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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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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13:40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八十章 家中事

  程丹若凌晨四點多起床,折騰到下午四點,剛剛踏進侯府的門。

  她已經累得不行,但還得去正院,柳氏好說,靖海侯肯定要聽一聽消息,蘇州的別宅可不是好拿的。

  果不其然,程丹若剛坐下,茶才喝了一口,靖海侯到了。

  靖海侯單刀直入:「不必多禮,說說宮裡的情形。」

  程丹若著重講明了羊毛的處理結果,帶一筆王尚書要編寫書的事,再說自己已經把牛羊都送了出去。

  靖海侯府家大業大,不差什麼牛羊,柳氏沒什麼想法,只惋惜長寶暖:「今後的分潤,就與你無關了?」

  她還以為三房能有一個穩定的生意呢。三郎在外做官要打點,四郎不成器,也得攢些家業,錢,那是越多越好啊。

  但靖海侯道:「送出去才好,今後長寶暖必是御用皇商。程氏縱然沒了所謂的股份,今後也自有她的孝敬,要是捏著不放,反倒棘手。」

  又點評崔閣老,「崔寬之捨不得幾萬兩銀子的好處,今後怕是要折騰些。」

  程丹若沉思道:「父親的意思是……」

  「太原程家那邊,打聲招呼吧。」靖海侯提點她,「事情總要人做。」

  程丹若道:「是,兒媳明白了。」

  今後,長寶暖有了特許經營,又勾搭上織造局,必是上下通吃。但誰也不會嫌錢多,崔閣老想保證自己的好處,就得支持寶源號,趕走昌順號。

  而靖海侯的提示,不代表謝家支持昌順號,趕走寶源號,恐怕真正的意思,是暗示踢開崔閣老——這就是為什麼他誇程丹若的理由。

  崔閣老被利益蒙蔽了眼睛,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和皇帝在同一個碗裡吃飯,想啥呢?

  寶源號和昌順號,可以一塊兒為皇帝辦差,崔閣老算什麼,白分一筆錢?

  石太監也不會幫他的,畢竟,太監依靠的只有帝王,而不是外臣。

  程丹若覺得,這事的成功率很高。

  商人趨利,大腿肯定往粗了抱,有機會抱住皇帝的腿,還要閣老幹什麼?

  「兒媳一會兒就去寫信。」她態度良好。

  靖海侯拈鬚一笑,很滿意兒媳的聰慧:「你的功勞無人能替,盡管安心。」

  程丹若點頭,表示明白:假如事成,昌順號一定會順著交好靖海侯,錢肯定也是直接送到侯府了,但家裡不會忘記她的付出,會給她留一份的。

  柳氏也聽懂了。

  今天,丈夫當著她的面說,將來孝敬的錢,肯定也歸到公中,由她經手,而不是私下補貼給別人。

  她也很滿意,笑道:「時辰不早,程氏累了一天,讓她歇著吧。」

  又關切地望向程丹若,「你病體未癒,這兩天就不必請安,好生休養。」

  靖海侯夠意思,立馬展現重視:「不如拿我的帖子,去太醫院請御醫瞧瞧?」

  程丹若恭敬地說:「多謝父親愛護,只是,我剛從宮裡回來,就叫大夫,未免不妥,歇兩日就是了。」

  靖海侯讚賞:「好孩子,虧你細心,三郎能娶你做媳婦,是他的福氣。」

  程丹若努力想害羞一下,但實在太累,演技不上線,只好笑笑:「兒媳告退。」

  她欠身退下,回霜露院吃飯。

  侯府這種地方,最勢利不過,只要靖海侯表露出對誰的看重,誰就是家裡最受重視的人。

  具體表現在晚膳第一個上,菜色小輩中最多(她只有一個人啊),廚房的僕婦還道,夜裡灶火不熄,她有什麼想吃的,要熬藥或是吃夜宵,盡管派丫頭過去傳句話就行了。

  然而,程丹若無心折騰,隨意吃過兩口,便叫人磨墨,寫了給昌順號的信。

  完事兒,沐浴歇息。

  床依舊是那張螺鈿床,精美華麗,小抽屜一格格,能藏住所有的秘密,好像古代女人的內心世界,層層疊疊的思緒,迂回婉轉的感情,全淹沒在垂落的一重重紗帳後面。

  程丹若枕在手臂上,打量著帳角懸掛的茉莉花藍,小小的不過巴掌大,但香氣清幽撲鼻,好像眠於花叢。

  富貴人家,果然處處是閒情雅致。

  她漫不經心地想,換了一個姿勢培養睡意。

  無果。許是今天大腦過度興奮,到現在還安靜不下來,又許是侯府的繁華,與大同府衙的簡單格格不入,身體又覺得陌生……總之,失眠了。

  她無法忘記,今天離開光明殿的場景。

  日頭偏西,琉璃瓦流光溢彩,就好像她進宮的那一天。

  花了五年的時間,她才第一次參與了朝政。可惜,總共不過兩件半,眨眼便已結束,短如一場春夢。

  程丹若知道,哪怕是楊首輔,也花了三十多年,方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他在她這個年紀,指不定連朝會的邊兒都沒摸過呢。

  但她仍然感受到了淡淡的惆悵。

  下一次進光明殿,是什麼時候呢?

  程丹若胡思亂想了會兒,暗暗嘆口氣:算了,空想無用,睡覺吧,侯府的床可比大同寬敞多了。

  她翻過身。

  少頃,又鬱悶,這似乎也太寬敞了。

  --

  次日,頭疼欲裂,四肢酸痛。

  程丹若躲在帳子裡,給自己量了體溫,果然低燒了。她未起身,躺下繼續睡,大概到八九點鐘才又醒轉。

  瑪瑙守在外頭,聽見動靜便問:「夫人,起了嗎?」

  「我洗個臉,不起了。」程丹若道,「中午吃些清淡的,對了,藥呢?」

  竹香忙端上熬好的七福飲。

  她刷過牙,喝了藥,躺回去歇息。

  不久,柳氏派人來探望,詢問她身體如何。

  程丹若回答:「累母親擔心了,不要緊,休息幾日就好。」

  話雖如此,下午,張御醫上門了,說是靖海侯派人去傳的口信。

  他給程丹若把過脈,嘆氣:「夫人應該好生歇息的。」

  程丹若態度良好:「下次一定。」

  張御醫啞然,只好開了治療勞倦傷脾的益氣方,囑咐她按時用藥。

  程丹若立時答應,吩咐丫鬟熬藥。

  張御醫起身又坐下,欲言又止。

  程丹若察覺到他有話要說,便道:「瑪瑙,給御醫上茶。」

  瑪瑙「欸」了聲,重新換了一盞溫茶。

  張御醫喝過,方才開口:「照理說,夫人勞累過度,在下本不該開口,可……」

  程丹若道:「但說無妨。」

  「關於鼠疫。」張御醫道,「我於瘟疫也頗有研究,回京後,也與同僚探討過大頭瘟,卻均不如夫人講得明白透徹,自何而來,如何防治,都明明白白,故有一不情之請,希望夫人能將鼠疫相關之事,整理成文,以供我等參考。」

  說實話,這個懇求,大大出乎了程丹若的預料。

  她從前不是沒想過寫醫書,可到最後,也只是寫了衛生教育的《驅病經》,還是以啟蒙科普為主。

  不寫,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寫了也沒用。

  沒名氣,沒經驗,書寫得再好,也沒人信。

  就好比一個醫學專業的大一新生,沒有任何臨床和科研經歷,寫了篇豬心臟移植的論文,多少人會信,恐怕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但張御醫的請求,讓她看見了希望。

  「這——」程丹若故意面露踟躕,「我並非不願,只怕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張御醫不傻,凡是能進宮給貴人看病的大夫,沒有點心眼,早就沒命了。

  他拈拈短鬚,暗示道:「程夫人不必妄自菲薄,你治好了順義王妃,治療鼠疫亦成果斐然——此事朝廷上下,無人不知,我等亦是頗為敬佩。」

  程丹若微微一笑。

  張御醫是在告訴她,既然朝廷表彰過她治病的功勞,這就是最好的背書,哪怕有頑固之輩,只要真懂醫術,自然明白個中厲害。

  偏見總歸沒有性命重要。

  「當不起。」她應承下來,「待我病癒,便著手整理,屆時,還請要請張御醫不吝斧正。」

  張御醫忙道:「不敢,不敢。」

  程丹若給瑪瑙使了個眼色。

  丫鬟會意,送張御醫出去的時候,塞給他一個厚厚的荷包:「勞駕您跑一趟。」

  張御醫順手塞袖子裡,笑道:「不礙事,夫人有什麼吩咐的,叫人來杏花胡同知會一聲就是。」

  --

  程丹若原準備歇上三日,再去燕子胡同拜訪晏鴻之與洪夫人。

  誰想第二天,她還在床上躺著,瑪瑙便來報:「晏太太、晏大奶奶來了。」

  程丹若頓時愕然,才要起身,就見洪夫人和大奶奶一前一後進來。

  「快躺下。」洪夫人快步上前,讓她繼續躺著,責備道,「病著還忒多禮。」

  程丹若道:「義母怎麼來了?」

  「聽說你病了,就來瞧瞧你。」洪夫人道,「你義父也來了,在前頭和侯爺說話呢。」

  程丹若不由歉然:「叫你們擔心了,不是什麼大病,來回奔波難免勞累,休息幾日就好。」

  「知道你病了,怎麼能不來。」洪夫人搖搖頭,「從前也罷了,如今你出嫁也快三年,娘家人來一趟,誰敢說嘴?」

  大奶奶附和道:「可不是,你處處賠小心,倒是讓她們小瞧你——又不是沒有娘家。」

  程丹若頓了頓,才跟上她們的思路,但她沒有反駁:「義母和嫂嫂說得是。」

  洪夫人問:「大夫來看過沒有?」

  「看過了。」程丹若耐心道,「只是勞倦,開了益氣補血的方子,都在吃呢。」

  洪夫人又問她,在大同好不好,之前說瘟疫,如今好了沒有。

  程丹若逐一答了。

  待說完家常,晏大奶奶方小心開口:「聽說,昨日妹妹進宮去了?可是有什麼大事?」

  程丹若知道她的意思,透露消息:「是羊毛的事,今後轉給工部做了。」

  晏大奶奶自然驚訝,看了一眼婆婆,道:「二弟如今就在工部任差呢。」

  「什麼衙門?」程丹若好奇。

  洪夫人道:「都水司。」

  都水司是工部的四個部門之一,負責川澤、陂池、橋道、舟車、織造、券契、量衡的差事。

  晏廣應該是因為水利進的,但織造也在這個衙門。

  程丹若問洪夫人:「義父、義母怎麼想?」

  「你二哥脾氣倔得狠,再說,他一個舉人,不過小吏罷了。」洪夫人平靜道,「隨他去吧。」

  她點點頭,表態道:「人各有志,今後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您和義父也都不要客氣。」

  昔年,沒有晏鴻之拉她一把,給她一個義女的身份,今時今日,程丹若指不定已經為人妾室,更不要說他曾細心教導過她,如師如父。

  這番恩情,已經不能說是「恩情」,不是簡簡單單就能還,該如同真的親人,能扶持就扶持。

  洪夫人亦知道,同程丹若見外,方才傷情分:「放心,我和你義父都不是拘泥的人,只不過,男子漢大丈夫,自己能掙份前程,就不必管他。」

  程丹若笑了,晏家夫婦倆的教育理念,真是不拘一格。

  她又問候侄子侄女,得知都好才罷。

  洪夫人見她面露疲色,沒有久留,差不多便說回去。

  程丹若沒有挽留,只是道:「等我好了,就去燕子胡同探望您二位。」

  「這再好不過。」洪夫人欣然同意,語氣微諷,「看你公公的態度,想來是不難的。」

  程丹若抿住唇角,忍下笑意。

  看得出來,晏家夫婦對靖海侯這樣的政治動物,打心眼裡不喜歡。

  謝玄英和靖海侯,真不像是親父子。

  她默默想著,忽而意識到,原來,離開大同已經小半個月了。

  什麼時候能回去呢?

  一念及此,倏地怔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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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 01:36:06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八十一章 妯娌間

  程丹若的養病生涯,過得多姿多彩,不遜於大同。

  第一天,張御醫到訪,第二天,娘家人來,第三天,妯娌們陸續上門探望。

  最早到的是魏氏,她大概去柳氏那裡請安回來,得到暗示便過來了。

  程丹若第一次見到這個弟妹。

  魏氏生得秀麗,中等身量,儀態端方,是十分典型的官宦小姐。她進門,十分恭敬地朝程丹若屈膝:「見過嫂嫂。」

  「不必多禮,快坐。」程丹若掃過她的面龐,餘光帶過背後的丫鬟。

  是竹籬。

  她還活著。

  彷彿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竹籬抬首,滿含感激地看向她。

  程丹若不動聲色,道:「竹香,泡壺雲霧來。」

  魏氏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也快速打量了一遍室內,笑道:「嫂嫂屋裡布置得清雅。」

  這種吹捧,就和「吃了嗎」一樣,屬於社交開場白,不必當真。

  程丹若笑笑:「夏天清爽些,看著舒服。」她道,「多謝弟妹來看我,今兒外頭熱不熱?」

  「日頭是有些曬。」魏氏不緊不慢地寒暄,「我自花園裡走,倒是還好。」

  兩人聊了會兒天氣和飲食,竹香端茶來,又誇讚茶的滋味。

  「是廬山的雲霧吧,果然好滋味,怕是貢品?」貴女的教養,就是在不經意的時候,體現出高超的品味。

  程丹若道:「弟妹說得不錯。竹香,把剩下的茶包了,給四奶奶帶回去。」

  魏氏驚訝道:「這怎麼使得?我是來探望嫂子的,怎能偏了您的東西。」

  「好茶要給懂茶的人才好,況且,綠茶性涼,我不能多喝,放久便失滋味。」程丹若道,「你我一家人,著實不必客氣。」

  她說得認真誠懇,魏氏踟躕片刻,也大方答應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又問了她幾件家常小事,得知她閨名叫倩娘,母親也是魏侍郎的繼室,她是家裡最小的女兒。

