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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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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6 01:37:16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四十一章 小年夜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

  程丹若提前下值,囑咐奶娘宮女照看好皇次子,自己則匆匆來到西華門,坐上等候已久的馬車。

  「冷不冷?」謝玄英立即握住她的手,緊緊捂在手心,「餓不餓?」

  她搖搖頭:「出來前吃了糕點。」

  他的掌心很熱,連帶著心口也暖和了起來。程丹若放鬆腰背,安靜地靠著他。

  雪花紛揚,落在泥濘的街道。

  不多時,靖海侯府到了。

  今天也是年節,當然要回家吃飯。明德堂一如既往地亮堂富貴,家具帳子燈籠都換成冬季的款式,厚厚的棉簾子擋住寒風,炭火一點煙味也沒有。

  屋裡散發著檀香的氣味,馥鬱甘甜。

  榮二奶奶客氣極了:「三弟和弟妹來了,外頭風不小吧?」又催促兒子喊人,「叫嬸母。」

  安哥兒養到十幾歲,雖然還是略顯文弱,但總算立住了,規規矩矩行禮:「見過三叔,三嬸。」

  程丹若點點頭:「安哥兒高了不少。」

  小少年立馬露出笑容。

  魏氏也忙拉過兒子:「康哥兒,叫人。」

  康哥兒頑皮得多,做了個鬼臉才從榻上起來:「伯父伯母安。」連帶著賴在奶娘懷裡的小豆丁,也跟著哥哥喊人,「伯父伯母安!」

  這是前兩年,謝四的妾室為他生的庶子,才三歲多點,正是最可愛的時候。

  程丹若笑著應了。

  往裡走,柳氏身邊擁滿了人,坐在她身邊的是謝大的嫡女福姐兒,謝二的庶女純姐兒,謝四的長女順姐兒,以及靖海侯的妾室生的藍姐兒。

  ——是的,謝玄英又多了個庶妹。

  「弟妹來了。」莫大奶奶久違地出現,已是中年婦人的打扮。她隨謝大在外多年未歸,如今卻因為福姐兒歲數大了,該說人家,才回到京城物色。

  「大嫂何時來的,我竟未曾迎接。」程丹若歉疚道,「實在不該。」

  莫大奶奶笑道:「昨兒下午才到,你是大忙人,不必這般客氣。」

  「怠慢了。」

  「一家人不必如此。」

  雙方客氣地謙讓,全不見昔年的劍拔弩張。

  唯有柳氏,看看大房、二房和四房的人丁興旺,再看看三房就兩個人,用盡力氣才能不嘆息。

  妯娌間寒暄兩句,便差不多到了開席的時間,事實上,若非為了等程丹若,早該吃飯了。

  家中人口漸多,分了男女兩桌,不過都是至親,也就沒有隔開,男人的桌擺在正廳,女人的桌擺在次間。

  侯府的席面一如既往地山珍海味,不乏綠葉蔬菜,金貴得緊。

  程丹若挑著蔬菜吃。

  桌上主要是莫大奶奶活躍氣氛,描述他們一家在外地吃什麼用什麼,柳氏意思意思關懷兩句,榮二奶奶和魏氏負責捧哏。

  程丹若最簡單,「是麼」「還有這樣的事」「原來如此」,套話反復用,表示自己在聽就行。

  認識十幾年了,婆媳也好,妯娌也罷,多少了解彼此的為人,大家對她的容忍度很高,假裝聽不出話中的敷衍。

  席面熱熱鬧鬧地吃完了。

  程丹若發現,謝家的廚子水平爐火純青,一盅平平無奇的鴨糊塗,侯府做得就是更好吃。湯羊也是,一點羶氣也無,酥爛又不失鮮嫩,能連吃好幾塊。鹿肉薄薄脆脆,淋上秘製醬料,別有滋味。

  社畜一天,唯有美食才能撫慰空落落的腸胃。

  席罷,漱口淨手。

  莫大奶奶瞥她一眼,剛想提起福姐兒的事,謝玄英就進來說:「父親喊我們去書房說話。」

  程丹若:我就知道。

  她認命地起身,準備再和部門領導開個小會。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抄手游廊兩邊都放下了簾子,阻擋雪花飄入。地面濕滑,謝玄英借著月色的掩護,牢牢握住她的手臂,免得她跌跤。

  書房裡也燒著兩個大炭盆,熱氣撲面。

  小廝重新上了茶水,掩門出去。

  程丹若一看,更正了念頭,不是小會,是密會。

  她喝口茶,等靖海侯的開場白。

  「老三媳婦。」靖海侯第一個就點她的名,「你每日進宮,陛下的身體如何,可有成算?」

  程丹若:「兒媳不太清楚,陛下並未召見。」

  「你如今天天在宮裡,務必多加留神。」靖海侯叮囑道,「及時傳出消息,必要時,須攜皇長子在旁侍疾。」

  她點點頭。

  「皇次子如何?」他又問。

  「老樣子。」程丹若道,「比普通孩子更孱弱些,恐怕要在暖箱裡住到開春。」

  靖海侯頷首,斟酌道:「陛下已經有了春秋,此番無事自然最好,若有什麼意外,還是要今早準備方穩妥。」

  程丹若道:「儲君既立,當是無礙的。」

  「此言差矣。」靖海侯瞟她一眼,緩緩道,「越是這種時候,越難預料變化,凡事小心起見總不會錯。」

  程丹若一時沒理解,但對靖海侯這樣的領導,無須多問,聽話就行:「是。」

  靖海侯又關切地問了謝玄英兵部的工作。

  謝玄英言簡意賅:「有些紛亂。」國無一日真正太平,不是這裡出事,就是那裡出些毛病。

  自昌平侯離開沿海,張文華調回京城,澳門台灣那邊又有歐洲人持續騷擾,雲南那邊的破事還沒結束,依舊小有摩擦。還有西北,一直都是大夏的頭等大患,甘肅在這個寒冬已屢次受到騷擾。

  「若非大事,就不要驚擾陛下了。」靖海侯叮囑道。

  謝玄英點點頭。

  會議就在領導的指示方針中流淌而過。

  程丹若二人並未回家,而是直接住在了侯府。梅韻昨天就來了霜露院,裡裡外外都打點妥當,杯中有茶,暖閣有煤,衣架上早就掛好了夫妻倆明天要換的衣裳,熨得筆挺,褶子精細,還有淡淡的香氣。

  蘭芳提著熱水進來,伺候他們洗漱。

  程丹若累得夠嗆,草草洗過臉,歪在暖閣上泡腳。

  謝玄英坐到她身邊,熟練地擠進木桶。

  熱水驟然上升,浸泡到小腿肚,疲乏的肌肉漸漸鬆弛,說不出的輕鬆。

  「今天累不累?」他問。

  程丹若道:「還好,已經習慣了。你呢?」

  「衙門裡冷得要死。」謝玄英抱怨,「屋頂老漏風,說要修好幾年了,年年都不修,只能多點兩個火盆。」

  「承華宮也是,怕太悶了對孩子不好,一直開著縫透氣。」她見他神色鬱鬱,故意岔開話題,「孩子也不能聞太有味道的東西,今年我都沒吃上幾個烤紅薯。」

  他道:「要吃嗎?現在給你烤一個?」

  「哪裡吃得下。」她搖搖頭,拿過布巾擦腳,「睡了吧,明天還要早起。」

  「嗯。」他也跟著結束了泡腳的流程。

  結婚的拔步床在家裡,霜露院的是他少年時的架子床,帳幔也是從前的款式,松柏傲雪,少年氣十足。

  謝玄英睡了往日的帳子,不免回憶起從前。

  那時候,他在外頭總是有人逢迎,可到家裡卻冷冷清清,丫鬟們再貼心,畢竟也只是下人。

  侯府富貴錦繡,卻總讓他覺得沒滋沒味。

  可今時今日,還是這樣的屋子,這樣的陳設,身邊多了個人,黯淡的場景便陡然活色生香,充滿了融融暖意。

  「怎麼了?」程丹若拍鬆棉花枕頭,墊到腦後,「剛在父親那兒你話就少。」

  帳子細細掖在被褥下,隔絕出一方私密的小天地。他拉高被子裹住她,自己則靠在軟枕上,放輕聲音:「沒什麼事,就是有些……」

  「有些擔心陛下?」她接話。

  他微微頷首:「你覺得陛下能不能熬過這回。」

  「難。」程丹若蹙眉道,「我沒問過太醫,可大過年的,如果不是生了重病,怎麼也不至於找這晦氣。」

  謝玄英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卻還是抱著希望,沒想到答案依舊不如人意:「陛下的年紀也不算大……」

  這話說著,他自己都覺無力。是啊,陛下春秋不高,可兩年前在密雲山裡,御醫開的藥方非同尋常,多少露出些許端倪。

  陛下或許真的不行了。

  一念及此,謝玄英就覺得難以呼吸。

  回憶滾滾而來。

  他記事早,還記得頭一回見到帝王的情形。那是在乾陽宮,年輕的帝王立在窗邊,含笑道:「世恩,這是你家老三?好俊秀的孩子,叫姑父。」

  彼時,謝玄英還有些懵懂,不知道何謂帝王,老老實實地叫了:「姑父。」

  「好孩子。」帝王解下腰間的玉佩,「拿去玩。」

  他沒有見過這麼白的羊脂玉,接過來放在太陽底下看,還很欣喜地說:「不會化的雪。」

  帝王大樂。

  此後,他進宮的次數變得更多了。

  面對外人的時候,帝王比父親更威嚴,可面對他的時候,卻比父親更慈和。他曾經失落過父親對二哥的看重,但有了這樣一個姑父,他心裡就好過多了。

  半個父親,半個姑父,拼起來就和二哥一樣了。

  再大點,隱隱約約明白了「帝王」的意義。他又對這個男人產生了莫大的崇拜,這就是九五之尊,執掌天下的人。

  天子是與眾不同的,牧萬民,救蒼生。

  雖然那時候,謝玄英還不懂蒼生是什麼,但不妨礙他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好臣子,為帝王效忠。他讀了史書,便迫不及待地告訴皇帝:「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皇帝愣住,旋即大笑:「以諸葛孔明自比,三郎好志氣。不過,要做朕的孔明,還得看看你的學問。」

  他考校了謝玄英讀的書,又讓他試拉了弓馬,意外地發現了他的天賦,遂指了身邊的護衛教他,並囑咐:「好生學,朕等著你鞍前馬後的那天。」

  謝玄英認真應下,自此刻苦學藝,乃至令靖海侯側目,為他重新物色了老師。

  他的童年有大半的時光受到帝王照拂,他的少年也因帝王而與眾不同,他的青年歲月則全部獻給了效忠帝王。

  君父君父,亦君亦父。

  而現在,這座不可仰視的山陵出現了崩潰的徵兆。

  他無比憂心,恨不能身替。

  「我明白的。」黑暗中,程丹若輕輕說。

  謝玄英不是平頭百姓,只關心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吃飽穿暖就好。他離帝王這麼近,生來就是權力場中心,近距離感受著皇帝所帶來的一切。

  他眼中的皇帝,就好比現代人眼中的太陽。

  帝王病危,就好比太陽漸熄,無疑帶來巨大的惶恐和不安:沒有皇帝在寶座上決策,沒有太陽照亮每一個天明,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他的擔憂、不安、遲疑,她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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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6 01:37:32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四十二章 陰霾現

  謝玄英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變成十幾歲的樣子,拿著一把弓回到霜露院。程丹若正蹲在廊下餵一隻肥嘟嘟的橘貓。

  「若若,陛下賜了我一把良弓。」他展示,「瞧瞧這弓弦,你試試。」

  「我怎麼拉得動。」她小聲抱怨著,卻還是伸手去拉,果然費了半天力氣,愣是沒有拉開。

  他在簷下笑:「我拉給你看。」

  示範了半天怎麼拉弓、怎麼搭箭,如願以償地收獲她的讚嘆:「真厲害。」

  霎時間,春日杏花綻放,飄滿肩頭。

  「明日射柳,我得拿個第一才好。」他拿起水瓢,仔細給庭院裡的石榴澆水,「不然給陛下丟臉。」

  她道:「我想也是。」

  謝玄英道:「陛下待我很好,我不想他有事。」

  程丹若沒有說話,目光漸漸悲憫,衣裳也從藍布襖子變成了命婦的禮服。她沉默地注視著他,一直一直不說話。

  然後醒了。

  謝玄英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個夢,倏然惆悵。

  額角是溫熱的軟意。他習慣性地想蹭蹭她的髮心,卻驚覺不對,詫異地睜眼,映入眼簾的果然不是她細軟的髮絲,而是白皙的鎖骨。

  他猛地撐起上身,發現自己真的被她摟在懷裡。這叫他難以接受,立即扯掉她的臂膀,將她摟入胸前。

  程丹若被他過大的動作吵醒了:「怎麼了?」

  「你踢被子了。」他面不改色地撒謊,「我幫你蓋蓋好。」

  她睡眼惺忪:「胡說八道。」

  他聰明地沒有狡辯,撥開她臉頰沾染的碎髮:「才五點多,有點早。」

  程丹若沒醒透,假裝聽不見,翻身往被窩裡躲。他有心一雪前「恥」,不放她走,壓過去親她。

  被窩的溫度陡然升高,像是進入了初夏,皮膚泛著似有若無的燥意。貼近再貼近,心臟藏在胸腔裡,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緊密貼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肯分離。

  清晨有比深夜更蓬勃的生命力。

  酣暢淋漓。

  六點半,著急忙慌地起身,花費更多的時間擦身洗漱。

  許久不吃侯府的早飯,感覺也頗為美味。程丹若吃過飯,差點直接出門,好在想起來不是在家,趕忙去明德堂請安。

  柳氏知道她須進宮,並不多留,說兩句就讓她走了。

  程丹若懷抱手爐,坐上馬車去西華門。

  天空陰沉沉的,雪花一片片飛灑,像是出殯的紙錢,格外不祥,但因為早間的親熱,身體還殘存著他的熱意,她並不覺得壓抑。

  就是冷。

  到了承華宮,慣例檢查嬰兒,記錄數據。

  珠兒幫她磨墨,小聲道:「夫人,貴妃娘娘今日去侍疾了。」

  程丹若不由意外:「貴妃不是還在禁足?」

  「石公公親自去的景陽宮。」珠兒道,「但是沒去永安宮呢。」

  侍疾只叫貴妃去,沒叫恭妃?「皇長子呢?」她問。

  珠兒搖搖頭,欲言又止:「嫻嬪,不,嫻貴人又沒了,皇次子尚幼……」頓了頓,直接跪下了,「奴婢知道夫人留在這裡照看,已是莫大的仁慈,可承華宮無人,只能厚顏請夫人提攜一把,無論如何,在陛下面前提一提皇次子吧。」

