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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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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1:35:05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八十一章 微瀾起

  祝沝小朋友八歲才第一次出門。

  然後,他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喜歡出門。

  外面的灰很大,坐馬車很累,莊子裡的屋舍又矮又黑,田裡的農人小孩都髒兮兮的,滿身泥不說,聽說頭髮裡還有蟲子。

  他們吃著難以下咽的糙米,祝沝吃一口就吐了,喝的水澀澀的,半點比不上甜滋滋的蜜水。

  姨母說,外面有很多這樣的人,世上大部分人都過這樣貧苦的日子。

  祝沝想像不出這是什麼生活,難免覺得他們可憐,但過了會兒,很多小孩湊到附近東張西望,還在臉上比劃,分明是在議論他的胎記,同情立馬變成了討厭。

  「回家。」他和程丹若說,「我想回家。」

  程丹若很意外:「不想放紙鳶了嗎?」明明在馬車說要放紙鳶,這孩子還很興奮來著。

  祝沝堅決搖了搖頭。

  程丹若不明所以,但沒有勉強孩子:「好,二郎想回家,我們就回家。」

  鬱悶的事還在後頭,晚上,祝沝的喉嚨忽然疼得要命,程丹若給他開了藥,苦藥汁子讓他更不高興了。

  他和珠兒說:「不喜歡外面。」

  珠兒憐惜地看著他:「那以後就不出去了。」

  祝沝點點頭,看著家裡的高床軟枕,錦被金魚,還是覺得待在家裡好。

  這裡沒有討厭的兄長,也沒有會多看他胎記的人,只有泥人金魚,鸚鵡桃花,他很喜歡。

  閉上眼,他聽見珠兒躡手躡腳出去的聲音。

  姨母問:「二郎睡下了?」

  「睡下了。」珠兒回答,「夫人不必擔憂,奴婢今夜會一直守著。」

  姨母說:「好,有什麼問題及時尋我,不可耽擱。」

  「奴婢知道。」

  她們的話音漸漸淡去,祝沝睡著了。

  外間,程丹若挑起簾子,瞄了眼床榻上熟睡的小孩,暗暗搖頭。今天他們沒去很遠的地方,九點鐘出的門,十一點左右到莊子,吃了頓午飯,在田埂邊散步看牛羊,再看了會兒花,兩點左右就回了。

  這個日程並不算累,可祝沝還是累到扁桃體發炎。

  他的身體太弱了,真‧溫室花朵。

  虧得生在皇家,今後安享富貴就是。

  程丹若道:「讓他好好吃藥養病,等病好了,我讓人演皮影戲給他瞧。」

  珠兒喜笑盈盈:「多謝夫人。」

  宮裡也唱戲,可喧囂得很,祝沝待一會兒就頭疼,每年都看不上戲,待在承華宮怪孤單的。

  現在到了謝家園子,總算能有了消遣。

  「你們陪他一塊兒看。」程丹若叮囑道,「這些年,你們也沒鬆快過,如今出了宮,只要規矩不錯,放鬆些也無妨。」

  珠兒想想,沒有拒絕她的好意。出了宮規矩就沒那麼大,大家日子好過了,才有盼頭。

  「多謝您體貼。」

  程丹若又囑咐兩句飲食,這才回志雪堂歇息。

  謝玄英已經洗漱完畢,靠在暖閣看書:「殿下無事吧?」

  「玩累了而已。」她道,「他身子著實弱了些。」

  他關切道:「要不要找個師傅教些拳腳?」

  程丹若搖搖頭:「等長大再說,怎麼都要等陛下大婚。」

  祝灥坐穩了皇位,祝沝才算安全,在此之前,小朋友絕不能觸黴頭。

  「也是。」謝玄英興味索然,繼續翻書。

  程丹若進浴室洗澡。

  春天沙塵大,從頭到腳沖洗一遍,水都是淡黃色的,全是土。

  「京城的沙塵越來越厲害了。」她擦乾頭髮,梳散晾乾,「這兩天出門還是坐馬車為好。」

  他渾不在意:「我戴面巾,你坐車吧。」

  「那我給你做個新的。」程丹若曬著頭髮,閒著也是閒著,拿過紗布裁剪,打算做一個杯式口罩。

  謝玄英劈手奪走,丟進簸籮:「光這麼暗,做什麼針線,你還要不要眼睛了?」

  程丹若:「那你坐車。」

  他道:「我還沒到坐車的歲數。」

  「一會兒年紀大了,一會兒還年輕。」她問,「你到底是老了還是沒老呢?」

  謝玄英:「你嫌我老是不是?」

  她不甘示弱:「你嫌我繡活差是不是?」

  「不是。」他一口否認,「你是不是?」

  「我……」程丹若故意頓住,「也不是好了。」

  他朝她白眼:「反正今天回來的時候,揉腰說疼的不是我。」

  程丹若:「……」他不說還好,一說她腰又疼了。

  自從開始坐班,肩頸和腰椎壓力驟增,腰疼完脖子疼,眼睛也近視了。

  「疼了?」他起身去找藥櫃,手指熟稔地勾出藥瓶,「來抹點藥油。」

  「我是骨頭疼,不是筋肉傷。」程丹若這麼說著,卻還是坐過去,倚在軟枕上讓他擦藥。

  謝玄英倒出藥油,抹在她腰間,用勁揉按。

  按摩總是酸疼又舒服。

  腰揉完了,她換個方向,趴他腿上:「肩膀。」

  「就知道使喚我。」謝玄英白她,卻還是細細地替她揉按了肩頸,使藥油沁入皮膚,抹完埋首在她微潮的髮間,「一股藥味。」

  沒有茉莉香。

  程丹若聞聞自己:「這是萬花油,裡頭有臘梅,你聞不出來嗎?」

  「有嗎?」他湊近點,鼻尖抵住她的側頸,「沒有,都是藥味。」

  程丹若看了他眼,貼住他的唇,輕輕觸碰:「現在有了嗎?」

  唇舌交纏,他一時難以作答,只加深了這個吻。氣息融化在甜津津的唾液裡,混合牙粉的臘梅香氣,越吻越難分。

  那就不分開了,更緊密地貼合在一起。

  某一刻,程丹若依稀回到了剛成親的時候。

  她並不懷念彼時碎裂的自己,岌岌可危地站在懸崖邊,卻感受不到即將跌落的恐懼。但如今再回想,卻發現風很溫柔,像他胸腔的溫度,花香在招手,是唇齒的芬芳。

  原來,就算是最不堪回首的歲月,也有美好的一面。

  他就是春日杏花,舟中晚霞。

  雲雨初歇。

  程丹若下了暖閣,撩開頭髮,髮絲都乾了,可髮根卻因為汗水的濡濕,還是潮潮地貼在頭皮。

  她以手為梳,有一下沒一下撥弄髮根。

  「我來給你弄。」謝玄英攏住她散落的頭髮,拆分成幾股,交叉編織成魚骨辮。

  他動作不夠熟練,可手法沒錯,不多時便編出大半根,但這時,一根特殊的髮絲躍入眼簾。

  「你有白頭髮了。」他的口氣頗為怪異。

  程丹若不以為意:「偶爾有一兩根很正常。」

  毛囊黑色素不足,頭髮自然白了。她瞟向謝玄英,「你這是什麼表情?我長白頭髮很稀奇嗎?你不會以為我不會老吧?」

  「怎麼會,」謝玄英否認,「我只是有點吃驚,你都不長皺紋。」

  三十幾歲沒皺紋有什麼好稀奇的,她很注意防曬:「有細紋。」

  「有嗎?我看看。」他靠近她的臉孔,仔細在光下查找時光的紋路。可燭火的光不是死亡光線,是美顏的濾鏡,怎麼看都瞧不出不妥,「沒有。」

  「那你就當沒有!」程丹若推開他的臉,掩住呵欠,「睡覺了,大半夜的,明兒還要上值呢。」

  古代的節假日不少,就是單休,還是十天一次,很不人道。

  「又不上朝。」謝玄英沒當回事兒。

  照理說,皇帝初一十五要開大朝會,可祝灥就不是個乖寶寶,不想四點鐘就起床陪大臣枯坐,幾年前就學會裝病逃班。

  時間長了,乾脆就不開大朝會,只讓他在重要的慶典節禮露面。

  不需要三點起床,足矣。

  「你不累,我累了。」她鑽進被窩,躺下就覺得不對,腰還是酸得厲害。

  想了想,艱難地起身去廁所。

  果不其然,月事來了,怪不得方才格外情難自禁。

  她拉開廁所牆角的矮櫃,裡頭有特製的古代版安心褲,中間夾有棉花,交叉縫線固定,晚上睡覺也不怕側漏。

  謝玄英見她換了小衣,就知她不舒服:「肚子疼不疼?」

  「還好,就是累。」

  程丹若倦極,剛挨住他,眼皮子就往下掉,不到半分鐘就睡著了。

  -

  雖然親戚到訪,上班還是照常。

  程丹若早晨起床,本想去看看祝沝,謝玄英怕她難受,道:「我去就是,左右是去衙門,晚半個時辰不打緊。」

  她沒逞強,點頭應了,早膳多用了碗紅糖燉蛋,坐車去宮裡上班。

  處理國家大事,想忙可以很忙,想空也可以很空。

  程丹若自然希望忙一點。

  八年過去,她早已不再滿足敲章這麼一個程序性工作,而是介入更多的朝務。

  最先嘗試的是工部。她以介入毛紡織為由,先控制住了紡織局,然後聽取了晏二的建議,支持治理黃河。

  為節省用度,斃掉了宮殿、王府之類的修繕申請。

  齊王要有齊王府沒錯,但可以用他叔叔的,去封地前修繕一下就行,沒必要重新建。輔國將軍就讓他先住著,帝太太后不捨得,就讓老人家自掏腰包。

  皇帝要修動物園?先去修理他。

  並聯合兵部,戒嚴火器,嚴禁任何火器外流,鼓勵工匠改良火器,民間如果能弄到西洋火器火炮的相關圖紙,重賞之。

  而隨著匡尚書病故,工部尚書之位空置,操作空間就更大了。

  別忘記,曹次輔退了,內閣缺了一人。

  現在,首輔還是楊奇山,次輔為薛子聰,謝玄英排了第三。

  是否要替補一人,就是最近朝野關注的一大熱點。

  楊首輔想讓蔡御史入閣,張文華也想入閣,薛子聰和謝玄英又有不同想法。

  數年過去,楊黨的勢力並未削弱,雖然沒了匡尚書,可趙侍郎資歷漸長,蔡都御史名聲在外,還有新靠攏的中堅成員,勁頭十足。

  假如蔡都御史入閣,謝玄英就算和薛子聰聯手也很難對抗。

  張文華便是看出了雙方的鬥爭,兩邊周旋。

  楊首輔態度冷淡,可也沒有一口回絕,謝玄英不喜張文華為人,卻承認他十分能幹,本事足夠,且他入閣,三人可制衡楊黨。薛尚書也頗為曖昧,最近和張文華走很近,說結盟不像,說沒點貓膩,也沒有人信。

  這已經夠忙了,可張家的動作竟不止如此。

  「夫人,奴婢已經打探清楚了。」中午時分,李有義溜到辦公室,向她回稟工作結果,「老郡主送到清寧宮的玻璃屏風,是張太太送的。」

  程丹若笑了:「怪不得,那麼大的屏風,沒千八百兩可買不著。」

  前天上午,她到清寧宮給田太后問安,進門就瞧見好大一個玻璃屏風,春天暖煦的陽光一照,五光十色,好看極了。

  田太后似乎很喜歡,說是老郡主送進來的賀禮。

  程丹若自個兒有玻璃作坊,清楚如今玻璃的市價,小件的不算貴,十幾二十兩銀子就有一套杯盞,可玻璃越大越難燒,容易碎,屏風這樣的大件有價無市,全看運氣。

  老郡主出手這樣大方,不是有事相求,就是代人送禮。

  她記得,昌平侯夫人和宗室女眷關係緊密,想來張太太就是走了馮家的路子。

  張文華的支持者又多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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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1:35:19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五百八十二章 鋒芒露

  程丹若社畜以後,就很少社交了。

  十天單休,早七晚五,鬼還有精力出門和人聊天吃飯扯皮。

  但一些特殊的宴席,她還是會克服困難,盡量參加。比如靖海侯府的宴席,晏家的聚會,楊太太下帖請的紅白事。

  四月就有馮家的宴席,時隔多年,馮四終於又喜得貴子。

  雖然這不是他頭一個孩子,六年前他就有了庶長女,三年前是嫡女,去年是第三位千金,但自長子夭折,還是頭一個兒子,難免慎重其事,廣撒請帖,宴請京城的親朋故舊。

  與上次不同,此次過的並非百日,是周歲,養住才對外公布,據說洗三都是悄悄辦的,唯恐被衝撞了。

  靖海侯和昌平侯存在競爭,可謝玄英和馮四還是來往如故,雙方長輩都沒有干涉他們的意思。

  政治歸政治,交情歸交情,再說謝玄英不繼承爵位,更無妨礙。

  是以,帖子照常下了,謝玄英也和馮四答應過自己會去。

  至於程丹若去不去,大家都不強求。

  眾所周知,寧國夫人行程繁忙,來不來看宮裡有沒有事。

  程丹若原本不想去,打算在家處理家事,關心一二醫館的近況。但思忖後改了主意,繞路跑了趟靖海侯府。

  第二天,起床換了身淡紫色雅花過肩雲紗袍,還把壓箱底的首飾翻出插戴。

  謝玄英晨練回來瞧見,訝然至極:「你也去?」

  「天氣好。」她將碧璽手串攏進袖子,「我去看看熱鬧。」

  謝玄英見妝台上有新擇的黃桷蘭,拿針線串了兩朵,別在她的衣襟:「不是去算賬?」

  「你又知道了?」

  「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他的指腹揩過她的唇角,將胭脂勻開,「宗室輕不得重不得,麻煩得很。」