  兩人本不熟,聊得沒了話題,魏氏便禮貌地告辭。

  她前腳才走,莫大奶奶後腳就到。

  還未見人,先聞其聲,還是嘰嘰喳喳的,彷彿小鳥。

  丫鬟挑起簾子,果不其然,莫大奶奶懷中抱著一個小男孩,七八歲的平姐兒牽著妹妹福姐兒的手,一大三小笑盈盈地進來了。

  「弟妹,我來看你了。」莫大奶奶道,「平姐兒、福姐兒,快叫人。」

  「見過三嬸母。」平姐兒和福姐兒乖乖行禮。

  程丹若立時叫丫鬟搬兩個圓墩來,讓她們姊妹坐下,又給糕點吃。

  「這是全哥兒。」莫大奶奶笑眯眯地給她看兒子,「三弟妹還沒見過吧?」

  程丹若笑笑,誇了孩子一通,什麼長得好,虎頭虎腦,長大了一定聰明伶俐。

  莫大奶奶抿嘴直笑:「借你吉言了。」

  程丹若垂下眼瞼,不露聲色地打量著莫大奶奶。比起三年前,莫大奶奶的身量豐滿許多,臉頰圓圓的,比當年更和氣幾分。

  連說話也不再夾槍帶棒,變得平和隨意,話題也圍繞著全哥兒打轉。

  什麼現在還不能斷奶,走路跌跌撞撞,謝大回家,他不認識爹,被嚇得哇哇大哭之類的。

  程丹若有種感覺,大房前程已定,莫大奶奶的心也定了。

  「我們全哥兒養得糙,昨兒摔了個跟頭,自己不知道哭,只顧啃腳丫呢。」莫大奶奶意有所指,「比起安哥兒,就是個泥巴捏的混小子。」

  程丹若假裝聽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孩子各有各的養法,全哥兒也挺好的。」

  「他呀,以後平平安安,康健踏實,我就心滿意足了。」莫大奶奶拍拍兒子的後背,又道,「等他再大點,我就帶他去江西。」

  程丹若:「江西?」

  她笑:「弟妹還不知道吧。我們大爺補了漕運參將的缺,往江西去了。」

  程丹若恍然,怪不得莫大奶奶這般和氣,謝大已經熬夠資歷,靠親爹打點,有了很不錯的前程。

  督管漕運的參將,職位不低,油水又充沛,今後日子絕不難過,和其他三房也無利益矛盾了。

  「恭喜。」她祝賀。

  莫大奶奶道:「該我恭喜弟妹才是,弟妹年紀輕輕就是二品誥命,三弟的前程也不可限量,以後,指不定我們全哥兒還要叔叔嬸嬸提攜呢。」

  「借你吉言。」對方客氣,程丹若當然也客氣,「一家兄弟,都好才是。」

  莫大奶奶頷首,滿面笑容地告辭了。

  中午清淨了一段時間。

  但程丹若覺得,兩個妯娌都來過,榮二奶奶必定不會缺席。

  果不其然,午後小憩初醒,榮二奶奶到訪。

  程丹若喝茶提神。

  「弟妹,我來遲了。」榮二奶奶進門,張嘴就解釋,「上午家事繁雜,一時耽擱了,還望弟妹莫要怪我。」

  程丹若:「不怪。」

  榮二奶奶關切地問:「弟妹可好些了?藥吃著可好?我叫人從庫房找了兩支好參備著,弟妹可千萬別客氣。」

  程丹若:「不必,父親專程給了我兩支紅參。」

  榮二奶奶笑容微微一僵,旋即道:「瞧我,弟妹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的紅人,難怪父親看重。」

  程丹若:「都是長輩抬愛。」

  氣氛一時尷尬。

  丫鬟及時上茶緩和。

  榮二奶奶抿口茶,重振旗鼓:「眼下也入伏了,昌平侯府的荷花開得正好,按往年的例,過幾日怕是要請咱們去賞荷。」

  程丹若道:「是嗎?」

  榮二奶奶試探:「弟妹的身體若好些,可要同去?近些時日,我接到好些帖子問起弟妹的病,段太太還說得空了就來探望你,你若不去,大家可要失望了。」

  程丹若道:「待我身子好些,就該回大同了。」

  榮二奶奶詫異:「弟妹還要回大同去?」

  她道:「是啊,二嫂不想我去?」

  榮二奶奶道:「也是,三弟在大同,弟妹自然捨不得他一個人。」又佯裝推心置腹,「男人單獨在外頭,身邊沒個服侍的人可說不過去,母親那兒也不好交代。」

  程丹若:「是嗎?」

  榮二奶奶環顧四周,意有所指:「梅韻留那兒了?」

  「是啊。」程丹若有一搭沒一搭應著。

  「弟妹可要仔細些,你——」榮二奶奶瞄向程丹若的腹部,體貼道,「不管別的事怎麼說,咱們都是女人家,弟妹聽我一聲勸,頭一個,無論男女都該是自己肚子裡的,不然……」

  她搖搖頭,盡在不言中。

  程丹若:「唉。」

  榮二奶奶道:「弟妹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我這話絕非虛言。」

  程丹若:「唉。」

  這番姿態,果然騙過了榮二奶奶,她又叮囑了幾句保養的話,什麼夏季不要貪涼多用冰,不吃冷食,多吃些滋補之物。

  程丹若等她說完,方道:「二嫂的好意,我心領了。」

  榮二奶奶大約以為她聽進去了,心下微鬆,笑著告辭:「時候不早,我還要給母親問安,不打攪你歇息了。」

  「二嫂慢走。」

  送走最後一位客人,程丹若終於舒口氣,吩咐道:「慢慢開始收拾行李,我們爭取下個月回大同。」

  瑪瑙驚訝道:「夫人的病還沒好……」

  「在這能養什麼病。」程丹若不以為然,「大同還涼爽些。」

  瑪瑙想想,方才榮二奶奶說的也有理,雖說爺心裡沒有別的念頭,梅韻也是個忠心的,可夫妻倆常年分離,總不是好事。

  遂答應:「奴婢知道了。」

  程丹若道:「打聽一下竹籬,看她過得好不好。」

  「是。」

  --

  接下來幾日,程丹若半是養病半是休假,覺得精神好些了,就和柳氏提出,準備回大同去。

  柳氏也十分意外:「你身子未好,何必這般操勞?」

  對婆母,別有一番說辭。

  「三郎一個人在大同,我總有些不放心。」程丹若道,「夏季多時疫,我還是回去看顧些為好。」

  媳婦能惦記兒子,做母親的當然欣慰。但柳氏道:「三郎的性子我知道,他的心不在那些事上,再說,你為家裡做了這麼多,我也不准他胡來。」

  無論真心與否,婆母能擺出這態度,就是莫大的支持。

  程丹若忙露出感激之色,卻不多言語:「母親……」

  柳氏拍拍她的手,又沉吟:「女人家雖說以料理後宅,撫育子嗣為要,但你聽我一句勸,生養之事不能操之過急,身子不好,勉力為之,你難,孩子也難。」

  這下,程丹若是真真切切地詫異了。

  她沒聽錯吧?

  兩個妯娌明裡暗裡地催生,婆婆卻不催?

  「唉,你沒親娘提點,親家母怕也不好同你張這個口,只能我來說了。」柳氏表情復雜,「女人生孩子,就如過鬼門關,劉氏身子康健,生安哥兒都有些難,這些年始終沒有懷上第二個,何況是你。」

  程丹若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柳氏半是寬慰她,半是寬慰自己:「不急,慢慢來,你們都年輕。」

  說她不心急,肯定是假的,但昨晚上,靖海侯親自和她說,程氏身體不好,一時半會兒的,懷不了孩子也正常,不必催促。

  「陛下賞了她一個莊子,這等信重,其他命婦何曾有過?」靖海侯道,「咱們已經沒了皇后,你進宮的時候也少,她在宮裡有人緣,在陛下跟前有臉面,這次遇見瘟疫,還能全身而退,顯然是有福之人。」

  他意味深長地說:「三郎還年輕,你若急著抱孫子,打發個丫頭去便是,莫要為難程氏。」

  柳氏無話可說。

  靖海侯有四個兒子,兩個孫子,兩個孫女,當然不急,她卻連一個親孫子都沒有呢。但打發個丫頭過去……聽聽,這都是什麼話?

  弄出個庶長子來,三房還能有寧日?她和程氏,沒有嫌隙也要生出嫌隙。

  柳氏吃夠了家宅不寧的苦,絕不想讓兒子重蹈覆轍。

  所以,她說:「他們還年輕,打發丫頭去,程氏心裡如何作想?」

  「你能想通就好。」靖海侯隨口道,「反正還有老四。」

  以上種種,柳氏不好直說,只含混地說:「我和你爹都是明事理的人。」

  程丹若一聽是靖海侯的意思,頓時明白大半。

  她為謝家帶來的利益,已經超過了一個女人生兒育女的價值,所以,比起第三個孫子,靖海侯更希望她能帶來更多的好處。

  「母親……」程丹若適時紅了眼眶,「您和父親這般體諒,兒媳著實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柳氏寬慰道:「把身子養好,比什麼都重要。」

  她哽咽地點點頭,擦去眼角的淚。

  大戶人家,是不興嚎啕大哭的,掉兩滴淚意思意思,程丹若便收了情緒。

  她立馬提供回饋:「陛下賞的莊子就在京郊,我想著,能不能請母親幫襯打理一段時日。」

  柳氏搖搖頭,並不貪圖兒媳的東西:「這是陛下賞給你的。」

  「可我與三郎在大同,有什麼事都鞭長莫及。」程丹若懇切道,「我知道,母親操勞家事,不該勞煩您,但兒媳的情況,您是知道的,原就沒什麼人手,只能厚顏請您出馬,替我們看顧一段時日了。」

  柳氏端起茶盞,一時猶疑。

  程丹若又道:「我義父身體不好,義母須小心照料,分不出心神。母親這裡,還有四弟妹能幫手……唉,兒媳也是沒有辦法,就請您答應我吧。」

  柳氏不由訝然,專程提起魏氏,就不只是請她代為打理,也是默認,她能將莊子的收益,補貼一些給四房。

  「好孩子。」柳氏被感動了,「你真的願意?」

  小四生得最晚,也不成器,以後怕是沒有太好的前程。她便想著,為他多攢點家底,做一輩子富貴閒人也好。

  程丹若微微笑:「母親,兒媳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謝家的媳婦。」

  這話一出,無論從前,柳氏對她有多少的遺憾,此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開始慶幸當年的決定:「能娶你為妻,是三郎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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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 01:36:21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八十二章 回大同

  程丹若「病癒」後,去了燕子胡同見晏鴻之。

  柳氏為她準備了幾車的禮物,派了親信的僕婦,聲勢浩大地送去晏家。這是婆家給的體面,程丹若自然不會拒絕。

  果然,洪夫人和晏大奶奶、晏二奶奶瞧見,面上均露出滿意之色。

  連晏鴻之也欣慰:「總怕他們怠慢你,這下好了。」

  程丹若歉疚道:「讓您擔心了。」

  三年轉瞬即過,晏鴻之頭髮卻白得更多,人也蒼老了,幸虧精神依舊很好,仔細問過他們在大同的事,感慨不斷:「你們做得很好,我沒什麼要說的,書還是要讀,不要懈怠。」

  又叫墨點將準備好的一箱書搬出來,回頭帶去大同。

  程丹若忙接下,而後,開始詢問他的日常飲食。

  晏鴻之已經努力戒酒了,只有逢年過節喝兩盅助助興,海鮮從晏家的餐桌上徹底消失,連喝碗肉湯,都成享受。

  「痛風就是如此,沒有辦法。」程丹若十分同情,但殘忍堅持,「只能這樣。」

  晏鴻之嘆氣。

  人吶,都是要為年輕時犯過的錯,償還代價。

  仕途是這樣,身體也是這樣。

  洪夫人的身體倒是健康,僅有一點更年期的小毛病。

  探望完晏家夫婦,回去的路上,順便去陳家坐了小半個時辰,送上一些侯府的禮物。

  黃夫人說,陳老太太最近天熱,城裡實在待不住,去了京郊的莊子避暑,還是陳知孝的媳婦陪著老人家一塊兒去。

  至於柔娘,陸子介沒有考中進士,夫妻倆回老家繼續讀書。畢竟,京城生活成本昂貴,陳家也不可能一直養著女兒女婿。

  婉娘出嫁後,日子不好不壞,恭哥兒也長大不少,開始跟著老師讀書了。

  程丹若看得出來,黃夫人見著她有點尷尬,寒暄也不如以前從容。想想也是,她不僅嫁進侯門,誥命也升得太快,雖說是親長,不必反過來請安道福,終究也不能等閒視之。

  輕了怠慢,重了諂媚,難以拿捏分寸。

  程丹若無意與她為難,也不想為難自己,略坐過就告辭。

  至此,社交任務算是大部分完成。

  收拾行李,挑一個好日子,她辭別靖海侯和柳氏,啟程回大同。

  這次,林媽媽沒有跟去。

  她年紀大了,程丹若不忍心折騰她,請她看家,院子裡則留了錦兒、霞兒,負責日常灑掃,照顧花木。

  上回被留下的竹香和黃鶯,這次也跟著一塊兒走,算填補人手。

  路上,竹香就說了竹籬的一些事。

  魏氏進門後,曉得丈夫有個漂亮的通房,倒也不以為意,只是沒抬姨娘,依舊當丫鬟使喚。

  「我同琉璃打聽過——她是太太屋裡的,成親前給的四少爺,已經配了人,等四奶奶立穩跟腳,便要嫁出去的,四奶奶對她倒也和氣——她和我說,四奶奶行事頗有章法,丫頭僕婦都管得嚴,院門守得很緊,不能隨意出入,所以,竹籬沒什麼機會出院子,好在也沒聽說被磋磨。」