  程丹若不由嘆息:「快起來,跪什麼,起來吧。」

  珠兒不敢不起,抹淚道:「是奴婢僭越了。」

  「我知道你的擔憂。」程丹若安撫,「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沉住氣。」

  大廈將傾,寄生其下的人難免慌忙。承華宮不像永安宮,皇長子在手,未來就是康莊大道,錦繡前程,也不像景陽宮,貴妃至少還有後宮中最高的位份,有和皇帝的情誼。

  這裡只有一個外家抄斬,母親早亡的幼兒。如果皇帝臨死前沒能安頓好他,皇次子落到田妃甚至太后手裡,日子還不知道該有多難過呢。

  珠兒是嫻嬪身邊僅存的宮人,嫻嬪對她們不壞,她們自然希望保全皇次子。

  「今兒傍晚,我去趟光明殿試試。」她承諾。

  珠兒面露喜色,奶娘和太監亦是如釋重負,齊齊跪下:「多謝夫人。」

  程丹若意外:「何至於此,我也只是試著提一提,不敢說能有什麼結果。」

  「夫人願意幫襯就是天大的恩德,」珠兒感激涕零。

  奶娘也跟著恭維:「夫人肯開這個口,必是能成的。」

  她搖搖頭:「我可不敢承諾。」

  宮人們卻絲毫不受影響,千恩萬謝,連帶承華宮頭頂的陰雲,好似也淡去不少。

  -

  乾陽宮,暖閣燒得熱熱的,猶勝暖春。

  皇帝倚靠在軟枕上,清晰地感覺到了呼吸的艱難。身體以不符合年齡的程度腐朽,好像一截在雨天漸漸腐爛的木頭。

  肺部像破爛的風箱,呼哧呼哧地拉著,腦袋沉甸甸的,五臟六腑不是這裡疼,就是那裡難受,蠶絲被褥柔軟溫暖,可壓在他身上好比巨石,骨頭和皮膚都覺得難以忍受,無時無刻不困擾著他。

  然而,比起肉體的更痛,對死亡的畏懼才更折磨人。

  他盯著戰戰兢兢的太醫:「朕的身體究竟還能不能好了?」

  盛院使跪在地上,額頭緊緊抵住金磚:「臣必當竭盡全力、必盡全力……」

  翻來覆去都是車軲轆話。

  陰霾如跗骨之蛆,緩緩爬上皇帝的心頭。

  他兩年前就知道自己被傷了身子,但這兩年,除了暈眩乏力,胸悶頭疼外,也沒有別的症狀,忍忍就過去了。

  忍受疼痛和接受死亡是兩回事。

  皇帝一點都不想死:「大伴。」

  「奴婢在。」石太監輕柔的嗓音響起。

  「擬旨,若朕不治身亡,盛還之全家陪葬。」皇帝冷冷道,「盛卿,你好自為之。」

  盛院使面如土色:「陛下開恩!」

  心火竄起,皇帝愈發震怒:「求饒有用,要你何用!滾!」

  他抓起手邊的茶碗,狠狠砸向他。

  盛院使不敢躲,被瓷器砸中額頭,頓時血流湧注:「陛下開恩!開恩!」他不改口,只是不斷磕頭求饒。

  皇帝的恐懼和怒火愈發旺盛,若非還用得著他,恨不得立即叫人拖出去杖斃。

  「那就好好治。」皇帝以最大的毅力遏制住了殺意,太陽穴青筋亂迸,「滾。」

  盛院使連滾帶爬地跑了。

  睡覺也是不安穩的,疼痛與憋悶無處不在,渾身上下無一舒坦地。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再醒來,已經見到貴妃在旁侍疾。

  她端著藥碗,扶起帝王:「陛下,藥好了。」

  藥汁子又苦又難聞,令人作嘔。但皇帝知道,喝藥才有生機,勉力喝了,不多時,疼痛似乎減輕了許多,心緒也逐漸穩定,沒有之前那麼狂躁。

  他看向替自己擦拭嘴角的妃子,柴貴妃已經不年輕了,不似嫻嬪溫婉貌美,她的樣貌一直都是秀麗端莊的,像是盛開的玉蘭,靜雅從容。

  還記得,皇后沒了之後,一直就是她陪伴在自己身邊,不怎麼聲響,自顧自做著她的繡活,不像其他妃嬪,假模假樣地懷念皇后,自以為高明地安慰他。

  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景陽宮的安寧。

  「你跟著朕也有許多年了吧?」皇帝咳嗽兩聲,虛弱地問,「你可怨朕?」

  柴貴妃柔聲道:「臣妾蒙陛下不棄,執掌六宮之事,卻辜負了陛下的信任,險些釀成大禍。您讓臣妾閉門思過,也是為了臣妾好,豈能有怨呢?」

  她說得再真心沒有了。

  皇長子差點出事,嫻嬪難產而亡,皇帝只是罰了她,而不是將她打入冷宮或是問罪,已經是額外開恩。

  她真的一點也不怨,只有感激。

  皇帝瞥她,見她表情真摯,眼神誠懇,毫無滯澀之意,就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他慢慢點了點頭,意味深長道:「你一貫聰慧,能體諒朕的苦心。」

  驟然得了帝王的讚譽,柴貴妃不由意外,還有些格外的驚喜。陪伴帝王多年,能在這時候得到認可,無疑是對她莫大的誇耀。

  「臣妾不敢當,只不過克盡本分罷了。」她知道自己的性子溫吞,初入宮時,有兩三年不受寵。不比其他伶俐的秀女,沒多久便得了位份。

  只是,當年的謝皇后不滿皇帝多情,處置了那些出挑的女子,才讓她後來居上,在皇后逝世後接近了年輕的帝王。

  不知不覺,也二十幾年過去了。

  她沒有過人的美貌,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伶俐的頭腦,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耐心,看得進書,聽得了勸。因此,固然未有子嗣,還是在皇帝的扶持下,慢慢坐到了後宮第一人的位置。

  但她一直都是惶恐不安的。

  尤其是嫻嬪進宮後,幾乎可見皇帝的寵愛,還有恭妃,無寵而有子,前途光明。

  她有什麼呢?只有一點點舊日情分。

  今日,皇帝能記得她的好,肯給她一句讚譽,已經讓柴貴妃莫名欣慰。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

  氣氛似乎變得溫馨了起來。

  石太監朝裡望一眼,朝香爐裡撒了一把香料,驅散濃鬱的藥味。

  皇帝見他似乎拿著什麼東西,不由皺眉:「有急報?」

  「回陛下,這是寧國夫人欲呈給陛下的畫作。」石太監連忙解釋,「由皇長子和皇次子所作。」

  皇帝啼笑皆非:「她也開始賣弄心機了?罷了,呈上來吧。」

  「是。」石太監展開小小的畫作。

  裡頭是一副梅花圖,樹幹筆法粗淺,十分庸常,有趣的是梅花,全是手印和腳印。手印大些,也多些,印滿了大半張紙,五根手指頭有的舒展,有的並攏,粗略看去確有幾分像梅花。

  可腳印就很怪異了,小小的足跡蹬在枝幹上,破壞了畫作的平衡,看著頗為滑稽。

  「這是大郎的,這是二郎的。」皇帝很快認出了兒子們的痕跡。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皇長子的手印小小的,皇次子的腳印更是只比拇指大些,說不出的稚嫩。

  畫上還有題字:

  皇長子三周歲二十斤六兩

  皇次子四個月六斤八兩

  皇帝久久凝視著這幾行字,冰冷的眼底終於漫上些許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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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四十三章 微妙深

  程丹若答應承華宮幫一幫皇次子,但也不是無腦就上。

  皇帝病得厲害,而病人的心態恰恰是最難把握的,有人豁達,看得開,有人卻偏執,自己不好過,也就讓別人不好過。

  她不打算如往常一般回稟,以免被病急亂投醫的皇帝逮住,非要她也加入會診。

  最明智的做法,當然是說孩子。但要注意,皇長子才是繼承人,要顯出皇次子,就得先大大顯一波太子。

  是以,她辦完事,便去了永安宮提點恭妃:「雖說天氣寒冷,太子年紀又還小,不必在旁侍疾,可陛下病了,身為人子安居殿中也不妥,還是讓太子殿下盡盡孝心才好。」

  田恭妃也有此意,卻為難道:「外頭風雪大,我怕讓大郎去了,反倒惹陛下擔憂。」

  這是其一,其二則是,她怕自己急於讓兒子表現,反倒遭皇帝呵斥。之前皇帝就指責她為母不稱職,如今做什麼事,她都要三思才行。

  「殿下自然是不能去的,過了病氣也不好。」程丹若當然不讚同折騰孩子,「我有一個法子,不知娘娘覺得可行否?」

  她說了獻畫的計劃,恭妃果然欣喜:「如此最好。」又為難,「我不擅丹青。」

  「我倒是可以畫一畫,只要不嫌我我筆法拙劣。」程丹若編書多年,丹青不能說多麼出色,畫個樣子還是沒問題的。

  田恭妃千恩萬謝:「姐姐願意幫忙,再好不過。」

  程丹若便找來宣紙和染料,讓皇長子在上面拍滿手印,自己再根據構圖補充枝幹,畫完才道:「我再回承華宮一趟,讓皇次子也補上兩個。」

  不等田恭妃反應,又道,「太子殿下是兄長,無論何時都該記得弟弟,兄友弟恭才是和睦之家。」

  田恭妃頓了頓,頷首道:「姐姐的好意我都明白。二郎畢竟是月娘的血脈,我也盼著他好好的。」

  何月娘活著的時候,是心魔,是她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的陰雲。

  但她死了。

  人一旦死去,想起的便盡數是她的好。田恭妃總是不可抑止地回憶起從前,量體時,月娘總說放些餘量,今後長高還能穿,但落水洗了一兩次,就說給她了,布料放出,於她正好。

  可惜啊,彼時的她只覺得何家只給自己舊衣服,從未給她裁過新衣,未曾留意到這樣的細節。

  程丹若聽出她語氣中的真摯,微微安心。應該不是錯覺,何月娘死了以後,田恭妃的心寬了不少,不像從前敏感了。

  她姑且放心,回承華宮抱出皇次子,給他印了兩個小腳印。

  題上字,讓珠兒去打探下光明殿的情形,得知貴妃已經到了,這才上門呈畫。

  不出所料。

  兩個孩子處於「安全期」,牙牙學語,稚嫩可愛,沒有「父老子壯」的威脅,反而是延續生命的象徵。

  皇帝被打動,很快召見了她。

  只不過,召見是先問罪:「你用的什麼顏料?」

  「花汁。」程丹若回答。她當然不會給孩子用朱砂,梅花的顏料是純天然的植物染料,完全無毒。

  皇帝的口吻緩和下來:「大郎二郎可好?」

  「太子殿下康健,體重和身高在同齡人中都很優秀,就是有些淘氣,時常捉弄奶娘和恭妃娘娘。皇次子的食量比過去有所增加,體重也有了很大的提升,哭的時候,聲音更有力了,心肺在逐漸恢復。」

