喝苦藥了,怕不怕?」

  翠娘笑道:「不怕,反正我也嘗不出來。」

  程丹若提筆的動作猛地一頓。

  晚期梅毒對器官的損傷是不可逆的,她已經發現,翠娘不止失去了味覺,她的眼睛也受到損害,視力模糊不清,心肺都不太好。

  加上中斷了用藥,可以說,她已經不可能痊愈,只能控制病情。

  「那我就開苦一點的方……」

  程丹若的話還未說完,翠娘就打斷了她:「夫人。」

  「嗯?」

  「我知道,這病是治不好的。」翠娘看向她,眼裡有濛濛的光,「現在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

  程丹若沒有接話。

  「夫人,」翠娘低聲喚,「您是貴人吧,這些天為我忙前忙後的,我實在沒什麼能謝你的。你、你若不介意,我給你彈首琵琶可好?我現在好多了,應該能彈完一首曲子。」

  程丹若抿住唇角,恬淡地微笑:「好啊。」

  翠娘立即振作,吃力地打開床頭的包袱,取出一把琵琶。

  噹噹噹,她手指翻飛,彈出一串脆音。

  「您想聽什麼?」翠娘問。

  程丹若想了想,說:「彈個時下的小曲兒吧。」

  翠娘笑了:「還道夫人愛聽個陽春白雪。」

  「曲高和寡,也沒什麼意思。」程丹若道,「我就想聽市井人家的。」

  翠娘想想,說道:「我給您唱個《掛枝兒》吧,這會兒嗓子啞了,您別見怪。」

  「不會,你唱吧。」

  翠娘便撥弦調了琵琶,清清嗓,唱道:「露水荷葉珠兒現,是奴家痴心腸把線來穿。誰知你水性兒多更變:這邊分散了,又向那邊圓。沒真性的冤家也,隨著風兒轉。」

  她嗓音並不見得多麼動聽,可曲調悠揚清脆,朗朗上口,乍聽就讓人記得住。

  詞也寫得好,直白大膽,哪怕哀怨也有嬌嗔的意蘊。

  程丹若不由讚道:「唱得真好。」

  「俗詞豔曲,沒污了您的耳朵才好。」翠娘挑的曲子已經是最文雅的,更豔俗者如《睡鞋》,什麼「被窩裹勾春興。肩頭上挽風情。醉眼朦朧也。幾次被他輕撥醒」,哪裡敢唱出來。

  但程丹若說:「很有趣的調子,很好聽。」

  頓了頓,又道,「你琵琶也彈得很好。」

  「總歸是門技藝。」翠娘撫著弦,垂眸黯然,「什麼都不會,也就是這首琵琶曲了。」

  「別這麼說,以前你彈琵琶,是給別人聽,以後可以彈給自己聽,想彈就彈,不想彈就歇。」程丹若道,「以後每天,你可以曬曬太陽,聞聞花香,聽聽鳥叫,吃碗牛肉麵。」

  翠娘被她描述的生活給迷住了,情不自禁地說:「真能過這樣的日子,死了我都甘願。」

  「人都是要死的,不急。」程丹若說,「但我覺得,死之前,人至少要為自己活一活,你說是不是?」

  「是。」翠娘倏地紅了眼眶,「您說得太對了。」

  程丹若將藥方寫完:「這方子先吃三天,三天後我再來。」想想,又道,「若是覺得好些,和左鄰右舍說說話也無妨,大同這地方,寡婦多得是,沒有誰會追根究底的。」

  翠娘笑著搖搖頭。

  程丹若也不勉強什麼,說道:「好好養病,你這輩子不容易,難得熬出頭了,多活一天,就多享一天的福。」

  她無法欺騙翠娘,說她的病能治好,可人世間有種種不幸,但最大的幸運,就是還活著。

  活著,就有希望,就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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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6:29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四十一章 秋收了

  夏天悄悄過去,秋天又來了。

  程丹若荊釵布裙,拿著小鏟子,蹲在花園裡……挖紅薯。

  經過兩位賀家姑娘大半年的努力,終於到了紅薯成熟的季節。現在傳到大夏的紅薯能否適應這裡的氣候,品種是否優秀,長出來的果實夠不夠大,夠不夠甜,也到了揭曉的時刻。

  程丹若用力往土裡插進鏟子邊,狠狠一撬。

  咔嚓。

  什麼東西斷了。

  程丹若:「……」她拔出鏟子,鏟掉周圍的土,拎起來一看。

  果然弄斷了。

  「夫人,還是我來吧。」賀三娘的脾氣有點急,看不下去她糟蹋糧食的行為,「這得輕輕挖。」

  程丹若只好讓開:「好吧,你們辛苦些。」

  「不辛苦。」賀四娘也拿了鏟子,和姐姐一起幹活。

  她們姐妹倆幹慣了農活,手腳麻利,動作又快又仔細,沒一會兒就把紅薯完完整整地挖了出來。

  程丹若拿起一支,放在手中打量。

  和她記憶中,街邊爐子裡的烤紅薯相比,這個紅薯的個頭無疑更小,顯然是沒有經過選育的原始品種。

  這能不能行啊?程丹若正在擔心,卻聽賀家三娘說:「哎呀,這紅薯真不錯,怪多的。」

  她忙問:「這結果算多嗎?」

  「多啊。」賀三娘說,「您瞧瞧,一個個這麼大,吃一個就夠填肚子的了。」

  程丹若微微安心:「那就好,你們家裡種了沒有?」

  「種了種了。」賀四娘說,「我爹親自種的,照看得可精心了。」

  賀老頭可真是個妙人。程丹若莞爾,拿起兩三個紅薯:「今天晚上就吃這個。」

  廚房有麵包窯,烤紅薯也不錯,當夜宵正正好。

  是夜。

  謝玄英撥開一個紅薯,在燭光下端詳許久,才慢慢咬了口。

  「怎麼樣?」程丹若隨口問。

  他道:「比龍子化送我的更甜一點。」

  「大同的土質更乾,比四川更適合種這個。」程丹若就事論事。

  謝玄英瞥她:「不對。」

  她:「?」

  「是你種的。」他認真道。

  程丹若:「……都是賀家兩位娘子在照料。」

  「你選的苗,澆過水,鬆過土,這個也是你挖的。」他振振有詞,「她們也是你雇來的,自是你的功勞。」

  「……」程丹若有點吃不消,轉移話題,「馬上要睡覺了,吃一個差不多,不能多吃——你明天要早起嗎?」

  謝玄英道:「嗯,明兒下鄉看看,問問收成。」

  光看自家花園的半畝地,沒法了解紅薯和土豆的產量,得下地去問老農,這才能確定這兩種新作物,是否適合在北方推廣。

  鑑於胥吏弄虛作假的本事一流,還是親自去看過更放心。

  程丹若想想,問:「不如我跟你一塊兒去?」

  謝玄英:「為何?」

  「有點五穀不分。」她嘆氣。

  「好啊。」謝玄英明顯高興,盤算道,「那就推遲兩日出發,我們在大同境內走一遍。」

  她不在身邊,他心裡總是記掛,每次出門都是直去直回,若能同行,兩人便能好好看一看民情了。

  程丹若說:「好,明日我把事情和林媽媽交代了。八月沒大事,各處的節禮早就買好了。」

  八月有個中秋,要送中秋禮,得費些心思打點,別的沒什麼。

  謝玄英卻說:「這樣一來,中秋可能要在外面過。」

  「這有什麼關係?」她不以為意,「我們就兩個人,哪裡過都一樣。」

  他彎起唇角:「嗯。」

  --

  若說出門誰最高興,莫過於春可樂。

  程丹若騎馬已經很嫻熟了,能自己上馬鞍,春可樂也穩重很多,體現出蒙古馬耐力好的優勢,馱著她走半天都不大喘氣。

  但要注意,雖然秋季氣溫涼爽,可風大的時候,騎馬就是大大的災難。

  塵土兜人一臉,感覺每呼吸一口氣,都是土的味道。

  真‧吃土。

  程丹若只敢在無風的時候,蒙住頭臉騎一會兒,多數坐馬車。謝玄英是個很好的人肉墊子,靠在他身上,減震效果很不錯。

  第一天,他們去的是大同的朔州。

  這裡有馬邑和山陰。

  因為桑乾河,灌溉比較充分,依舊以種小麥和小米為主。

  程丹若穿道袍,戴方巾,做男性打扮,下地仔細看田裡的麥穗。

  老實說,結穗格外少,稀稀拉拉的,乍看上去彷彿營養不良,和她記憶裡金燦燦的麥田截然不同。

  但農民臉上都掛著滿足的神情,面對官老爺的疑問,他們都說「收成不錯」,雖然今年夏季有點乾旱,但靠著桑乾河的水源,依舊熬了過來。

  換言之,現在的小麥品種就是這樣。

  不過,雖然麥穗少,活卻一樣多,在沒有機器收割的年代,收麥子全靠人彎腰手割。

  基本全家出動,除了老人、小孩幹的少些,男人和女人是一樣幹活,同樣的重勞動,送飯的是老人,灶前燒飯的是小孩。

  秋收的氣氛熱烈而焦灼。

  因為朔州不種紅薯,所以,程丹若和謝玄英都沒有久留,確認這邊收成不錯,就準備離開。

  是夜,住在山陰的客棧,因為早就派人打理過,房間尚算乾淨整潔。

  程丹若仔細鋪床,她這次沒帶丫鬟,貼身的事都得親力親為。

  謝玄英其實不大讚同,一面幫她拿枕頭,一面說:「怎麼都該把瑪瑙帶上,這種小事,哪有你自己做的道理。」

  「之前翠娘和我說,她被養廢了,我又何嘗不是呢。」程丹若抖好被子,「這些瑣事,我以前是自己做的,現在也行,我可不想以後變成手不能提的廢物。」

  謝玄英搖搖頭,知她主意已定,再說服也沒用。且人沒帶來,這會兒改主意,也變不出丫頭。

  遂道:「也罷,就由我伺候夫人洗漱吧。」

  他提起水壺,在銅盆裡倒上熱水,打濕帕子,遞給她擦臉。又找出面脂,旋蓋蓋子遞給她。

  程丹若:「……」

  他卻起了興致,又道:「我替夫人梳頭。」

  話畢,不容分說地將她按坐在床上,眼疾手快地幫她摘掉網巾和玉簪,拿玳瑁梳子慢慢梳通。

  她不得不道:「我自己會梳。」

  謝玄英瞥她一眼,加重語氣:「世妹,聽話。」

  程丹若扶住額角。

  好不容易梳好頭髮,又要給她寬衣解帶。

  她拍他的手。

  他不放。

  「是你非要給我弄的。」程丹若故意道,「我可不會幫你脫。」

  「我什麼時候讓你伺候過我?」他幫她解掉外袍,掛在衣架上,「你捨得,我還不捨得呢。」

  一面說,一面乾脆俐落地脫了自己的外衣,隨手掛在旁邊。

  這時,他發現了異常:「這是我以前的……」

  「物盡其用,省點開銷。」他這幾件衣服都是好料子,送給她後也就穿過一次。如今他已不是少年身形,又穿不了,她多穿幾次才不浪費。

  然而,雖然理由充沛,程丹若依舊有種莫名的尷尬,清清嗓子,「不行嗎?」

  「行,當然行。」他拂過從前的舊衣,心中是流淌的柔情。

  當年借給她衣裳,誰能想到,竟是這一生最愛之人呢。

  謝玄英轉身,一把摟住她:「丹娘。」

  「很晚了。」她別過臉,「不睡覺嗎?」

  「不急。」他嘴唇貼住她的額角,將懷抱收得更緊一些。她溫熱的身體,清淺的呼吸,全部都在她懷中。

  「程姑娘。」他說,「你嫁我為妻,好不好?」

  程丹若:「……不好?」

  「為何?」他摩挲她的嘴唇,「你要說『好』。」

  程丹若想了很久,和他說:「假如只是『程姑娘』,我不會嫁給你的。」

  謝玄英:「這又是什麼道理?」

  「除了知道你美貌,我什麼都不了解你,怎麼敢下注呢?」她復雜道,「婚姻裡輸一次,我就死定了。」

  他聽出她話中的苦澀,不免替她難過:同是上巳節,顧蘭娘敢做的事,程丹若不敢。

  不由摟住她,「我不會讓你輸的。」

  程丹若笑了笑,比起不會輸,也許輸得起才是一種幸福。

  畢竟,人生沒有誰能一直當贏家。

  「不說這些了。」她不想繼續這個嚴肅的話題,「都過去了。」

  謝玄英抿唇不語,低首注視著她,撫摸她的鬢髮。

  程丹若被他看得不自在,活似曾經她有多慘似的,故意道:「非禮勿視。」

  「是你讓我看你的。」他說。

  程丹若:「胡說八道,我哪有?」

  「天心寺,你表演戲法的時候,讓我看著你。」謝玄英立即給出證據。

  她:「……」這人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他又道:「你趁機看了我很久。」

  程丹若佯裝訝然:「有嗎?」

  「三十六頁,《無量壽經》。」他提醒,表示自己記性真的很好。

  程丹若:「……」她掏出懷錶,看看時間,「快十點了,睡覺吧。」

  「叫誰睡覺?」他問,「程、姑、娘。」

  程丹若看著他。

  謝玄英看回去。

  兩人對視了至少一分鐘,程丹若理虧認輸:「謝公子,睡覺嗎?」

  他握拳在唇邊咳嗽了一聲,平平淡淡地應道:「嗯。」

  她隱蔽地翻了一個白眼。

  --

  走完了朔州的幾個縣,接著就該往應州去了。

  謝玄英因為有程丹若在身邊,並不趕路,在她的要求下,一日兩餐都要吃新鮮熱乎的,因此走得格外慢。

  這日,他們才到渾源的客棧住下,那邊李伯武就來說:「公子,夫人,渾源知縣求見。」

  謝玄英不奇怪他們能聽到消息,隨口道:「不見,明天再說。」

  「他說有要緊事。」

  謝玄英看向程丹若。她點點頭,反正是男子裝扮,也不避諱到後頭,自顧自坐下來喝茶。

  渾源知縣滿頭大汗地進來,完全沒留意他,張口就道:「府台,不好了。屬下剛收到消息,直隸、河南那邊有蝗災!」

  謝玄英的動作倏地頓住,神色肅然:「你確定?」

  「大人請看。」知縣遞上書信。

  謝玄英接過來一掃而過,上頭確實寫著,上月,河南大旱,出現蝗災,也許過不了幾天,就會到達山西。

  他立即做出決定,吩咐道:「馬上派人到鄉間搶收,一定要在蝗災來之前,把秋糧收下來!」

  「是、是。」知縣就是來通知一聲,又提起袍角,急匆匆地走了。

  程丹若略作遲疑:「蝗災很嚴重嗎?」

  「你不知道,飛蝗成災極快,哪裡有莊稼,它們就到哪裡去。」謝玄英道,「田南。」

  田南進來:「大人。」

  「你帶人回府衙,把消息傳過去,叫他們派人到各縣通知,盡量搶收。」謝玄英沉吟道,「我和夫人明天就回。」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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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6:47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四十二章 蝗蟲至

