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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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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7:47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七十一章 打根基

  程丹若對祝灥的學習問題,秉持「關注」但不「關切」的態度。

  她偶爾為代表田太后,過問一下皇帝的進度——結果當然十分慘淡,一直到冬天到來,祝灥依舊保持著相當多的曠課次數。

  和無數小朋友一樣,他無師自通的逃學技能:裝病、耍賴、逃避、擺爛……反正就是不肯學。

  老師們和他鬥智鬥勇,打得有來有往。

  在此過程中,內閣對她的態度明顯鬆緩了很多。

  他們都很清楚,假如不是程丹若頂住了壓力,小皇帝往後宮一躲,太監和太后一力包庇,老師們連小皇帝的面也見不到。

  皇帝隔三差五逃學,證明他得上學。

  顯而易見,程丹若在此事上一力支持了外朝。

  但他們都不知道,她對田太后也是「支持」的。

  「大郎還小,坐不住很正常,我們不必急於一時,又不必他考個狀元回家。」程丹若推心置腹,「所以,學多學少不要緊,關鍵是得上學。」

  她輕巧地敲打田太后,「願意學卻學不好,是先生之過,不願意學,就是天子之過了——大郎可不能讓內閣失望。」

  田太后當時沒懂,程丹若走後,王詠絮就為她補上了這一課。

  「娘娘可知伊霍故事?」

  伊尹霍光,廢立天子。

  田太后明白了。

  程丹若的意思是,學不好,換老師,不肯學,換天子。

  田太后自此知曉利害,無論祝灥今天怎麼鬧騰,也不鬆口說不用學。累了就明天學,病了就病好以後學,今天學不完,明天繼續,反正不能休學。

  祝灥看出了母親的底線,只能靠自己逃課了。

  晃眼一個月,祝灥的功課進度:剛剛學會認十來個字,課文一篇沒背會。

  程丹若什麼都沒說。

  她對幼兒園小朋友沒什麼要求,學渣就學渣,只希望翰林老師們能教會他最基本的道理。

  ——不要求他懂人人平等,至少尊師重道。

  ——不要求他勤儉節約,至少不要揮金如土。

  ——不要求他做到聖明天子,至少知道善惡是非。

  啥都幹不成,也好過瞎折騰。

  但事與願違,她發現,祝灥是個很有主意的孩子。他逃課都是自己逃,自己想主意,然後指使太監們照做,很少會問他們怎麼辦。

  他還摸透了老師們的脾氣。

  禮部侍郎最難纏,喜歡教育人,老翰林講課最細致,但是好騙,余有田上課比較有趣,好說話,作業做不完也不會挨罵,只會讓他當堂寫。

  搞懂了這個,他就不把後兩者當回事兒,逃課最多,且不做作業,上午的課只會在課堂上搗亂。

  聰明、機靈、有想法,這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程丹若斟酌過後,決定先靜觀其變。

  她不是育兒師,對幼兒教育一竅不通,拿親戚家的小孩舉例,小時候能背誦古詩英文的聰明孩子,上學後的考試成績卻未必出色。

  有的小孩幼時聰明,長大平庸,有的小孩起步晚,但後來追上,這都是說不準的事。

  她現在插手為時尚早,還會浪費大量精力,不如少管,讓朝臣努力。

  儒臣對天子的感情是不一樣的,越是忠誠,越是關切。祝灥逃了老翰林幾堂歷史課,什麼都沒學進去,老人家嘴角都起燎泡了。

  既然如此,就讓他們「對付」小皇帝去。

  楊嶠的首輔之位穩穩當當,程丹若卻未必啊。

  前年,她的目標是坐穩位置。

  這光靠江南肯定不行。

  豪強世家底蘊厚,人才多,但痼疾也深,一旦度過當下的虛弱期,指不定就反過來桎梏她了。

  還是廣撒網。

  是以,這個深秋,謝玄英以加強西北邊防為由,將屈毅提拔成參將,派往延綏鎮守。

  屈毅早就考中了武進士,之後一直留在京營刷資歷。

  現在資歷有了,後台也有了,順理成章地被派到九邊。只要他能立下功勞,升職是鐵板釘釘的事兒。

  楊首輔對此毫無辦法。

  謝玄英在兵部,靖海侯在都督府,父子倆聯手安插點自己人,他不可能這點面子都不給。

  同樣被調動的還有張鶴。

  金家父女已經在貴州待了好幾年,算是立穩了根腳。再把張鶴和瑪瑙夫妻放在貴州就太浪費了。

  謝玄英趁著昌平侯對東南的把控力減弱,將張鶴調去了廣東。

  程丹若則去信一封,讓瑪瑙多留意西洋人,她需要一隊能去美洲淘金的商人,並開出價碼,只要能為她帶來期冀之物,今後絲綢和瓷器都能便宜買。

  按照她的想法,目前海上霸主懸而未決,正適合在歐洲查找合作伙伴,一邊能為她去美洲尋東西,一邊能出賣對手的科學成果。

  船啊炮啊書啊什麼的,賣敵人家的有什麼負擔呢。

  至此,他們在西北、西南和南方,都算有了自己的一雙眼睛。

  可這還不夠。

  程丹若示意屈毅,在去延鎮前拜訪一下聶總兵。他們之前同在山西為官,並無齟齬,如今謝玄英在兵部又入閣,想來聶總兵識趣的話,應該願意和他們走得再近一點兒。

  總而言之,廣開人脈。

  不止是武將,文官也如此。

  謝玄英的同年榜眼龍子化在外為官已久,資歷不淺。

  他最近寫信過來,說又物色到一些西洋物,送給他們看看是否得用,若有用,盡管說一聲,他派家裡人再去搜索。

  東西不多但金貴,懷錶、香水和若干花卉的種子。

  程丹若:有番茄嗎?

  當然,這個是添頭,龍子化的姿態擺得前所未有之低,不再是同年之間的互相幫襯,而是明顯的投效了。

  而謝玄英也缺幫手。

  晏鴻之年紀大了,余有田、外放的晏大、同門林新都是親友團,雖然能夠互通有無,可他們並不是謝玄英的人。

  謝玄英不想讓老師一把年紀再操勞,必須自己籠絡人馬。

  龍子化的表態來得恰到好處。

  謝玄英打算把他弄回京城。

  同樣可操作的,還有被發配到貴州的左鈺。

  程丹若撈他撈得很早,夏天就已經完成,借的名頭就是「大赦天下」。

  古代判刑分立即執行和緩刑,比如斬立決和斬監候,後者就是等到秋天再殺。是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必須在秋天前完成。

  刑部擬定了名單,除卻十惡者不赦,其他或多或少都能減免。

  但第一次的名單上,主要是豐王被清洗時,被波及的江南士族。楊首輔給打了回去,說這都是先帝親自定的罪,所謂「年無改於父道」,怎麼能剛登基就推翻親爹的定論呢?

  閻韌峰十分頭疼。他是江南人,求到他家裡的人不知幾許,有許多是祖上便結下的交情,抑或是請出了他無法拒絕的人脈。

  於是,謝玄英找到了他,和他聯繫了下感情,最後把發配到貴州的艾世年和左鈺加上了。

  閻韌峰第一次遞名單。

  這回,官職高的幾個還是流放,只是從遠改近,比如原本發配瓊州的,改成了發配到雲貴,官職低的就從流放改成徒,在老家服苦役,挖石頭、修壕溝、清理河道。

  楊首輔還是不滿意。

  閻韌峰只好刪掉了一些江南黨的赦免。

  楊首輔批了,遞到光明殿。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察覺到不對,程丹若幹活的速度一向很快,除非與後宮有關,否則都是當天送去當天批,效率極高,可這回兩天過去,愣是沒有動靜。

  楊首輔立即遣人責問:怎麼回事,你怎麼幹活的,耽誤得起嗎?

  程丹若誠懇回復:沒看見,是不是你們記錯了,沒送過來?