  竹香口齒伶俐,卯足勁表現,「我借夫人贈茶的名義,和她說過兩句話,竹籬說是您救了她的命,她一輩子記得,以後會好生服侍四奶奶。」

  程丹若有點好奇,問:「四少爺和四奶奶的感情好不好?」

  竹香猶疑:「這,奴婢不好說,左右在人前,並無不妥。」

  以謝其蔚的性格,能在人前保持對妻子的尊敬,魏氏就能站穩跟腳。

  「太太對四奶奶如何?」她隨口問。

  竹香道:「太太十分倚重四奶奶,先前幾次宴席,都帶了四奶奶出去。」

  程丹若一時失笑。

  看來,魏倩娘那樣的姑娘,才是柳氏心目中的兒媳模樣:對外能社交應酬,對內能管束兒子,對抗其他兩房。

  如此也好,柳氏的心願被滿足,也就不用在她身上尋找滿足了。

  「以後,我們和四房的來往要親密些。」程丹若關照瑪瑙。

  瑪瑙點點頭:「您放心,我都記下了。」

  竹香和黃鶯對視一眼,均有些羨慕。她們在京城一待便是三年,固然安閒,卻沒能在主子面前出力,今後少不了多努力一二。

  程丹若合眼:「讓馬車走快點,早點回去。」

  瑪瑙彎起唇角:「欸!要不要提前讓人送信回家,也好叫爺知道行程。」

  程丹若:「不用。」

  瑪瑙:「也是,左右爺肯定派人留意著。」

  程丹若:「……」

  *

  大同的夏天,遠比京城舒服。

  雖然紫外線強烈,風沙大,人煙稀少,但沒有一重又一重領導,就是舒服。

  程丹若緊繃的神經,在熟悉的景色中逐漸放鬆。

  終於,大同府城到了。

  馬車停在側門,拆掉了門檻,長驅直入。程丹若彎腰走出車廂,就看到車轍旁邊立著的人。

  謝玄英穿著一件湖藍暗花羅袍,伸手遞給她。

  程丹若握住他的手掌,借力跳下。

  謝玄英捏捏她的手腕骨,再看看她的臉孔,面色就不大好看:「怎麼回事,臉色這麼白?」

  程丹若假裝沒聽見,問梅韻:「熱水有嗎?我要沐浴。」

  梅韻道:「都備下了,夫人吃些什麼?」

  她道:「胡辣湯。」

  謝玄英費解:「大熱天的,喝胡辣湯?」

  「對。」她若無其事,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要求。

  瑪瑙小聲解釋了一句:「夫人在府裡吃補品,總嫌清淡。」

  謝玄英擰眉:「又病過了?」

  「張御醫瞧過,還是勞倦。」瑪瑙一面跟隨一面解釋,「府裡人來人往的,養病也不清淨,夫人就說回大同再養。」

  謝玄英眉梢不展,但不再多說:「總不能只喝湯,別的也做些來。」

  竹枝握了握竹香的手,小姐妹們打過招呼,麻利地應下。

  喜鵲則招呼竹香和黃鶯,道:「咱們住在西面的花廳,你們跟我先去安頓。」

  整個後宅都忙碌起來,燒水的、做飯的、搬行李的,亂糟糟的,卻別有一股熱鬧的生氣。

  程丹若沖了淋浴,連頭髮也一塊兒洗了,換好家常衣裳和草編的趿鞋,舒舒服服地坐下吃飯。

  謝玄英陪她一起用。

  「你怎麼沒吃?」她說,眼下都快七點,天還沒暗,可早就過了飯點。

  他道:「等你一起。」

  程丹若轉移話題:「這段時日,沒出什麼事吧?」

  「沒有,都好。」謝玄英見她臉色不好,便不問京城的事,「你身體沒好,吃完就早點歇下。」

  「剛吃飽不能馬上躺下,會反流的。」她解釋了句,覺得精神不錯,乾脆先把京城的事簡單敘述了遍。

  謝玄英默然片刻,才道:「你也不必太擔心,工部不過借此機會多一筆開支,到頭來,還是要民間領織完成。」

  頓了頓,又說,「分品也就是個說法,百姓在家中用細毛織件衣裳,朝廷還派人問罪不成?按律令,百姓還不能穿銷金衣裳,戴寶石首飾呢。」

  程丹若也笑了。

  天子腳下,或許大家還略有顧忌,亂穿衣服可能會被御史彈劾,但在外頭,別說商人不能穿絲綢,他們都偷偷穿織金了。

  下頭的官宦子弟,也會僭越穿飛魚、蟒紋,怎麼帥就怎麼穿,朝廷想管,能管得過來嗎?

  只要不穿龍袍,皇帝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分品級的目的不是真的分品級,而是掌控分的權力。

  「只要毛衣能傳開,其他的我都無所謂,不必因此豎敵。」程丹若吃飽了,換到窗邊歇息,「牛羊的事,就交給幾位師爺去辦吧。」

  謝玄英立即道:「合該如此,你著實不好再費神。」

  他見她面露倦色,不由問,「睏了?睡吧。」

  「頭髮還沒乾。」她拿了玳瑁梳子,有一下沒一下梳理頭髮,「再坐會兒。」

  謝玄英搖搖頭,坐到她身邊,奪過梳子替她晾頭髮。

  圓潤的梳齒劃過頭皮,麻麻癢癢,血液流通,連筋肉都得到放鬆。數日的疲倦如潮水,蔓延到四肢百骸。

  程丹若打了一個哈欠,居然覺得睏了。

  清爽的晚風灌入,吹動竹簾,發出「啪啪」的脆響。

  她靠向謝玄英的肩膀,遙望外頭的景色。

  眼皮不知不覺合攏。

  不知什麼時候,一下就睡著了。

  謝玄英放下梳子,將她輕輕抱起來,放在架子床上,自己則去洗漱。

  擦乾頭髮,吹滅蠟燭,今夜,早早上床休息。

  空蕩蕩的床榻,終於因為她的回歸而填滿,帳中滿是茉莉的氣息,是她用的香胰子的味道。

  這讓謝玄英記起了多年前的夏夜。

  他撫摸著她的後頸,微潮的髮絲濕濕熱熱,引動春心。

  但他忍住了,只是緊緊抱著她,感受懷抱被填滿的充實和安心。

  之前分離一個多月,天天膽戰心驚,好不容易疫病結束,她終於回來,休養沒多久又要回京城。

  這一折騰,人又清減不少。

  每當這時候,謝玄英都會痛恨自己的無能,他多麼希望自己再強大一些,至少能讓她不必如此辛苦。可又知道,他就算能以身替之,她卻未必願意了。

  謝玄英既捨不得她勞累,也不想她鬱鬱不樂。

  兩難全。

  手掌有一下沒一下順著她的後背,她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綿長。

  謝玄英闔上眼皮,也睡著了。

  次日,不知何緣故,東方露白即醒,且沒有平日初醒的混沌,大腦無比清楚。

  他略感詫異地眨眨眼,而後心有所感似的,立即看向懷裡的人。

  她有點熱。

  謝玄英試探著喊:「丹娘?」

  沒醒。

  他即刻起身,到外頭叫來丫鬟:「去請李老先生過來。」

  梅韻臉色微變,肅然應聲:「是。」

  李御醫是和李必生一起過來的,兩人均診了脈,結論卻與張御醫如出一轍:思慮傷脾,氣血損耗,七情內傷。

  「比起用藥,更要靜養,萬不可再耗心神。」經過鼠疫的折騰,李御醫也蒼老得不像話,顫巍巍地說,「否則,怕壽數有礙。」

  不止一個大夫這麼說,誤診的可能極小。謝玄英強自鎮定:「我知道了,先開藥吧。」

  李御醫沉吟少時,開了個調理的方子。他過去時常給宮裡的貴人看病,倒也熟悉這類病症。

  「還是要心思舒緩些才好。」他囑咐。

  謝玄英頷首:「我知道。」

  程丹若睡到下午才醒。

  她就覺得,這一覺睡得特別沉,也特別累。整個人彷彿沉在海底,無論如何都浮不上來,過了好久,意識才回歸腦海,慢慢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便是謝玄英的身影。

  他依舊坐在床畔,手裡拿著邸報閱讀,眉關緊鎖。

  「你起好早。」她撐著坐起,手指梳理有些打結的長髮,「幾點了?」

  謝玄英道:「午後兩點。」

  程丹若嚇了一跳:「我睡這麼久?你怎麼不叫我?欸?」她察覺到不對,摸摸自己的額頭,再摸他的,懂了,「我又低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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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 01:36:34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夏日閒

  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

  其實,程丹若早就察覺到了身體的異常:容易累,食欲減退,睡眠不好。

  種種徵兆,都在提醒她該早點休息。

  但她在醫院實習過,見過太多忙碌的醫護人員。既有大著肚子紮針的護士,也有一邊吊水一邊寫病歷的醫生。

  所以,哪怕勞累,她也咬牙堅持了下來。

  低燒疲憊,都是勞倦的症狀,不是什麼大問題,反正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有的是時間好好休養。

  「別擔心,我會好好休息的。」程丹若安慰謝玄英,「每天睡足四個時辰,好好吃藥,好好養。」

  謝玄英沉默一剎,道:「大夫說你思慮過甚,情志內傷。」

  程丹若「噢」了聲,也不以為奇。

  就她崩潰過幾次的精神狀態,沒病才有鬼,可惜她的金手指多日常用藥,抗生素齊全,沒有精神類藥物。

  「讓大夫開藥調理一下吧。」抗抑鬱也有中成藥,疏肝解鬱的藥方並不少。

  然而,她這麼理智自制,謝玄英反而難受起來。連生病都不鬧脾氣,怎麼就這麼懂事呢。

  他撫摸她的臉頰,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大夫來過了。」最終,謝玄英什麼也沒說,也假裝是件平淡的事情,「李御醫親自看的。」

  程丹若問:「老人家怎麼樣了?我走前,他不是已經改了主意?」

  從前,李御醫有點「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意思,想把最精湛的針灸之術,作為絕學留給自己的直系親屬,李必生雖說是李家族人,他也沒鬆口。

  可惜造化弄人,血親後嗣一個不剩。他心灰意冷,打算把壓箱底的本事帶到棺材裡去。

  但經過鼠疫的艱難,他想開了,覺得還是應該把本事傳下去,打算找個有天賦的繼承衣缽。

  謝玄英道:「是,好像選了李大夫和小喬大夫。」

  小喬大夫就是喬老先生的小兒子。

  程丹若深覺欣慰:「這就好。」醫術一代代傳承,才能發揚光大。

  謝玄英問:「你想學嗎?」

  「算了,我志不在此。」程丹若並不奢望成為古代一流的大夫,她更希望能夠傳播更先進一點的醫療衛生知識,提高人們整體的存活率。

  她告訴他張御醫的請求:「過段時候,我就試著寫關於瘟疫的文章。」

  謝玄英沒有意見,但強調:「等你身體好了再說。」

  「知道了。」程丹若撇過唇角,「我心裡有數。」

  謝玄英:「你沒有。」

  她瞪他。

  「你朝這個看了三次。」他將手中的邸報折好,「丹娘,我並不反對女子關心朝政,也不阻攔你做事,但是……」

  謝玄英注視著她的雙眼,正色道:「你病著,都不敢把一切托付給我,難免讓我慚愧。」

  程丹若:「……我就隨便看看。」

  「是西南的事。」謝玄英點到為止,沒有多言,他只是希望她能安下心,凡事有他,「最近又不大太平了。」

  西北有胡虜,西南有百夷,邊境的摩擦永遠是不可避免的。

  程丹若沒有力氣研究,知道大概就熄了探究之心,重新歪回榻上。

  窗外,蟬鳴聒噪,陽光都是夏天的氣息。

  遙遠的記憶被觸動。

  程丹若靠在枕上,心想,就當給自己放個暑假吧。

  --

  在大同養病,真的比在京城舒服多了。

  每天早晨,睡覺睡到自然醒,無論是八九點,還是十點十一點,沒人會責怪她懶惰,起來就有飯吃,只要她願意,甚至可以在床上用。

  但程丹若不喜歡在床上吃,堅持起床洗漱,到炕上吃早午餐。

  午後,室內溫度升高,有點熱。

  大夫不建議用冰,她就到院子的樹蔭下午休。這裡搭著一個涼棚,吊起紗帳,就是一個紗櫥了。

  瑪瑙每天變著花樣準備茶點,什麼酸梅湯、綠豆百合湯、杏酪、棗泥糕、雪花千層糕,任由她取用。

  程丹若沒事就翻翻話本小說,和謝玄英打牌玩。

  然而,日子固然舒坦,卻容易無聊。

  古代小說的套路,看開頭就猜到結尾,又沒有《西游記》第二話可看,很快便看膩。

  謝玄英讓人去叫了兩個女先兒,給她說書聽。

  程丹若就點了《三國》,謝天謝地,此時已經有了《三國演義》,且當紅,說書人都爛熟於心。

  她每天聽有聲書似的,一口氣聽了好幾天,連帶丫鬟們都聽入了迷,大家一致認定,趙雲忠肝義膽,樣貌堂堂,真少年英雄也。

  可惜,這兩個女說書人只會《三國》,其他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有藝術價值的也就是《竇娥冤》。

  程丹若很快失去了樂趣。

  兩個說書人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見她開始低頭吃東西,就知道不感興趣,當下便有些著急。

  其中年長的那個便說:「不如,我給夫人說一個本地的故事吧。」

  程丹若知道她們謀生不易,無意為難:「好啊。」

  就當聽八卦了。

  「且說穆宗年間,晉地連年暴雨,民不聊生。這一日,鄉間一個姓程的大夫在山中採藥,忘記了時間。歸家時,忽然天邊烏雲四合,轉瞬便有暴雨驚雷……他心掛病重的妻子,冒雨穿過山林歸家,卻見山腳下水流湍急,河面出現了一個莫大的漩渦……」

  「暴雨驚雷中,那大夫卻見一隻白色巨龜浮出水面,口吐人言:『百年前,汝曾救吾一命,今為我報恩之時』,一面說,一面吐出一顆寶珠,說『此珠乃龍宮至寶,可治百病』,說罷,便隱入水中不見。」

  「但大夫懷中,卻莫名出現了一顆寶珠。他急急忙忙回家,卻見妻子因為自己遲遲未能摘回草藥而沒了聲息,他一時慟哭,忽記起白龜所說,將寶珠塞入妻子的口中,沒多久,妻子便睜開了眼睛。」

  「離奇的是,妻子與大夫成親十年未有身孕,卻在不久後傳出了好消息。十月之後,程家誕生了一位千金,自小熟識百草,治人頑疾……」

  對方說得妙趣橫生,程丹若聽得表情古怪。

  不止是她,連瑪瑙都抿嘴笑了:「這是什麼時候編出來的故事?」

  女先兒說道:「十多年前啦,是我爹教給我的。姑娘,你可別覺得我瞎說,這可確有其事,如今那條河邊還有白壽祠呢。大家都說,那龜姓白名壽,在河中修行千年,已經成了水神。」

  程丹若端起茶盞,假裝認真品茶。

  「後來呢?」謝玄英不知何時到了,詢問道,「那位千金如何了?」

  女先兒忙說:「十五年後,那位千金出落得亭亭玉立,在月老廟求籤時,被錢御史家的公子看中,後結為夫妻,子孫滿堂。」

  他的臉色就變得不大好看了。

  錢程?寫書的人怕是個落第的秀才,這都要前程?

  程丹若深吸口氣,提醒自己:不能笑,不能笑,絕對不能……「噗嗤,咳!」

  沒憋住,茶嗆到氣管了。

  程丹若拍著胸口,用力咳嗽起來:「咳咳咳。」

  謝玄英趕緊拍她的背順氣。

  丫鬟們遞茶的遞茶,給帕子的給帕子,頓時忙碌。

  程丹若擺擺手,忍住胸口的咳意:「今天就說到這,賞,送她們出……咳。」

  「謝太太賞。」女先兒如釋重負,屈膝退走。

  竹枝連忙帶她們離開。

  程丹若把走岔的茶咳了出來,氣也就順了:「我沒事,不小心嗆著了。」

  「你呀。」謝玄英搖搖頭,從拍後背改為撫順她的胸口,緩解嗆咳的疼痛,「好點沒有?」

  她點點頭。

  他這才鬆手,點評故事:「編得可不怎麼樣。」

  「御史家的公子,和侯府公子,在百姓看來都沒什麼區別,大概這就是他們眼中最好的結局了。」程丹若一點不在意。

  謝玄英冷嗤一聲:「你我的故事,才不至於這般俗套。」

  程丹若決定不戳穿他的幻想:要評論俗不俗套,首先得有一個故事。

  但看看,傳世的戲曲都是什麼結尾,《長生殿》,楊貴妃恨亡馬嵬坡,《霸王別姬》,虞姬自刎,《桃花扇》,國破家亡,山河破碎……

  算了吧,真的。

  她轉移話題:「故事也聽得差不多了,不然,我明天就動筆寫文章吧?」

  謝玄英不太讚同,才休養十天怎麼夠?