  別看郡主、縣主、鎮國將軍夫人沒什麼存在感,人家是宗室,皇帝的親戚,進宮就比別人方便。

  程丹若再怎麼樣,也不能攔著太后見親戚。

  昌平侯隱忍數年沒有動作,如今可算是和張家這位親家聯手,直接走起了田太后的路子。

  他們如能借田太后之手壓制程丹若,楊首輔必樂見其成。

  因此,別看重臣就這麼幾人,昨天是敵人,今天就可能是朋友,關係永遠隨著利益變化而變化,沒有永遠的盟友,也沒有永遠的安全。

  欲維持住自己的地位,該強勢的時候就得強硬,省得人人都以為她好說話,不把她放眼裡。

  程丹若不否認:「我先看看情況再說。」

  謝玄英問:「你送什麼禮?」

  話音剛落,喜鵲就捧著一個錦盒進來復命:「夫人,東西找著了。」

  「我瞧瞧。」

  喜鵲端近些,打開蓋子,露出裡頭的一對琉璃杯盞。

  他忍俊不禁:「嚇唬人家。」

  「哪有,很貴的。」程丹若道,「這兩年匠人熟練點兒,也要賣五十兩一對。」

  說到價錢,謝玄英也忍不住:「張家真富庶。」

  「所以,我不讚同他入閣。」她平靜地宣布,「絕對不行。」

  -

  家中有宴席,馮四和張佩娘都早早起來。

  不多時,姨娘們和三個女兒都進來問安。

  長女叫霜娘,乃是昔年瘦馬所出,這位瘦馬為馮四連生二子後,昌平侯夫人破例點頭,同意她進門,便是如今的清姨娘。

  次女叫霏娘,是張佩娘唯一的女兒。

  她和馮四慪氣了半輩子,可霜娘接回家中,整日承歡膝下,玉雪可愛,父母兄姐連續不斷勸說,漸漸變了想法,打算要一個孩子。

  夫妻倆勉為其難,終於得了唯一的嫡出孩子。

  張佩娘將貼身丫鬟抬做通房,為畫姨娘,一年後,馮四有了第三女,名為霓娘。

  去年,畫姨娘十分爭氣,懷上第二胎,就是今天的小壽星雷哥兒。

  「給爺、奶奶請安。」兩個姨娘打起簾子,三位姑娘陸續進屋,福身問安。

  張佩娘掃過三個女兒,三人均是胭脂紅對襟衫子,湖藍挑線裙,富貴鮮亮,只不過長女、三女頸間掛的是珍珠瓔珞,她親生的霏娘是金鑲玉的項圈。

  她滿意地點點頭,卻聽馮四道:「都是小人家,實不必奢靡。」

  「我可不想叫人以為苛待了庶女。」張佩娘冷笑。

  馮四正要說話,馮霏娘立即哀求道:「爹爹!女兒喜歡這身衣裳。」

  馮四和張佩娘關係不和,卻很疼愛嫡出的二女,緩和臉色:「罷了,今日是你們弟弟的好日子,可要聽話。」

  馮家還是昌平侯夫人的天下,三個姑娘大規矩不差,乖巧地應了。

  一家幾口坐下用過早飯,齊齊去正廳問安。

  昌平侯夫人掃過孫女們的妝扮,倒是不嫌奢華,太樸素了才要發作。張氏這媳婦毛病多歸多,卻不苛刻庶女,算是難得的一項優點。

  馮大奶奶也到了,見四房一如既往的富貴,不動聲色地笑笑,道:「四弟,有件事想問你,今日寧國夫人來不來?」

  「這倒是不好說,清臣必是來的,興許他們夫妻一道?」馮四問,「大嫂何事為難?」

  馮大奶奶嘆道:「還不是座次的事。」

  「有何好為難的,再尊貴也貴不過公主去。」昌平侯夫人淡淡道,「今日長公主也來,自然是她上座。」

  馮大奶奶本就是尋個由頭,聞言笑了:「母親說的是。」

  張佩娘微蹙眉梢。

  早膳匆匆用畢,客人們陸續上門。

  先到的都是不重要的客人,由張佩娘和馮三奶奶迎接。張太太作為親家,提前到場幫襯,母女倆乍一見,就說起程丹若的事。

  「聽說今日程氏要來。」張佩娘壓低聲音,「母親可有章程?」

  張太太道:「慌什麼,給太后送禮是什麼大不韙的事?還是說想給太后送禮,就得先給她送?真霸道到這份上,唾沫都能淹死她。」

  張佩娘想想也是,遂安心。

  日影徐徐爬上屋簷,光華燦爛,錦繡綾羅的客人落座庭院,珠光寶氣。

  巳時初,程丹若踩點到達。

  院子裡好多人,很多熟面孔,如榮二奶奶、永春侯夫人、老郡主、縣主,很多新面孔,都是各家新長成的女兒或剛入門的媳婦,還有一些消失不見的舊面孔,比如柴妃的母親安國夫人,她已經過世了。

  她道:「我來遲了,老夫人見諒。」

  昌平侯夫人道:「並不曾晚。」

  程丹若笑笑,抬眼看向今日的座次,還是老樣子,左為尊。

  左一空,右一是老郡主,左二是縣主,右二的安陸侯夫人起身,為她讓座。

  程丹若從前謙讓,並不和老夫人們爭座位,但今天沒推辭,直接在右二的位置上坐了。而落座的頭一句話,便是和旁邊的老郡主說:「早就想和您聊聊天,說說話,就挨著您坐了,你可別嫌棄。」

  老郡主滿頭霜髮,端茶的手微微頓住,笑道:「就怕我一個老婆子,和年輕人說不到一塊兒去。」

  程丹若道:「我是晚輩,有的是事情想向您討教。」

  老郡主沉得住氣:「不敢當。」

  程丹若笑笑,沒接茬。

  不多時,善德長公主到了。她早已不是世宗朝的小透明,作為小皇帝唯一的親姐姐,自然尊貴,昌平侯夫人親自請她上座。

  善德長公主知禮,沒有蓋主家的風頭,辭了她的好意,在左一坐下。

  程丹若瞥了她一眼。

  善德長公主含笑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寧國夫人也在。」

  「久不見長公主了。」程丹若的視線掃過,停駐在她的珍珠衫子上。善德長公主今日的衣裙不算奢華,卻罩著一件流光溢彩的珍珠衫。

  渾圓飽滿的珍珠串成的外套,顆顆大小勻稱,綴有寶石金飾,華貴非常,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她道:「您今日真是風姿過人。」

  善德長公主矜持道:「不過勝在精巧,夫人過譽。」

  程丹若微哂。

  她早就聽說過,善德長公主排場不小,出門要十六個轎夫,在京郊建別苑,養了數百駿馬,開支大得嚇人。

  現在可沒有人工養殖的珍珠,她身上的每一顆珠子,都是貨真價實的海水珠。

  八年了,大家的日子都好過得很。

  善德長公主到了,意味客人全部到齊。

  眾人移步,到水閣吃席。

  程丹若的誥命和身份擺在這裡,昌平侯夫人即便看她不順眼,也不敢怠慢,將她與長公主、老郡主和縣主安排在主桌。

  馮大奶奶、張佩娘陪末座。

  珍饈菜肴如流水上來,戲台子坐了琴師樂婦,彈琴的彈琴,吹笛的吹笛,提供悠揚的背景音。

  席面開始,先按規矩敬了一輪酒。

  程丹若淺淺抿了口。

  昌平侯夫人問:「可是酒水不合胃口?」

  程丹若不答,反問道:「我酒量淺,喝的少,您不會怪罪吧?」

  「怎麼會,你隨意就是。」昌平侯夫人聽出她來者不善,謹慎地打住話題。

  但程丹若不緊不慢道:「雖然我酒量小,可有一杯酒不得不敬。」她起身執起酒壺,親自為老郡主斟了杯酒,「這杯酒我敬您。」

  老郡主有點不自然:「老身可不敢當。」

  「您別怕。」她微笑,將酒盞裡的酒一口喝盡,「我乾了,您隨意。」

  善德長公主試探道:「這是什麼說法?」

  「我心裡佩服老郡主為人。」程丹若坐回椅子,不緊不慢道,「早聽說您孫子補為僉事,連同巡鹽御史侵匿鹽銀萬兩,人在刑部都走了好幾趟了。您卻寧可將錢孝敬太后,也沒有賄賂三司,如此高風亮節,我如何不敬佩?」

  她望向老郡主:「我是不是該多敬您一杯?」

  老郡主的臉色變了又變。

  和大多數宗室女一樣,她父王除國,留下豐厚的家產,可宗女排場大,要在京城過活走動,更是少不了銀錢。她自己猶可,到了孫輩就只能想法子廣開財源,補個武官外放,想法子撈錢是常態。

  她的儀賓死得早,只給她留了一個兒子,兒子就生一個孫子,如何不疼愛?

  這回貪腐被抓,老郡主使了不少錢財疏通門路,手頭立刻緊張,張家借此與她搭上關係,送了一萬兩打點。

  程氏現在提起這個,到底是什麼意思?

  「老身教子無方。」老郡主勉強道,「愧對先夫。」

  「你千萬別自責,好竹出歹筍又不是您的錯。」程丹若寬慰道,「您這樣的長輩品性高潔,今後的子孫必能引以為戒。」

  老郡主不傻,聽明白了她的威脅,忙求情:「他一個小孩子家家犯了錯,懲戒一二就是,何必……」

  程丹若打斷她的話頭:「您現在心軟,可就功虧一簣。左右您還有曾孫,下一代好好教,必不墜祖宗威名。」

  她注視老郡主略顯渾濁的眼睛,慢慢道,「畢竟——您又不像我,連個兒子都沒有,是不是,郡主娘娘?」

  現場鴉雀無聲。

  老郡主的臉慘白如紙。

  別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道嗎?

  送禮那天,她為試探田太后的心思,說了句:「寧國夫人樣樣都好,可惜這把年紀了還沒有兒子,實在可惜。」

  彼時,田太后附和了這話,她暗道探出了貓膩,怎能想到不過幾日,程丹若就將原話奉還。

  她沒有兒子是不是?你孫子也別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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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五百八十三章 不姑息

  昌平侯家的宴席味道不錯,好幾道菜都是家傳秘方,別的地方吃不到。

  可惜,程丹若這番話撂出來後,有心思吃飯的人便寥寥無幾。老郡主明顯食難下咽,張佩娘笑容勉強,昌平侯夫人的表情也難看。

  善德長公主起了兩次話頭,應和者寥寥,便也失了興趣,滿臉索然。

  程丹若瞧見她的表情,朝她笑了笑。

  善德長公主回以淡淡的笑容,眼底卻透出提防。

  程丹若端起酒盞,掩住唇邊的弧度。

  祝棫剛死時,善德長公主和淑妃都向她表露過善意,但這不意味她們是朋友。

  宗室有宗室的利益,公主需要銀錢排場,需要為子女前程打算,故而多選擇與勳貴聯姻,也會做些逾越的「生意」。

  而她程丹若今天打壓老郡主,以後也會壓制善德長公主。

  這個想法一點沒錯,但不是現在。

  「公主好長日子沒有入宮了。」程丹若釋放善意,「前兩日太后娘娘瞧見小宮人打鞦韆,還說許久沒見思娘,怪想念的。」

  思娘就是善德長公主的愛女,在娘胎裡還得過祝棫的賞賜。淑太妃很喜歡這個外孫女,常常叫她進宮。

  宮裡就這麼一個女孩兒,田太后也喜歡,多有賞賜。

  「她才種了痘,我不放心。」善德長公主的面色和緩下來,「還沒謝過夫人牛痘的事。」

  「不過吩咐一句,公主不必客氣。」牛痘推廣多年,死亡率低,效果好,京城富貴人家的孩子到了年歲,多會種痘,以預天花。區別僅在於痘種,有的出自牛痘局,有的來源於私人藥局。

  其實都差不多,但所有人都認為,程丹若牧場出的牛痘最好,反而一痘難求。

  善德長公主疼愛女兒,自然想她種最好的,遂托了程丹若。

  她現在提起這事,不是為了討要人情,而是告訴長公主,我只是針對老郡主一個人,不是針對宗室。

  果不其然,這話一出,縣主的臉色也好看許多。

  她們都在擔心,程丹若是不是打算將矛頭對準宗室,既然只是針對老郡主家不成器的孫子,那就沒事了。

  主桌的氣氛轉晴,其餘幾桌的貴婦人察言觀色,立馬活絡氣氛。

  今天的主題是周歲,誇孩子肯定沒錯。

  昌平侯夫人讓奶娘抱了孩子出來,沒讓人抱,展示一圈就抱回去了,重點表揚張佩娘,說她賢良大度:「嘴拙心善,好在裡頭。」

  安陸侯夫人捧場,點明三個姑娘的打扮:「都水靈靈嬌嫩嫩的,活像一胞養出的孩子。」

  張太太謙遜:「有兒有女,我們做父母的總算能放心了。」

  說完,看了眼程丹若。

  張佩娘領會到母親的意思,忙愧疚道:「以前是女兒不孝順,讓爹娘擔心了。」

  「你替老四生了霏娘,又納了兩個妾室,有什麼不孝順的?」昌平侯夫人慢條斯理地說,「生不出還不許納妾的,才是不孝順呢。」

  現場又是一靜。

  圖窮匕見。

  安陸侯夫人和永春侯夫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出震驚:今天是怎麼了?隨後齊齊看向榮二奶奶。

  榮二奶奶自斟自飲,旁若無人。

  程丹若放下筷子。

  她單刀直入:「老夫人這話說的好像是我?」

  昌平侯夫人忙道:「你多心了,我不過隨口一說。」

  「那就好。」程丹若道,「您知道長壽的秘訣是什麼嗎?」

  永春侯夫人歲數上去,對養生很上心:「節飲食,順四時?」

  「您說得有理。」程丹若對別人很客氣,含笑點頭,隨後話鋒一轉,「不過以我個人之見,長壽最要緊的是少管閒事。」

  眾人:「……」

  今天這頓飯吃的不是飯,是刀光劍影,真不虛此行。

  可惜,程丹若沒有再多表演的意思,用過席就藉口有事,先走人了,也算是讓馮家的宴席回歸平靜,省得真攪和了小朋友的生日宴會。

  馮四這把歲數才有兒子,也不容易。

  但離開昌平侯府,她沒回家,而是去了陳家。

  陳老爺三年丁憂結束,重回京城,還是在大理寺上班。

  陳知孝還是沒能考中進士,止步舉人。這也是司空見慣的事兒,進士三年才有一批,全國錄取者不過數十人,比高考難多了。

  名落孫山才是常態,陳家人都接受了結果,開始培養孫輩。

  「侄女來了。」陳老爺丁憂後沒能馬上回來,等了兩年多才有準信,很是忍受了一番煎熬,如今對程丹若愈發熱切,「可是有事吩咐?」

  程丹若開門見山:「歸善郡主之孫貪腐一案,不知三司可有了結果?」

  貪腐案可大可小,這回牽扯到上萬白銀,數額巨大,就定了三司會審。而其背後深層次的理由,乃是牽扯太廣,背鍋人選沒有達成一致。

  陳老爺道:「刑部的意思是,念在初犯,可從輕發落。」

  「唐必華的意思?」她問。

  謝四的岳丈魏侍郎去年摔了跤,沒多久就去了,唐必華頂替了他的位置,算是近年剛提拔入中樞的成員。

  他和張文華的關係暫不明朗,是想做好人,還是另有所圖,存疑。

  陳老爺點頭:「閻尚書未曾置喙,朱大人也是同意輕判。」

  朱大人就是大理寺卿,陳老爺的頂頭上司。他的女兒嫁給了昌平侯的三子,和張佩娘是妯娌。

  「輕判是怎麼個判法?」她問。

  陳老爺道:「革職。」

  程丹若哂笑:「萬兩白銀不過回家,真舒服。」

  她搖搖頭,簡明扼要道,「我以為不可。」

  陳老爺面露難色,委婉道:「畢竟是宗室姻親,責罰過甚有失天子仁和。」

  「怎能任由蛀蟲敗壞天家名聲?」程丹若看向陳老爺,「表叔,你回京城是想做出一番事業,還是想做個和事老,為表哥多留點香火情?」

  陳老爺張開的嘴頓時閉攏。

  「您寫信給我,說願為天子效犬馬之勞,就差剖心示膽了。」她輕聲道,「我不忍表叔一片忠心雪藏,才為您說情,您這時說這種話,未免令人失望。」

  她壓了陳老爺足足兩年,為的就是叫他知道,楊黨清楚他們的親戚關係,絕不會用他,讓死心塌地地投靠自己,才同意他回歸官場。

  不能替她辦事,要他幹什麼?

