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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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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10:41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七十章 漸轉好

  第四天了。

  重症的病人連續救治無效死亡後,輕症的狀況得到了控制。

  今天,死亡人數明顯下降,輕症轉重症的人也不多。有些身體強壯的漢子,在連續服用幾服解毒活血湯之後,情況明顯轉好,紅腫消退,體溫回降。

  但程丹若並未放鬆警惕。

  藥不是針對個人情況特別熬製的,極可能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她不敢擅專,遇到拿不準的,就請李御醫斟酌。

  他用藥更精準,在不改變解毒活血湯的用量下,其他藥越量身訂製,效果必然越好。

  一上午過去,程丹若連口水都沒喝,眼前發黑方驚覺血糖低,忙給自己灌一碗鹽糖水,又含一顆麥芽糖。

  這是早晨跟藥材一塊兒送到的,麥芽糖剪成小塊,凝固後就是白色的糖塊,用米紙一顆顆包好,放在荷包裡就隨時能補充糖分。

  可即便有糖分攝入,她還是感覺到十分疲憊。

  中午,得勝堡送來午膳。

  她吃小灶,辣炒兔丁,紅豆糯米圓子,甚至還有一壺奶茶。

  程丹若毫無胃口,但全部塞下,不是飢餓,她也說不明白是為什麼,就想全部吞進肚子。

  梅韻猶豫了一會兒,試探著勸說:「以夫人的身份,著實不必親力親為,以保重身子為要。」

  程丹若笑了,說:「但『夫人』救不了性命,『大夫』才可以啊。」

  梅韻抿抿唇角,看向不遠處的棚屋。

  一個頭臉赤紅,大腿長了三個膿包的婦人,正抱著嬰兒餵奶,動作輕柔,口中哼著不知名的歌謠。

  兒時的記憶早已模糊,可不知為何,此情此景,喚起了梅韻的一些舊時印象。

  茅草屋,稻草席,女人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拍她的後背,雙手乾瘦卻溫暖。她朦朧地睡去,第二天睜開眼,卻發現母親的身體冰涼而僵硬。

  她推著母親,想叫醒她,她卻再也沒有睜眼。

  這一瞬間,梅韻很想自己的娘親,然而,令她難過的是,她竟然記不清娘的樣子了。

  片刻的沉默後,梅韻回神,還想問什麼事,卻發現程丹若已經走遠。

  有病人服藥三天後,依舊熱渴不退。程丹若在和李御醫商量,是否要再加藏紅花和桃仁。

  梅韻只好把話吞回腹中。

  忙起來,時間就過得特別快。

  程丹若下一次休息,日頭已經偏西,懷錶壞了,不知道時辰,可北邊日落晚,估摸著已經六、七點鐘。

  這時,守衛的蒙古兵忽而喧嘩。

  她神經繃緊,唯恐是哈爾巴拉捲土重來,誰想遠遠就見著了儀仗隊伍。

  旌旗飄揚,是大夏的人。

  程丹若深吸口氣,知道決定命運的時候到了。

  隊伍緩緩靠近,為首的是一個穿綠袍的人,看補子是七品官。這明顯是行人司的人,專門負責出差到全國各地,進行撫慰、賞賜、賑濟、祭祀等事。

  換言之,多半是好事。

  如果是問罪,不會是他們。

  高懸的心微微回落,程丹若迎上前,等待旨意。

  「程夫人。」行人司的司正朝她行禮,態度頗為恭敬。

  程丹若十分客氣:「一路風塵,辛苦了。」

  司正笑笑,展開手中的誥敕,宣讀朝廷對她的嘉獎。不得不說,中書舍人的文采還是那麼好,給了她不少褒獎之詞。

  什麼「秉性忠貞」「善體下情」「巾幗之勇」,反正都是好詞,關鍵是最末尾的兩句「賜金一百,加二品服」。

  宣讀完封誥,司正賀喜道:「恭喜程夫人。」

  二品誥命的稱謂,就是「夫人」,民間所謂的「夫人」,很大程度上,就是從一品夫人和夫人這樣的高品誥命中借來的。

  所以,程丹若原先被稱為「夫人」,是恭維,如今再稱「夫人」,是職稱,更是榮譽與地位。

  但這不是白給的。

  「陛下厚恩,臣唯死報。」程丹若很識趣,表示自己一定會堅守崗位。

  「程夫人高義,」司正主動透露消息,「微臣還要去見順義王妃,此次朝廷派了太醫前來,不知王妃的情形如何了?」

  程丹若道:「王妃的疫病已痊癒,請太醫多加調養即可。」

  她善意地提醒,「不過,韃靼營寨多病患,疫氣自口鼻而入,最好蒙面而行,以防不測。」

  司正從袖中掏出口罩,「用此物?」

  程丹若笑了,看來,因為沙塵的影響,她離京後,口罩依舊廣為流傳。

  「正是。」

  「多謝夫人提醒。」司正也知道這裡疫病嚴重,不敢拿命玩笑,立馬戴上了。

  程丹若目送他們離去。

  梅韻和柏木上前,雙雙跪下磕頭,大聲道:「恭喜夫人。」

  程丹若忍住了不適,他們這番表態是做給外人看的,意在維護她的威信,遂頷首道:「回去給你們發賞錢,起來吧。」

  李御醫也要對她行禮,被程丹若攙住:「您老就不必拘泥這些繁文縟節了,咱們還是做事吧。」

  病區的工作注定繁忙且瑣碎。

  轉眼又是日落時分。

  殘陽落入草原,約莫快晚上十點鐘了。

  宮布親自來了趟,問了守衛的蒙古兵半天,然後手一揮,只留下五十人,其他全部撤走。

  然後,對程丹若說:「明天我要再送三百人過來。」

  程丹若道:「不可進入此地,你們在外頭再搭幾個氈包,混在一起,這邊已經轉好的人容易復發。」

  宮布皺起眉毛。

  「不同意就別送來。」她沒有給他討價還價的機會。

  次日。

  一隊士兵在互市朝北的地方,搭了簡易的氈包,約莫十來個,隨後,一群牧民像是被驅趕的牛羊,被關進了柵欄的彼端。

  他們神色麻木,彷彿羊群擠在一個個氈包裡,渾身散發著惡臭。

  程丹若:「……」

  要瘋了。

  她揉揉額角,和程必贏說道:「不能這麼擠在一起,你跟我去一趟,病症稍微輕點的,挪到南邊的棚裡。」

  南病區屬於輕症,治癒的概率較高,北病區就歸重症,其他至危的病人,單獨留在氈包中,以免過人。

  她下定決心,找到李御醫:「此處就拜托給您老人家了,我去北邊。」

  李御醫沉吟道:「老夫這邊倒是無礙,可你一個人去那頭,怕是忙不過來。」

  程丹若苦笑。

  她不去,誰去?

  二品夫人的誥命,一百兩黃金,不就是買她的命麼。

  「之前都熬過來了。」她說,「就這樣吧。」

  --

  第五天,重復和第一天一樣的工作:診斷病人,劃分病房,計算藥量。

  考慮到重症區的危險性更高,程丹若留下了梅韻和柏木幫李御醫,只帶走程必贏和四個蒙古侍女。

  這意味著,她不得不承擔超額工作。

  不通的語言,牧民防備的眼神,可怖的病症,不配合的病人……一切的一切,總讓她有一種衝動,想蹲下身,鑽到桌子底下躲起來。

  但她不能這麼做。

  再堅持一下,只要能解決危機,兩國就能真正破冰,達成和平。

  這可以少死多少人?也許,她在現代做一輩子的醫生,都未必能救這麼多人。

  堅持住。

  程丹若反復給自己打氣,強撐著不倒。

  幸好,她不是一個人。

  晌午左右,李必生帶著兩個大夫,以及數個學徒過來了。

  程丹若大吃一驚:「你們怎麼過來了?三聖廟怎麼辦?」

  李必生道:「程夫人放心,三聖廟的病人已癒一半,朝廷派來的醫士和醫生也到了。」

  太醫院除了有太醫、御醫這樣有官職的大夫,還有大量醫官、醫生、醫士,他們雖然沒有官職,但都習醫多年,且需要年年考核,醫術並不差。

  有時候外出賑災,有時候王府請醫,都是他們幹的活。

  「他們對鼠疫頗為陌生,謝知府留了喬老先生為他們講解情形。」李必生介紹得勝堡的情況,「其餘人輪流休整,我們三人先來幫襯。」

  喬老先生是支援的大夫中,歲數最大的一個,脾氣也最暴躁,但醫術高明,在大同府小有名氣。

  程丹若怔了怔,猶豫道:「外子……怎麼樣了?」

  「謝知府受了些輕傷,然並無大礙。」李必生安慰道,「今天張御醫為王妃診治回來,也為謝知府瞧過,夫人儘管放心。」

  張御醫算是熟人了。曾經惠元寺的痢疾,他為王孫治療,對瘟疫的看法也較為客觀,並不迷信。

  程丹若暗鬆口氣,立即吩咐他們做事。

  新勞動力到崗,又是治療過病人的熟手,完全不必再囑咐什麼,開幹就是。

  下午,三百多個病人全部劃分完畢,每人都喝上了藥。

  程丹若剛坐下歇息,兩個意料之外的人出現了。

  一個是行人司的司正,一個是得勝堡布政署的小吏,他會蒙語,互市時,經常作為翻譯使用。

  「你們二位是……」她疑惑。

  司正嚴嚴實實地戴著白色口罩,神色肅然:「陛下有旨,須教化胡蠻,彰顯天朝恩德。」

  程丹若:「……陛下聖明。」

  司正問:「不知此時可方便宣讀聖音?」

  她道:「病人已安頓,您請便。」

  「打攪了。」司正說著,和小吏一起開始思想品德教育。

  小吏走前頭,先打鑼一聲,吸引眾人的注意,隨後司正響亮地高喊:「天朝聖恩陛下有諭——」

  他說一句,小吏翻譯一句。

  程丹若喝著奶茶,替他們總結核心思想:

  你們這些北方的蠻夷啊,喝著雨水,吃著野味,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禮儀。但現在,天朝的皇帝願意大發慈悲,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知道仁孝。

  仁就是說,雖然你們不是我們的子民,但皇帝憐憫你們遭遇痛苦,專門派人來救你們,你們要知道感恩。而孝就是,從今以後,你們要把皇帝當做你們的父親一樣尊敬。

  只要你們安分守己,老實放羊,以後就有衣服穿,有糧食吃,有病治。

  不得不說,雖然話語拗口了一點,口吻也未免高高在上了一點,可試想想,哈爾巴拉這樣的貴族,將牧民當做牛羊驅策的,而大夏卻不計前嫌,派來大夫為他們治病。

  牧民們心裡,真的一點想法都沒有嗎?

  --

  (泰平)二十二年春,山西鼠疫,丹若奉詔醫民,活者眾,加二品服,予封誥。

  ——《夏史‧列傳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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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10:56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七十一章 人與人

  第六日。

  一個大夫和一個學徒染上了鼠疫。

  這是無法避免的,條件簡陋,沒有防護服和隔離病房,再小心謹慎,都有可能在不經意與病菌接觸,從而染病。

  程丹若立即讓他們回去,單獨居住隔離,以防傳染。

  她以為,他們的遭遇會讓別的大夫望而卻步,可沒多久,就有新的大夫來了,還是年紀最大的喬大夫。

  程丹若勸他:「您年紀大了,回去吧。」

  「李老先生還在,我才五十,不老。」喬大夫吹鬍子瞪眼,「再說,謝知府答應過我們,假如有個萬一,不僅給一百兩撫恤,子孫還能入府學。」

  她啞然。

  錢就算了,入了府學就是生員,指不定能進國子監,而進入國子監就是監生,可以直接做官。

  這對一個普通家庭而言,無異於改變其階級,也難怪他們願意放手一搏。

  「老頭子不怕死,能給子孫後代謀個前程,值了。」喬大夫感慨,「程夫人,你可別攔著老夫。」

  程丹若嘆道:「醫者仁心,我怎麼敢攔呢。」

  喬大夫朝她笑了笑,望著不遠處,語言不通又服飾迥異的胡人,慢慢道:「但願經此一事,大同再無烽煙,百姓都能安居樂業。」

  程丹若:「一定會有這一天的。」

  接下來的半個月,風平浪靜。

  哈爾巴拉再也沒出現,倒是雲金桑布曾拖著剛痊癒的病體,隔著柵欄與牧民說過話,表示她不會放棄自己的子民。

  每天,大夏的司正和翻譯,都會在兩個病區反復宣誦朝廷的恩德。

  最開始沒人聽,後來,他們想了個法子,每天做一頓麵湯,作為朝廷的恩賜額外發放,當然,在發放之前,得先上思想教育課。

  雖然麵湯裡的麵片很少,味道也淡,但這畢竟是糧食。牧民不得不打起精神,以求多一頓額外的食物。

  有藥,有吃的,現代人也許很難想象,這兩點就足以讓許多人堅持下去。

  他們沒有被放棄,不是在等死。

  求生的意志一旦燃起,就能爆發出強大的威力。

  輕症區,陸續有人治癒離去,死亡率降低至三成,其他人也在慢慢轉好。

  重症區這邊,死者過半,剩下的轉入輕症,差不多是六成到七成的死亡率。

  危症區,十幾個病人,只活了一個。

  李御醫認為,這已經十分驚人。

  大頭瘟這樣的病,以前都是十個裡活下一兩個。

  「能有這樣的結果,都是大家的功勞。」程丹若面上讚同他的話,以鼓舞士氣,心底卻在苦笑。

  看,這就是古代的瘟疫,百分之八、九十的死亡率。

  但其他人都很高興,尤其是牧民們看向他們的眼神,已經不再充滿防備,而是微微的不自在。

  這日,程丹若與往常一樣,在下午時分開始第二次巡診,依照每個人的情況,判斷晚上的用藥量。

  在為一位老婦人診脈時,她忽然用蒙語說了一長串話。

  充當翻譯的蒙古侍女解說:「她說,天神祝福你,祝你吉祥如意。」

  程丹若點點頭,以不太純熟的蒙語說了聲「祝你長壽平安」。

  老婦人高興極了,拉著女兒的手,渾濁的眼底浮出淚光。

  她女兒會說兩句漢話,生硬地低下頭:「貴人仁慈。」

  程丹若一時嘆息。

  三天前,也是下午巡診的時候,她女兒拉住她,說「媽媽」,然後掀開母親身上的毯子。

  當時,老婦人身下有糞水,手足冰涼,脈象時有時無,極其危險,程丹若立即加藥。可她牙關緊咬,藥灑出大半,只能讓人扶起來,撬開牙關硬灌。

  足足折騰小半個時辰,老婦人才吞咽下去,逃過了鬼門關。

  今時今日,能得到這樣的一聲感激,所有辛勞,也就值得了。

  不過,並非所有病人都像這對母女一樣友好。

  重症區有一個瞎眼的老人,看診時一聲不吭,無論問什麼都不回答,陰沉地坐在角落裡。

  程必贏說,他的兩個兒子都死在了漢人的手上,全家只剩下他和小孫子。

  因為對漢人的仇恨,他第一次不肯過來,寧可和其他人被關在營帳裡。

  不出兩天,孫子也被感染了,三天就病死了。

  諷刺的是,第二天,宮布就強行將他們遷到這邊。

  但他唯一的親人,已經不會回來。

  所以,剛到這裡的時候,給他藥,他也不喝,歪在角落裡等死。直到隔壁棚屋的小丫頭,在母親的授意下,把藥碗端給他,他才不得不喝了兩口。

  此後幾天,都是這個小姑娘送的藥。

  老人不想喝,她就眼巴巴地看著,嘰裡咕嚕說著話。昨天,小姑娘的母親不幸去世了,她呆呆地看著母親的屍體被拖走,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一路追上去。

  程必贏把她抱起來,她就拳打腳踢,哭鬧不止。

  蒙古侍女哄她,她也不聽,程丹若給她吃麥芽糖,她一口吐掉。

  最後,老人從棚屋的角落裡爬起來,抱走了這個女孩。

  現在他們一老一小,在同一個病房相依為命。

  程丹若例行為他們復診。

  老人的底子很好,原本是重症,現在已經轉輕,倒是小女孩一直反復發燒,因為歲數小,又語言不通,無法表達感受,藥加加減減,總不見效。

  程丹若斟酌著藥方,回憶她最近的表現。

  小姑娘的病不重,微渴微汗,所以加了少量竹葉石膏湯,是不是不該用石膏?用知母會好些?