  「等你好些再說。」他道。

  程丹若說:「我覺得已經好多了。」

  她每天都會躲在廁所裡,偷偷量一下體溫,人已經不燒了,雖吃得不多,但胃口還不錯,睡眠也挺好,理論上可以恢復工作,最多少做一點。

  謝玄英嘆氣。

  他算是深刻地理解了,什麼叫醫者不能自醫:大熱天的,身上一點汗也沒出,晚上睡覺,手腳都是冰冰的,一日三餐只吃半碗,這叫好多了?

  但他了解丹娘,直接讓她不要做,她會十分反感,遂道:「明天好再說。」

  次日。

  程丹若量過體溫、血壓和心率,自覺尚可。

  於是,吃過午飯,轉移到三堂的次間,拿出醫書、筆、鎮紙、小銀刀,開始按照自己的需求,裁剪宣紙。

  做習慣後,古代繁復的準備工作,也做出幾分趣味,能平復情緒,集中思緒。

  墨用的是普通的墨,硯台是晏鴻之送的,筆舔最可愛,是水晶做的蓮花,還有一個白瓷筆洗。

  然而,她剛挽起袖子,準備磨墨,門口便傳來腳步聲。

  她聽出來人是誰,頭也不抬:「我今天好多了。」

  「那也等等。」謝玄英說,「先看看這個。」

  程丹若抬首,他在桌角放下了一個竹籃:「什麼東西,點心?團子?」

  謝玄英揭開蓋子,從裡頭提溜出了一個毛團:「我花了兩條肉乾聘來的,家裡又多了好些書,總要看緊了。」

  程丹若張張嘴,又閉上。

  他居然提了一隻小貓回來!

  「上次不是和你說過麼,衙門裡養了好幾隻貓。」謝玄英原以為她喜歡,可她一動不動,他又有點遲疑了,謹慎地提遠點,「你怕的話,我就放廚房去了。」

  她的視線緊緊追隨著黃色條紋的小家伙。

  橘貓欸。

  「丹娘?」謝玄英把貓塞回去,「不喜歡的話,換一隻?還有白色的。」

  「我沒有不喜歡。」程丹若探頭往裡看,小家伙大概有兩個多月了,看起來已經沒那麼脆弱。

  但是沒打疫苗啊,這麼小,不會夭折吧?斷奶了嗎?

  她一面想,一面熟練地揪住後頸,提溜起來看看後腿的部位:「公的啊。」

  謝玄英鬆口氣,覺得她今天應該寫不成了。

  「嗯,我們給它取個名字吧。」他說,「秋山黃?」

  程丹若:「……」

  這是想湊個春夏秋冬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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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八十四章 金秋至

  程丹若覺得,貓這種東西,就該取一個簡單點的名字。

  比如,豌豆黃,生薑,香瓜,等等。

  但謝玄英在取名上有莫名的堅持,覺得應該和冬夜雪、春可樂一樣,冠以春夏秋冬的姓,方便以後傳承。

  當然了,他拗不過妻子,只能想一個兩全之法。

  「叫秋麥芃。」他道,「希望今年小麥多產,農民豐收。」

  這個美好的寓意說服了程丹若,她同意用這個大名,但平時就叫它「麥子」。

  麥子是一隻橘貓。

  它的到來,就好像登堂入室的美妾,徹底迷住了程丹若。

  她渾然忘了要幹活的事,給它人編窩,做小被子,甚至有專屬的飯碗和水碗,並且打了木箱,填入沙土、木屑,充當貓砂盆。

  不止是她,丫鬟們也都興致勃勃,你做小衣服,我做小帽子,做完才想起來是夏天,冬天貓就長大了,穿不上。

  好在麥子在衙門出生,母親就是倉庫裡養的大橘貓(據說捉老鼠一把好手),不怕人,隨便她們看來看去,我自呼呼大睡。

  程丹若拿了一個小毛線團給它當玩具。

  麥子馬上認識了主人,想玩的時候就蹭她的鞋子,「喵喵」亂叫。

  程丹若給它除過蟲,確認沒長蝨子,才把它抱到懷裡,準備一邊擼貓,一邊構思瘟疫的文章。

  麥子:「喵~」

  它試圖蹦跶上桌,失敗,一個跟頭摔到地上,不起來了。

  程丹若不得不放下筆,把它揪起來,揉揉腦殼,確認沒有摔斷脖子,才給放到桌上的籃子裡。

  它爬出來,一腳踩進筆洗。

  濕漉漉的爪子在裡頭撥了撥,「吧嗒」「吧嗒」喝水。

  程丹若:「……」幸好還沒洗過筆。

  三天下來,文章只開了一個頭。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貓,是工作最大的天敵。

  但既然在休假,就不要計較這麼多了。

  又過幾日,夏天的坑位補上了。

  新成員叫夏澗荇和夏澗蘩。

  荇是荇菜的荇,「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蘩是蘋蘩的蘩,「於以采蘩?於澗之中」。

  兩種都是水草。

  然而,它們是兩條金魚。

  兩、條、金、魚。

  程丹若一方面覺得,探花不愧是探花,另一方面,又深感好笑:「這名字取的講究,不知道的人聽見,還以為生了對雙胞胎。」

  她不過隨口一說,但謝玄英臉色頓變,好在及時低頭,好似觀察水裡的魚兒,方遮掩過去。

  「有什麼不好的,我教你畫魚。」他若無其事。

  程丹若:「畫魚?」

  他道:「是啊,今年師母五十壽辰,我畫一幅松鶴延年,你畫金魚。」

  程丹若才記起這事,立刻應下:「好,義母喜歡魚?」

  「嗯,師母喜歡養花和魚。」他道,「老師肯定會畫師母最愛的蘭花。」

  松鶴與蘭花都有象徵,需要深遠的意蘊,對畫技要求不低。她對比過後,接受現實:「好吧。」

  --

  程丹若上次學畫,還是上次。

  但不同的事物,畫的技法是不同的,花有花的畫法,竹有竹的,金魚也一樣。就好比數學,平面幾何和立體幾何都是幾何,公式卻不盡相同。

  謝玄英是一個稱職的老師。

  他先自己畫一幅金魚圖,然後手把手教她畫兩次,再讓她臨摹。

  此期間,難免出現「腦子說會了,但手不會」的尷尬場景。

  更尷尬的是,貓愛撈魚。

  有時候,程丹若畫到一半,就不得不從麥子的爪下搶救模特。

  工作量翻了又翻,完全沒有時間寫書。

  等到麥子學會不上桌搗亂,程丹若能畫出完整的金魚圖,已經是八月了。

  秋天到了。

  她不知不覺,就度過了一個月。

  李御醫前來復診,停用了原先的方子,改用更基礎的八珍湯,略微增減藥量,讓她長期服用,補氣益血。

  「這是宮裡常用的老方,最適合貴人調理。」宮廷太醫,別的不論,調理氣血的本事都很老道,「要堅持用。」

  他反復叮囑。

  程丹若好好答應。

  李御醫猶豫了會兒,從懷中掏出本書:「這是我習醫多年的經驗所得,當年,你父親一直希望能學我的針灸,我卻囿於門戶,未曾同意。今天,就給了你吧。」

  程丹若忙推辭:「這怎麼使得?我醫術不精,怕是學不到您的本事。」

  「唉。」李御醫嘆口氣,慢慢道,「無妨,收下吧。我老了,你還年輕,指不定派得上用場。」

  見他不像是迫於壓力,不得已才獻上的,程丹若方道:「長者賜,不敢辭,晚輩愧受了。」

  想想,又將寫瘟疫書的事情簡單說了,問,「我想在寫鼠疫的方子時,將您的針灸寫上去,不知您能否同意?」

  李御醫自然答應,自嘲道:「我在宮裡,替貴人們看了大半輩子的富貴病,能留下一個治瘟疫的方子,也算不虛此生。」

  程丹若禮貌地微笑了下。

  其實,宮裡何嘗都是富貴病,只是身為太醫,那時的李御醫,看不見那些病人而已。

  現在說這個,也沒什麼意義了。

  她起身,朝李御醫行了一禮:「我替百姓,謝過您了。」

  李御醫頓了頓,苦澀悄然爬上眉角眼梢。

  他想起了很多事,又好似什麼都記不清了,於是,什麼也沒說,擺擺手,顫巍巍地起身,在弟子的攙扶下,拄著拐杖蹣跚離去。

  *

  天氣漸漸涼爽。

  程丹若精神日足,終於開始拖延許久的工作。

  頭一件是正事,雲金桑布的牛羊,已經送到了關外,由當地駐兵代為照管。她必須寫封回信,謝謝她的好意,婉拒認妹妹的建議,並送還一些禮物。

  為免落人口舌,禮物只能是金銀珠寶和綢緞。

  第二件自然是寫《論治瘟疫》。

  事關重大,動筆之前,她專門出去一趟,將麥子交給了他守糧倉的母親。

  ——一隻矯健又肥碩的大橘貓。

  怕崽崽記恨上學,語重心長地解釋:「麥子,我們家雖然不缺吃穿,但你不能做紈絝子弟,至少學會抓老鼠,自力更……」

  話未說完,麥子就「嗖」一下竄到大貓身邊,踩奶。

  程丹若:「……」

  早知道就養狗了。

  打發走了妨礙工作的麥子,水草姐妹花(當然,她並不知道這兩條魚的性別)被額外開恩,允許在書桌上陪伴她工作。

  這天下午,終於擬出了《論治瘟疫》的大綱。

  大致是:瘟疫的緣起,瘟疫的分類,瘟疫的傳播,瘟疫的治療辦法,等等。

  她準備在年前擬出初稿。

  然而,頭一項緣起,就卡住了。

  古代認為,瘟疫的源頭是「疫氣」,她想細分一下,但根本說不清細菌和病毒的區別,只好照抄古人醫書中玄之又玄的說法。

  分類也遇到難題。

  她琢磨,到底是按照現代的分法,按照傳染性、病死率和發病率分呢,還是按照古人已有的種類進行甄別劃分?比如仔細講一講大頭瘟的不同種類。

  思來想去,先寫了一稿現代版的分類,打算找謝玄英看看,詢問他的意見。

  然而,找了圈,沒見人。

  她只好繼續咬筆,思考該怎麼寫,才能讓古人理解又能接受。

  越想越頭痛。

  好不容易到了晚飯點,暫時擱筆歇息,謝玄英也回來了。

  天有餘光,屋裡只點了兩盞小燈。

  今天吃羊肉鍋、鴨羹、八寶肉圓、毛豆炒肉片、黃芽菜,和往常一樣,滋補而清淡。

  程丹若暗暗嘆氣,半天才舀了半碗鴨羹,慢吞吞地吃兩口。

  謝玄英倒是沒什麼反應。他吃得清淡,不愛辛辣,連續吃一個月素炒清蒸也沒什麼意見,何況今日有心事,只想著快些用好。

  一刻鐘後。

  謝玄英擱下筷子,忽而驚覺她還有大半碗,不由蹙眉:「又沒有胃口?」

  「沒有。」她否認,「在想事情。」

  他問:「什麼事?」

  「瘟疫的文章。」她掃他眼,問,「你看嗎?」

  謝玄英猶豫片刻,歉然道:「明兒可好?我這會兒要出去,怕定不下心看。」

  「不要緊,反正我還沒有寫完。」程丹若努力吃下一個肉圓,「正好晚上再想想怎麼寫。」

  謝玄英覺得她神色懨懨,怕她為文章勞神:「可是有難處?讓我瞧瞧。」

  「真的沒關係。」程丹若搖頭,「你有事就先去忙。」

  謝玄英確實沒有心思看文章,胡亂看了卻說不出好壞,反而敷衍,便又問:「那你可要與我同去?」

  「不了。」程丹若想早點寫好瘟疫的文章,「我要再看會兒書。」

  他道:「你都沒問是什麼事。」

  「什麼事?」她後知後覺。

  「小雪要生了。」謝玄英說。

  程丹若愣住,詫異地抬頭:「冬夜雪要生了?!」

  「嗯。」他點頭,「怕就是今晚,你去嗎?」

  「去。」生產可不是小事,哪怕只是馬,程丹若也想陪在它身邊,「你怎麼不早說?」

  謝玄英道:「我以為下午就能生下來,不想你擔心。」

  誰知道遲遲沒有動靜,看樣子要等晚上了。

  「那就現在去吧。」程丹若乾脆不吃了,端茶潤口,「我吃好了。」

  謝玄英有些擔心,可不忍逼她:「叫廚房備好夜裡的點心。喜鵲,去給夫人拿件斗篷來。」

  又對她道,「晚上涼得很,你多披件衣裳。」

  喜鵲小碎步進屋,拿了綢斗篷就快步出來,攏在程丹若肩上。

  謝玄英給她繫好衣帶,瑪瑙遞上一盞羊角燈。

  他一手拉著她,一手提燈照路,兩人在幽蒙的夜色中,穿過夾道,繞過花木,融入無邊的秋意中。

  絲絲涼意撲在臉頰,吹走了一下午的煩躁。

  程丹若輕輕舒氣,堵在胸口的滯澀感徐徐消散。

  「丹娘。」

  「嗯?」

  謝玄英道:「明天讓廚房做些你愛吃的菜,吃藥不如進補,總要吃得下才好。」

  「沒關係。」但凡好吃的,難免高糖、高熱量、高油脂,健康不到哪裡去,程丹若這點自制力還是有的,「清淡點也好。」

  謝玄英倏地停下腳步,轉頭對她說:「丹娘,下次,不要再對我說『沒事』『沒關係』『不要緊』了。」

  程丹若不解:「這怎麼了?」

  「我弄傷你的臉,你說『沒事』,黃耳差點咬傷你,你一身傷回去,還是說『不要緊』,在山寨裡,都累得昏過去了,讓你歇著,你還是說『不要緊』。方才用飯的時候,你又對我說了好幾次『沒事』。」

  謝玄英注視她,「但你每次說『沒事』『不要緊』,是真的都沒事不要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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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八十五章 再交心

  說「沒事」,是真的沒事嗎?