  陳老爺既想靠著她,又與其他陣營眉來眼去,真當她顧及親戚情分,一定會忍氣吞聲嗎?

  「您再好好想想。」她放下一點沒喝的茶盞,「您是我表叔,我一直惦念著寄住在您家的情分。」

  陳老爺沒點見風使舵的本事,也就混不到今天了。

  他立時道:「我明白了,一定盡快拿到口供。」

  「明天傍晚之前給我。」程丹若起身,「不打擾表叔了。」

  陳老爺往前走兩步,送她到門口,給兒子使了個眼色。陳知孝知趣,立即快步跟上相送。

  程丹若眼神都沒給他一個,自顧自離去。

  陳知孝送完她,轉身回書房見父親。

  陳老爺唉聲嘆氣。

  「父親所慮何事?」陳知孝問。

  「婦人臨朝,不過一時之計。」陳老爺苦笑,「這會兒得罪了人,今後的路可就難走了。」

  陳知孝試探道:「畢竟是親戚,父親即便虛應一二……」

  陳老爺看看兒子,嘆息道:「為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離陛下親政還有三五年,得罪她不起啊。」

  程丹若對陳家什麼態度,他心裡明白,再敢出工不出力,三五年都混不下去。

  眼下,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為父去衙門一趟。」

  -

  程丹若在陳家小坐了會兒,回去還是走途徑昌平侯府的路。

  她估摸著時間,讓馬車在大街拐角處停了停,果不其然,沒多久就看見馮大和馮四一道送謝玄英出門。

  馮四醉醺醺地扶牆,口中不知說了什麼,謝玄英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小廝扶他回去歇著。

  馮大又送了兩步。

  謝玄英邁過高高的門檻,卻毫不費力,僅僅是袍角隨風動了動,愈發顯得身量高挑,姿態瀟灑,有種乾脆俐落的美。

  他和馮大又說了兩句,友好作別。

  小廝趁機上前耳語,他微怔,轉頭看向她這邊。

  風吹過,將飄飄巾的髮帶拂到了身前。他撩回綴帶,大步朝她走來。

  「你不是走了嗎?」謝玄英撩衣袍,踩車轍,低頭進車廂。

  光影沉浮,天地明亮。

  程丹若支頭看他,只覺他的三十多歲不是古人的三十多歲。

  謝二在這年紀當祖父毫無違和,可謝玄英這樣的姿容,小屁孩衝上去抱他的腿叫爹都很離譜。

  「怎麼這麼看我?」他落座,伸腿理好袍角,「我臉上有東西?」

  「在想個問題。」程丹若聞到糾纏在他身邊的酒氣,忍不住望向外頭。

  馮家的客人不少,如今正是散場的時候,陸陸續續出來的貴客不少,不乏王孫公子,青年俊彥。

  他們也都喝醉了,但沒有人失態,看著也還是人樣。

  可她眼裡,這就是醉鬼、醉鬼、醉鬼、醉鬼……只有身邊人是玉山傾頹。

  這是愛情的濾鏡,還是真實?

  「什麼問題?」其實,今天謝玄英也沒少喝,在外人面前繃得住,當著她就醉意上頭了,腿伸直,腰肩舒展些,「馮家和張家的事?」

  「喝多了?」程丹若沒回答,給他倒半盞檸檬水,「解解渴。」

  他就著她的手輕啜兩口,酸得皺眉。

  「酸?」

  「嗯。」鼻腔裡傳達出了不滿的哼音。

  程丹若道:「回家吃橙子。」

  春天沒有新鮮橙子,都是去年秋冬窖藏在冰窖裡的,現吃現拿。

  「你給我剝?」

  「嗯。」

  某人生病了愛逞強,喝藥紮針一聲不吭,恨不得表演個刮骨療傷下棋,但喝醉了卻渴望被人照顧,最討厭醉酒回家,屋裡空蕩蕩的。

  非要噓寒問暖,遞茶擦臉,心裡才舒服。

  但她也沒好到什麼地方去。

  理智分明知道,他一個三十幾歲的大男人,好手好腳,壓根不需要人照看,心裡卻覺得他惹人憐惜。

  假如給自己寫個病歷,應該是這樣的。

  主訴:愛情導致的人格變化

  現病史:對特定對象濾鏡過重,情緒不受控制,產生不合實際的幻想,偶爾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但不影響正常生活,有助於夫妻和諧。

  既往史:七情內傷,疑似抑鬱症、創傷後應激障礙……

  鑑別診斷:不治之症,建議患者放平心態,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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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1:35:47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八十四章 掰手腕

  程丹若敢在昌平侯府的宴席上發話,定是下定決心,必須幹成。

  她當天去了陳家,第二天就以詢問案情為由,請閻尚書入宮詢問。

  這算是代表皇帝垂詢,直接設在了光明殿。

  閻尚書很快到達。

  程丹若先走了一下流程,說皇帝對最近三司會審的案子很上心,問問進度。

  閻尚書謹慎道:「刑部還在核查中。」

  「我聽說髒銀已查處,與告發人所持賬本一致。」

  貪腐案的牽涉人有三個,一個是郡主孫子,一個是巡鹽御史,一個是都轉運鹽使司的判官。

  三個人合作貪錢,結果分贓不均還是怎麼的,前兩日把判官殺了,沒想到這人的小女兒就在殺人現場,目睹一切,決定為父報仇。

  她說服訂婚的表兄帶自己上京,在路上攔了蔡御史的車駕,直接把人告了,這才鬧大。

  閻尚書道:「目前來看,確有此事,並非誣告。」

  「既有此事,為何遲遲不判?」程丹若問,「刑部有什麼難處?」

  閻尚書:「殺人行凶的乃是御史僕人,此人已下獄認罪,按律為斬立決。兩位罪臣並未涉及人命,量刑還須斟酌。」

  「我知道,太祖憎惡貪腐,貪污百兩以上即斬首。可如今律法廢弛,鮮少以貪污償命。」程丹若說,「可是在此處為難?」

  閻尚書思索少時,說了實話:「歸善郡主請人游說,三代單傳之家,總要顧慮人情。」

  「說是僕人動的手,沒有主家指使,豈敢以下犯上?」程丹若道,「謀害朝廷命官也能輕判,知道的知道您是顧慮人情,不知道的難免疑朝廷顏面何在?」

  閻尚書果然遲疑了。

  是啊,歸善郡主雖然言辭懇切,再三請求,可真為此輕判,別人是否會以為刑部怕了宗室?

  程丹若見他思索,又道:「三代單傳確實可憐,不要他的命就是了。」

  她原來和閻尚書不熟,可這兩年和江南黨走得近,大致摸出對方的脾性。

  閻韌峰從前剛直,敢說真話,但隨著年紀漸長,子孫不成器,他也不得不為後代考慮,行事多留些餘地。

  聽說她不要人性命,閻尚書的眉峰立馬舒展不少。

  曹次輔退位,謝玄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江南黨搖擺之後還是想靠近他。今後指不定就唯他馬首是瞻。

  這點面子,不能不給程丹若。

  「老夫有數了。」他說。

  聊過刑部和大理寺,只剩下都察院。

  程丹若對付蔡義最為簡單。

  「我聽說,告官的小姑娘曾滿京城打聽,道是蔡都御史為人方正,清廉忠直,這才不顧性命攔下了您的轎子。」

  她問蔡子義,「我很好奇,您會辜負她的信任嗎?」

  蔡子義道:「夫人不必激將,在下以為,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否則法度何在,朝廷如何服眾?」

  「如此便好,畢竟——我對您給予厚望。」

  五日後,三司遞上會審結果。

  原巡鹽御史抄家流放,郡主之孫革職,判徒刑,但可以贖買。換言之,可以交錢免除苦役,直接回家了。

  程丹若:就知道。

  她拿起奏章,直接進了內閣的小矮房子。

  很巧,楊首輔、薛子聰和謝玄英都在,他們正在商議入閣人選的事。

  「夫人何事?」她不是第一回進來溜達了,楊首輔見怪不怪,眼皮都懶得掀。

  程丹若展開文書,當著他的面撕了。

  「我一直以為,內閣統理朝政,代行皇權,閣臣既要有能,又要有膽,更要有匡扶社稷之心。」她道,「這樣的人即便對我不假辭色,多有誤解,我也願意令他入閣,輔佐帝王。」

  楊首輔微微變色。

  「您太讓我失望了。」程丹若拋下碎紙條,「楊奇山,止步在你的手裡不止蔡子義,還有公理。」

  -

  鹽銀貪腐案被發回去重審了。

  楊首輔一下變得萬分尷尬。

  他會同意輕判,是因為程丹若在昌平侯府的話,她既然和張文華有矛盾,那麼蔡義不能通過的情況下,讓張文華入閣也是不錯的選擇。

  誰能想到,程丹若竟然能同意蔡子義。

  不過,薑還是老的辣,楊首輔也只尷尬了兩天,就面不改色地問謝玄英:「工部的空缺……」

  蔡子義要入閣,就要兼任工部尚書之位,這話就是在問程丹若之前的允諾還算不算數。

  謝玄英回答:「蔡大人原本公允中正,堪為首選,可都察院事務繁雜,蔡大人難以脫身,實在不好再煩他身兼二職。您說呢?」

  翻譯:作廢了。

  但楊首輔並不打算輕易放棄。

  他開條件:「晏致良在安徽已經待了數年,是時候回京了。」

  晏寬,字致良,他的言下之意,便是將晏大調回京城,換取蔡子義兼任工部尚書入閣的機會。

  謝玄英道:「我夫人所求者,並非親眷高官厚祿,是蔡大人令她失望了。」

  其實,蔡子義沒能堅持,乃是楊首輔的示意,他是蔡子義無法拒絕的人。但楊嶠也不能直接承認為一己私利,枉顧律法。

  唯有若無其事:「再審就是。」

  謝玄英始終沒有給出肯定的答復。

  楊首輔無法,只能回家與朋黨再次商議。

  蔡子義作為當事人,多少尷尬,既不好責怪楊首輔,也不好說自己不想入閣,乾坐著喝茶。

  趙侍郎置身事外,倒是方便出主意:「這事兒蹊蹺得很,有無可能是程夫人虛晃一槍,絕了兩邊的門路?」

  程丹若說同意蔡子義入閣,也只是口頭一說,沒有任何證據。如果她是借此挑撥楊首輔和張文華,一氣攪和了兩個人的入閣資格呢?