  返程的路上,程丹若了解了一些蝗災的常識。

  她在古代還沒有遇到過,但謝玄英說,蝗災在大夏其實非常頻繁,每隔兩三年就會爆發一次。

  在時間上,冬春少,夏秋多,這是最致命的。

  夏秋時節是農耕最要緊的日子,一旦遭到蝗蟲肆虐,莊稼將會被啃食殆盡。

  而大同緯度高,收成時間晚,目前還有很多地方才剛開始秋收。

  假如蝗蟲往這邊飛……又是災年。

  災年就意味著百姓會倒黴,家破人亡,今年的稅款交不上去,朝廷的賑災壓力變大,本就不富裕的國庫可能被再次掏空。

  搶收,必須在蝗蟲入境前,盡量搶收糧食。

  「其實也不用太擔心。」程丹若安慰謝玄英,「蝗蟲喜暖,北邊冷得快,不一定會朝我們這邊飛。我以前在大同那麼多年,都沒遇見過一次蝗災。」

  謝玄英稍稍放鬆,道:「也是防患於未然。」

  兩人匆忙返回府城,通知各地的百姓,盡量搶收。這時,反倒顯出紅薯和土豆的優點,它們都不是蝗蟲喜歡吃的莊稼類型,又在地裡,一時不必著急。

  消息傳出後,各地立時忙碌起來。

  包括軍屯,聶總兵也派人通知各地的軍戶,搶收糧食。

  整個大同府陷入了忙碌又焦躁的氣氛。

  府衙開始頻繁收到蝗災的消息。飛經河南的蝗群,進入了山西境內,但幸運的是山西多山脈,蝗蟲無法長驅直入,被迫分散。

  程丹若鬆了口氣,思索半日,找來賀家的兩位娘子,說:「我想請親家老爺來一趟城裡,他年紀大,經的事情多,我有事相詢。」

  賀家姑娘一口答應,匆匆趕回老家,請來了年近六十的父親。

  謝玄英聽說後,也過來旁聽。

  賀老頭看起來和上次沒什麼兩樣,甚至日子過好了,臉色紅潤,精神氣十足。他要給謝玄英見禮,顫巍巍地屈膝欲跪:「知府大老爺。」

  謝玄英擺擺手:「老人家年紀大了,免禮。」

  賀老頭一下站直了,在兩個女兒的攙扶下入座,笑呵呵地說:「您和夫人都是仁心仁義的大好人,老頭子有福氣啊。」

  謝玄英微不可見地彎起唇角。

  程丹若示意丫鬟上茶,道:「這次請老丈來,是想打聽一下,往年山西可有過蝗災?當時是如何處理的。」

  賀老頭喝了一大口熱茶,咂咂嘴,這才道:「咱們這裡的蝗不算多,有時候是外面來的,有時候是草原飛來的,反正都很嚇人,一天的時間,地裡啊天上啊,到處都它們,打不著也打不死,凶悍得很。」

  程丹若問:「都是來了以後才打的?」

  賀老頭點頭:「那可不。」

  「都是怎麼打的?」她問。

  賀老頭說:「點火,這蟲子啊就愛往火裡撲,夜裡把火點上,它們就自己拼命往裡飛。這一燒也就熟了,第二天還能吃。」

  程丹若愕然:「吃了?」

  她還以為古代人不知道吃蝗蟲呢。

  「夫人這就不知道了吧,這蟲子當然能吃,沒東西吃的時候,土都吃。」賀老頭唾沫橫飛,「可蝗蟲沒嚼頭,翅膀和頭一掐,能頂什麼?只是莊稼都被它們給吃了,沒得吃,就只能吃這個。」

  程丹若緩緩點頭,慶幸自己知道先調查,沒有貿然指手畫腳。

  「那您說,蝗災可有什麼治法?」她問。

  賀老頭笑了:「老頭子哪裡知道怎麼治啊,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從沒有聽過誰能治沒了。不過……」

  他費力回憶,「大家都說,久旱必蝗,什麼時候旱得厲害,就要小心了,蝗神喜水,水少就發怒,降下災禍。」

  程丹若點點頭:百姓對蝗災了解不多,還是挺迷信的。

  她又問了賀老頭家裡的收成,得知紅薯和土豆都長得不錯,小麥也還不錯,這才請老人家回去休息。

  謝玄英換盞茶,沉吟道:「你說,我給將謀寄封信如何?浙江前兩年似乎也有蝗災,龍子化那邊我也想問問。」

  「問當然可以,但遠水解不了近渴。」程丹若思索道,「依我說,不如向他們打聽打聽,蝗災都出現在什麼地方。」

  謝玄英奇怪:「這是為何?我記得,蝗災各地都有。」

  她道:「凡事必有因果,你知道為何蚊蟲在水邊更多嗎?」

  「蚊蟲喜水。」他肯定地回答。

  「蚊蟲在水中產卵。」她繼續發問,「再問你,蚊蟲既然叮人,可水邊人跡稀少,為什麼它們會聚集在那裡呢?」

  謝玄英仔細思考:「它們在保護子嗣?」

  「因為雄蟲以吸食草汁為生,只有雌的喝血,兩者並不相同。第三問,為何雌蚊子喝血?」

  謝玄英不大確定了:「雌蚊凶悍?」

  「還是不對,因為雌蟲產卵需要滋補之物,血能助它產子。」程丹若解答。

  他恍然:「竟是如此。」

  「一樣的道理,我們要先弄清楚蝗蟲的規律,才能知道該如何清除它們,否則像賀老爺子,幾十年過去了,還以為蝗蟲是蝗神發怒。」她說。

  謝玄英若有所思:「不是嗎?」

  她斬釘截鐵:「當然不是。」

  「噢。」他頷首,「你說不是應該就不是了。」

  程丹若覺得怪怪的,但他一貫對她的話深信不疑,倒也沒有追問,只是道:「你覺得這樣如何?」

  謝玄英思忖道:「這樣的話,問他們是沒用的,將謀我知道,他從前只愛舞刀弄槍,從不在意這些事,龍子化興許知道些,但肯定不全。」

  程丹若擰眉。

  也是,古代信息流通不便,搜集資料更是難如登天:「那怎麼辦?」

  他想想,道:「本朝的記載不易找,前朝的卻是不難,蝗災古已有之,我們可以以史為鑑,翻《元史》中的記載。」

  程丹若:「……」

  謝玄英抬眼,見她愁眉緊鎖,霎時失笑:「我看就行了。再說,就算要做也是之後的事,眼下還是把秋糧收好。」

  程丹若點點頭,說道:「這兩天,我們多尋人問問,看是否有好法子應付,防患於未然。」

  謝玄英沉吟:「邢師爺和錢師爺都老道,一會兒我就去問他們。」

  她便道:「那我去問別人,群策群力,總能拿出幾個法子來。」

  夫妻倆商議定,分頭行動。

  --

  約莫五日後,一小股蝗蟲飛躍山林,到達了大同。

  程丹若昨天就聽人說了,今天一大早起來,專程趕到城門,爬上高高的城牆,圍觀這一景象。

  只見黑壓壓的蝗群自天邊飛來,遠看像一片快速移動的烏雲,目標明確地朝著田間湧去。

  好在這裡的麥田被收割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茬子留著。

  即便如此,所過之處,金黃色的塊壘全部消失,只留下土黃色的赤地。

  蝗蟲過境,寸草不生。這不是誇張的修辭,就是切實的描述。程丹若看得心驚肉跳,下城牆時,腿都是軟的。

  幸好山西有山阻擋。

  幸好秋收已經完成大半。

  幸好飛蝗不多。

  若不然,史書上「民飢」乃至「民大飢」,背後的慘劇根本不容深想。

  但一想到其他地方的災民,這點慶幸也變得如此可憐。

  「丹娘。」她走下城牆,就見謝玄英騎馬飛馳而來,「你怎麼在這裡?」

  她回答:「這兩日都是聽人說蝗災如何如何,我沒親眼見過,心裡不踏實,想看一看,你怎麼來了?」

  謝玄英好氣又好笑:「又犯傻,蝗蟲已經這麼近了,還敢出門?」

  他正要拉她上馬,忽然聽見城牆上一陣鑼鼓喧天。

  程丹若一時怔住。

  「快躲起來。」謝玄英下馬,見不遠處就是酒樓,立即叫人叩門。

  正準備掩門的小二見狀,衝出來替他們牽馬:「快快,快進來。」

  程丹若被謝玄英拽進酒樓,馬匹和小廝也被護衛推搡著進屋。

  小二和掌櫃一塊兒關窗關門,又招呼人:「堵上,都堵上。」

  門窗霎時緊閉,幾乎是下一刻,外頭傳來驚人的呼嘯聲。

  程丹若愣住:「這麼快?」

  十分鐘前,蝗蟲還在老遠的田裡,這就已經過來了?

  回答她的是飛蟲過境的轟鳴,門板在顫動,「噠噠噠」的撞擊聲絡繹不絕,窗外是「撲簌」「撲簌」的怪異聲,能分辨出是蟲的翅膀在震顫。

  漆黑的房間裡,這些響動像極了恐怖片的場景。

  外面是蝗蟲,不是異形和喪屍啊……程丹若有點震撼,也有點懵逼。

  「不怕。」謝玄英顧不得在外頭,將她摟入懷中,輕輕撫拍她的後背,「很快就過去了。」

  程丹若定定神,卻堅持道:「我要看一眼。」

  她走到門口,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窺視。

  細碎的光,大量掠過的黑影,以及一股奇怪的氣味。

  她有點不舒服,扭頭退了回來。

  謝玄英按住她的背,低聲問:「嚇到了?」

  程丹若搖搖頭,又點點頭。

  「沒事,躲屋裡不怕。」他將她摟緊,「一會兒就好了。」

  府城沒有莊稼,蝗蟲只是路過,大約五分鐘就離開了。

  酒樓重新卸下窗戶和門板,陽光再度照進屋中。

  程丹若踏出門檻,看到的溝裡有全是蝗蟲在蹦跶,有些人家種了花草,這時已經光禿禿一片,少許蝗蟲停在葉梗上,巨大的個頭令人望而生畏。

  她露出噁心的表情,低頭一看,一隻蝗蟲正從腳邊飛過,更噁心了。

  於是趕忙上馬,疾馳回府。

  衙門裡,差役們已經行動了起來,拿網撲還沒跑掉的蝗蟲。後院中,丫頭們清掃庭院,喜鵲拿了梯子,爬到屋頂掃瓦片,把上頭的蝗蟲全都掃下來鏟走。

  程丹若望著這一切,真心覺得自己低估了蝗災的可怕程度。

  一小股蝗蟲就這樣了,其他地方該是什麼樣啊?

  「夫人,雞鴨都放出來嗎?」竹枝請示。

  程丹若點頭:「放,你們辛苦些,一會兒再打掃。」

  竹枝乾脆地應下,把養在花園的雞鴨鵝放出來。

  程丹若沒多留,省得妨礙她們幹活,佇立片刻,返身去二堂,問謝玄英:「你公文寫好了嗎?」

  謝玄英道:「湯師爺寫好了,這幾個月,禁捕禿鷲鳥雀。」

  程丹若「嗯」了一聲。

  她和謝玄英分別問了很多人,邢師爺說,以前他在陝西當幕僚時,也遇到過蝗災肆虐,當時,那裡的人說,要捉蝗,禿鷲最好,北元當國時,就禁止打捕禿鷲,以其食蝗。

  而程丹若也記得,好像現代是有養殖雞鴨治蝗的,遂雙管齊下。

  養殖家禽,禁捕鳥雀。

  但這只是治理蝗災的第一步。

  他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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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四十三章 溯其源

  模糊的視野,逼仄狹小的店面,廉價的塑料桌椅,鐵質的炭烤架。

  桌上是一盆火紅的小龍蝦,不鏽鋼的托盤裡,擺著一串串烤好的肉菜。

  「丹若,我好了。」室友用鑷子夾走龍蝦肉,把蝦殼拼湊好,「怎麼樣,頭尾俱全,一片沒斷,不錯吧?」

  程丹若放下手術刀:「你的蝦尾連著腸,我沒有。」

  室友扭頭一看,還真是,頓時鬱悶:「可惡啊!」

  「你倆有病吧,蝦腸本來就該剝掉啊。」對面的室友戴著手套,吮吸蝦腦,「我是幹什麼要和兩個醫學生當室友?」

  「別理她倆,吃這個。」另一個室友不懷好意地遞過一串,「高蛋白,你們醫學生最喜歡的好東西。」

  程丹若抬頭一看,頓時驚到:「別過來!」

  那是一串螞蚱。

  「蛋白質啊。」室友惡魔低語,「來,吃一口。」

  程丹若:「不、要。」

  「來嘛來嘛。」室友把香噴噴的炸串湊到她嘴邊,「咬一口,體會爆漿的感覺。」

  「你別過來。」她不斷後靠,後靠,靠到熟悉的胸膛,連忙拽他,「謝玄英,謝玄英。」

  沒有反應。

  螞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在碰到她嘴唇的剎那,她猛地坐起身來。

  低垂的錦帳映入眼簾。

  夢醒了。

  程丹若愣住了。

  她的動作驚醒了枕邊的人。「丹娘?」謝玄英睡眼惺忪地醒來,「怎麼了,夢魘了?」

  他有點緊張,撐著也坐起身,摟住她:「是不是白天嚇著了?不怕不怕。」他輕輕拍著她,「都過去了,蝗蟲都飛走了。」

  程丹若垂下眼瞼,半晌才道:「沒事。」

  她重新鑽進溫暖的被窩,「我沒怕,是外面蝗蟲太香了。」

  今天晚上,院子裡點著篝火,引蟲來撲,燒烤的香味綿綿不絕,勾得她都做夢吃燒烤了。

  「我夢見有人逼我吃蝗蟲,你不幫我。」她有意挑個有趣的地方說,可沒想到一說反而來氣,忍不住掐了他一下,「過分。」

  謝玄英還沒睡醒,下意識地說:「這是夢。」

  他又沒幹。

  「對,夢而已。」她收手合眼,「睡覺。」

  他醒了。

  「你夢見我了?」謝玄英驚訝地問,「夢見什麼了?我們為什麼要吃蝗蟲?沒糧食了嗎?」

  程丹若:「……」這是重點嗎?