  楊首輔:「……」

  這不是什麼新花招,司禮監用,內閣也用,通政司都會用,大家心知肚明,就是壓住了。

  閻韌峰遞了第三回名單,又把刪掉的人加了回去。

  楊首輔劃掉兩個,再打回去。

  閻尚書覺得可以成交,多兩個少兩個,於他本人沒有影響,能撈出幾個就足以交代,遂同意,遞上第四回。

  內閣批復。

  程丹若敲章。

  過了。

  預計左鈺和艾世年會在秋天收到赦免通知,腳程快一點的話,還能回京城過年。

  兵權和人到位了,錢也不能缺席。

  別誤會,這不是說程丹若打算撈錢,於現今的她而言,錢沒有任何意義了。

  家中的日常開銷,靠皇莊和牧場的收益就能持平,金銀珠寶不需要,還有很多皇帝、太后賜的首飾沒戴過,布料更是不缺,織造局每年白送,還有長保暖的一千兩分紅。

  她和謝玄英都不是追求享受的人,人一天也就吃頓飯,睡一張床,現在連送禮都省下了,錢完全夠花。

  錢不是銀子,是經濟。

  發展西北商貿,促使與胡人的長久交易,以此改變蒙古的經濟結構,讓他們逐步失去侵略的能力。

  以上是她對內閣的說法。

  內閣的態度卻很保守,主少國疑,他們傾向於暫時關閉互市,修築城防,減少和蒙古的往來。

  程丹若竭力表示,互市絕對不能關。

  「互市開了許多年,牧民所養的羊群數量遠超從前,今年一關,他們無法賣出羊毛,等於養的羊無法回本,沒有支撐冬天的花銷,直接破產。破產以後,這些牧民難道什麼都不做,坐以待斃等死嗎?」

  「他們要麼劫掠填補虧空,要麼賤賣羊群,可整個蒙古的羊群遠比從前多,供大於求,貴族豈是善人?地主會在米賤時維持米價,還是趁機吞併地產,將良民變為佃農?」

  「貴族得了奴隸,怎麼養活他們,還是讓他們繼續放牧草原?必是借此事煽動人心,揮軍南下。」

  「百姓小富即安,牧民得了錢財便能存活,怎麼會想與大夏開戰?只有野心家蠢蠢欲動,期望壯大實力。關互市於百姓無益,反倒是便宜了咱們的敵人。」

  她鮮少對內閣提意見,但若是開了口,內閣就得掂量掂量。

  如果真的關了互市,惹來金戈,誰負責?

  大家都不想負責。

  她又道:「我會寫信給雲金桑布,她一向主張與我朝和平互市,不起干戈,想來不難說服她節制韃靼,以免過往努力功虧一簣。」

  楊首輔沉吟。他差點忘了,雲金桑布在韃靼地位非同一般,而程丹若恰好對她有救命之恩,今後隨著身份的變幻,盟友關係也許會有更深刻的變化。

  遂退讓半步,同意不關互市,但要加重商稅,拿這筆錢充作軍費加強邊防。

  程丹若哭笑不得。

  她原本還想減免互市商稅,鼓勵貿易,結果反而加稅了。然則,內閣已讓步,她也沒法一下說服眾人,勉強同意。

  唉,發展商業,道阻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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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7:59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七十二章 看歷史

  《戲說夏史》

  上一章,我們詳細分析了祝灥在被立為太子前的腥風血雨,分析了泰平年間著名的妖龍案,現在,把時間線拉到慶天年。

  祝棫已經死了,但他留下了一群了不得的顧命大臣。這裡頭有不少耳熟能詳的名字,備受爭議的楊嶠,大貪特貪的張友,美貌掩蓋成就的謝玄英。

  但這一節,我打算講一個女人。

  就好像講先秦繞不開宣太后、趙姬,漢史躲不開呂后,唐史避不了武則天、太平公主,宋時不得不提劉娥、高滔滔一樣,夏史少不了程丹若。

  可她和這些女人一樣又不一樣。

  相同之處在於,她們都走出了條前所未有的道路:呂后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皇后,武瞾從妃嬪到皇后再成帝王,程丹若從命婦變成朝臣。

  不同之處,則是其他人都是皇帝的老婆,只有她不是。

  我知道許多讀者看到這裡,肯定會說她是祝灥的姨母啊。但我多方考據,還是認為此事存疑,這個說法最權威的出處是《夏實錄》,記錄了祝灥和程丹若的許多對話。

  祝灥稱之為「姨母」,但在其他史料中,並沒有提過田恭妃和程丹若究竟是什麼親戚關係,姨表姐妹,姑表姐妹?

  如果真是親戚,為什麼程丹若寄人籬下的時候,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陳家,而不是就在山西的田家?

  按照謝玄英的記載,程丹若當年都跑到松江去了。我比較傾向於是後期認的,可能雙方都有姓程的親戚,聯宗或者認了乾親。

  而且,退一萬步說,她們真是比較近的血親,姨母和親媽不是一回事。

  古代承認的八母是「嫡母、繼母、庶母、慈母、乳母、養母、出母、嫁母」,沒有一個是姨母。

  中國古代是父權制,所以庶母是母,姨母不是母。

  非要說的話,我認為早年程丹若代為撫育過祝灥兩年,算半個養母。

  但這點親戚關係有沒有用,取決於皇帝。舉個例子,你到一家公司上班,說我是董事長的親戚,人家給你三分面子,因為你能跟董事長接觸,你說我是前董事長親戚,人家會睬你嗎?

  程丹若登上政治舞台的時候,祝灥還沒斷奶(我沒胡說,他三歲才全斷奶),這點親戚關係,只能讓她進出宮闈,沒法讓她坐穩位置。

  她能立穩根腳,靠的不是虛無縹緲的血緣,而是實實在在的勢力。

  接下來,我會仔細分析程丹若的青史之路。

  首先,一切成功的起點,在於「名」,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同理,名分有了,你就獲得了入場券,而不是逃票進場。

  這個名份就是一個職位:尚寶女官。

  相信在此之前,從沒有人看重過這個崗位,但歷史告訴我們,有個正經的名頭很重要,比如造反前期,一個被朝廷定義的叛軍和被朝廷認可的義軍,待遇是截然不同的。

  程丹若如果沒有尚寶的職位,就只能通過太后干政,這就是名不正言不順了,人家隨隨便便就能把你幹掉。

  但人生的際遇就是說不準,我也不知道祝棫是怎麼想的,居然這麼給了。

  ——讓我仔細為大家解釋一下這個崗位。

  開國初期,太祖效仿唐朝設立了女官制度,但他比較小氣,女官的編制都給得很低,最高的尚宮才五品,而司寶女官則是尚服局下的一個分部門。

  尚服局是管衣服首飾的,司寶女官也只是單純地保管印璽。世宗朝時,不知道什麼緣故,增設尚寶女官,擢升為四品。

  這時候,尚寶女官的職能就和一十四監中的尚寶監重合了。但女官和宦官都是皇帝的家僕,當時並沒有人在意,直到祝棫臨死令程丹若代掌寶璽。

  好了,她身上兼併了尚寶卿的職責。

  要知道,按照古代的流程,寶璽的使用有三道關卡:女官保管印璽,尚寶監取還印璽,尚寶卿使用印璽。

  設立這樣的分工,就是為了防止濫用,互相制衡。

  但世宗末年情況特殊,祝棫的親媽病了,田太后的身體也很不好,無力垂簾,妃嬪裡估計也沒什麼能托付的人。

  祝棫沒有辦法,就靈活變通了一下,合併了這三項崗位的職能,間接讓程丹若獲得了干政的權力。

  她終於能夠名正言順地加入到政治中,而這個起點,其實也注定了她的終點。

  這是一條為臣之路,而不是為君之道。

  但在古代,混官場不是件容易的事。

  程丹若得到尚寶之位,就好像讀書人中了進士,前半生的努力到此為止,後面的路從頭開始。

  看看慶天元年的配置。

  楊嶠五十出頭,年富力強,曹綱六十,三十年資歷,薛聰六十差一點,謝威五十五,馮源也差不多。

  這班底正處於能打又能熬的歲數,人均老資歷,想出頭談何容易?

  程丹若大概也知道這一點。

  她花了很多年為自己布局。

  我總結了她的動作,可以歸納為三點:晉商的錢、西南的兵、江南的筆。

  這三點每一個都值得展開細說。

  -

  1、錢、錢、錢

  眾所周知,晉商是在夏朝崛起的,他們抓住了夏朝與蒙古的互市機遇,借著政策的東風乘勢而起。

  據府志記載,山西最繁茂的產業就是毛紡織和煤礦,特別是毛紡織,「家家有織女,戶戶養牛羊」,與江南蠶絲業並為兩大工業支柱。

  當時,山西一帶的紡織業完備到什麼程度呢?