  蔡子義沉吟:「以我對寧國夫人的了解,她不會在這事上說謊。」

  這兩年,他們和程丹若相處還算愉快,主要就是她做人做事都很講規矩,不弄奸巧。再者,她不是沒有對蔡子義透過話音,「給予厚望」四字,仔細想想確實別有深意。

  楊首輔一直飲茶思索,此時才道:「案子重審吧,其餘的再看看,今年不成,明年後年便有轉機。」

  趙侍郎和蔡子義心領神會。

  小皇帝已經十三歲,到十五歲便可成親。

  成婚意味著成年,屆時,程丹若不得不面臨一個極其嚴峻的問題。

  還政。

  內閣無論何時都是內閣,她的尚寶卻是做到頭了。

  太后都不可能不讓皇帝親政,何況程丹若?內閣只要稍稍一提皇帝的婚事,她唯有讓步。

  「子義,就按原來的判吧。」楊首輔下定決心,將茶盞中的剩茶喝乾,「穩住她就是。」

  他們有的是時間。

  蔡子義拱手:「是。」

  -

  蔡子義是楊首輔的人,那麼,都察院的意思就代表楊首輔的意思。

  閻尚書沒有意見,大理寺卿朱大人原本默許,主要是看準了張文華左右逢源,首輔默許,如今楊嶠改了主意,他當然不會跟著張文華一條道走到黑。

  案件改判,歸善郡主之孫被判流放西北。

  程丹若無聲地宣告了自己的能耐,其他宗室一時停下送禮說項的任務,不再頻繁進宮求見田太后。

  田太后不知事情始末,還道是天氣一日日炎熱,大家懶得走動,生出去西苑避暑的心思。左右帝太太后前年薨逝,礙眼的人沒了,西苑又大又涼爽,怎麼看都比清寧宮舒服。

  她熱熱鬧鬧搬宮避暑,歸善郡主府卻一片哀色。

  老郡主與張太太哭訴道:「她好大的威風,拿我孫兒祭旗。」

  「您消消氣。」張太太端茶賠笑,餘光卻瞥過自己帶來的禮盒。老郡主這齣可半點不令人意外,她今天上門,就是送禮兼挨罵來了。

  「事已至此,只好為孩子多打點打點了。」她隨手打開一個木盒,露出裡頭珠光寶氣的寶石珍珠,「好在只是流放,疏通好了,西北的日子也不差。」

  老郡主抽出袖中的羅帕,輕輕擦拭眼角:「西北風沙大,苦了我孫兒,從小到大也沒吃過這般苦頭。」

  張太太故意道:「她是殺雞儆猴呢,有什麼法子?」

  「不是我說,程氏這兩年愈發霸道了。」老郡主收斂哀聲,端茶潤喉,「在宮裡作威作福不說,還干涉朝政,假以時日,怕是要出一位女王爺。」

  張太太安慰:「這可不一定,陛下今年已經十一,再過兩年便好說親事。待陛下親政,程氏還不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老郡主思忖片時,微微頷首:「今上康健活泛,總叫人欣慰。」

  「您想想,太后娘娘雖說旁事不問,卻不可能不過問天子親事,屆時怎麼挑選兒媳婦兒,總得向過來人取取經。」張太太恭維道,「長公主的兒子牙牙學語,論起這事的經驗,除了您,還有誰?」

  她故意瞟了眼北邊,「那位連個蛋都沒下過,總不能問她吧?」

  眾所周知,拉近關係的最好辦法,就是一塊兒說人壞話。

  張太太這一腳踩得狠極了,聽得老郡主無比舒坦,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

  「來日方長。」張太太推心置腹,「不妨早做準備。」

  老郡主眸光微閃:「這話從何說起?」

  張太太但笑不語。

  老郡主的宗室身份很好用,但她並不是張家的聯盟首選,話說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

  -

  夏天到來的時候,昌平侯府來了一位親戚家的表姑娘。

  她也姓馮,算是昌平侯老家的人,父親早亡,只剩下孤兒寡母,十分可憐。馮大回老家祭祖聽說了這事,就將她們母女帶回京城,算是照拂族人了。

  昌平侯夫人憐憫孤兒寡母不易,將小姑娘留在身邊,與自家女孩兒一道教養。

  小姑娘叫初娘,今年十歲,杏眼圓臉,明媚可愛,難得姝麗之姿。

  某日,昌平侯夫人去惠遠寺禮佛,想起小姑娘生在大年初一,就玩笑似的讓方丈批了次命。

  內容不得而知,但自此後,初娘的一應用度便與侯府小姐無二。

  人人都說,她必是有大造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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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1:36:09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八十五章 轉折點

  《戲說夏史》

  隨著祝灥年齡的增加,他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存在兩個強大的敵手。

  一個是楊嶠,他把持內閣二十年,黨羽眾多,難以動搖,一個是程丹若,他名義上的姨母,手握天子寶璽,干涉朝政,幾無弱點。

  按照世宗祝棫的遺命,我們不難猜想,他打算讓謝玄英輔佐少帝,協助天子奪回大權。然而,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程丹若並不滿足蝸居後宮,只做一個守衛天子的工具,而楊嶠生病了。

  多尿、煩渴、暴瘦、足爛……中醫的說法是「消渴症」,我們普遍認為就是現代意義上的糖尿病。

  糖尿病不致命,卻給楊嶠的生活帶去了極大不便。他視物困難,足難行走,情況嚴重時,十天半個月都沒法進宮主持事務。

  如此一來,他在祝灥面前出現的次數就少了很多。

  這一點很重要。

  前文說過,祝灥腦子聰明,但不愛上學,與老師們關係很一般,平日經筵,唯有楊嶠的課不敢缺席。

  現在楊嶠病了,不能上課,誰還能制住他?他幾乎一天到晚泡在西苑,像所有的逃學兒童,幹什麼都好,反正不幹正事。

  他已經不是三歲小孩,小孩子玩鬧叫活潑,青少年還是這德行,家長就該急了。

  田太后就是如此。

  祝灥小的時候,她溺愛孩子,要啥給啥,現在大了,兒子沒點皇帝的樣,她又憂心如焚,恨不得一道天雷劈下來,孩子立馬開竅,擱現代,指不定就是買天價營養品的客戶群體。

  但在古代,讓孩子最快成熟的辦法不是吃藥,是結婚。

  也不知道婚姻算哪門子的靈丹妙藥,總之天下大病「成親就好了」,再不行,「當爹就好了」。

  田太后無比堅定地相信這個藥方。

  於是,慶天十年,祝灥十三歲的時候,選秀提上了議程。

  一年選秀,半年考校,選好後培訓個一年半載,十五歲正好結婚,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根據史料記載,這回的選秀由田太后下旨,選定在河南、河北和山東三省,由司禮監負責,派出數百太監,甄選出數百名十二到十五歲的適齡女子,上京參加選拔。

  等到京城之後,再由禮部負責復選。

  消息一出,民間掀起了兩股風潮:一部分是閃婚,沒對象的趕緊拉郎,沒訂婚的立即訂婚,訂婚的立馬結婚,還有一部分覺得機會來了,反而聘請老師,教家中姑娘讀書女紅,預備搏一場富貴。

  他們都不知道,此時,田太后已經有了心目中的皇后人選。

  她就是馮氏,名字不詳,據說容貌出眾,品德過人,小小年紀就有滴血為藥,跪侍病母的好名聲。

  看到這裡,大家應該能猜得到,她背後必定有人做推手。否則,一個久居深宅的小姑娘,怎麼才能在古代傳出這樣好的名聲?

  背後的真相,我猜得到,讀者猜得到,想必田太后和程丹若也猜得到。

  可詭異的是,田太后還是看上了馮皇后,程丹若也無異議。

  有人說,程丹若不是不想,是沒有辦法阻止馮皇后入選,當時她的勢力已經大不如前。

  這純粹放屁。

  想捧一個人上位很難,要把一個人搞下去可太容易了。

  程丹若連一個未進宮的小姑娘都搞不定,她早就被撅下位,還能握持寶璽這麼多年?

  究竟為什麼不動手,有幾種可能:一是馮皇后真的賢良孝順,品性蓋過了幕後的威脅,二是她無足輕重,犯不著計較,三便是雙方有交易,其實默許了。

  第一種太理想化,第二種考慮到馮皇后和昌平侯同姓,委實不似巧合,所以排除掉不可能,最後剩下的多半是真相。

  我想,在最初的時候,謝、馮兩家存有默契,可後來發生的事,破壞了雙方的合作。

  這個意外就是張友。

  張友出身貧寒,幸虧得了有錢岳父的資助才能考上進士。大概是少年時的貧窮讓他深以為恥,此人能力出眾,卻非常貪財。

  他在世宗朝就貪腐多次,屢遭彈劾,可祝棫不聞不問,視若無睹。

  除了因為他能幹,我想皇帝陛下應該也沒少拿銀子,不然怎麼告都無動於衷,實在不合理。

  祝灥登基後,分錢的人少了,張友的財富迅速積累到可怕的程度。張家的下人出門都騎馬坐轎,身穿綾羅,置辦房舍,比起一些小地主亦不差什麼。

  張家更是富貴潑天,冬天賞花宴,不是賞梅花,是拿炭火燒炕數月,烘開的滿園子春日鮮花。到了夏天,又堆冰雪涼亭,一天費冰無數,人造空調避暑。

  而且,他比一般貪官聰明,自己享受,也沒忘記讓皇帝和太后享受。

  他派人從海裡抓了大魚蚌貝,運到京城給祝灥開水族館。據說有一條巨魚,背可載人,航行水上猶如神仙,令世人嘆為觀止。

  他還很會享受,什麼百隻螃蟹一碗麵,上百隻魚頭半碗湯,人參餵出雞蛋揉麵做點心,奇珍百巧,頭頭是道。

  這一下俘獲了祝灥。

  他從小被楊、程二人管束,現在連親媽都要娶個媳婦來管他,別提多煩了。乍然遇到這麼一個識情識趣的大臣,怎能不親近?

  再者,張友為人實在很有迷惑性,留美鬚,談吐有禮,出手闊綽,太監宮女都樂意替他跑腿說好話。

  但最高明的,還是祝灥說,你做事很合朕心意,不入閣太可惜了。

  張友卻回答,福禍相依,沒有入閣也許是我能耐不足,但我也因此獲得了親近陛下的機會,這是比什麼都要幸運的事,故而無須可惜什麼,他很滿足。

  馬屁拍得多好,我要是祝灥,即便剛才只是口頭一說,心裡肯定也記下了。

  而張友完全不虧,他很清楚,此時的祝灥根本沒有辦法讓他入閣,說兩句好話既能讓楊嶠安心,又讓祝灥記住了他的忠心,可謂一箭雙雕。

  接下去,他只要耐心等待,就能得償所願。

  這一天很快就到了。

  慶天十二年,祝灥大婚。

  他一口氣娶了三個女人,這也是夏朝慣例,選秀初期多擇三位妃嬪,分別為中宮皇后,東西宮妃,謂之「三宮」。

  明媒正娶的自然是馮皇后,另外還有高妃和季妃。

  搞笑的來了,馮皇后當時十三歲,初潮未至,還是實打實的小姑娘,完全沒法圓房,季妃也是,十四歲,雖然成人,可彼時程丹若已經寫完了《婦育指南》,大家都知道,這歲數身骨未成,不易生產。

  唯一圓房的只有高妃,她十六歲。

  不過,無論圓房的是幾人,祝灥既然已經成親,在古代就意味著成人。

  天子親政之事,不得不擺到了台面上。

  程丹若政治生涯進入最危險的階段。

  她還可以拖,卻拖不了多久,太后垂簾都不得不還政,何況她只是姨媽。大婚後沒幾天,就有御史上奏,要求她還璽退政。

  那麼,程丹若是怎麼應對的呢?

  ——稍等,別急著猜。

  因為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事情。

  日本入侵了朝鮮,朝鮮快要亡國了。

  這事兒從春天就有跡象,可當時誰也沒當回事,有人以為是道聽途說,有人覺得與自家無關,還有人陰謀論,猜測是不是朝鮮和緬甸一樣,其實想入侵國土。

  萬萬沒想到,僅僅幾個月後,漢城沒了,平壤丟了。

  朝鮮使臣一波接一波趕到,懇請大夏出兵支持。

  可巧了,大夏此時正處於微妙的博弈階段。

  祝灥想親政。

  楊黨想趕程丹若下台。

  張文華想上位。

  程丹若想保住自己的地位。

  不同的人,不同的立場,碰到了「是否出兵支持朝鮮」的問題,注定就把復雜的問題更復雜化了。

  我簡單為大家捋一捋眾人的立場。

  少年天子祝灥興趣很大,雖然還是沒有話語權,卻頻頻召見大臣,多年來頭一回這麼積極好學。

  顯而易見,青少年都喜歡刺激和新鮮,沒有什麼比戰爭更讓人熱血沸騰的了。

  老師們很欣慰,但明確表示,戰爭並非兒戲,他只能聽,暫時沒有發言權。

  以楊嶠為首的楊黨,主張偏向保守。

  客觀地說,朝鮮的表現惹人疑竇,日本一打過來就望風而逃,就算幫他們打走了侵略者,等到大夏撤兵,日本捲土重來,難保他們又故技重施,再次丟城跑路。

  國庫的錢不是擦屁股的紙,打仗動輒動員上萬,朝鮮值得嗎?

  打仗畢竟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穩妥起見,自然是能不打就不打。真要打,等日本對本朝意圖不軌,再動手不遲。

  日本彈丸小國,吞下朝鮮就夠費勁了,還有能耐侵犯大夏?

  從利益上來說,此時不便節外生枝。

  他們和程丹若鬥爭、周旋、妥協了十年,頭一次看見了她走人的曙光,這時候打仗,必然將天子親政的問題延後。

  老話說得好,夜長夢多。

  謝玄英是兵部尚書,他借助此戰能走到什麼地步,誰都沒法預料。

  假如大獲全勝,朝鮮俯首稱臣(這是他們懇求大夏出兵的說辭之一),他的聲望將極速高漲,直接危害到楊黨的利益。

  所以,拒絕出兵,讓日本和朝鮮打他們自己的去,符合他們的利益。

  張文華是戶部尚書,還未入閣,只是計算了打仗需要的銀錢,別的沒幹,主要精力還是放在了祝灥身上,為他解釋打仗所需的前提條件。

  換言之,趁機刷好感度。

  而程丹若讚同出兵。

  「東瀛狼子野心,絕不會滿足一隅之地,侵佔朝鮮後,必定染指國土。現在我們不打,將來就不是在朝鮮打,而是在遼東打,屆時百姓流離失所,故園傾覆,損失更甚百倍。」

  她態度明確,「指望朝鮮戰勝東瀛,幾乎不可能。東瀛剛經歷過戰國紛爭,舉國皆兵,兵力定遠不止朝鮮使臣所說的十萬,一定還有。再者,如今東瀛的關白叫豐臣秀吉,他可不易對付。」

  而她舉薦的人分別是謝玄英,以及昌平侯馮源。

  這無疑是個絕妙的主意。

  既是機會,又是危機,一個盟友,一個政敵。

  最終的結果也不出預料。

  朝廷同意出兵支持朝鮮,昌平侯成了統帥。

  祝灥的人生,自此迎來巨大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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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3:25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八十六章 進退難

  最終出征的不是謝玄英,而是昌平侯,程丹若其實頗鬆了口氣。

  無論戰爭能帶來多少財富和榮耀,有句詩說得好,悔教夫婿覓封侯,她半點不希望他走。權力沒了,還能再奪回來,他沒了,她都不敢想該怎麼辦。

  但這場仗又不得不打。

  日本狼子野心,豐臣秀吉又聲名遠揚,朝鮮必定難以抵擋。而東北的建州各部已然統一,正在對外擴張,旁邊再多個日本,大夏還能好嗎?

  能在朝鮮打的仗,就不要拖到國內戰場。

  眼下這情形,於她固然嚴峻,於國於家卻有益處,她已經很滿足了。

  至於交不交權的問題,她早幾年就考慮到了。只要祝灥要,她就不能不交,強佔成不了,也有違當下的儒家思想。

  ——君主制的時代,阻攔皇帝親政是絕對的政治不正確。

  她只要敢幹,必然遭至口誅筆伐。

  身敗名裂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一定會率先攻擊她的事業。

  比如毛紡織,再比如女醫制度,還有剛剛廢除的樂籍,以及其他未盡之事。

  程丹若必須做出取捨。

  幸好在這件事上,她從未有過猶疑。

  權力是很好,但權力是通向理想的踏板,而不是理想本身。

  但這事她只和謝玄英提過,對其他人瞞得很緊。

  原因無他,人家覺得她不會退,為說服她退出,必然會讓出利益。要是讓他們知道她願意退,誰還願意費力氣和她交易呢?