  她公事公辦地回稟。

  隔著重重帳幔,看不清裡頭的情形,只能從聲音分辨帝王的情形。

  「你怎麼做起這事來了?」皇帝的聲音有些虛弱,斷斷續續,好似一縷隨時會繃斷的絲線,「誰讓你做的,恭妃?」

  程丹若遲疑了下,迴避了最後的問題:「兩位殿下年歲尚幼,不能為君父侍疾餵藥,但孝順不分年歲,還是該讓他們盡盡心意才好。」

  皇帝發出意味不明地嗤笑。

  程丹若決定為恭妃說兩句好話:「恭妃娘娘很擔憂陛下……」

  「讓她在永安宮好生待著。」皇帝打斷了她的試探,不留絲毫情面,「照顧好太子就行了。」

  程丹若頓了下,心底生出淡淡的疑慮。

  無論皇帝喜不喜歡恭妃,她都是太子的生母,越是這時候,越是要給她臉面,這才能間接幫太子穩固位置。

  但他不僅拒絕了恭妃的侍疾,還放出了本該閉門思過的貴妃?怎麼,生死關頭,反倒想起貴妃的好了?即便如此,與抬舉恭妃也不衝突。

  皇帝不是個任性的人。

  「是。」心中千回百轉,表現出來的依舊是平靜。

  皇帝勉力支頭,注視著帳外伏首在地的女人,表情莫測。

  他不發話,空氣便墜入沉默,中藥的苦味混合在龍涎香的氣味中,澀得格外明顯。

  柴貴妃起身,為皇帝斟了杯水:「陛下潤潤喉。」打破了這種滯澀的掂量。

  皇帝就著她的手喝了口水,疲憊湧了上來,精力迅速下滑。

  他再次意識到,自己的病情比想像中更為嚴重。

  「退下吧。」他說。

  「臣婦告退。」程丹若暗鬆口氣。她也怕皇帝突發奇想,讓她馬上診斷,開個別人都開不出的方,力挽狂瀾。

  她垂首退出了宮室。

  李太監笑道:「外頭風大,奴婢叫人去抬滑竿了。」

  宮規森嚴,什麼樣的人坐什麼樣的轎子都有明確規定。貴妃是坐肩輿來的,程丹若卻沒這個資格,但太監女官也不是非得靠兩條腿,坐一坐簡易的滑竿,主子們也睜一只眼閉一隻眼。

  「您有心了,但不合規矩。」程丹若卻拒絕了李太監的好意,「風大,慢慢走就是。」

  李太監遲疑:「可這風也太大了。」

  是啊,風不知何時起,已經變得十分可怖,呼嘯著捲過乾燥的雪花,倏地掠過平地,驀地沖向雲霄,撲打在臉上好比刀刺,皮膚崩裂,綻出絲絲血水。

  程丹若略有猶疑,一時站住了。

  「本宮要回趟景陽宮,若夫人不介意,就與本宮一道坐暖轎。」柴貴妃忽然出來,溫婉地笑著,「夫人還要照顧皇子,著涼病了,豈非得不償失?」

  單獨坐轎子,和被貴妃邀請一道坐轎,意義自不同。程丹若客氣道:「貴妃娘娘盛情相邀,卻之不恭。」

  「夫人不必如此,恰好同路。」柴貴妃也很謙遜。

  暖轎很快抬了過來,竟然是八個人抬的大轎。

  程丹若更訝異了。宮裡行走都是輕輿,皇帝皇后十六人,皇貴妃八人,貴妃四人,像恭妃淑妃,只能坐兩人抬的小轎。

  今天這人數翻了一倍,顯然是皇帝額外開恩賜下的。

  「陛下吩咐,賜貴妃暖輿。」石太監立在殿門口,悅然微笑,「恭喜貴妃娘娘了。」

  柴貴妃有一瞬間的不安,忙推辭:「臣妾無功受賜,愧不敢當。」

  「這是陛下的恩旨。」石太監卻沒聽,笑道,「請。」

  聖恩浩蕩,貴妃只好行禮謝恩,坐上了這頂明顯超規格的暖轎。程丹若正想推辭,石太監卻道:「陛下有話,貴妃既然請夫人同坐,夫人坐便是。」

  「多謝陛下恩典。」程丹若露出感激之色,謙卑地坐上了這頂轎子。

  暖轎周圍都有毛氈包裹,非常暖和,幾乎不透風,兩邊的窗戶則是琉璃製,雖然純度不高,但比紗強多了。

  轎子裡有寶座,貴妃坐在了上頭,程丹若陪坐在下手的蒲團。

  八個身強力壯的宦官抬起轎子,穩穩當當,沒什麼晃動感。

  柴貴妃望著外頭的雪景,一時出神:「今天好大的雪。」

  「是啊。」程丹若看出她有心事,輕聲附和。

  「本宮還是在家裡的時候,見過這麼大的雪花。」柴貴妃嘆息,「不過,那時候可沒有現在舒坦,家裡的炭火總是拮據,冷極了。」

  程丹若道:「陛下對娘娘十分看重,安國夫人府中想必已不會再缺炭少薪。」

  「不錯,」柴貴妃頷首,慢慢道,「我母親臥病已久,今日陛下還專門發話,讓太醫替她老人家診治,本宮感激涕零。」

  程丹若陡然沉默。

  她明白了,貴妃也感受到了一絲似有若無的異常,這番對話才不是拉家常,而是她的試探,試探程丹若是否知道皇帝這麼做的用意。

  「娘娘執掌後宮多年,公允仁慈,人人都感念您的恩德。」程丹若道,「陛下都看在眼裡。」

  柴貴妃定定看向她:「本宮犯下失察之過,陛下沒有降罪已是法外開恩了。」

  程丹若不語。

  假如之前的疑慮還僅僅是種感覺,此時此刻,從柴貴妃本人口中說出的話,更是佐證了她的猜想。

  皇帝對柴貴妃的態度出現了莫大的轉變,而這極其不合理——眼下這等特殊時期,皇帝最該做的是抬舉恭妃,封她為皇貴妃乃至皇后,進一步穩固太子之位。

  不期然的,靖海侯的話浮上心頭。

  她似乎明白了老狐狸的提點,深深吸了口氣。

  「娘娘。」程丹若沒有過多猶豫,輕聲問,「您信佛嗎?」

  柴貴妃道:「本宮禮佛多年,當然信。」

  「娘娘信得可不虔誠。」她罕見地責備,「禮佛不誠,佛祖怎能庇佑?」

  柴貴妃愣住了,無數念頭湧上腦海,卻不敢去碰最有可能的那一個。

  她失神片刻,想開口追問,卻又怕得到肯定的回答,不由陷入難堪的沉默。

  程丹若別開臉,刻意不去看她。她不確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對的,但寧可錯疑,不能緘默。

  銀白的宮道又落了雪,宦官踩出薄薄的腳印,一路蜿蜒至景陽宮。

  「多謝娘娘。」程丹若道謝下轎,冒著風雪再走去承華宮。

  寒風呼嘯,她凍得不輕,可在暖室中的柴貴妃比她更冷。

  她怔怔坐在榻上,忽地開口:「念心,你說這麼多年,別人如何看待本宮?」

  念心是她跟前的大宮女,從她是秀女起就跟著了,主僕倆一起走過風風雨雨,情分非比尋常。

  是以,貴妃此問固然突兀,念心還是忠心耿耿地說:「貴妃娘娘公允仁厚,各宮娘娘俱敬愛有佳。宮外的人也常道娘娘賢良,提起柴家沒有不稱讚的。」

  柴貴妃痛苦地閉上眼。

  原來是這樣嗎?因為她對內打理宮務從不懈怠,處事公平,善待姐妹,對外約束娘家親戚,不作威作福,僥幸博得美名,陛下才害怕她會動搖恭妃的地位?

  還是說,陛下更怕她倚仗貴妃的身份,博取一個皇太后的頭銜,干涉朝政,操縱太子?

  天地良心,她可從未起過這等心思!

  陛下……真的就對她毫無信任,疑她至此?

  柴貴妃不願相信,卻不得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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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6 01:37:53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四十四章 柴貴妃

  皇宮是一個晦氣的地方,程丹若輕鬆地來上班,無比沉重地下班。

  好在家裡總是溫暖的,暖閣燒得和煦,火盆偎著紅薯和栗子,空氣滿是食物的甜香。她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泡個熱水澡,熱烘烘地窩在榻上吃東西。

  順便和謝玄英交流一下今日見聞。

  丫鬟都在外頭,她也就小聲地說了揣測:「陛下怕是打算讓貴妃殉葬。」

  謝玄英驟然一驚:「當真?」

  「不然怎麼不叫恭妃?」程丹若分析,「你想想,假如現在陛下有個萬一,太子不在身邊,只有貴妃,指不定就有什麼事,以陛下的脾性,如何會考慮不到這一點?」

  尤其貴妃不是寵妃,皇帝不見得多喜歡她,此時只召她侍疾,怎麼看都像是打算讓貴妃直接殉了,免得她在自己死後做手腳,干涉太子繼位。

  謝玄英沉默。

  他從前以為,夫妻情深,生死相隨,自然是一樁佳話,可自己有了心愛之人,才明白既然情深,就絕不忍她一道死了。

  想她好好活著,哪怕沒了他,也能快活地過日子,等到壽終正寢,再與他黃泉相會。期間,他會在陰曹地府等她,多久都等,讓她不要著急告別春風美酒。

  殉葬……「本朝殉的妃嬪並不多。」他勉強替皇帝辯駁兩句,「也許陛下只是想讓恭妃好生照看太子殿下。」

  程丹若瞟他眼,沒反問為什麼淑妃不在,他就是習慣性地替皇帝扯塊遮羞布。

  她只是道:「總之,我算是理解父親昨天的話了,越是這時候,越容易出意外啊。」

  皇帝本就是很可怕的存在,臨死的皇帝只能說是恐怖了。

  程丹若忽然發現,她今天的作為可能有些冒險,好在安然度過。不過,皇帝的身體一日日衰弱,情況只會越來越糟,得提前防範。

  她咬了口烤得乾乾的土豆薄片,忽然道:「你最近不忙吧?」

  「快過年了,能忙什麼?」

  年節本來就是能少事就少事,又攤上皇帝病重,等閒事務更是能壓就壓,絕對不在特殊時期給內閣大人們找事。

  「畫幅畫吧。」程丹若道,「現在就畫。」

  她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拖延,「來人,點燈,把顏料都找出來。」

  還沒到睡覺的時間,屋裡內外至少有七八盞燈,都燒得正旺。但要夜間作畫,這點光明遠遠不夠。

  程丹若讓丫鬟挪了書案,放在吊燈後方,再點兩盞落地燈放在斜前方,案上再點兩盞小小的書燈。

  這麼多蠟燭齊齊點燃,昏暗的室內頓時明亮不少。

  「畫吧。」她把他拉到書案前,幫他挑選顏料。

  謝玄英莫名其妙被妻子布置了任務,一頭霧水:「你要我畫什麼?」

  「不知道。」她注視他的眼睛,「我今天讓大郎二郎畫了梅花,但無關緊要,你卻不一樣。好好想想,你該畫什麼更合適。」

  他微微一怔,抬眼對上她的目光。

  一切盡在不言中。

  謝玄英默然。

  程丹若搭手在他肩頭,無聲地撫慰片刻,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拿過裁紙刀,估摸著能藏進袖中的尺寸,裁了一方宣紙。

  拿她最喜歡的水晶鎮紙壓住紙張兩邊,撫平褶皺。

  蘭心為筆洗注水,她把毛筆一隻隻擱上筆架,好像一管排笛。

  圓圓的瓷盒擰開擺出:純淨的朱砂,硫磺和鉛做的黃丹,花草中提取的靛藍,銅上刮下的綠,胡粉銀朱調和的紫粉,青金石研磨成的青,珍珠磨出的白。

  當然,不能忘了松煙製成的墨。

  謝玄英嘆了口氣,挽袖磨墨,提筆就畫。

  「已經想好了?」她意外。

  「你一說,我就想到了。」他回答,「我畫我的,你累了一天,去睡吧。」

  她道:「我不睏,陪陪你吧。」

  微涼的心頭彌漫上暖意,謝玄英瞅瞅她:「那你坐著。」

  程丹若每天在故宮來回走幾趟,腿都走細了,沒有逞強,坐到旁邊翻出針線,隨手打幾個手術結。

  速度明顯下降。

  最近幾年,她好像都沒有上過手術,練習打結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手都生了。

  唉,技藝就是最殘酷的,一旦疏於練習,就會從過去的水準跌落下來。運動也好,手藝也罷,都是如此。

  但不知為何,她心裡並不覺得焦躁或惶恐,而是平靜地接受了現實。

  -

  乾陽宮,明黃帳中。

  皇帝在深夜突兀地醒了。下午吃的藥已失去效力,他再度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痛苦,和無法抑制的難受。

  他費力地撐開眼皮,映入眼簾的是微弱的燭火,和跪在矮几旁邊的女人。

  是貴妃。

  她穿著家常舊襖,跪在蒲團上,正專心致志地就著書燈抄寫什麼。

  石太監就侍立在床邊,見皇帝睜眼看著貴妃,立即道:「貴妃在抄血經。」

  皇帝眯起眼。

  柴貴妃被石太監的聲音驚醒,擱筆欲起身,卻不料雙腿麻痺,根本起不來,乾脆膝行到榻邊:「陛下可要喝水?」

  皇帝微微頷首。

  柴貴妃倒了半盞溫水,滴在手背上感受過溫度,方才餵到皇帝唇邊:「陛下請用。」

  皇帝抿兩口水,潤了潤乾澀的喉嚨,目光落在她布滿了針孔的十指上。

  「怎麼抄起這個來了?」他嗓音喑啞,喜怒莫測。

  柴貴妃懇切道:「陛下有恙,臣妾憂心如焚,奈何不知醫理,便想著抄經求佛,求佛祖大發慈悲,能將病痛轉移到臣妾身上。」

  不管是不是作秀,她這麼做,皇帝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安慰:「你有心了。」

  「臣妾愧不敢當。」柴貴妃苦笑,「恭妃和嫻貴人入宮晚,卻為陛下留下了血脈,反觀臣妾忝居高位,卻從無功勞,實在愧對陛下多年恩寵。」

  她垂下頭,似乎思量了什麼,下定決心道:「臣妾斗膽,請陛下准許臣妾出家,為陛下祈福,為太子殿下,為大夏社稷祈福。」

  皇帝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別有深意地望她一眼:「胡鬧。」

  「臣妾該死,請陛下責罰。」柴貴妃伏首請罪,卻不改口,「臣妾已經想過了,恭妃為太子之母,管理後宮名正言順,陛下顧念臣妾微末之勞,不曾收回成命,臣妾卻辜負了陛下的厚意,犯下大錯,實無臉面再面對後宮姐妹。」

  她越說越動情,哽咽不止,「陛下對臣妾仁至義盡,臣妾、臣妾無以為報,願餘生寄於佛前,只求陛下安康。」

  皇帝合攏眼皮,好像沒聽見似的。

  「請陛下恩准。」柴貴妃五體投地,叩首不止,額頭很快就紅腫一片。

  半晌,皇帝終於睜眼,打量床前伺候自己幾十年的女人,忽然記不起柴雲娘最初的樣子了。

  柴妃這批秀女是他在登基後的第一次採選。喪期結束後,大臣上奏,採選京畿淑女,以充掖庭,皇后不太歡喜,卻也沒有反對。

  那時的他初臨大寶,並無沉溺女色之心,只是考慮到謝雲勢大,假如皇后誕下太子,許有外戚之患,採納了首輔的諫言,下旨採選秀女。

  為了安撫皇后,他只零星挑選了三五個端莊秀麗的女子,也並不寵愛她們。

  柴雲娘就是其中之一。

  隨後因皇嗣之故,他與皇后日漸離心,便開始寵幸妃嬪,甚至招寢了一二美貌宮女,封她們為美人。

  皇后動怒,尋錯將她們杖殺,他雖然憤怒,卻顧忌皇位未穩,謝雲又在北邊戍守,不欲使謝家離心,遂又和好,與皇后生下了榮安。

  榮安出生後不久,皇后病故,他先覺得鬆了口氣,可也不是沒有後悔。

  少年夫妻總歸是有幾分真感情在的。從登州府到京城,從齊王到皇太子到皇帝,一路都有皇后的陪伴。

  人死了,他才能肆無忌憚地懷念她的好。

  他想和人說說皇后,卻無人可訴,唯獨柴才人進宮早,能和他聊兩句。不知不覺,他就習慣了去景陽宮。

  柴雲娘從才人變成賢嬪,又變成賢妃,十餘年後,成了貴妃。

  平心而論,十幾年來,貴妃的所作所為都很合他的心意。她打理宮務井井有條,能調和其他妃嬪的矛盾,很少有人告她的狀。

  無論他吩咐什麼事,她都能竭力完成,不曾讓他為後宮的一畝三分地操心。因為久無子嗣,她常年跪經,又勸他採選淑女,多寵幸新入宮的女子,從不曾拈酸吃醋。

  妃妾這般賢良,他心中寬慰,也盼望過貴妃能誕下皇子。

  可貴妃沒有這個福氣。

  他也曾惋惜過的。

  皇帝以為自己已經不記得年輕的時光了,沒想到這一刻,他竟能記起她這麼多事。

  二十幾年了,貴妃……確實不容易。

  夜深人靜之時,他罕見地心軟了,開口道:「誰教你的?」

  「是臣妾自作主張。」柴貴妃眼眶微紅,「臣妾想為陛下盡一份心力。」

  皇帝語氣莫測:「你對朕素來盡心,朕心中甚慰——原本,朕打算在寢陵為你留一席之地。」

  他側過臉,看著她依舊烏黑亮麗的髮絲,「你不願意陪朕嗎?」

  柴貴妃愣住了:「臣妾何德何能……」她下意識地謙遜,卻忽然一個激靈,飛快垂下眼睫,「承蒙陛下不棄,臣妾、臣妾叩謝天恩。」

  額頭重重磕向金磚,底下的煤炭把磚頭烘得滾燙,一下灼傷了她的皮膚。

  疼痛細碎地蔓延開來,針紮似的綿密。

  「你真的願意?」皇帝問。

  「臣妾本是寒門貧女,若非陛下垂青,豈有臣妾今日?」柴貴妃恭敬道,「如今臣的兄弟錦衣玉食,母親頤養天年,連侄兒侄女都有了好去處,這一切,都是天家賜予。陛下看得上臣妾微薄之姿,臣妾除了感恩,再無他想。」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微微頷首:「朕知道,你一貫柔順賢良,柴家也本分小心。」