  她思索著,怕女孩緊張,先遞給她一塊糕點。

  女孩舔了舔,卻沒有吃掉,慢慢啃著。

  「吃吧,吃完還有。」程必贏哄她。

  但女孩拍拍肚子,搖搖頭,把糕點藏了起來。

  程丹若以為她肚子痛,摸了摸她的腹部,胃鼓鼓的。她有點驚訝,明明地上的碗裡還有不少鹽糖水,怎麼吃這麼飽?

  要知道,韃靼那邊送來的糧食很少,一天一個餅,大夏這邊也就一碗麵湯,根本不夠果腹。

  莫非……她問老人:「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藥給她喝了?」

  程必贏翻譯了這句話。

  老人緊閉嘴巴。

  每一個醫生,都會遇到不遵醫囑,還自以為對病人好的家屬。她盡量解釋:「你不能給一個孩子吃這麼多,就好像孩子只能吃半碗飯,你給她吃一碗,她會把自己吃撐的。」

  然而,老人的眼底投透出了諷刺之色,打量她一眼,沒有說話。

  程丹若茫然了會兒,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像這樣的家庭,恐怕給不起孩子一碗飽飯。

  又改口,「牛剛出生的時候是喝牛奶,你不能讓它吃草,卻認為這是為她好。等等,你聽得懂我說話?」

  剛才可沒人翻譯。

  老人冷冷開口:「那又怎麼樣?你每天只給她一點點,她怎麼可能好得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拳頭攥緊,凶狠地像是一隻護崽的狼。

  程丹若蹙眉。她已經把原因說得很明白了,老人不聽,恐怕不是因為不懂,而是因為……不信任。

  「塔娜。」她沒有再多費唇舌,言簡意賅地下達命令,「把孩子抱走,由你單獨照顧。」

  老人愣了一下,旋即暴怒,太陽穴青筋畢露,脖頸上腫大的淋巴結好似隨時會炸開:「你不能這麼做!放開她!不!」

  但名叫塔娜的蒙古侍女,全然不在意他這樣的賤民,立即抱走女孩。

  小女孩大哭。

  「你不是她的親人,我為什麼要把她留給你?」程丹若冷冷道,「不要把我的仁慈當做理所當然,你不想治,可以滾出去,把活下來的機會讓給別人。」

  老人面色鐵青,看起來隨時會起身走人。

  但小女孩一直在哭,朝他張開手:「owog!」

  這是蒙語「爺爺」的意思。

  老人緊緊攥住了拳頭,似乎想給她一拳,可程丹若面無表情,渾然不懼。

  許久,他露出頹然之色,猶如一頭落敗的老狼,嗓音沙啞:「把孩子給我。」頓了一頓,艱難道,「我會照你說的做。」

  程丹若道:「你照顧不好她,你會把她害死的。」

  「我不會!」老人被她戳中了痛處,憤怒地咆哮,「我絕對不會,這次,我再也不會……不會讓她出事了!」

  程丹若問:「是嗎?那你會照我說的做嗎?」

  老人抿住嘴巴,嘴邊的鬍鬚白如霜雪:「我會的。」

  「把孩子給他。」她吩咐。

  塔娜趕緊放下孩子。小女孩撲到老人懷中,眼淚汪汪。

  老人緊緊抱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

  晚上。

  月明星稀,草原的深夜到了。

  程丹若回到辦公區。她不可能住在病房,所以,在南北區之間的通道上,額外搭出兩個營帳,作為她的起居之所。

  她能在這裡吃飯,與南區的大夫交流,也能上個廁所,擦身洗臉。

  「夫人?」程必贏的身影出現在帳外。

  「進來。」程丹若還沒有歇下。

  程必贏閃身入內,回稟道:「巴根沒有再給琪琪格餵藥了。」

  巴根是老人的名字,琪琪格就是那個小女孩。

  程丹若頷首,忽然問:「你覺得,仇恨有可能消失嗎?」

  「如果再也不打仗了,會的。」程必贏說。

  她輕輕嘆了口氣。

  再也不打仗,談何容易。哪怕是在現代,祖國之外的地方,戰爭依舊持續,真正的和平,不知道還要等多少年。

  「三十年不打仗,就很好了。」程丹若說。

  程必贏:「但願如此。」

  程丹若看了他一眼,問:「事情結束後,打算回來嗎?」

  程必贏沉默。

  「不想說就算了。」程丹若道,「我猜,你已經有妻有子了吧。」

  他點點頭:「她叫娜仁托婭,孩子叫扎那和吉達。」

  「挺好的。」程丹若摘下頭上的赤金髮簪,「給孩子的見面禮,被人發現,就說是我想收買你。」

  程必贏猶豫了下,接了過來。

  她擺擺手:「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他告退。

  程丹若吹滅蠟燭,躺到了床榻上,腦海中閃過諸多思緒。

  次晨。

  她梳洗畢,命人攔住了前來宣讀的司正。

  「程夫人有何吩咐?」司正畢恭畢敬。

  「今天不要講那些仁義道德,教化禮節了。」程丹若緩緩道,「接下來,教他們說漢話。」

  司正怔了怔,旋即恍然:「是,微臣明白了。」

  他忍不住恭維道,「夫人深謀遠慮,臣佩服。」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她道,「教他們說漢話,只是交流容易些罷了,至少讓大夫知道,他們是疼還是不疼,渴還是不渴,藥要喝幾碗。」

  司正斬釘截鐵地說:「是,臣明白,這只是為了治病罷了,絕無他意。」

  程丹若瞧他一眼,問:「你叫什麼名字?」

  司正拱手:「下官邱語,草字萬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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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七十二章 結束了

  邱司正確實是個聰明人。

  他聽懂了程丹若的話,沒有一上來就教什麼「皇帝」「天子」,而是很實用的一些詞匯。

  第一個教的是「夫人」,第二個是「大夫」,第三個是「藥」,接著是「手腳頭身」的部位。

  胡人對學漢話必然是有些抵觸的,可在眼下的環境中,漢話能幫他們不少忙,不需要等翻譯的人過來,大夫才能診脈開藥,能直接說不舒服,痛,難受。

  人類永遠不會抵觸實用且方便的東西。

  僅僅三天,大部分人都學會了最簡單的幾個詞匯和數字。

  包括「陛下聖恩」這個長詞。

  因為邱司正說,只要誰能說出這兩個詞,發麵湯的時候額外給一塊粗鹽。

  除了巴根老人那樣的,很多病人都不介意稱頌一下,換取實際的好處。反正對他們而言,韃靼王和夏朝皇帝,都是貴人,都和他們毫無關係。

  等到大部分牧民都學會了這句話,時疫也終於走到了終點。

  病重的人都死了,堅強活下來的人,在連續的救治中,慢慢恢復了健康。

  「今天好些了嗎?」

  「好多了。」

  「還覺得渴嗎?」

  「很少一點。」

  「再喝兩天的藥就好了。」

  「欸。」

  「我的手好痛,我還能拉弓嗎?」

  「病好了就不痛了。」

  「我要做部裡最厲害的弓箭手,我要給阿媽打一隻狼,她被狼吃了。我一定要為她報仇!」


  「阿爸阿媽都死了,為什麼我還活著?」

  「孩子,天神要你活下去,你要堅強。」

  「我為什麼要被漢人救?」

  「不是所有的漢人都是壞人,他們是好人。」

  「以後還會打仗嗎?」

  「以後還有互市嗎?」

  「我們不會再打仗了吧?我想回家。」

  「我想阿媽。」

  這麼漫長的一段時間,是多久呢?

  差不多一個月。

  四月初,春市開啟,雲金桑布的朝貢隊伍入關。

  初十左右,互市改建為臨時病房。

  今天已經是五月初五。

  上月底,得勝堡傳來消息,三聖廟的病人,已經全部清空,昨日,輕症區的最後十個病人離去。

  而重症區僅剩的二十三個病人,今天也可以出院了。

  早晨,程丹若最後一次為他們診脈,沒有再開藥,而是送了每個人一束艾草。

  「在夏朝,艾葉可以祛除病氣,讓人健康。」她說,「你們可以回家了。」

  程必贏翻譯了一遍。

  病人們忍不住喜極而泣,抱成一團。

  程丹若把一串小粽子,掛到了琪琪格的脖子上:「送給你的,少吃點,吃多了會肚子痛。」

  琪琪格聽不懂,但笑得很開心,叫她:「阿布格額格其。」

  侍女們抿嘴笑了起來。

  程丹若摸摸她的頭,用現學的蒙語說:「祝你長命百歲。」

  琪琪格也說了同樣的話。

  巴根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不出聲,也不阻攔。等到琪琪格拉住他的手,他才抱起小女孩,讓她坐到自己的肩膀上。

  琪琪格唱起了歌謠。

  「藍色的天空是我的故鄉,美麗的草原是我的牧場,我和我的小馬駒呀,奔跑在美麗的草原……」

  牧民們背起自己的被褥,帶上營帳,牽著互市外的牛羊,朝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原走去。

  天高雲淡,山海遼闊。

  程丹若看向程必贏。

  他無聲地注視她片刻,向她施了一禮,牽著自己的馬,跟隨牧民而去。

  程丹若一時默然。

  這位堂兄過去與她素未蒙面,但在這段時間裡,給了她許多幫助和安慰。迄今為止,她仍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離開大夏,想來總有不得已的理由。

  今日不回來,怕也是無法回頭。

  這樣也好,他們的血緣關係暴露,於雙方都無好處。

  程丹若轉身,對其他人道:「我們也可以回家了。」

  眾人爆發出無法抑制的歡呼聲,和難以斷絕的哽咽。

  為了今天,他們付出了許多性命,有學徒,有幫工,有軍士,也有大夫,其中就包括了年事已高的喬老大夫。

  他們都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沒有救過來,不幸去世了。

  端午烈陽,鮮綠的草原也看著泛黃。

  程丹若騎在春可樂身上,覺得回得勝堡的路是如此漫長。

  為了安撫人心,從她四月初踏出得勝堡的城門後,她就再也沒有出去,足足在病區待了一月。

  她每天只睡兩個時辰,也就四個小時,沒有辦法規律吃飯,丫鬟們不在,有時候放下飯碗,再端起來的時候,早就已經涼透了。

  然而,麻煩的事不止這些。

  四五月的草原,仍舊有可能面臨大降溫,四月底的一天晚上,氣溫驟降,她從睡夢中凍醒,立刻出去找人弄柴火。

  折騰一夜,自己感冒了。

  又碰上月事,很痛,但因為太過勞累,很快停止。

  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熬不住了,必須馬上躺下來睡一覺,可還是熬了過來,現在回過頭想一想,又覺得記憶模糊,竟不能確認那是發生過的,還是臆想。

  陽光曬得她發暈,馬的顛簸又在不斷震著骨頭。

  疲憊如同潮水,快速將她淹沒。

  好累。

  真的好累啊。

  得勝堡的城門卻這麼遠,到休息的院子就更遠了。

  程丹若努力撐開眼皮,穩定身形。

  模糊的視野中,忽然冒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對謝玄英笑了笑,剛想說「終於結束了」,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傾倒。

  下一刻,意識沉入海底。

  千鈞一髮之際,謝玄英伸出手臂,接住了她的上身。

  因為腳還踩在馬鐙裡,他無法把人抱過來,只好腿夾馬腹,示意馬靠近,然後自己掙脫馬鐙,翻身上了她的馬。

  春可樂搖了搖腦袋,堪堪吃住他的分量。

  「丹娘。」謝玄英圈著她的腰,急切地叫她名字。

  其他人也圍攏,驚愕地看著忽然昏迷的程丹若:「夫人怎麼了?」

  謝玄英試過她的鼻息和脈搏,都還算有力,這才鬆口氣:「去叫張御醫。」他挽住韁繩,全力驅策春可樂。

  它似乎明白了什麼,全速狂奔入城。

  不出一刻鐘,就到了租住的院子。

  張御醫已經等在那裡,見謝玄英把人抱下來,便跟著進屋診脈。

  手指搭上手腕,他細細感受脈象的變化,很快,緊繃的臉孔就放鬆了。

  「是勞倦,夫人必是勞累過度,氣虛至極,方才暈眩,休息足了便會甦醒。」張御醫一面安撫謝玄英,一面繼續診治。

  許久,鬆開搭脈的手指,斟酌道,「謝郎,恕微臣直言,雖說是勞倦所致,可程夫人的氣血,虧得也太厲害了。」

  謝玄英蹙起眉梢:「什麼緣故?」

  「氣血不足,心脾有傷,陰虛勞損,怕是七情鬱證。」張御醫說。

  謝玄英默然。

  他倒是不奇怪張御醫的結論,遙想當年在天心寺,丹娘面上與他和老師談笑,等到獨處時,便像是一個疲倦到極點的旅人,整個人散發著鬱鬱之色。

  成親後,她也有笑容,甚至很少發脾氣,可同床共枕三年,豈能不知她有心事。

  總有一些時候,她不快樂,她滿腹憂慮,她悲傷痛苦。

  他不敢問,也知道問了沒有用,唯有等啊等,終於,這兩年,她願意說起一二。

  幼年時的忽視疏離,少年時的顛沛流離,還有……內心深處,某些永遠無法釋懷的東西。

  一片靜默中,張御醫開口了。

  「七情之症,結於心而傷於脾,得慢慢養。」他沉吟,「我開一方七福飲,讓夫人慢慢調理吧。」

  謝玄英點點頭:「勞煩了。」

  張御醫正色道:「謝知府客氣了,鼠疫肆虐,百姓受其苦,程夫人不顧安危,親自操持各事,以致病情加重,我雖不才,也想出一份力。」

  又勸,「醫者不能自醫,平日,謝郎還是要小心看顧些。」

  「我記下了。」謝玄英斟酌問,「內子這般情狀,當有不少禁忌吧?」

  張御醫抬首看看他,品出話中之意,遲疑道:「女子七情鬱證,本易不月,懷上也容易滑胎,於身體大不利。」

  謝玄英默然。

  此事他早有預感,今日不過證實罷了。

  倒是張御醫,敬佩且同情程丹若,思忖片刻,委婉道,「謝知府不妨等夫人調理一番,再做打算,您與程夫人都年輕……」

  謝玄英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無需多言,凡事以內子的身體為上。」

  頓頓,又道,「此事我會親自與她說,眼下還是不要令她多操心為好。」

  「是,夫人還是少思少慮為佳,以免損耗心神。」張御醫讚同,拱拱手,出去開方子。

  --

  程丹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依稀恢復意識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是累得睡著了。

  應該洗個澡、洗個頭再睡,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卻睜不開眼睛。

  太累了,身體已經顧不得乾淨,只想全部休個假,尤其大腦,連續高強度工作了一月,十分希望罷工。

  微弱的意志,完全抵抗不住本能,仍然沉沉地跌在夢鄉。

  朦朧間,感覺到謝玄英的氣息,他撫摸她的臉龐、手臂和後背,輕輕拍著。

  她知道安全了,於是放鬆,任由自己睡去。

  這一覺,足足睡了十二個時辰。

  等到她疲憊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就是大同府衙的帳子,只不過離去是綢,如今卻是紗羅了。

  轉動乾澀的眼球,程丹若見到坐在枕邊的謝玄英,一束柔光打在他旁邊,好像精心排布的電影場景。

  是電影,還是夢呢?