  她假作不肯退,慢慢被說服,拿到最優渥的條件再走人也不遲。

  總而言之,維持住自己的名聲,安排好自己的人手,繼續做她想做的事。

  接下來的日子,她就一門心思和朝臣們備戰。

  眼下是七月,天氣還熱,可朝鮮緯度高,天氣冷,拖上兩三個月就是冬天。冬衣如不提前準備,凍傷人數必然是一個極為可怖的數字。

  因此,她據理力爭,要求多花軍費在冬衣上。

  朝臣們不支持。

  他們以為,最多三月戰事即可結束,不需要預備冬衣。準備好糧草、車馬、火器弓箭就足夠。

  昌平侯與倭軍交手多次,深知日本比想像中難纏,反而認可程丹若的想法,做足準備才好。

  但張友表示,沒錢了。

  十年休養生息,國庫的錢是不少,可開支也多,治黃河、清水道、賑災民,哪一樣不要花錢?

  程丹若只好拉外援,逮著幾家毛紡商行問,你們願不願意捐點毛線?捐得多的話可以給榮譽虛銜。

  商人對改變自身階級的事十分踴躍,很快湊出幾萬斤毛線。

  程丹若拉上田太后,組織宮人織毛衣送往前線。

  宮人們白天織,她就晚上回家織。

  織毛衣熟練了就是肌肉記憶,不費眼睛。晚上吃過飯,她就歪在羅漢床上,與丫鬟們一道織。

  西邊的霞光隱隱透出瑰麗的紫色。

  祝沝手提羊角燈進屋:「姨母。」

  程丹若放下針,朝他笑笑:「這是什麼,螢火蟲?」

  「嗯,在水邊抓的,腐草為螢。」祝沝小朋友今年十二歲,小學生的年紀,目前還在學習成語。

  天地良心,謝玄英這歲數都考中秀才了。

  但程丹若對他的要求只是做個好人,讚同快樂教育:「真的嗎?好厲害。」

  祝沝露出笑容,熟門熟路地坐到榻上,開始玩案几盒子裡的九連環。

  程丹若一邊織毛衣,一邊打量他。

  漆盒裡有很多益智玩具,他玩了會兒九連環,又拿魯班鎖,把玩幾下又轉移了注意力,去抓冰鑑裡的碎冰玩。

  非常明顯的注意力不集中。

  她一直懷疑,祝沝可能有點小毛病,大概率在讀寫方面。他腦子不算笨,可認字很費勁,毛筆字寫得一塌糊塗,不喜歡看書。

  比起平面的文字書畫,他更喜歡立體的會動的東西。

  老皇帝中標的時候,已經汞中毒了,大概率影響到了孩子。

  「麥子,來。」他逗貓。

  麥子已經是隻老貓,趴在程丹若身邊一動不動。

  程丹若示意小䴉把貓抱走,祝沝早產,肺也不太好,接觸太多貓毛狗毛就會劇烈咳嗽,養不了毛茸茸的小動物,只能養金魚烏龜。

  「它在換毛,小心咳嗽。」她問,「晚上吃的什麼?」

  「過水麵。」祝沝自然地回答,「珠姑姑不讓我多吃。」

  「你胃不好,少吃涼的。」程丹若遞給他一個番茄,「多吃水果。」

  祝沝接過番茄,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他正努力啃咬,忽然看見謝玄英:「姨夫!」話沒說完,已經扔掉番茄,提燈迎了上去,「螢囊映雪。」

  謝玄英被截住,只好先哄小孩:「你抓的?」

  「永年抓的。」祝沝也怕被念叨,「我沒抓。」

  「殿下真懂事。」謝玄英道,「明天我休沐,教殿下做河燈好不好?中元的時候放給先帝和嫻嬪娘娘。」

  祝沝知道他們是誰,連連點頭:「好。」

  他們倆又說了會兒話,祝沝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程丹若透過窗戶,將一切收入眼底。

  祝沝不是他們的孩子,不需要向他們行禮,晨昏定省,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而他受他們夫婦的養育,他們無須向他行君臣禮,不跪也不磕頭。

   「父母」和「孩子」,「君」和「臣」,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某些時刻,就好像現代的家庭。

  她很高興謝玄英能享受到這樣的家庭關係。

  「明天做河燈,是衙門忙完了?」她拿起毛衣,繼續打平針,一勾一穿,便是一行。

  謝玄英道:「差不多,公文都寫好了。」

  「那我明天有的忙了。」程丹若揉揉眼眶。

  打仗不是光打就行,人事調動、糧草籌集與運輸、調動民夫、將領安排……一樁樁一件件,足以把沒經驗的人逼瘋。

  她和謝玄英算是有經驗的了,饒是如此,也有大量繁瑣的事要做。

  「希望冬天前能打完。」謝玄英也有他的憂慮,「昌平侯年事已高,若有什麼萬一,臨陣換將可是大忌。」

  程丹若道:「他們家是上陣父子兵,多半老子在後頭,應該無礙。」

  主帥是昌平侯,可不代表就是老爺子一個人去,馮大、馮四都會跟著。

  謝玄英想想也是,便不再提了。

  七月末,軍隊整頓完畢,正式出征。

  朝廷以為,對付日本小國不必太興師動眾,沒搞什麼儀式,選個黃道吉日就正式出發。

  程丹若暫時空閒下來,短暫地休了個病假。

  不嚴重,純粹是累病的。

  先是祝灥大婚,再是她為卸任做的種種籌備,又碰上戰事,一連忙了許久,實在堅持不住,扁桃體發炎,隨後頭疼惡寒,發了兩天燒。

  畢竟不是二十幾歲的時候了,程丹若沒有逞強,回家休養了兩日。

  沒人想到,就前後小半個月的功夫,就出了大問題。

  -

  八月初,程丹若病倒,祝灥一邊叫人送了藥材,令她好生休養,一邊暗喜,準備幹一件大事。

  可惜,令很多人失望了,他不是打算借此機會親政。

  雖然很多人在祝灥耳畔提過這事,但祝灥有自己的想法。

  他想親政嗎?

  想的,他這皇帝還不是真正的皇帝,太多事不能幹了,凡事都要問過老娘,老娘同意了還有個難搞的姨媽。

  叛逆期的青少年最討厭的就是被管束。

  能讓姨母再也管不了自己,祝灥做夢都會笑醒。

  然而,祝灥願意歸願意,卻不想自己幹。

  大臣們算盤打得飛起,希望小皇帝先開口,自個兒搖旗吶喊把人噓下台,不費一兵一卒,祝灥也是這麼想的。

  最好大臣們幹了,尤其是楊首輔,和姨母鬥得兩敗俱傷,他就能漁翁得利,和姨母說,這也不是我樂意的,大臣們非要我這麼幹,然後開開心心送她走。

  讓他和程丹若開口,暗示她可以滾蛋下台,祝灥打死都不幹。

  他這輩子怕的人不多,老娘排第三,主要怕她哭,老楊排第二,主要怕他訓,姨媽排第一,畢竟這輩子唯一挨過的揍,就是她動的手。

  雙方就這麼沒有默契地僵持住了。

  張文華隱藏幕後,出謀劃策,不斷游說皇帝奮起反抗。祝灥表面應承,心裡也很著急,觀望大臣何時動手。

  結果兩邊都沒動靜。

  祝灥十分失望。

  可現在叫他當做什麼也沒發生,委實太難了些。

  他已然見識到了有無權力的區別。

  他讚同打仗,朝臣們就嘴上誇誇,背地裡壓根不當回事。可程丹若讚同,他們就算反對,最後卻不得不妥協。

  流淌在血液中的權欲甦醒了。

  祝灥只是個少年,可人人都有野心,都有追逐力量的本能,他也有。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皇帝,凌駕於眾人之上,而所有人都告訴他,程丹若手中的權力,本該屬於他。

  祝灥內心升出了無限渴望。

  他開始思考,自己該怎麼才能達成目的。

  這時候就體現出讀書少的弊端了。但凡祝灥多用點功,就知道以前的少帝是怎麼讓太后撤簾還政的。

  但他沒有,只能靠自己的腦袋瓜琢磨。

  別說,祝灥打小聰明,這還真的難不倒他。

  他想出了三個計策。

  上策是找人游說,比如田太后、王尚儀,或是薛尚書、余有田,總之以較為懷柔的態度,和程丹若說,你看皇帝已經成婚了,是不是該歸還寶璽了呢?

  中策是找大臣逼迫,強硬地逼她走人。

  下策是最簡單的,命令李有義和滿福守死宮門,不許程丹若入宮,更不許進光明殿,將寶璽挪到乾陽宮收好。

  但他又自己把這三個計劃給否了。

  上策行不通,田太后一直覺得他胡作非為,不一定肯幫他。王尚儀和余有田都是姨母的人(張文華說的),薛尚書他們固然和氣,可他懷疑他們的能力。

  祝灥唯一認定有這能耐的人,還是楊首輔,張文華都不行。他要是行,沒必要在他耳邊念叨,直接幫他幹成了不好嗎?

  中策風險太大,他想過了,朝堂上姨母的支持者不少,靖海侯就是其一,現在昌平侯不在,肯定搞不定。

  下策……假如祝灥經歷得足夠多,足夠老辣,就會知道最粗暴簡單的辦法,往往是最有用的。

  但別忘了現實,他今年只有十五歲。

  在他看來,自己敢藏起寶璽不交,姨母就敢拿著藤條衝進宮殿,再揍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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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3:38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八十七章 大計劃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不公平的事。

  比如祝灥生來就是皇子,稚兒時便成為皇帝,坐擁江山,主宰天下。再比如,他無論做什麼事,都可能造成極嚴重的後果,而他自己一無所知。

  十五歲的祝灥是皇帝,也是一個青少年。

  他生來什麼都有,很難認識到想得到什麼東西,必須付出努力。

  他眼巴巴地看著高山,不敢去攀登它,征服她,反而盼著哪天高山倒下了,裂開了,自動讓路放行。

  他渴望權力,卻也畏懼橫在面前的巍峨高山。

  故此,受到野心驅使,又被恐懼支配的他,只能對身邊的人發出感慨:「朕究竟如何才能親政?」

  彼時,他身邊最受信任的人,無疑是滿太監。

  十多年的陪伴與照拂,成功讓他晉升為祝灥心裡最親近的人。他當年的投資,獲得了豐厚的回報。

  而恰恰也是一切源於利益,不是忠心,與昔年石敬跟在祝棫身邊,真正全心全意為主子謀劃大不同,滿太監的回答注定趨於保守。

  「等陛下成熟穩重一些,才具顯現,寧國夫人放了心,定會主動還政。」

  他不提楊首輔,因為祝灥並不喜歡楊嶠,何苦自討沒趣?

  他不提余有田之類的老師,唯恐祝灥發現,有些大臣的忠心比起太監,亦不逞多讓,外頭有的是人願為天子效死。

  他也不提張文華,此人野心勃勃,能屈能伸,可以與他合作,卻不能讓他代替自己,取代在小皇帝心目中的重要性。

  他選擇了最穩妥也最無效的回答。

  等你長大了,有能力了,寧國夫人就會自動放權。

  多麼美好,多麼正確,多麼光明正大。

  誰也不得罪,誰也挑不出錯,更難得的是,他還說對了。假如祝灥真的是個優秀的領導者,程丹若放權後也會安心一些。

  然後,祝灥信了。

  滿太監自己都不信的話,祝灥就這麼信了。

  也許是他天真沒經驗,也許是程丹若給他的印象如此,也許是別的什麼緣故,總之,祝灥信了。

  他開始琢磨該怎麼顯一顯本事,好讓姨母和朝臣知道自己的厲害。

  就在這段時間,朝廷籌備好了出征事宜。

  祝灥對戰事很感興趣,聽說選定的是昌平侯,專門找馮皇后聊了會兒天。

  馮皇后還未和天子圓房,十分珍惜與丈夫的獨處時間,泡了茶,做了點心,絞盡腦汁回憶昌平侯的點點滴滴,爭取能多留他一會兒。

  她在馮家住了五年,在昌平侯夫人用心栽培下,知道的事兒還真不少。

  昌平侯抗倭多年,對日本頗有經驗。

  他手下有一支精銳水師,雖然名義上不屬於他,但其頭領都對他唯命是從。

  馮大的軍事才能不算出眾,卻很會統籌後勤,家裡的產業也蒸蒸日上。

  馮二、馮三平庸些,馮四卻是自小愛兵事,十幾歲就跟著父親在山東學習打仗。

  祝灥聽了一肚子的誇讚,第二天就召見了薛子聰。

  薛子聰運氣好,王尚書下台後就上了位,一路見證祝灥被立為太子、登基,身在內閣又不像楊首輔咄咄逼人,祝灥對他印象還不錯。

  「陛下召見,不知有何事吩咐微臣?」薛子聰也樂意親近皇帝,言語溫和。

  祝灥似模似樣道:「此次支持朝鮮,不知勝算幾何?」

  薛子聰懂了,小皇帝對打仗感興趣,想多問問這個事兒。他最初有些奇怪,戰事不問兵部,反倒問他,有點說不過去。

  但想想謝玄英的身份,又釋懷了。

  想必天子已然意識到寧國夫人之勢,有意避開了他們夫妻。

  薛子聰讚賞小皇帝的心機,於是當仁不讓,為他分析了一番:什麼日本區區彈丸小國,朝鮮打不過是朝鮮本身不行,大夏兵力強盛,絕對沒問題。昌平侯也是老將,經驗豐富,必定手到擒來。

  又說近幾年國內沒有大型災害,糧食儲備不少,民夫三萬,後勤不成問題,朝鮮使臣也回去募集糧草,屆時會負責出一部分糧草。

  林林總總,大致為祝灥描繪出了戰爭的輪廓。

  祝灥難得認真聽講,還做出思考:「依次輔所言,此戰必勝?」

  薛子聰信心十足:「不過時間長短罷了。」

  祝灥滿意了,笑道:「多謝次輔為朕解惑。」

  他愉快地送走薛子聰,心中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但是否施行,卻還沒有徹底下定決心。