  「你夢見我了。」他重復了一遍,非常感興趣,「都夢見什麼了,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成親了嗎?」

  她心平氣和:「就是個夢,我哪裡知道。」

  「這夢沒有道理,我怎會不幫你。」謝玄英只覺匪夷所思,「哪怕是成婚前,我又何時棄你於不顧?」

  她蒙住腦袋,生無可戀:「都說是夢。」

  「夢裡也沒有道理。」他認真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丹娘,你要知道,我永遠不會這樣對你的。」

  程丹若抿抿唇角,輕輕「嗯」了一聲。

  謝玄英這才滿意地摟住她,道:「不吃蝗蟲,我不會讓你吃的。」

  她的臉孔貼著他的胸膛,睡意回歸,又沉入夢鄉。

  可惜的是,她並沒有繼續做夢,一覺到天亮。

  天亮了,又有許多事要做。

  第一件要事,就是撥出一筆銀錢,專門問百姓收蝗蟲,價格也不貴,十來文錢一石收,百姓也樂意。

  畢竟此時,秋收已過,還不敢曬糧,除蝗人人都願意為之,又能換點錢,何樂而不為呢?

  且此時,遍地都是殘存的蝗蟲,隨手一摟就是一斗,一石並不難湊。

  公文一經張貼,家家戶戶就開始捕捉蝗蟲。

  大堆的蝗蟲被送到倉庫,密密麻麻,相當嚇人。

  程丹若問謝玄英:「這些收回來打算怎麼辦?」

  他道:「燒了?」

  「這太浪費了。」她考慮,「蝗蟲能當雞鴨的飼料,還能養魚蝦,作為豬飼料應該也不錯——先試試,曬乾磨粉,看雞吃不吃,吃的話應該就不要緊了。」

  蝗蟲有一定的毒性,但經過高溫蒸熟後,毒性會揮發一部分,再暴曬,或許毒性就微乎其微。

  假如能夠使用,無疑又是一種廢物利用,總比人自己吃好。

  謝玄英沒聽過這樣的說法,但道:「聽你的。」

  程丹若就命人買來石磨,將蟲堆在空地暴曬,曬乾後,雇人將其磨成粉,不必磨得多細,粗點也無妨。

  磨完後,裝袋儲存,使用前再蒸熟,試著給衙門裡的雞鴨投餵。

  動物對有毒物質有天然的敏感度,有毒就不會碰。

  程丹若衷心希望這法子有用,不止國庫窮,大同府衙的銀庫也很窮。

  但凡是想為百姓做事的,庫裡哪裡存得下錢財來?

  大約忙碌了五日,各地百姓將遺留的蝗蟲捕獲得七七八八,就該進行下一項工作了。

  所謂「秋耕熟地,春燒荒坡」,這是對付蝗蟲最為要緊的兩件事。

  如今是秋季,就要再大規模地翻一次地。

  按照錢師爺的說法,這是要除蝗蝻的遺種,借秋天陽氣入地,將其暴曬而死。

  程丹若特地去圍觀了這件事。

  和韃靼互市兩年,大同不缺牛羊,就令它們身上綁著耕犁,百姓一聲鞭響,它們就撒蹄狂奔,將收割過的土地重新翻了起來。

  她蹲在地裡,拿花鋤扒半天,揀出些許和土色相近的長條物,問當地老農:「這是嗎?」

  「對,這是蝗子,曬一曬就死了。」老農狠狠地踩上去,重重碾幾下。

  程丹若本想說,蝗蟲卵的經濟價值也挺高,但轉念一想,這地裡密密麻麻的,挑也挑不過來,還是算了,留在地裡施肥也不錯。

  這樣的翻耕,又持續十來日。

  等到做完,就該賑災了。

  謝玄英派護衛騎馬前往底下各縣,確認遭災的田畝數量,假如有孤寡之家,登記名冊,定點賑災。

  這麼做雖然費人費力,但省錢。

  別忘了,今年可是有考成法,大同這邊受災輕,朝廷幾乎不可能減免賦稅。而河南山東那邊遭災,糧食產量下降,是災年,損失可謂慘重。

  謝玄英不想要災款,反倒希望大同這邊能多上繳點糧食,以便朝廷調度。

  但程丹若說:「算了吧,我們糧食交上去,不知道落進誰的口袋,賦稅差不多就行了。剩下的先在糧庫放一放,萬一明年年景不好,還能借給百姓。」

  謝玄英尚且猶豫:「大夏何止大同一地?」

  「我們只能管大同一地。」程丹若說,「什麼時候你當了戶部尚書,再來考慮這個吧。」

  毛巡撫的前科在那裡,謝玄英也沒那麼信朝廷大人們的節操,遺憾了片刻,還是答應了。

  但他道:「今年紅薯收成不錯,我要寫奏疏給陛下,建議廣栽良種。豌豆不過豆類,不如紅薯果腹。」

  「這是應該的。」

  元朝時,人們就知道挑選農作物抵禦蝗蟲了,比如芋頭、桑、豌豆,都是蝗蟲不喜歡的植物,廣為種植,可有效降低損失。

  可這哪有紅薯好啊!

  紅薯和土豆,那是澱粉,是糧食。

  程丹若又說:「假如你要寫奏疏,最好能把我之前說的先弄明白,這樣更全面,也更有價值。」

  謝玄英問:「你是說,蝗災的分布情形?」

  她點點頭。

  「也好,我試試。」謝玄英暫且擱筆,命人去搬書。

  他找了部分《元史》的卷冊,還有元朝修的一些農書,譬如《農桑輯要》等,專心尋找過去的記載。

  而程丹若很頭痛古籍,一點都不想看,便幫他總結相關經驗。

  這些內容,有的是他們親身經歷,有的是詢問農人,有的是師爺胥吏提供的,都十分有價值。

  她將其分為兩個部分。

  關於成因:

  賀老頭認為是蝗神作祟,需要祭拜神明,免除災禍;嚴刑書活得久見得多,認為是久旱成蝗,但為什麼旱而成蝗,他就不清楚了;田裡的老農則說不知道蝗蟲出現的原因,就是年景不好。

  邢師爺也說是久旱成蝗,原因未知。

  關於治理:

  賀老頭說用火燒,這個辦法被證明很有效果。

  嚴刑書也見過,說可以挖溝,在蟲子會飛前,填到溝裡活埋,或者是派人在田間抓。這部分內容很有用,正是明年「春燒荒坡」的實踐,此處暫且略過不提。

  邢師爺提供的辦法,禁補禿鷲鳥雀,效果還不錯,程丹若想的雞鴨也是。

  秋耕對除去蟲卵有明顯效果。

  但資料總結到此處,有一個明顯的問題。

  ——不成因果。

  雖然治理的辦法已經很成體系,卻找不到蝗災發生的原因。總不能是真的蝗神討厭乾旱,一不下雨就出來晃悠吧?

  程丹若覺得,這和中醫非常相似。

  古人已經在漫長的生活中,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可缺乏科學知識,只能籠統地用五行陰陽解釋,有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意思。

  關鍵還在數據。

  程丹若等了又等,終於等到謝玄英翻完書,將過去的蝗災記載抄錄完畢。

  「不愧是探花。」她不吝嗇表揚,「真是了不起。」

  古代沒有檢索系統,找資料全靠記憶和紙質書,而史書的記載,永遠都是「蝗」或者「大蝗」寥寥數字,眼一花就會錯過。

  謝玄英平靜道:「也沒什麼,就是有些手痛。」

  程丹若只好把紙放桌上,拿過他的手,一面揉一面看。

  都是文字,什麼都看不出來。

  她道:「這樣不成,我把每個省寫出來,你報一個,我填一筆,寫正字。」

  謝玄英:「好。」

  兩人開始整理龐大的數據。

  程丹若先劃正字,總結出每個省份發生的次數和時間。

  然後,畫了一幅輿圖。

  取來各色顏料,按照次數的多寡,在不同省份塗上顏色,最多的是紅色,其次為藍,再者是淡墨色。

  放到地圖上,地域性就一目了然,元代的蝗災主要有六個區域——環渤海、環黃海、河泛和內澇、黃河邊、運河邊、湖濱一帶。

  每一行記載,都是謝玄英親自翻找出來的,可看見這樣的分布,依舊詫異:「明明都說久旱成蝗,為何蝗災都在水邊?」

  回憶一番,依稀聽人說過:「莫非,蝗為魚子所化?天氣乾旱,水源枯竭,難以生存而化為蝗?」

  「不是。」程丹若立時否認。

  古人時常以為,動物之間會互相變化,比如螟蛉和蜾蠃,蝙蝠和老鼠,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魚和蝗蟲都不是一個門的關係。

  她仔細思索:「我好像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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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治蝗疏

  「你看,一年可能有三旱:二月到四月春旱,多在秦嶺淮河以北。春夏之旱在黃淮海,八九月的伏旱,則以長江中下游一帶居多。」

  程丹若拿出從前分析地理題的勁頭:「所以,久旱必蝗之說,是非常正確的,但乾旱未必有蝗,有蝗多因乾旱。」

  謝玄英道:「所以,乾旱與蝗蟲有何關聯?」

  「乾旱是氣候,除了氣候,還要看地方。」程丹若坐在他身邊,耐心解釋,「你看,這裡都臨近水源,天氣乾旱時,水位下降,多灘塗。」

  謝玄英明白了:「涸澤之地。」

  「對。」程丹若思索,「我們在土裡發現了蟲卵——就是蝗蝻遺種,可見這種昆蟲是在土裡產卵的。也就是說,當蝗災爆發時,蟲蝻自涸澤出現。」

  謝玄英道:「蝗是秋產子,次年春天化蝻。」

  「這就對上了。」程丹若說,「其實,昆蟲的習性是固定的,每年秋天,它們都會在適宜的地方產卵,比如田邊,水窪邊,這些地方水草豐美,剛化蝻的幼蟲不能飛,可以臨近吃到食物。」

  沉思片刻,又分析,「其實,昆蟲產的卵不會全部都孵化,好比鳥下的蛋也不是都能孵出小鳥,動物產子也未必都能活。」

  謝玄英一時感慨:「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程丹若頓了下,說:「所以,我們假設,不乾旱也不洪澇的年景,蝗蟲的孵化只有一半,但天氣乾旱無雨,更適合蟲卵孵化成蝻——恐怕這樣微微乾燥的水草也更適合它們食用生長。我記得,兔子吃太濕的草也是會死的。」