  官府層面上,朝廷規定,百姓自家養的牛羊數量不能超過五頭,超過就要額外收稅,以免毀壞耕田。同時,降低進口羊毛的關稅,鼓勵商人買蒙古的羊毛。

  國家用這樣的規定,避免國內的畜牧業了侵佔農業生產。

  民間,牛羊本身可以買賣,羊毛用來紡織,不管是毛線還是絨布,產量都很高,牛耕田之外,也用來種牛痘,發過牛痘的牛在交易時可以減免賦稅,這就很好地促進了牛痘的接種。

  家裡貧困的,婦女在家紡織毛線,收個手工費,有錢一點的置備紡織機,自家用和租出去都有進賬。

  產出的毛線國內市場消化,絨布大量出口,遠銷歐洲不說,還反銷回了蒙古。

  蒙古的老百姓也沒什麼意見。

  牧民們通過互市,能夠交換到日常所需的鐵鍋、鹽茶、棉布,不需要劫掠就能熬過冬天,羊毛一年年收,屬於可持續發展。

  而於大夏的百姓來說,沒有了胡人南下侵略的擔憂,也就不需要逃難,地裡的收成只要過得去,就餓不死。

  又引入了紅薯、玉米、花生之類的外來品種,抗風險能力增加,手頭上也能攢下錢了。

  百姓有了錢,商業就隨之繁榮。

  晉商通過紡織業積攢了大量錢財,便不再滿足於商人的身份,渴望階級躍升。他們多方游(砸)說(錢),致力於提高商人的地位。

  砸錢最多的就是程丹若。

  有文人筆記記載,程丹若過生日的那個月,賓客盈門,每天都能看到各色商人上門送禮,什麼奇珍異寶都有,比皇帝的內庫還豐富。

  但所有珍寶一概不曾進門,原樣來,原樣回。

  筆者就很感慨,(當街感嘆)說這樣的寶物都棄之不顧,寧國夫人難道想要九鼎嗎?誰想路人和他說,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寧國夫人有幾樣東西來者不拒,分別是修路、造橋、義診。

  但凡做過這三件事的人,她就願意收下拜帖。

  筆者卻說,這樣又有什麼用,無非是多些沽名釣譽之輩罷了。

  路人說了句「行善論跡不論心」,然後挑著餛飩攤子走了。

  我懷疑這個故事是編的,不過也能佐證一點——程丹若確實不怎麼收錢,她和晉商有別的合作方式。

  早期主要是軍費的籌措。

  蒙古的衰落不是一蹴而就,與日本的戰事也花費了不少時日,還有西南的土司一直蠢蠢欲動,大夏總體安穩,局部動亂卻並不少。

  軍費一向都是大難題。

  到了程丹若掌權的時期,她就經常向商會籌集軍費,作為報酬,會給出力多的商人虛銜,什麼百戶、千戶、鎮撫、指揮使,什麼檔次都有。

  他們沒有實職,唯一的好處就是能住上相應級別的房屋,能穿綴補的官服。並且立下實際功勳後,升職直接從百戶開始,跳過了前面幾檔。

  中後期,隨著程丹若地位的穩固,商人與她的合作就變成了航海貿易。

  毛紡織出口歐洲,東南亞進口糧食,這一進一出,不僅消耗掉了國內產能,使蒙古始終被釘死在羊毛原料生產的砧板中,也緩解了部分國內的糧食危機。

  同時,江南絲織業也嗅到了解決危機的辦法。

  ——毛紡織是後起之秀,早期只能人工紡織毛線並手織毛衣,但後期隨著工藝的迭代,機器逐漸代替了人工。

  這個過程十分短暫,也就一十年,市場還未飽和,轉型沒遇到太多困難。

  但絲織業不同,蠶絲棉花就這麼一點,一旦更換機器,將造成大量織戶失業。想要平穩過渡,就得在改用機器的同時,不減少雇傭的人手。

  所以,江南選擇進口大量原棉,提升產能,出口外銷,磕磕碰碰地度過了轉型的陣痛期。

  就像我們知道的那樣,資本主義萌芽在了這一台台的紡織機中,在織女一雙雙巧手初露鋒芒。

  嘗到甜頭的新興資產階級,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程丹若的擁簇。

  他們思想開放,支持工商皆本,重視教育,希望子孫能通過科舉出仕,為家族實現階級躍升。

  但遺憾地是,雖然航海貿易進口的糧食,緩解了國內日益嚴峻的人地危機,但並未真正解決根源。

  而大商人在掙下不菲的財富後,因為傳統觀念的影響,依舊選擇收購土地,成為大地主,間接加劇了矛盾。

  程丹若為大夏續命一甲子,17世紀後期,夏朝沒能逃過封建王朝的宿命,女真的鐵蹄踏入中原,攻破京城,前夏自此覆滅。

  最後一個王朝的開創者,將與建州國爭奪這片土地的所有權。

  巧的是,這個源頭是從西南開始的。

  回到主線,讓我們一起看看,16世紀中期的安排,為什麼影響了一百年後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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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七十三章 計百年

  2、西南的巧合

  1700年,建州立國,1718年,女真入主中原,揮兵南下,攻破京城。夏哀宗與文武大臣逃亡至淮河以南,但在渡河時,哀宗意外落水身亡。

  彼時,哀宗還有一個尚在襁褓的兒子,可國破家亡之際,幼兒能有什麼用?大臣打算另立新君,但宗室遍布全國,不在身邊,一時確立不下來。

  故商討過後,朝臣們決定繼續南下,先到西南避亂,再立新君。

  為什麼西南會成為南渡的第一個選擇呢?

  從軍事角度說,西南地形復雜,女真的騎兵不擅長山地作戰,攻破不了西南的防線。但更重要的是,西南大量屯兵,至少十萬之眾。

  為什麼會這麼多,就要從一百年前說起了。

  謝玄英曾擔任過貴州巡撫,平定叛亂,同時,程丹若在這裡設立生民藥行,溝通雲貴川。

  後來幾十年間,西南大小的叛亂不勝枚舉,朝廷屯兵從未斷過,一直不曾少於三萬。

  等等,三萬合理,十萬哪來的?我可沒有胡說。

  1722年,後夏的開國皇帝祝明以「驅除女真,再續正統」為口號,正式起兵,當時兵力就有十萬(記載是30萬,但據我考據沒這麼多)。

  能招到這麼多兵力,原因很簡單。

  此地尚武。

  西南開化程度低,部族間鬥爭激烈,又有毒蟲鼠蟻、豺狼虎豹,危險性極高。但又多藥材、茶葉、辣椒,還都在深山老林(昔年程丹若和夷人合作,派人教他們種植藥材辣椒,這就導致好藥材的原產地都是夷人的地盤)。

  這孤身收購太危險了,商人們為了安全起見,就養成了雇傭鏢行的習慣,專業人士,專業嚮導,精通當地土語,一下降低了被殺人劫財的危險。

  有了需求,就會出現市場,西南鏢局如雨後春筍萌芽,並且逐漸開拓業務,不拘泥西南一地,整個南方都能走。

  換言之,形成了地方產業,許多城鎮整個鎮子除了種地的,就是走鏢的,慢慢也打出了名聲。

  異族入侵,國破家亡,大地主們為了保住腦袋,自然不惜錢財,捐錢出人,招兵買馬,這才輕輕鬆鬆招到了十萬兵馬。

  後來的發展大家也都知道了,祝明佔據長江以南的半壁江山,並在八年後擊退女真,光復夏朝,史稱後夏。

  這裡有一件比較有意思的事。

  祝明自稱宗室,乃是四川蜀王一系,可之前搶救性發掘陵寢,意外獲得了夏朝帝王的骸骨,驗證了下DNA,發現他與末代皇帝不匹配。

  考慮到皇室的血脈混淆概率低,我懷疑,祝明可能和前夏皇室沒有血緣關係,他是宗室子弟的養子。

  我也不是胡猜,有段記載非常有趣。

  大概是說,祝明在起兵前曾經受過傷,在生民醫館治療時遇見了後來的大將軍赤瀧。祝明見赤瀧武藝過人,就起了招攬的心思,東拉西扯,互攀交情。

  赤瀧說自己在醫館裡進出十餘次,每次都僥幸未死,因此認為自己身負使命,必定要做一番大事業。

  這話雖然被屢次提及,還寫入了後夏史,但我覺得他不是吹牛就是中二。

  祝明就說,我和你也差不多,曾經三次進出此地,一次幼年,一次少年,一次就是今天,閻王三次不收我,可見要我成就一番偉業。

  兩人遂結拜為兄弟,攜手起兵。

  為什麼我不認為祝明說謊呢,很簡單,生民醫館確實是個特別的地方。

  這是程丹若在西南開設的藥行,一方面買賣藥材,提升本地經濟,另一方面也提供一定的醫療。

  如果大家去過貴州,參觀過藥行的遺址,會發現藥行隔壁有一個小院子,名為慈幼局。這是專門收養嬰兒的地方,約有三十餘個保溫箱,每年冬天都會免費收養早產兒或棄嬰。

  也就是說,如果貧寒人家怕冬天養不活孩子,可以寄養到慈幼局,過了冬天再接回去,棄嬰養足月份後,安排善人收養。

  但在雲貴川三地,四川是最後才設立生民藥行,我專門翻了藥行留下的資料,有說法是,當年蜀王熱愛醫學,經常煉丹製藥,所以本地藥幫發展得很好,生民藥行難以搶佔市場,只在成都開了家醫館。

  祝明是宗室,只要不是落魄到極點,幼年生病也該是請大夫到家中醫治,而不是送到醫館,就算是送,也該選擇更值得信任的本地醫館吧?

