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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六百零二章 千秋業
隔日,東方濛濛亮,小丫鬟剪下新鮮的桂花插瓶,山薑也匆匆趕到。
不多時,程丹若便起身梳洗,聽聞她來了,立即道:「讓她進來。」
山薑整理衣襟,進門便道:「夫人,藥很有用,病人退燒了。」
程丹若登時清醒:「當真?用其他藥了嗎?」
時下治瘧疾也有用青蒿,效果亦可,她擔心混淆藥效。
「不曾,我昨日下午到的,正好遇見個十三歲的孩子,家裡人才送到,還不曾用過別的藥,燒得又厲害,便讓他試用了新藥。到昨兒夜裡,人就不怎麼燒了,今日改用老方子。」
山薑細細道明詳情,不敢含糊。
程丹若一時頓住,許久,方微微頷首:「好。」
她稍微思量了一會兒,說道,「這藥只能在雲粵生長,不能挪到京城,我需要人去雲南,你回去問問醫館的人,可有誰願意到南邊守著的。」
山薑腦中飛快過人選:「可有什麼要求?」
「路途遙遠,南邊又多毒瘴,要耐得住辛勞才好。」程丹若道,「也不知要去多久,一定要自願,都不樂意也不要緊,你不要勉強。」
山薑正色道:「夫人,我們醫館雖然多是女子,卻也不是好逸惡勞之輩,有的是願意吃苦的人。」
醫館的女醫大多是她們收養或買下的孩子,打小就在醫館幫忙,燒水熬藥,市井奔波,不是人人都聰明,可個個能吃苦。
程丹若道:「京城富庶地,外頭的苦,她們未必想得到,你在貴州待過,知道那邊是什麼情形,不要隱瞞遮掩,都同她們說清楚。」
「是。」
山薑水都顧不上喝,忙碌地告退。
程丹若轉頭,和熨燙衣裳的丫鬟道:「給我拿件家常衣裳,今日不進宮了。」
她要先把這事處理好。
僅有女醫不夠,未開化之地行事野蠻,危險系數太高,至少再派個內侍。
她派小雀去太醫院傳話,讓內侍學生也挑兩個合適的人選,最好是熟悉南方氣候的人,免得水土不服。
然後,進書房寫信。
一封給李伯武和田南,要在西南展開工作,就需要他們提供武力支持。
一封給金愛,她和金仕達管著生民藥行,今後藥材的栽培、炮製、運輸,都少不了藥行的加入。
一封給瑪瑙,誇讚她這回辦事漂亮,並詢問她對張念恩的安排。青年二十歲還未成親,想來他們夫妻有想法,多半是想留在京城。
四封長信寫完,一個上午就過去了。
晌午隨便對付兩口,下午就見了小貴族。
他討要一匣黃金,十箱最好的瓷器,還有大量絲綢。
程丹若眼睛都不眨一下:「雖然你過於貪婪,但既然你帶回了我要的東西,我會滿足你的胃口。」
她叫人抬上準備好的報酬,黃澄澄的金子一閃一爍,絲綢泛著華美的光澤,瓷器晶瑩潤澤,精美絕倫。
小貴族屏住了呼吸,過了會兒,用蹩腳的漢話說:「也許,您願意和我的父親談一筆交易。」
「我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美麗的國家。」程丹若好整以暇,「他能為我帶來什麼呢?」
小貴族道:「我的父親是一位公爵,他是女王最信任的貴族。」
「女王?」程丹若的世界史一般,分不清歐洲如今哪個女王在位,奧地利的,英國的,還是俄國的。
小貴族說:「是偉大的英格蘭女王。」
噢,伊麗莎白一世。程丹若稍微有了點概念,卻道:「我對你們和法蘭西、西班牙的恩怨不感興趣。」
「我們在美洲有大量土地。」小貴族浮誇地畫大餅,「那裡物產豐富,不僅僅有神樹,還有黃金,遍地都是黃金和寶藏。」
程丹若懂了,英國現在應該在新大陸有了殖民地。
新秩序的序幕已然開始。
「我不想和你的父親談交易,他只是一位公爵。」她微笑,「讓你的女王寫信給我,假如她能給我想要的,我也會給她想要的東西。」
小貴族從廣東到京城,已經見識了這片土地的廣袤與強大。
同樣是廣闊的土地,新大陸可以征服,這裡不行。
他躬身彎腰,姿態謙卑:「我願意成為您的信使。」
程丹若注視著他,像是注視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浪潮。
興盛的,衰弱的,奴役的,掙扎的。
世界即將變化,這個古老而美麗的國家,該怎樣穿透時光的迷霧,平安駛向嶄新的未來呢?