  然而沒幾天,程丹若就病倒了。

  天賜良機。

  祝灥再也按捺不住雀躍的心態,決定試一試。

  他打算御駕親征。

  ——這個想法很蠢對不對?祝灥自己也知道,假如被其他人知道,肯定要罵他個狗血淋頭,大臣們絕對不會同意,田太后也萬萬不可能應承。

  所以,祝灥「天才」地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先溜出去,與昌平侯會合,表示自己打算親政,只是缺少威望,但如果他能親征朝鮮,幹掉日本,令朝鮮歸順稱臣,那麼班師回朝後,程丹若就再也沒有理由不還政了。

  昌平侯不可能拒絕他。

  他是皇帝,昌平侯是臣,且是馮皇后的親戚。皇后說了,昌平侯一直對他忠心耿耿,無論要他做什麼,他都沒有二話。

  所以,昌平侯和張文華一樣,都是支持他親政的人。

  這應該行得通。

  退一萬步說,就算昌平侯不同意他親征,決定送他回來,他也證明了自己的膽量與能力,朝臣肯定會對他刮目相看。

  如果順利留下,那就更好了,他什麼都不用做,讓昌平侯該怎麼打就怎麼打,反正是必勝的戰事,他只要等著凱旋即可。

  祝灥怎麼想,都覺得是個值得一試的計劃。

  他就這麼幹了。

  最初,一切都很順利。

  祝灥和田太后說,秋老虎厲害得很,在乾陽宮住著熱,想在西苑多住些日子。

  田太后同意了。

  過去十幾年間,祝灥折騰的東西越來越多,陣仗也越來越大,宮裡鋪陳不開,待在西苑玩耍游樂是常事。

  皇宮屋子多,可逼仄悶熱,想住到秋老虎過去十分合理。

  祝灥就這樣留在了西苑。

  皇宮戒備森嚴,出入嚴格,皇城就要鬆懈得多,來往的太監、侍衛、工匠不計其數,查不了太仔細。

  緊接著,他說想玩一場「赤壁之戰」,一方扮曹操,一方扮孫劉,以太液池為戰場,搞一次水戰,贏的人就能獲封「大將軍」,留在他身邊。

  消息一出,反響劇烈。

  所有人都知道,少年天子正在長成,一旦成為他的心腹,今後前途不可限量。

  機會難得,眾人為此搶破頭,明爭暗鬥不休。而祝灥說想看真的水戰,命令御馬監備幾艘真戰船,到時候他要看火燒赤壁。

  造戰船哪裡是容易的事,二十四監忙得不可開交。

  楊首輔聽說了這事,進宮罵了他一頓,說他浪費錢財,奢侈過度。

  祝灥忍了,回頭和御馬監說,不用真戰船,外頭看著像就行,但一定要真打,不能糊弄,他想看看水師的本事。

  這話傳到外頭,楊首輔雖然覺得胡鬧,可仔細想想,小皇帝關心國事,總比胡作非為好,遂默許了。

  關鍵的一步來了,祝灥和滿福說,他想扮成一個侍衛參加大戰,要滿福別和田太后等人透露。

  「滿滿,朕在外頭什麼都幹不了,在宮裡做一回將軍總使得。」他說,「你不依朕,就罰你去關外養馬。你若依朕,朕必定記得你的好。」

  滿太監巴不得哄住這位小祖宗,故作猶豫片刻,答應了替他隱瞞。

  最關鍵的一步完成了。

  祝灥光明正大地給自己做了侍衛的衣服,挑選了兩個小太監作長隨,自稱是馮皇后的表兄,每天就混在禁軍裡玩鬧。

  他的偽裝算不得高明,有心人一看就明白了,但大家都沒聲張。

  還是那句話,陪小皇帝玩而已,要是能借機親近一二,前途無量。

  這其中,又以一個姓董的千戶最為精明。

  他在宿衛任職,沒多久就猜出了馮百戶的身份,故作不知,做出欣賞的樣子,大大咧咧地邀請他射箭比試。

  祝灥輸了,正懊惱呢,董千戶就說今天請客,邀請他到酒樓吃飯。

  這正中祝灥下懷,他一口應下,頭回溜出了宮,吃了頓飯才回,還沒忘記警告跟隨的小太監:「不許和滿滿說,否則要你們的腦袋。」

  他身邊的小太監就好像當初的石太監,雖然是滿太監安排的,也認他做乾爹,可心裡最在乎的還是小皇帝。

  他們真正忠於主子,一心為祝灥考慮,也精明地知道,比起乾爹,皇帝才是終身依靠。

  既然祝灥不讓提,那麼為了他高興,哪怕挨乾爹訓斥,也要瞞死了。

  只要皇帝記得他們的忠心,吃什麼苦都值得。

  滿太監就這麼被瞞住了。

  他是乾陽宮管事,更是太監頭領,每天也有不少事,祝灥消失一兩個時辰,他真沒留意。

  而祝灥順利蒙混過關,信心大增。

  他才不管董千戶有沒有識破自己的身份,既然他聽話,不妨就好好利用一番。

  之後幾日,他天天去宿衛廝混,套用消息,琢磨自己的「計劃」。

  大約十來日後,時機成熟。

  祝灥說,自己來京城這麼久,還沒有吃過太平閣的席面。

  董千戶一聽,立馬道,這有什麼難的,今天我請客,走,咱們吃飯去。

  於是,祝灥再次順利離宮。

  小太監替他打掩護,董千戶瞞住左右,安排得妥妥當當,帶出了祝灥。

  他們在太平閣吃了飯,席間隨口許了些承諾,董千戶心潮澎湃,連連敬酒,感覺自己發達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

  而祝灥見灌醉了他,覷空帶著小太監騎了他的馬,開溜了。

  小太監以為皇帝捉弄對方,還嘻嘻哈哈樂呢:「公子,咱們去哪兒?」

  「出都出來了,當然走遠點兒。」直到這一刻,祝灥也沒有透露口風。

  倒不是他嘴巴嚴,而是習慣使然。

  這麼多年,他逃學也好,找樂子也罷,早已習慣自己動腦子,吩咐人辦事。內侍宮人只要聽話就好,壓根不需要問他們的主意。

  小太監也習慣了,沒有多問。

  祝灥就往外走、往外走,到了城門口,見門口有士兵把手,就說累了,租下一輛馬車,鑽進去道:「去城外轉會兒。」

  一個小太監覺得不妥,但另一個拉住了他。

  小皇帝正在興頭上,現在勸他也沒用,不如順他的意出去透透氣。

  等他興致沒了,自會回宮。

  「別磨蹭。」祝灥不耐煩道,「快一點。」

  小太監照做,坐到車轍處駕車。

  祝灥大模大樣地出了城。

  說來不可思議,直到二更天宮禁,宮廷內外才發現,皇帝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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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八十八章 急尋人

  程丹若得知「皇帝丟了」的消息,第一反應是懷疑自己的耳朵。

  什麼東西?皇帝也能丟?離不離譜?

  但仔細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現代人以為皇宮守備森嚴,猶如牢籠,難進也難出,事實卻並非如此。

  皇宮有數萬人生活,要維持這麼多人吃喝拉撒,每日進出的人流絕對不少。許多太監宮人都是在皇宮上班,下值就回外頭的值房居住。

  特別是太監,有自己的家眷僕人,就在皇城來去,加上輪班的侍衛,情況遠比想象中復雜。

  人一多,流動一多,就必然有漏洞。

  只不過通常鑽漏子的都是小人物,不是主子們。但祝灥生性調皮,從小就愛四處折騰,被他尋到空隙開溜,也不是不可能。

  到這裡,程丹若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以為只是他逃學外出,沒來得及回宮被發現了而已。

  「怕是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她對緊急出宮的王詠絮道,「幾位后妃家裡問過沒有?」

  田太后沒有親眷在京,祝灥也不會自投羅網,跑到大臣家裡,能收留皇帝過夜的人家不多,最有可能的就是后妃家中。

  然而,王詠絮艱難道:「這是昨天晚上的事了。」

  程丹若倏地頓住:「昨天、晚上?」

  王詠絮點頭:「昨晚陛下就沒回來,滿公公和尚宮在宮裡悄悄尋了一夜,今早上毫無音訊,才稟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責罵了滿公公,才得知陛下近日喬裝成侍衛,常與宿衛玩耍。」

  程丹若燒退了,喉嚨還沒好,沙啞得厲害:「然後呢?」

  「滿公公審了與陛下親近的董千戶,說昨日陛下與他在太平閣吃酒,他醉得不省人事,還道陛下已經回宮,竟不知去了哪兒。」王詠絮道,「李公公已經拿他審問,想來他若真知道陛下下落,必不敢當著太后娘娘緘其口,我擔心……」

  她吐出口氣,滿臉憂色,「娘娘不想打擾你養病,可實在六神無主,只好派我出宮一趟,現在怎麼辦?」

  程丹若揉了揉眉心。

  失蹤幾個鐘頭,和失蹤一天一夜不是一個概念。

  她知道近年自己對宮廷的控制力在減弱,這是沒辦法的事,祝灥長大了,從前親近她、信服她的人,終究更親近皇帝,更渴望靠近皇帝。

  活人皇帝會死,人心裡的「皇帝」卻難以消滅。

  然而,再怎麼有所預料,也萬萬不曾想只是生了病,就被瞞了超過24小時。

  24小時!

  「我跟你進宮。」她馬上作出決定,看向謝玄英,「你去找段春熙,先把京城戒嚴了。」

  謝玄英深知局面之緊張,立時道:「外頭交給我,一會兒我先去馮、高、季家裡看看,你在宮裡問問。」

  程丹若頷首。

  夫妻倆兵分兩路,各自行動。

  程丹若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宮裡,顧不得安慰六神無主的田太后,先叫李保兒:「問出什麼沒有?」

  李保兒頭髮都白了,可臉色比白髮還要白,毫無血色:「董大的令牌沒了。」

  她蹙眉,意識到祝灥可能早有謀劃,而非一時興起:「叫皇后、高妃、季妃她們過來。」

  三位妃嬪惴惴不安地到了清寧宮。

  她們拜見太后,卻不知道該不該給程丹若見禮,一時面面相覷。

  馮皇后記得昌平侯夫人的教誨,竭力維持住皇后的儀態,問:「夫人請我們姐妹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陛下近日去過長春宮,可與皇后說起什麼事?」程丹若單刀直入。

  馮皇后虛弱道:「夫妻私語,夫人也要過問嗎?」

  程丹若挑眉,看向田太后:「看來我的話沒有分量,太后問吧。」

  田太后這時哪會顧忌她們的尊嚴,立時道:「快說!大郎和你說過什麼?」

  太后問了,馮皇后不能不答:「陛下問了妾昌平侯的事。」

  程丹若看向王詠絮。她立即出去吩咐李保兒,派人去昌平侯府詢問。

  「還有嗎?」

  「沒、沒有了。」馮皇后也不傻,見田太后神色焦急,懷疑出了事,忙問,「陛下怎麼了?」

  程丹若沒理她,又問高妃和季妃是否見過小皇帝。

  她們倆都是平民出身,對宮裡的事半懂不懂,沒敢回嘴,老老實實答了。

  祝灥見過高妃,但啥也沒說,只做了少年人最迫不及待的事。季妃則是半個多月沒見過皇帝的面了。

  程丹若大致有數:「你們留在這裡陪伴太后,不要亂跑,不要亂問。」再看向田太后,「鸞娘,你無事瞞著我吧?」

  田太后有點心虛,她得知兒子失蹤,怕他被程丹若責打,未曾立即告知,而是先派人搜尋。

  但她對祝灥失蹤確實一無所知:「我真不知道。」

  「那便好。」程丹若收斂眸光,壓住喉嚨的疼痛,「宮裡大肆搜尋,動靜瞞不了人,我去見首輔,娘娘稍安勿躁。」

  她沒工夫和田太后扯皮,稍加囑咐便直接趕去了乾陽宮。

  滿太監見著她,惶恐中賠著小心:「夫人……」

  「把人都叫進來,我要知道陛下最近都做了什麼。」程丹若顧不得忌諱,直接上手翻宮殿。

  祝灥平日玩用之物都在西邊的屋,什麼弓箭、蟈蟈籠子、馬鞭、捶丸……琳琅滿目,什麼都有。

  她一目十行掃過博古架,最後在牆邊木炕的褥子下面,翻到了幾張輿圖。

  「這是哪來的?」

  滿太監答:「陛下前些日子召見薛次輔,問完朝鮮戰事後,命人專程找來的。」

  昌平侯……朝鮮……程丹若眼皮直跳:「請薛次輔。」

  此時已近一更天,楊首輔等人聽說她相請,以為是軍情,急匆匆就進宮了。

  「可是朝鮮出了變故?」楊嶠患有消渴症幾年,足部腫脹,坐輪椅來的,「怎麼不見清臣?」

  程丹若單刀直入:「陛下失蹤了。」

  楊首輔愣住,旋即神色大變:「你說什麼?」

  「他借比試為由,扮成侍衛進出宮廷,出宮去了。」程丹若冷靜道,「昨晚上人就沒回來,咳,我已經叫人去各家詢問,要是在京城還好,若是不在……」

  楊首輔臉色陰晴不定:「荒唐!」

  「已經叫人問了,咱們得先弄清楚,他到底想幹什麼,才能把人找回來。」程丹若說話太多,嗓子愈發疼痛難忍,「他有沒有對您提過什麼?」

  楊首輔沉默少時,冷冷道:「去個人,把張文華叫進來!」

  他也不傻,祝灥無故怎麼可能私自離宮,必有人攛掇。程丹若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挑事兒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兩人開始苦等。