  他說在生民醫館進出三次,未免太過奇怪。

  因此我大膽猜測,他是被無嗣的宗室在貴州秘密收養,後帶回成都的。

  在此之前,祝明就生活在慈幼局,他可能是棄嬰。

  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他立國之後,多次強調復立惠民藥局,並設立安樂院,供病人療養。

  當然,這和他在戰爭中嘗到的甜頭不無干係。

  西南因為程謝夫妻打下的底子,軍醫的人數不少,每有戰事,還會從京城派學醫的內侍支援。

  祝明和建州的戰爭中,傷亡率一直大大低於女真,這全依賴於西南的藥材和完善的軍醫制度。

  而世事就是如此神奇,程謝夫婦創立了這個制度,祝明推廣並完善了它,150多年後,又在與西方列強的戰爭中發揮了作用。

  一代傳一代,文明就此前行。

  ……

  好了,說了這麼多百年後的影響,讓我們言歸正傳,說說西南在16世紀後期的重要性。

  最淺顯的一點,便是謝玄英通過舊部,牢牢把控住了西南兵力。這無疑是一個莫大的威懾,畢竟單純的文臣搞他就搞了,有兵馬的人就得掂量掂量,人家會不會一氣之下搞一波大的。

  不過,謝玄英有生之年,都不曾動用過這些人為己謀利。相反,他多次調動西南的兵馬支援各地。

  前文說過,黔地尚武,民勇眾多,夏朝後期廣泛使用募兵制,緬甸入侵雲南,福建、江西、湖廣等地爆發動亂,除了本地衛所,徵調最多的就是西南。

  頻繁的戰事鍛煉了基層軍官,後來的武舉考試中,有不少武進士就是出身西南之地,算是一個大型的軍事培訓基地了,只不過都是真刀實槍打出來的。

  此外,因為謝玄英提拔了許多夷人軍官,生民藥行修建了許多驛道,大大加快了漢夷融合。

  夏朝末年,西南的民族矛盾遠不如初年尖銳,很多夷人都融入了漢人的生活,雙方通婚頻繁,漸漸消除了隔閡。

  可以說,這番布局不僅在當時有莫大益處,更是影響深遠,為民族大融合奠定了優秀的基礎。

  -

  3、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如果問我,夏朝中後期,什麼地方思想最開放,什麼地方文化最繁榮,什麼地方最富庶,那麼答案必定只有一個。

  江南。

  彼時,江南物產豐盛,美食華服數不勝數,一頓席面幾十道菜,海陸空俱全,果子要堆成浮屠塔,蔬菜用小碟子,小品用攢盒,旁邊還要有人彈琴奏曲。

  大街上隨處可見僭越穿衣的人,蟒袍尤其受歡迎,富貴人家誰家不穿,這人肯定老土,姑娘們流行起了穿男士的道袍,但不梳男子髮式,怪模怪樣,引得外地人一驚一乍,感嘆世風日下。

  但這一節,我們講的既不是絲造也不是美食,專注分析文化思想。

  程丹若通過和大商人來往密切,能夠間接調動大量資金,謝玄英在西南屯兵並培養軍官,支持八方,威懾力十足。

  但僅僅如此,他們夫妻恐怕並不能善終。

  特別是程丹若,女主臨朝,越往後走,路越艱險。

  武則天選擇登基為帝,劉娥選擇歸還政權,她們無法破除「牝雞司晨」的詛咒漩渦,因為社會認可的仍然是父權制。

  同理,人們認為,這個國家總歸是要有一個皇帝的,垂簾聽政不過緩兵之計,只要皇帝成年,監護人就要將權力返還。

  無論這個帝王是否昏聵暴戾,好像只要是皇帝,就比權臣更勝一籌。

  但在夏後期,人們終於對根深蒂固的君權天授提出了質疑。

  人們開始思考何謂天子,如果君王無道,民怨沸騰,除了勸誡,廢立君主算是一種仁德嗎?

  臣是誰的臣,君又是誰的君,天下究竟是君王的天下,還是天下人的天下?

  為人臣子,究竟是該誓死效忠君王,還是堅持為民請命?

  如果二者有衝突,該何去何從?

  很多人試圖給出答案,有人堅持王道,認為以臣弒君為謀逆,絕非仁德,這是比君王無道還要嚴重的罪行。

  但有人覺得,「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處之」,假如君王無法勝任自己的天命,退位讓賢是正確的。

  這也招來了反駁,你幾時見過無道的君主自願退位的?昏君之所以為昏君,就是不顧天下人死活。因此,用強硬的手段廢立君主,不是大逆不道,而是情非得已。至少權臣能夠廢立皇帝,證明他肯定比在位的人強。

  然而,慕強論遭到了更多駁斥,眾人認為,真正的賢臣是能夠感化君主,讓他自覺退位的,非要用不正當的手段逼退,雖無暴君之名,卻有暴君之實。

  總而言之,當時的人眾說紛紜,誰也不能說服誰。

  直到謝玄英寫了一篇文章講「君臣之道」。

  他認為,君臣名分不同,但本質並無區別,都是要為天下謀福祉。而之所以有君臣的分別,是因為人都有私心,臣是為了節制君主,避免他為私心害天下,君主是為了統率群臣,讓臣子揚長避短,齊心協力,同謀大事。

  但他不讚同廢立君王,認為人臣必須有底線,一旦當權者跨過身份的界限,維持國家運轉的綱常就被破壞了,百姓會隨之迷茫。

  ——假如臣能廢君,子能不能弒父?

  倫理是構建國家的基石,當權者更該恪守底線。

  而且,這也是為了保護賢臣,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仁臣知道自己是為了天下人才這麼做,可誰會信呢?如果正義的人背負千秋罵名而死去,天道又在哪裡?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人們最樸素的感情,因此,仁臣應該受到讚譽,這樣才有越來越多的人願意成為正直的人。

  但他也認為,不廢立君主,不弒君逆上,不代表不能節制皇帝。

  事實上,他非常支持扼制君權。

  「國家之務,決於內閣,內閣之要,在於君王,君王之擇,歸於百姓」。

  簡單來說,內閣具體處理國家大事,君王負責站在百姓的立場上,做出最好的選擇。

  那君王失道怎麼辦?他也給出了回答。

  「勿長君之惡,勿逢君之罪」,不要助長皇帝的惡行,不要逢迎他的罪名,「勸之誡之,遠廟堂而祀天地」,先勸誡他,不聽的話就不要再讓他管事了,只要用自己的身份祭祀天地,祈禱風調雨順就行。

  把架空說得這麼清新脫俗,實在是讓人拍案叫絕。

  令人意外的是,這種論調受到了當世人的普遍認可。

  保守派覺得,他堅持了臣子的本分,堅決反對廢立和弒君,不算大逆不道,只是比較激進一點而已。

  激進派覺得,他不同意廢立,還是有點迂腐,但君王不行就把他供起來當泥塑佛像,也不失為辦法。

  說實話,這種說法沒有兩邊不討好,反而兩邊討好,達成一致,簡直讓我大跌眼鏡,不由懷疑美貌是萬能的,長好看的人說什麼都對。

  ——開個玩笑。

  謝玄英的論點能得到正反兩方的支持,肯定不是因為他好看,而是靠事實說話。

  程謝夫婦當權的幾十年間,皇帝幾乎隱身了,但國家安穩,吏治清明,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不錯,史稱「慶熙之治」。

  人家用實力證明,皇帝不是必要的,一個好的內閣班底更重要。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現實基礎,限制君權的說法才有了市場。

  相反,如果國家動蕩,吏治崩壞,民怨沸騰,相信大多數人更渴望聖君出世,一掃乾坤了。

  夏中後期這段時間,經濟繁榮,思想開放,出現了許多思想流派,雖然在今人看來依舊保守,但在當時有著重要的進步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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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8:24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七十四章 輕生死

  祝灥七歲了。

  今年,他終於學會了全篇的《千字文》,《名物蒙求》也能答上一些,但歷史和哲學依舊一塌糊塗。

  老師已經換了兩個,禮部侍郎算是引咎辭職,他實在教不好小皇帝,老翰林則是心生悲憤,教育了小皇帝一個下午,結果祝灥非但沒有聽取意見,反而連續逃課數日,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勢。