  她昏昏沉沉地想,慢慢抬起手,推了他一下。

  指尖力道微弱,但謝玄英立時發現了,低下頭:「醒了?」

  她嘴唇翕動,嗓子卻緊得擠不出半個字。

  謝玄英拿起案上的茶盞,扶起她的背,把杯沿遞到她的唇邊。

  程丹若先小口抿了些,覺得咽喉打開了,方才大口喝,一下就把半碗溫水給喝乾了。

  「瑪瑙。」謝玄英喊人。

  「誒!」在另一邊的瑪瑙已經兌好溫水,趕忙端過來。

  謝玄英又餵她喝了些,又急著問:「餓不餓?」

  程丹若搖搖頭。

  太過疲憊,就感覺不到飢餓,她靠在他臂彎中,低啞地問:「我睡了多久?」

  「一天,得勝堡的藥材幾乎耗光,我直接帶你回來了。」謝玄英道,「張御醫已經給你看過,說是勞倦。」

  她頷首,倒不奇怪:「我想沐浴。」

  瑪瑙馬上說:「奴婢這就吩咐人燒水。」

  謝玄英問:「再睡一會兒好了。」

  「不,先沐浴,把衣服換了,被褥什麼的也要換過。」她很堅持,「我本該在得勝堡就做的。」

  他說:「衣裳我替你換過了。」

  程丹若怔了怔,這才瞧見自己穿著寢衣,如夢初醒:「噢,也是。」

  和山東時不一樣,現在,有人會替她換衣服了。

  「沐浴呢?」

  他遲疑剎那,方道:「我怕你不高興,沒有做。」

  程丹若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兒,後知後覺,他是在說那次的事。

  「好遙遠啊。」

  長睡初醒,大腦尚未啟動,沒有太多精力去思考,程丹若短暫地恢復了「出廠設置」,呈現出最原始的面目,「我都快忘了,你怎麼還記得?」

  謝玄英驚訝地注視著她,但短短一剎後,以最快的速度藏起了自己的心緒,若無其事道:「是嗎?」

  她說:「我餓了,我想吃東西。」

  「喝粥?」他征詢,「好入口一些。」

  程丹若屈起腿,把臉埋在他的肩頭,似乎有點頭疼:「加點蝦鬆,還有鹹鴨蛋,我想吃肉。」

  說著下床,「我要上廁所。」

  路過桌案邊,拿起了一塊蛋糕,咬了口,覺得吃不下,隨手擱開,踩著趿鞋去了茅房。

  謝玄英就坐在床沿邊,看她像夢游一樣動作。

  方便完回來,她卻不坐床,揉著太陽穴,在浴室門口等。

  熱水是自她回來就備好的,倒入浴桶兌溫即可。

  試過水溫,她把門一合,坐進去洗澡。

  瑪瑙知道她洗浴不愛人伺候,並不多留,麻利地換了一床被褥,再問謝玄英:「奴婢去灶上看看,多備些吃食?」

  他頷首。

  丫鬟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謝玄英四下環顧,把衣櫃打開,拿出她的寢衣放一邊。

  一刻鐘後,過去敲門:「丹娘?」

  她說:「我起不來了。」

  他嚇一跳,推門而入,見她蜷縮在熱水裡,腦袋靠在邊緣,發呆似的:「我好累,起不來了。」

  霎時間,萬般心酸湧上眼眶。

  他上前將她摟住:「沒事,」手掌撫過她的背,消瘦得不像話,「我抱你起來。」

  謝玄英一把將她攙起,用布巾仔細擦拭她的身體,把乾淨的寢衣裹在她身上,直接抱回床榻。

  程丹若又睏了,但沒忘記:「我頭髮還沒有……」乾。

  話音未落,眼皮子已經合攏。

  「我給你擦。」他說,「你回家了,睡吧。」

  她含混地應了聲,三個呼吸便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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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11:34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七十三章 恍惚間

  謝玄英給熟睡的程丹若掖好被角,自己則拖過案几,繼續處理公務。

  這段時間,程丹若盡心竭力在治病,他也忙得不可開交。

  大同境內,陸續有五個村落出現疫病,雖抄錄了解毒活血湯的方子過去,可或是用藥不夠,或是大夫自改了方子,或是誤診,效果並不大好,難免手忙腳亂了一段時間。

  見死亡率高居不下,他不得不寫了手令,從得勝堡調熟手大夫前去支援,再把原來的調去得勝堡補充。

  然而,邊關的消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四月中旬,很多百姓知道,得勝堡有疫病,十分嚴重,有的大夫便不肯去,甚至半路跳車逃跑。

  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可此例一開,官府可就沒有威信可言。

  就好比徵軍入伍,誰家想孩子上戰場呢?然則,朝廷決不允許逃兵。

  謝玄英不得不強行徵召府內的大夫,來往皆官兵護送,一時間哭天搶地,百姓人心惶惶。

  不止如此,縣令、縣城、同知、通判總有親戚,這人求情不想去冒險,那人討恩典要個輕省的差事,他們便集體前來求情。

  當然,說是求情,脅迫的意思也不少。

  謝玄英火冒三丈:「我夫人孤身留在得勝堡,與疫病為伍,你們推三阻四,不想去?可以,革職永不錄用!」

  他平日雖然剛硬,卻沒有這麼強橫過,下頭的人面面相覷,立馬老實了,生怕他一發怒,直接打發他們去得勝堡。

  比起親戚,還是自己的命要緊啊……

  但這只是開始,不久,莫名的流言散布,說大疫蔓延,愚夫愚婦唯恐惹禍上身,竟有許多富商豪族連夜出城,逃往太原避禍。

  謝玄英一連幾天沒睡好覺。

  疫病會傳染,若是被他們集體逃到太原,但凡有一個人染病,太原就會淪陷。所以,他命人嚴守城門,許進不許出。

  富商豪強多有怨言,甚至找上門來討說法。

  「謝知府,我們是為互市來的,如今互市不開,憑什麼扣押我們?」

  「謝知府,我等為朝廷運糧,耽擱不起啊。」

  「謝知府,我是布政使夫人的親眷。」

  但謝玄英就兩個字:「不、成。」

  隔幾日,郭布政使親自寫信,暗示他放人。

  謝玄英回信,問他,倘若太原有疫,藩台大人能承擔起所有罪責嗎?能的話,他就放人。

  郭布政使什麼尿性,哪敢背這鍋,背後罵了幾句,也沒法子。

  此外,要和藥材商人洽談,緊急採買所需的藥材,惶惶的百姓也要安撫。

  謝玄英的論調很簡單,我夫人在得勝堡,我在大同府,只要人不亂跑,疫病就不會傳染到這裡,請大家放心,也希望大家安分點。

  一面安撫,一面嚴懲偷跑的人,該打就打,該關進大牢就關大牢,絕不手軟。

  恩威並施下來,方才穩住了局勢。

  還有最重要的滅鼠工作。

  怎麼組織人手,怎麼找老鼠,怎麼動員民夫,被咬了怎麼辦……林林總總,千頭萬緒。

  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他坐鎮拿主意。

  與此同時,得給朝廷寫奏折,給他們說程丹若的消息,給父親老師寫信,讓他們幫忙,絕不能降罪丹娘。

  忙了大半月,諸多事務勉強走上正軌,這才趕去得勝堡。

  又趕上哈爾巴拉挑釁,受了點外傷。

  謝玄英從未這般辛苦過,然而,說實話,自己吃苦,除了累倦,倒也沒有別的怨言。他知道自己在為朝廷做事,為皇帝盡忠,為百姓負責,再苦再累,也不以為苦不以為累。

  但,自己吃苦,和心愛的人吃苦,全然是兩回事。

  同樣的苦頭在自己身上,也就七成的感觸,放在她身上,卻是十二成的刺骨。

  謝玄英越想越難受,奏折都寫不下去了,低頭看向她熟睡的面龐。

  她睡得不安穩,眉毛微微蹙攏,嘴角抿得緊緊的,整個人像是野外的獨鹿,弓著身子,手交叉放在胸口,膝蓋收進腹部。

  這個姿勢……像是挨打的人。

  謝玄英見過被鞭笞的奴僕,他們就像這樣蜷縮著身體,縮在角落忍受訓斥。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後背。

  她一動不動。

  他撥開她臉上的碎髮,此時,脖頸的傷口便暴露了出來。

  傷痕已經結痂癒合,但仍有明顯的痕跡,彷彿一條褐色的繩索,死死纏繞在她纖細的頸上。

  昨天給她換衣服的時候,謝玄英就看到了這處傷,從位置和角度看,毫無疑問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割出來的。

  能做出這種事的,除了哈爾巴拉也沒有人了。

  她到底遭遇了什麼?

  只要一想這個,謝玄英便心如刀割。

  他原以為,成親前她遭遇種種的不幸,皆是源於無人庇護,可成親後,他卻不能如自己所想,好好照顧她。

  我有什麼呢?

  謝玄英不由想,勳貴子弟的身份,是父親給的,御前的風光,是陛下給的。少年時的他,認為自己十分勤勉,文武皆未廢弛,有這些就足夠了。

  然而,真的如此嗎?

  不、不是。

  僅僅靠這些,還有太多人能夠掌控他的人生。

  假如父親過世,二哥承爵,假如陛下駕崩,他人上位……他還能如此嗎?

  謝玄英自小長於錦繡,沒有吃過無權無勢的苦,所以也向來沒有太大的野心,但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

  人們都說,大丈夫在世,就該封侯拜相,方不負此生。

  是啊,若自己一人,沒有權勢與地位,學老師逍遙鄉野也有樂趣,但丹娘半生坎坷,辛酸無數,又怎麼忍心她的後半生再吃苦頭?

  身為丈夫,不能照拂妻子,孝順父母,則愧於天地。

  斜陽照進窗扉,室內一片緋紅。

  謝玄英低頭,墊在她腦後的布巾已經濕漉漉的,吃透了水漬,他抽掉,給她換了一塊擦拭。

  擦到髮根處半乾,方將她的腦袋小心放回草籽枕上。

  她沒有醒。

  謝玄英摸摸她的面孔,嘴唇在她額角輕輕碰了一會兒,內心慢慢平靜。

  官途艱難,向上爬不是一時半刻的事,還是應該先踏踏實實做好眼前的事。丹娘已經走完最艱難的一段路,他不能在臨到結尾了,反落下疏漏。

  要向朝廷回稟結果,病亡的大夫家中亦須撫恤,不可令百姓心寒。

  謝玄英的腦海中閃過千思萬緒,片刻後,示意瑪瑙再點兩盞燈。

  今晚,還有很多事要做。

  *

  程丹若的第二次睡眠沒有第一次好。

  程丹若不斷在深淺睡眠中來回奔波,一會兒覺得渴,一會兒覺得餓,反復數次才醒來。

  燈光亮著,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好餓。」

  坐在身邊的人立即道:「瑪瑙,把飯菜端上來。」

  瑪瑙高興地應了:「欸!」

  不出五分鐘,她就端上來一桌的飯點,主食有粥、麵條和蛋糕,菜則是魚醬、臘雞、蝦鬆和炒牛肉片。

  程丹若剛捧起粥,瑪瑙就端上一碗藥湯:「夫人,得先服藥。」

  程丹若聞氣味:「人參?我只是累了,不需要喝這些。」

  謝玄英道:「是御醫開的藥,讓你調理一下身體。」

  程丹若皺起鼻子。

  謝玄英略顯驚異地看著她,他從未在丹娘身上撿到過如此孩子氣的表情。但這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很快,她便變回了平時的自己,無奈道:「好吧,我喝。」

  這一刻,謝玄英差點就想說「不喜歡就不喝」。

  但忍住了,轉而道:「喝藥可以吃糖。」

  程丹若咽著藥,無語地看向他,吃糖哄現代人可不好使,她小時候可不缺糖,得用巧克力。

  謝玄英看懂了她的表情,思索好一會兒:「讓廚娘給你做點辣椒牛肉醬,明天佐粥吃?」

  「好。」程丹若欣然同意。

  他暗鬆口氣,又苦惱,她這藥得喝上一段時間,明天允諾什麼呢?