  謝玄英若有所思:「馬也是以吃乾草為宜。」

  「對,這就使得蝗蟲大批孵化,群居而動,造成災害。」

  程丹若梳理清楚邏輯,略作振奮,和他從頭說起:「蝗災夏秋多,冬春少,是因為蝗喜暖,旱時爆發則是喜乾之故,過於濕潤的土壤,其實會扼制蟲卵孵化。」

  謝玄英順著她的思路往下捋:「乾旱之際,濱湖乾涸成窪地,水少土硬,去年的蟲卵大量孵化,啃食水草,聚集成災?」

  「對。」她滿意道,「所以,秋耕熟地,是為了去除蟲卵,春燒荒坡,則是除盡幼蟲,我覺得,你的奏疏可以這麼寫。」

  她掰手指:「先寫蝗蟲的分布地和月份,推演其習性,以其習性,分別在蟲卵時期、幼蟲時期、成蟲時期三個階段,以不同法子處理。」

  謝玄英頷首:「我已有腹稿,先擬出來你瞧瞧。」

  程丹若自是願意,寫八股文可難了,便說:「我替你畫輿圖如何?這圖畫的不錯吧?」

  她拍著案上簡易版的地圖。

  謝玄英難得認輸:「畫得比我好。」

  程丹若小幅度地勾起唇角,可臉上故意露出幾分愁色。

  他:「嗯?」

  「我的蘆葦筆壞了。」她淡淡道,「沒有那個筆,總覺得不太趁手。」

  謝玄英差點失笑,趕忙忍住,正色道:「我這就叫人去買。」

  「這還差不多。」

  如此,兩人在書房各幹各的。

  謝玄英寫文章,程丹若調配顏料,準備畫輿圖。

  這次,她專門用綠色標明山巒,藍色為河流、湖泊、海洋,以紅、赭、灰三色區分次數。至於月份季節,只簡單寫明次數。

  畫了一個下午畫完,去他的書案瞧一眼,還沒寫完。

  程丹若遲疑片刻,沒走,坐下來寫自己的奏折。

  她也該寫年終報告了。

  今年,長寶暖總共收了八萬斤羊毛,總計紡織出四萬斤的粗毛線,兩萬斤的細毛線,以及不到百斤的羊絨線。

  按照賬本的記錄,四萬斤的粗毛線是薄利多銷,大概收益在兩千兩。因為如今會織毛衣的人還是少,很多人都是買成衣,利潤比程丹若預估的還要高。

  隨著毛線的收入,以及往南的傳播,哪怕會織毛衣的人變多,利潤也不會降,理論上還會繼續升高。

  而兩萬斤的細毛線,用了很多的毛線去製作更精美的款式,走中高端路線,獲利三千兩。

  最高端的羊絨衣則是論件,百斤羊絨,流入到市面上的不過十來件,每件都售價數百兩,總計收益兩千八百兩。

  剩下的幾件最奢侈的,屬於貢品。

  沒錯,今年隨程丹若的折子一塊兒上京的,還有獻給皇帝、太后的衣衫,純山羊絨製作,蓬鬆又柔軟,暖和至極,遠勝棉花。

  這是八名織娘一年的成果。她們挑選出最柔軟的絨毛,染出最正的顏色,手工編織出龍鳳紋,這才有了這件精美的藝術品。

  真‧奢侈品。

  真‧巧奪天工。

  除此之外,還有幾件同樣珍貴的對襟衫,沒有貢品那麼浮誇,是萬字不到頭的花紋。程丹若直接截了下來,孝敬自家的長輩。

  靖海侯和柳氏兩件,晏家兩件,這就瓜分得七七八八。

  至於內閣的大人們,肯定也會收到類似的孝敬。

  綜上所述,今年長寶暖的純利潤在七、八千兩,和程丹若早前的估計相差數倍。

  她也因此得到了一千兩的分紅,剩下的部分,則投入到明年的收羊毛款中。昌順號已經和她打過招呼,打算明年往陝西那邊走走,看看吐魯番那邊有沒有更好的羊。

  不過,這本是私賬,約八成真。

  程丹若隨奏折一道送去的賬目,是公賬。這個賬目的盈利額就一千多兩,還被支出到了各個地方,什麼購買紡織機,安頓織娘,路費,反正沒有餘錢。

  她默許了這種行為。

  這麼做,才能最大程度上保住商號,不讓它在萌芽階段,就被貪婪的官僚們一層層剝削殆盡。

  寫完,已是深夜。

  夫妻倆被丫鬟催促著洗漱,上床歇息。

  程丹若問:「你寫完了嗎?」

  「差不多了,明日再改。」他道,「你在寫羊毛衣的?」

  她道:「嗯,今年簡單,差不多了,明天你替我看看——你紅薯寫了嗎?」

  謝玄英深深嘆口氣:「明天吧。」

  「家信下個月再寫吧。」程丹若有點睏,「還是奏疏要緊。」

  「嗯。」他拍拍她,「睡吧。」

  接下來數日,兩人都在趕論文。

  謝玄英拿了程丹若的奏疏,照著她的寫法,寫了紅薯的產量和收成。

  程丹若一時興起,問他:「這比八股簡單易懂吧?」

  「不簡單。」謝玄英舔舔筆,看向妻子,「八股是給不通俗務的人學的,這卻必須是通實事才能寫。兩三行字,須數月之功,比八股難多了。」

  程丹若:「……」明明八股很難寫。

  謝玄英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中秋詩不寫,老師會生氣的。」

  她:「我寫行了吧。」這人真煩。

  *

  秋收和除蝗佔據了整個八月和九月,等到奏折寫完,送到京城,已是十月初。

  今天,正好下了第一場小雪。

  皇帝午覺醒來,抿口熱茶,換上家常的衣袍,繼續處理政務。

  上午看的奏疏都是哭窮、哭災的,搞得他心情很不好,坐下遲遲沒有動作。石大伴察言觀色,適時道:「陛下,謝郎的奏折到了。」

  「噢?」皇帝放下茶盞,「拿來朕看看。」

  他知道身邊人的精明,假如也是不好的消息,絕不敢此時提出來。這時說,必是有些不同。

  石大伴遞上奏折。

  皇帝一拿就覺得不對:「這麼沉?」展開一看,封皮裡套了三份折子。

  「什麼事寫這麼多?」他哭笑不得,隨手翻看第一本。

  第一本是關於紅薯的報告,內容並不長,簡單回報今年推廣紅薯土豆的工作,以及它們的產量,受災害(特指夏天少雨和秋天的小範圍蝗災)的影響小,所以雖然年景一般,收獲也過得去。

  得出結論,大同這邊的土壤適合紅薯和土豆的栽培,紅薯比土豆更好一些,土豆個頭比較小,但兩者都是乾糧類食物,能作乾糧。

  其中,紅薯曬乾後的紅薯乾,甜而有嚼勁,適合長期保存,既能當果乾蜜餞,又是很好的軍糧。土豆既能做菜,又能搗爛了當主食,飽腹感很強。

  他親自舉例,說中午吃了一碗土豆泥,到下午也不覺得飢餓。

  同時,土豆和紅薯都能二次加工,做成粉條,大同的酒樓已經有人售賣,價格便宜,算是小麥和小米之外,新增添的食物種類。

  明年還會進一步推廣,爭取以小麥為主,荒地野地多種紅薯土豆。

  皇帝看到這裡,心情已經陰轉晴。

  北地不如湖廣江南,水土豐美,糧食一直緊缺,能有適合乾旱之地的五穀,對老百姓也好,對帝王也罷,都有莫大的助益。

  「三郎這事辦得很好。」皇帝讚許地點了點頭,再次認為當年將他外派,是個十分明智的選擇。

  又看第二本。

  「噢,程司寶的,他們夫妻倆倒是夫唱婦隨。」皇帝打趣一聲,繼續翻看。

  程丹若的奏疏還是以往的風格。

  首先,陳述今年長寶暖的工作,叩謝了皇帝專門派女官指導的恩情,並在這部分發揮了一下,說百姓聽說是宮裡的款式,爭相學習,沐浴天恩,反正為創造收益做出莫大的貢獻,皇宮不愧是天底下最人傑地靈的地方。

  然後,是一系列數據,多少斤羊毛,多少線,賣出去多少線和衣服,給了一些紮實的數據作為支撐,看起來就很真實。

  也沒忘記描述一下美好的景象:如今大同的百姓,大部分人家都有一件毛衣,窮苦人家穿不起整件的衣服,也能織件短衣,大人內襯,小兒外穿,冬天不像以前那麼可怕了。

  另外,告訴陛下一個好消息,今年互市,韃靼部族對羊毛的獲益感到意外,紛紛表示明年會養更多的羊群,讓大夏明年一定要去收羊毛。

  長此以往,「胡人只知放羊,不思牧馬」,除去心腹大患指日可待。

  陛下真是聖明天子啊!

  皇帝更高興了,不由和石太監感慨:「男耕女織,才是天作之合啊。」

  郎才女貌雖好,又哪裡比得上國庫豐盈,百姓安居樂業呢?

  石太監彎下腰,絕不敢提說,陛下你當年不是這麼想的,親切又打趣地說:「可不是,若沒有陛下這位『天子』,又哪來這門良緣呢?『天』作之合呀!」

  皇帝被逗得哈哈大笑。

  這時,他對第三本奏折的興趣,也達到了頂點。

  前面一本農桑,一本紡織,有什麼事還得重新寫一本,看厚度,比前面兩個還要多些。

  翻開,映入眼簾的頭行便是:

  山西省大同府知府謝玄英並妻程淑人,謹

  奏請治蝗疏

  這篇奏折的名稱,叫做《治蝗疏》。

  *

  《家國在心中:夏朝十大奏疏精選》

  小編語:大夏奏本千千萬,程謝夫妻佔一半。此書精選了夏朝的十大名疏,有彈劾皇帝後宮多的,有彈劾大臣貪贓枉法的,當然,還有佔據半壁江山的程謝夫妻檔。

  今天這篇文章,就為廣大讀者介紹他們夫妻聯名的一本《治蝗疏》。這是寫於泰平二十一年……

  (略)

  精選評論:

  1、這就是我的女神沒有在文壇留下姓名的理由?她寫的都是工作報告啊

  2、女神:老公把恩愛的全寫完了我寫什麼?我只能寫論文了

  3、可惜沒有原本,想看我女神的手稿也太難了吧QVQ

  4、乾西所不是有她寫的牆書?

  5、那個不是原作,原作是在安樂堂,後來安樂堂火災,女官們就重新抄到了乾西所的花園,對了,抄的人就是夏朝那個有名的女性書法家,這個拓本很多,參觀的時候可以買周邊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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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7:30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四十五章 發獎金

  最初,皇帝以為《治蝗疏》,只是說了些除蝗的經驗,打算一目十行看過,誰想卻越看越專注。

  原因無他,寫得太詳細、太全面了。

  開篇,謝玄英就論述了蝗災的可怕程度,但表示,這並非是神明降怒,而是與水土有關,再了解之後,完全可以憑借人力解決大部分問題。

  定下「人定勝天」的思想基調後,就是震撼人心的數據。

  《宋史》說如何如何,《漢書》說怎樣怎樣,《元史》這麼記載,因此總結出以下資料。

  文字版數據砸上去,然後翻過一頁,就是程丹若畫的輿圖,紅色的區域標準,非常直觀地呈現出圍繞水源發生的特點。

  皇帝知道蝗災都出現在哪裡,卻從未聯繫過地理因素,暗暗琢磨許久,才逐漸往下看。

  下面,陳述了秋天深耕,得知蝗蟲是在秋天於土裡產卵的事情,春天燒坡,得知蟲卵在春末孵化為蝻。

  從這個特性出發,倒推為何久旱必蝗——因為乾旱時,涸澤之地暴露,蟲卵更容易孵化,乾的水草更適合食用,從而爆發蝗災。

  最重要的因果就此出現。

  第二部 分,謝玄英開始詳細寫治理蝗蟲的辦法。

  他分為四個部分:

  蟲卵期:秋天深耕,暴曬蟲卵,使其斃於卵殼之中。具體方法,就如他在大同所做的。

  幼蟲期:蟲卵化蝻,蝻無翅而不能飛,可以在此時挖溝撲蝻。

  這個方法是嚴刑書提供的。

  要在有蝻之地,挖掘長壕,對面堆土,三面圍人,用響竹、鞋底、鑼鼓等物發出聲響,驅趕蝻奔跑至此,用掃帚全部掃入壕溝,再用乾柴焚燒,或開水煮燙,最後填土埋掉。

  但這還不保險,有的蝻子仍然隱藏在地裡,所以,要在春耕前,再次翻土,問百姓以糧食收購蝻子,盡量除去。也可以燒荒,高溫燒死殘存的蟲卵。

  成蟲期:此時,蝗蟲已經從蝻長成了蝗,治理難度陡然提升。緊急的辦法是盡量去除涸澤邊的水草,派民夫撈捕,曬乾後當柴火用,以此斷絕蝻的食物來源。

  等到長成蝗,前期可以點火吸引,後期蝗蟲不再驅光,就要人力捕獲了。

  「捕蝗如行軍,十人一隊,兩人持揪挖壕,四人在後,兩人在旁,以長帚轟入溝中,填浮土捶實。」

  亂石堆裡難以驅趕的,可噴石灰水殺之。

  除了官方組織人手,也可以向民眾收買蝗蟲。

  收買來的蝗蟲,「如程淑人言,暴曬研磨成粉,可飼雞鴨魚蝦,儲存數年,解嚴冬飼草不足之慮」。

  同時,可以鼓勵百姓養雞鴨鵝等家禽,禁止捕獵鳥雀,令其食殘餘之蟲。

  最後一部分是日常防治。

  比如利用溲種法,多栽種蝗蟲不吃的食物,比如芋頭、紅薯、土豆等深埋在地裡的食物,爭取種稻麥的同時,家家戶戶能多少種一兩畝,這樣即便遇到蝗災,也有糧食能夠度過冬天,不必賣田。

  謝玄英還表示,這裡官府要起到帶頭作用,督促民眾捕蝗挖蝻,及時獎懲,春夏天氣乾旱就多到田裡走走,時時警惕,等等。

  以上,就是《治蝗疏》的全部內容。

  平心而論,這份奏疏裡,關於治理的內容並不新奇,老道的官吏都知道,「捕蝗不如去蝻,去蝻不如掘子」,其特殊之處,在於將蝗蟲的習性以及為什麼會爆發的原因說清楚了。

  知道了緣由,再對症下藥,就是事半功倍。

  皇帝將這份奏疏反復看了兩遍,才道:「叫蔡卿來。」

  蔡尚書很快就到了。

  皇帝把奏疏遞給他:「看看吧。」

  蔡尚書雖然頂替了許尚書戶部尚書的位置,但並未入閣,這封奏疏沒有過眼,躬身應了,才接過來仔細看。

  認認真真讀完一遍,他才驚訝道:「竟是如此?我原以為蝗為蝦之另生,故乾旱時,水源枯竭,上岸為蝻,水豐便為蝦。」

  皇帝笑道:「照你這麼說,水災之年,田裡豈不都是河蝦?」

  蔡尚書一想,還真是這個道理,不由道:「陛下聖明,臣愚鈍,竟想不透個中關竅。」

  他又看了看這本折子,中肯道:「此疏內容詳盡完備,可發往各地,命地方官府效仿,以除後患。」

  皇帝點點頭:「誠該如此,你去辦。」

  「是。」

  蔡尚書退下,皇帝又道:「大伴,朕欲嘉獎三郎,你可有良策?」

  石太監飛快開動腦筋,謝玄英是知府,治理地方是分內職責,做得好,考評自然是上,任期到了,自有好差事給他。

  但任期未滿,奏折寫得再好,畢竟不是實績,這會兒就升,內閣肯定不同意。

  可皇帝既然要褒獎,那就必須獎,獎出他對外甥的喜愛和器重,還要讓那些處處伸手的外臣閉嘴。

  石太監思量定,笑道:「陛下方才也說了,此乃天作之合。不如將今年上貢的白玉鴛鴦賜下,成全這段佳話。」

  皇帝沉吟片刻,也無他法,左右今後有的是前程,沒必要此時和內閣較勁:「就這麼辦。」

  「是。」

  「對了,再給程司寶賞些緞子。」皇帝並沒有忘記羊毛的奏折,今年送上來的羊毛衣很好,看產量也不錯,自然要恩賞。

  他瞥了眼石太監,道,「可別說朕沒提醒你們,挑些好的去。」

  「老奴明白。」石太監懂皇帝的意思,等程丹若離開大同,毛衣織造就要交給織造局打理,這會兒要和她打好關係,今後才方便對接。

  畢竟那個時候,內閣一定會要求歸屬戶部管,可皇帝內庫也缺錢啊。

  戶部可不會管皇帝養老婆的費用,隨著妃嬪人數上升,後宮的開銷也與日俱增。

  個中較量,不便言明,就是那麼回事兒。

  *

  八月和九月,程丹若都過得匆匆忙忙,好像一轉眼,時間就過去了。

  然而,即便事務繁忙,九月九那天,她還是親自下廚,為自己烤了蛋糕,做了杯焦糖奶茶,作為自己的生日禮物。

  林媽媽為她做了碗長壽麵,謝玄英擬了她喜愛的菜單,瑪瑙和丫頭們為她做了一身新衣裳。

  但最讓程丹若喜歡且意外的,莫過於謝玄英準備的禮物。

  他是到了晚上,兩人獨處時才遞給她的。

  「猜猜是什麼。」謝玄英賣關子。

  一個木匣,尺寸不大,程丹若掂掂分量:「首飾。」

  他不置可否。

  「不對嗎?」她晃晃,感覺有聲響,「真的不是鐲子釵環什麼的?」

  他道:「不對。」

  程丹若:「畫冊?」

  「算了。」他搖頭,摟住她的肩,「打開看看。」

  程丹若掰下鎖扣,打開了盒子。

  裡面是絨布的襯底,一張大紅灑金的紙條,寫著:賀妻芳辰。

  拿掉紅紙,露出下面的兩片透明圓片。

  「哎呀,好乾淨。」她有些欣喜,「你從哪裡找來的琉璃,顏色好白。」

  她之前買的琉璃器皿,基本上都有些雜色,質地也沒有那麼乾淨,總有雜質。但這兩片乾淨透徹,非常漂亮。

  「是我顯微鏡上的?」她笑,「你偷量了尺寸?但那不是平的。」

  謝玄英撇過唇角:「我知道,和眼鏡一樣的。」瞧她眼,輕描淡寫道,「這不是玻璃,是水晶。」

  程丹若頓住,扭頭看他:「水晶?」

  她拿起來仔細端詳,可不是,這硬度和手感,確實更像天然水晶,而不是眼下較脆的玻璃。

  「這很貴吧?」程丹若問。

  他道:「不會比好的釵環更貴,你寧可要這個,對吧?」

  她把玩著水晶鏡片,輕輕「嗯」了聲。

  「喜歡就好。」謝玄英摩挲著她的手指,「我就怕你不喜歡。」

  「我很喜歡。」程丹若扣住水晶,「雖然很貴,也很喜歡。」

  謝玄英擁住她,嘴唇貼住她的額角:「生辰喜樂。」

  她抿起唇角,微微笑了。

  窗外,千瓣菊花綻放,彎月高懸,秋風不見悲聲,只餘遼闊。

  --

  九月忙完奏疏的事,十月便近在眼前。

  房屋清掃,重新燒上炕,此時,皇帝的賞賜也來了。

  白玉鴛鴦玉佩一對,江南貢緞若干,東西不多,但代表君恩深厚。

  消息傳到山西,同僚們紛紛寫帖子過來祝賀。

  程丹若還收到郭布政使夫人的邀請,請她去太原做客。

  大冬天的北地,出遠門吃酒,那是腦子有病。程丹若寫了回帖,說自己最近吹冷風感冒了,不便外出,附禮一份,請對方不要見怪云云。

  想也知道,布政使夫人肯定很見怪,覺得沒有面子。

  但有的社交不能避免,比如謝家的圈層,勳貴之間都沾親帶故,是人情社交。求他們辦事,給錢再多也沒用,人家不理你。

  他們講的是你幫我、我幫你的「人情」,這都要靠平時的積累和鋪墊,細水長流刷好感度。

  然而,有的社交卻是官場社交,比如郭布政使家。

  人情社交靠的是走動,官場社交靠的是利益。

  前者需要小心維護,後者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只要利益一致,就是盟友,利益不一致,同門都能捅刀。