  老翰林一氣之下不幹了。

  余有田其實也差不多,但他耐性好,人也佛,小皇帝瞎劃拉也隨他,不教作業也不罵,目標就是教會他寫字,不做文盲。

  他不愛囉嗦,祝灥需要上課的時候,就會上兩堂書法課,反正也可以畫烏龜。

  新上任的老師也是翰林院的編修,但年輕一點兒,四十來歲。他的來歷就沒有那麼多了,算是楊首輔的人,可關係並不緊密。

  選擇他的緣由也簡單,年輕力壯,也不像禮部侍郎身兼數職,算是全職老師,有的是時間精力和祝灥鬥智鬥勇。

  可惜的是,他們都忘記了,祝灥在長大。

  三四歲的他只是調皮,殺傷力有限,七歲的他已經逐漸進化為混世魔王。

  這一天,祝灥辰時起床,由兩位大宮女服侍著洗臉刷牙,換好衣裳。身強力壯的宦官提來早膳,滿滿擺了一桌。

  他隨便吃了兩口,就說:「今天去抓魚,滿滿!」

  這是他對滿太監親暱的稱呼,以前他說話不利索的時候就這麼喊,現在還是這麼喊。

  滿太監立時出現,笑容滿面道:「老奴已經吩咐下去了。陛下,是不是先去書房點個卯再去?」

  「不去,今日不是首輔。」祝灥含混道,「不理他。」

  楊首輔對小皇帝的教育很憂心,故雖事務繁忙,卻還是在每月朔望親自上課,既是檢查功課,也是和小皇帝培養感情。

  祝灥漸漸長大,慢慢懂得了「首輔」的涵義,也不大想得罪這老頭,平時不逃他的課,但其他老師就無所謂了。

  滿太監「勸」過一次,例行完公事,也就心安理得地不再提。

  祝灥吃過早飯,興沖沖地帶著人出了西華門,直奔西苑。御花園已經不能滿足他的玩耍,西苑才行。

  正值夏季,西苑草木蔥蘢,蓮花滿池,飛鳥成群結隊地降落在湖濱,湖水金光閃爍,美不勝收。

  祝灥進了西苑,先張頭看了看方向:「那邊是瑤華殿吧?」

  滿太監輕聲肯定:「是。」

  「那就不去那邊。」祝灥嘀咕了句,扭開了頭。

  他不太清楚瑤華殿的「祖母」是什麼樣的人,但田太后多次提醒他,要去西苑可以,但絕不能靠近瑤華殿。

  祝灥是個頑劣的性子,母親說不去,那他肯定要去看看,所以沒幾日,就偷偷溜過去瞅了眼。

  但什麼人都沒見到,就被小李公公發現拉走了。

  小李公公也說,千萬別靠近瑤華殿。

  祝灥生出了好奇心,死活要他說出理由,否則就治他的罪。小李公公被嚇到,只好告訴他,他剛出生的時候差點死掉,幸虧寧國夫人及時把他救了出來,而這一切都和瑤華殿有關係。

  再問他為什麼會死,他就不肯說了。

  祝灥見過父皇的死,知道人死了就沒了,難免發憷,這才乖乖遠離了那邊。

  好在不去瑤華殿,也還有很多地方可以玩。

  祝灥抓一把飼料撒進水裡,不多時,湖中的鯉魚就紛紛靠攏吞食。他趁機拿過笊籬一撈,就能舀上一條大鯉魚。

  今天也不例外,他很快舀中了一條格外肥美的紅鯉,拎起它漂亮的魚尾,「啪嘰」一下摔地上。

  鯉魚拼命在岸上掙扎,拍動尾巴,發出「撲騰」「撲騰」的聲音。

  水珠飛濺到了祝灥身上,他樂壞了,大聲叫好。

  魚撲騰了一陣,精疲力竭,逐漸不動了。

  祝灥又開始撈下一條,繼續重復上述的游戲。

  但魚大同小異,玩兩回就沒勁了,他又開始東顧西看,發現有一隻絢麗的大鳥停在不遠處。

  他立即興奮起來:「滿滿,弓!」

  這年紀當然不會是真弓,而是彈弓。滿太監將精心製作的彈弓和泥丸交給他,湊趣道:「陛下,瞄準了再打。」

  「朕知道。」祝灥使勁拉開彈弓,瞄準了大鳥。

  噗,泥丸射出。

  大鳥好像吃醉了酒似的,想躲卻沒躲開,一下被打中翅膀,撲棱起來,卻沒法飛走。

  祝灥哈哈大笑,走過去拎起大鳥的翅膀,覺得有點沉,但沒有放手,反而在地上摔了幾下。

  大鳥去啄他的手,他趕忙放開,罵道:「該死!」

  滿太監忙上前查看。雖然他知道,西苑知道陛下要來,放出來的鳥雀全都餵過酒糟,暈乎乎的飛不起來,爪子和鳥喙也被打磨圓潤,傷不了人。

  但祝灥畢竟是皇帝,再小心都不為過。

  好在沒破皮,只是有點紅腫罷了。

  「把這鳥扔進水裡。」祝灥生氣地吩咐。

  旁邊的小太監聽了,立馬接過大鳥,丟進湖中。

  大鳥爆發求生欲,拼命在湖裡拍打翅膀,想飛起來,可它翅膀折了,越動越是疼痛難忍,且羽毛內側也被打濕,變得沉重不堪。

  它發出尖銳的哀鳴,水珠大片飛濺,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澤。

  祝灥馬上忘了剛才的不快,拍手叫好。

  魚在岸上撲騰和鳥在水裡撲騰,都很有趣的樣子。

  那,還有沒有更好玩的呢?

  他眼珠子一轉,立馬有了主意,隨手指了個小內侍:「你再替朕抓一條魚,不許用東西,用手抓。」

  皇帝的青眼可是莫大的榮耀,小內侍在其他人豔羨的目光中上前,趴在岸邊用手捉魚。

  魚很滑溜,他也沒經驗,不管怎麼撈都撈不到,反而往湖中心去了。

  小內侍暗暗著急,唯恐錯失露臉的機會,乾脆又往水裡蹚了兩步,直到水漫到胸口才停下。

  水變深了,魚也變多了。

  祝灥一邊叫「抓不到不許回來」,一邊拿起了彈弓。

  他笑嘻嘻地看著在水裡撈魚的小內侍,瞄準他的後背,「噗」,泥丸射出,準確地打中了小內侍的背。

  小內侍吃痛,冷不丁踉蹌了一下,整個人就往水裡栽了下去。

  「啊!」他驚恐地大叫起來,拼命撲騰,雙臂擊打湖面,攪出大片水花,自己也吞了好幾口湖水,咕嚕咕嚕吐出一串氣泡。

  「好!」祝灥拍手,覺得人的動靜比魚和鳥雀大多了,也有趣多了,「不許讓他上來,朕還沒有玩夠呢。」

  滿太監欲言又止。

  祝灥卻像是發現了新游戲,繼續拿彈弓射。

  他的準頭其實並不好,後面幾次全都落空了。可小內侍太過緊張,不知道是該躲還是挨,腿在水下使勁蹬來蹬去,一不留神就抽筋了。

  水下抽筋,危險性非同一般,他整個人不斷往下墜、往下墜,想呼喊救命,口鼻中卻已盡是水沫,完全無法說話。

  他在水中漂浮,漸漸沒了動靜。

  祝灥覺得沒勁了,怏怏不樂地擲出彈弓:「無趣!」

  滿太監朝其他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把小內侍拉起來。然而,當兩個會泅水的宦官下去,把小內侍拖上來的時候,人已經沒了氣息。

  「滿公公,這……」大家不知所措。

  滿太監立即帶走祝灥:「陛下,咱們去那邊瞧瞧,有兔子呢,打兔子去。」

  祝灥卻伸頭看了眼死掉的小內侍:「他死了?」

  旁邊的宦官不敢不答:「回陛下的話,人沒氣了。」

  「真的假的?」祝灥踢了小內侍一腳,他一動不動,就好像死掉的鳥和魚,半點不經用,遂掃興道,「算了,今兒就回去吧,下午咱們鬥蟈蟈。」

  滿太監連聲應下,簇擁著他回宮。

  只有一個宦官留了下來,隨手招來西苑的粗使太監,叫他們抬走小內侍的屍體。

  「送去靜樂堂燒了吧。」他漫不經心地吩咐。

  兩個粗使太監即刻照辦,抬走了地上年輕的屍體。

  他才十五歲。

  -

  祝灥小小的腦袋瓜裡,塞滿了對他來說重要的事,比如給母后請安、逃課、新鮮的東西、游戲……小內侍在他心裡無足輕重,他甚至都不記得對方的臉。

  那人於他而言,就好像柱子上的雕花,一直都在,卻從未留意過。

  人沒了,又怎麼樣呢?他捏死過很多蟈蟈,摔死過很多魚,打死過很多鳥,宦官和他們有什麼區別?