  程丹若卻不知他的心事,抓緊時間吃飯。

  先捧起粥,慢慢喝了兩口,這才動筷。

  「慢點吃。」謝玄英給她布菜,「別嗆著。」

  她一口氣吃了一碗粥,半碗麵條,和不少肉食,終於覺得飽了,精神也振作了不少,有力氣過問其他的事:「你的傷怎麼樣了,給我看看。」

  謝玄英平淡地說:「小傷,都癒合了。」

  「給我看看。」她堅持。

  謝玄英只好脫衣裳。

  外頭已經日落,沒有充足的光線,昏暗的燈光只能照出兩道傷疤:利刃導致的傷口整齊筆直,並不猙獰,然則傷得不淺,血痂凝結成了紅褐色。

  莫名其妙的,程丹若的腦海中閃過一個離奇的比喻:像一抹巧克力醬。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暗暗搖搖頭,仔細觀察,見沒有發紅潰爛的跡象,方才安心:「李大夫處理得很好。」

  謝玄英故意道:「全虧你提點。」

  程丹若笑笑,剛想說「那就好」,忽而後知後覺:「我是晚上才寫信給你的,你騙人。」

  「我何時騙過你。」謝玄英拿出她以前寫的小冊子,言辭鑿鑿,「你看,這都是你當初說過的,我都記得。」

  程丹若接過,翻了翻才想起是去山東的路上寫的,時間倉促,內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成體系,散亂得很。

  「你還有這個。」她從頭到尾看了遍,反應過來了,「所以其實我不用寫……」

  謝玄英道:「你不寫這個,也會說傷口不能碰水。」

  很奇怪,從前,程丹若要一會兒才能知道他在回憶什麼,但這次,她瞬間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說那天晚上的事,她擔心傷口碰水,急急忙忙地闖進去,正好撞見了他在擦身。

  所以,自然而然地問出了下面的話。

  「那你今天沐浴了嗎?」

  謝玄英怔住了。

  假如先前的種種,還可能是錯覺,那麼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可以確定,因為某種緣故,她籠罩全身的,那個隔絕自我的蠶繭,短暫地消失了。

  就好像志怪的故事中,神異的女子脫出人類的軀殼,以最真實的面目,出現在她的丈夫面前。

  很久以前,謝玄英就很討厭那些情節——妻子終於信任丈夫,告知他自己非人的身份,丈夫卻因為恐懼,不顧多年恩愛,懦弱又無情地拋棄了妻子。

  無情無義之輩,配不上有情有義的妖鬼。

  因此,他十分自然地拿起剛才脫下的衣袍,一面穿,一面把她裹進懷中。

  程丹若雖然已經睡了很久,但精神的疲倦不是睡眠能夠恢復的,她絲毫不曾發覺異常,伸出一根手指,戳開他的胸膛。

  「走開。」

  謝玄英摟住她的後腦勺,安靜地抱了她一會兒,手掌徐徐下滑,指腹摩挲脖頸的細痕:「疼嗎?」

  「早不疼了。」她說。

  他道:「那個時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當然,脖子的皮膚很薄,又沒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點就割斷了我的動脈。」

  她說得時候不覺得,說完,卻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覷了他眼。

  然而,謝玄英並沒有責備她,既沒有說「你該多帶點人的」,也沒有說「你這樣我很擔心」,抑或是讓她重復一遍當時的場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撫過她的背:「已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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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11:48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參與者

  不必解釋傷口的來龍去脈,程丹若莫名鬆了口氣。

  謝玄英適時放開她,快速沖了個澡,把正翻閱奏折的她拉到帳中:「這不用你費神,我會處理,來歇著。」

  程丹若坐在床沿,不肯躺回去:「我才睡醒,骨頭都在痛。」

  「那就靠著。」謝玄英往她腰後塞了兩個軟枕,「你得好好休養幾日。」

  程丹若舒展身體,揉揉肩頸,納悶地問:「我睡覺是不是不老實,怎麼像被揍過一樣?」

  謝玄英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把她摟進懷中,揉捏她的腰背。

  僵硬的肌肉被捏鬆,酸痛感好像沒那麼強烈了。

  程丹若問:「其他的事,都順利嗎?」

  「順利,衙門裡養了五隻貓,專門捉老鼠。」謝玄英專挑有趣的和她說,「等到它們下崽了,我們可以聘一隻。」

  程丹若想想,道:「這次可以養隻公貓了吧?兩匹馬都是姑娘。」

  謝玄英道:「公貓性子烈,愛打架,抓傷你怎麼辦?」

  她說:「歲數到就閹了。」

  他吃驚:「啊?」

  「拆掉蛋蛋就會變乖,不發情不亂尿。」她盤算了一下,覺得除了麻藥,其他都是小手術,「我可以試試。」

  第一場外科手術是給貓拆彈,好像也不錯。

  大學的時候,她就參加過一個拆彈社團,每周的課外活動,是尋找校園裡的流浪貓,把它們送去絕育,然後找領養。

  那家寵物醫院是本校畢業生開的,有內部折扣,可以觀摩,非常不錯。

  她上輩子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連一個闌尾都沒切過,就穿越了。

  闌尾都沒切過……

  程丹若回憶起在醫院實習吃過的苦,和望著手術室大門眼巴巴的渴望,發了很久的呆。

  奇怪,怎麼忽然回憶起這些了,她緩慢地眨眼,陷入記憶的漩渦。

  很多關於現代的記憶,都被她深埋在心底,只有特別需要的時候,才會浮出水面,好像沙漠中旅人的水瓶,含一小口,潤潤嗓子就放下。

  但今夜,燭光昏暗,天氣不冷不熱,垂落的紗帳與世隔絕,是個很適合回憶的場景。

  程丹若提起的心弦又回復平緩。

  她記起現代的夏天,濕漉漉的黃梅天,空氣悶熱。教室裡沒有空調,所以,位於負一樓的解剖教室變得很受歡迎。

  但樓下信號不好,潮濕的天氣容易碰見蜈蚣和小青蛙。

  有一次,她剛買了新的涼鞋,穿著去上課,結果蜈蚣爬過腳背,又癢又痛,整隻腳都腫了。

  室友踩著自行車送她去醫務室,她痛得直掉淚。

  「我這是寶馬啊,你哭啥?」室友開玩笑,「坐自行車上得笑。」

  「去你的爛梗。」程丹若一面說,一面擦掉源源不斷的生理淚水,「我是痛的,好痛啊。」

  室友說:「事實證明,還是得穿球鞋。」

  「有道理。」她掏出手機,立馬下單了一雙球鞋。

  買完又覺得挺貴,和母親打電話:「媽,我買了一雙鞋,有點貴……」

  程媽媽說:「多少錢?」

  程丹若小心翼翼:「一千八。」

  「敗家。」程媽媽嫌棄地說,「再給你打兩千。」

  她馬上就開心了,拍了腳腫的照片過去,和媽媽說前因後果。

  程媽媽打了三千塊過來,讓她再買條長褲,別給蟄了。

  一念及此,忽而萬般辛酸。

  程丹若仰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帳頂的玉簪花,許久,濕意退去,她才小心地低頭,目光瞥過身側。

  謝玄英依舊保持著摟抱她的姿勢,但眼瞼合攏,呼吸平穩,竟然已經睡著了。

  他肯定也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她想,輕輕摸了摸他的臉孔。

  下巴有點粗糙,刮鬍子的時候潦草了點。

  他也才二十三歲。

  大學剛畢業的年紀,就要承擔起一個市的疫病救治,還牽連外交問題,其壓力之重可想而知。

  程丹若伸手去摸床邊案几的奏折,可猶豫一下,又抽回手。

  光太暗,看字吃力,也容易晃到他。

  算了。

  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其他的,不急於一時。

  程丹若合眼,開始思索別的事。

  她吃了這麼大的苦,不能白白浪費。誥命自然是好的,今後走出去,無論大大小小的官,都要稱一句「夫人」,風光不提,至少能省幾個禮。

  古代是等級社會,注定了站得越高,辦事越方便。

  但僅僅是誥命,還不夠。

  她需要更有力的東西,再直白點,需要將其變成政治資本。

  這東西就像是賭場裡的籌碼:考上進士是一枚、當官的爹/岳父/老師是一枚、擅長寫文章也是一枚、政績又是一枚。

  大家一枚枚攢起來,兌換成更高等級的入場券。

  而最高級別的權力游戲,只有最高級的玩家才能參與。

  女人獲得籌碼的機會很少,她又不能像後宮的妃嬪,摸到一張王牌就能贏。

  不能錯失良機。

  --

  次日。

  謝玄英一覺睡醒,就看見程丹若已經在晨光下翻奏折了。

  他起身:「你睡過沒有?」

  「睡過了,剛起。」程丹若沒撒謊,她後半夜又小睡了一兩個時辰,五點左右才起的。

  謝玄英滿意了,起身梳洗。

  程丹若道:「鬍髭長出來了,刮個臉吧。」

  謝玄英摸摸下巴,自覺以妻子的意見為準:「好。」

  他去洗漱,程丹若也看累了,正好喝藥。

  今天她清醒了:「藥方拿給我看看。」

  瑪瑙找找,將張御醫開的方子遞給她。

  程丹若見是七福飲,就知道是治療氣血虛的,倒也不意外,老老實實喝掉。

  謝玄英一扭頭,發現她喝完了,不由失望:「藥都喝了?」

  「喝了啊。」她隨口回答,「吃飯吧。」

  早膳極其豐盛,麵湯、粥水、點心,不止有家裡做的,還有街邊賣的,林林總總擺滿一桌。

  瑪瑙道:「夫人瘦得厲害,可得多吃些。」

  謝玄英瞥這丫鬟一眼,糾正道:「吃些容易克化的。」他調換碗盤,把糯米做的點心都放遠點。

  程丹若失笑,老老實實地只吃麵食,醬蛋倒是吃了一個,還有鹵牛肉。

  謝玄英還是感覺吃得少,但不好勉強,道:「叫廚房做些點心備著,中午熬些好湯水。」

  竹枝趕忙應了。

  程丹若沒說喝湯其實也不怎麼補,之前頓頓盒飯,少有湯水,她也饞了。

  用過飯,略微歇息,二人轉戰書房說正事。

  謝玄英的奏折,除卻匯報得勝堡的疫病結束,額外添加了邱司正翻譯聖人的教化之言,以及她利用這個機會,教胡人說漢話的情形。

  但程丹若道:「不必刻意提及此事,讓邱司正匯報就是。」

  謝玄英微皺眉梢:「你不能白吃這麼多苦。」

  「我打算給雲金桑布寫信。」程丹若道,「慰問一下她的病情。」

  他了然:「還有呢?」

  她道:「隨便聊聊,送點藥材什麼的,家裡還有燕窩和人參嗎?」

  謝玄英道:「之前父親派人送了不少東西過來,應當不缺,但你在服藥,人參還是自用為好。」

  程丹若思忖道:「也好,韃靼王威信太高,死了也好,就把燕窩給她。」

  謝玄英道:「燕窩對女子最為滋補。」

  她道:「……其實一般。」

  「那算了。」他改口同意。

  兩人商議一番,各自佔桌子工作。

  *

  雲金桑布回王庭前,接到了程丹若的信。

  事務繁雜,她是在馬車上閱讀的。信的內容很簡單,詢問她身體是否健康,後續需要如何留意,比如這病後續容易反復,飲食上需要格外留意,假如吃得太多所致,可以用神曲、山楂、麥芽的方子。

  她已經額外為她包了一副,寫明所用,以備不測。最好要靜養一段時日,不要過於勞累。

  又貼心地附贈了一些養生衛生建議:不要席地而坐,盡量用床榻,勿喝生水,吃冷食,詳細內容,可以看她附贈的冊子。

  這是她自己寫的書,希望對她有所幫助。

  沒錯,附贈的就是《驅病經》,謝玄英將日常衛生部分,翻譯成了蒙語。

  最後,祝她玉體健康,兒孫滿堂,永享福祿。

  可以說,整封信都是醫療相關的內容,沒有太過先進的醫療知識,沒有任何與朝廷有關的問題。

  但雲金桑布依舊明白了她的意思。

  首先,如此周到的囑咐病情,自然是希望她痊癒,繼續在韃靼掌權,與大夏維持友好的關係。

  這是一份隱晦的支持。

  而「兒孫滿堂」的意思更委婉,韃靼王已老,最小的女兒也八歲多了,顯然是暗示他們支持宮布上位,她繼續做順義王妃,甚至可以的話,將來支持她兒子上台。

  雲金桑布無疑是需要一個親生兒子的。

  沒有親兒子,下一任汗王就會「繼承」她,哪個女人想被這麼傳遞?

  只有親兒子成為汗王,她才能做王太后,永享福祿。

  但這樣的支持,卻沒有一個條件。

  這很不尋常。

  雲金桑布歪在馬車中,兩個侍女為她捶著腿。

  她沉思了會兒,問她們:「你們覺得,程夫人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兩個侍女,一個叫塔娜,一個寶音。

  塔娜說:「她很仁慈,很親切,和王妃很像,願意和賤民說話,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呵斥他們。」

  雲金桑布頷首,又看向另一個。

  寶音卻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也覺得,她和王妃很像,嗯,很多事情,她都是自己決定,大家都聽她的,她的丈夫只出現過一次。」

  「噢?」雲金桑布眼中閃過一抹流光。

  霎時間,數次接觸的場景湧入腦海。

  她買羊毛,原以為是千金市骨,卻沒想到做出了毛衣,聽說,大夏的皇帝專門讓她做這件事,賺了很多錢。

  這次,她決定留下,用布日固德作為籌碼,逼她不得不下定決心。甚至因此,哈爾巴拉和她也有了點不愉快。

  ……

  想著想著,雲金桑布忽而笑了起來。

  她想,自己知道對方的條件了。

  她們確實是同一種人——

  不甘於只做高貴的獵物,而是想成為獵手。

  男人的游戲,她們也想參與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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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12:04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七十五章 養病日

  雲金桑布回到王庭時,韃靼王的情形已經十分糟糕。

  她第一時間趕到自己丈夫身邊,握住他的手:「汗王!」

  韃靼王費力地撐開眼皮,見到她安然無恙,不由欣慰道:「你病好了?」

  「漢人治好了我的病。」雲金桑布揮退侍女,親自服侍他喝藥,並仔細說了一遍最近發生的事。

  韃靼王看著病重,思路卻很清晰:「看來,我們已經無法阻止漢人的滲透了。」

  雲金桑布壓低聲音:「從北元開始,就是這樣了。」

  蒙古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剛開始,子孫尚有成吉思汗的勇武之氣。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胡人們享受過中原的美酒、美食,穿過絲綢和棉布,吃著柔軟精細的糧食,住著高大壯麗的屋子,又有誰願意回到風餐露宿的日子呢?

