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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五十章 皇帝崩
只見程丹若去了東偏殿,出來時跟著皇長子。他被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像是一隻小粽子。
與此同時,滿太監也過來請他們過去:「陛下醒了,有話同各位大人說。」
眾人心神一凜,整肅衣冠,滿臉凝重地進了出去。
風吹來,齊齊一個激靈。再入室,熱意一蒸,不僅沒有驅散寒氣,反倒是乍冷乍熱毛孔收束不好,鼻腔傳來了堵塞感。
「臣等叩見陛下。」楊首輔領頭,臣子們齊齊跪了一地。
皇帝平靜地注視著他們。
他很疲倦,可精神出乎預料地好,神智十分清醒,明確地意識到,自己該交代一切了。
「大郎,你過來。」皇帝招手。
睡眼惺忪的祝灥上前,懵懵懂懂地看著父親。
「這是楊卿,為內閣首輔,他是國之重臣,今後有什麼事,你可倚重他。」皇帝指著人,一個個說過去,「這是曹卿,也是內閣大臣,這是薛卿,你冊封典禮上應該見過他。他們都是國之棟樑,你要尊重他們,聽他們的話。」
被點到名的三個臣子抬起頭,和祝灥對了個眼神。
祝灥有點害怕,習慣性攥住旁邊人的衣擺。然而,這不是奶娘,是程丹若,他更緊張了。
程丹若倒不覺得小孩怯場有問題,提醒他:「說『諸位大人有禮』。」
「諸人,」祝灥對不熟的人難免認生,念錯了詞,「有禮。」
「參見太子殿下。」他們恭恭敬敬地垂下頭。
祝灥呼了口氣,稍微自信了點,但隨著程丹若把手搭他肩上,又繃緊了脖子。
誰都沒有留意到這一點。
皇帝繼續道:「這是謝侯,他的妹妹是朕的皇后,也是你的嫡母。這是馮侯,他的夫人是大長公主之女。你要將他們當做自家長輩一樣尊敬,多聽他們的意見和想法,讓他們保護你。」
祝灥完全沒聽懂,只知道點頭。
「這是段卿,是和朕一起長大的人,你可以信任他。」
段春熙聽到這句話,就知道自己還能屹立十年,立即拜倒,銘感天恩。
「這是你表兄,兩歲前,你就養在他家裡,應該很熟悉了。」最後,皇帝指向了謝玄英,緩緩道,「你有什麼事,就讓他替你辦。」
祝灥當然認得謝玄英,問題是,這不是姨夫嗎?表兄是什麼?
他愣住了,眼底透出迷惑,但本能地點頭,朝他們笑笑。
「還有你姨母,她會好好照顧你。」皇帝道,「你要聽話,不能淘氣,知道嗎?」
祝灥飛快點頭,卻問:「父皇,幾時好?」
雖然他的本意可能是不太想聽姨母的話,可落在皇帝耳中,兒子天真爛漫的話無疑是莫大的欣慰:「朕再多休息幾天,就會好了。」
祝灥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好了,朕還有話要和大臣們說,你回去吧。」皇帝慈愛地說。
祝灥像模像樣地行禮:「兒臣告退。」
程丹若牽著他的手,把他帶出去,交還給了田恭妃。
田恭妃嘴唇翕動:「陛下……」
「沒事,娘娘好生照顧太子就是了,」程丹若低聲道,「一切有我。」
田恭妃頓時安心不少。
她並沒有察覺出不妥,裡頭都是外臣,她避開不是很正常的嗎?在皇帝長年累月的斥責之下,她戰戰兢兢,唯恐什麼地方犯了忌諱,自保還來不及,實在生不出心思。
「大郎,我們去吃早膳。」田恭妃心疼兒子早早被叫醒,怕他餓著,「今兒想吃什麼?」
祝灥趁機提要求:「杏仁酪。」
「好。」
母子倆手拉手下去了。
程丹若趁機返回,降低存在感當壁花。
皇帝正式托付後事:「陵寢已定,待朕百年,與皇后合葬,榮安當時就葬在我們身邊,今後不必再挪動……太后尚在,太子年幼,國庫又不甚豐,喪事不必太過鋪陳浪費,循從舊例便是了。」
他一面說,眾臣就在下頭一面應答。