  他完全不懂,所以也沒有在意。

  直到程丹若出乎預料地出現,問他:「今天有人死了。」

  祝灥還是有點怕她,可隨著年月的增長,他漸漸發現「姨母」並不可怕,因為「皇帝」才是世界上最大的人。

  他就是皇帝。

  「好像是。」他滿不在乎地說,「姨母問這個做什麼?」

  「你用彈弓打了他,害他溺水卻不許人救他,有沒有這回事?」程丹若問。

  祝灥嘟囔:「是又怎麼樣?他不好玩,一下就死了。」

  「人是給你取樂的嗎?」程丹若道,「老師們教過你『仁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你這麼做是『仁』嗎?」

  祝灥非常冤枉:「我只是和他玩,誰知道他就這麼死了!」

  「你在拿人命取樂。」程丹若冷冰冰道,「祝灥,你是人,他也是人,如果落水掙扎的人是你,你覺得好玩嗎?」

  「我是皇帝!」祝灥撇嘴,「他又不是!」

  「你是皇帝,不代表你就可以隨意欺負別人。身為帝王,更該愛民如子,只有皇帝有仁德,國家才會安定。」她說。

  祝灥最不耐煩的就是這種大道理,扭頭道:「知道了。」

  但程丹若不是給他上課的老師,講道理只是為了先講一下道理。

  「你不用敷衍我。」她淡淡道,「你當然不明白,師傅們和你說過千百遍了,你從沒有聽進去,因為你不懂。」

  祝灥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不妙,警惕地看向她。

  「沒有經歷過的事,你當然不會懂,我今天就教教你,人命是一樣的。」她抽出袖中的藤條,「過來,跪下。」

  祝灥驚呆了。

  他沒有挨過打,卻知道這是要挨打了,幾乎跳起來:「姨母要打我?」

  「你父皇臨死前,讓我好生教養你,今天我不教你,來日你昏庸無道,就是我的罪過。」程丹若道,「祝灥,你過來跪下。」

  「朕是皇帝!」祝灥火燒屁股似的,飛快躲到了椅子後面,叫囂道,「你不能打我!」

  「陛下平日不上課,君臣名分倒是學得挺好的。」程丹若平靜道,「放心,子告父,妻訴夫,都要受罰,我以臣責君,當然也是如此。」

  她舉起藤條指向他,「今日我打你十鞭,自己挨二十鞭,陛下可以放心。」

  祝灥徹底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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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8:41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七十五章 挨頓打

  乾陽宮共九間大屋,寬敞至極,可祝灥跑了兩圈,只覺得地方太小了,他東躲西藏,椅子後躲了,桌子底下藏了,卻還是逃不過圍堵。

  「滿滿!」他呼喊救兵,「救我!母后!救我!!來人啊!」

  稚嫩的聲音迴蕩,卻無人回應。

  程丹若提起裙擺打了個結,袖子用襻膊挽起,方便活動,然後一步步靠近:「別叫了,所有人我都支了出去,沒人會救你。」

  祝灥有點慌了。

  他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光桿司令,那別管是縣令、首輔還是皇帝,只要你手下沒有人,再高的位置也都是假的。

  「姨母。」他磕磕巴巴,「朕知道錯了,別打、別打我……」

  「你過來跪下,我就姑且算你是真的。」程丹若指著空地,「過來。」

  祝灥哪裡是知道錯,是知道怕,眼見求饒沒用,轉頭就跑,誰想大門怎麼都打不開。他拼命拍門:「有人嗎?救救朕!母后!母后!」

  他急壞了。

  外頭無人應答。

  守在門外的滿太監也好,其他太監宦官也罷,飛快交換著眼色,不是無人心動想出聲,可其他人死死盯住彼此,容不下背叛者。

  他們在乎死掉的小內侍嗎?

  不在乎。

  命比草賤的人,死了就死了,有什麼稀奇的?但誰都不想成為下一個。

  今天,小皇帝會為一時取樂害死別人,以後說不定就是他們。

  象房豹房裡多少猛獸,假如小皇帝要他們進去逗豺狼虎豹,他們從不從命?遵命後,又有多少機率活下來?

  哪怕滿太監都不敢拍胸脯保證,說小皇帝不會讓他送死。

  既然如此,程夫人想教孩子,就讓她教唄。反正先帝遺命讓她教養孩子,又是親姨母,名正言順。

  他們就自己瞎了聾了,推脫自己不知道就完事兒。

  程夫人從來不叫他們為難,他們也投桃報李,不做背叛的人。

  祝灥拍門的聲音漸漸低弱下去。

  程丹若抓住了他,扭住他的雙手,把他硬拽到柱子旁邊,拿布條捆了。

  「姨母,我不敢了。」祝灥沒力氣了,要哭不哭,不給她捆綁,「放開我!」

  程丹若充耳不聞,死死打了個結,將他綁在了柱子上,臉朝著柱子,背和屁股沖著外頭。

  她拿過藤條,揚起手臂,毫無廢話地抽了上去。

  祝灥屁股吃痛,憋不住真哭了:「哇!」

  「疼嗎?」她問,「疼就對了,這是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大家都是人,別人會疼,你也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不喜歡的東西,別人也不喜歡。」

  祝灥繼續嚎:「我知道了,別打。」

  「你挨一下就覺得疼,想別人來救你,人家死之前掙扎這麼久,你為什麼不許別人救他?」她揮動藤條,狠狠打向他的屁股。

  並道,「記住了,『善人者,人亦善之』,『擠人者人擠之,侮人者人侮之』,怎麼對待別人,別人就怎麼對待我們,做皇帝更是如此,你愛護百姓,百姓才會尊你為君王。」

  祝灥當然沒聽懂聖人言,但沒關係,屁股上的疼痛已經讓他理解了意思。

  他真的有點後悔了。

  「別打了,嗚。」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嗚。」

  但就像小內侍求救的時候,無人救他,此時此刻,祝灥的哀求也毫無作用。

  第三下依舊結結實實地抽向了屁股。

  「知道錯了嗎?」她問。

  祝灥連連點頭:「知道、知道。」

  「錯在哪兒了?」

  他傻眼:「我、我不應該騙他下水……」話音未落,就覺得不對勁,驚恐地看向她。

  可為時已晚,程丹若道:「你知道下水會死,還要騙他下去?」

  祝灥欲哭無淚:「我就是覺得好玩!我沒想過他會死!」

  「真的嗎?」她問,「你知道魚扔上岸會死,鳥掉進水裡也會死,卻不知道人溺水一樣會死?」

  祝灥嘴巴開合,不知道該不該說真話。

  「你還小,不知道人命貴重而犯錯,這不可怕,」程丹若道,「但知道錯了卻不肯悔改,反而狡辯撒謊,就是錯上加錯。」

  她毫不手軟地連抽了幾下。

  「我再教你兩句話,『過而不改,是謂過矣』,『不貴於無過而貴於能改過』,人犯錯不可怕,只要改過就好,我再問你一遍,你做錯了嗎?」

  祝灥屁股疼如火燒,哪裡還敢頂嘴:「我錯了,我、我不應該……」

  程丹若道:「不該為自己取樂,害人性命。」

  他趕緊復讀:「不該為自己取樂,害人性命。」

  「你以後會改正嗎?」

  他點頭如搗蒜:「改,姨母,我真的改。」

  「你要明白,每一個人都是母親十月懷胎,才能出生在這個世界,但要他死卻很容易,一剎那就夠了。」程丹若道,「你娘這麼疼你,別人也有爹娘,他們的兒子死了,該有多麼傷心?」

  祝灥抽抽搭搭,還是狡辯了句:「可我是皇帝。」

  她反問:「你以為這是皇帝該做的事?我今天打你,就是因為你做了皇帝最不該做的事情。」

  祝灥茫然。

  「『治國之道,愛民而已』,皇帝是最該愛護百姓的人,你對待百姓,應該像你母親對你一樣,關心他們能不能吃飽飯,天冷了能不能穿暖和,有沒有遮風避雨的屋子住,而不是捉弄他們,讓他們你的一己之私白白死去。」