  柴貴妃屏住呼吸。

  「拿藥來。」皇帝卻沒有繼續說,吩咐道,「讓盛還之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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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6 01:38:08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四十五章 怎麼辦

  盛院使臉色青白地進了乾陽宮,半個時辰後,兩股戰戰地滾了出去,伴隨他的還有帝王的怒吼:「無能庸碌之輩!拖出去打。」

  李太監監工,吩咐手下:「打。」

  翻譯一下,打輕點,不能打沒了,還要靠他背鍋,不是,給皇帝看病呢。

  「是。」身強體壯的宦官們心領神會,把盛院使架在長條凳上,不輕不重地打了十棍。

  他們不比錦衣衛,平時雖然沒什麼機會打廷杖,但太監們挨板子都是他們的活,手藝也不差。十棍子下去,盛院使皮下出血一片,動一動肌肉就痛得臉部抽搐,可骨頭和神經都好好的,內臟一點也沒事。

  盛院使一瘸一拐地回到乾陽宮門口,跪謝皇帝。

  沒錯,挨打了也要謝恩!

  「院使,請吧。」石太監出來叫人。

  盛院使狼狽地起身,挪到偏殿和其他御醫開會,商討藥方該怎麼改。

  太醫院十三個御醫齊聚一堂,你看我我看你,各個愁眉苦臉。皇帝的病不是一個具體的病症,什麼腦子長瘤了,腸胃出血,或是外感風寒風邪,而是虛勞。

  換言之,是氣血、陰陽虧虛錯雜,全都不對勁了,是一個全身性的疾病。

  更棘手的是,早在三年前,盛院使替他開過了溫補的方子,一直在調理肝腎。到如今是強弩之末,回天乏術。

  可他們不能和皇帝這麼說啊。

  「還是以溫補為主。」一個御醫謹慎道,「不可使猛藥。」

  另一個附和:「是極,依我之見還是以補脾為上,六君子湯較穩妥。」

  「不不,陛下體虛而感外邪,傷及元氣,當扶正與祛邪兼顧才好。」又有人出來反對他們的意見。

  但這也有人不同意:「陛下忙於政務,多有操勞,拯陽理勞湯可以一試。」

  眾人各執一詞,就是沒法達成一致,且誰也不敢力排眾議,說我就是對的,聽我的,我負責。

  大家只是發表意見,表示自己在憂心勞力,沒有瀆職罷了。

  一輪提議下來,最終都看向了盛院使。他是太醫院的一把手,好事他沾光,壞事自然也得他先頂上。

  「陛下是陰虛生內熱,故虛火妄動,腦失濡養,一則扶正元氣,二則滋補腎陰。」盛院使忍著疼痛,先定下基調,「汝等開方吧。」

  比起辨證,開方更需謹慎。

  御醫們面面相覷片刻,開始新一輪的討論,以什麼方子為首,藥量如何加減,都值得仔細辯論一遍,以便推卸責任。

  與此同時,皇帝在乾陽宮的臥室醒來。

  「朕睡了多久?」他頭暈耳鳴,整個人沉甸甸的,偏生又覺煩悶口乾。

  石太監道:「兩個時辰多一刻鐘。」

  「藥呢,還沒好嗎?」皇帝皺眉,「你辦事也越來越拖沓了。」

  石太監背後沁出冷汗,連忙甩鍋道:「奴婢已經催過了,太醫們正在商議。」

  皇帝沉默了一瞬,倏而清醒:「還沒開好?」

  石太監硬著頭皮回答:「是……奴婢再去催催。」

  皇帝的表情立馬陰沉了。

  他了解這群太醫,但凡有能治好的可能,縱然冒險,也有人願意博一博富貴。可他杖則盛還之,也沒能等來一個轉機。

  這無疑在告訴他,他的病情已經棘手到太醫院也無法處理的地步了。

  「傳幾位上師進宮,為朕祈福。」人力不成,便求鬼神,皇帝不肯放過最後一絲希望,「若好轉,朕必賜金身,若不成……」

  他冷笑一聲,「可見他們念的佛拜的神都是假的,這等瀆神之人,無須再留。」

  石太監唯唯諾諾:「是是。」

  皇帝這才閉上眼睛,過了一小會兒,又加了句:「讓程司寶也過去。」

  石太監應得飛快:「是。」

  -

  程丹若還是沒有逃過看病的命運。

  她翻看了皇帝的醫案,馬上確認了是汞中毒導致的腎病綜合症,不確定是不是開始腎衰竭了。

  如果是急性腎衰竭,和等死沒什麼區別。

  這要怎麼和皇帝說「這兩天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呢?

  她看太醫們,太醫們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寧國夫人有何高見?」太好了,背鍋頂缸的又來一個。

  這時候,就不要計較她是婦人,醫術尋常這種問題,一定要騙她負責,「您的醫理自成一家,素有療效,還望不吝賜教。」

  「諸位大人醫理高妙,晚輩望塵莫及。」程丹若才不會被他們的馬屁沖昏頭腦,堅決推鍋。

  太醫們正準備昧著良心誇耀一波,石太監悄步走來:「夫人,陛下召見。」

  他們立馬露出和善熱切的笑容:「夫人果然深受陛下信任,就托付給夫人了。」

  程丹若:呵呵。

  她跟著石太監走進了殿內。

  殿內很熱,好像怕皇帝凍死了似的,熱得她後背冒出細汗。

  帳子低低地垂落,只餘一道縫隙,隱約能感受到帝王陰冷的視線:「看過醫案了?」

  「是。」程丹若伏首在地,脊背繃得筆直。

  「說說你的看法。」皇帝道。

  她不由思忖,皇帝連她這個看孩子的保姆都沒放過,一同叫來參詳,再見太醫們愁眉苦臉的樣子,無疑情況已十分糟糕。

  但誰都不想做那個向病患宣布死訊的人。

  「回陛下,以臣微薄的醫理,認為太醫院的診斷並無差池。」她先給出結論,但沒打算到此為止,否則皇帝可沒那麼容易放過她。

  「陛下的病源在於水銀中毒,水銀進入人體,最先損傷的就是腸胃和腎臟,兩者的區別在於,若是一口氣服下大量水銀,損傷的則以腸胃為主,若是緩慢服用,量少則隨尿液和糞便排出體外,量多則積壓在體內,損及腎臟與肝臟。」

  程丹若以最簡單的語言描述了汞中毒的後果。

  帳中無聲,顯然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腎臟有損未能療養,操勞傷神累積,這才誘發了今日的急症。」程丹若斟酌道,「臣不敢欺瞞陛下,眼下的情況已十分危急,不容半點差池。」

  石太監輕輕吸了口氣,在寂靜中太過明顯,反而露出某種不祥的意味。

  他不安地動了動,少見地緊張無措。

  但皇帝並沒有動怒,陰沉地問:「你能治好嗎?」

  「臣慚愧,此病過於復雜,須溫補腎臟,調理肺脾,超出了臣能解決的範疇。」程丹若直白地回答,「臣只知道腎臟調解人體內外,一旦不能正常運轉,便會噁心嘔吐,煩悶失眠,或是嗜睡,在去除病因的同時,必須穩住身體,萬不能操之過急,否則……」

  皇帝眯起眼:「否則什麼?」

  程丹若磕了個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道:「臣的建議是,腎臟雖已難以負擔,但仍要進食水,茶飲不可用,所用的水不能是純水,最好加入食鹽、白糖和檸檬汁,飯菜以白粥醃菜為主,如若能飲牛乳羊乳,可以少量使用,要吃些雞蛋和魚肉,清淡為佳,如果出現全身水腫,鹽不能多吃。無論如何,及時排尿很重要。」

  說實話,她的建議就是最尋常的醫囑,沒什麼建設性的地方,可耐不住這些天來,皇帝問一個人就給他磕頭求饒,開個方子幾個時辰了沒有結果。

  比醫生說「情況很嚴峻」更讓人煩躁的,是醫生什麼辦法都拿不出來。

  全靠同行襯托,程丹若雖然說了不太好聽的話,但皇帝也勉強忍耐住了。

  至少,她提了有用的建議,不是嗎?

  「照她說的辦。」皇帝吩咐。

  石太監也狠狠鬆了口氣。他很想在皇帝跟前表忠心,卻架不住沒有能用上的地方,自己再帝王跟前待的時間越久,越像無所事事。

  這是很危險的,誰也不知道皇帝會不會一時煩躁,就拿他們的小命開刀。

  司禮監的掌事太監風光嗎?風光。位高權重嗎?位高權重。

  但死起來也格外快。

  奴才的命,就是給主子撒氣用的,再厲害的太監,也逃不過這個命運。

  「奴婢這就去。」石太監殷勤極了,「這鹽是多少,糖是多少?」

  盼望跑路的不止他一個,程丹若想想,道:「我親自為公公示範一遍吧。」

  石太監立時看穿了她的用意,覷眼打量皇帝。

  皇帝果然沒放:「用不著你,讓這群奴才去就是了。」

  程丹若只好報出電解質水的大致配方。

  石太監飛快開溜。

  李太監悄默默地立在了帳子後頭。

  程丹若的腿跪麻了,卻一動也不敢動,耐心等待帝王的下文。

  靜默約一炷香,皇帝才問:「是你教貴妃的?」

  果然。

  程丹若暗吸口氣,平靜道:「貴妃娘娘憂心陛下,卻不知該怎麼做,臣妾恐她思慮過甚先倒下了,這才勸貴妃禮佛祈福。」

  「程司寶,你也學會說謊了。」皇帝嗤笑,「還不說實話?」

  「臣知罪,」程丹若立馬磕頭認錯,但也不會蠢到說是不想讓貴妃陪葬,「臣是擔憂恭妃娘娘,她臥病在床,有心無力,太子殿下又年幼……」

  這話是顯而易見的私心,皇帝淡淡道:「你逾越了。」

  「臣萬死。」程丹若伏低身,藏起臉上的表情。

  皇帝臥在床上,確實也看不見她的臉孔,只能看見她烏黑的頭髮,金絲狄髻上插著一支簡單的金簪,並兩朵絨花。

  他不由想,程氏一貫簡素守禮,縱然先後撫育兩位皇嗣,也從無驕橫之態,這般寒冷的天氣,連滑竿也不敢坐,委實難得。

  且十幾年來,辦事盡心竭力,立功多卻不自傲,勤勉踏實,比一些屍位素餐的官員更能幹。

  可惜恭妃一點不像她!

  瞧瞧程氏的手段,兩句話就打發了貴妃,消解了大郎的危機。恭妃倒好,他召見貴妃沒召見她,她竟然半點不覺有異,蠢不可言!

  大郎還小,假如他真的熬不過去,孤兒寡母豈是外臣對手?

  楊奇山還沒到六十歲,卻已為官三十年,經驗老道,怕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獨攬大權,一言定乾坤。

  皇帝不是不信楊首輔,可他太清楚權臣的能耐了,假如無人制衡,大郎就是傀儡,長大後想收權也難。

  何況,他還有個兒子。

  二郎固然年幼,可程氏到底是保下了這個孩子,作為父親,總是期盼他能長成的。屆時兩個皇子,誰能保證楊奇山為了專權,不廢掉大郎,另立新君?