「希望你能為我帶來好消息。」
良久,她如是嘆息。
-
三日後,去雲南的人選定下了。
山水路遙,願意去的人寥寥,再篩選掉不合適的,最後僅有兩人。
一個是醫館收養的女嬰,被汪湘兒認作乾女兒,跟著她姓汪,叫汪燦燦。她天生兔唇,可天性開朗,勤勞刻苦,是醫館新一代女醫中本事最好的。
山薑原本想讓她繼承醫館,可汪燦燦說,京城的女醫很多,南方卻很少,她想帶著自己的一身本事,到更廣闊的天地闖一闖。
還有一個是宮裡的內侍,叫留忠。他的身世較為復雜,幼年被人拐走,半路逃跑結果被野狗追逐,咬傷嚴重。
幸虧有人路過,救了他不說,見他傷到了命根子,性命難保,就去求閹割的匠人替他割了,僥幸活命。傷癒後,他無路可去,只能進宮。
他願意遠赴雲南,是因為家鄉就在南方。
程丹若專程見了他們,替他們準備好行囊,又給了他們太醫院醫士的令牌,以及驛站憑證。有了這兩樣信物,他們就算是官方人士,能夠免費住驛站,得到當地官府一定的庇護。
汪燦燦和留忠難免惶惶,連連發誓,一定小心辦差,決不懈怠。
「你們不必緊張。」程丹若嘆息,「我已經老了,很多事已經有心無力,只能由你們去完成,我只能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幫助。」
兩人垂首拜倒,不敢言語。
彼時,他們都不知道,這一去就是大半生。
程丹若花了半生,才終於得到金雞納樹,而從金雞納樹到金雞納霜,又是兩個年輕人的半輩子。
這樣一代又一代的付出,就是醫學的傳承。
-
是夜,菊花開遍庭院,桂花飄香十里。
謝玄英回到家中,見程丹若坐在窗下的羅漢床上,案几擺著幾樣小菜。
清蒸板鴨、鹵牛肉、油炸鵪鶉、酥魚乾、醃黃瓜、黃芽菜,還有一碟花生。
「下酒菜。」他瞅了眼,「今天是什麼日子?」
「喝酒的日子。」程丹若拿出杯盞,倒了一杯甘醇的酒液。
謝玄英聞見味道,稀奇道:「蓮花白?難得見你喝這個。」
程丹若平日小酌多是果酒米酒,從來不喝烈酒,怕喝多了手抖,妨礙動手術。
雖然,她已經近十年沒有動過刀子了。
「從今日起,我解禁了。」她一飲而盡,感受酒水劃過喉嚨的辛辣,與殘留在口腔的芬芳,「以後想喝多少喝多少。」
他挑眉:「心願已了?」
「了了。」她倒滿第一杯,「千秋功業,我佔三釐,足夠了。」
謝玄英拿過酒盅,陪她喝了一杯:「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位極人臣二十年,她始終戰戰兢兢,不敢大意,好像隨時都有覆滅之禍,可人生不過百,若不曾鬆快,多少可憐。
她已經做得足夠好,應該偶爾放鬆,享受餘下的生命。
「我們都老了。」他感慨,「再過些年就致仕歸鄉吧,到松江建一處園子,每日賞花賞月,以度餘生。」
程丹若白他:「五十少進士,人家官途才開始,你倒是要致仕?」
他問:「你不想退?」
「還有很多事要做。」她稍加思索,隨便舉例,「建州已經統一女真各部,包括長白山的女真,他們很少和我們做羊毛交易,征伐不斷,再過二十年,必成心腹大患。」
謝玄英擰眉。
「據琉球的商人說,倭軍調動頻繁,似乎想再次對朝鮮用兵。」她道,「馮成源沒了,這回再打,誰去?」
第一次朝鮮戰爭過後,昌平侯因傷去世,謝二水戰的本事一般,馮大繼承昌平侯的爵位,卻沒有老爹能打。
馮四只頂他爹一半,也懸。
謝玄英想想她方才說的「五十少進士」,又覺得自己還行:「我去?」
「滾蛋。」
「還有西洋人,彈丸之地卻在新大陸擁有一大片領土,多少糧食。」程丹若這兩年發愁最多的就是糧食不夠。
人口增長,土地卻沒多,糧食產糧也上不去,都快煩死了。
忍不住再喝一杯壓壓驚。
「行了,別想了。」謝玄英及時叫停,「方才還說心願已了呢。」
程丹若糾正:「這不是心願。」
「那是什麼?」他沒好氣。
「人事。」她說,「盡人事的人事,能解決固然好,解決不了,我也沒辦法。」
社會要發展,歸根結底是看生產力行不行。
這不是穿越者一拍腦袋就能改變的,必須一代代積累,一點點推進,最終在某一刻發生質的飛躍。
她沒法在現有條件下廢除君主制,相反,集權才能最有效地推行政策,就好像賦稅改革,沒有強硬手段,今天的稅目還是一塌糊塗呢。