  程丹若言簡意賅,「這些道理,老師們都教過你,你都忘了嗎?」

  祝灥心虛了。

  先生們好像講過類似的話,可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壓根不當回事。

  什麼是皇帝?在他小小的心裡,皇帝就是最大的,別人都要聽他的話,這就是皇帝。

  到今天,他才知道皇帝做不好是要挨打的。

  程丹若見他面露怯色,才問:「我打你幾下了?」

  「七下了!」他飛快回答,「姨母,我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你真的記住了嗎?」

  他使勁點頭:「記住了。」

  程丹若頷首:「好,剛才這七下算你犯錯的懲罰,接下來三下讓你長點記性,把我的話牢牢記住。」

  說罷,不等他抗議,使勁往他屁股上抽了三下。

  祝灥才多大,臀大肌才多大,後面必定是傷上再加傷,痛上加痛。

  他慘叫起來:「疼!」

  程丹若沒有手軟,結結實實地揍完了,才給他鬆綁。

  並開門叫人:「去叫太醫,給陛下上藥。」

  滿太監趕緊扶起趴地上的祝灥:「陛下可好?」

  誰想祝灥人不大,腦袋卻很機靈,眼眶還掛著淚珠,卻要問:「姨母真的會挨打嗎?」

  「我說話算話。」程丹若沒打算逃避這頓責罰。

  別以為孩子小就隨意糊弄,他也會思考、會琢磨、會試探。

  要讓他長記性,就得以身作則,讓他親眼看到,即便是身為皇帝,只要犯錯,底下的人也會勸阻他,並不惜代價。

  今天有程丹若願意挨打,來日就有忠臣願意死諫。

  相反,假如她今天巧言善辯,逃過了懲罰,祝灥不能拿她怎麼樣,心裡卻一定會大打折扣,認為只是自己不夠聰明,才不得不挨打。

  程丹若環顧四周,冷冷瞥過滿太監,故意跳過他,指向另一個太監,「你來。」

  那個太監是管祝灥穿衣服的,聞言怔愣:「夫人……」

  「我打了陛下,自然也要挨罰。」她遞過藤條,平靜道,「我打了陛下十下,就罰二十下,滿公公年紀大了,手上沒勁,你可別糊弄陛下。」

  祝灥不自然地別開頭。

  程丹若放下裙擺,端正地跪在金磚上:「打吧,沒人會怪你。」

  太監看看手裡的藤條,再看看一直盯看的祝灥,咬咬牙:「得罪了。」他走到程丹若背後,揚手揮下了藤條。

  堅韌的藤條抽打在後背,第一下就痛得程丹若臉色煞白。

  但她一聲不吭,只屏住了呼吸。

  太監知道,這罪是越久越難以忍受,不敢拖延,一下接一下抽上去。

  夏天的衣料本就輕薄,程丹若穿得又是絲綢,更是嬌貴,沒幾下就透出嫣紅的血跡。

  「啪」「啪」「啪」,太監一口氣打了七八下,微微緩口氣,覷著她的臉色,見她沒有叫停,硬著頭皮往下打。

  但他也知道關竅,前幾下用了大勁,後面的卻收了力道,聽著響亮,實則只傷皮肉,不損筋骨,養一養就好,不落病根。

  這時,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田太后焦急地進屋:「大郎、大郎!」她一眼就看見了趴在榻上的兒子,他哭得滿臉通紅,枕頭都濡濕了,忙不迭追問,「你沒事吧?疼不疼?」

  祝灥見母親來了,立馬恢復底氣,告狀道:「姨母打我!」

  「姐姐!」田太后不由生出幾分惱怒,她前半生沒少挨打,閨女不值錢,都是拿柴火一下一下往身上抽,疼得死去活來。這樣的苦,怎麼忍心讓兒子承受,不悅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程丹若,「大郎還是個孩子,你……」

  話說到一半,才發現她也在挨打,立時頓住。

  滿太監解釋道:「寧國夫人說,她以臣責君,領雙倍杖責。」

  田太后滿腹的責備就卡在喉嚨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半晌,還是疼愛孩子的心情佔了上風:「大郎還小,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程丹若沒理她,囑咐太監:「繼續打,還沒打完。」

  太監的腰彎得更低,手臂高高揚起,「啪」一下抽在她背上。

  鮮血滲出,沾濕了衣裳,印出一片血痕。

  田太后聽得心驚肉跳,唯恐兒子也被打得皮開肉綻,連忙扒開他的褲子,見臀部大片青紫,滿是紅腫和淤血,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疼不疼?」

  「疼。」祝灥剛剛是疼哭的,現在是委屈哭的,「娘!」

  他撲進母親懷裡。

  「快叫太醫。」田太后慌亂地吩咐,餘光卻瞟向程丹若,「姐姐,大郎是皇帝,怎可……」

  「他是皇帝,原本該娘娘教的。」第二十下打完,程丹若的臉上已無血色,她艱難地起身,「娘娘心疼孩子,不肯教他,那只能我來教,否則百年後,我有何顏面去見先帝?」

  田太后語塞:「可……」也不能打孩子啊。

  還打這麼重。

  「栽秧要趁早,教兒要趁小。陛下已經不小了,再不教就晚了。」她抿抿唇,感覺背部撕裂一般疼痛,遂懶得多和她廢話,「臣有傷在身,不便當值,就先告退了。」

  她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門外的宦官踟躕了下,覷眼看著裡頭的皇帝和太后,不知道該不該扶她。

  程丹若發現了他們的動作,擺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扶,強忍住疼痛,慢慢往宮外走。

  烈日炎炎,她卻覺得很暖和,可後背出了汗,沒多久就感覺到傷口巨痛無比。

  真痛。

  難以想像,東廠、詔獄和刑部受刑的人,該怎麼熬這種皮肉之苦。

  程丹若深吸口氣,屏住呼吸,雙腿卻沒有力氣,步履維艱。

  好在剛到門口,牆根下就閃出兩個小內侍,一左一右扶住她:「夫人慢點。」

  程丹若見已經過了影壁,裡頭的人看不見外面,便未拒絕:「勞煩了。」

  他們誠惶誠恐:「您言重。」

  寧國夫人是為了一個和他們一樣的小內侍,才冒天下之大不韙責打了陛下,他們心裡如何不感激呢。

  別的做不到,扶她一段路總是成的。

  程丹若笑了笑,往牆根下的陰影處站了會兒。

  果不其然,很快見到了聞訊而來的楊首輔。

  他看著程丹若,欲言又止。

  「請元輔再向陛下和太后講一講道理吧。」她交待,「我不方便,這兩日請您多費心了。」

  楊首輔點點頭,徑直走向乾陽宮,但沒走幾步,扭頭看了眼。

  她今天穿的白紗衫,背心的血跡暈染一片,十分可怖。

  他不由嘆口氣,心想,大概這就是「忠臣不避死,諫不違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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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8:53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七十六章 養病中

  程丹若帶傷回家,意料之中的人仰馬翻。

  謝玄英今天不在宮裡值班,傍晚下值才得知此事,匆匆趕回家裡,卻發現她已經窩在了涼棚下,背部的傷口全部清理過,且敷好了藥粉。

  她懷抱竹夫人,倚靠在羅漢床頭,正在吃刨冰。

  他屏退丫鬟:「怎麼回事?」

  程丹若說了來龍去脈,搶在他責備前開口:「我也不想遭這罪,可只有這樣才能堵住別人的嘴,也好叫大郎知道利害。」

  謝玄英知道她說得有理,但不妨礙他不爽。

  「行了。」他一點不想聽,仔仔細細檢查她的傷勢,「傷到筋骨沒有?」

  「都是皮肉傷。」程丹若道,「只是看著嚇人,就是為了嚇他。」

  謝玄英冷笑:「看來是我不禁嚇?」

  她:「……」

  「親娘不管,叫你受這罪。」如果田太后不是太后,祝灥不是皇帝,謝玄英這會兒肯定要數落他們一頓,但君臣名分之下,他只能隱晦地抱怨,「你也是,平時不管不顧,這會兒倒是盡職盡責了,為何不叫首輔教去?」