  必須留個人為大郎保駕護航。

  貴妃位份太高,讓她看護大郎,就得給她皇太后的位份,可畢竟不是親子,難免為利益所動,柴家子侄才是她的血親。恭妃又太軟弱,政事交到她手中,怕是要遭小人攛掇,誤國誤民。

  母后也不成,她老人家什麼都不懂,安享富貴罷了。

  可程氏……程氏畢竟是外命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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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四十六章 兄與弟

  石太監端著電解質水回來的時候,皇帝已經睡著了。

  他擺擺手,示意程丹若退下。她這才呼出口氣,躡手躡腳地告退。

  講真,皇帝後來沉默了好長時間,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害得她冷汗都出了好幾層。幸虧精力不支昏睡了,不然可有的麻煩。

  逃過一劫。

  她藉口照看孩子,立馬回了承華宮。

  有喜怒難測的帝王在前,窩在暖箱裡的小崽子也變得可愛起來。畢竟他會自己先死,然後再拖其他人一起死。

  當然了,只有她是這麼想的,珠兒等人完全不在意。她們是真把皇次子放在了心裡,無比精心地照看著他,唯恐他有半點差池。

  因為她們的細心呵護,皇次子才能長到今天。

  程丹若給孩子量了體重,生下來只有一條魚重的小家伙,慢慢漲到了貓的體重,可喜可賀。

  餵過奶,用玩具檢測孩子的發育情況,他還不能直起腦袋,但對外界的環境有了不少反應,會伸手抓身邊的東西,也開始吃手。

  程丹若不斷調整位置,測試孩子的視覺能力。

  這一切都要仔細記錄在案。

  做完差不多就到了下班的時間。她不走乾陽宮的方向,專門在後宮繞路,卻遠遠看見了恭妃的肩輿。

  承華宮的小太監機靈,立即道:「可要奴婢去打聽打聽?」

  「我去趟安樂堂。」程丹若微微笑,「你一會兒來找我就是。」

  「奴婢明白。」

  小太監快步離去。

  程丹若便繞到安樂堂坐了會兒,大部分病人已經出院,剩下的都是傷了骨頭,至少養三個月才行。

  不過,養病有養病的好處,安樂堂不似乾陽宮,內外充斥著無以言語的緊繃感,竟有幾分年節的氛圍。大門還是光禿禿的,可裡頭的門楣掛上了彩畫,正廳的牆上貼著綿陽太子圖,還有宮裡印的九九消寒詩圖,上頭所寫非詩非詞,而是俚語。

  病人和大夫也沒有明顯界限,都聚在一個屋裡,圍在一塊兒打毛線。

  杜涓子眼尖,頭一個瞧見她的身影,訝然起身行禮:「夫人怎麼來了?」

  「快坐下,我路過這兒,一時興起就進來看看,你傷還沒好,不可多禮。」程丹若環顧四周,這是以前吉秋的屋子,牆壁和樑柱都黯淡褪色,中間是個熬藥的火爐子,冬天燒著爐子看著水壺,圍坐在旁邊做針線,是宮人們難得的享受。

  她瞅了眼籃子裡的毛線,顏色染得不純正,藍中帶黑,不過質地還算柔軟。

  「你們在織什麼?」

  「膝褲。」宮人們都是為她所救,卻與她不相熟,拘謹地回答,「冬天裙太長容易沾水,短了又漏風,尋常膝褲塞棉了太臃腫,還是羊毛好,暖和不少呢。」

  程丹若像是在雪中喝了杯熱茶,心底泛出陣陣安欣感。

  她笑笑,叮囑道:「做得好,要注意保暖,傷口周圍要保持乾淨。」

  宮人們愣了下,竟有幾分慌張:「是,奴婢們一定記得……」

  程丹若哭笑不得,又怕自己的到來反而讓她們不自在:「我和杜掌藥單獨說兩句。」

  「是是。」她們如釋重負,福身告退。

  杜涓子想給她斟茶,無奈腿腳不靈便,動一動就疼得厲害,正想喚人倒茶,被程丹若叫住了:「你我之間何必客氣,我也不是來喝茶的。」

  「禮不可失。」杜涓子還是強撐著立起身,為她倒了杯熱茶,「外頭這麼冷,暖暖身。」

  程丹若只好喝了,問她:「我也沒什麼正事,過來看看,你們可有難處?炭火棉衣都夠不夠?」

  「夠。」杜涓子露出無奈的笑容,「別說尚宮有意照拂,有你這位寧國夫人的臉面,太監們都對咱們客客氣氣的,不管是藥材還是柴薪,都給得足。」

  「我哪有這麼大的臉面。」程丹若莞爾。

  杜涓子看了她眼,肯定道:「你有。」

  程丹若當她說好話,沒放心上:「不缺東西就好,熬過去,日子就能繼續過。」

  杜涓子沉默了下,東廠牢房的場景驟然上湧,胸口傳來強烈的窒息感。她死死握住手中的茶杯,半天才逃離這段可怖的記憶。

  「最近,」她斟酌道,「安樂堂來的小宮女多了不少。」

  程丹若關切:「怎麼回事?」

  「主子們心裡有事,下頭的人免不了被撒氣。」杜涓子道,「都是皮肉傷,不礙事。」

  程丹若微微擰眉。

  「陛下龍體欠恙,宮裡就動蕩。」杜涓子輕輕嘆息,「這個年關不好過。」

  她看向程丹若,欲言又止,「你惦記這裡,我們都念你的好,但……你也要多小心。」

  「你放心,我都有數。」程丹若想想,挑了件好事和她說,「汪湘兒出宮了,沒回老家去,說人都不在了,就留在我的醫館幫手,好些人家聽說她是宮裡出來的,都有意求回家去,只她不肯。」

  杜涓子不自覺地摸了摸腿,笑道:「她有你照拂,我們是不必擔心了。」

  「放寬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程丹若道。

  她口氣這般篤定,杜涓子也忍不住信了:「但願如此。」

  程丹若又安慰了她兩句,沒多久,承華宮的小太監前來復命,告訴她最新消息:「陛下傳了恭妃娘娘和淑妃娘娘侍疾。」

  「辛苦你了。」她朝小太監點點頭,微微一笑。

  如她所料不差,貴妃的命,應該算是保住了。

  -

  臘月二十九,皇帝趕在除夕前下了兩道旨意。

  一是柴貴妃決意出家,為皇帝祈福,皇帝深感欣慰,命人在西苑建造一座佛堂,並賜封貴妃為靜貞仙師,一應供養仍如貴妃。

  消息一出,宮內外多少有些意外,可柴貴妃卻毫無拖延之意,趕在除夕前,便帶著景陽宮的宮女落髮,閉門念經,一副已經不在紅塵的架勢。

  二便是晉封恭妃為皇貴妃。

  這倒是在眾人的意料之中,皇長子為太子,自然要封生母。從前有傳聞說,皇帝不喜恭妃,故有意不封,無論是真是假,起碼在這時候,帝王的理智壓倒了個人喜好。

  他在為太子鋪平道路。

  禮部接了旨,在除夕封筆前走完了流程,就待年後舉辦儀式。

  ——雖然大家都覺得,這儀式不一定會走了。

  事實亦是如此,年三十,皇帝病情加重。

  楊首輔年都不過了,進宮求見。

  皇帝沒見。

  靖海侯就沉得住氣許多,在家一邊過年一邊等。

  程丹若……沒走成。

  下午三點多,她安頓好皇次子,正準備下班回家過年,乾陽宮傳召,讓她帶著皇次子過去,皇帝想見見孩子。

  這沒什麼好說的,父親臨終前想見見孩子是人性,於孩子來說,這時候見父親也能得到一份保障。

  程丹若讓人把暖箱放進轎子,外層裹上棉被,抬去乾陽宮。

  皇長子也被裹得嚴嚴實實地送到了。

  他見到程丹若,嘟嘟嘴,大力扭過頭,可餘光卻不斷瞥著她,還在沒見過的暖箱上來回打轉。

  乾陽宮不惜煤炭,燒得暖洋洋的。程丹若把皇次子抱出了暖箱,讓他適應一下周圍的溫度。

  「這是誰?」皇長子脫掉毛茸茸的皮襖,大著膽子湊過來,指著小家伙問。

  奶娘說:「是皇次子,殿下的弟弟。」

  「弟弟?」這是個陌生的概念,皇長子皺著眉毛想了會兒,嫌棄地說,「不要!難看!像蟲子!」

  程丹若:「……」唉。

  她看向襁褓中的皇次子,這孩子繼承了何月娘的白淨,皮膚底子很好,奈何左臉上一塊青黑色的大胎記,幾乎遮住半張臉,樣子有點嚇人。

  難怪小孩子會害怕。

  「大郎……」田恭妃在裡面聽見兒子的話,心都要跳出來了,連忙出來阻止,「這是你弟弟,不可以這麼說他,知道嗎?」

  皇長子並不怕母親,依偎到她懷裡:「不要弟弟!難看!」他嫌棄地搖搖頭,「像大蟲子。」

  「大郎!」田恭妃嚴厲地制止,「不許說了。」

  她很少訓斥兒子,皇長子不由委屈,不明白母親為什麼為了一隻難堪的「蟲」凶自己,扁扁嘴巴,假哭嚎啕:「不、不要弟弟!」

  田恭妃臉上露出一絲惶恐:「大郎、大郎!不許哭,你父皇在睡覺……別哭了,娘給你吃點心,奶娘、奶娘快去拿吃的。」

  她手忙腳亂地哄兒子,唯恐他觸怒帝王。

  但小孩子多聰明啊,他們天生知道怎麼操縱父母,既然嚎哭有用,為什麼要認錯?

  「不——」皇長子乾脆坐地上不起來,「不要、不要弟弟……」

  田恭妃焦頭爛額,只能求助:「姐姐……」

  程丹若:「……」她最不會哄孩子了。

  「大郎,安靜點。」她意思意思地幫腔。

  皇長子「嗚」了一聲,有點發憷,降低音量觀察情況。從小到大,奶娘和母親都對他千依百順,只要他開始嚎哭,她們一定會答應他,哪怕不答應,也會在別的事情上鬆口。

  父皇見得少,可從來都是和顏悅色,不管他做什麼他都會微笑。

  他也不是很怕他。

  唯獨這個姨母,從小就對他不假辭色,不管他怎麼哭嚎都無動於衷。在小小的祝灥心目中,她是很可怕的人物。

  哭是沒用的。

  「不要弟弟……」他小聲試探。

  「不行。」又是熟悉的否決,但程丹若這次和他講了道理,「弟弟和你是一個父親,他娘是你娘親的妹妹,你們是最親的兄弟。」

  皇長子不理解,瞪大了眼睛:「難看。」

  「你小時候也這麼大。」程丹若假裝聽不懂他在說胎記,一本正經地說,「弟弟長大就好看了。」

  皇長子呆住了。

  他看看弟弟,再想想自己也這麼醜,扁扁嘴,撲進田恭妃懷中抽泣:「大郎不難看!」

  「不難看,大郎怎麼會難看呢。」田恭妃抱住他,躲到偏殿哄了起來。

  程丹若鬆了口氣,瞅了眼榻上的皇次子,他茫然地看著周圍,卻因為視力沒發育好,看不見遠處,到處抓東西。

  她伸出一根手指給他攥著,他就安心了不少,開始吃手。

  「擦手。」她輕聲吩咐奶娘,「擦了再讓他吃。」

  沒有安撫奶嘴,小孩子愛吃手沒法子,只能勤快點擦拭,免得吃進細菌。

  奶娘熟練地抓住嬰兒的小手,拿乾淨的濕紗布仔細擦拭幾遍,這才放任他繼續吃。

  皇次子也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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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四十七章 小暗示

  皇帝將外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他不會考慮到自己作為父親在兒童教育中的缺失,也不會想起恭妃被他多次責罵,是否有這個信心去糾正孩子,更不會顧及這是皇長子頭回見兄弟,幼兒本能地排斥一切爭奪父母注意力的人。

  他只會加深已有的偏見——恭妃不會教孩子。

  二郎是他的親兄弟,固然有所不足,他也不滿意,但兄弟骨肉豈可嫌棄?兄長不友愛弟弟,太不像話。

  可恭妃卻不糾正大郎的錯誤,反倒一昧哄他,真慈母多敗兒!

  他心中火起,無奈卻沒有氣力發怒,只胸膛起伏不定,強行按捺情緒。

  閉眼冷靜片刻,皇帝終於積攢到足夠的精神開口:「傳程氏。」

  「是。」石太監挑起帳幔,輕聲到外頭傳喚,「夫人,陛下傳召。」

  程丹若抱起皇次子,垂首到梢間聽命。

  「二郎來了,抱給朕看看。」皇帝發話。

  石太監接過孩子,抱到皇帝枕邊。

  皇帝借著光看了兒子一眼,嬰兒臉頰上的青黑胎記是這樣明顯可怖,彷彿某種不祥的預示。

  「這胎記……」他斟酌地問,「可有法子去除?」

  程丹若道:「等歲數大了,興許會慢慢消退。」

  她說的是興許,可皇帝頗感安慰:「那就好。」他勉力支身,「朕給他取了個名字,大伴。」

  石太監應聲,呈上一張紅紙。

  上頭寫著皇次子的名字:沝。

  「臣婦替齊王殿下叩謝聖恩。」程丹若跪倒叩首。

  「雖取了大名,但須待他成人再用,平日裡仍舊叫二郎。」皇帝叮囑。

  「是。」

  「程氏。」皇帝微微喘了口氣,說話顯而易見地費力起來,「你和這兩個孩子有緣法,以後,多盡心。」

  程丹若剛想答應,就聽皇帝又接著說:「別忙應,朕問你,你覺得大郎如何?」

  爹媽問別人怎麼看自己的孩子,難道是在等人挑毛病嗎?

  程丹若立即道:「太子殿下非常聰明。」

  「謊話。」

  「臣婦不敢欺瞞陛下。」程丹若道,「殿下方才哭鬧,並非淘氣,只是恭妃娘娘對他千依百順,今兒卻為齊王殿下呵斥了他,他害怕齊王殿下奪走母親寵愛,這才發脾氣說『不要弟弟』,而臣同他好好說道理,他就明白了,不再哭鬧。」

  這話一半真一半假,皇長子之所以閉嘴,多少是有點怕她。

  ——雖然這個認知讓她覺得極度神奇。

  皇帝仔細回憶了長子的舉動,不由頷首:「大郎是個機靈的,但要好好教。」

  他做了這麼多年皇帝,深切地感受到了底下官員的狡猾。他們當面戰戰兢兢,勤勤懇懇,好像個個都是忠臣良將,可一旦背過身,他們又會欺上瞞下,聯手糊弄差事。

  要讓大臣們為自己效命,就得擁有控制他們的手段,更需要分辨他們品性的過人眼光。

  假如他還能活十年,不,三五年,大郎多多少少就能學會一些。

  可惜……沒有這個時間了。

  大郎需要一個老師,翰林院的人能教他學問,可學問要用了,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光會背書有什麼意義?難道還去考個秀才嗎?