  夏朝建立後,無數人都在懷念曾經在漢地的美好時光。

  人類總是渴望更好的生活。

  不止是底層的牧民,需要互市交換生活所需,土默特的高層貴族,也需要漢人的東西享受。

  就說布日固德吧,他一心想挑起戰爭,真的是為了土默特部族考慮嗎?不,他只是希望通過戰爭獲取地位,成為下一任汗王罷了。

  屆時,他也絕對不會拒絕「順義王」的頭銜,安享富貴。

  雲金桑布道:「對我們來說,這不是壞事。漢人對草原沒有興趣,他們喜歡能種莊稼的肥沃土地,而不是放馬牧羊。」

  韃靼王注視她:「羊毛呢?他們需要羊毛。」

  雲金桑布頷首:「是的,但他們沒有那麼多的人手,草原並不適合他們生存,我想,他們會更願意用糧食和絲綢換取羊毛。」

  韃靼王說:「布日固德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羊能賣出高價,以後誰還會養馬呢?」

  「在草原,沒有誰會放棄擁有一匹自己的馬。」雲金桑布客觀道,「即便牧羊,也需要馬匹。漢人有句話說,福禍相依,人人都想賣羊毛,這未必是壞事。」

  韃靼王:「噢?」

  「我和程夫人聊過。」雲金桑布說,「她說,用不了多久,羊毛生意便會有官府介入,每年交易多少羊毛,商議出一個數,由我們定。」

  簡而言之,一旦羊毛公對公交易,他們就掌握了分配權,可以自行決定如何分配到各部。

  是給關係好的部族,令其生活改善,還是給防備的大部族,削弱他們的實力,就看他們自己了。

  韃靼王嘆口氣,疲憊地說:「也好。」

  他已日暮西山,沒多長時間好活,如今所求的,不過是子孫後代的保障:「能握住這一份交易,我就不用擔心宮布了。」

  說完,大有深意地看著她,「但,我不止他一個兒子。」

  雲金桑布笑了笑,鎮定自若:「當然,我們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還有一個孫子。」她放低聲音,微不可聞地說,「奧爾格勒和阿爾斯楞走得很近,我有點擔心。」

  韃靼王有三個兒子,長子滿都拉圖已故,留下最受寵的哈爾巴拉,二子宮布,是理論上的繼承人,還有三子奧爾格勒,宮布的同胞弟弟,也是雲金桑布的表弟。

  而除了韃靼王代表的高山部,雲金桑布的黃金部落,雄鷹部的布日固德雖死,部族卻分毫不曾削減,還有雄獅部的首領阿爾斯楞,同樣不是簡單角色。

  三王子奧爾格勒,娶了阿爾斯楞的女兒。

  韃靼王眯起眼。

  雲金桑布長長出了口氣,卻並未在丈夫面前扮演慈母,說什麼「他們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是的,宮布和奧爾格勒都是她的表弟,假如奧爾格勒繼位,同樣會迎娶她。

  但奧爾格勒原本的妻子有雄獅部的支持,力量不容小覷,不是宮布如今的妻子可比,阿爾斯楞也可能會打敗她,讓高山和雄獅成為寶座上的日月。

  這是黃金部落的雲金桑布,無論如何都不允許發生的事。

  「汗王三思。」她懇切又冷酷地說,「為了我們的盟約。」

  韃靼王陷入沉思。

  雲金桑布沒有再打攪他,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

  深夜,營帳中。

  奧爾格勒給哈爾巴拉倒了杯酒,問:「怎麼回事?布日固德是死了?」

  阿爾斯楞人高馬大的,坐在旁邊附和:「就是,說他行刺王妃,我不信,布日固德和她無冤無仇……」

  哈爾巴拉面色扭曲,卻緊閉嘴巴。

  布日固德是怎麼死的?說來,還是雲金桑布利用了他。

  宮布暗中調兵,引起了布日固德的警覺,而哈爾巴拉在漢軍的默許下,被秘密送出城,正好被看見。

  布日固德不知道得勝堡出了什麼事,想確認雲金桑布死了沒有,親自在半夜摸到帳中,詢問他發生了什麼。

  當時,哈爾巴拉說:「王妃說官驛不安全,讓我……」

  話音未落,帳中便射出冷箭。

  布日固德大吃一驚,知道中計,險險避開,只擦傷了手臂。他抓住哈爾巴拉,想逼迫對方停手,然而,當時查爾干就在他身邊,擋開了布日固德,帶著他立即撤退。

  埋伏的弓箭手齊齊放箭,布日固德力戰許久,依舊不敵,中箭而亡。

  宮布親自割下了他的人頭,交給哈爾巴拉:「拿去給王妃。」

  哈爾巴拉不傻,知道自己害死了舅舅,又氣又恨,但查爾干勸他不要發怒,自己人一旦內訌,夏朝就會趁虛而入。

  假如宮布和王妃都在這裡出事,土默特就麻煩大了。

  所以,最終哈爾巴拉忍下了這口氣,卻記恨上了宮布和雲金桑布,只是此事也有他一份,不便同奧爾格勒和阿爾斯楞明說。

  「反正,我不服。」他硬邦邦地吐出幾個字。

  --

  華帳中,雲金桑布靠在美人榻上,蹙眉思索著什麼。

  她和韃靼王並不住在一起,而是像漢人的皇宮,皇帝和皇后都有自己的宮殿,這座極盡華美的氈包,就是她的宮殿。

  她是唯一的主人。

  輕微的腳步聲靠近。

  雲金桑布睜開眼,看向面前衣著華麗的年輕女子:「怎麼這麼晚過來?」

  「王妃。」烏日娜恭敬地行禮。她是宮布的妻子,一個小部族首領的女兒。

  雲金桑布說:「你的父親身體還好嗎?」

  「他很好。」烏日娜說,「他讓我轉告王妃——」

  她抬首,露出漆黑明亮的一雙明眸,「我們都是站在您這一邊的。」

  雲金桑布緩緩點頭,微笑道:「烏日娜,你是個好孩子。放心。」

  *

  整個五月,程丹若都是半休養的狀態。

  廚娘絞盡腦汁給她做補品,多是湯品甜水,天氣又熱,吃得她懷疑人生。

  謝玄英還嫌不滿意,老握著她的手,說她手足冰涼,氣血太虛,一定要靜養,不能再勞神了。

  程丹若自己也覺得虧損厲害,平日容易疲憊,提不起精神,書不想看,實驗也沒興趣,更喜歡坐著發呆。

  她知道,精神疲憊很難靠睡眠恢復,最好做點運動,放空大腦。

  但袁鳳娘今年懷孕,無法再給她充當私教,就一套拳,做起來像廣播體操,怪尷尬的。

  考慮騎馬散心,日曬太烈,游泳,沒地方去,打個捶丸,沒有場地。

  最後,謝玄英說教她玩弓箭,拿了最輕的一石弓,讓她射靶子玩。

  衙門的演武場很小,不過清場後就不怕射到人,稻草靶子立在十米之外,非常適合她的水平。

  運氣好,箭頭能戳中邊緣,很有成就感。

  「我不用練練臂力什麼的嗎?」她撿起地上的箭矢,饒有興趣地問坐在背後翻書的謝玄英,「你都不教我站位瞄準,為什麼?」

  謝玄英瞧著她微紅的面頰,說:「我想讓你先玩。」

  程丹若道:「嗯?」

  「我在學射箭前,就很會打彈弓打鳥了。」他說,「很多東西,現在教了你也不明白,不如隨便耍著,慢慢自己摸到了門道,再入門不遲。」

  程丹若信了,甩甩手:「拉弓還挺費勁的。」

  「你這弓,三歲小兒都能拉開,是手臂舉久了才吃力。」他拉過她的手腕,替她揉揉發脹的胳膊,「慢慢來,其實不必每次都瞄準一番再射。」

  她問:「那不就更脫靶了?」

  謝玄英道:「百步開外,其實就瞧不清了,鬆弦是一瞬間的感覺。」

  程丹若將信將疑:「是嗎?」

  總感覺他在忽悠她。

  他見她不信,立即起身,拿過自己的弓箭,立到她站的位置,拉弓搭箭。

  然後,閉上眼睛,手指鬆開。

  嗖。

  箭中靶心。

  程丹若看看靶子,再看看他,納悶極了:「你閉眼都射這麼準,為何以前兩次射到我?」

  謝玄英:「……」

  他頓了頓,面不改色地坐回椅子,喝口茶,淡淡道:「關心則亂,心亂了,當然射不準。」

  程丹若又信了,抽出一支新箭,繼續胡放一氣。

  三十支箭全射完,手也抬不起來了。

  「我下午都沒法做事了。」她提意見。

  謝玄英認真思考片刻,說:「那就踢會兒毽子,跳百索也行。」

  踢毽子和跳繩,都是古老的游戲種類,民間早已流行,但程丹若有點猶豫。

  她是典型的手巧腿笨,剪紙、扔沙包、翻花繩都很厲害,但跳繩、跳皮筋就有點一般了,小學跳繩比賽,永遠都沒她的份兒。

  不然,算了吧?

  不,應該趁這個機會好好練習一下。

  她默默鼓勵自己:「好吧。」

  下午。

  程丹若把毽子遠遠扔開,慢步踱到二堂的書房:「我覺得——」

  謝玄英抬頭:「嗯?」

  「游戲還是要適度。」她眺望窗外,綠葉爬滿枝頭,一隻肥貓走過屋簷,步履輕巧,「我們聊聊正事吧。」

  「比如?」

  「韃靼王什麼時候死?」

  謝玄英將方才剛看完的信遞過去:「快了,這是父親的信。韃靼重新提出了朝貢的請求,這次領隊的,是小王子哈爾巴拉和阿爾斯楞。」

  程丹若輕輕「啊」了聲,笑道:「看來我們可以等好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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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12:33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七十六章 急回京

  五月,朝貢隊伍再次出發,哈爾巴拉火急火燎,阿爾斯楞磨磨蹭蹭,互相拖了半天後腿。

  但進了關,一切加速,兩人都想快去快回,月底就到了京城。

  韃靼王寫了一封恭謹的奏折,內容大致是這樣的:

  尊敬的皇帝陛下,因為您的恩德,我們終於能吃上熱食,穿上布衣,不必再過茹毛飲血的野蠻人生活了。這次突發瘟疫,讓我們所有人都很惶恐,多虧了大夏的援助,才幫我們度過這艱難的一關。

  經過此事,我們逐漸領會了漢人的仁義,我讀起了孔孟的書,卻遺憾人老眼花,學習頗為艱難。

  好在我的兒子宮布,每天都很刻苦讀書,和我談論臣子的忠心,看到他這麼勤勉向學,我感到十分欣慰。

  這幾年來,我的身體每況愈下,牙齒脫落,手都端不穩吃藥的碗。我本想親自入京,卻因為健康,不得不打消念頭。

  我實在已經太老了,幸好,我還能將子孫後代托付給陛下,請求您的照拂。

  我的兒子宮布,穩重老實,是最忠良的臣子,今後他繼承我的位置,一定會和大夏繼續友好往來。我的另一個兒子奧爾格勒英勇,我會將其中的一塊土地劃分給他,最後是我的小孫子哈爾巴拉,他歲數小,還很調皮,我會讓他回到我曾經的故鄉,讓他做自由飛翔的雄鷹。

  一番托付後事後,他再次放低姿態,強調了兩國盟約,永不犯邊。

  皇帝接到這封奏折,別提多開心了。

  韃靼王梟雄一世,幾次南侵,給大夏造成無數損失,令京城膽戰心驚。但再凶猛的獅子,也有老去的那天。

  他一身死,就再也沒有人能將韃靼統一起來,對大夏產生威脅。

  現在不分裂他們,更待何時?

  皇帝召見了朝貢隊伍,詢問了韃靼王的和雲金桑布的身體,接受了朝貢,並賜還綢緞和茶葉、藥材。

  此外,下旨封宮布為順義王世子,奧爾格勒為郡王,哈爾巴拉為鎮國將軍,並按照爵位賞賜。

  消息傳回塞外,六月初,韃靼王就去世了。

  哈爾巴拉在半路聽聞,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地趕回王庭,卻仍然沒有見到祖父最後一面。

  他跪在王帳前崩潰大哭。

  「為什麼?」哈爾巴拉怨恨地看著宮布,「為什麼不讓我見最後一面?」

  雲金桑布平靜道:「這是汗王的意思。」

  「我不信!」哈爾巴拉怒火中燒,「你們都是故意的!故意的!我和你們勢不兩立!」

  「啪!」

  雲金桑布直接給了他一耳光,把他打蒙了。

  她冷冷開口:「哈爾,汗王就是知道你的脾氣,才讓你去大夏。他寧可最後一刻都不見你,也要保護你,你不要再辜負他的期望。」

  哈爾巴拉憤憤道:「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會信。」

  「等你長大,就明白了。」雲金桑布言簡意賅地下令,「把小王子送回他自己的帳子。」

  哈爾巴拉還想掙扎,卻沒人幫他。

  「小王子,請。」侍衛們冷冰冰地擒住他,將他帶離王帳。

  大家都知道,天,變了。

  哈爾巴拉過去是汗王最寵愛的孫子,以後呢?

  新的汗王會允許他挑釁自己的威信嗎?