  她全然不想浪費精力。

  但有一個人,卻是她必須好好招待的。

  老四謝其蔚。

  沒錯,緊跟著皇帝賞賜到的,還有靖海侯府送來的東西,比往年的年禮早了點,也厚了點。尤其是給她的東西,皇帝賞了綢緞,家裡就送金銀首飾,粗粗一算能價值七八百兩。

  程丹若只能說,靖海侯這個人……太是個政客了。

  只要對謝家有好處,別說她只是義女,就算是個宮女,那也是親兒媳。

  可謝其蔚怎麼會突然來了?

  她深感奇怪。

  謝玄英卻是意外又欣喜,沒想到弟弟會過來,忙叫廚房準備酒菜,好好為他接風洗塵。

  因是一家人,也不分內外,程丹若沒有避諱,一塊兒吃席。

  謝其蔚挺有禮貌,酒菜上來,先敬他們:「三哥,三嫂,請。」

  程丹若瞥見謝玄英的眉梢微微一蹙,心裡也有些古怪。謝家四兄弟,老三老四是一母同胞,如今又沒別人,不叫「哥、嫂」,反而稱呼排行,未免生疏。

  但她不動聲色,輕輕撫拍謝玄英的大腿,示意他不要在意。

  謝玄英朝她揚起唇角,若無其事地舉杯共飲。

  程丹若只淺淺啜了一口。

  簡單寒暄過,謝玄英就問起家裡的事。

  謝其蔚瞥了程丹若一眼,才道:「今年夏天,大嫂生了個兒子,叫全哥兒,爹很高興。」

  謝玄英面不改色:「母親信裡說了,都好嗎?」

  「好,大哥高興得跟什麼似的。」謝其蔚道,「芷娘嫁了,芸娘也在說,母親捨不得她,想再留一留。」

  謝玄英點了點頭,芷娘今年十七,芸娘十六,的確都到出嫁的年紀了。

  「都說了誰?」

  謝其蔚說出兩個名字,芷娘嫁的是布政使之子,在國子監讀書,芸娘定的卻是永春侯夫人的嫡子。

  程丹若回憶起柳氏和永春侯夫人的關係,倒也覺得這門婚事定的不錯。

  且芸娘是唯一的嫡女,嫁給老牌勳貴,無疑更穩妥。

  「也好。」謝玄英對永春侯家的情況也了解,認可了親生妹妹的歸宿。

  又道,「你歲數也不小了,母親怎麼說?」

  謝其蔚晃著酒盅裡的酒,無所謂道:「在相看了,我不像三哥,不用把全京城的貴女都挑一遍。」

  程丹若瞟了眼笑意僵住的謝玄英,心中不由嘆息:原以為,爹不愛媽不懂,大哥冷眼旁觀,二哥恨之欲死,老四是同胞弟弟,總該兄友弟恭了吧?

  不,沒有,他嫉妒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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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7:44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四十六章 兄弟間

  和謝其蔚吃的這頓飯,最後潦草結束了。

  程丹若說,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客舍和伺候的小廝,讓人帶他回去歇息,自己則拽著明顯喝了悶酒的謝玄英,回屋安頓。

  謝玄英心情差,表情便冷冷的,丫鬟們皆屏氣凝神,輕手輕腳地端來水盆帕巾伺候。

  程丹若先沒管他,自行洗漱完畢,才上炕去,掀開被子:「過來睡。」

  他「啪」一下扔掉木梳,步履沉重地上床。

  程丹若揮揮手,丫鬟們會意,立即退下,沒忘記順手掩門。

  謝玄英脫掉襪履,躺下就準備睡覺。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程丹若覺得身邊的氣壓明顯低了,像是臥了一片烏雲。

  她想想,問:「你在想什麼?」

  「四弟為何如此?」她一打開話匣,謝玄英立馬睜眼,吐露憤懣與不解,「我只有這一個弟弟,對他素來友愛,他在外頭花銷,母親不給,都是我去善後。」

  他坐起身,道:「但凡陛下賞賜的,若有的多,我都是給他一份,他問我要什麼,無論是刀劍還是筆墨,我也都給了他。他今日所言,著實令我不解,什麼叫我把全京城的貴女都挑一遍?從始至終,我認定的人只有你。」

  程丹若按住他的後背,輕輕撫摸順氣:「嗯。」

  謝玄英問:「丹娘,你說我身為兄長,有哪裡做得不好嗎?」

  「沒有。」程丹若道,「你是個好兒子,好兄弟。」

  他憤然不解:「那是為何?」

  程丹若猶豫了一下:「你要聽實話嗎?」

  「自然,你在我面前,不需要說假話。」謝玄英將被子提上來,嚴實蓋住她,「你說,我想聽。」

  程丹若便如實道:「兄弟之間有一個太過出色,對其他人而言,是一件很有壓力的事情。人家會說,看你兄弟如何如何,你為什麼就不行?」

  平心而論,謝家四兄弟都算不錯了。

  要知道,一對優秀的父母,不一定會有優秀的兒子,像靖海侯家,往前推八輩的定國公開始,就一代代基因篩選,堅持教育。如此數代下來,子孫基因穩定,沒有一個傻瓜笨蛋,顏值也至少在中等以上。

  謝大威嚴,謝二俊秀,謝四也有書卷氣,水平之穩定,不得不讓人感激前面祖宗們的努力耕耘。

  但,美貌是一種基因突變。

  謝玄英的眉眼都和兄弟們有相似之處,卻唯獨只有他,組合出最優解。

  光有美貌,或許還沒什麼,他偏偏繼承了家族天賦,能文能武,才華卓越,把兄弟們比到地上。

  外人看謝玄英,還能自我安慰說「他是侯府公子,比不得」,那麼,同是靖海侯的兒子,兄弟們又該如何自處?

  「你弟弟和你是同母兄弟,想必沒有少聽你三哥如何如何。」程丹若道,「你們家裡,老大有老太太的餘蔭,歲數也大了,老二是嫡長,好歹有個爵位吊著,老四又有什麼呢?」

  謝玄英久久不言。

  炕頭,燭火微弱地照亮方寸。

  他面色端凝,皮膚的紋理被柔光模糊,出現一種不真實的質感,配上精致俊美的眉眼,好似人偶。

  程丹若伸出手,輕輕捏住他臉頰的軟肉。

  他驟然回神,握住她的五指:「嗯?」

  「沒什麼。」她說,「別難過了。」

  謝玄英抿住唇角,卻難以釋懷:「丹娘,我從未想過讓他們為難,可我、我不能不做。」

  前程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他也不想做一個廢物,靠祖上餘蔭混過此生,必須自己去爭取。況且,他還有丹娘,要背負起她的志向和未來。

  「你沒有錯。」程丹若覆蓋住他的手背,「出色不是一種錯,平庸也不是。」

  謝玄英一頓,側身抱住她:「當真?」

  「嗯。」她說,「不要去管他們,人總要學會接受現實。」

  謝玄英遲疑道:「可他是我弟弟。」

  「你可以試試,但……」程丹若提醒他,「只會適得其反。」

  謝玄英信任她的判斷,卻依舊道:「他畢竟是我弟弟。」

  她說:「那你就試試吧。」

  「嗯。」他摟緊她,「丹娘,多謝你。」

  程丹若道:「我就動動嘴皮子,也值得你謝嗎?」

  「你讓我知道,我還有你。」謝玄英輕輕嘆口氣,「幸好還有你。」

  家醜不可外揚,很多事,他只能悶在心裡,無論是在朋友還是老師面前,都不敢輕易提起——沒有對著外人,抱怨親人的道理,這只會叫人笑話。

  可在家裡,他也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選。

  母親對二哥已經夠氣憤的了,他不想雪上加霜,與四弟是同胞兄弟,兩人生出嫌隙,必會令母親傷心。

  即便是同胞的芸娘,相處的時間也不多,且身為兄長,又怎能同妹妹說這些。

  唯有妻子,不,唯有丹娘……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說出心裡話。

  謝玄英貼住她的臉頰,享受這無聲的依偎。

  程丹若任由他抱了一會兒,岔開話題:「四弟這次忽然過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明兒得找人問問。」

  想一想,又笑,「也許,明早我就知道了。」

  謝其蔚可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侯府押車送禮的管事。今天接風宴,下人們也會吃酒,林媽媽待謝玄英最為上心,肯定打聽去了。

  「睡吧。」她吹滅蠟燭,拍拍他的手臂,「總有辦法的。」

  謝玄英「嗯」了聲,酒意上頭,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

  翌日。

  謝玄英一大早就帶著謝其蔚出門,程丹若吃過早膳,請林媽媽來說話。

  她單刀直入:「你可知道,四少爺為何突然到了大同?」

  瑪瑙給林媽媽泡了杯茶,林媽媽接過,沉吟道:「昨兒晚上,老奴也打聽了,原是沒說要來的,不知怎麼的,出發的那天,四少爺突然收拾了行李,說要一塊兒過來。」

  「母親可有話?」

  林媽媽眼風掃過周圍。

  程丹若點點頭,示意丫鬟們退去。

  只剩兩人,林媽媽才壓低聲音:「聽話音,是和四少爺的婚事有關。」

  程丹若問:「說了誰家?」

  林媽媽道:「刑部侍郎魏家的姑娘。」

  程丹若驚訝道:「這不是門當戶對嗎?」她努力回憶當年賞梅宴的女孩子們,可惜,事情太遙遠,當年又太亂,並沒有記住對方的樣貌。

  「可不是。」林媽媽也頗為不解。

  程丹若問:「親事定下了嗎?」

  「不曾。」林媽媽搖頭。

  程丹若思索道:「去打聽一下,四弟的行李是誰收拾的。」

  林媽媽應下,又去打聽,中午時分回來說,是柳氏吩咐丫鬟收拾的。

  程丹若不由更是疑惑。

  與此同時。

  謝玄英帶謝其蔚一起,來到府城外的鄉縣,撫恤孤寡之家,為其送炭薪。

  這其實就是一場政治作秀,卻又是必不可少的,官府以此安撫民心,彰顯朝廷的仁德。

  謝玄英會按照名單,一家家走訪,給麵油鹽糖的大禮包。

  孤寡之家,一般都是沒有成年男性的家庭,有的是寡婦幼子,有的是失去兒孫的孤寡老人,還有老人幼孫、守寡的婆媳等家庭。

  如果家中有女眷,謝玄英一般不見他們,讓當地的里長代為轉贈,女眷就遠遠地磕個頭。

  但若都是老人,他也不要他們跪,反而會寬慰兩句。

  遇到有幼童的家庭,會格外給一本《三字經》一本《驅病經》,鼓勵他們長大後好好讀書。

  這些事,謝玄英做得很認真。

  他已經背下了每戶人家的信息,今天都能當面叫出他們的姓氏——這麼做,主要是為了震懾當地的族老鄉賢,讓他們知道,他對各戶人家心裡有譜,不敢貪墨老幼孤寡的撫恤。

  可謝其蔚騎在馬上,遠遠跟著,越看,表情越是不屑。

  謝玄英忙完,問他:「感覺如何?」

  謝其蔚道:「沒想到三哥也會做這種事。」他掃過遠處藏在山中的窯洞,不鹹不淡道,「我還以為像兄長這樣的人,只會喝天上的露,食烹炸的花,吟風弄月逍遙自在。」

  謝玄英忍住怒氣,平靜道:「我也是凡夫俗子,能為百姓做些事,踩到泥裡又有什麼不可以?」

  「當然可以,弟弟只是有點意外。」謝其蔚本想敷衍過去,可扭頭一看,自家兄長身穿黑色大氅,縱然立在荒野之地,依舊不損風儀。

  甚至,不遠處的百姓胥吏,雖衣衫襤褸,滿面風塵,卻掛著感激的笑容,殷殷切切望著他,目光之熾熱,比京城的讚美更令人矚目。

  謝其蔚壓抑的憤懣就冒了上來,冷冷道:「就是不知道京中女子,得知兄長與黔首為伍,是否還會一心想要嫁給你。」

  「你胡說八道什麼?」謝玄英忍無可忍,「我已成婚,你攀扯其他女子,有損她人清譽不說,將你嫂子置於何地?」

  謝其蔚扭過頭,不回答他。

  謝玄英也沒再開口。

  假使被說的只是自己,他也不是和兄弟計較的人,可牽扯到程丹若,謝玄英心裡便有股火氣,一句話也不想說。

  兄弟二人僵持著騎行了一段路。

  謝其蔚勉強開口:「是弟弟失言了,兄長勿怪。」

  「你今年十六,很快就會加冠成人,言語當慎重。」謝玄英警告。

  謝其蔚淡淡道:「多謝兄長提點。」

  接著,無話回府。

  謝玄英回到二堂處理公事,翻閱了些公文,這時,柏木進來道:「爺,府裡的信送來了。」

  昨天到的人,今天才來信?