現實如此,必須遵守物質規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計。」烈酒度數高,她有點醉了,「我哪能管這麼多,後人又不是不爭氣。」
「你醉了。」謝玄英提醒。
「是啊。」她若無其事地又喝了半盞,「你現在問我什麼事,說不定我都會告訴你。」
他立即問:「你偷看過我的書稿?」
程丹若矢口否認:「沒有。」
「說謊。」他頓時失去興趣。
「那我再喝兩杯。」她安慰道,「等會兒你再問問。」
謝玄英看看酒壺,替她斟滿。
程丹若啜了一小口,夾菜吃。
薄牛肉微辣,醃黃瓜脆爽,油炸小魚乾連刺都炸酥了,窸窸窣窣掉渣。
所有的菜都微鹹,很適合時不時喝口酒。
御酒甘醇綿長,越喝越上癮。
她喝一口,聊兩句,再喝一口,沒過多久,大腦就逐漸興奮起來,產生夢幻般的愉悅感。
「再過半月,就是你我成親的日子了。」他說,「你可記得那天的事?」
程丹若道:「記得。」
「記得什麼?」他問。
「餛飩雞。」她回憶,「很好吃。」
謝玄英將信將疑:「就你當時的樣子,吃得出滋味?」
「那天很餓。」程丹若對大婚的印象已然模糊,就記得他很美,餛飩很好吃,床上體驗很一般。
他見她還有印象,趁機算舊賬:「你第一天喝冷茶,吃冷點心,我說你,你還不高興。」
程丹若訝然:「有這事?」
她完全不記得了。
謝玄英決定算另一筆賬:「我在王家得了紅梅,想送你,你還不要。」
程丹若費力回憶,可腦袋沉甸甸的:「那是給我的嗎?」
「不然呢?」他奪走她的酒杯,「你已經醉了。」
她托住腦袋:「還沒有。」
「叫相公。」
程丹若:「……」
謝玄英悻然:「算你酒量好。」
「我酒量是不錯。」她壓住唇角的弧度,枕住手臂。
謝玄英想想,換了個問題:「你幾時對我生情的?」
「我喝醉了,睡覺去。」她撐起身,踩住半隻趿鞋,慢吞吞往臥室走。
謝玄英怕她摔,趕緊跟上攙住:「晃成這樣,我抱你。」
「得了,我能走。」她口中這麼說著,身體卻老老實實地靠在他臂彎裡,被他帶著走到床邊。
被褥已經鋪好,曬過的絲綿有種蛋白質的味道。
謝玄英幫她脫掉衣裳,蓋好被子:「睡吧。」
「都是酒味。」她呼出口氣,一股揮發的酒精味兒。
謝玄英四下看看,原準備點香,卻看見供在案上的柑橘,拿兩個放她枕邊。
水果清冽的香氣沖淡了渾濁的酒味,她摸索著抓住一個橘子,貼靠臉頰:「好香啊。」
「我給你剝。」他掰開橘皮,一瓤瓤餵給她。
酸甜的橘柔綻放在口腔,好吃極了。
程丹若不由望向他,燭光照耀他的容顏,眉眼與記憶重疊交錯。
她倏而困惑:「你有沒有想過——」
「嗯?」
「也許,是我第一次見你……」她費力地思索。
謝玄英一怔,訝然道:「什麼?第一次見我,在松江?」
「松江,上海,」程丹若喃喃說著,忽然斷片,「對,在上海,上……」
睏意來襲,眼瞼灌鉛似的往下掉,意識遁入無垠的夢境。
她沉沉地呼吸,竟是睡著了。
謝玄英看看她,再看看手裡的半個橘子,再看看她,一時不知作何表情。
半晌,默不作聲地把剩餘的橘子塞進嘴裡,一瓤瓤慢慢吃。
橘皮的芬芳縈繞在帳中,清涼的甜意。
燭淚淌落,像盛放的花朵。
謝玄英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關於松江的、鹽城的、嘉祥的、蒙陰的,也有關於大同的、貴州的、宮中的,又似乎什麼都沒想,只是安靜地享受這一刻的圓滿幸福。
再過半月,他們成親就三十三年了。
人易老,韶光易過。
但這有什麼關係呢?任他朱顏辭鏡,任他花落有時,他總會與少年鐘愛之人白首偕老,同寢共穴。
謝玄英起身,倒水擰帕子,給她擦臉,怕她口渴,又餵了點溫水。
程丹若安然地睡著,手舉在枕邊,眉眼舒展,像是貪睡的小孩兒,放鬆酣眠。
他掀開被子,熟稔地睡到她的身邊,望一眼床尾,確定她沒有踢被子。
然後,探身吹滅蠟燭,仔細掖好羅帳。
她翻了個身,腦袋搭在他胸前。
他摟住她的腰,輕輕撫兩下她的的背。
瓶中的桂花落了一片金碎。
窗外,老貓走過屋簷,眺望頭頂的月亮。
兩人相擁睡去。
就像過去的每一日。
亦是未來的每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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