  韃靼王去世的消息,很快傳遍草原,各部首領紛紛前來參加葬禮。

  其中,就包括剛換了首領的雄鷹部落,他們原本打算質問布日固德的死,但雲金桑布料敵在先,說布日固德曾經招攬過大夏的漢奸。

  大夏發現了漢奸的蹤跡,秘密派人潛入,除掉了他們。

  這說法,有人信,有人不信。

  但不重要,雲金桑布允諾,大夏打算進行官方的羊毛交易,方便統一價格,而她打算把三分之一額度,留給雄鷹部落作為補償。

  於是,他們接受了這個解釋。

  而其他的小部落,毫無疑問地站在了雲金桑布身邊。

  他們不斷拜訪她的華帳,向她下跪,獻上自己的忠誠。尤其是這次在鼠疫中,損失嚴重的部落,更是感激她的所作所為,表示願意依附於她。

  奧爾格勒十分不忿,在背後罵宮布:「他除了靠桑布,還懂什麼?」

  他的妻子聽出了丈夫話中的覬覦,便說:「汗王給了你一片土地,我們遠遠離開這裡,等到我們的牛羊成群,戰馬健壯,再回來不遲。」

  奧爾格勒只能接受這個結果。

  阿爾斯楞不在,獅部的人不會聽他的,而這是汗王的命令,他也不能反抗。

  「只能這樣了……」奧爾格勒說著,心想,他早晚會回到這裡,草原永遠屬於最強大的人。

  盛大的葬禮過後,韃靼王的棺木被送進神山埋葬。

  這是高山部的傳統,死去的人回歸山神的懷抱,永享安眠。

  六月中,宮布繼承汗王之名,同時,迎娶了雲金桑布。

  奧爾格勒似有忌憚,婚禮後就主動離開了。而哈爾巴拉不服宮布,吵鬧數次,卻發現從前對他恭恭敬敬的人,如今都換了一副面孔。

  查爾干說:「小王子,大汗已經不在了,你必須離開這裡,否則……」

  「否則怎麼樣?」

  查爾干沒有回答,只是告訴他:「今天的離開,是為了以後能夠回來。」

  哈爾巴拉聽從了他的勸告,握緊拳頭:「你說得對,總有一天,我要為布日固德報仇!」

  「願意為您效忠。」查爾干行了一禮,抬首望向南方。

  他已經永遠回不去故國了,但至少,能讓家鄉免於戰火。

  至此,草原的局勢穩定下來。

  宮布上位後,照例給大夏寫奏折,重復了韃靼王曾經的話,表示兩國依舊友好往來,夏季互市不改,土默特仍舊是藩臣。

  這都是廢話,還不如雲金桑布的奏折來得要緊。

  作為促使土默特內部和平交接的關鍵人物,她不止順利扶持宮布上位,還順勢奠定了自己掌權人的地位。

  宮布不熟悉政務,很多事都要依靠她,且不得不承認,許多部族之所以願意承認他,而不是追隨更英勇的奧爾格勒,雲金桑布的支持是關鍵。

  她現在的聲望,其實比宮布更高。

  大夏也清楚這一點,更看重她的意思。

  雲金桑布的奏折,除了開頭重復了疫病的感激,著重說了幾件事。

  第一、羊毛今後公對公交易,統一價格,貨量可以商議。

  第二、這次的疫病對他們影響很大,希望能夠引入一些醫書。她聽說有一本簡單的醫學啟蒙書,叫《驅病經》,裡面的內容很好,希望可以翻譯成蒙語。

  第三、程丹若這次救了她的命,她知道漢人崇尚恩情,所以,她會將程丹若認作姊妹,按照黃金部落的習俗,贈予她兩百頭牛和三百頭羊做嫁妝。

  朝廷嘩然。

  雲金桑布說的事,前兩件都是和韃靼密切相關的要務,屬於得讓內閣討論的那一種。

  可微妙的是,這三件事,都和同一個人有關。

  皇帝立即做出決定,急召程丹若入京。

  *

  天子相召,別說程丹若只是生病,快死了都得爬去京城。

  她不得不迅速收拾行李,在謝玄英的擔憂中,帶上丫鬟護衛,迅速進京。

  一路顛簸下來,休養一月的成果全部報廢。

  程丹若從馬車上下來,去正院見柳氏時,差點把柳氏驚得面容失色。

  「給母親請安。」她才要跪下,柳氏便連忙示意丫頭將她扶起來:「你病著,不必如此多禮。」

  打量她一會兒,難掩詫異,「怎麼就成了這樣?」

  近三年不見,程丹若和進門時沒有太多變化,依舊消瘦秀麗,只是面色蒼白,聲音乏力,明顯大病未癒。

  「讓母親掛心,是兒媳的不是。」程丹若輕聲道,「路上有些趕,並無大礙。」

  這話誰都不會信。

  柳氏無意磋磨兒媳,既然見了禮,便要放她去休息:「可別仗著年輕,就不知道保養,今後有你後悔的——回去好生歇息吧。」

  程丹若剛要應,門口的丫鬟打起簾子:「侯爺來了。」

  她只好給靖海侯行禮:「父親。」

  「不必多禮。」靖海侯和顏悅色地叫起,「坐下說話。」

  程丹若只好坐下了。

  靖海侯揮揮手,丫鬟們看了柳氏一眼。柳氏知道,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專程到正院,必是有話要說,遂頷首。

  丫鬟們井然有序地告退,只剩下三位主子。

  柳氏半真半假地嗔怪:「是什麼事,讓孩子歇一晚都不成?」

  「明兒一早,宮裡就要宣人。」靖海侯不便單獨召見兒媳,這才專程過來,就為叮囑兩句,「關於羊毛,你有何打算?」

  程丹若問:「父親有何指教?」

  靖海侯沉吟道:「內閣認為,此事既然與胡人相關,還是要慎重為好,與鹽鐵一般官營,亦便充盈國庫。」

  程丹若:「原來如此。」

  其實在回京前,她就和謝玄英討論過這件事。

  紡織業在大夏也有一段發展歷程,早年,中央控制力強,各地多設織造局,靠工匠們服役,生產出大量布匹。

  後來,隨著民間紡織業的興起,官營織造局漸漸消亡,只留下南京、杭州、蘇州等地的織造局,管理權也從工部轉到了太監手中。

  這些織造局主要為皇家幹活,生產貢品,也用來賞賜官員。程丹若曾經得到過的貢緞,就是從此而來。

  內閣希望的,無非是官方出面,以較低的價格收購羊毛,然後轉賣給商戶,收一筆轉讓費,就好像鹽引一樣,商戶花錢買經營資格。

  這樣,國庫不就有錢了嘛。

  但皇帝不這麼想。

  「陛下的意思,是想織造局接手。」靖海侯端起茶,暗示道,「你明白嗎?」

  程丹若道:「兒媳明白。」

  靖海侯問:「你怎麼想?明年,三郎也該調任了,商人多奸猾,長寶暖的事,你怕是再難掌控。紡織畢竟關乎民生大計。」

  她道:「父親提點的是。」

  靖海侯道:「放心,家裡虧待不了你。」他和柳氏道,「我打算把蘇州的一處宅子,過到程氏名下。」

  但凡能從老二一家手裡奪走的,柳氏都讚成,忙笑道:「還不快謝謝你爹?」

  程丹若起身:「多謝父親。」

  靖海侯慈和道:「你們還年輕,有什麼困難,就和家裡說。」

  程丹若垂眼:「是。」

  「去歇吧。」

  「兒媳告退。」

  程丹若退出屋舍,剛出院門,就和榮二奶奶撞見了——此時正是傍晚,她是來請安侍膳的。

  「二嫂。」程丹若微微一笑,主動朝她問好。

  「欸喲,弟妹回來了。」榮二奶奶的笑容有點僵硬,慢吞吞道,「怎麼都不和家裡說一聲?我都沒來得及命人打掃院子。」

  程丹若道:「陛下急召,來得匆忙。」

  「原來如此。」榮二奶奶拿起帕子,按了按額角不存在的汗,「也是,弟妹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紅人。」

  她佯裝懊惱,「瞧我這記性,論理,我該向弟妹行禮才是。」

  一面說,一面要福身。

  程丹若避開了她的禮節。這樣的坑,她是腦子壞了才會跳,尊卑長幼,雖然她的誥命比榮二奶奶高,但榮二奶奶是嫂子,居長。

  無緣無故的,嫂子給弟妹行禮,不合倫理,回頭傳出去,她免不了要落得個「驕橫不悌」的壞名聲。

  然則,同理,榮二奶奶除非繼承侯夫人的誥命,否則,也當不起她的禮了。

  以卑受尊,一樣不合規矩。

  「二嫂太客氣了,都是一家人。」丫鬟僕婦都在張望,圍觀她們二人交鋒,但程丹若沒什麼興趣和她鬥嘴,「明日我還有事,就不陪二嫂絮叨了,告辭。」

  說罷,轉頭就走。

  嗯,地位平等之後,就是不必等嫂子先走才能走,見面要先問好,凡有問話就得敷衍一下了。

  不用睬她可真好。

  程丹若想著,給榮二奶奶留下一個毫不留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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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七十七章 議朝政

  次日一早,程丹若被瑪瑙叫醒,在竹香和黃鶯的伺候下更衣。

  面聖,就得穿慎重點,按品級梳妝打扮。

  柳氏專程派了自己的梳頭媳婦過來。她曾經在靖海侯府的宴席前,為程丹若梳過頭,那時的她有很多想法。

  今天卻不然,整個梳頭的過程,她都無比安靜。

  程丹若低頭喝藥,她也是溫柔地等她喝完,才重新將散落的鬢髮抿好。

  「夫人,要抹頭油嗎?」嗯,也知道詢問意見了。

  程丹若道:「稍微抹一點,不毛糙就行了。」

  梳頭娘子忙道:「是,就頭頂抹一點。」

  梳妝完,程丹若又去正院見柳氏,請她指點一下裝扮。

  柳氏看過她的衣著,立即命丫頭拿出一對金鐲,親自套在她的手腕上:「宮裡多捧高踩低之人,你年紀輕輕就得了二品誥命,頭面壓不住,怕是要被人笑話。」

  程丹若從善如流,一副感激的樣子:「多謝母親提點。」

  柳氏笑了笑:「這沒什麼,我的東西,以後不都是你和魏氏的?」

  「母親這樣偏愛我和四弟妹,兩位妹妹該傷心了。」程丹若附和地玩笑。

  她這樣顧念女兒,柳氏自然更是欣慰:「我知道你是個好的……時候不早,就不多留你,在宮裡一切小心。」

  「是。」

  夏季的天亮得早,程丹若已經盡量早起,但入宮時,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

  她沒有資格坐馬車進宮,在門口就下,步行去光明殿。

  迎接她的是兩個面生的小太監。

  程丹若不認識他們,但他們顯然認得她,立馬迎上來,見她走得慢,氣息也有些不穩,立馬知道她身體欠安,一左一右扶住她。

  「程夫人,冒昧了。」兩個小太監十分懂事,攙著她往陰涼處走。

  紫禁城的廣場,一如既往地曬。

  「程夫人。」有個穿青綠羅袍的內侍小跑著走上前,替她撐起一把油紙傘,「天氣熱,您小心暑氣。」

  一面說,一面往她手裡塞了串清涼珠。

  程丹若驚訝又有些尷尬:「多謝,你是……」

  「奴婢是御茶房的。」內侍示意手中的漆盒,「送些新茶去。」

  程丹若「噢」了聲,笑道:「天氣熱,你們也小心中暑——宮裡現在都用什麼方子?」

  內侍道:「人丹都是常備的,也有枇杷葉散。老祖宗們慈和,下頭的人就沒多吃苦。」

  程丹若瞧瞧他,笑了:「我知道了。」

  「一點心意。」內侍悄悄塞給她一個紙包,「這是今年的貢茶,夫人嘗嘗。」

  程丹若啼笑皆非。從來都是別人給內侍塞錢,怎麼到她卻反了過來?

  「何必客氣。」她搖搖頭。

  內侍道:「這是老祖宗的心意。」

  程丹若只好收下。

  見狀,內侍更是殷切,一路將她送到光明殿。

  此處又有人接,是石大伴的乾兒子。他麻利地上前行禮,攙扶住她:「程夫人,這邊請。」

  程丹若啞然失笑,這群太監搞得好像她八十歲了。

  進入偏殿,便覺涼氣絲絲,十分舒服。原是紗簾後頭擺著冰鑑,風吹進窗戶,正好裹挾的冷氣送到,彷彿身處湖畔,天然清涼。

  石大伴的乾兒子道:「程夫人,奴才小祥子,陛下正在與諸位大人議事,勞您在這稍等。」

  程丹若道:「不要緊,你去忙吧,我自己坐會兒就好。」

  小祥子忙道:「多謝夫人體諒,奴才今兒的差事就是伺候您。」他一面說,一面自茶房的人手上接過溫茶,「您喝口水,潤潤嗓子。」

  程丹若接過茶碗,微微抿了口,嘗到淡淡的參味。

  大熱天的,不可能拿人參茶招待,這必然是專程為她泡的。

  嘖,消息靈通,細致入微,太監們的能耐可見一斑。

  陽光的碎影投入室內,朱紅的柱子片片斑駁。

  程丹若放下茶碗,想起了自己從山東回來,第一次面聖的場景。

  那天,她也是一大早起來,也是在這間屋,等啊等,從上午等到下午,只喝了一點的茶,吃了幾口糕點。

  被召見的官員來來去去,不知何時,才能輪到她這個無名之輩。

  今天呢?

  她想,今天,會等多久?

  答案是,半個時辰。

  西洋鐘響了起來,她側耳傾聽,原來是九點鐘了。

  小祥子出去了會兒,馬上貼著牆根跑回來,恭順道:「程夫人,陛下宣了。」

  程丹若頷首,理理衣袖,正正狄髻,緩步出門。

  六月的陽光正好,天高雲淡,蔚藍的天空好似無垠大海。

  琉璃瓦泛著波浪似的金光,白色大理石的地面被炙烤,燙得鳥都不願意落下,熱浪侵襲,令人頭暈目眩。

  程丹若不疾不徐地走到門口,與立在門外的人對視。

  小祥子低聲道:「這是蔡尚書。」

  程丹若頷首:「見過大司徒。」

  戶部尚書二品官,不巧,和她同品級,而且,婦人見官不避,也不用行禮。

  「程夫人。」蔡尚書打量她一眼,薄薄的嘴唇翕動,卻只是招呼一聲。

  沒必要和婦人多費唇舌,到時候首輔開了口,她就知道該怎麼做。

  他率先進去,程丹若緊隨其後。

  兩人相繼問安。

  蔡尚書姑且不說,皇帝見到程丹若,難免要好生打量一番。

  禮服是大袖衫,富餘的衣料堆積在身,襯得她格外清瘦,臉頰輪廓分明,雖然傅粉畫眉,卻無法遮蓋住眼球的血絲。

  誰見了,都知道她近日辛勞,十分不易。

  「起來吧。」皇帝不忍她長跪,很快叫起。

  「謝陛下恩典。」程丹若徐徐起身,有病弱之態,卻無怠慢之意。

  然後,內閣的人到了。

  為首的是楊首輔,然後是曹次輔,接著是崔閣老和王尚書。

  隨著身穿常服的重臣們到來,空氣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

  帝王端坐龍椅,太監宮女侍立,高高在上,神情莫測,辨不清喜怒。朝臣們垂手立於兩側,眼神深邃,各有思量,卻無形中化解掉了君威的壓迫。

  且他們雖然只有五人,卻各有各的氣場,好比湍急的江河中,一個個漩渦彼此交織,攪亂河面。

  她呢?

  格格不入,像是岸邊的一株水草,被氣流吹拂,艱難地紮根在原地。

  這就是大夏真正的權力中心。

  帝王與閣臣,封建社會攀登到頂峰的特色之一,歷史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程丹若抿抿唇角,渙散的注意力收攏,萎靡的精神重新亢奮了起來。

  眾臣請安,皇帝叫起。

  大家都很忙,沒時間廢話,所以,問過幾句湖廣的洪澇後,大家就很有默契地將話題帶向了羊毛。

  皇帝問:「順義王妃言,今後羊毛交易,均由官府統一買賣,諸卿以為如何?」

  楊首輔答:「臣等無異議。」

  程丹若幫他們翻譯:商戶自行收買羊毛,誰也撈不到錢,這次能有機會沾手,不同意是傻子。

  皇帝問:「如何施行,議一議。」

  蔡尚書率先開口:「臣以為,此事當分為兩部分考慮:誰出面採買,拿了羊毛誰來做?如今既有考成法,即便是工部主理,也要讓戶部提前算入今年的開支,不如由戶部直接過手,也好核算。」

  程丹若暗暗點頭,比起只知道和稀泥的許尚書,蔡尚書性格更強勢,也確實點明了關鍵。

  官府採購,不管是戶部出面,還是工部主持,都是要戶部批錢的。既然都要戶部出,工部就直接幹活算了。

  要知道,多一個部門,就多被刮掉一層錢。

  工部的油水已經夠多了!