  謝玄英滿心疑慮,馬上拆閱。信是柳氏寫的,內容很簡答,說謝其蔚的歲數也不小了,卻不通俗務,終日無所事事,所以打發他來大同,體會一下民生疾苦,過年前回去就行。

  他眉頭緊鎖,拿著信就去後頭找程丹若。

  程丹若讀了信,隱約有些猜測:「聽起來,像是四弟因為婚事,和母親置氣了。」

  謝玄英的眉頭微微舒展。

  婚姻當以情為繫,不想娶不喜歡的女子為妻,不是不能理解,他自己不就是這麼跑去江南的麼?

  遂道:「若是真不滿意,我替他勸勸母親——說的誰家?」

  「好像是刑部侍郎魏家。」程丹若隨口問,「你認識嗎?」

  「噢,魏——」謝玄英僵住了。

  她頓時察覺,疑惑地望去。只見他面皮緊繃,眼神有些迴避,眉梢又緊緊地蹙了起來。

  程丹若若有所思,猜測道:「莫非是人家姑娘——」暗戀你?

  不會吧?弟弟暗戀姑娘,姑娘喜歡哥哥,哥哥另娶,弟弟能娶卻被拒絕,於是生出嫉恨之心,兄弟反目成仇?

  謝玄英飛快解釋:「我從未見過魏家娘子!」

  「她去過王家的賞梅宴。」程丹若提醒,「下元節水燈會那次,可能也在。」

  謝玄英斬釘截鐵道:「我們絕對沒有私下接觸。」

  他小心翼翼地說,「是當初說親的時候,母親有想過和魏家結親。」

  程丹若:「……我懂了。」

  她一時不知道該同情誰好:「在四弟看來,是你挑剩的給了他,他才不想要這門婚事的吧。」

  「這不可能,我同他相差五歲,即便都是魏家,說的也不會是一個。」謝玄英否認道,「他必是想岔了。」

  程丹若說:「這我自然知道,但是同一個門第。」

  謝玄英擰眉。

  她嘆氣:「此事難辦了。」

  兩家人說親,年長的兒女沒有結成,說年幼的也是常事。畢竟,古代婚姻的本質是兩戶人家聯合,若不然,怎麼會有姑血還家,姐姐死了妹妹再嫁的事?

  根本目的,還是維持兩家的結盟。

  但謝其蔚先入為主,覺得柳氏給他挑的,是謝玄英剩下的人家,那麼,他無法接受這門親事,也是人之常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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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7:58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四十七章 熊弟弟

  程丹若約莫能猜到柳氏打發小兒子來的用意。

  大致就是:你以為你哥容易嗎?他是無緣無故就被人稱讚的嗎?他也很辛苦啊!

  你不信,那你就去大同看看,看看你兄長有多麼忙碌,這樣你就知道,你能在京城享福多麼不容易,你要知足。

  但對於一個十六歲處於叛逆期的青少年來說,反應也極其容易猜測。

  ——你就知道說他多好,我就不是你兒子?

  ——他不要的都給我,憑什麼?我不!

  她把上述想法,婉轉地轉達給了謝玄英。

  謝玄英匪夷所思:「我十六歲時,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

  程丹若好奇:「那你在想什麼?」

  「我要娶心愛的女子為妻。」他誠實地說,「僅此而已。」

  她:「人和人是不同的。」

  謝玄英嘆氣,向妻子求助:「丹娘,我該如何是好?」

  程丹若有意輕鬆語氣:「上中下三策,你要聽哪個?」

  他道:「先聽下策吧。」

  她微微莞爾:「下策就是不要管他,人會慢慢長大,經歷的事多了,自然就會懂得道理,他才十六歲。」

  謝其蔚說十六,其實應該就十五,中學生的年紀,他又是侯府公子,沒有嘗過人間疾苦,叛逆中二很正常。

  謝玄英搖頭,正色道:「我為兄長,放任兄弟與母親置氣,不孝且不友。」

  程丹若點點頭,理解他身為古人的價值觀,繼續說:「中策是,你出面寫信給母親,讓她為四弟說一門更合適的親事。」

  謝玄英遲疑:「四弟沒有功名,少司寇家的千金並不算辱沒他。母親絕不會在此事上虧待四弟的。」

  這一點,程丹若相信,柳氏別的不說,對親生兒子確實很好。

  她道:「門第差不多即可,最要緊的是與你從無瓜葛,且姑娘本人生得美。」

  謝玄英奇怪:「這又是為何?娶妻娶賢,何必要美?」

  程丹若面露踟躕:「這……」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他佯惱。

  「四弟一定會在此比較。」程丹若只好坦誠,「尤其與我。」

  謝玄英不假思索:「那肯定比不過你。」

  「在你眼中是好處,在別人眼裡未必如此。」程丹若道,「四弟還年輕,好的門第與好的容貌,是他看得到的好。」

  她並不妄自菲薄,認為自己就比不過誰:無論是晏鴻之的收養,還是王尚書的求親,抑或是皇帝賜下的白玉鴛鴦,都證明她已經獲得了不少人的認同。

  可謝其蔚是少年人,他更看重的必然是外在的條件。

  門第和樣貌,就是最實在的東西。

  一個代表岳父的支持,一個代表視覺享受。

  程丹若道:「四弟年幼,假如自己妻子的出身比我好,樣貌比我美,他多半會覺得『贏』了你。」

  她沒說的是,很多男人一直都這麼幼稚,覺得有個漂亮老婆賊有面子。

  「如果嫁妝再比我多一點,他應該就能很滿意了。」她說,「此為中策,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乃無稽之談!」謝玄英斬釘截鐵地否定,極其抵觸。

  她愕然:「為什麼?」

  「丹娘,你是正經的良家女子,陛下也已追封你的父親,你神慧聰穎,心繫百姓,嫁妝就更不必說,原就不差什麼,如今還自己掙錢財,多少女子不及你。」謝玄英正色道,「這話不許再提。」

  程丹若解釋:「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謝玄英說,「但我不願意。」

  他握住她的手:「我為與你成親,曾不得不說一些違心之語,悔恨至今。現在你是我的妻子,我絕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拿你比較,哪怕是母親。」

  程丹若不曾想會聽到這樣一番話,不由沉默。

  少頃,底氣不足道:「我其實不介意。」

  「我介意。」

  她只好改換說法:「那麼,請母親為四弟選一個家世清貴、樣貌美麗、妝奩豐厚的媳婦,如何?」

  他思索片刻,搖頭道:「依你所言,四弟對我最是在意,我擔心凡我說好的,他都要逆著,反倒弄巧成拙。」

  程丹若無奈地說:「那我可只有上策了。」

  「上策是什麼?」

  「讓他明白,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他能做到你所做不到的事,因此自信,便不會再事事與你計較了。」程丹若分析,「問題在於,這雖然一勞永逸,卻十分難辦到。」

  謝玄英沉思:「我做不到,他能做到的?」

  她問:「有嗎?」

  謝玄英:「好像沒有。」

  程丹若:「……四弟最擅長什麼?」

  「捶丸鬥雞,酒令小曲?」他不甚確定。

  她再次改口:「也不一定要比你強,做得好的正經事呢?」

  謝玄英心平氣和道:「我也想知道。」

  程丹若啞然,宣布放棄:「他還小,還能教,你多教教,我沒辦法了。」

  *

  謝玄英思考一夜,第二天,帶謝其蔚去了大同的社學。

  這是由官府聘請老師,民間集資而成的學校,主要出資人就是長寶暖的兩個小股東,還有一些零散的商家。

  他們這筆錢,原是要孝敬程丹若的,被她拒絕了,希望他們能辦學。

  辦學是得名又得利的好事,幾家商戶欣然同意,將其命名為「程氏義學」,然後被程丹若無情修改,變作「晨始義學」。

  自然的,這所義學的門口,就掛上了「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的對聯。

  這家義學收十歲以下的兒童,難得的是,兩進的院子,前院是教男童啟蒙,後院的三間正房,教的女童。

  程丹若以「教打毛衣」為噱頭,把女孩子們「騙」進學校,告訴家長都是從後門進出,中間砌牆鎖門,絕對安全。

  等人送過來,上午識字,下午學打毛衣。

  因為織毛衣能夠掙錢,家裡就算知道要識字,也以為是為了看懂《毛衣圖》,並未放心上。

  為留住這部分學生,學校每個月都會教新的花色。許多家庭為了讓女兒學出好手藝,也堅持下來,不曾令中途她們退學。

  只要能留住半年,就能學會大部分字,能做基礎讀寫了。

  在此過程中,她們就學會了《驅病經》的內容。

  程丹若不強求女孩子能詩善文,與男子拼學問,這不現實,只要能啟蒙,懂得基礎的衛生知識,已經有莫大的幫助。

  說句難聽的,哪怕以後被賣,也知道賣身契上寫了什麼,不至於被騙。

  不過,謝玄英帶謝其蔚看的,自然是前院。

  如今,晨始小學一共有三十幾名男童,歲數大約在七、八歲到十來歲。而判斷歲數,並不是看戶籍,看的是身高。

  「這是身量線。」謝玄英指著門框上的白線說,「身高低於此者,皆可入學。」

  謝其蔚笑了:「誰想的主意?若滿了十歲,身高卻不及,豈不是蒙混過關?」

  謝玄英冷冷道:「你嫂子的法子。她說,富人家的孩童吃得多,長得快,哪怕不到十歲,身量過了,自己家中也能請得起塾師,可貧困之家無餘糧,孩童常年忍飢,多矮瘦,更該給予他們讀書的機會,超過歲數也不必計較。」

  謝其蔚愣了一愣,敷衍地笑笑:「三嫂倒是好心腸。」

  謝玄英面色微微和緩,帶他往裡走。

  孩童們正在讀書。

  他們的個頭都很矮,坐在板凳上,好比一個個蘿蔔,這樣的天氣,不少人只穿單夾襖,凍手凍腳,蜷縮著背,有些套著不合身的毛線衫,拖沓累贅。

  偌大的屋裡,只有前面老師在的地方放有兩個煤爐,產生些許熱氣。

  一陣冷風吹進門扉,坐在後排的孩童哆嗦了下,卻依舊挺直背脊,跟著先生大聲念書:「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清脆的童音飄上雲霄,充滿希望。

  可謝其蔚只是跺了跺腳,道:「下雪了,不是送煤嗎?可以回去了吧。」

  謝玄英深深吸口氣,走遠一些,才開口道:「四弟,你我生於鐘鳴鼎食之家,自小榮華富貴,好像什麼都唾手可得。但京城之外,貧者無數,他們要為一簞食一件衣勞作終日,卻還是未必能吃飽穿暖。」

  謝其蔚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你我身在廟堂,得享富貴之餘,也該為百姓做點事。」謝玄英道,「這兩日,你可願來此處,為孩童啟蒙?」

  謝其蔚笑了笑,呼出的白氣模糊了眉眼:「三哥還是饒了我吧。我哪會教書?既然來了大同,我倒是想挑匹好馬。」

  他問:「三哥和胡人做生意,可知道哪裡有好馬?」

  謝玄英抿住唇角,半晌,才淡淡道:「明日讓人帶你去,回吧。」

  他轉身離開了學校。

  三日後。

  程丹若自實驗室裡出來,剛回到東花廳,瑪瑙就給她使眼色。

  她放慢腳步,用口型問:「怎麼了?」

  瑪瑙壓低嗓音,小聲回稟:「四少爺買了一匹馬,好像花了一百五十兩。」

  程丹若倒吸一口冷氣。

  馬是什麼價格?通常來說,牛的價格是3-4兩,馬是牛的兩倍,一般不超過10兩銀。

  一百五十兩,是代步車和限量超跑的區別啊。

  她定定神,果不其然,謝玄英已經在東次間坐著了,表情十分嚇人。

  程丹若寬慰:「想開點,家裡又不缺錢。」

  謝玄英冷冷道:「他沒帶幾兩銀子,以我的名義把馬牽走了。」

  程丹若:「我這就寫信給父親。」

  謝玄英:「?」

  「我們還未分家,四弟的開銷走公賬,有什麼不對?」她故意道。

  謝玄英抿抿唇:「鬧到父親那裡,必是要挨頓打。」

  就知道你捨不得,程丹若暗暗搖頭,問:「你是覺得,左右是親弟弟,給了也就給了?」

  「我知道不該縱容他,可他的婚事,畢竟和我……」謝玄英遲疑。

  程丹若明白了:「你以為若不是你,這是門好親事,如今卻害四弟錯失了?」

  謝玄英點點頭:「四弟手上沒有什麼銀錢,他不像大哥有門路,也不似二哥有父親補貼,我好歹有陛下的恩賞,他只有母親給的花用。而且男兒愛好馬,送他也未必不可。」

  說到這裡,略微頓了頓,定定看她,「你若不讚同,我們再議。」

  這下,輪到程丹若踟躕了。

  她和謝玄英的財政,目前在十分曖昧的階段:他有自己的私房錢,曾經想交給她保管,但被她拒絕了。

  如今家中的開銷,基本都是走他的帳,她只管自己的嫁妝,置辦實驗器材,給晏鴻之打造暖椅,或者買豬、橘子做實驗,都是花她自己的錢。

  此外,謝玄英每月的俸祿都給了她,她自己存一半當私房錢,另一半歸公。長寶暖的一千兩收益,她歸到公中一起花。

  而謝玄英花錢,大的開銷早就與她商量著辦,但她通常不會干涉。

  畢竟,長寶暖有進項前,他花的都是自己婚前掙來的,她不願意多嘴。

  金錢的分離,其實意味著彼此保持距離。可他們現在說分好像沒分,說沒分,好像又分了。

  今天,她開口干涉他對錢財的使用,事情就會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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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8:18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四十八章 管與教