  恭妃是教不了的,她只會溺愛孩子。

  大郎是他來之不易的繼承人,可不能被她教成昏君胚子。

  「朕知道你顧及恭妃,從前都不怎麼插手大郎的事。」皇帝面容黝黑,眉間縈繞著濃鬱的病氣,然而,帝王的威嚴並未隨著死亡的來臨而消減,反而變本加厲。

  他呵斥,「你素來忠心,唯獨這事做得不甚明白——大郎才是最要緊的。」

  程丹若半點不想觸怒這個臨終的病人,立馬伏首請罪:「臣該死。」

  「朕要的不是請罪。」皇帝頭暈腦脹,感覺整個人像是溺水在即,說不出的痛苦與憋悶,「朕要你發誓,今後必定盡心竭力地輔佐大郎。」

  輔佐?程丹若聽出了不同尋常的話音,來不及多想,盤桓在嘴邊的話也就從刻板的「是」變成了毒誓。

  「臣發誓,一定對太子殿下盡心竭力,凡有懈怠,不得好死,死後無人祭奠,不得安寧。」

  雖然沒有萬箭穿心,赴湯蹈火,下十八層地獄之類的狠話,但在古代,死後沒有香火祭祀,不能安枕,也是極其可怕的事了。

  皇帝面色和緩,又補充了兩句:「二郎也是,他身子弱,你要多多照看,不要讓人欺辱了他……要教他們兄弟和睦,互相有愛。」

  「是。」她應下,卻道,「骨肉親情是斬不斷的血緣,無須臣多置喙,太子殿下和齊王也會手足和睦,互相扶持。」

  這話很套路,架不住皇帝就是想聽。

  將死之人,最放不下的就是兩個孩子,別說她說的質樸,再誇張點他都願意聽一百遍,好像聽得好話越多,越容易成真。

  皇帝輕輕呼出口氣,又看了眼襁褓中吃手的孩子,費力抬起手指,摸了摸孩子柔嫩的臉頰。

  柔軟脆弱的嬰兒皮膚好像最薄的紙,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他不敢多碰,一觸即分。

  「抱回去吧。」皇帝疲憊地說,「朕乏了。」

  「臣告退。」程丹若起身抱過孩子,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珠兒一臉渴盼地迎上來:「夫人……」

  「陛下給齊王賜了名。」程丹若微笑著安撫她,「以後二郎也有名字了。」

  珠兒眼中迸出驚喜的亮光,好在知道這是乾陽宮,皇帝病重,不敢多露笑意,輕聲念叨:「太好了,太好了。」

  程丹若打開懷錶看看時間,差不多到了餵奶的時候。

  她琢磨要不要帶孩子先走人,皇次子不是長子,不需要一直留在這,祝沝已經得到了他該得的東西,再多的恩寵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皇帝剛才隨口說的「輔佐」二字,讓她心裡產生了一些想法。

  照理說,皇帝一死,幼主繼位,都會由太后或太皇太后聽政,與其他顧命大臣一起輔佐幼帝。

  恭妃是生母,又是皇貴妃,鐵板釘釘的皇太后。

  程丹若暗示貴妃出家,首要目的是保住她的性命,免得皇帝生疑,提前把人帶走了,其次,也是想保住恭妃的地位。

  她們畢竟是名義上的姐妹,恭妃坐穩皇太后的位置,她能發揮的餘地就更大。

  總不能讓太后上吧?她們倆有仇。

  但皇帝已經不止一次透露出對恭妃的不滿。

  這點其實很奇怪。

  在程丹若看來,田恭妃除了有些過渡溺愛孩子,其他沒什麼問題。新手媽媽第一次帶娃,又是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不滿個什麼勁兒?

  他管過幾個鐘頭的孩子?

  不過,腹誹歸腹誹,程丹若不會天真的幫助恭妃,改變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

  大恩似仇,幫襯也是,關鍵時候拉一把是良心,其餘的少做少錯。

  人心最難捉摸,唯有自己最可靠。

  程丹若吩咐奶娘給皇次子餵奶,有力氣吮吸了,還是自己喝奶鍛煉得好。她則走到門口,挑起棉簾子向外看。

  鵝毛大雪飛揚,丹陛空空蕩蕩,不見往年熱鬧的花炮。今年連鰲山燈都沒了,除夕夜的下午,這座宮廷依舊是一根繃緊的弦。

  天空一片茫茫灰色,金色琉璃瓦覆蓋積雪,紅牆卻愈發鮮豔,遠處是呵著手腳掃雪的宦官,好像一團焦黃的風滾草,宮女們蜷著身子,自回廊下快步走來,臃腫的棉襖被吹得怪模怪樣。

  寒風撲面,冰涼的雪珠打在額上,涼絲絲的沁人。

  程丹若遙望屋簷,四方的天,遂久違地記起了自己離開皇宮時的想法。

  當時,她已經是司寶女官,宮中難得的體面,可再多的風光,也只是浮於水面的鏡花水月,全是假的。

  主人跟前的體面,就好像領導的讚美,除了惹來旁人豔羨,又有幾分實在?

  飄在雲端的人,墜落時一定會粉身碎骨。

  所以,她沒有流連這虛假的榮華,決意離開宮廷,做一些真正有意義的事。

  這麼多年過去,她做到了嗎?

  勉強算是吧。

  雖然能力不足,無法徹底改變這世道,但她終究為世間留下了什麼,惠及了一些人,他們因為她而活了下來,或許改變了人生。

  今時今日,她又回到了這座宮廷。

  好像宿命的指引。

  「夫人,外頭風大。」李有義上前,輕輕喚醒了她的神思。

  程丹若笑了笑,打量這個曾經命懸一線的小太監。

  他已經變成二十幾歲的青年,不英俊,但圓臉看著就十分討喜,像是鄰居家的小子,成天樂呵呵的。

  可他乾爹是東廠提督李保兒,在他乾爹的提攜下,李有義已經是東廠領班了。

  「是啊,怪嚇人的。」程丹若笑笑,忽然看向朝這邊走來的人,「這是滿公公?」

  李有義笑道:「夫人好眼力。」

  「平日裡倒不太見他。」她道。

  李有義道:「滿公公深居簡出,夫人見得少也不稀奇。」

  大太監權勢滔天,但真正值得外頭留意的只有三個:分別是掌印太監石敬,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李保兒,乾陽宮管事滿福。

  而這三人的地位明面上有排行,石敬大於李保兒大於滿福,事實卻不一定。

  太監的權勢不在職位,而在帝心,只要皇帝信重,哪個位置都一樣。滿福是乾陽宮管事,乾陽宮的一應事務都歸他負責,皇帝的日常起居裡都有他的影子。

  石太監是皇帝的嘴,李太監是右手,滿太監就是左手,缺一不可。

  「見過寧國夫人。」不熟歸不熟,滿太監待她還是極其客氣,笑眯眯地見禮。

  程丹若也不倨傲:「這般大的風雪,滿公公這是打哪兒來?」

  「今兒除夕,陛下吩咐了,讓太子殿下與齊王一道守歲。」滿太監回答,「奴婢知會尚膳監一句,叫他們備些好克化的東西。」

  居然回答了……程丹若微垂眼瞼,不由更加確定,皇帝似乎真的有意用她。

  「奴婢也為皇貴妃娘娘和夫人備了菜色。」滿太監笑道,「聽說夫人從前在宮裡最愛迎霜兔,專程叫人做了來,應當還是從前的味兒。」

  「這怎麼好勞煩。」程丹若意外,又故作遲疑,「今日除夕,我總要回家……」

  滿太監卻不讚同地搖搖頭,他擺擺手,示意李有義走遠些。

  李有義笑呵呵地應了,扭頭就進殿尋人。

  滿太監也不在乎,壓低聲音道:「老奴說句交淺言深的話,這家事固重要,哪有國事要緊呢。齊王殿下離不開夫人,夫人三思。」

  「公公說得在理,」程丹若反問,「只是何必同我說這些?」

  滿太監一笑,並不作答,欠欠身往裡去了。

  西次間傳來他的聲音:「娘娘,膳食已經安排好了,陛下聞不得菜味兒,還請移駕偏殿。」

  程丹若:不會真的要在這裡吃年夜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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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沝:音同ㄓㄨㄟˇ,二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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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四十八章 共守歲

  靖海侯府,明德堂。

  冬日天暗得早,五點上下,家裡便已燈火通明。中庭垂落的珠燈錦繡富貴,無煙蠟燭竄出暖亮的火苗,照亮廳堂。

  謝玄英打開懷錶,看一眼,合上蓋子,再「啪嗒」打開,看一眼,合上蓋子。謝其蔚坐在旁邊,百無聊賴地說:「這麼晚了,還不開席嗎?」

  柳氏正摟著孫子孫女,聞言道:「你三嫂還沒回來呢。」

  謝其蔚偷偷翻了個白眼,是,三嫂了不起,不就是在宮裡麼,多了不起似的,連父親都格外看重她,年夜飯讓長輩等她一個晚輩。

  但腹誹歸腹誹,他可不敢說出來。

  魏氏雖然管東管西,話卻總有幾分道理:眼見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今後的前程少不了伯伯們提攜,二哥二嫂哪裡比得上親哥親嫂子好說話?

  他已經是當爹的人了,總要為孩子們考慮。

  「母親,開席吧。」謝玄英卻在此時出了聲。

  他知道,丹娘每年的宴席都吃的很勉強,回來能單獨開小灶,她更高興,又何必為此讓全家人心有芥蒂。

  「還有孩子呢,不能讓他們挨餓,丹娘這時還不回來,怕是宮裡另有打算。」

  這樣當然更好,柳氏點點頭:「也是,去請侯爺吧。」

  「我去請父親。」謝玄英坐不住,乾脆跑回腿,起身到書房去請靖海侯。

  靖海侯正在和人說話,瞧見他過來便笑了:「來得倒是巧,你母親催席了吧?我這就去,你收拾一下進宮去吧。」

  謝玄英吃了驚:「陛下傳我入宮?現在?」

  「今兒陛下賜宴,與太子殿下、齊王殿下、善德公主一道守歲,程夫人也在,只是這夜禁將深,便想讓謝侍郎也去,陛下也許久不曾見過您了。」前來侯府傳話的是石太監的乾兒子,笑眯眯道,「家常宴席,謝侍郎不必拘束,這就跟著咱家出發吧,趕在開席前到才好。」

  謝玄英征詢地看向父親。

  靖海侯心中頗為感慨,老三的命確實不差,少年時帝王無子,拿他當半兒,如今有了兩個親兒子,不值錢了,又有媳婦提攜一把。

  「陛下隆恩,我等銘感五內。」他道,「老三,你去吧。」

  「是。」謝玄英垂落眼瞼,整整衣襟和絛環,無有不妥才披上大氅,走進了茫茫風雪。

  天氣太糟,他少見地沒有騎馬,而是選擇坐馬車到西華門,再步行入宮。

  乾陽宮和他的記憶沒有區別,仍舊巍峨高聳,只是,滿地的銀白色雪花,不知為何,看起來像老人的霜髮,暮氣沉沉。

  他先進了正殿,在炭盆旁邊拂去細碎雪花,才在石太監的指引下,緩步走入裡間的宮室。

  自皇帝病倒之後,這是謝玄英頭一次面聖。

  他撩袍跪倒:「微臣拜見陛下。」

  「三郎來了。」皇帝的聲音十分微弱,「過來。」

  謝玄英膝行兩步,跪得更近一點。

  皇帝費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借著昏黃的燭光,看見的依舊是一個俊美如舊的青年。他穿著青織金一樹梅的圓領袍,金色梅花開遍,應和冬日的氣氛,又不顯得太喜慶,有種恰到好處的富貴家常。

  一時間,皇帝竟然產生了錯覺,記不清他的年歲,也忘記了他位居侍郎,彷彿依舊是從前在宮裡陪伴自己的少年郎。

  「三郎啊。」他的口氣軟和下來,「今兒除夕,家裡吃的什麼?」

  謝玄英聽出了個中區別,輕快地回答:「我出來的時候還沒開席呢。父親聽說陛下賜宴,就趕我進宮來吃。」

  「你爹總是這樣,對你嚴厲得很。」皇帝笑笑,「好在朕還能給你一口飯吃。」

  謝玄英也笑了:「多謝陛下收留之恩。」

  皇帝神思恍惚,理智知道現在是泰平三十年的最後幾個時辰,情緒卻沉浸在年富力強的十多年前:「你這麼大的人了,可不能白吃朕的飯。」

  謝玄英驀地心中一酸。

  過去,皇帝給他找了老師,賞了他弓箭古劍,賜他珍藏的孤本,總是會說類似的話,你可不能白拿朕的好東西,今後要替朕效力才好。

  他做到了。

  卻發現皇帝並沒有那麼在意。

  「是,」謝玄英按下所有的情緒,說道,「其實,臣為陛下準備了年禮。」

  皇帝短暫地清醒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過去:「年禮……」

  應該是壽禮才對,他是二月的壽辰。

  「什麼東西?」皇帝迴避了這個敏感的問題。

  謝玄英自袖中取出了卷軸,把裱糊好的畫卷呈了上去。

  石太監見體型不大,沒有拿架子,與李太監一道拉開卷軸,呈給皇帝看。

  皇帝瞥了眼,神色微怔。

  這是幅畫,畫中是一男一女和一少女。

  男子二十來歲,挽弓射箭,年輕健碩,女子手捧書卷,賢良溫婉,少女還是未嫁髮飾,伶俐可愛地看著庭中花燈。

  這是他、皇后和榮安。

  皇帝驚奇地看著畫中人的眉眼,腦海中模糊的形象又漸漸清晰。

  噢,皇后是這個樣子的,她不是一直都臥病在床,沉痾難起,剛嫁給他時,她還是很明豔動人的女子。而榮安,是了,早年的榮安無憂無慮,眉間蘊滿笑意,就是這個嬌憨的模樣。

  這一刻,皇帝被逝去的妻女撫慰了。

  他為兩個兒子殫精竭慮,卻感受不到絲毫慰藉,但皇后和榮安在逝去的濾鏡下被美化,給出無可挑剔的親情。

  「怎麼想起來畫這個?」皇帝一眨不眨地看著畫卷,不知在懷念早逝的原配和長女,還是在懷念自己年輕的時光。

  「臣想著,」謝玄英輕聲道,「兩位皇子日漸長大,卻從未見過嫡母嫡姐,實在可惜,便斗膽作畫,好讓他們認一認人。」

  他還是謹慎,補充道,「臣妄測聖意,請陛下恕罪。」

  皇帝沒有責怪他。

  他當然知道,謝玄英提起皇后,多少有對謝家的私心,可不怪他。

  人人都在太子身上使勁,好像他已經死了,得抓緊時間在新君跟前賣好,哪怕事實確實如此,但他一天沒咽氣,就還是皇帝。

  謝玄英能記得榮安,就比其他人強百倍。

  沒有他,今後大郎會記得給早逝的姐姐祭祀嗎?榮安沒有孩子,假如兄弟都不念著她,誰還記得?