  皇帝「唔」了一聲,繼續點名。

  「曹卿認為呢?」

  曹次輔道:「臣以為,羊毛與戰馬相仿,不可一昧依賴胡人,假如官營,人手、織機、場地均是不小的開銷。若是胡人反悔,或是天災,羊毛供應不上的話,必然造成浪費。」

  但崔閣老說:「未必要完全依賴胡人的羊毛,山西今年的夏稅,可以收取部分羊毛代替。且互市開了三年,北地不少人家都養了羊,真有什麼不好的,人手可以遣散,織機可以織棉,地方更不必提,總有別的用處。」

  嗯,這話也在理。

  程丹若瞥了崔閣老一眼,發現文官們在大是大非上,立場又是統一的。

  ——毛紡織要歸國有,(這樣大家才有機會發財),不能給皇帝當私房錢。

  不過,崔閣老說完這句話,又道:「倘若羊毛收得多,工部怕忙不過來,依臣之見,不如商議一個份額,比如五成歸工部,用於邊軍的供給,三成為官營,剩下的兩成,召集各地商人為之。」

  程丹若:「……」

  這是對皇帝的讓步嗎?

  她又看向王尚書。

  王尚書緊閉嘴巴,一聲不吭,猶如壁花。

  很好,他默認但不參與。

  球踢回到了楊首輔處,他要代表所有文官發言了。

  「臣以為……」楊首輔剛想開口,皇帝就做了一個手勢。

  「程司寶。」皇帝笑道,「是你想出的羊毛織衣,長寶暖也做了三年了,論起羊毛紡織,在場的怕是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了,說說你的看法。」

  楊首輔微蹙眉頭,瞄了眼程丹若,但沒有吭聲。

  他看得出來,皇帝並不滿意他們的說法,打算從別的地方入手,而程丹若就好像司禮監,在這種時候,提出相反意見,和內閣打擂台。

  但太監是太監,程夫人從前雖是女官,如今卻是外臣的家眷。

  「陛下所言極是。」楊首輔不緊不慢地說,「程夫人。」他加重了這個稱呼,提醒她自己的立場所在,「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沒料到,風波這麼快就到了自己身上。

  但她早有腹稿,恭敬道:「臣不過偶然想到的編織技法,沒有陛下指點,今日種種皆是鏡花水月。」

  頓了頓,又笑道,「臣是為陛下辦事的,長寶暖亦是為陛下進貢衣物,才有此商號,臣不才,豈可貪功?」

  皇帝微微一笑。

  她直起身,真摯地看向眾人,道:「臣婦一介婦人,不懂朝政。諸位大人所言似乎都有道理。」

  這可不是謊話。

  翻歷史書,好像輕易能分辨誰是忠臣,誰是佞臣,誰能幹,誰廢物。但身臨其境才曉得,當時看起來,好像所有人都是對的。

  一眼能看出的廢物,怎麼可能當閣老呢?

  三位閣老說得都有道理。

  「只有一事,臣婦想問一問諸位大人,」程丹若一副不解的樣子,「今後長寶暖算是官營,還是私營呢?」

  石大伴笑道:「程夫人糊塗了,向來進貢之物,均是官營。」

  她一副赧然的樣子:「原來如此,臣婦見識短淺,令諸位大人見笑了。」

  沒人信這話。她可是拋出了一個好問題:之前的羊毛生意,長寶暖獨家壟斷,現在讓工部接手的話,該如何對待?

  她可是說了,這是為陛下進貢才有的,換言之,這不是她的錢,是皇帝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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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 02:13:03 |只看該作者
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夾縫中

  程丹若爽快地送出自己的股份,孝敬了皇帝,那麼,朝臣們也得意思意思,別礙著大老板發財。

  「可和鹽鐵一樣,特許經營。」崔閣老馬上提出對策,其靈活之快,不禁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早有腹稿。

  程丹若瞄他,沒錯過石大伴投注而來的視線。

  果然。

  崔閣老站隊的同時,沒忘記給自己撈好處,猜得不錯的話,估摸著打算等她離開後,一腳踢開大同的小股東,以及礙事的昌順號,讓寶源號獨攬?

  然後,其他股份一部分給皇帝,一部分歸崔閣老所有?

  她揣測著,垂下眼眸,餘光卻瞟向了楊首輔。

  楊首輔咳嗽兩聲,含糊道:「也是個辦法,給長寶暖一個皇商的特許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你的錢我們不管,都算你的,其他不行。

  程丹若思索了會兒,倒也理解:但凡錢過戶部,楊首輔肯定也有份,不會在這事上和崔過不去。

  他們現在是一伙兒的,屬於對抗帝王的文官團體,小利益可以不計較。

  皇帝見閣臣全都站到一起,明確反對織造局接手,也清楚,這是文官的底線,但面上不露,繼續問:「程司寶?」

  程丹若流露出明顯的遲疑之色。

  「有話但說無妨。」皇帝道。

  她像是不太好意思,抿抿唇角,才輕聲道:「國家大事,臣婦不懂,只將這些年的經驗,同各位閣老說一說,若有淺薄之處,還望閣老莫要取笑。」

  曹次輔給了她一個台階:「程夫人不必自謙,我等畢竟未曾經手過毛紡織,還是要你仔細說說。」

  「是這樣的。」程丹若不疾不徐道,「長寶暖在山西,算獨一家生意,然則織娘不過百人而已,哪怕是熟手,五日織一件,一月也不過五百來件,大部分毛衣仍舊來自平民之家。」

  她語調柔和,不提問、不質疑、不反駁,雖然身著命婦禮服,但畫了淡灰色的淺眉,搭配敷粉後過分蒼白的面容,毫無攻擊性。

  「貧寒人家的婦人女子,每日趁著勞作的空隙,織上兩針,手腳麻利的就掙點工錢,家務繁雜,要下地種田的,灶上做飯的,替人洗衣的,只能偷空忙一會兒,為家人織一件禦寒的衣裳,好在毛衣最大的長處,就是靈巧多變。」

  「一件衣裳,差不多要一斤毛線,沒錢買,半斤也能做個背心,有錢了,拆了重新做衣。若攢下一些零碎,就織個圍脖、手籠、帽子……拆換很便利,和棉衣不同,能滿足各戶人家的需求,可自給自足。」

  「此外,做工都是計件,在大同,城裡的好說,直接去鋪子交就是了,鄉間婦人卻忙於生計,鮮少進城去,長寶暖每月一天,定點到各個村鎮的集市收取。」

  無須明說,在場的人都聽懂了她的意思。

  首先,毛衣不能全靠織娘,這和織布有極大區別,織布能依靠織機,但毛衣更像是刺繡,純靠人工。

  工部就算拿到了營業權,也最多只能做毛線,具體的編織依舊要下放。

  但,朝廷有這麼多人手到處收毛衣嗎?

  就算有,這也是對人力的極大浪費。

  另外,許多貧寒人家靠毛衣掙錢,一旦官營,他們生計斷絕,等於逼人去死。

  皇帝沉吟道:「所言在理,毛衣貴在民生,不可因噎廢食。」

  程丹若心裡呵呵,話說得好聽,帝王享受的時候,有幾個能考慮百姓生活的?剛才也沒見提啊。

  但不妨礙她飛快拍馬屁:「陛下聖明。」

  然而,這些問題固然誅心,卻難不倒厚臉皮的重臣。

  現在重要的是百姓怎麼辦嗎?不是,是權力,以及權力帶來的利潤,花落誰家的問題啊!

  崔閣老不緊不慢道:「程夫人的心是好的,這些事,今後再細說不遲。」

  程丹若:「……」草,一種植物。

  她看看其他三位,他們都沒有說話,顯然是同樣的想法:如今最要緊的是不讓太監把持,其他容後再說也不遲。

  程丹若沉默。

  片刻後,她裝出一副被忽悠到了的樣子,重復了遍公式:「臣婦不懂朝政,」原來政治真的無所謂百姓,「一時失言,」無恥還是你們無恥,「還望諸位大人莫怪。」交給你們,四百年後再普及毛衣算了。

  曹次輔又遞來一個台階:「程夫人提醒得及時,今後是得多加留意。」

  程丹若懷疑他和靖海侯有了默契,頓了頓,又遲疑道:「諸位大人海量,其實還有一事,臣婦不知當講不當講。」

  既然是君臣博弈,今天,她其實是皇帝的棋子。

  所以,帝王也必然需要給予她支持——除非,他已經選擇放棄她。

  顯然此時,皇帝還有點不甘心,玩笑道:「有什麼不能講的,你不是朝廷命官,說錯了,難道諸位大人還會笑話你?」

  眾臣不想笑,但配合的笑了起來。

  但程丹若十分嚴肅:「國家大事,臣不懂,」先說一句防槓聲明,而後才道,「然而,方才曹次輔所說,胡人不可信,臣深以為然。」

  她道:「這次,布日固德之所以能挑起爭端,便是疑慮我朝有意利用羊毛,反制其國的顧慮,方才引來多方支持。」

  牽扯到胡人,就牽扯到皇位。

  皇帝端正了臉色:「說下去。」

  「臣曾旁敲側擊,打探許多胡人的看法。」程丹若道,「他們一方面欣喜於羊毛能交換糧食,另一方面,對毛衣也十分感興趣。」

  曹次輔的眉毛跳了一跳。

  她道:「毛衣的編織技術,並非憑空而來,蒙古以西之地的胡人,擅長用毛線編織地毯,在歐羅巴,也有人用這門技藝編織漁網。因此,有些胡人其實十分擅長編織之法,她們的帳篷上常有彩色瓔珞做裝飾。」

  崔閣老坐不住了,質問道:「你是說,胡人也可能學會毛衣的編織?你為何不早些匯報?這門技藝,如何能被胡人掌握?」

  他咄咄逼人,言辭鋒利。

  然而,程丹若剛才各種自謙,口口聲聲「不懂朝政」,面對他的詰問,卻出乎預料地剛硬。

  「穿衣吃飯,生活之本。寰宇之下,人雖有不同,卻都知道裁衣梳頭,胡人雖是蠻夷,也嚮往漢家生活,效仿又有什麼稀奇的?」

  「再說,胡人對毛衣其實並無需求,毛衣可以皮袍代替,最需要的始終是夏季的絲綢。需要防範的,並非是胡人學會編織的技法,而是他們借養羊之便,大量紡線織衣,反過來把毛線和毛衣賣到大夏。」

  「這也不難禁止,只要大夏自己有便宜的毛線,沒有道理去買胡人的東西。」

  程丹若解釋清楚個中厲害,見皇帝表情緩和,這才發難。

  「崔閣老方才所言,是在質疑我私通敵國?」

  不等崔閣老回應,她輕輕擦拭脖頸,將抹在脖子傷口處的粉擦掉,露出未曾消弭的疤痕。

  「我在得勝堡,和韃靼的小王子說,若不能把布日固德的人頭給我,我便拒絕為王妃治病,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

  她怒極反笑,「我深受陛下隆恩,死而無憾,閣老卻疑我通敵,那不如您把刀拿過來,繼續砍下這一刀好了。」

  崔閣老頓住了。

  先前,程丹若所表露出的種種,就是一個能幹但不懂政治的女人,不曾料到,她居然敢一言不合就翻臉。

  這還沒完。

  程丹若轉身就朝皇帝跪下了,叩拜道:「請陛下為臣做主,臣雖為婦人,亦知何為忠孝,絕不能受此奇恥大辱!」

  不遠處的角落,王尚書調整了一下站姿,默默在心底叫了一聲好。

  此前,他一直擔心,程丹若囿於昔年女官的經歷,自甘為帝王犬馬,這可就大錯特錯了。太監能做鷹犬,她身為外命婦,侯府子媳,是「臣」非「奴」。

  一旦和眾臣對立,她這枚「棋子」就算廢了。

  朝廷之上,能犯錯,能犯蠢,能無知,甚至可以無能,唯獨不能站錯位置。

  要知道,古往今來,帝王總是莊家,臣子不斷有人輸,卻必然贏得最終勝利,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到頭來滿盤皆輸的,始終就是太監之流的鷹犬。

  但和崔寬之一個人對抗,那就沒問題了。

  楊奇山不介意借她的力,挫一挫崔寬之的威風。

  可惜,終歸是晏子真教出來的女兒,還是太保守了,面對崔寬之這樣厚臉皮的家伙,撒潑也無妨——堂堂閣老,好意思和婦人計較嗎?

  程丹若如此控訴,皇帝不能視而不見,說道:「崔卿絕無此意。」

  「老臣只不過說了實話,若程夫人再慎重一些,就好了。」崔閣老果然完全沒有難為情的意思,厚著臉皮不改口。

  程丹若冷笑:「如今技藝尚未傳入關外,臣婦說得似乎不晚,倒是閣老,別的事想得周全,偏生忘了這一茬,倒是要叫別人提醒,也是奇怪得緊。」

  她不說則已,一旦點明,皇帝也有些微不滿。

  朝廷大事,閣老想不到,反過來批評一個女人提醒得遲,確實可笑。

  石大伴見狀,道:「程夫人細心,毛衣又是您親自做出來的,還有誰能比您更周到呢?」

  程丹若微揚眉梢。

  瞧瞧什麼叫高手,既捧了她,又為崔閣老解圍。

  她看了石大伴眼,給他面子,暫時罷休,繼續道:「大伴過獎了,我也是防範於未然。倘若胡人偷去了編織之法,今後拒不出售羊毛,僅憑大夏自養的,怕是捉襟見肘,何況,羊毛有優劣,草原養出的羊,毛更細膩上等。」

  怕眾人還未領會她真正的意思,加重語氣。

  「百姓多用粗毛線,但這兩年下來,粗毛線的利潤正在逐年下降,山西的百姓已經逐漸學會編織,傾向於自己買毛線回去做,即便不能,請親朋好友代勞,也省過購買成衣。作坊裡賣得最俏的,還是細毛做的衣裳,許多復雜的樣式,非高明的織娘不可做成,須提前數月預定,至於上品的羊絨毛,價格高昂,亦是千金難求。」

  在場的人,誰不是人精,瞬間領會到了她的意思。

  崔閣老皺緊眉頭,眼帶審視,似乎在質疑她話中的真假。

  程丹若依舊面容冰冷,似乎還在因為方才的事,心有不悅,餘光卻瞥向了立在一側的石大伴。

  四目相對一剎,才轉開視線。

  石大伴思索了會兒,抬起手,自然地拈拈衣袖。

  崔閣老收到信號,盯著她的視線不動,臉孔的肌肉卻逐漸鬆弛,好像信了。

  程丹若知道,他已經倒戈了。

  官府做不做粗毛線生意,有什麼要緊,長寶暖做就行了。

  長寶暖有的做,崔閣老就能拿錢,而他真的能確定,工部一手遮天,也能拿這麼多嗎?