  薛尚書最先到達,見他們倆一個咳嗽不止,一個頻頻喝水,卻都面色凝重,心知必有大事。

  「莫非前線有軍情?」他聲音繃緊。

  程丹若搖搖頭:「次輔,前兩日陛下召見你,都問了什麼?」

  薛尚書心頭一顫,下意識緊張了下,可隨即反應過來,他又沒說什麼:「陛下召老臣詢問朝鮮戰事。」

  「陛下對朝鮮之戰很感興趣?」她追問,「次輔是怎麼答的?」

  薛尚書瞟向楊首輔,他沒有反應,才皺眉道:「日本不過彈丸小國,昌平侯經驗豐富,自是必勝之戰。」

  程丹若擰眉,少頃,道:「好叫您知道,陛下失蹤了。我剛得到的消息。」她喉嚨疼痛,示意王詠絮再說一遍。

  王詠絮只好重復了遍過程。

  這下,薛尚書的臉孔也青了,怒然道:「是誰妖言惑眾,迷惑今上?」他掃向滿太監和李太監,怫然道,「你們就是這麼伺候陛下的?」

  兩個大太監唯唯諾諾,不敢吭聲。

  又過半個時辰,謝玄英、靖海侯和永春侯來了。

  謝玄英率先道:「京城已經戒嚴,不許任何人出入,我去馮家、高家、季家詢問過,他們都沒有見過陛下。但永春侯家裡似有人在京郊見過,段都督已經出京去尋了。」

  永春侯點頭:「是犬子,他奉內子家眷到莊子避暑,回程時似見著與陛下肖似之人,還喊了一聲,可那人很快離去。犬子道是錯認路人,未曾在意,方才清臣上門詢問,犬子才記起此事。」

  楊首輔立即問:「陛下可安康?」

  「據犬子所言,那人帶著兩個長隨,一人一騎,並無宵小在側。」永春侯知道利害,盤問得很清楚,「他們是朝東邊去了。」

  程丹若吞咽茶水:「什麼時候的事?」

  「今日一早。」

  眾臣默然。

  靖海侯率先道:「既然陛下是主動離去,應當不是受人脅迫。只消早日尋到,將他帶回即可。」

  「他去找昌平侯了。」程丹若推測出最有可能的答案,「陛下專程找次輔詢問朝鮮戰事,又問過皇后,別無他選。」

  大家都認可這個猜測。

  祝灥之前就對戰爭表露過興趣,且少年氣盛,熱衷軍事實屬常事。他又是坐不住的性子,屢次逃學,溜出去想參與一把,半點不違和。

  他們一方面認為,小皇帝還是太頑劣,難當大任,另一方面也頗為欣慰。

  無論如何,能成功避開眾人耳目,離開京城,沒點能耐是做不到的。

  聰慧、狡黠、行動力強、善於謀劃,都是優點。

  「咳。」楊首輔清清嗓子,沉聲道,「總而言之,立即派人將天子帶回來,也給昌平侯去信一封,令他多加留意。」

  眾人紛紛應承。

  謝玄英領了尋人的差事,沒辦法,內閣裡他最年輕,折騰得動,程丹若拿了皇帝寶璽,寫了一封調令給他,方便他調動京營兵馬。

  楊首輔寫親筆信,向昌平侯道明原委,派心腹秘密送去前線。

  李太監則即刻戒嚴宮禁,以防消息外洩。

  此時,距離祝灥離京已經過去30個小時。

  程丹若心底彌漫起隱秘的擔憂。

  京城周邊的治安不能說好,卻也不差,就算有歹人看中祝灥,見他衣著富貴,多半也不會馬上殺了。祝灥機靈,周旋兩日總是不難的。

  她怕的不是人,是環境。

  祝灥長到十五歲,除了她家裡,他幾乎沒有踏出過宮門。

  皇宮和外面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宮裡哪裡都有僕人,餓了有吃的,冷了有衣添,逛花園都有十來個僕從跟隨,保證冷不著餓不著。

  但這是古代物質最充裕的地方,皇宮之外的世界不是這樣的。

  在城裡還好些,總有地方賣吃食,能躲風雨,野外呢?

  沒有人比她體會更深了。

  程丹若剛到古代時,被低生產力的世界嚇到,出城就是荒郊野外,走大半天看不見人影,路上有各種野生動物,出了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沒有地圖,更沒有導航,不認路的人甚至無法辨認方向。

  古代的城市和現代的城市,不是一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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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4:07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八十九章 少年人

  祝灥離家出走的第一天,順利得不可思議。

  他層層套娃,先瞞住田太后,再借滿太監之手半隱藏身份,最後利用董千戶暢通無阻地離開了京城。

  外頭的世界和他想的大不相同,但京城繁華之地,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城郊也不算冷僻。

  他在天黑時找到一處莊子,打聽了得知是薛尚書家的,便使錢借住。

  莊子的管事不認得他,可見他打扮富貴,知道大有來歷,毫不猶豫就同意了,還端出熱水茶飯,供他吃穿休息。

  而祝灥衣食不缺,頓時安心,感覺外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無論兩個小太監怎麼勸,他都不肯回去。

  次日一早,他用過茶飯,拿錢買了兩匹馬,再次趕路。

  這回不太巧,碰見了永春侯府的大爺,對方將信將疑地叫了聲「大公子」,把他嚇得夠嗆,拼命揮鞭跑路。

  一氣兒跑了老遠,行人漸少才放慢速度。

  他翻出輿圖,對照認路。

  這事也很順利,皇帝看的輿圖詳盡無比,山川溪流村莊都有標記,他甚至找準了位置,朝大軍駐紮地趕去。

  可惜的是,好運氣總是會用完的。

  祝灥一路太過順利,離宮的謹慎就在不知不覺中消散。

  他看到一頭鹿,想起獵鹿之說,興致勃勃地追趕了一陣,最後發現董千戶的佩弓就是垃圾,壓根不好用,這才無奈放棄。

  期間,兩個小太監又跪下來求他,他興頭沒過,依舊不許,但也怕太黑了不好借宿,及時轉回官道。

  可驛站本就是按照路程定的,他在半道浪費太多時間,天黑之際,趕不到預定的地點,被迫露宿野外。

  「這麼熱的天,住野外不要緊,我們多點些火把趕狼就是了。」祝灥像模像樣地分析。

  兩個小太監一聽,雖然不安,可也說不出反駁的理由。

  他們都是七八歲就入宮,且都是被父母親長送去閹割的,隨後就被統一送進宮裡培訓,知道怎麼伺候主子衣食住行,怎麼討好打點,可對野外生活一無所知,比祝灥還無知。

  想到現在是初秋,秋老虎還沒過,晚上他們窩在低矮的屋裡,經常熱得整夜翻身不止,就覺得小皇帝說得也有道理。

  而祝灥見他們吶吶,心中不免得意。

  他之所以選擇這兩個小太監伺候,而不是更有經驗的中年太監,就是怕他們管東管西。兩小太監就不同了,幾乎和他一起長大,忠心耿耿,一心靠他,和母后、姨母都不親近。

  祝灥在宮裡待了十五年,學到最重要的經驗就是——欲成大事,須有自己人。

  現在,他是能做主的人了。

  他們選了一處避風地,撿柴火點火。其中一個小太監還拿出水囊,到不遠處的泉眼取水,這是他早晨問莊子裡的人要的,這會兒果然派上用場。

  另一個小太監則從懷裡掏出乾糧,是他昨晚使錢叫莊頭婆娘烤的餅子。

  祝灥喝著泉水,咬著乾餅,不太滿意:「打點獵物烤著吃。」

  「奴婢會做陷阱。」一個小太監說,他進宮前,跟父親進過山,打獵不會,設陷阱抓野兔還是做過的。

  祝灥大喜:「快去。」

  「欸。」他樂顛顛去了。

  另一個抓耳撓腮,卻實在沒本事,只好摘下樹葉,替祝灥扇風趕蚊子。

  祝灥漸漸感受到野外的惡劣,可正興頭上,看什麼都新鮮,並未惱怒,反而拿了樹枝扒拉地上的蟲蟻。

  夜色濃鬱,風穿過山林,發出鬼魅似的嚎叫。

  祝灥有點害怕了,問:「他怎的還不回來?別是給狼吃了。」

  「天黑,路不好走。」小太監輕聲說,「這邊離官道近得很,應該沒有狼。」

  祝灥略微安心。

  又過了會兒,異響更清晰,冷風穿過樹枝,將火焰捲如狂魔亂舞。

  祝灥打了個噴嚏,靠近火堆取暖。

  但風只是前兆,很快,淅淅瀝瀝的雨滴灑落,清涼的水汽撲面而來。

  祝灥不討厭夏天的雨水,幼年時,他總在西苑的水閣看魚,望著水面下不斷浮起的魚兒拍掌大笑。

  夏天的雨有什麼可怕的呢?

  涼快,舒暢,迅疾,嘩啦啦下來,倏忽就走,乾乾脆脆。

  但在野外,暴雨不再是解暑的良藥,而是變成了雪上加霜的意外。

  火堆很快熄滅了,祝灥躲到最大的樹冠下避雨。

  小太監道:「陛下,一會兒打雷可不能站在樹下頭。」

  「為何?」祝灥露出少年人的膽怯,語氣反而更迫人了。

  小太監道:「奴婢入宮的時候,爺爺們教過,好像是程夫人說的,打雷的時候不能躲樹下頭,要把門窗關緊,別在外頭走。」

  祝灥畏懼程丹若,卻也信服她的能耐。

  從小到大,母后解決不了的事很多,姨母幹不成的事很少。

  「那怎麼辦?」他傻眼。

  小太監也不知道。

  這麼大的雨,在外頭另尋地方肯定會淋濕,那多半會感染風寒,可若乾等著,萬一打雷就很難辦了。

  兩人都沒主意,站在樹下乾等。

  雷一直沒有落下,雨水落了小半個時辰,慢慢也稀疏了。

  子時左右,雨停了。

  祝灥的鞋子和衣服都濕透,冷得直打哆嗦。

  他踢了小太監一腳:「點火,冷死朕了。」

  小太監跌跌撞撞,不止是腳滑還是怎麼回事,忽然「噗通」一下摔在了地上。

  「磨蹭什麼?」祝灥不耐煩,「快起來。」

  小太監渾身哆嗦著,卻怎麼都爬不起來。

  方才他一直擋在風口,替祝灥遮住了大半的冷風,雖然沒有淋到太多雨,可風也會造成失溫。

  毫無疑問,他的體溫已經跌到了35°以下,極其危險。

  但祝灥不知道,一個小太監去了就沒回來,不知道是不是跑了,另一個突然在他面前倒下,像被鬼撲了似的。

  他煩躁、寒冷也害怕。

  「快起來。」他用力踹人。

  小太監含含糊糊地說:「陛下……」

  「幹什麼?起來!」祝灥怕了,連連催促,「你被鬼迷了?」

  「冷,好冷……」小太監冷顫不止,牙齒咯咯作響,「火!火!」

  祝灥嚇蒙了。

  他沒遇見過失溫凍死,更不知道怎麼解決,總不能讓他把衣服脫下來給小太監穿上吧?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點火,可火堆的柴全被雨淋濕,火折子在哪兒也不知道。

  傻傻地站立片刻,冷風呼嘯,他也情不自禁地打起寒顫。

  好冷……怎麼夏天還會這麼冷?

  祝灥又慌又怕,本能地認為不能繼續留在原地。

  他咬咬牙,狂奔到樹下的馬匹身邊,解開韁繩翻身爬了上去:「駕!」

  不管怎麼樣,先離開這裡,找個有人家的地方才行!

  這個決定說聰明很聰明,說笨也笨極了。

  假如祝灥躲在馬匹中間,不僅能避風,還能借馬的體溫取暖,但他慌張之下就想著跑,風更劇烈,帶走的體溫也比想像中更多。

  但他當時意識不到這個。

  狂奔之中,腎上腺素迅速分泌,人忽然就暖和不少,等到體溫再度流逝,已經離開駐紮地很久了。

  天黑得像濃墨,分辨不清來回的方向。

  祝灥緊緊趴在馬背上,不知道該去哪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體溫在寒風中迅速下降,最開始,手腳變得僵硬,只能機械地抓著韁繩,無法屈伸,腦子迷迷糊糊的,再也沒法集中注意力。

  他無比恐懼,可身體卻不再顫抖,反而覺得一點都不冷。

  祝灥後悔了。

  他想回家,想回到高大巍峨的皇宮,想喝著蜜水吃著糕點,無聊地把玩自己的彈弓。他爆發出強大的求生欲,想拉住韁繩,朝京城的方向去。

  可手指動彈不得,馬兒自顧自狂奔。

  寒風穿過輕薄的紗袍,不斷帶走體表的溫度。

  好冷。

  娘,我冷。

  我想回家。

  姨母救救我。

  娘。

  祝灥拼命地呼喊,卻沒有任何回音。

  他害怕又絕望,還有些茫然。

  他不是天子嗎?天底下最最厲害的人,為什麼這時候沒有人救他呢?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曾經,他以為自己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是被姨母揍的那天,可現在才知道,挨揍根本不算什麼。

  姨母不會害死他,可現在,他好像要死了。

  死亡是什麼?祝灥似乎有概念,又似乎全然沒有。

  他唯一一次有「死亡」印象的人,還是面容已經模糊的父皇,那時他還很小,所以只記得很多人哭,其他就沒有了。

  我也會死嗎?

  祝灥越想越害怕,渾身發抖,卻不知道能怎麼辦。

  活著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怎麼現在,想活下去居然這麼難?

  驚懼中,他似乎看見了火光,聽見了人聲。

  「娘……」他喃喃呼喊,依稀覺得溫暖起來。

  是不是有人找到他了?