  程丹若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舉的例子,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當時怎麼想,早就不記得了。

  至於今天……「是沒事啊,吃點清淡的又不會怎麼樣。」她別過臉,對道路兩邊的石燈看得認真。

  謝玄英嘴唇翕動,先說,根本不是清淡不清淡的問題,可見她微微咬住下唇,不大自在的樣子,又把話咽了回去。

  非要她承認「有事」,有何意義呢。他知道有,當她有,也就是了。

  遂不再言語,拉著她加快了腳步。

  一路無話到馬廄。

  知府衙門養了十來匹馬,馬廄也大,馬兒們三三兩兩住一間,水槽都是滿的,地上堆滿乾草。

  秋雨的夜裡,它們吃飽喝足,窩在草堆上休息。

  冬夜雪也臥倒在乾草料堆上,肚子鼓鼓的,看起來很是痛苦。謝玄英走到它的身邊,輕輕撫摸它的臉。

  看見是主人,冬夜雪似乎振奮了一點,眨動大大的眼睛,溫柔地舔舐他的手。

  謝玄英舀了一瓢水,餵給它喝。

  冬夜雪舔兩口,又躺下了。

  程丹若蹲在旁邊,冬夜雪不斷擺動的尾巴後面,能看到一點點褐色的絨毛。

  「好像才開口不久。」她對動物不了解,不確定道,「還要一會兒吧。」

  謝玄英點點頭,把羊角燈掛到木桿上,吩咐馬夫搬椅子。

  可馬廄裡哪有什麼椅子,馬夫搬了一條板凳過來。

  謝玄英擺手:「你回去吧,不必伺候。」

  馬夫踟躕了下,老老實實地應了,一瘸一拐地離去。

  程丹若問:「他夜裡不守著嗎?」

  「以前守的,最近特意回稟,說路邊撿了個丫頭,白天托付給鄰居,晚上得回去喂奶。」他道,「羊奶還是問膳館要的。」

  程丹若仔細回憶了番,是了,馬夫從前是軍戶,打仗傷了腿,托人在衙門謀了個差事,無兒無女。

  過年領了年貨,他都是把糕點賣給別人家,換幾文錢打酒。

  「這樣也好。」程丹若深切地感受到,大同百姓的生活在一日日變化。

  不是說變得多麼富裕,而是變得更有奔頭了。

  謝玄英拿抹布,隨手抹了髒兮兮的板凳:「你坐這,別在風口吹。」

  夜深後,風越吹越冷,程丹若沒逞強,老實在馬廄的角落坐下。

  隔壁的春可樂湊過腦袋,好奇地蹭蹭主人。

  程丹若摸摸它的鬃毛:「安靜點,姐姐生孩子呢。」

  春可樂搖搖腦袋,爬回草堆,無憂無慮地睡大覺。謝玄英看看它,再看看痛苦地刨地的冬夜雪,心裡著實不好受。

  程丹若比他鎮定得多,學醫的,再可怕的分娩視頻也看過。

  「你也坐吧,生產要很久。」她拍拍旁邊的空位,「你也幫不了它,分娩是母親獨自完成的任務。」

  謝玄英沉默地坐下。

  冬夜雪站了起來,在馬廄裡轉了兩圈,復臥下,四肢時不時刨動,鼓脹的肚皮微動,偶爾有痛苦的呻吟。

  謝玄英低聲道:「它很痛苦。」

  「開產道會非常痛。」程丹若覺得他有點過分緊張了,故意挑起話題,替他轉移注意力,「你第一次見生產?」

  他「嗯」了一聲,說:「母親生芸娘和四弟時,我都不在家。婦人生產……也這樣嗎?」

  程丹若道:「對,宮縮會非常痛,胎位不對,還會難產。」

  謝玄英投來異樣的眼神:「你見過?」

  她說:「我是大夫,當然見過。」

  他沉默了會兒,握住她的手:「你怕嗎?」

  「做大夫,還是做女人?」程丹若察覺到了什麼,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問,「你是不是想問我,怕不怕生孩子?」

  謝玄英沒有回答,堅持問:「你怕嗎?」

  她說:「怕。」

  風吹過懸掛的羊角燈,光影晃動,屋頂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下雨了。

  程丹若裹緊斗篷,望著痛苦的冬夜雪,慢慢道:「說起來,上次我們說到小雪懷孕,就提過這件事。」

  謝玄英道:「是。」

  「我想過這個。」程丹若說,「不止一次想過,但我一直沒有想清楚。」

  他問:「你怎麼想的?」

  她抿住了唇。

  謝玄英道:「不想說,便不必說。」

  夜深人靜,風雨飄搖,整個馬廄只有馬的聲音。它們在刨蹄子,在打盹,在啃食草料,窸窸窣窣的,反而有種特別的靜謐感。

  程丹若看向冬夜雪,它「呼哧」「呼哧」的喘著氣,口子慢慢打開,隱約能看見毛茸茸的膜囊。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在生產的痛苦前,去談論這樣的話題。

  「你剛才問我,『沒事』是不是真的沒事,別的不一定,但生產……」她下定決心,慢慢打開話匣,「雖然每個女人都可能經歷,可這確實並不容易。」

  謝玄英認真地傾聽。

  程丹若道:「不僅僅是生產時的痛苦,懷孕時的艱難,分娩最可怕的地方,還是死亡,我是大夫,所以我太清楚,有多少種情況會讓一個產婦死掉。」

  他明白了,很肯定地說:「你害怕。」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以前,我沒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只是覺得,等到合適的時候,未嘗不可。」

  謝玄英略感好奇:「合適的時候是什麼樣的?」

  程丹若確實考慮過,答得很快:「根基穩固、環境安定、人手齊備。」

  根基穩固,是指她已經在謝家站穩跟腳,擁有一定的話語權,可以主導妊娠期的種種,不需要聽人瞎指揮。

  環境安定,顧名思義,如果外放,要等安頓下來之後,不能在路上,期間不會遭遇太大的災難,比如戰爭、洪水,沒有需要逃命的風險。

  人手齊備,大致是三點,能夠找到一個信任的穩婆,教會她正確接生,培養丫鬟,讓她們知道該如何照顧產婦,如能有個擅長婦科的大夫,就再好不過。

  然而,計劃總是十分簡單,現實則相反。

  婚姻與她預測的不同。

  他也與她預測的不同。

  最重要的是,她遲遲未曾做好準備。

  「兩個太醫都給我看過,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程丹若低下頭,看著自己沾墨的衣袖,墨跡乾透,好像乾涸的鮮血,「七情內傷,對不對?」

  謝玄英遲疑一剎,點點頭。

  「我是因為過往經歷,方才如此。」她平淡地說,「但婦人生產時,因為種種緣故,極有可能得憂鬱之症,不僅悲傷、痛苦、易怒,乃至自戕,更有甚者……會殺嬰。」

  她的聲音很輕,猶如晚風,可聽在謝玄英耳中,無異於駭聞,不由毛骨悚然。

  「母親會殺死自己孩子?」他難以置信。

  程丹若道:「這是一種病,你就當是人體氣流逆行,蒙蔽了心智,同鬼上身一樣身不由己就是了。」

  說產後抑鬱,激素變化,謝玄英無法理解,但一說鬼迷心竅,他馬上就懂了。

  「此事常見嗎?」

  「三成左右。」程丹若用了一個老舊的數據,具體的情形,她並未深究過,無法給出準確的數值。

  謝玄英只覺匪夷所思,這類事,他此前從未聽聞過。

  但很快,他想起了謝皇后。

  在模糊的童年記憶裡,謝皇后給他的印象十分可怕,她冷冰冰的,喜怒不定,不是在流淚,就是在生氣。

  他總是為此膽戰心驚,唯恐觸怒了她,從未感受過血脈相連的溫暖。

  如今想想……也是生病了嗎?

  程丹若見他不吭聲,以為他不信:「這等婦人病,你沒聽過也實屬正常。」

  謝玄英搖搖頭,將謝皇后的事告訴她。

  程丹若道:「也許是,也許不是,我沒有診斷過,不好下結論,但以她當時的處境而言,可能不小。」

  丈夫忽然變成了皇帝,忌憚娘家的勢力,還有來自太后和宮廷的壓力,抑鬱也不奇怪。

  謝玄英默然不語。

  「病有輕有重,有的人症狀輕,只是更易流淚,僅有少數人會自戕,抑或是傷害自己的孩子。」她安慰,「你不要太害怕,這樣的人不多。」

  他問:「你會是嗎?」

  「我不知道。」她反問,「假如我是,你能做到什麼地步?」

  「若我情況不佳,懷孕時就小產了,或是難產,孩子和我只能活一個,甚至已經生下來了,可孩子太虛弱,沒過多久就沒了。你會要我再試試嗎?」

  「若我因此無法懷上身孕,你是打算納妾,還是與我和離?若我生的是女兒,無法再生第二個孩子,又怎麼辦?」

  她有太多太多的擔心,正是這些擔心,使她遲遲無法做決定。

  「若我病了,你要怎麼安頓我?若我死了,你能替我完成沒有做完的事嗎?你打算怎麼做?如果我不能一次就生下兒子,如果生了就死,如果我——瘋了……」

  程丹若轉頭看向他,神色迷茫。

  「你能讓我結束這痛苦的一生嗎?」

  同一時間,冬夜雪發出痛苦的嚎叫。

  後臀處,液體流出,膜囊破裂了。

  白色的半透明的嚢體凸出體外,隨著子宮的收縮,隱約能看到一隻馬蹄。

  它開始生產了。

  馬廄中飄出奇怪的味道,雨水裹挾著泥土和馬糞的氣息。

  程丹若有點想吐。

  她知道,這不是胃不舒服,是情緒所致,連忙深呼吸,扼制嘔吐的欲望。

  謝玄英嘆口氣,張開手臂抱住她。

  「別。」她擋開,轉開了視線。

  這一瞬間,謝玄英好像回到了新婚第三天的浴室,她的抗拒如出一轍。但今時今日,他已經不再茫然失措了。

  「好。」他神色如常,只是替她掖緊斗篷,免得被夜風吹著。

  她怔怔坐著,注視奮力生產的冬夜雪。

  它起來,又臥倒,半透明的囊膜垂落,能清晰地看見一隻黑色的馬蹄。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謝玄英輕輕說。

  今時今日,程丹若也不是從前那個認定他不明白的穿越者。

  「你明白什麼了?」她微微怔忪。其實,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道:「不想要孩子。」

  程丹若下意識地反駁:「我不是不想要,只是……前途難料。」

  她試圖解釋:「假如懷上了,卻無法生下來,或是生了女孩兒,依舊無法完成這件事,要不斷嘗試——我運氣有這麼好,每次都能活下來嗎?」

  「丹娘,」比起她的激動,謝玄英卻出乎預料地平靜,「想要孩兒的人,只會說無論男女,給她一個孩子就好,你不是。」

  程丹若頓住了,少頃,道:「我並不重男輕女,只是,生了女兒就是結束了嗎?」

  「所以,你想要的是『結束』。」他客觀道,「我說對了嗎?」

  程丹若抿住唇,無法否認。

  生育在古代和在現代,意義截然不同。現代人想的是「我想不想生」,可身處在此地,她考慮的卻是「我該不該生」。

  當選擇變成任務,一切就變了味道。

  她渴望結束,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最快解決這個難題。

  「並不是每個人都要生兒育女的。」謝玄英看向她,慢慢道,「丹娘,我們可以不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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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八十六章 照見我

  不要孩子?

  程丹若做夢都沒想過,謝玄英會說出這樣一個的答案。

  她下意識地否認:「你在開玩笑。」

  「我沒有玩笑。」謝玄英微蹙眉梢,「生兒育女關係重大,怎能玩笑?」

  程丹若道:「是啊,生兒育女,關係重大,你怎麼能不要?」

  「丹娘,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都如人意。誰都想父母雙全,有妻有子,兒孫滿堂,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他望向角落的冬夜雪,它實在太痛了,拖著鼓脹的肚子,走到主人面前,眼裡都是淚花。

  謝玄英起身,抱住了愛駒的腦袋。

  冬夜雪又躺下來,「呼哧」「呼哧」地努力,肚皮膨大又收縮,一點點擠出另一條馬蹄。

  不一會兒,兩隻短短的馬腿垂落,半透明的膜包裹其上,像層白翳。

  「古往今來,哪怕身為帝王,都不見得必然有子。」他蹲在地上,不敢碰冬夜雪的肚子,只敢摸它的鬃毛,「首輔重臣,亦是如此,還有的,固然有兒有孫,可風雲變幻,轉瞬死絕,照樣留不下香火。先帝在位時,這樣的人家很多。」

  程丹若道:「也許。但試過了得不到,和最開始就放棄,豈能一樣?」

  皇帝登基二十多年了,妃嬪填滿了後宮,可他照樣沒死心,還在努力。他現在年輕,還能說不要,等老了以後呢。

  「你的兄弟都有孩子,獨你沒有。」她問,「你不會後悔嗎?」

  「我們兄弟之中,也只有一個能有爵位,這就是命。」謝玄英道,「丹娘,我並非空口白牙,同你說我不要孩子了,是我不能失去你。」

  不知為何,他越開明,她越想駁斥。

  「我不一定會死,這世上,人們看見的活著的母親,總比死了的多。」她問,「時間長了,你內心深處,興許會有聲音說,試試吧,也許不呢?」

  她屢屢懷疑,謝玄英卻一點都不生氣。

  他只覺得憐惜:「丹娘,倘若是你,性命和孩子,你會怎麼選?」

  程丹若沉默了會兒,不想騙他:「我想自己活。」

  「你的命在我心裡,比我的命更重要。」謝玄英不厭其煩地重復,「我不能和你說,此生無子,我心裡半點遺憾也沒有,你不信,我也不信,可人世間許多事不能強求,我父親——」

  他頓了頓,還是道,「我父親心裡,沒有我,我也認了。」

  程丹若怔住。

  「我同你說過,『夫婦,人之始也,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我不能為了孩子放棄我的妻子,有妻,才有子。假如孩子會讓我失去你,我寧可不要。」

  他的口氣並不決絕悍然,抑或賭氣逞強,反而像是思考過許多遍,最終得出內心的抉擇,故而異常平靜,也異常篤定。

  「丹娘,人無子,這一生照樣過。」謝玄英懇切道,「人活一世,未必要留下香火才算來過,學問功績,亦能青史留名。」

  程丹若張張嘴,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太開明,開明到這些想法,其實就是她內心的真實念頭。

  是啊,人活一輩子,一定要有孩子嗎?為世界做過貢獻,生活得有價值,難道不也是很有意義的嗎?

  可就是太相似了,才讓她難以相信。

  程丹若的運氣就這麼好,隨便嫁一個男人,就志同道合,靈魂伴侶了?

  在現代,她都不敢奢望這樣的運道。

  謝玄英試探著去覆她的手背,見她沒有掙脫,方才扣攏五指:「倘若將來,你我覺得膝下空虛,可擇族中弟子過繼,若是想有人繼承你我的志向,我亦可收幾位弟子,就如同老師教我那樣,教他們人生道理。」

  程丹若不作聲。

  她仍然感覺到了濃濃的不真實。

  直覺告訴她,謝玄英沒說謊,可理智卻始終在質疑,是的,他沒騙你,可他還這麼年輕,誰敢說今後不會後悔?

  可後悔又怎麼樣呢?

  現代人也會後悔,從前說好丁克的男女,因此離婚的不在少數。

  至少這一刻,他是真的這麼想的,不是嗎?

  要後悔,也應該是三十歲之後的事情了。

  她至少有十年的時間。

  十年後,她未必還活著。又或許,那時的她已經完成了所有的志願,能夠毫無遺憾地嘗試去冒險。

  留一個孩子慰藉他的後半生,她也能死得更坦然些。

  ——是嗎?

  她這麼想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看向冬夜雪。

  它側躺著,半隻馬身已經在體外,小馬的後腿時不時蹬一下,慢慢擠出母親的肚子。

  多麼痛苦啊。

  程丹若凝視著它的身軀,由衷感覺到敬佩,以及恐懼。

  我真的……願意做這樣的嘗試嗎?