  總不能指望恭妃吧。

  「朕明白你的好心。」皇帝吐出口氣,「現在也只有你記得榮安了。」

  謝玄英說了句場面話:「大公主孝順懂事,大家都記得。」

  沒人信,包括皇帝。

  他只是感慨,不管如何,這個自小在他跟前長大的外甥的確重感情,假使今後也能這般關照大郎二郎,他在九泉之下,多少也能放心一些。

  「今日是家宴,你就留在宮裡,好好守歲吧。」皇帝道,「朕身邊也熱鬧些。」

  謝玄英道:「臣遵旨。」

  皇帝擺擺手,他這才起身告退。

  滿太監迎了上來,道:「東偏殿是皇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和二公主,謝侍郎就移步西殿吧。」

  「勞駕公公了。」謝玄英點點頭,語氣也極其客氣。

  滿太監道:「不當什麼,請。」他引著謝玄英走到西偏殿,棉簾子一掀,裡頭只有程丹若一個人。

  「你來了。」她招手,「快過來。」

  謝玄英坐到她身邊,宮女們連忙上菜。

  她握住他的手:「冷不冷?」外頭冰天雪地,裡頭暖和得要死,這一冷一熱沒留意好,鐵定感冒。

  「還好。」謝玄英被她捂著手,暖意瞬間包裹住了心扉,寒意煙消雲散。

  程丹若給他盛湯:「先喝點湯暖暖,不過別喝太多。」容易上廁所。

  他點點頭,接過湯盞,輕輕抿了兩口。

  宮裡慣做的老鴨湯最滋補不過,他很快暖和起來。

  宮女們將暖盒中的菜肴一道道擺開,除卻常見的吉祥菜和主菜,額外多了一道迎霜兔。

  謝玄英夾給她,自己也嘗了口:「和家裡的很不一樣。」

  「宮裡用的是薑和花椒,不是辣椒,當然不一樣。」其實非要說的話,今日的菜色與往年正旦入宮的宴席差不了幾個菜,口味大同小異,但在除夕夜和他一起吃,感受就截然不同了。

  像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而且,宮裡的蔬菜更豐富,盤子更好看,有幾道菜的工藝也更精湛。

  謝玄英給她夾了一筷子醋溜鮮鯉魚:「我以前最愛吃這道菜,你嘗嘗,與南邊的醋魚不同。」

  程丹若嘗了嘗,確實,比起南方的醋溜愛加糖,這道菜卻沒有太多甜味,酸中帶著一些香氣。

  她品了半天:「是果醋嗎?」

  「還有醬。」他道,「如何?」

  「好吃。」像烤魚。

  他的眼底透出真心的笑意,把魚肚子上的肉全夾給她。

  宮裡人多嘴雜,兩人沒有多說話,你給我夾菜,我給你添飯,默默吃完了這頓特殊的年夜飯。

  牆根下的小太監默默看了片刻,溜回去稟報石太監。

  石太監悄悄在皇帝耳畔說了:「謝郎還是很喜歡宮裡的醋鯉魚,都用完了。」

  皇帝好像清醒了些,喝著安定心神的苦藥,心裡清楚,自己沒多久了。

  至少……至少過了年關吧,和兩個兒子一道守次歲。

  皇帝默默想著,又疲倦地睡下了。

  二更天倏忽而至。

  因皇帝發了話,謝玄英過往在宮裡也住過,雖然宮門落了鎖,他們夫妻卻均未離宮,留在乾陽宮守歲。

  當然了,夫妻倆一塊守歲是不可能的,謝玄英在偏殿喝茶,程丹若去東偏殿看皇次子。

  小孩子吃了奶,已經睡下了。

  皇長子卻精力旺盛,指著外頭的花炮說:「炮!」

  他過過年,知道會放花炮,砰砰的,很好看,便鬧著要人放。

  田恭妃怕吵著皇帝,使勁摟著他:「大郎,不許任性,乖乖的好不好?」

  皇長子還是鬧個不住。

  最後,滿太監進去請示了皇帝,笑眯眯地告訴他:「陛下發話,說太子殿下既然要放炮,就放上一會兒。」

  皇長子喜笑顏開:「砰砰!放,賞!」

  「謝太子殿下。」滿太監笑眯眯地下去,示意小太監放炮。

  程丹若:不祥的預感。

  果然,丹陛的花炮震天響起,吵醒了已經睡著的皇次子。他從未聽過這麼大的聲響,嚇得「哇」一聲大哭。

  奶娘立即將他抱進懷裡,不敢怨恨皇太子,只能小聲哄著:「殿下不哭。」

  小孩子怎麼可能說不哭就不哭呢,自然還是嚎啕不住,嗓子都喊啞了。

  二公主見狀,拔下自己的鳳釵逗他:「二弟別哭了,姐姐這個給你玩兒。」

  淑妃也道:「快抱他進去,別嚇走了魂兒。」

  她們母女這般友愛,田恭妃立即意識到了不妥,忙喚道:「大郎,我們不放了好不好?弟弟害怕。」

  皇長子捂住耳朵不聽,繼續揮手,指使小太監點火:「放!放!」

  幸虧只放一輪,連續響了一刻鐘後就重歸安靜。

  皇次子掛著兩朵淚花,抽抽噎噎地趴在奶娘懷裡睡著了。

  程丹若摸摸他的臉頰,心想,多殘忍啊,明明是親兄弟,可這時候,他們就已經有了尊卑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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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2:43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四十九章 拜年了

  雖說宮裡因為皇帝病重,春節的氣氛一減再減,但皇帝畢竟還沒有駕崩,太過安靜委實晦氣。

  太監們也看出皇帝想和兒子守歲的意願,是以,子時前一刻鐘,各色煙花就重新燃放了起來。

  非常漂亮。

  雖然後世的煙花更大更壯觀,此時的卻有大量煙氣,可燃放的地點是紫禁城啊。

  紅牆綠瓦,雕樑畫棟,巧奪天工的宏大建築與繽紛燦爛的焰火交織,活著的帝王妃嬪、宮人太監,鮮活而真實地綻放著他們的生命。

  這是文藝作品永遠無法復刻的真實,以生命與血汗凝結出的壯麗美景,怎能不讓世外之人為之所奪?

  程丹若看了很久的煙花。

  然後,重歸局中。

  拜年了。

  首先是田恭妃帶著皇太子進去賀歲。皇長子這時倒是乖了不少,規規矩矩地按照奶娘和母親的囑咐:「恭賀父皇新春新歲,福祿萬年。」

  「好。」皇帝嘴角含笑,遞過一個紅封。

  「謝父皇。」皇長子大聲應。

  兒子中氣十足,怎麼看都是後繼有人,皇帝說不出的欣慰:「好好。」

  田恭妃如釋重負。

  接著是皇次子,由奶娘和珠兒抱著進去,代行了跪禮。煙花不比花炮響亮,皇次子蹙著淡色的眉毛,睡得不太安穩,嘟著嘴巴。

  雖然沒有老大活潑伶俐,可想到這孩子是早產兒,卻熬過了三個月,皇帝自然也覺得他有福氣。

  臉上的胎記……說句大實話,像他這樣膝下空虛的人,有什麼資格嫌棄,又不是兒子多得沒地方養了。

  活著就好。

  他道:「何家罪孽深重,不可饒恕,可嫻嬪侍奉朕盡心盡力,今復她位份,二郎住承華宮也安心些。」

  「多謝陛下開恩。」珠兒感激涕零,聲音都哽咽了。

  「爾等好生照看齊王。」皇帝吩咐了句,示意她們下去。

  第三輪是淑妃和二公主。

  「父皇新春萬禧。」二公主規規矩矩地叩頭拜倒。

  皇帝點點頭:「善德,你自小聽話懂事,如今嫁了人,不可倚仗公主身份,要與駙馬好好相處,孝順公婆,聽你母妃的話。」

  「是。」二公主不似榮安,即便同樣錦衣玉食,卻沒有養成驕縱的脾氣,知書達理,安分不惹事。

  淑妃朝女兒使了個眼色。

  二公主便道:「還要向父皇報喜,女兒進宮前請了大夫,說是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

  「當真?」皇帝果然驚喜。

  榮安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兩個兒子都還小,沒想到善德居然有了身孕。

  他要做外公了。

  「賞。」皇帝立即道,「從庫房裡挑些好的藥材,朕記得你喜歡珊瑚,把南海進貢來的珊瑚樹送到公主府去,再找些貢緞給孩子做襁褓。」

  「謝父皇。」二公主笑道,「女兒也替您的外孫謝您的賞。」

  「你們好好的,朕也就放心了。」皇帝漆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淑妃,你把善德教得很好,大伴,將朕庫房裡的琉璃枕屏送到咸福宮。」

  淑妃的唇角微微揚起:「謝陛下賞。」

  皇帝擺擺手,母女倆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時候不早,石太監正要請皇帝歇息,忽聽他道:「讓三郎夫婦過來,也給朕磕個頭。」

  縱然知道他們夫妻受寵,石太監此時聽見這話,依舊暗暗驚詫,忙應下:「奴婢遵旨。」

  親自出去請了謝玄英和程丹若過來。

  他們倆……也很意外,但立馬規規矩矩拜倒,套話張口就來:「微臣/臣婦拜見陛下,恭詣聖人履端之節,吉慶靡他。」

  「好。」皇帝強撐住搖搖欲墜的精神,仔細打量他們。

  謝玄英是他看著長大的,品性好,學問也做得好,難得的是出仕多年,忠心未曾改。他就如同自己希望的那樣,成為了難得的忠臣良將。

  可惜他時日無多,否則能有一個這樣的愛將良臣,怎麼都能做出一番偉業。

  現在,只能把這個最忠心的臣子留給自己的兒子了。

  「三郎,朕給你取字清臣,你明白朕的苦心嗎?」他問。

  謝玄英眼眶微紅:「臣明白,願為陛下效死。」

  「你要好好輔佐大郎。」皇帝囑咐,「大夏立國百餘年,百姓修生養息,繁衍人口,人多了,心也就雜了,近十年來,西北蒙古為患,女真死而不僵,東瀛西洋騷擾頻繁,南洋諸國亦有不臣之心,西南歸心的也漸漸少了。大郎年幼,主少國疑,怕是少不了一番動亂。」

  謝玄英道:「臣必竭盡全力護佑太子殿下。」

  「楊奇山是有本事的,可十年之後,」皇帝緩緩道,「該幫大郎的時候,你要幫他。」

  謝玄英完全明白皇帝的意思。

  楊首輔能幫皇長子度過繼位時的風雨,可等到新帝長大,他還沒到致仕之時,這位重權在握的老臣,就將成為新帝的障礙。

  皇帝留著他,就是要他為太子撐腰,掃清障礙。

  「臣明白。」他低聲承諾。

  皇帝欣慰地點了點頭,又看向程丹若。

  「程氏。」

  「臣婦在。」

  「朕之前對你說的話,你一定要牢牢記住。」皇帝死死盯住她,「大郎二郎都年幼,你要護持教養他們,保他們太平無事。」

  程丹若道:「是。」

  「朕已下旨,如有不測,令盛還之陪葬。」他道。

  程丹若心領神會:「盛院使失責,自該重懲,臣婦一定告知諸位大人,將盛院使押入大牢,以待秋決。」

  然後,待新帝登基特赦,盛院使自然拼死報答。

  皇帝見她明白,心中忽地一鬆,強行屏住的精神隨之消散。

  黑暗來襲,他頭一歪,頓時失去了意識。

  「陛下!」意識的最後一刻,他看見謝玄英撲過來,滿臉急切,「姑父。」

  程丹若也跟著過來,半跪在床榻前,把住他浮腫的手腕。

  脈搏很不對。

  她掏出荷包中的圓鏡:「把蠟燭移過來。」

  石太監和李太監同時衝過去端燭台,遞到她身邊:「夫人,陛下……」

  「噓。」程丹若拿著鏡子,轉動調整反射出來的光斑,「撐開陛下的眼瞼。」

  這在平時可是冒犯龍體的大罪,可現在顧不了這個,石太監跪下來,輕輕掰開皇帝的眼皮。

  程丹若拿光點照他的瞳仁:「眼球無運動,瞳仁對光反應遲鈍……叫太醫!陛下中度昏迷了。」又試他的鼻息,臉色更難看,「呼吸很慢。」

  在場的人齊齊變色。

  外間傳來滿太監焦灼的聲音:「快請太醫!太醫!!」

  「召各位大人吧。」程丹若建議,「如果不好……怕是快了。」

  石太監差點昏過去。

  謝玄英道:「我去喊人。」

  他起身到外邊,隨便點了兩個小太監,吩咐他們去各家傳話,令其進宮候命。

  -

  靖海侯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可身體相當好。

  謝家火樹銀花,他把玩著手上的杯盞,精神奕奕地看著孫子孫女在庭院裡纏著老四放炮。

  柳氏坐在他身邊,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誰都知道是在為兩個兒子發愁。但她什麼都沒說,嘆了口氣,看看錶:「快子時了,端湯圓吧。」

  於是,一家人又聚攏過來,分吃湯圓。

  小孩子們吃到銅錢,大呼小叫起來,闔家熱鬧。

  靖海侯吃得很慢,但碗裡十幾個一個沒剩,都安安穩穩地送進了肚子。

  「侯爺還是留神些,仔細克化不動。」柳氏勸誡。

  「無妨,不過怕萬一……唔。」靖海侯眼尖,瞧見大管家快步走來,「侯爺,三爺派人傳話,道是請您立即進宮。」

  靖海侯眼中精光一閃:「知道了,我這就去。」他囑咐柳氏,「家裡交給你,老二,看好門戶。」

  柳氏和謝二都知道現在進宮意味著什麼,立馬應下。

  莫大奶奶、榮二奶奶和魏氏摟過各自的孩子,催促他們回屋睡覺。

  謝家忙中有序地運轉了起來。

  昌平侯家、楊首輔家、曹次輔家、薛尚書家、段春熙家亦是如此。

  他們接到消息,雖然驚愕,卻也有心理準備,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宮裡。

  謝玄英在乾陽宮等著他們到來。

  楊首輔見到他,微微挑了挑眉毛:「陛下如何了?」

  「太醫正在施針。」謝玄英謹慎道,「請諸位大人提前進宮,不過以防萬一。」

  正旦本就要進宮朝賀,稍微早一點上門,不算太過分。

  「謹慎些好。」靖海侯立馬出聲幫腔,「我們就在偏殿等一等吧。」

  楊首輔卻不肯輕易讓出主動權:「陛下怎麼樣了?我要親眼見一見陛下。」

  皇帝病重至今,越來越不肯見他們,可若最緊要的關頭,只有太監宮妃在身邊怎麼行?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做手腳,假傳旨意。