  太好了。

  他可以回家了。

  -

  馬在小徑狂奔,熱氣不斷溢散,變成夜色中的騰騰白霧。

  它似乎有明確的目的地,不,它就是有。

  老馬識途,動物面臨危險,本能地知道該怎麼趨利避害。董千戶的馬是他花大價錢買的,自小養大,十分通人性。

  祝灥不知道路,可它知道,並且精準地找到了離祝灥最近的救兵。

  這是馮大的後勤隊伍。

  大軍拔營走得慢,民夫運糧草的隊伍就更慢了,祝灥疾馳兩天,就趕上了大軍後勤隊伍。

  運氣更好的是,昌平侯的大軍負責押糧的是馮大。

  馮大爺是祝灥登極儀上的卷簾將軍,平日也沒少進宮,聽說有人一騎闖營,感覺不對勁,擔憂京城有變,親自出去查看。

  這一看,魂都嚇掉了。

  祝灥趴在馬背上,渾身冰涼,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馮大爺嚇得魂不見七魄,立馬將他抱進營帳,用棉被緊緊裹住:「叫軍醫!」

  托賴於程丹若多年努力,軍中大夫不少,第一個來的人還是她教過的內侍。對方看見祝灥的臉,亦是色變:「陛下為何……」

  「快救人!」馮大爺呵斥,「我已經叫人去拿熱水和酒。」

  內侍忙道:「不可飲酒,程夫人教過,此時應該換掉濕衣物,換乾燥的衣服。」

  他們手忙腳亂地替祝灥更衣。

  馮大爺的長隨剛要給祝灥揉搓手腳,又被內侍阻止了。

  他讓人取來湯婆子,灌熱水後放置在祝灥肩頸處:「凍著以後不能捂手腳,手冷腳冷都沒關係,心口熱才是最要緊的,血從這兒流回心臟,暖身最快。」

  無論立場是否對立,馮大爺對程丹若的醫術並無懷疑,全都照辦:「然後呢?」

  內侍慘白著臉:「奴婢只能做到這份上了,假如能回轉過來,便是救回來了,若脈搏一直這般微弱,奴婢也沒法子。」

  軍醫主要學的是外傷處理,急救只是略知皮毛。

  馮大爺道:「太醫院的大夫呢?」

  「來了來了。」馮家護衛拖著一個老大夫飛奔而來。

  老大夫是太醫院金鏃科的老人,具體職位是醫士,精通外傷與骨折治療,也會治蛇蟲咬傷之類的毛病。

  失溫不在其中。

  他看見祝灥這樣,臉色一變再變:「這、這……」

  馮大爺下令:「你知道厲害,治不好,你我皆要以死謝罪。」

  老大夫驚得一個哆嗦,但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老夫可以開個藥方,但……」

  馮大爺道:「我記得軍中有極靈的金瘡藥。」

  「您說的是程夫人的清熱針劑吧。」老大夫反應很快,「這是治高熱不退的,凍傷無用,若是起了疹子,反倒誤事。」

  馮大爺焦灼不堪:「那該怎麼辦?你們倒是說出個章程來!」

  老大夫腦子很機靈,沉吟道:「軍中艱苦,還是送回京城穩妥。」

  他肯定是治不了皇帝的,趁著還有氣兒,趕緊送回京城讓御醫們治啊!

  馮大爺被他提醒,腦子頓時一清:「沒錯,還是盡快送回京城。」他看向在側的內侍,「我讓人收拾一輛馬車,你照看陛下。」

  內侍哪裡敢接這差事,立時道:「陛下病情未穩,路途顛簸,出了岔子,你我都擔待不起。」

  馮大爺沉默少時,道:「來人,去附近的縣鎮請大夫,有多少抓多少,立刻把他們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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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4:22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五百九十章 少帝殤

  謝玄英帶人在夜色中疾行一夜,清晨時分,撞見了四處抓捕大夫的士卒。

  他問明緣由,立馬猜到了什麼情況,飛奔趕去軍營。

  乍進營地,就見兩個穿直裰的中老年人被拖出來,擒拿的軍官佩刀一揚一落,人頭落地。

  鮮血濺紅泥土。

  謝玄英猛地一頓,立即掀簾而入。

  馮大爺、副官、內侍、軍醫……一群人跪倒在地,不敢看向床榻上臉色發白的少年。

  謝玄英一時頭暈目眩,閉了閉眼才冷靜下來:「你找到陛下了?」

  馮大爺眼睛通紅:「昨日夜裡,陛下忽然一人一騎闖入營中,昏迷不醒!京中究竟發生何事,竟讓陛下孤身行走在外?」

  他一面說,一面拔出刀,「你若不能說個明白,休想走出大營半步。」

  謝玄英冷笑:「好一個惡人先告狀,你倒是有臉和我算賬。」他說著,速速上前兩步,搭手在祝灥頸邊摸脈。

  真的沒有脈搏了。

  他心弦繃緊,掃過在場的人,「你們出去,我要和馮將軍單獨談談。」

  馮大爺卻很怕被甩鍋,這皇帝死在自家地盤的罪過,他能背就自己咬牙背了,就怕是針對昌平侯。

  身為人子,焉能坐視父親被害,當即道:「大司馬有話不如直說,大家也好一道做見證。」

  謝玄英試過一次,沒救成也懶得再費口舌:「陛下打聽了昌平侯的行軍路線,向皇后問明細節,直奔你大營而來,所謂何事,難道你還不知道?」

  馮大爺愣住,頭皮頓時爆炸:「胡、胡說八道!」

  他本能地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認下此事,「陛下倉皇而逃,必是宮中有變,尋求大軍庇護。我倒是要問問大司馬,陛下出現在此,是誰謀逆篡上?」

  「京城無人要害陛下,宮中安康無事,你不必信口雌黃,顛倒黑白。」謝玄英平靜道,「陛下年少氣盛,渴慕軍旅……」

  他微微沉默了下,「今日在場之人,卸甲交劍,跟我回京,這裡的事暫且交由他人主持。」

  馮大爺哪裡肯束手就擒,朝左右使了個眼色,按劍欲起。

  但下一刻,謝玄英已經拿出兵符和調令:「馮子康,你要抗命嗎?昌平侯夫人已經入宮陪伴太后,你考慮清楚。」

  馮大爺怔住,手腳霎時冰涼。

  兵部才有調兵權,謝玄英要撤換武將,他沒有任何理由抗命。而外頭的士卒只聽命於基層軍官,不會服從他的命令。

  馮家也有親信副官,但都跟隨在昌平侯身邊,後勤只有寥寥數人是他的人。

  佩劍卡在魚皮劍鞘之中,再難拔出分毫。

  他母親在宮裡,他還有妻子、兒女!

  「把劍放下。」謝玄英說。

  馮大爺攥緊拳頭,太陽穴青筋直跳。

  他現在進退兩難,放下劍束手就擒,等於任人宰割,假如被扣死了害死陛下的罪名,全家完蛋。但奮起一搏,如果不能即刻斬殺謝玄英,就得背負犯上作亂的罪名,同樣會連累家裡。

  掙扎許久,僵硬的拳頭還是緩緩鬆開。

  「都是我看護不力。」馮大爺卸甲棄劍,俯首認罪,「我願一力承擔罪責。」

  謝玄英道:「論罪回京再說。」

  他吩咐帶來的人,「鄭將軍,你接替馮將軍之責,將糧草運往前線。」

  情況緊急,他調來接替的人選不是別人,是當年在錦衣衛就跟隨他的鄭百戶。幾十年來,鄭百戶起起落落多次,如今已經是游擊將軍了。

  鄭將軍抱拳應下:「是,末將一定辦妥,絕不逾期。」

  謝玄英頷首,看向錦衣衛:「你們在附近搜尋,陛下身邊應該有兩個內侍,把人找出來。」

  「是。」同來的錦衣衛鎮撫立即應下,出去調派人手。

  謝玄英道:「事不宜遲,立即備馬車回京。」

  -

  程丹若一夜未睡,疲憊地坐在官帽椅中,頭支著額頭。扁桃體炎症不退,連吞咽口水都變得萬分艱難。

  王詠絮端來藥湯:「快喝了,你這樣可不行。」

  程丹若接過,一口悶:「我只是有點擔心。」

  王詠絮的眼底透出同情之色,心想,無論明面上怎麼爭鬥,血緣親情都是難以割捨的東西,別看平日對陛下不假辭色,多半是愛之深、責之切。

  畢竟是唯一的血親。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她寬慰。

  程丹若看了她眼,沒多解釋。

  她擔心祝灥嗎?擔心。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看著祝灥長大,哪怕沒有投入感情,也不會希望他真的出什麼事。

  他畢竟還是孩子。

  可更多的是對謝玄英的憂慮。他疼愛祝沝,也對祝灥給予厚望,希望他能成為先帝的繼任者,成為聖明的君主。

  假如……她嘆了口氣,沒有再往下想:「太后怎麼樣了?」

  「皇后娘娘陪著呢。」王詠絮說,「這會兒說什麼也沒有用。」

  程丹若啞然。

  可不是,祝灥一天沒消息,再好聽的話,田太后也聽不進,乾等罷了。

  「你也坐下,還不知要等到幾時去。」她倦怠道,「省點力氣。」

  王詠絮沒客氣,坐了旁邊的圓凳,陪她一起熬。

  天色自明亮變得燦爛,又逐漸西沉,隱於琉璃屋簷。

  一天過去了。

  傍晚時分,李有義才飛似的奔來,壓低聲音:「謝尚書回來了!找到陛下了!」

  程丹若昏沉的腦袋頓時清明:「沒出事吧?」

  李有義表情凝重:「叫了太醫,但……」

  程丹若的心驟然沉底。

  她立即起身,親自出去迎人。

  兩個健碩的太監抬著小轎而來,簾子飄蕩,隱約露出人影。楊首輔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轎邊,薛尚書攙著他,不斷詢問什麼。

  靖海侯跟在後面,神情莫測地看向在側的馮大爺。

  謝玄英一語未發,沉默地往前走。

  程丹若提裙奔下玉階,先看了他一眼,這才挑起簾子。

  乍一眼,她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已經去叫太醫了。」

  程丹若擰起眉,轉頭對王詠絮使眼色。

  王詠絮會意,馬上奔往清寧宮。

  轎子落地,等候的乾陽宮太監上前兩步,抱起了祝灥。觸手的剎那,他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渾身一顫,豆大的冷汗冒出額頭,兩股戰慄。

  謝玄英冷下聲音:「還不快送進去?」

  中年太監咽了咽唾沫,踉踉蹌蹌地抱著祝灥入室。

  楊首輔、薛尚書迫不及待地跟進去,想查看祝灥的情況。

  「陛下?」薛尚書先試探著開口。

  毫無回應。

  楊首輔的手微微一抖,旋即按住少年的脈搏。

  下一刻,觸電似的鬆開:「怎麼回事?」

  他怒目而視:「這是怎麼回事?!」

  「我在軍中尋到陛下的時候,就是這樣了。」謝玄英抬起下巴,點點馮大爺,「馮子康,你說。」

  馮大爺一路進宮,見一切如常,就知道不是宮變,而是意外。

  他不敢大意,如實復述了見到祝灥的始末,也沒忘記撇清干係:「軍醫救治卻不見效果,只能往附近城鎮搜尋大夫,一連看了二個也沒……」

  謝玄英補充道:「我已經讓錦衣衛的人去周邊搜尋了,若能尋到人,便能知道他所言真假,當務之急……」

  他稍稍頓住,看向妻子,「陛下還有救嗎?」

  程丹若拿聽筒仔細聽心臟和肺腑,半晌,搖搖頭:「有一會兒了。」

  謝玄英與昔日先帝亡故時截然不同,冷靜道:「咱們得商量出個章程,對外怎麼說,接下來怎麼辦。」

  楊首輔沉默,餘光瞟向跪地的馮大爺。

  程丹若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沙啞著喉嚨:「昌平侯出征在外,要換就盡快,不能臨陣換將,若不換,就得查清楚,陛下此次出走,究竟是受人蠱惑,還是一時興起。」

  馮大爺指天發誓:「我家深受皇恩,豈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冤枉透頂,誰活得不耐煩了,才會同意小皇帝玩這出,嫌命長嗎?但他也十分清楚,眼下真相如何,反倒是最不重要的。

  皇帝不明不白沒了,誰負責才是最迫切的難題。

  「陛下身邊定有小人唆使。」他掃過在場人,敏銳地抓住空隙,「怕是內監為一己之私,縱容天子胡鬧,釀成大錯。」

  其實,扣鍋給程丹若最符合馮家利益,可她在優,馮家在劣,父親又不在,幾乎不可能扳倒他們夫妻。

  相較而言,消失的滿福更適合作為背鍋人選。

  宦官媚上欺下,挾勢弄權,古往今來可不少見。

  楊首輔沉吟少時,飛快同意了這個對策。不管怎麼樣,天子離宮出事,滿福難辭其咎,他背鍋不冤枉。

  但馮家呢?

  謝玄英及時道:「馮子康難逃看護不力之罪。」

  他不想現在鏟除馮家,大軍已在半程,臨時換將動搖軍心,也難保昌平侯狗急跳牆,葬送數萬士卒。

  與大局相比,政敵無關緊要。

  敵人總是會有的,沒有昌平侯還有別人。

  「父親以為呢?」他看向靖海侯。

  靖海侯身板筆挺,看著還很健朗,可頭髮都白了。他望著自己的兒子,平靜又從容地說:「依你所言。」

  他老了,老一不過守成之資,給他機會他也握不住,反而容易釀成大錯。

  既如此,為什麼不聽老三的呢?

  少帝身故,下一任皇帝……會是誰?

  他們父子都這麼說了,楊首輔也沒必要對馮家趕盡殺絕,他也顧忌昌平侯,不欲橫生枝節。

  「戴罪之身,暫時羈押吧。」楊首輔道,「等錦衣衛調查回來再說。」

  薛尚書附和:「不錯。」

  最核心的人表態了,等同定論。馮大爺鬆口氣,他算是保住了家裡,沒有任何反抗地被帶了下去。

  前腳剛走,宮人匆匆稟告,說田太后和馮皇后到了。

  婆媳倆驚慌地進門,看見床榻上毫無氣息的祝灥,直接崩潰。

  「大郎!」

  「陛下!」

  田太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抖著撫摸兒子的臉龐:「大郎,醒醒!大郎,你不要嚇娘!太醫!太醫!」

  「陛下,陛下。」馮皇后也滿臉焦急,不斷呼喚,「您看看妾。」

  楊首輔不想面對失子喪夫的兩人,轉身欲迴避。但程丹若眼明手快,直接拽住老頭的衣袖。

  她指指自己的喉嚨,表示說不出話,請他代為轉達。

  楊首輔惱怒,花白的眉毛皺攏,剛想開口說話,程丹若忽然捂住胸口,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她咳得歇斯底里,彷彿馬上就要背過氣去。

  謝玄英扶住她,輕撫她的後背。

  「姐姐!」田太后驚醒,無法接受現實,「大郎怎麼了?太醫呢!你快看看!」

  她焦急地拉扯她,程丹若不得不張口:「娘娘節哀。」

  「你說什麼?」田太后不可置信,一把推開她,「你胡說什麼?誰節哀?是誰把大郎害成這樣?是誰?」

  楊首輔輕嘆口氣:「太后節哀,陛下已經去了。」

  「胡說八道。」田太后從未對楊首輔這般硬氣過,呵斥道,「你個老東西,咒誰呢?大郎只是昏過去了……不可能……」

  她怔怔地注視著冰涼的屍體,喃喃自語,「不可能,大郎只是不見了兩天,大郎你看看娘……看看娘……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

  「大郎,你醒醒。」她無比絕望地悲鳴,「娘不能沒有你——」

  祝灥面色青白,再也無法回答他的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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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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