  沒有無痛針,沒有剖腹產,什麼都沒有。

  我真的敢嗎?我真的想嗎?這是我真實的想法,不是我的愧疚嗎?

  馬的前蹄卡在了產道口。

  冬夜雪發出痛苦的嚎叫,眼裡流出晶瑩的液體。這隻美麗如同精靈的生靈,此時躺在草堆裡,尿液和羊水沾濕了毛發,狼狽地像是野馬。

  謝玄英一時被吸引注意力,忘記了說話。

  他看到它扭曲變形的身體,看到它用力地蹬著草垛,看到它拼盡全力,也看到它無力地垂下頭,微弱地哀鳴。

  霎時間,彷彿利刃刮擦過肌膚,心底竄上刺骨的寒意。

  他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收緊手掌,牢牢攥住她。

  真正的痛苦無法用言語描述,親眼見證的人,才能切身感受到其艱難:好似五臟六腑被緊緊攥住,每一根骨頭都在顫慄,好似河水沒過口鼻,肺部被水充斥,痛楚蔓延到每一寸血肉。

  他無法想像,這樣的痛苦在她身上出現。

  一剎都不願意,何況漫長的幾天幾夜。

  如此折磨,怎堪忍受?電光石火間,他的內心通明澄澈。

  「丹娘。」他忽而明白了自己最真實的念頭,「我們不吃這個苦了。」

  程丹若猛地扭頭,震驚地看向他。

  謝玄英一無所覺,只是道:「我不想讓你吃這個苦,也不能看你吃這樣的苦。」

  程丹若張張口,說不出半個字。

  咽喉被無形的手扼住,一寸寸擠出她的靈魂,她漂浮在空中,強烈的酸意沖上靈台。

  一片靜謐中,冬夜雪又掙扎了起來。

  它拼盡全力,四肢用力蹬著,終於,小馬的前蹄擠了出來。

  淡淡的血腥味溢散。

  小馬的脖子也跟著出來了,和腦袋一起,脫出了產口。

  它小小的一隻,擁有和母親一樣的黑色皮毛,正在努力甩掉腦袋上的白膜。

  這時,他們才發現,小馬的額頭上有一簇白毛,像火苗。它靠近母親,對草料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四條腿動來動去,雖然站不起來,但很活潑。

  春可樂被新生命吸引,趴過腦袋,好奇地瞅來瞅去。

  謝玄英按捺不住,蹲到冬夜雪的身邊,輕輕撫摸它的腦袋。

  冬夜雪虛弱地看著主人,沒有任何力氣回應。

  「好了,沒事了。」他安慰著它,「你把它生下來了。」

  小馬見到陌生的生物,湊過來拱他的靴子。

  謝玄英驀地擰眉,一時間,他忽然對這個小生命產生了微微的厭惡,不知道自己從前為什麼會期待它的來臨。

  但冬夜雪忽然扭頭,伸長了脖子,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然後,奮力起身,不斷舔舐它的皮毛。

  「過來坐。」程丹若開口了,「不要妨礙它照顧孩子。」

  謝玄英悻悻抬頭:「這小崽子……」

  話音戛然而止。

  昏黃的羊角燈下,他清晰地看見,她臉上有一行淌落的淚。

  這可把他驚得不輕,相識數載,除卻睡夢中,偶然見她落過一滴淚,謝玄英從未見過她流淚。

  九死一生不曾哭,千難萬險不曾哭,卻在這樣一個蕭瑟的秋夜,於髒亂血污的馬廄中,落淚了。

  「丹娘。」心中驟然高懸,謝玄英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甚至記不得方才說了什麼,踟躕不安地喚她的名字,「你……」

  「我不叫丹娘。」她坐在條凳上,凳子跛了條腿,羊角宮燈斜斜照亮她半張蒼白的臉孔,「我叫若若。」

  謝玄英怔住,似乎明白了什麼:「若若。」

  程丹若似乎笑了笑,唇角的弧度並不明顯,卻很鮮活。

  像晨曦的露,穿透朦朧的霧氣,落在他的指尖,也像草間的花,微微綻開在了崎嶇的山路。

  很美,也很動人,叫他如逢仙降,不敢出聲驚動。

  靜謐中,她卻開口了。

  「我們把胎盤收拾一下吧,它已經把臍帶咬斷了。」程丹若說著,抓起地上的乾草,覆住血淋淋的胎盤,從馬的臀後取走。

  謝玄英擰眉,立時道:「我來吧。」

  他接過妻子手中的草和血肉,無措地捧了一會兒,拿出去燒了。

  趁此機會,他吹了吹風,冷靜下頭腦。

  回來時,小馬正顫巍巍地支起腿,試圖站立。

  但失敗了。

  再站。

  又趴下。

  謝玄英忍俊不禁。

  「小家伙很可愛吧。」程丹若久久注視著這個新到來的生命,緩緩道,「有很多人願意經歷痛苦,就是為了這一刻,她們真的很勇敢。」

  他道:「人不需要事事都勇敢。」

  她扭頭,望向自己的丈夫。

  「心存抱負時,人便捨生忘死。」謝玄英道,「孩子是許多女子一生渴求,立命之本,自然英勇無畏,捨命相博——但你不是,如此,何必相提並論。」

  這一次,程丹若沒有再否認。

  她微微垂下脖頸,出神地看著舐犢情深的冬夜雪和冬未來。

  母馬舔舐小馬,鼓勵它站起來。

  而小馬支棱著纖瘦的四條腿,一點一點,扒拉著乾草,哆哆嗦嗦地立住了。它翹著短短的尾巴,努力呼吸、吐氣、呼吸、吐氣……

  然後……拉出了粑粑。

  原來馬也有胎糞嗎?她有點意外。

  「我們回去吧。」謝玄英知道她愛潔,這馬廄裡又是尿,又是血和糞便,實在有點糟糕,「時辰也不早了。」

  程丹若同意。

  「我走了。」他摸了摸冬夜雪的腦袋。

  它蹭蹭他的手心,低頭去舔自己的孩子。

  雨淅淅瀝瀝地落在屋簷上,清脆悅耳,如珠簾滴落。

  走道兩旁無人,兩人的鞋子踩過水塘,有「啪嗒」「啪嗒」的水聲,光潔的青磚反射出暈開的燈光,朦朧的一團團。

  謝玄英握住妻子的手,心中既安定,又有些擔憂:「若若,你在想什麼?」

  程丹若道:「在想回去以後,要不要沐浴。」

  他:「啊。」

  「你沒聞到嗎?我們倆一股馬味。」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我好像踩到馬糞了。」

  這種軟綿綿的奇怪的觸感,讓人頭皮發麻。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難受,道:「你把鞋脫了,我背你回去。」

  程丹若:「不要。」

  男主角背女主角回去什麼的,太肉麻了,尬得她寒毛直豎。

  謝玄英道:「可你的鞋已經濕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她穿的就是家居的繡鞋,底很薄,且都是布底子,在雨中走了段路後,難免沁濕鞋底。

  只要一想到,沾有馬糞的污水會順著布料透上來,她就頭皮炸裂。

  「快脫掉,」謝玄英移過燈,「寒氣自下而上,最不能凍腳。」

  程丹若覷他一眼,脫掉濕漉漉的鞋子,慢慢撲到他背上。

  謝玄英左手托住她,右手提燈:「抱緊。」

  她摟住他的脖頸:「行嗎?」

  「嗯。」

  走到兩邊都是屋簷,勉強不必打傘,只偶爾有些許雨絲飄落肩頭,涼絲絲的。

  程丹若把臉貼在他背上,忽然感到一種幻夢般的不真實。

  青瓦城牆,不過戲劇布景,雨水自遙遠的山川跋涉而來,伴隨海浪般的歌吟,模糊了世界的邊緣。

  在這現實與夢的交叉口,感受到他的溫度和心跳。

  「你說的,都是真心話嗎?」她問,「你不要騙我,我不要謊言。」

  謝玄英頓住,想起方才所見的種種,無比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誰人十全十美?我最想要的,是與你白首偕老,餘下的事,有固然好,沒有也無傷大雅。」

  他反過來勸她,「我不是因為你能生兒育女,操持家事,才想娶你為妻。你不要因此自責,傷及己身。」

  她問:「那你為什麼想娶我?」

  「我說過了。」他有一點點不滿意,「我鐘情於你。」

  他確實說過,程丹若還記得。可嘴上說說是一回事,行動又是另一回事,彼時她不是不信,只是感受不到這話的分量。

  她抿抿唇,「噢」了一聲,不說話了。

  謝玄英卻有點忍不住了,「噢」是什麼意思?

  「我娶你為妻,自然要盡我的責任。」他道,「從前你受的苦,我無能為力,今後也不敢說,定能事事周全。但我力所能及之處,絕不會坐視你吃苦遭罪。」

  停頓了很長時間,他又一次提起了曾經的話。

  「我是你丈夫,你要相信我,我會照顧你的。」

  許久,背後傳來回答。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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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 01:37:40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八十七章 意綿綿

  程丹若回到東花廳時,整個人都是濕漉漉的。

  肩膀濕了大半,髮絲潮潮的,鞋還沒了,這般狼狽,倒是叫丫頭們忽視了她臉上的水痕,以為是雨。

  瑪瑙和竹枝圍著她更衣,擦頭髮,又慌忙叫熱水。

  程丹若不得不大半夜洗了個熱水澡,挽著濕漉漉的長髮,坐在熏籠上烘烤。

  謝玄英亦然,裹挾著香皂的馥鬱之氣,熱騰騰地坐到她身邊。

  兩人一面擦頭髮,一面低聲說話。

  程丹若說了個很現實的問題:「這次回來前,母親雖同我說,叫我養好身子再說其他,可一直沒消息,家裡總要催的。」

  「嗯。」謝玄英沒有否認,事情擺在那裡,總要解決,「先拖一拖,隔得遠,家裡也難干涉。」

  她問:「總不能拖一輩子。」

  「要尋個好說法。」他斟酌道,「不能一直說你身子不好。」

  遲遲不能生育,在他們這樣的人家,是不至於休妻的,可免不了橫生事端,非要她「賢惠」。

  謝玄英強調:「你我之間,容不下第三人。無論母親說什麼,你莫要多言,推到我身上就是了。」

  程丹若問:「你打算怎麼應對?」

  「憑空捏造的借口,容易被拆穿。」謝玄英思索,「真真假假才難以分辨,容易取信於人。」

  她好奇:「比如?」

  「有機會去五台山,請大師批命。」他道,「興許算出來就是命中原有一子,奈何……」

  「奈何?」

  「奈何小人作祟,沒有了。」謝玄英一本正經道,「亦真亦假,難以核驗,久而久之,就成了事實。」

  程丹若懂了,就是搞封建迷信。

  他卻道:「兒女親緣,都是命中注定,並不算欺瞞。」

  程丹若卻覺得不太靠譜:「假如母親不信,或是請人算命,找到一個命中帶子的女子,要你納妾,又該如何?」

  「獻給陛下。」謝玄英想也不想道,「你安心,有這樣的奇女子,父親必然送入宮中,輪不到我消受。」

  程丹若:「……也是。」但說起皇帝,又不得不問,「假如陛下出面呢?」

  「你安心,陛下無子,就不會同我提這事。」謝玄英對皇帝的心理很有把握,「他有子,如何還會惦記一個外甥?」

  程丹若想,她固然對人性頗多失望,可他也不逞多讓。

  皇帝對謝玄英,不過是移情的父愛,一旦有親生子,恐怕朝廷內外,全都要為襁褓中的嬰兒讓路了。

  「若若,此事不易為之。」他認真說,「需要你我下定決心,走一步看一步,慢慢謀劃明白。」

  說實話,假如他大包大攬,程丹若反而不信,子嗣是大事,哪有這麼順利?別是口頭安慰她罷了。

  但他擺明利害,坦誠自己也無萬全之策,她倒是安心了。

  正視問題,才能解決問題。

  所以,她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頭髮在炭火下逐漸乾燥,程丹若被熱氣揾得昏昏欲睡。

  謝玄英伸手摟過她,讓她靠在自己懷中:「睡吧,好了我抱你過去。」

  她「嗯」了聲,緩緩闔眼。

  這一刻,她好像在一場無比漫長的旅行後,終於回到家中,扔掉背包,脫掉牛仔褲,洗掉糊掉的妝容,一頭栽進床鋪,前所未有地放鬆了下來。

  倦意來襲,軀體墜入意識的河流,不斷下沉。

  她卸下了最後一絲防備,終於能夠真正地安心去依靠,去信任。

  程丹若睡著了。

  今夜,於謝玄英而言,也是一個不平凡的夜晚。

  他將熟睡的妻子抱回床上,蓋好薄被,然後也躺進被窩,習慣性地摟住她。

  然而沒多久,便感覺到胸口濕濕的。

  他以為她醒了,但撩開帳子,借著外頭的燭光一看,她的眼睛依舊緊緊閉著,淚水卻止不住地淌落。

  「若若?」謝玄英輕輕叫她的名字。

  她並沒有醒。

  他一時無比憐惜。

  恐怕,之前子嗣的問題,已經困擾她很久很久了。她不敢主動說明心思,唯恐被認為大逆不道。

  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呢?