  他必須親眼見到皇帝,確保他還活著才行。

  「那諸位就在簾子外看一眼吧。」謝玄英輕聲道,「不要擾亂太醫診治。」

  他退後兩步,給他們讓路。

  楊首輔率先走進去,往裡間張望了眼。

  盛院使和擅長針灸的鄭御醫正交頭接耳,為躺在龍床上的皇帝下針。

  他有點老花,但不近視,借著滿室的蠟燭,能看見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

  楊首輔鬆了口氣,退出兩步,又問:「太子殿下在哪裡?」

  「在東偏殿。」謝玄英回答道,「今日陛下傳太子、齊王、善德公主一道守歲,皇貴妃、淑妃娘娘也在。」

  楊首輔既滿意又不滿意,滿意之處在於太子,不滿意的是齊王等人。

  但轉念一想,齊王還是個嬰孩,無關緊要,便也罷了。

  「那我們就在偏殿等等吧。」他發話。

  靖海侯瞄了眼屋內,發現立在牆角陰影處的兒媳婦,滿意了。

  「三郎。」他使眼色,「你跟我們一道等著吧。」

  「是。」謝玄英跟著眾臣到了西偏殿。

  小太監端上濃茶,挪近火盆。

  室內鴉雀無聲。

  大家都在耐心等待。

  東方一點點亮了,卻又下起了大雪,寒風吹過迴廊,呼嘯如嗚咽。

  謝玄英坐末座,遙望正殿的方向。他似乎想起了很多事,那些遙遠歲月中關於帝王的身影,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不知過了多久,昌平侯忽然開了口:「誰出來了?」

  他看見有人從殿內走了出來,衣著不似太監宮人。

  謝玄英瞟了眼:「是內子。」

  其他人的眉毛都高高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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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2:56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五十章 皇帝崩

  只見程丹若去了東偏殿,出來時跟著皇長子。他被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像是一隻小粽子。

  與此同時,滿太監也過來請他們過去:「陛下醒了,有話同各位大人說。」

  眾人心神一凜,整肅衣冠,滿臉凝重地進了出去。

  風吹來,齊齊一個激靈。再入室,熱意一蒸,不僅沒有驅散寒氣,反倒是乍冷乍熱毛孔收束不好,鼻腔傳來了堵塞感。

  「臣等叩見陛下。」楊首輔領頭,臣子們齊齊跪了一地。

  皇帝平靜地注視著他們。

  他很疲倦,可精神出乎預料地好,神智十分清醒,明確地意識到,自己該交代一切了。

  「大郎,你過來。」皇帝招手。

  睡眼惺忪的祝灥上前,懵懵懂懂地看著父親。

  「這是楊卿,為內閣首輔,他是國之重臣,今後有什麼事,你可倚重他。」皇帝指著人,一個個說過去,「這是曹卿,也是內閣大臣,這是薛卿,你冊封典禮上應該見過他。他們都是國之棟樑,你要尊重他們,聽他們的話。」

  被點到名的三個臣子抬起頭,和祝灥對了個眼神。

  祝灥有點害怕,習慣性攥住旁邊人的衣擺。然而,這不是奶娘,是程丹若,他更緊張了。

  程丹若倒不覺得小孩怯場有問題,提醒他:「說『諸位大人有禮』。」

  「諸人,」祝灥對不熟的人難免認生,念錯了詞,「有禮。」

  「參見太子殿下。」他們恭恭敬敬地垂下頭。

  祝灥呼了口氣,稍微自信了點,但隨著程丹若把手搭他肩上,又繃緊了脖子。

  誰都沒有留意到這一點。

  皇帝繼續道:「這是謝侯,他的妹妹是朕的皇后,也是你的嫡母。這是馮侯,他的夫人是大長公主之女。你要將他們當做自家長輩一樣尊敬,多聽他們的意見和想法,讓他們保護你。」

  祝灥完全沒聽懂,只知道點頭。

  「這是段卿,是和朕一起長大的人,你可以信任他。」

  段春熙聽到這句話,就知道自己還能屹立十年,立即拜倒,銘感天恩。

  「這是你表兄,兩歲前,你就養在他家裡,應該很熟悉了。」最後,皇帝指向了謝玄英,緩緩道,「你有什麼事,就讓他替你辦。」

  祝灥當然認得謝玄英,問題是,這不是姨夫嗎?表兄是什麼?

  他愣住了,眼底透出迷惑,但本能地點頭,朝他們笑笑。

  「還有你姨母,她會好好照顧你。」皇帝道,「你要聽話,不能淘氣,知道嗎?」

  祝灥飛快點頭,卻問:「父皇,幾時好?」

  雖然他的本意可能是不太想聽姨母的話,可落在皇帝耳中,兒子天真爛漫的話無疑是莫大的欣慰:「朕再多休息幾天,就會好了。」

  祝灥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好了,朕還有話要和大臣們說,你回去吧。」皇帝慈愛地說。

  祝灥像模像樣地行禮:「兒臣告退。」

  程丹若牽著他的手,把他帶出去,交還給了田恭妃。

  田恭妃嘴唇翕動:「陛下……」

  「沒事,娘娘好生照顧太子就是了,」程丹若低聲道,「一切有我。」

  田恭妃頓時安心不少。

  她並沒有察覺出不妥,裡頭都是外臣,她避開不是很正常的嗎?在皇帝長年累月的斥責之下,她戰戰兢兢,唯恐什麼地方犯了忌諱,自保還來不及,實在生不出心思。

  「大郎,我們去吃早膳。」田恭妃心疼兒子早早被叫醒,怕他餓著,「今兒想吃什麼?」

  祝灥趁機提要求:「杏仁酪。」

  「好。」

  母子倆手拉手下去了。

  程丹若趁機返回,降低存在感當壁花。

  皇帝正式托付後事:「陵寢已定,待朕百年,與皇后合葬,榮安當時就葬在我們身邊,今後不必再挪動……太后尚在,太子年幼,國庫又不甚豐,喪事不必太過鋪陳浪費,循從舊例便是了。」

  他一面說,眾臣就在下頭一面應答。

  「朕既去,自是太子繼位,然主少國疑,北虜必南下,世恩、成源,你們要加強邊防,萬不可使其深入中原腹地。」皇帝叮囑,「沿海西南不過疥癬小疾,蒙古才是心腹大患,不得不防。」

  靖海侯、昌平侯嚴肅應下。

  起居官在旁記錄。

  說完國防兵戎,接下來就是朝政格局了。

  「升張文華為戶部尚書,召孔廉之入京為戶部右侍郎。」

  許尚書下台也就是幾個月前的事,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張文華代理戶部,只是皇帝突然病了,沒空給他升職,此時晉為戶部尚書也在眾人的預料之中。

  而孔廉之是兩湖總督,履歷十分漂亮,素有能臣之名。

  「內閣只有三人,少了些,」皇帝閉目沉思,內閣成員唯尚書與侍郎,如今只有楊、曹、薛,六部其他人之中,閻尚書年邁且遠離官場幾十年,根基薄弱,匡尚書沒什麼出彩建樹,張文華能幹是能幹,可進入中樞的時間太短,不合適。

  「清臣,你入閣。」皇帝下定決心,破格提拔,「你歲數尚輕,早了些,可朕去後恐多戎事,如此便宜些。」

  謝玄英不意能更進一步,連忙跪下:「微臣惶恐。」

  「好生辦差,莫要辜負朕的期望。」皇帝沒有收回成命,而是輕輕喘了口氣。

  他開始覺得累了,因而愈發不敢停頓,唯恐自己說不完後面的話。

  「爾等須盡忠職守,全心輔佐太子,不可懈怠。」

  在場的七名臣子皆跪倒在地,或是嚴肅,或是感激,或是悲痛,或是鎮定,但無論哪一個,都明白皇帝這句話的分量。

  他們七人,就是今後的顧命大臣!

  文官以楊首輔為主,他積威重,能壓服其餘人等,能保證朝廷正常運轉。曹次輔有經驗,年歷也已漸深,能一定程度上扼制楊首輔獨攬大權。

  薛尚書入閣才兩年,根基薄弱,沒什麼存在感,卻是兩方爭鬥中的第三人,能平衡二者的勢力,也是皇帝留給太子拉攏的人。

  若不然,他不會專門告訴太子,他冊封時見過薛尚書,這麼做,無疑是在加深太子的印象。

  武將之中,以靖海侯為首,昌平侯次之,段春熙作為錦衣衛鎮撫,平衡二人又制約二人。

  而謝玄英被提拔出乎所有人的預計,可這也是帝王心術中最精妙的一筆。

  他太年輕了,注定在這七個人中墊底,沒有太多的話語權,然而,他又必定比在場的其他六個人活得久。

  十年後,謝玄英才四十一歲。

  彼時,楊首輔已經老了,靖海侯也必定要退居二線。謝玄英的威望不足以成為新帝的威脅,實力卻能幫新君掃清陳舊的障礙,重新握住帝王的權柄。

  然後,新君三十歲,他就六十歲了。

  謝玄英也再無精力與年富力強的新帝爭鋒。

  一步一步,都是帝王為繼任者的算計與籌謀。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能領會皇帝的用意,可他們都不在乎。

  以後的事,誰說得準呢?

  眼下這一刻,權力與他們只有一步之遙了。

  但——這竟然並非結束。

  皇帝呼出口濁氣,又再度開口:「太后年事已高,於西苑休養,不可輕擾。貴妃出家,恭妃體弱多病,均無力照料皇嗣,朕憂心至甚。」

  他抬眼,銳利的視線掃向牆根下纖瘦的影子,「程氏,你為太子血親,命婦之首,能否為朕分憂?」

  程丹若終於體會到了前面楊首輔等人的心情。

  她的心臟微微收束,停跳了一剎,隨即周身的毛孔封閉,腎上腺素狂飆。

  身體不由顫慄,精神卻高度去集中了起來。

  她屈膝,跪倒在金磚上,伏首:「願為陛下效死。」

  「你曾為尚寶,忠勤有佳,朕就再將這差事派到你的身上。」皇帝道,「新帝親政前,你代掌寶璽。」

  程丹若愣住了。

  尚寶的工作她做過,公章保管員罷了,可非要說的話,司禮監的工作就是一個記錄員,把皇帝的意思寫下來而已。

  權力的大小,與工作的內容並不密切相關。

  皇帝活著,就是一個保管員,但新君不能親政,令她代管,四捨五入就是聽政的意思。

  這原本是太后的事,大臣們權力再大也是臣,就算走形式,也得送進宮裡,讓代掌的太后看一眼,點頭同意才算數。

  可現在,皇帝等於是把太后問政的權力,用尚寶女官的名義分走了。

  帝王信任她至此?

  匪夷所思。

  程丹若忍不住抬起眼眸,餘光掃過在場的人,楊首輔神色微沉,像是眼裡又一回有了她這人,上一次還是她抱著皇長子奪命狂奔的時候。

  但那僅僅是一剎,在她交付孩子之後,他就不再留意她的一切。

  有什麼值得留意的呢?再大的功勞,再超品的誥命,也僅僅是地位變了。

  她無權。

  堂堂內閣首輔,難道需要評判她的想法,關注她的意念嗎?

  ——從前當然不需要,但自這一刻起,他需要了。

  分走帝王手中權柄的人,不是好糊弄的恭妃,不是身居後宅不懂朝政的妃嬪,是一個從寄人籬下的孤女走到國夫人,從縣城戰場走回京城的女人。

  婦人卑弱,直到她握有權力。

  他們交換了個眼神。

  程丹若平靜地轉動視線,從楊首輔身上劃開,等量地均分到其他人身上。

  曹次輔的表情也頗為不善,薛尚書沒反應,靖海侯眼中精光閃爍,段春熙朝她微微笑了笑,昌平侯擰起眉頭,相當費解。

  地位在這一刻被顛倒了。

  天平的那邊,是六個男人,天邊的這邊,獨她一人。

  她又去看太監們。

  石太監面如土色,滿太監卻朝她微微點頭。

  她恍然。

  是滿太監推了一把。他是乾陽宮管事,新君一旦登基,他就會接替石太監,成為新君身邊最親近的人,但若石太監還掌握著司禮監的大權,他就不可能出頭。

  所以,他要扳倒石太監,同時也要阻止李太監上位。

  唯一的辦法就是引入別的力量,暫時拿走司禮監的大權,為自己爭取時間。

  皇帝已有讓程丹若輔佐之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一箭雙雕?

  既示好了程丹若、謝玄英乃至靖海侯,又能掐死石太監和李太監上位的通道。

  程丹若全明白了。

  她沒有錯失這人生中最大的機遇,伏首謝恩:「臣謹遵聖喻。」

  皇帝呼出口氣,疲倦地合攏眼皮。

  他好像還有一些事沒有說完,可已經很累很累了,想歇口氣再說。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當眼皮一下墜,就無可阻止地閉合。

  於是,只能強行中止休息的衝動,最後吩咐道:「大伴。」

  石太監「噗通」跪倒,在外頭威風赫赫,哪怕楊首輔見了都要小心的大珰,此時臉色慘白,彷彿喪家之犬:「奴婢、奴婢在……」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你陪了朕一輩子。」皇帝看向這個從小陪伴自己的奴婢。他已經不記得石敬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了,可能是五歲,可能更早一點兒。

  記憶的最初,就有這個忠心的奴才作伴,他要什麼,一聲令下,這奴才就會給他找來,什麼蟈蟈鳥籠、筆洗硯台,他要的,沒想到的,都會出現在身邊。

  因為這份用心,雖然他才具平庸,也貪權愛財,皇帝卻從沒有想過撤換掉他。

  現在,到他盡忠的時候了。

  「以後也陪著朕吧。」皇帝平靜地說。

  石太監哆嗦不止,卻完全沒有反抗求饒的意願。他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已經鐵了心要他陪,涕淚橫流地求饒,只會讓帝王瞬間暴怒,直接處死他。

  那就連最後的體面都沒了。

  「是。」他淚流不止,大聲抽著鼻子,「多謝陛下,奴婢天幸!下輩子,奴婢也為陛下牽馬溫茶。」

  「好好。」皇帝滿意極了。

  黑暗蔓延,他漸漸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

  一切變得虛無。

  皇帝思索著,自己是否還有遺漏的事,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他睏倦地往後仰了仰脖子,似乎在尋找一個舒服的姿勢,但就在這不經意的一息間,一切都結束了。

  祝棫死了。

  -

  泰平三十一年正旦,帝崩於乾陽宮,年五十有一。同月,上尊謚,廟號世宗,葬帝陵。

  ——《夏史‧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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