  程丹若喝完半盞茶,下定決心:「我覺得,不能這麼辦。」

  謝玄英緊皺的眉頭頓時舒展,驚訝地看向她。

  她重復了遍:「這事,不能這麼辦。」

  謝玄英立時問:「那你怎麼想?」

  「馬可以買,但作為交換,他必須幫你做幾件事,這是報酬,不是賠禮——婚事是他自己要鬧騰,同你有什麼關係?當年難道是你去找魏家說親事的嗎?」

  謝玄英以最快的速度澄清:「沒有的事。」

  「聽你的。」他表態,而後試探地問,「今後家中的賬……」

  程丹若猶豫了下:「我還沒想好,不然,婚前的各算各,婚後的放一起?」

  「你的嫁妝,自然是你自己管。」謝玄英沒有置評,只提醒,「通常人家,家裡的錢財,都是主母打理。」

  程丹若不信:「你父親好像……」

  謝玄英:「呃。」侯府的情況比較復雜,柳氏管公中的開銷,家裡各地的收益也歸入公中,但他知道,父親別有財路,具體多少,柳氏和他都不清楚。

  「家裡是家裡,我們是我們。」他說,「我沒有什麼可瞞你的。」

  程丹若和他商量:「不如這樣,你的家底中,宅子、鋪子、田產,都歸到公中,現銀歸你隨意花銷,我不過問。我的嫁妝裡,你給我的海寧的田產,我也歸到公中,剩餘的歸我花用,你也不要過問。」

  謝玄英搖頭拒絕:「海寧的田是你的嫁妝,你好生收著,不要動。」

  婚前贈予,算個人財產也行。她猶豫地點頭,征詢道:「那就先這樣?」

  「先這樣吧。」欲速則不達,謝玄英已經知足,丹娘願意過問錢財,就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反正以後管著管著,就順理成章了。

  「對了,就算是這樣,每個月,你還是要分我一半的俸祿。」程丹若強調,「這點不能變。」

  謝玄英好奇:「這才多少銀子,你有何用?」

  她道:「一半歸到公中,一半當私房錢。」

  「這又是什麼緣故?」

  程丹若道:「一半的俸祿是我的工錢,但你我成親,我掙的錢,有你一半,所以歸入公中。」

  她有兩個差事:長寶暖紡織局的負責人(司彩),謝氏集團子公司行政總監(謝三奶奶),拿兩份工錢,天經地義。

  這就不奢望古人能理解了。

  然而,謝玄英瞧了她一會兒,反問:「既然成親了,誰掙的都有一半,我本來就該給你一半,為什麼又是工錢?」

  「啊。」程丹若猝不及防,被他繞了進去,蹙眉思考,「是嗎?」

  她鮮少有這樣的時刻,謝玄英看了許久,方才握拳放到唇邊,假咳兩聲,遮住嘴角的弧度:「不提了,說說四弟的事。」

  程丹若回神,想了想,問道:「你若對四弟狠不下心,要不要我替你出面?」

  「不必。」謝玄英思路清晰,「家中的事,你全都推到我身上,給母親的回信也須說是我的意思,我們骨肉兄弟,爭吵也就一時,不可累你難做。」

  程丹若也是客氣一下,聞言欣然道:「好極。」

  鼓勵他,「既然下定決心,便堅持到底。」

  謝玄英嘆口氣,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次日。

  謝其蔚果然過來見他,問:「我的馬怎麼牽走了?」

  「那是我的馬。」謝玄英不鹹不淡地說。

  謝其蔚笑了:「兄長不是有冬夜雪了?那可是貢馬,還看得上我挑的?」

  「那匹是公馬,還未煽過,拿來配種也好。」謝玄英翻閱手邊公文,「有什麼問題?」

  謝其蔚道:「這是我挑的馬。」

  謝玄英朝他頓首:「眼光不錯。」

  「多謝兄長。」謝其蔚扯扯嘴角,跟著道,「配完種能給我了吧?我明天想騎出去逛逛。」

  謝玄英頭也不抬地說:「借你騎兩日自是不成問題。」

  聽到這裡,謝其蔚再也沒忍住:「三哥這是何意?這馬不是我的嗎?」

  「你把銀子給我,就是你的。」謝玄英平靜道,「四弟,你不會是想我把這馬送給你吧?」

  謝其蔚愕然。

  他從前問這個三哥要東西,沒有要不到的,不解又憤怒:「你我親兄弟,竟如此計較?」

  「你已經大了,母親寫信來,讓我好生教你。」謝玄英正色道,「四弟,無功不受祿,我若無緣無故贈你好馬,母親怪罪下來可如何是好?」

  孝道大過天。

  無論謝其蔚對柳氏有多麼不滿,他都絕無可能對生母口出怨言,憋半天說:「你說送我,母親怎麼可能怪罪?」

  提起此事,難免憤憤,「母親什麼時候怪過你?你可是她的寶貝,捨不得說一句重話。」

  謝玄英抿住唇角,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弟弟——他永遠不知道,能夠活在母親的羽翼下,無憂無慮地長成,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沒有宮廷的壓抑規矩,沒有帝王的喜怒無常,沒有戰戰兢兢的侍立。

  在宮裡,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能哭、不能鬧、不能發脾氣,要微微笑。

  在這一刻,謝玄英很想起身,冷冷質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進宮嗎?你以為這是好事?

  當年,謝皇后想要一個兒子,但皇帝不想要謝家做外戚。自謝皇后有孕,兩人關係便降至冰點,榮安公主出生後,皇帝才恢復對謝家的榮寵。

  母親帶他進宮探望皇后,皇帝故意說,榮安雖然沒有親兄長,但表兄亦好,遂他留在宮中,美其名曰陪伴公主,實則是告訴謝家,他不會再給皇后一個兒子,但依舊會恩重謝家。

  少年夫妻,抵不過帝王心思。

  謝皇后見到他,就想到今後再也沒有生子的可能,能有什麼好臉色?沒多久,他就被送出宮。

  他也以為結束了。然而,皇后的怨恨,很快為帝王所察,夫妻漸行漸遠。

  父親又將他送進宮中,代替襁褓中的榮安,去彌合帝后間的裂痕。

  他還未學會怎麼做一個兒子,就要先學會做臣子。

  個中苦楚,個中委屈,謝玄英著實不想再提及。

  哪怕是對親弟弟。

  所以,他什麼也沒有說。

  一切都過去了。

  他做出這樣的犧牲,為的也就是母親、兄弟、姊妹,能夠在侯府平安富貴。

  「總之,」他深吸口氣,「你要馬,可以,幫我做幾件事。明日我要去……」

  話還沒有說完,謝其蔚就冷下臉:「三哥,我可不是你的屬下,憑什麼聽你命令做事?馬不給就算了,誰稀罕。」

  說罷,拂袖而走。

  謝玄英的臉色頓時鐵青無比。

  --

  十月的下半截,程丹若就一直在被謝其蔚刷新三觀。

  她接觸的年輕男性有限,陳知孝迂腐,王五平庸,曹四挺正常的,晏廣一心投身水利,總得來說,不算太糟糕。

  可謝其蔚向她展示了,什麼叫勳貴子弟。

  他在大街上縱馬,險些踏傷百姓。

  與人鬥犬,輸了以後,逼惡犬啃食養犬之人,最後,狗死了,人被送進醫館。

  在勾欄看戲,因為戲子言語不夠恭敬,他就拿馬鞭抽人家。

  前兩次,都是謝玄英去收拾得爛攤子,最後一次他不在,下人報給程丹若,她放下筆就騎馬趕了過去。

  勾欄門口,身穿粉袍的戲子還未卸去油彩,滿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呻吟著朝謝其蔚磕頭:「貴人饒命、饒命……」

  謝其蔚拎起茶壺,倒了一碗滾燙的油茶,抬抬下巴:「喝了就放過你。」

  旁邊戲班的老板苦苦哀求:「大人,他是唱戲的,這碗喝下去,嗓子就毀了啊。」

  「喝不喝?不喝繼續打。」謝其蔚冷冷道。

  程丹若血壓立馬升高。她深吸口氣:「四弟好大的威風。」

  謝其蔚看見是她,倒也知道規矩,起身敷衍一揖:「原來是三嫂。」

  「是啊,我是你嫂子。」程丹若冷笑一聲,當機立斷,「還不讓四弟坐下?」

  李伯武和田北對視一眼,同時上前,將謝其蔚按進椅子。

  謝其蔚愣住,旋即勃然大怒:「大膽!」

  「啪!」

  話音剛落,他的臉頰就高高腫了起來,浮現出一個清晰的五指印。

  程丹若:「你兄長不在,我替他管教你。」

  謝其蔚被打得發蒙,半天才回神,怒極反笑:「嫂子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啊。」他上下掃了她眼,「我叫你一聲嫂子,不過是規矩,真當自己了不起?」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謝玄英勒住馬韁,剛停下就聽見這句話,驚怒交織。

  謝其蔚掀起眼皮,看著失態的兄長,心中竟有快意:「母親都和我說了,當初三哥是因為迫不得已才娶……」

  「住嘴!」謝玄英怒斥一聲,耳畔嗡嗡作響,好像血液全都湧上頭頂,阻止了大腦的理智判斷。

  身體憑借本能做出應對,他抄起馬鞭,抬手就是一揮。

  咻,馬鞭劃破空氣,打在人身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謝其蔚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打我?」

  尖利的聲音中,夾雜著一絲驚懼,謝玄英驟然清醒,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就這麼打了親弟弟。

  但下一刻,他看見了地上的血跡,看見了奄奄一息的戲子,看見了周圍悲憤交織的百姓。憤怒再度湧上心頭,馬鞭揚起,好像之前,謝其蔚所做的那樣,破空劃過。

  綢料應聲破碎,深紅的血痕浮現而出。

  現場鴉雀無聲。

  程丹若的腦海中,短暫地閃過了「體罰是不是不太好」的念頭,然則,這點猶豫之心,在見到不斷哆嗦的戲子後,消失無蹤。

  穿越了,就入鄉隨俗吧。

  她面無表情地勸阻:「別打了,打這麼『重』,得躺三、五天才能好呢。」

  謝玄英果然沒停。

  謝其蔚也不傻,跳起來就想逃跑。

  然而,周圍都是百姓,他們不敢明著和貴人作對,卻著實惱恨他看不起程丹若——她可是大同人,這兩年又是織毛衣,又是辦義學,名聲相當好。

  百姓心裡都有一本賬,也都不傻,似有若無地堵著。

  咻、咻、咻。

  謝玄英不是揮空鞭嚇人,是實打實地抽上去。

  謝其蔚細皮嫩肉的,很快吃不住:「別打了,三哥,哥,別打了。」

  他沒想到謝玄英會真揍他,懊悔不迭。但無論如何,對嫂子出言不遜,就是他理虧。

  故麻溜認錯:「我錯了,我不該胡說,哥,我知道錯了!別打了!」

  謝玄英一字未發,面容繃緊,整個人冷靜得可怕。

  他聽也不聽謝其蔚的求饒,紮紮實實抽了他十鞭子,衣裳都抽裂了才罷手。

  程丹若舒口氣,血壓總算回落到正常範圍,有心思做戲了:「快把四少爺送回衙門。」

  自己則親自蹲下來,扶起受傷的小生。他個頭與她差不多,結結巴巴地說:「多謝、多謝程夫人。」

  聽聲音,還沒到變聲期,年紀還很小。

  「家門不幸,委屈你們了。」程丹若道,「來人,把他送到醫館,讓大夫好生看護,別落下病根。」

  又同老板說道,「醫錢我會付,再賠你們二十兩誤工錢,這孩子還小,讓他好好養幾天,別催著上台。」

  小生繃不住,直接抽噎起來:「多謝夫人,多謝夫人大恩大德。」

  老板也道:「您放心,這孩子我當親生的一樣。」

  程丹若輕輕嘆息一聲,撣撣衣袍,朝周圍的百姓團團福身:「家裡管教不嚴,給大家添麻煩了,以後一定好生管束。」

  她在大同百姓心中,地位不低,這般放低身段致歉,老百姓都很理解。

  「程夫人不必在意。」路過的書鋪老板道,「誰家都有不肖子孫。」

  鬚髮皆白的老人拄著拐杖,嘆氣道:「夫人放心,您和謝知府的所作所為,我們都看在眼裡。」

  「是啊,我們都知道,這不是您和知府大人的本意。」

  「多謝諸位體諒。」程丹若連聲感激,胸口卻一陣難受。

  和謝玄英相處太久,她幾乎忘記了真正的權貴是什麼樣子。

  無論他們在家受重視,還是不受重視,到了外頭,都是人上人。百姓在他們眼中微如草芥,賤籍樂人更是腳下泥濘,死了也無人在意。

  而百姓哪怕憤慨,卻也沒有人站出來質問一句「憑什麼」。

  封建社會,人與人……不平等。

  今天能理直氣壯地教訓謝其蔚,是佔據了孝悌的道理,兄嫂管弟弟,天經地義。

  如果是別家的王孫貴胄呢?