  謝玄英十分懊悔,不敢想像,過去的她獨自背負了多大的壓力,又很慶幸,自己及時說出了這件難題。

  他伸手撫住她的面頰,指腹拭去眼淚。

  讓她哭吧。

  七情內傷是憂鬱太過,能夠哭出來,宣洩自己的委屈,也是一件好事。

  他摟緊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止住哭泣,平緩地深眠了。

  謝玄英略微安心,也跟著入睡。

  第二天,東方微白之際,微微異常地甦醒。

  最初,他以為只是老問題,近五個月間,他們不是分隔兩地,就是她在生病,還有生育的顧慮,親熱都是淺嘗輒止。

  但很快就察覺到不對。

  她的腿擱在他腰上。

  這可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成親三年,他每日都抱著她入睡,可她只是習慣被擁住,手臂永遠橫在胸前,腿最多貼著他的,沒蜷縮成一團就很好了。

  最讓他耿耿於懷的,莫過於腳尖不老實,愛鑽出被角,易著涼不說,還像是隨時隨地要跑似的。

  然而,今天,她窩在他的臂彎中,一條腿彎曲搭在他腰上,把他壓住了。

  謝玄英稀奇地摸了好一會兒,摟緊她。

  她也往他懷裡靠了靠。

  兩人緊緊貼在一處,密不可分。

  謝玄英靜靜享受了會兒她的親近,但很快,不得不挪遠點。

  他試探著去捉她的手。

  她手指曲攏,握住了他的手掌。

  謝玄英愣了愣,旋即彎起唇,把她的手抬到唇邊,親吻她的手心。

  輕微而柔軟的愛撫,徐徐喚醒了程丹若。她像是睡了懶覺的孩子,沉眠後被陽光叫醒。

  「幾點了?」

  「七點多一些,還早。」他問,「你要不要再睡會兒?」

  程丹若許久沒睡得這麼好,確實還留戀床鋪,不想馬上起身,可睡得好,清醒得也快,睜眼便無睏意。

  於是枕著手臂,打量著他的模樣。

  寢衣半合,胸膛和腰腹的線條都很完美,還有……她戳了他一下。

  謝玄英:「若若。」

  一夜過去,她似乎又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猶豫了下,悄悄縮回手。

  謝玄英把手伸過去。

  帳中的動靜忽然變得細碎而纏綿。

  好一會兒,謝玄英才撩開簾子,拿過臉盆架上的布巾,打濕了擦手。

  程丹若頭枕被角,看著他。

  謝玄英接受到她的視線:「嗯?」

  「想喝水。」她抿抿嘴巴。

  捂在棉被裡的銅壺還有餘溫,他倒了盞溫水,餵到她唇邊。

  她就著他的手喝了,還沒等謝玄英把她摁回去,她就像是被澆了水的蔫花,倏然精神。

  下床,穿衣服,路過鏡子的時候,唬了一跳:「我的臉是不是腫了?」

  謝玄英不動聲色:「有嗎?」

  「有,可能是昨晚上水喝多了。」她用手背貼住臉孔,皮膚微微發燙。

  「還好,」謝玄英道,「叫丫頭拿井水給你敷一敷。」

  「嗯。」

  衙門裡有自己的井,瑪瑙很快端了盆冷水進來,見到她的臉,先愣了一愣,又看見褶皺的床單和扔掉的布巾,鬆口氣,若無其事地打帕子給她冷敷。

  程丹若拿冷水敷過臉孔,一下舒服許多,起床洗漱。

  用過早飯,到三堂次間工作。

  麥子跳上桌案,盯著瓷缸中的水草金魚姐妹。

  「麥子!」程丹若大驚,趕忙丟下手裡的墨,把它抱到褥子上,拿毛球轉移它的注意力,「玩球球,不許撈魚,知道沒有?」

  麥子:「喵~~」

  「撒嬌也不可以。」她說,「不要惹我生氣,我生氣了就讓你進宮。」

  麥子扒拉起了毛線球。

  程丹若抓緊磨墨,時不時瞧它一眼。麥子是家貓,但除了睡覺的正屋不能進,整個縣衙都是它的游樂場,和散養的一樣野性。

  不撈金魚,樹上的麻雀也很好玩嘛。

  它玩了會兒球,溜達到院子裡,盯著樹上的鳥,時不時在樹皮上磨磨爪子。鳥兒受驚,飛到了二堂的樹上,麥子「嗖」一下竄出穿堂,跟出去了。

  程丹若定了心,翻開昨天的書稿,繼續琢磨文章怎麼寫。

  冷靜一夜後,她覺得昨天的稿子爛透了,哪裡都不合適,乾脆全部拋開,只專注寫鼠疫。

  興許是今天晴空萬里,太陽光為人體帶來了諸多助益,又許是桂花的香氣令人舒展,她文思如泉湧,注意力也特別集中。

  首先,闡述鼠疫的起源、分類、特徵,接著是防治要領,再附上解毒活血湯的藥方,然後佐以案例。

  大綱很快出爐。

  程丹若讀了幾遍,尚覺滿意,抬頭活動脖頸。

  一窗碧空,半室秋陽。

  謝玄英正拿了昨天的書稿,立在窗前翻閱。暖意的光照在他身上,冠以天然的濾鏡,愈發襯得他朗目疏眉,神儀俊雅。

  程丹若忍不住瞥一眼,再瞥一眼,很想摸下他挺直的鼻樑。

  「丹娘,這麼分不合適。」謝玄英對上她的眼睛,立時開口,「據我所知,百日咳、瘧疾都是厲害的疫病,你將其降為次等,縱然有理,可卻易令人疏忽大意,反倒耽誤診治。」

  她驟然回過神,假裝自己從未分心:「對,你說得有道理。」

  如今,大夫的資質良莠不齊,萬一有庸醫拿了她的書,以為乙類傳染病就是不嚴重,誤人子弟可就麻煩了。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還有,這類分等的事,盡量免了為好,尤其你論據含糊,難以服眾。」謝玄英和她說正事,向來都是直言不諱,「免得太醫院有異議,為此爭議。」

  程丹若:「……也對。」

  不能忘記官僚的做派。

  況且,她確實不知道該怎麼把現代的醫學理論,翻譯成古代的中醫理論,不得不一筆帶過,推論部分不足以取信於人。

  ——他走路怎麼沒聲音?

  「那我是以鼠疫為主,不言其他,還是都寫呢?」她調整方向。

  謝玄英反問:「你還會治哪種瘟疫?」

  程丹若:「……」理論上都會,實操只有一個,「那就先寫鼠疫,然後加一篇總論吧。」

  假如反響好,就寫第二卷 。

  古代一輩子寫一套書,很合理。

  「你是什麼時候來的?」她忍不住問,「我都沒聽見。」

  「不久,怕打擾你。」

  謝玄英說著,想起方才見到的場景:她低垂著頭,奮筆疾書,神色專注,臉孔被陽光照亮,泛出淺淺的紅,久違的好氣色。

  更重要的是,昨天的懨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唇邊小小的弧度。

  那時,他就知道,她已經成竹在胸,不需要他幫忙了。

  這怎麼行呢。

  他馬上拿了稿子,以最快的速度看完並思考,搶在她問之前開口。

  她果然沒察覺,聽得很專注。

  念及此處,謝玄英的唇角便微微上揚。

  「你笑什麼?」她疑惑,「我臉上沾到墨了?」

  他清清嗓:「沒有。」

  程丹若不信,又摸了摸臉頰,說:「是不是有點紅?」皮膚好像燙燙的,「太陽曬的。」

  「我看看。」謝玄英伸手,想摸一摸她的面孔。

  微弱的電流竄過,從他的指尖跳到她臉上。

  程丹若輕輕「啊」了聲,本能地捂住臉:秋天就是這個不好,靜電也太痛了。

  謝玄英卻被她嚇了一跳,連忙問:「痛不痛?我不是有意的。」他端詳她的臉頰,不見紅痕才鬆口氣,「我給你吹吹。」

  清涼的氣息撲到面頰,帶著木樨香餅的清香。

  少時,「還痛嗎?」他問。

  她瞧著他,搖搖頭。

  柔軟的雙唇,貼住她的香腮。

  --

  秋日映卷簾,情思長更綿。

  金魚水中戲,鴛侶賽神仙。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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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 01:38:04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八十八章 有商量

  文章從《論治瘟疫》變成了《治鼠疫》,寫作的方向算是定了下來。

  這個秋季,偶有雨,天氣比以往冷得要早一些,總的來說,算是風調雨順。

  當然了,個別縣春天除蝻不利,夏末的時候又孵出不少綠色螞蚱,好在沒有變成蝗災。

  謝玄英把那個縣令叫過來痛罵了頓,不知道說了什麼,對方連滾帶爬滾出府衙的大門。

  程丹若在背後總結:皇權不下鄉,縣令都一般,知府看運氣,巡撫無不貪。

  習慣就好。

  年底,長寶暖的各項收益反饋上來,她又寫了份年終報告上交。

  這回沒什麼內容,主要提一提年後交接的事宜。

  之前朝會,已經定了由織造局接手,她自不會反悔,但作為創始者和股東,她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

  「臣以為,紡織多為婦人所做,其中不乏孤寡之家,織造局難免與織娘來往,為長久計,請尚功局女史掌管技藝,更替織法。」

  早在毛衣被發明之處,程丹若就提過這樣的意見,皇帝也指派尚功局研究,讓方嫣出差大同,教授織法。

  此時再提,合情合理,並不突兀。

  且石太監得了她的好處,在這事上和她計較,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他不說壞話,皇帝也樂得女官與太監互為制衡,反正都是為他辦事的人,爽快同意。

  等到交完秋糧,整個大同就進入過冬模式。

  謝玄英的工作就剩下了撫恤。

  照舊給孤寡之家、貧寒學子、路邊旅人供應蜂窩煤,每月初一、十五,熬紅薯粥賑濟貧家。

  程丹若則買了許多毛線,連同新版的《毛衣歌訣》一起,送到邊關給軍屬。

  其餘時候,兩人都在屋裡貓冬。

  九月底,程丹若消失數月的大姨媽,姍姍來遲,宣告她的身體正在緩慢恢復。他們趁機談起了避孕的問題。

  成年男女,合法夫妻,以後總不能各吃各的飯吧。

  謝玄英翻閱醫書,找到許多所謂的「避孕」方子。

  如果說,羊腸、魚鰾之類的物理方法,還算比較靠譜的話,還有很多奇葩的辦法聞所未聞,比如服用蠶螁紙,也就是蠶蛾的卵殼燒灰,據說終身不孕,還有油煎水銀,還說不損人。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倒是墮胎藥不少,許多醫書中都記載了墮胎的方子,效果存疑。

  市面上眾多偏方也不必提,都離譜得很。

  不過,程丹若雖然知道不靠譜,卻沒有阻止他。既然他說交給他,當然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他也要有參與感才好。

  忙活許久,謝玄英選擇了最不傷人的一種:「用羊腸吧。」

  程丹若糾結了下,無法接受這種不衛生的辦法。以目前的醫療水平,她必須非常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

  「不乾淨,還容易破。」

  他猶豫:「那就不在裡面?」

  「我有自家的辦法,但凡事都有例外。」程丹若吐露部分事實,「還是照舊算日子禁房事吧。」

  提及此事,她十分好奇:「你從何得知,小日子前後不易受孕?」

  謝玄英有點不太想說,但在她催促的眼神中,還是小聲透露:「我幼年時,曾由貴妃照顧過一段時日,她問太醫調理之法,太醫說,婦人絕經後六日易有身孕,還分單日和雙日。」

  程丹若:「……」

  她好像知道出處了,《婦人大全良方》裡提到,「凡男女受胎,皆以婦人絕經一日、三日、五日為男」「若以經絕後二日、四日、六日瀉精者皆女,過六日皆不成子」。

  可惜的是,日期不是這麼算的,算準了也並不安全。

  「這個算法不太準。」她含混地說,「還是我自己算吧。」

  謝玄英沒意見。

  「先這樣,走一步看一步吧。」巴西的橡膠樹,如今當然還在亞馬遜雨林,但天然橡膠有別的來源。

  比如某種蒲公英,名為橡膠草,能夠提取一定的天然橡膠,在新疆有分布,在溫帶便可種植。如果能借長寶暖收羊毛的路線,沿途尋找這類植物,多少能做出一些橡膠用品了。

  不止是小雨傘,還有醫用手套、輸血管、鬆緊帶……

  程丹若越想越惆悵,總覺得自己需要活到五十歲,才能把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必須品集齊。

  尤其是金雞納樹,要付出多少黃金,才能讓西洋人把它弄過來呢?

  *

  除了夫妻生活,謝玄英和程丹若需要面臨的另一件要事,就是明年離任後,該何去何從。

  在大同的三年,謝玄英的政績有目共睹。他有後台,又有聖眷,升官是鐵板釘釘的事。

  問題是,他們打算借此回京,在六部謀一職位,還是繼續外任為官?

  兩人都傾向於後者。

  程丹若不喜歡京城的氛圍,發達是發達,便利是便利,然而,皇權腳下,等級森嚴,總讓她煩躁。

  謝玄英則是覺得,好不容易出來了,天高海闊,為百姓做點事,遠比爭權奪利更有意義。

  二人達成共識,接下來就是物色地方。

  程丹若比較喜歡沿海地區,方便搜集海外作物,了解世界大勢,但不強求,當然了,也強求不得。

  具體能分配到哪裡,要看吏部的空缺,也得看帝王的心思。

  「何處都無不可。」她總結,「只要升官能做事就行了。」

  謝玄英故意道:「雲貴蠻荒之地,你也不怕?」

  程丹若反問:「你不怕,我有什麼好怕的?」她去過雲南貴州旅游,雖然談不上了解,但至少見過,而恐懼通常來源於未知。

  謝玄英道:「你怎知我不怕?」

  他展開邸報,「毛韜之可是死了。」

  程丹若的表情一言難盡。

  毛略,字韜之,就是之前的毛巡撫,他被貶官後,到雲南當知府。然而,上任才不到一年,十月初,他就死了。

  原因:苗民叛亂。

  甚至不能說是叛亂,只能說苗民不滿當地的政策,衝進知府衙門,直接把沒來得及逃跑的毛知府給咔嚓了。

  然後,土司寫了奏疏說明此事,大致是哎呀不好意思,我們有點內亂,已經平定了,要不我找幾個人給你們,算交代一下。

  這種事不止發生過一次,西南大大小小的戰事,和北邊相差無幾。

  朝廷的態度,一向都是「小錯你們認了就不打你們」,所以,類似的事情時常上演,「改土歸流」的流官們,總有幾個倒黴蛋,變成了矛盾的犧牲品。

  毛知府不幸地成為了其中之一。

  程丹若道:「別的不說,最近西南大大小小的事可真不少。」

  毛知府的死是其一,另一件事,便是今年土司上貢的隊伍被人打劫了。

  朝廷對土司朝貢有很明確的規定,三年一次,以示臣屬。所以,東西多寡,珍稀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代表的政治含義。

  然而……被打劫了。

  雖然按察使司很快查明,是當地的一伙強盜幹的,但這事還是引起了很多討論。

  大家都覺得,這事兒不簡單。

  嚴嚴冬日,外頭下著鵝毛大雪,屋裡的炕燒得熱熱的。

  風爐煮著熱茶,攢盒裡是瓜子、蜜餞、肉脯,炭盆窩的芋頭散發出香氣,白瓷盅裡小小的一碗蜂蜜。

  程丹若剝開芋頭,放進碗中,拿藥杵碾壓,再用紗布過濾。

  「搶貢品也太大膽了,演水滸呢?」她捶著芋泥,心中大為不解。

  謝玄英拿了柿餅餵到她嘴邊:「我也覺得,恐怕不是強盜所為。」

  「嗯?」她咬下一小塊,糖霜厚厚的,甜得張不開嘴。

  「臬台捉拿太快,有掩人耳目之嫌。」他解釋,「貴州地形復雜,生苗眾多,往山裡一鑽,官府哪有能耐立時捉拿,不過搪塞罷了。」

  芋泥捶完了,程丹若小心地鋪在銀杯裡,注入熱紅茶:「那會是什麼人?」

  謝玄英道:「定西伯。」

  她一時訝然。

  這個名字於她不算太過陌生,當初靖海侯府辦冬宴,她見過定西伯夫人和她的小姑子。那個小姑娘叫桃娘,調皮大膽,美貌可愛,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定西伯怎麼了?」她下坑,換小銅鍋煮鮮奶。