「朕既去,自是太子繼位,然主少國疑,北虜必南下,世恩、成源,你們要加強邊防,萬不可使其深入中原腹地。」皇帝叮囑,「沿海西南不過疥癬小疾,蒙古才是心腹大患,不得不防。」
靖海侯、昌平侯嚴肅應下。
起居官在旁記錄。
說完國防兵戎,接下來就是朝政格局了。
「升張文華為戶部尚書,召孔廉之入京為戶部右侍郎。」
許尚書下台也就是幾個月前的事,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張文華代理戶部,只是皇帝突然病了,沒空給他升職,此時晉為戶部尚書也在眾人的預料之中。
而孔廉之是兩湖總督,履歷十分漂亮,素有能臣之名。
「內閣只有三人,少了些,」皇帝閉目沉思,內閣成員唯尚書與侍郎,如今只有楊、曹、薛,六部其他人之中,閻尚書年邁且遠離官場幾十年,根基薄弱,匡尚書沒什麼出彩建樹,張文華能幹是能幹,可進入中樞的時間太短,不合適。
「清臣,你入閣。」皇帝下定決心,破格提拔,「你歲數尚輕,早了些,可朕去後恐多戎事,如此便宜些。」
謝玄英不意能更進一步,連忙跪下:「微臣惶恐。」
「好生辦差,莫要辜負朕的期望。」皇帝沒有收回成命,而是輕輕喘了口氣。
他開始覺得累了,因而愈發不敢停頓,唯恐自己說不完後面的話。
「爾等須盡忠職守,全心輔佐太子,不可懈怠。」
在場的七名臣子皆跪倒在地,或是嚴肅,或是感激,或是悲痛,或是鎮定,但無論哪一個,都明白皇帝這句話的分量。
他們七人,就是今後的顧命大臣!
文官以楊首輔為主,他積威重,能壓服其餘人等,能保證朝廷正常運轉。曹次輔有經驗,年歷也已漸深,能一定程度上扼制楊首輔獨攬大權。
薛尚書入閣才兩年,根基薄弱,沒什麼存在感,卻是兩方爭鬥中的第三人,能平衡二者的勢力,也是皇帝留給太子拉攏的人。
若不然,他不會專門告訴太子,他冊封時見過薛尚書,這麼做,無疑是在加深太子的印象。
武將之中,以靖海侯為首,昌平侯次之,段春熙作為錦衣衛鎮撫,平衡二人又制約二人。
而謝玄英被提拔出乎所有人的預計,可這也是帝王心術中最精妙的一筆。
他太年輕了,注定在這七個人中墊底,沒有太多的話語權,然而,他又必定比在場的其他六個人活得久。
十年後,謝玄英才四十一歲。
彼時,楊首輔已經老了,靖海侯也必定要退居二線。謝玄英的威望不足以成為新帝的威脅,實力卻能幫新君掃清陳舊的障礙,重新握住帝王的權柄。
然後,新君三十歲,他就六十歲了。
謝玄英也再無精力與年富力強的新帝爭鋒。
一步一步,都是帝王為繼任者的算計與籌謀。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能領會皇帝的用意,可他們都不在乎。
以後的事,誰說得準呢?
眼下這一刻,權力與他們只有一步之遙了。
但——這竟然並非結束。
皇帝呼出口濁氣,又再度開口:「太后年事已高,於西苑休養,不可輕擾。貴妃出家,恭妃體弱多病,均無力照料皇嗣,朕憂心至甚。」
他抬眼,銳利的視線掃向牆根下纖瘦的影子,「程氏,你為太子血親,命婦之首,能否為朕分憂?」
程丹若終於體會到了前面楊首輔等人的心情。
她的心臟微微收束,停跳了一剎,隨即周身的毛孔封閉,腎上腺素狂飆。
身體不由顫慄,精神卻高度去集中了起來。
她屈膝,跪倒在金磚上,伏首:「願為陛下效死。」
「你曾為尚寶,忠勤有佳,朕就再將這差事派到你的身上。」皇帝道,「新帝親政前,你代掌寶璽。」
程丹若愣住了。
尚寶的工作她做過,公章保管員罷了,可非要說的話,司禮監的工作就是一個記錄員,把皇帝的意思寫下來而已。
權力的大小,與工作的內容並不密切相關。
皇帝活著,就是一個保管員,但新君不能親政,令她代管,四捨五入就是聽政的意思。
這原本是太后的事,大臣們權力再大也是臣,就算走形式,也得送進宮裡,讓代掌的太后看一眼,點頭同意才算數。
可現在,皇帝等於是把太后問政的權力,用尚寶女官的名義分走了。
帝王信任她至此?