  肯定不能。

  然而,前腳和程丹若過不去,後腳附和,未免太過明顯,他一時不曾作聲。

  倒是皇帝,被點撥一下,心裡有了明確的想法。

  「程司寶,朕記得,毛衣分為上中下三品。」他緩緩開口。

  程丹若答道:「是,粗毛為下品,細毛為中品,絨毛為上品,蒙古和新疆有一些山羊,其羊絨細膩柔軟又極其保暖,為特品。」

  皇帝頷首:「既然種類繁多,不如各取其便,百姓需要粗毛過冬,就由民間自行買賣,如此也不礙民生。」

  石大伴及時跟上:「上品特品,當為貢品,不許流入民間。」他亮明旗幟,「依奴婢說,這差事還是織造局做得熟。」

  言下之意就是,剩下產量不多不少,不好不壞的中品給工部,皆大歡喜。

  蔡尚書有些不忿,上品特品都歸織造局,最後全都給太監們貪了,但開口前,楊首輔以眼神阻止了他。

  楊首輔不曾理會石大伴,反而看向了程丹若,緩緩道:「程夫人,老臣有一言相問。」

  程丹若:「首輔請說。」

  「粗毛線,真無利潤可言嗎?」他緊緊盯住她的眼睛,「據我所知,粗毛線薄利多銷,獲益不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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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且作回春雨 第二百七十九章 分肉人

  面對楊首輔的疑問,程丹若毫無慌張之色,笑道:「誰同首輔說的,請他過來與我對峙。」

  她道:「我不妨同您算筆賬,一頭羊羔價值二錢,只要不是赤貧之家,幾口人攢攢,總能買得起。北邊多草地,羊以食草為生,再荒蕪的地方,一戶人家養一兩頭羊,總歸是養得起的。」

  「羊長大後,奶能喝,一年身上能換下三五斤的羊毛。百姓家裡不分品相,拿草木灰清洗幾遍,紡成線,磨兩根針,就能做衣服了。如此自給自足,為什麼還要去城裡買毛線呢?」

  16世紀,資本主義萌芽,但也只是萌芽而已。

  機器不出現,純手工業的年代,價格很難低廉到老百姓都用得起的程度。

  程丹若停頓了會兒,注視面前掌握大夏最高權力之一的老人:「首輔大人,百姓太窮了,幾文錢就能讓他們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

  楊首輔掀起眼皮。

  他身在富貴錦繡之家,出生父親就做了官,少年時,父親官運亨通,可謂是金蓴玉粒養大的。在踏上仕途前,他比誰都痛恨那些貪官污吏,不知寫過多少諷刺蠹蟲的文章。

  直到他考中進士,外派為官,才方知為官之難。

  你不貪,可以,但人家就不把你當做自己人,表面上人人對你恭敬有加,但凡要他們做事,個個推諉。

  同他們說禮義廉恥?沒用。

  痛罵他們無恥卑鄙?也沒用。

  那時的他,父親已經是六部高官,他一下放就是按察使司的僉事,但遇見什麼冤案,都找不到人去調查。

  他自己帶著隨從家丁,辛辛苦苦跑前跑後,終於斷明了案子,然而,上司並未取用他的結果,對案犯從輕發落。

  憑良心做了那麼多事,到頭來,全成無用功。

  因為,犯人家屬早就打點好了,臬台上下都疏通過關係,誰也不會冒著得罪同僚的危險,非要主持正義。

  這一刻,楊嶠明白了,做官是不講良心的,只講利益。

  他瞥著程丹若,心想,還是太年輕了。

  她以為,他官至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圖的難道只是家裡多兩畝田,再置辦幾間華屋嗎?他又不是李方平,楊家早就是一方豪族,多了不嫌多,少了不嫌少。

  但他不得不這麼做,今時今日,閣臣們站在這裡,不是因為「兼濟天下」的高尚情懷,是因為利益和權力。

  不給好處,誰為你辦事?

  他的黨羽,只有在他能為大家謀取利益時,才會唯他馬首是瞻。

  毛紡織要做起來,上上下下多少人,都得餵飽了,他們才肯辦事,才能辦事。

  否則,光收羊毛就能卡你好幾個月,錯過了季節,事做了,錢沒了,毛衣卻一件也瞧不著,這才有得哭呢。

  短短數息間,楊首輔的腦海中閃過許多念頭,但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說。

  堂堂首輔,還要和人解釋不成?

  自己悟吧,悟得出來,下次還能進光明殿,悟不出來,也就到此為止了。

  「陛下,」楊首輔對皇帝道,「毛紡織乃國本之要,固然須官府把持,以免商人奪利,然法與時移,羊毛要與棉桑一樣推廣,少不了變通。」

  他開口,意味著博弈即將到達終點。

  皇帝振作精神:「楊卿的意思是……」

  「依老臣之見,胡地羊毛均以官府交易,大夏境內,許百姓以羊毛折稅,不禁民間買賣粗毛,細毛以上則由工部主持,紡織可為徭役,不足量者,令領織。民間除特許營造,不可擅自經營。」

  大夏建國初期,織造由工部負責,各地的織造坊都有工匠服役,每年上交一定量綢緞,但後來皇室需要貢品,又額外讓太監們督管龍袍等貢品織造。

  隨著時代變化,設立在各地的織造坊因為各種緣故無法進行,改為出錢雇傭民間織戶,讓他們自己去買絲、買織機、找人手,再把紡織好的布上交。

  這就叫領織。

  楊首輔心裡清楚,權力掙到手,工部也不可能像一百年前一樣,真的在各地建立織造所,多半還是如蠶桑,花點錢讓民間織戶完成。

  但這已經足夠了。

  關於「領織」的費用,足以滿足大多數人的胃口。

  蔡尚書面露踟躕之色。

  他也聽懂了楊首輔的意思,看來,領織的開銷是免不了的了,但想想,假如工部藉口紡織所,索要人手,又平白生出一堆崗位,活不幹,衙門、差役、工錢,變著法多出開銷,更貴。

  至於特許經營的商引,多半是在場的人分了,不過,這筆錢從商賈來,蔡尚書一點不心疼。

  他衡量一下利弊,開口道:「臣附議。」

  崔閣老聽到「特許營造」,自己的好處便有了保障,遂言:「臣無異議。」

  曹次輔的立場就是不給太監,隨大流:「臣附議。」

  三個都同意了,王尚書終於開口,投出可有可無的一票:「臣也無異議。」

  而程丹若聽到民間不禁粗毛的買賣,自己的目的也已經達到,其餘無所謂,故也不作聲。

  只有石大伴不太滿意。

  「敢問首輔,貢品呢?」他圓圓的臉笑得和氣,「御用之物,總是要人辦吧。」

  楊首輔慢條斯理地說:「這是自然,只是既然皆是御用,著實不必多分,就由原先的織造局統一辦,不與棉、桑細分。」

  程丹若跟上了思路——織造局想做羊毛,行,但獨吞,不成。

  薑還是老的辣。

  石太監看上去有點不甘心,但又沒有那麼不甘心,至少織造局可以做,好處並不少。

  他看向程丹若,朝她使了個眼色。

  程丹若會意,假裝胸悶,輕輕咳嗽了兩下,同皇帝告聲罪,這才道:「首輔所說的『特許經營』,是什麼意思?」

  楊首輔自然知道,她是代表皇帝問的。

  他無意在這事上和皇帝鬧不愉快,這大夏的江山,說白了不就是他們家的嗎?

  「民間特許經營,便是除御用貢品之外,均可買賣。」楊首輔平淡地說。

  石太監滿意了。

  織造局全品通吃,長寶暖只是不能做貢品,等於既有貢品,又能做買賣,他們哪兒都能撈一筆。

  要得再多,怕吃不下反倒噎著了。

  果不其然,皇帝也覺得能接受,頷首道:「就如楊卿所言,令戶部、工部協同商議,早些拿出細則。」

  蔡尚書躬身:「是,臣遵旨。」

  「咚、咚、咚」,清脆悅耳的鐘鳴聲響了起來。

  程丹若瞥了眼大殿牆邊的西洋鐘,十二點了。

  他們足足說了三個鐘頭。

  皇帝道:「用膳吧,下午再議。」

  眾人躬身告退。

  皇宮上班,包一頓午飯,就在廊下吃,又被稱為廊餐,光祿寺出品,眾所周知的難吃。

  所以,有經驗的大臣都會讓下人送午餐進來,反正內閣有辦公室,可以回去休息一會兒,吃點熱飯熱菜,再互相通通氣,就更好不過了。

  可惜的是,程丹若不在編制內,光祿寺沒有準備她的,無緣一嘗多難吃。

  她被請到了偏殿,由尚膳監供給午餐。

  比起以前做司寶的工作餐,二品命婦的待遇很不錯,味道也很好。

  石太監還命人送了參茶過來,她暖暖地喝一杯,坐在陰涼處歇了半天。按照過往的經驗,夏日漫長,皇帝會睡個午覺才議事。

  不知道能不能去安樂堂看一眼,或者,見見洪尚宮也好。

  她正想著,小祥子前來回稟:「程夫人,陛下相召。」

  程丹若有點驚訝,連忙振奮精神,提前上班。

  殿中,只有王尚書在。

  她恍然,原來,內閣在意的只有羊毛,其他的事都不算什麼,不需要所有人都到場。

  自己的分量還是太輕了。

  程丹若嘆口氣,重新拜見皇帝,再與王尚書問好。

  皇帝擺擺手,姿態隨意許多:「不必多禮,說正事吧。順義王妃請求翻譯漢書,王卿,你怎麼說?」

  王尚書立時道:「這是教化蠻夷的良機,不可錯失。」

  「可他們只要什麼醫書,程司寶,是你寫的?」

  程丹若自袖中掏出薄薄的書冊,遞給一旁的石太監:「是,但不是什麼醫書,原是給幼兒啟蒙所用,以養生為主。」

  皇帝翻了翻,裡頭所寫的,於帝王而言真就是日常瑣事,便道:「還是要以禮儀教化為主,《論語》《詩經》之類為佳。」

  程丹若道:「陛下所言極是,胡人高層中,心向漢學的人不少,從前只是無處入手。」

  王尚書及時問:「噢?他們學的是漢語還是蒙語的?」

  「是漢語。」經歷過上午的暗流,程丹若此時更輕車駕熟,「庶民學了《論語》也不懂,多是胡人王公的後代,他們對大夏的學問十分感興趣。」

  王尚書故意思考片刻,才問:「陛下,不如准韃靼各部派子孫前來大夏,入國子監學習。」

  皇帝一時心動,假如胡人後代都學經義,說漢語,和漢人又有什麼分別?昔年匈奴休屠的王太子被霍去病俘虜,後為西漢重臣,亦是忠心耿耿。

  若真有這天,北胡再難威脅中原。

  「可。」皇帝點頭准許,「王卿,此事准你去辦。」

  王尚書應下,又問:「譯書的差事,交由四夷館辦即可,但書目最好仔細挑選一番,最好叫胡人看了,能對大夏生出敬慕之心,最不濟,也要學說漢話,潛移默化地改變他們野蠻的強盜做派。」

  頓了一頓,道,「我聽邱司正說,之前,程夫人看病只說漢話,使不少胡人不得不效仿?」

  程丹若道:「牧民愚昧,連蒙文都不認識,和他們說道理是不行的——胡人崇尚勇武,與大夏的儒孝截然不同,非要逼他們接受,反倒弄巧成拙,惹來他們的逆反,但衣食住行,本是天理,互市開後,許多胡人都學會了漢話交流,也是這個緣故。」

  「此所言不無道理。」

  王尚書正色道,「胡人因大夏大肆收購羊毛,已起防範之心,《論語》《詩經》之外,不如編寫蒙漢兩語之書,言大夏之仁義,諷胡人之野蠻,久而久之,胡人便以為大夏人而榮,為胡人蠻夷而為恥。」

  皇帝讚許:「大善!」

  程丹若對王尚書刮目相看,他整個上午不吭聲,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她閉嘴了,這時候,誰都不需要她的意見。

  敲定了文化宣傳的問題,皇帝才隨口提起雲金桑布的最後一件事。

  「程司寶,」他半是玩笑半是調侃,「順義王妃要與你義結金蘭,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平靜道:「王妃言重,臣愧不敢當。彼時,胡漢盟約猶在,王妃又身處大夏境內,若有不測,易留人話柄,臣顧慮大夏名聲,才予以救治,與順義王妃本人並無干係,無須她感謝。」

  雲金桑布的人情看起來美好,卻絕對不能認。今時今日,或許是好事,皇帝也沒多想,可難保今後翻舊賬,屆時,可就說不清了。

  所以,她的態度必須明確——為了大夏,不是為了胡人,立場必須堅定——不想和胡人扯上關係,給錢也不想。

  這番做派,當然很對王尚書和皇帝的胃口。

  不居功自傲,也不妄自菲薄,大有士人風骨。

  王尚書不吝嗇讚美:「所謂誠君子,『不誘於譽,不恐於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程夫人雖為女子,卻有君子之德。」

  程丹若忙道:「分內之事,不敢當大宗伯讚譽。」

  王尚書拈鬚而笑,道:「欸,不可妄自菲薄,聖人之側,當有此賢媛。」

  程丹若:學習了。

  她立馬道:「都是陛下的教誨。」

  皇帝忍俊不禁。

  看看王厚文,再看看程司寶,真是……唉,論文辭,確實王典籍才是親孫女。

  「不管怎麼說,順義王妃的命是你救的,這救命之恩,倒也不虛。」皇帝的性子不乏促狹的一面,興許也是帝王人性的一面,「白給你的東西,你不要,不是虧了麼?」

  石太監附和:「可不是,五百頭牛羊,能耕不少地,也能產不少羊毛呢。」

  程丹若從善如流:「陛下所言甚是。」

  她想了想,笑道,「大宗伯方才誇我,也不能白受您的好詞。不如這樣,兩百頭牛,我贈予大同受災的百姓,助墾荒田,三百頭羊就放在得勝堡,今後哪個牧民能背漢文的《三字經》,我就送他一頭羊。如此,胡人必踴躍學說漢文,學讀漢家經義。」

  朝中重臣,王尚書算是清楚她底細的,知道她出嫁時,嫁妝也沒多少,全然不曾料到,她竟然如此大方,五百牛羊說不要就不要了。

  此等魄力,尋常男兒亦不能及。

  他道:「夫人好魄力,早知如此,老夫不妨多誇幾句。」

  一副很遺憾的樣子。

  皇帝大笑:「王卿啊王卿,程司寶一共就這點家底,你還不滿足?」他一面笑一面搖頭,「程司寶,你的主意是妙,可這般便宜了王卿,太虧。」

  程丹若恭敬道:「能為朝廷略盡綿力,臣心甘情願。」

  皇帝卻道:「有功之臣不能得其賞,未免令人寒心,這次,你出力頗多,原就該賞。」

  程丹若一副「能得君主青眼,死而無憾」的感動表情,順便開始醞釀情緒。

  他沉吟:「誥命不能再升了,這樣吧,朕不虧待你,賞你一個莊子。」

  情緒到位,程丹若眼眶一紅,眸光濕潤,卻忍著未曾落淚:「臣——」

  聲音是壓抑的哽咽,「叩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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