  「他家在西南三代經營,勢力龐雜。」謝玄英把她拽回身前,拿毯子捂好,順手替她撥開額角的亂髮,「據說許多土酋只知定西伯,不知京城天子。」

  程丹若解開綁辮子的紅繩。冬日不出門,她懶得梳髮髻,乾脆只把頭髮編成辮子盤好,但額前的碎髮因為沒抹頭油,總是往下掉。

  「此事陛下知道嗎?」她拿起一枚金梳篦,倒插在頭髮上,固定住碎髮,省得一會兒喝奶茶,頭髮先嘗了味道。

  冬天洗頭可是個麻煩事兒。

  謝玄英道:「瞞上不瞞下。」

  程丹若想想雲貴亂糟糟的局面,道:「只要百姓安居,管他呢。」

  定西伯犯上就犯上,當地的貢品是給他享受,還是給了皇帝,區別不大。百姓能好好日子,才是最要緊的。

  謝玄英嘆口氣。

  為官三年,他深切地意識到,安定是真的不容易。平靜的生活對百姓而言,是極其難得的東西,總有一些天災人禍,逼得他們家破人亡。

  能夠踏實種地,普通勞作,按時收獲,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最後一年了。」他和她說,「希望冬天太平無事。」

  三年戰戰兢兢,但願能收個好尾巴。如此,方不負大同百姓的期許。

  「今年已經好很多了。」程丹若拉開炕櫃,裡頭是厚厚一沓賀年的帖子。

  她年年寫,對衙門上下的情況了如指掌:「好些人家添了新丁,我叫人打了長命百歲的銀錁子,回頭一塊兒發下去。」

  又道,「李老先生那邊,我打算送點人參,入冬了,老人家得格外小心才好。」

  謝玄英點點頭:「今年大同有不少南來的行商,你有什麼想吃用的,多買些備下好了。」

  互市進行到第三年,眼看朝廷不止沒有叫停的意思,還打算長久做下去,嗅覺敏銳的商人們自然不會放過機會,紛紛北上。

  如今,大同的鋪子裡既有胡人的牛羊,也有兩廣的臘味、江南的黃酒、湖廣的好稻,神通廣大的,還能弄來薊州的梅花笛、成窯的五彩雞缸、南京的竹器、浣花溪的玉版紙。

  儼然一個商業樞紐。

  牛奶煮好了,程丹若倒入杯中,加入蜂蜜,攪拌成奶茶:「都買齊了,臘味、茶果、衣料、棉花……」

  她羅列了十幾樣,末了才道,「還有糯米和粳米。」

  謝玄英這才「嗯」了聲。

  「今晚宵夜吃湯圓吧。」她說,「以前你去海寧的時候,都吃的什麼?」

  他說:「桂花糖的。」

  可愛的口味。她想著,說:「那就吃這個?」

  「好。」他收攏手臂,下頜抵住她的腦袋,「糯米不克化,你少吃些,再備點麵食。」

  她頓了頓,也「嗯」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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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 01:38:25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八十九章 玩游戲

  天寒地凍,程丹若的養生計劃遭到了天氣的阻礙。

  她給自己制定了作息表,每天就寫八百字,盡量不要勞神,有空就逗逗貓,散散步,鍛煉身體。

  可室內空間有限,運動量始終上不去,只好重新撿起了踢毽子的活動。

  不外出,她只穿一件白綾襖,下頭是海棠紅的絲綿長褲,褲腳改得小小的,方便運動。

  經過練習,她已經能連續踢十個了。

  鑑於如今的雜技表演,能踢幾百個不落地,她還是討厭這個活動,容易把她襯得像一隻笨拙的鴨子。

  謝玄英建議投壺。

  這也是時下流行的室內活動,男女都玩,投的瓶子開口不一,遠近不一,很考驗手法。

  程丹若玩得平平,興趣也平平。

  謝玄英就道:「你喜歡玩什麼,我陪你。」

  「你總贏,有什麼好玩的?」程丹若忍不住腹誹,怪不得在宮裡時,大家都說謝郎在,什麼射柳捶丸,大家都不樂意去。

  她也不樂意。

  比別人長得好看就算了,還比別人會玩,還文武都擅長,讓人一點競技的樂趣也沒了。

  「贏就算了,」她投出箭矢,不出意外,擦著瓶口過去了,「還不認真。」

  「哪有。」謝玄英不太自然地別開臉,視線落到了膝上。

  不知何時,她將自己的膝彎擱在了他的大腿上,因方才踢了毽子,褲腳露出一截腳踝,纖細又蒼白。

  搭上來的小腿有輕微的分量,壓住提花綢的袍子。

  他抽出袍角,蓋在了她的腿上。

  「手再穩一點。」他提示。

  「別吵。」

  「噢。」

  近兩月,她言談不顯,卻總在不經意間,露出一些過往沒有的隨意和親暱,像這樣散漫的坐姿,過去可從未有過。

  她總是若有若無地繃著自己,旁人瞧不出端倪,以為是宮裡規矩森嚴,自然姿態端莊,可他知道,這不是刻入骨髓的禮儀,是勉強。

  念及此處,謝玄英不由將掌心覆在她的膝頭,撫摸她的小腿。

  程丹若這才發現自己把腿架過去了,微微瞪大眼睛,趕緊收回來。

  他沒放。

  「放開。」她掰他的手。

  謝玄英很好說話:「那你坐上來。」

  「我還沒扔完呢。」她一面說,一面投出最後一支。

  中了。

  但看看隔壁的壺,全中。

  「不玩了。」程丹若打算結束今天的活動。

  謝玄英自知理虧,又問:「我陪你捶丸好不好?」

  捶丸和投壺能有什麼區別?

  程丹若打量著他,琢磨想個什麼法子,讓他能認真起來。

  玩游戲,總是有輸有贏的競爭才有意思。

  「這樣吧,我們換個游戲,套圈。」她有了主意,翻出自己的繡棚,拆了外頭的竹撐子,「就用這個。」

  他自無不可:「依你。」

  她又道:「游戲要有彩頭。」

  「賭錢?」

  「錢有什麼好賭的。」程丹若瞟他一眼,「我們寫上菜名,套中什麼,晚上就吃什麼。」

  謝玄英有了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程丹若磨好墨,在紙條上寫了各色菜名,其中還包括稻米、麵條、白粥、小米糕、粉條之類的主食。

  然後,她將主食通通放到最遠處,其他的菜譜抹亂四放。

  謝玄英看到了自己討厭吃的菜。

  「若若……」他悻悻然,「非要這樣嗎?」

  程丹若大方道:「是你說陪玩的,也可以不玩。」

  男人不可能在這時候認輸,謝玄英亦然,改口道:「也行。」

  「讓我先嗎?」她道,「套中的人擁有排除一個的權力。」

  謝玄英:「讓你。」

  程丹若立馬套了最近的一個,然後毫不遲疑地拿走了角落裡的「蒸飯」。

  「該你了。」她遞過竹圈。

  謝玄英接過竹圈,掂掂分量,輕飄飄的,與箭矢截然不同。

  他沉吟思索。

  第一次投,最好是像她一樣,挑最近的試試手感,然而以丹娘的表現,分明是想捉弄他,所以,下一次她套中,定會拿掉撈飯。

  只能先試試撈飯了。

  謝玄英把竹圈套在手指上,轉了兩圈適應分量,隨後看準了遠處的紙條,迅速丟了出去。

  竹圈落地,精準地套中了「撈飯」,其力度與角度,不得不說都十分完美。

  然而,下一刻,因為竹子的韌性,竹圈彈了起來,跳到了邊上。

  落空了。

  謝玄英:「……」

  「哎。」她道,「現在我相信,你射死黃耳的時候,不是故意害我跌倒的了。」

  謝玄英一愣,不由望向她。

  這似乎是第一次,她主動提及了他們的往事。

  「到我了。」程丹若撿起竹圈,準備賭一賭能不能套中麵條。

  中了的話,她就立馬拿掉撈飯,讓他晚上吃麵。

  她放心大膽地扔了出去。

  沒中。

  謝玄英微微鬆口氣,撿起竹圈,走兩步挑選位置。

  然後,挽袖子。

  認真了。

  程丹若被他的小臂吸引了。這是他全身上下,她最熟悉的部位,每天清晨,睜開眼所見的,必然是他橫在胸前的手臂。

  肌肉勻稱結實,線條感很好,且血管分明,叫人很想摸一摸他的脈。

  啪。清脆的落地聲。

  竹圈套在了「撈飯」上。

  程丹若轉頭,看向負手而立的他。

  謝玄英唇角微微揚起,眼底有晶亮的光,顯然頗為滿意自己的成果。這讓他看起來不再像之前那樣,勝券在握,波瀾不驚,多了一絲勝負欲。

  男人在想贏的時候,更有雄性魅力。

  這是很迷人的。

  「你拿走哪一個?」程丹若問。

  謝玄英撿起「麵條」的紙條,揉成一團,丟出了窗外。

  程丹若決定補充一下剛才的評價。

  男人在贏了的時候,會變成喜歡炫耀的小男孩。

  這是很可愛的。

  程丹若不動聲色,拿回自己的竹圈,視線在「鹿鞭」和「毛蛋」上轉圈。這兩個菜都是謝玄英討厭的東西,前者好像挑釁他本人的能力,後者則是令人不適。

  她也不喜歡吃活珠子,為了不坑到自己,選了鹿鞭套。

  果然,他抿住嘴角,不怎麼高興了。

  程丹若穩住手,把控力道,可就在竹圈脫手的剎那,背後傳來他的聲音:「麥子不要撈魚。」

  她驟然分神,準頭就偏了兩分。

  竹圈落空了。

  扭過頭,他已經提起麥子頸後的軟皮,把它塞進竹筐。

  程丹若並不計較他的計策,反正她玩的也不是游戲:「到你了。」

  這下,輪到謝玄英為難了。

  指腹摩挲竹圈,套什麼好選,這些菜裡,他最愛吃的是松鼠鱖魚。但套中後,出局選哪個呢?

  討厭的鹿鞭,還是難吃的毛蛋呢?無論選哪一個,她都會在下一局嘗試套中。

  他沉吟許久,投出了竹圈。

  程丹若支著下巴,好奇地看向結果。

  竹圈脫手,在空中劃過兩條弧線——等等,兩條?

  她吃驚地坐直,發現確實是兩個圈。

  是了,繡棚是兩個一模一樣的竹圈貼合而成,他把纏的線揉鬆扯掉,就變成一口氣投兩個圈。

  想明原委的功夫,竹圈已然落地。

  兩發兩中。

  「咳,僥幸。」謝玄英拾起竹圈,將「松鼠鱖魚」和「辣椒炒兔腿」遞給她,順手揉皺鹿鞭和毛蛋的紙條,嗖一下丟到外頭。

  隨後若無其事地坐下,喝口茶,「到你了。」

  程丹若:「……」真想給他照照鏡子,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我也要投兩次。」她說。

  「好。」他毫無意見,慢慢啜茶。

  程丹若一中一空,套了他不怎麼喜歡的炒麵筋,去掉了他比較喜歡的蝦圓。但他沒生氣,認真比試。

  兩次機會在手,他保留的菜色和排除的菜色,都特別得快。

  數回合後,隨著程丹若套中的「菠菜」,去掉了「小松菌」,游戲結束。

  她一張張翻著紙條,餘光瞥向他。

  謝玄英面色如常,幾不露痕跡,可神采過人,容光熠熠,像是飛翔的孔雀,不為鬥豔開屏,卻依舊展露華麗的尾羽。

  「你覺得是你贏了嗎?」她問。

  謝玄英客觀道:「僥倖小勝。」

  他保留了自己愛吃的,去掉了最討厭的,結果無疑讓人滿意。

  程丹若一時不作聲。

  他贏了嗎?

  或許。

  但翻看紙條,留下的菜色中,沒有一個她討厭的菜,同樣的,去掉的菜品裡,也沒有一個她喜歡的,甚至她最喜歡的幾道菜,都被早早留下了。

  她拈著紙頁,聽著它們沙沙落下的聲音,好像雨水。

  似乎從一開始,她就料錯了。

  婚姻的賭局裡,謝玄英可能會贏,但程丹若永遠都不會輸。

  被偏愛的人,怎麼會輸呢。

  「瑪瑙,把這個拿去廚房,叫她們今晚做。」

  程丹若吩咐著,忍不住想:或許,她確實是被幸運眷顧的人,這麼難的事情都賭對了,將來還能輸到哪裡去?

  說不定,她會一直贏。

  贏到最後。

  *

  大同迎來了今年最大的一場雪。

  幾天而已,地上就積了厚厚一層雪,麥子出去溜達,差點埋了自己。程丹若就更不敢出門了,每天起床穿了棉襖,窩在炕上寫信。

  她逐漸習慣了這樣的通訊方式,寫得慢,傳得慢,回復也慢。

  可所有的信息交流,都基於信件的往來,消息靈通的人,必定有不少樂意給他寫信的人。

  不過,今天程丹若要寫的,不是家信,而是給一個陌生的女人。

  長春號的文大奶奶。

  文家在山西做煤炭生意,當家的文爺意外死了,掌權的是他的妻子錢氏,人稱文大奶奶。她聯合了史家一道做蜂窩煤,如今也在山西掙下不小的市場。

  史家因此東山重起,待她也比過往更恭敬,當家的史數石時時上門送禮。

  程丹若不見他,他也不介意,坐下喝杯茶就走。

  禮數周到,以至於底下的人都不討厭他,一口一個「史家大爺」。

  十月中,史數石派人送來一批煤炭,說是捐獻給府衙,以備賑濟貧家,又專程說明,文大奶奶聽說後,也派人送了一千斤煤炭。

  今年冬天冷成這樣,超乎預料,倉庫的蜂窩煤確實不大夠,解了燃眉之急。

  為此,程丹若決定寫信,感謝一下文大奶奶。

  按照柳氏的說法,以他們的身份,不必多理會商賈人家。他們送禮就送,事情一概不應,時間久了依舊誠心,就請進來喝杯茶,賞他們一份臉面。

  沒錯,能進門坐冷板凳,也是「臉面」。

  但程丹若不甚在意,她現今是二品誥命,快到命婦天花板。冷淡是懂分寸,高傲是有規矩,隨意是親民仁善,反正必然是好話。

  既然文大奶奶出了錢,切實幫到了百姓,給個表彰合情合理。

  官方口吻寫了回信,程丹若又額外挑了兩匹綢緞當賞賜。

  按律商人不許穿綢,但眾所周知,他們囂張起來敢穿飛禽走獸。然而,無論私底下如何,見到官員時,再多的金銀珠寶、綢緞皮裘,也不能上身。

  等級社會,概莫如是。

  賞賜就不一樣了。

  程丹若賞給文大奶奶的,她就能大大方方地穿出去。

  「挑兩匹顯眼又素的。」程丹若囑咐喜鵲,「文大奶奶是個寡婦。」

  喜鵲爽脆地應下,挑了一匹沉香色妝花的綢緞,一匹紫褐色織金的葛紗。

  程丹若瞄了眼:「新花樣啊?」

  「織造局送來的。」喜鵲抿唇直笑,「都是官樣呢,這兩個色夫人穿得少,送人正好。」

  程丹若笑了:「行,這倒是份好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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