匪夷所思。
程丹若忍不住抬起眼眸,餘光掃過在場的人,楊首輔神色微沉,像是眼裡又一回有了她這人,上一次還是她抱著皇長子奪命狂奔的時候。
但那僅僅是一剎,在她交付孩子之後,他就不再留意她的一切。
有什麼值得留意的呢?再大的功勞,再超品的誥命,也僅僅是地位變了。
她無權。
堂堂內閣首輔,難道需要評判她的想法,關注她的意念嗎?
——從前當然不需要,但自這一刻起,他需要了。
分走帝王手中權柄的人,不是好糊弄的恭妃,不是身居後宅不懂朝政的妃嬪,是一個從寄人籬下的孤女走到國夫人,從縣城戰場走回京城的女人。
婦人卑弱,直到她握有權力。
他們交換了個眼神。
程丹若平靜地轉動視線,從楊首輔身上劃開,等量地均分到其他人身上。
曹次輔的表情也頗為不善,薛尚書沒反應,靖海侯眼中精光閃爍,段春熙朝她微微笑了笑,昌平侯擰起眉頭,相當費解。
地位在這一刻被顛倒了。
天平的那邊,是六個男人,天邊的這邊,獨她一人。
她又去看太監們。
石太監面如土色,滿太監卻朝她微微點頭。
她恍然。
是滿太監推了一把。他是乾陽宮管事,新君一旦登基,他就會接替石太監,成為新君身邊最親近的人,但若石太監還掌握著司禮監的大權,他就不可能出頭。
所以,他要扳倒石太監,同時也要阻止李太監上位。
唯一的辦法就是引入別的力量,暫時拿走司禮監的大權,為自己爭取時間。
皇帝已有讓程丹若輔佐之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一箭雙雕?
既示好了程丹若、謝玄英乃至靖海侯,又能掐死石太監和李太監上位的通道。
程丹若全明白了。
她沒有錯失這人生中最大的機遇,伏首謝恩:「臣謹遵聖喻。」
皇帝呼出口氣,疲倦地合攏眼皮。
他好像還有一些事沒有說完,可已經很累很累了,想歇口氣再說。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當眼皮一下墜,就無可阻止地閉合。
於是,只能強行中止休息的衝動,最後吩咐道:「大伴。」
石太監「噗通」跪倒,在外頭威風赫赫,哪怕楊首輔見了都要小心的大珰,此時臉色慘白,彷彿喪家之犬:「奴婢、奴婢在……」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你陪了朕一輩子。」皇帝看向這個從小陪伴自己的奴婢。他已經不記得石敬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了,可能是五歲,可能更早一點兒。
記憶的最初,就有這個忠心的奴才作伴,他要什麼,一聲令下,這奴才就會給他找來,什麼蟈蟈鳥籠、筆洗硯台,他要的,沒想到的,都會出現在身邊。
因為這份用心,雖然他才具平庸,也貪權愛財,皇帝卻從沒有想過撤換掉他。
現在,到他盡忠的時候了。
「以後也陪著朕吧。」皇帝平靜地說。
石太監哆嗦不止,卻完全沒有反抗求饒的意願。他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已經鐵了心要他陪,涕淚橫流地求饒,只會讓帝王瞬間暴怒,直接處死他。
那就連最後的體面都沒了。
「是。」他淚流不止,大聲抽著鼻子,「多謝陛下,奴婢天幸!下輩子,奴婢也為陛下牽馬溫茶。」
「好好。」皇帝滿意極了。
黑暗蔓延,他漸漸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
一切變得虛無。
皇帝思索著,自己是否還有遺漏的事,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他睏倦地往後仰了仰脖子,似乎在尋找一個舒服的姿勢,但就在這不經意的一息間,一切都結束了。
祝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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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三十一年正旦,帝崩於乾陽宮,年五十有一。同月,上尊謚,廟號世宗,葬帝陵。
——《夏史‧本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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