  --

  謝其蔚被打了頓,不得不躺在病榻上養傷。

  程丹若和謝玄英夫妻,卻面對面坐在臥室中,各想各的心事。

  良久,謝玄英率先開口:「丹娘。」

  「嗯?」她回神。

  他艱難道:「當年,我為了讓母親同意娶你,用了些手段,這不是我本意。我只是擔心,如果明著說要娶你,反弄巧成拙。但如今想來,卻是我取巧了。」

  「我應該直道而行,不該走的捷徑,是我錯了。」他反思,「害你留下話柄,遭人輕視。」

  程丹若笑了:「沒關係,我知道你想保護我,這樣,母親也會待我寬容些。」

  但凡是做母親的,對兒子要死要活非娶不可的女人,心裡多少有點疙瘩,一旦有齟齬,兒媳受了委屈都沒處說。

  可她進門後,柳氏對她雖有許多不滿,卻從未表露在臉上。

  「有的婚事,外甜內苦,有的相反。」她道,「我是一個喜歡實惠的人,你的做法我並不在意,也很讚同。那時我根基薄弱,遭人輕視不是壞事,也許這是因禍得福呢?」

  謝玄英如釋重負:「當真?」

  可又沒法真的安心,「你方才一直沉著臉,我還以為……」

  「我在想事。」程丹若思索,「今天的事,恐怕不好收場。」

  不管怎麼樣,她率先打了謝其蔚,雖然大義無虧,可柳氏知道,哪怕口頭上表揚她做得好,心裡也難保介懷。

  而所有的大矛盾,都是由雞毛蒜皮的小事累積起來的,到達臨界點,關係便會惡化。

  程丹若捫心自問,以後肯定有挑戰婆婆承受能力的時候,額度最好不要被今天的事佔用。

  「你放心,我已有對策。」謝玄英道,「讓御史彈劾我就是了。」

  她訝然:「這好嗎?」

  謝玄英說:「沒被御史參過才不好。何況,四弟是兄弟,自有父親擔著,不過是嚇唬他一下。」

  沉默了一會兒,又自嘲道,「我實在想不通,他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他重復:「丹娘,我真的不知道……我管不了他。」

  程丹若只好道:「吃一塹、長一智,說不定這頓打完,他就知道痛了呢?」

  謝玄英懷疑:「真的嗎?」

  她:「大概、可能、也許?」

  可謝玄英只是看重親人,不是傻,這樣的話騙不了他。他怔怔地坐了會兒,忽然和她說:「丹娘,我覺得,四弟不會明白的。」

  程丹若問:「為什麼?」

  「他看不見……看不見百姓也是人。」謝玄英不知該如何表述,遲疑道,「他們也會流血流淚,和他是一樣的,他不明白。」

  程丹若愣住了,驚訝地看著他。

  他抿抿唇,提起了一樁舊事:「小時候,大概是四五歲,我在宮裡,皇后派了個小內侍陪我,最多比我大一兩歲,才進宮,想給我做個玩伴……」

  說這話的時候,視線落在牆角的白瓷瓶上,兩三枝桂花開得正好,香氣撲鼻。

  「那天晚上,我想、我睡不著,他睡在腳踏上,做夢了,嘴裡一直喊『娘』,一直喊一直喊,臉上都是淚。守夜的太監聽見,走過來瞧我,我裝睡,他就把那孩子扇醒,讓他到外頭去罰站。」

  程丹若安靜地傾聽。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下頭的人也是人,離開家的孩子,也會想娘,和我沒什麼兩樣。」

  謝玄英慢慢說著,並不知道,其實正是自那一刻起,他所見到的世界,才和別人的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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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1 00:38:32 |只看該作者
卷玖、一方父母官 第二百四十九章 母子間

  江御史的奏折和家信,是前後腳到的京城。

  御史參人,那是家常便飯,從正兒八經彈劾貪官小人,霸佔民田,到沒事找事挖誰衣著不符合規定、今天多吃了兩個菜,應有盡有。

  朝廷每個月都會收到大量彈劾,江御史罵謝玄英,說他縱容兄弟殘害百姓,就好像投入雨天池塘的石子,驚起了波瀾,但壓根沒人在意。

  奏折直接留中了,意思是不討論也不回復,就丟在那裡吃灰。

  ——絕大多數沒有地位的人寫的奏折,都是這個待遇。

  司禮監賣謝家面子,轉頭把消息透露給了靖海侯。

  對靖海侯府來說,倒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了。

  首先,這折子柳氏最初不知情,她是典型的後宅貴婦,掌握家中的人情往來,婚嫁內務,但靖海侯從不和她說外頭的朝政。

  可靖海侯和兒子提了一嘴,謝二知道了,回去便和妻子道:「四弟頑劣,爹說等他回來,要我好生看顧,我記得,你說岳父請到一個很不錯的夫子,如今可還在館?不如請來教教四弟吧。」

  比起謝玄英,謝承榮毫無疑問更喜歡老四,這小家伙嘴巴甜又不礙事,他也不介意照拂一下兄弟。

  榮二奶奶為難道:「那位先生教完小弟,便考上了舉人,替補為官去了。」

  謝二便道:「那便算了,等他回來再說吧。」

  他把這事拋到腦後,榮二奶奶卻專程去和柳氏解釋了一番。

  「三弟因為四弟之事,被御史彈劾……二爺作為兄長,也頗為記掛,同我說要請個好先生……但他教完我小弟便離去了……」

  榮二奶奶關切又歉疚,「不如,媳婦再寫信回家,請父親代為留意?」

  柳氏牙根緊咬,聽聽這都是什麼話,明著是兄嫂關心弟弟,暗中全是刀子,戳人心眼。

  還和劉家說,說什麼?嫌謝家的笑話不夠大是不是?

  「難為你有心。」柳氏淡淡道,「說來,你也有些日子沒回娘家了,不然,把安哥兒抱到我院子裡,你回家看看也好。」

  婆婆要抱孫子是人倫,榮二奶奶不敢也無法拒絕,她唯恐柳氏認真,不敢再刺激她,推脫道:「母親慈和,然則出嫁的媳婦,哪能無事回娘家。」

  說罷,便以照料兒子為由,匆匆告退。

  她一走,柳氏再也忍不住怒火,大發脾氣:「豈有此理!那個逆子是要氣死我!」

  丫鬟們紛紛逼退,只留心腹媽媽勸慰:「太太息怒,肯定是二奶奶胡說八道,四少爺只是愛胡鬧了些,怎麼會殘害百姓?」

  「你不必替老四粉飾,他那脾氣我還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外頭胡來,人家看他是侯府公子,專門捧著他玩樂,什麼壞的都敢教。之前買隻狗,五百兩,只有他會信,不敢同我說,去跟三郎借錢,他會和親弟弟要賬?」

  柳氏怒從心頭起,滔滔不絕地數落兒子:「想給他說門親事,收收心,好,和我說魏家是三郎議過的人家,他不要。真是亂來,我給三郎說的是四娘,給他說的是五娘,你也是見過五娘的,知書達理又落落大方,配他綽綽有餘。」

  心腹媽媽時不時應和兩聲。

  「可他倒好,一口一個『偏心』,以為我心裡只有三郎,他也不想想,三郎自小在宮裡,他是我親手帶大的……」柳氏說著,眼眶微微紅了,「打小就沒逼他做過什麼事,讀書讀不好,罷了,不想學武,也由著他,左右家業有他一份,安安生生過一輩子也足夠。」

  心腹媽媽道:「四少爺還小,不懂您的苦心,也不知道三少爺的苦。」

  「他就知道他哥外頭風光,陛下恩寵,年紀輕輕就是四品官,也不看看大同是什麼地方,韃靼就在隔壁,我夜裡都睡不安穩。」

  柳氏擦擦眼角,滿口苦澀,「讓他去看看他兄長的難處,他卻幹出這種事,是嫌三郎還不夠難嗎?他可是同胞兄弟啊!」

  心腹媽媽想了想,安慰道:「侯爺不曾提起此事,想來無礙,太太也別太放在心上了。」

  柳氏胸口堵得厲害:「他是不和我提,卻和老二提,那才是親兒子啊!」

  話說到最後,幾乎咬牙切齒。

  心腹媽媽霎時噤聲,不敢再語。

  次日,家信到了。

  往常送信,都是謝玄英給靖海侯寫一封,程丹若給柳氏寫一封。他們寫之前串供好,該說的隱約透露,不該說的一個字不提。

  但這回,柳氏卻收到了謝玄英的信。

  他寫的內容很簡單,先說了自己帶弟弟體察民情的事,接著委婉表示,四弟年輕氣盛,難免沉湎於游戲,建議母親讓他好好讀書。

  跟著便說起那日的來龍去脈。

  「兒聞此事,心急如焚……眾目睽睽之下,百姓議論不休,程氏被逼無奈,親自阻攔……婦人手軟,掌摑示人,四弟卻貶其家世……兒羞憤交織,一時衝動,未聽程氏勸阻,揮鞭相向,甚是羞愧,跪乞母親原諒……」

  又道,「程氏親自撫恤百姓,傷者僥幸未死,兒已將四弟約束於院中,但願不墜先祖威名。」

  寫信是一門技術。

  假如程丹若來說這件事,無論她多麼誠懇地道歉,柳氏心裡也會在意她掌摑親生兒子——她才不會在意一個戲子的性命呢。

  但謝玄英的說法,卻完美避過了這一點。

  御史參人在前,程丹若的阻止就是及時的、必要的,甚至是「手軟的」,因為謝玄英不得不又打了弟弟十鞭,才勉強把事情按下去。

  而程丹若「手軟」又「勸阻」,不止是好嫂子,還因為謝其蔚「貶低家世」,變成受害者。

  弟弟貶低嫂子,叫以「幼」欺「長」,長幼次序與尊卑一樣,是人倫道德。

  別說程丹若是晏鴻之的義女,哪怕她是平頭百姓,婚後就是「出嫁從夫」,身份地位跟隨丈夫的等級,是嫂子。

  謝其蔚不尊敬她,就是「不悌」。

  在這樣的情況下,柳氏哪怕心疼兒子,也會打心眼裡覺得「打得好」。

  其中,最致命的一句話,莫過於結尾的「不墜先祖威名」。謝雲曾北征蒙古,曾幾何時,也在北地擁有人望,可謝其蔚這麼一折騰,祖上餘蔭都給弄沒了。

  柳氏看完,頭暈目眩:「逆子!逆子!」

  她胸口堵得發疼,「我和他說程氏進門的緣由,是讓他老實聽話,不是讓他大街上貶低人家!今天敢說程氏,他明天是不是就敢說我了?!」

  心腹媽媽忙勸:「太太息怒,四少爺年少氣盛,一時口沒遮攔,必非真心。」

  「呵。」柳氏冷笑,竭力扼制怒氣,「你和你男人去趟大同,把四郎帶回來。」

  心腹媽媽躬身:「老奴明白了。」

  「珍珠。」她叫人。

  貼身丫鬟趕忙推門進屋:「太太有什麼吩咐?」

  「磨墨,我要寫帖子給魏太太。」柳氏面無表情。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郎不樂意,也由不得他了。

  魏家為刑部侍郎,雖不入閣,卻關係重大,誰家敢打包票,自己或親眷一定不會被下獄?今後,等芸娘嫁到永春侯府,哪怕她有個萬一,三兄妹也能彼此扶持,度過難關。

  況且,魏五娘知書達理,賞罰分明,是個當家主母的料子,婚後應該能管住四郎不胡來。

  唉,這臭小子,他以為他是誰,現在侯爺在,他是侯府的公子,百年之後呢?真是一點都不給她省心。

  柳氏揉揉額角,又看了一眼信中的內容,不得不給兒子收拾爛攤子。

  「把我的妝台打開,挑幾件時新的首飾出來。」

  程氏隨三郎在大同沒少吃苦,須安撫一二,但願她如三郎所說,是個大方不愛計較的性子吧。

  兄弟之間,可不能為了這個起嫌隙。

  *

  謝玄英把謝其蔚打了一頓,心情卻也沒好多少。

  一連數日,他都沒有興趣外出,反而在東花廳陪程丹若。

  程丹若知道,他想在她身上獲取一些安慰,也不趕他,自顧自編寫詩歌。

  隨著毛衣事業的發展,毛衣的編織手法越來越多,長寶暖那邊找人畫了最新的《毛衣圖》,詢問她的意見。

  他們畫的當然沒問她,可程丹若想夾帶私貨,在《毛衣圖》裡加點文字,讓女孩子們以學技藝之名,進行掃盲教育。

  所以,她扣下了圖紙,準備自己編點什麼當教材。

  「織衣須用針,針從何處來?

  「鐵磨繡花針,毛衣是竹木。

  「竹直而空心,品德真高潔。

  「毛衣穿在身,如松拒風雪。」

  她絞盡腦汁,深切地感受到了編寫教材的痛苦。

  「寫得真好。」謝玄英拿著她的稿紙,由衷讚嘆,「朗朗上口,又富含道理。我看,這就叫《毛衣歌訣》吧。」

  「也行。」程丹若寫完總篇,開始根據不同的花紋編內容。

  比如蓮花紋的,就講一講蓮出淤泥而不染,瓶子的就說平安如意的吉祥話,總之就是根據紋樣的涵義,編一點簡單的話,盡量用不同的字,最好把通用字全部都塞進去。

  她一直忙碌,謝玄英卻是一年最閒,靠在炕頭翻書。

  無聊了,就找話聊天。

  「信應該已經送到京城了。」他起話頭。

  程丹若:「是啊。」

  謝玄英道:「母親一定很生氣。」

  程丹若:「唉,我們也讓母親為難了。」

  他:「四弟這樣,著實讓母親傷懷。」

  她:「親生母子沒有隔夜仇,別太擔心了。」

  他嘆口氣,道:「別的我也不說了,道理就在心中,悟不到就是悟不到,但身為人子,總不能讓母親傷心。」

  程丹若抬首看看他,沒什麼好辦法:「過兩天就是你生辰,置桌酒席,你們好好說會兒話?」

  謝玄英一時猶疑,生辰這樣的日子,他更想和她過。

  程丹若道:「四弟難得來一趟。」

  他勉為其難:「好,聽你的。」

  「我們盡力做過,就算無愧於心,你不必太強求結果,氣著自己不值得。」程丹若道,「你不能代替他過日子,路總是要自己走的。」

  謝玄英沉默片刻,點點頭:「這次說過,我就不再說了。」

  --

  鞭傷是瞧著嚴重,但只要不傷到筋骨,就是皮肉傷,擱在現代,也就輕微傷的程度。

  等到謝玄英的生辰,謝其蔚的傷就好了七七八八,傷口結痂,行走自如了。

  程丹若不想看見謝其蔚,直接讓人把席面置在二堂偏廳,讓他們兄弟倆單獨喝酒說話。

  剛開始,氣氛當然有些僵硬。

  謝玄英在心底反復默念了幾遍「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這才心平氣和開口:「四弟,你也不小了,對前程有什麼打算?」

  謝其蔚雖然紈絝了些,混不吝了些,是個徹頭徹尾的權貴子弟,然而,作為一個古人,孝悌二字,早已刻進他的骨血。

  出言不遜被兄嫂打了,他並不會覺得冤枉,反而有點心虛。

  過去十幾年,謝玄英可一次都沒打過他。突然動手,自然令有恃無恐的謝其蔚生出怯意。

  他面對兄長的詢問,忍氣吞聲地回答:「我還能幹什麼?我不像大哥,有父親一手安排,也不像二哥,只要活著就是鐵板釘釘的侯爺,更不像你,陛下連我是哪號人都不知道,你問我想幹什麼?我能幹什麼?!」

  「文武百官,有幾人靠家族恩蔭?金榜題名前,誰又知道誰?」謝玄英說,「你我長於簪纓世家,已是超過平民百姓數倍,更該好生努力,做出一番事業。」

  謝其蔚沒有吱聲。

  謝玄英道:「你還年輕,好生讀書,只要能中舉,父親定能為你謀缺。可若是一直渾渾噩噩,將來……」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誰還能來扶持你?」

  謝其蔚抿嘴不語。

  「四弟,我們同胞兄妹三人,母親最疼的其實是你。」謝玄英嘆息,「我自小進宮,後來又隨老師在外,芸娘乖巧,鮮少讓母親操心,只有你,打小就頑皮,母親沒少為你費心,可你在她身邊,比我更能讓母親高興。」

  謝其蔚沉默。

  「你我至親骨肉,我肯定是盼著你好的。」謝玄英說,「四弟,你要爭氣,母親在府裡不容易。你想過沒有,我若不能在宮裡站穩跟腳,母親今天就要看媳婦的臉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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