  程丹若知曉他不是真的這麼想,故不解釋,閉嘴等他發洩。

  果不其然,謝玄英又說了一長串無異議的廢話,最後下結論:「這兩天你不許出門,好好在家養傷。」

  「是是是,我哪都不去,就在家裡養病。」程丹若趁機塞他一口刨冰,「消消火氣。」

  刨冰是細碎的冰塊,拌著酸奶、水果和蜂蜜,甜滋滋,清清涼,在夏季吃來再好沒有了。

  他吃了兩口,奪過她的勺,一口氣吃完了剩下的。

  這回,輪到程丹若心驚肉跳了:「停,空腹不能吃這麼多涼的,當心胃難受。」

  謝玄英白她:「總該叫你嘗嘗我的滋味。」

  她無語:「你嚇我我嚇你,好一對怨侶。」

  謝玄英假裝沒聽見,說她:「你也三十幾歲的人了,別人這年紀都快做祖母,你就不能好好愛護自個兒?」

  程丹若繃不住:「三十幾歲怎麼了?我年輕著呢,改嫁都來得及。」

  他扭頭:「你再說一遍?」

  「三十歲沒什麼不好的,比十幾歲的時候快活多了。」她故意跳過最後那句,理直氣壯道,「你有什麼意見?」

  謝玄英知道她不敢說,悻悻道:「別再讓我聽見這種話。」

  又繞回來,「安哥兒下個月就娶親了,快的話明年你就要做叔祖母。」

  程丹若:「……」

  「你這傷沒有十天半個月好不了。」他叮囑,「好生待家裡歇著,別想著不待在宮裡就忙別的,見人又得換一身衣裳,折騰的是你自己,知道沒有?」

  她頓了下,才道:「知道了。」

  「聽話。」謝玄英摟過她的肩膀,輕觸唇角,「等你好些了,咱們就去蓮花池洗馬。」

  六月是洗寵物的季節,皇宮洗大象,百姓家洗馬。程丹若事務繁忙,一直沒什麼機會參與這種活動,這回負傷,倒是能好好休息兩日。

  她想想,點頭應下:「好,許久沒有外出踏青,正好賞花喝酒。」

  謝玄英瞥她:「受傷不能飲酒。」

  程丹若:「你好煩。」

  「煩死你。」他更沒好氣。

  霞光映燦西廂,上了年紀的麥子趴在脊獸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

  程丹若破天荒休了病假。

  睡覺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吃早飯,擼貓玩狗,坐在涼棚裡吃看看話本。

  《白素貞》已經連載完了,白素貞與許仙有情人終成眷屬,小青游歷紅塵,有了諸多感悟,決定回青城山繼續修行。

  法海多次阻撓這對愛侶失敗,發出了「人妖殊途,情無二界」的感嘆,最終放過白素貞,自己在金山寺開壇授法。

  故事結尾,許仕林出生,高中狀元,光耀門楣,一家三口又去西湖踏青,讚美江山之大,山水之秀麗。

  總的來說,是個皆大歡喜的好結局,古代讀者們十分滿意,沒有人要給姜元文寄刀片。

  姜元文因《白素貞》聲名大噪,最近摩拳擦掌開始寫第二個故事。

  這也是程丹若給的命題作文,名為《女狀元》,借的自然是《再生緣》的靈感。

  只不過,白素貞在民間有故事基礎,孟麗君沒有,她只套用了人物關係。女主角為救未婚夫,女扮男裝考中狀元,沒想到回家後未婚夫已經死了。

  她悲痛欲絕之下,立誓完成父親和未婚夫的志向,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她拜未婚夫的父母為義父義母,奉養兩位老人,同時被吏部任命為縣令,到了某縣城為父母官,在當地推廣紅薯,興修水利,整治貪腐。

  三年後,她考核優秀,升遷為按察副使,專職查案。

  每個案件就是一個小故事,什麼無頭案、碎屍案、密室案,一個個離奇無比,但她最終通過自己的智慧破解了案件,擒住真凶,令真相大白。

  期間,女主遇見了男主。

  男主原本是官宦之家,遭奸人陷害,滿門被殺,他被奶娘扮成女孩,藏在親戚家才逃過一劫。

  之後為了查證真相,報仇雪恨,改名換姓,平時就是個俠義的富家子弟,熱愛唱戲,時常扮成旦角上台。

  他偶然發現了女主的性別,便暗中觀察,在女主遇險時相救,並表明身份,想她替自己查明當年案件的原委。

  女主秉性正直,同意幫他查案。於是,男主喬裝打扮,變成婢女跟隨。

  兩人一邊調查案件,一邊互生好感,卻都不肯說。

  女主有心為未婚夫守節,男主認為自己大仇未報,不肯拖累對方。

  以上就是目前的連載進度。

  茶館裡每次講這書,都有人在吵架,爭論男女主角該不該在一起。

  有人提倡守貞,認為女主不該再和男主在一起,結果被人罵「老道學」,表示女主已經為未婚夫報仇,照顧他的父母,仁至義盡。非要守貞不是儒家思想,有違中庸之道,太極端。

  有人讚同他們在一起,但要求雙方恢復性別,男主考功名,女主回到後宅相夫教子。這是主流聲音,也是大部分認為的美滿結局。

  姜元文原是這般擬定的,程丹若看完後,立馬否了。

  她不方便見人,就寫了一張條子。

  「換裙釵,描粉黛,縱然是鶼鰈情深,終究意難平。死沙場,革裹屍,一身忠骨埋青山,初心不能改。」

  謝玄英回來查崗,正巧發現,不大滿意:「何必叫他們死?既然陰陽顛倒,不如假鳳虛凰,也是恩愛到老。」

  程丹若攤手:「我也不想,但世事如此,死了才不會計較她是女人,才能稱她一聲忠良。」

  謝玄英一時語塞。

  「故事裡的人還是好的,至少人們知道她做了什麼。」她自嘲,「我就不一定能善終了,等大郎親政,我能平安退回家裡,就算他有良心。」

  謝玄英蹙起眉梢,責怪道:「說什麼晦氣的話。」

  「實話總難聽。」程丹若笑笑,「行了,不說這個。」

  謝玄英卻不肯敷衍過去,正色道:「這兩日,宮內外都對你讚譽有加,可見公道自在人心,就算是君王,也不能指鹿為馬。」

  她挑眉:「說我什麼?」

  「誇你直辭正諫,女中文貞。」他道,「陛下年幼,等長大了通曉道理,自然明白你是為他好。」

  程丹若對此十分懷疑。

  但沒反駁,只道:「今後的事誰也說不準。」

  如有一日,祝灥真的突然懂事了,知曉對錯是非了,自然最好。可目前來看,以後平庸的概率很大,謹慎起見,就該早做打算。

  「希望陛下吸取教訓。」謝玄英比較樂觀,寬慰道,「太后娘娘那邊,挨了元輔一頓斥責,據說這兩日宮門都沒出,也是知曉不妥了。」

  程丹若沒戳破他的幻想。

  祝灥才七歲,誰都不會過早判定小皇帝的將來。

  她只是笑笑,輕巧地轉移話題:「也許吧。對了,文大奶奶說,我托她辦的事已經有了消息,工匠已經做出一台羊毛織布機,能產絨布。我打算讓她上京一趟,親自拿來我瞧瞧。」

  隨之毛衣編織手法的普及,購買成衣的人變少了,各商家以生產毛線為主,薄利多銷。

  畢竟毛線便宜,婦人買回家幾天就能織出成衣,花紋大小隨心所欲,不會浪費毛線,不能穿了還能拆。

  羊毛布則不同,多以羊毛、棉花和絲線混紡而成,柔軟不如絲綢,保暖不如純羊絨毛衣,裁剪還會多布頭,很不劃算,價格還昂貴,故而市場較小。

  程丹若有心讓毛紡織爭口氣,便委托各家商行研製新的紡紗機和織布機。

  只要效率夠高,就能降下成本,羊毛布只要足夠便宜,就一定有市場。

  她五年前就這麼做了,足足經歷五年之久,才算有了好消息。

  沒辦法,牛痘疫苗還算在專業邊緣,織布機改良就完全摸不著頭腦,只記得一個飛梭。但飛梭怎麼運作,為何提升了效率,她一竅不通。

  哪怕今天收到訊息,說有了新的織布機,能不能符合她的預期也未可知。

  但她必須表現出足夠多的重視,這樣才能鼓勵其他人繼續投錢改進。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邀請文大奶奶上門做客。

  「如果運氣好,我就打算在工部運作一下。」程丹若和丈夫打招呼,「你覺得能不能做成?」

  謝玄英思索道:「工部應該不難。」

  六部中,吏部最核心,禮部最清貴,工部最有錢。

  她為尚寶三年有餘,稍微動一動,楊黨不會不給面子。且毛紡織本就是她搞出來的,「物歸原主」也情有可原。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程丹若撥過髮辮,看了眼後背,感覺有點癢,「我還有一個打算。」

  謝玄英見她不舒服,示意她伏自己腿上,解開她後背的紐扣,細細吹氣。

  「好點沒有?」他問,「什麼打算?」

  「好一點。」背後傳來微微清涼,大大緩解了傷口結痂的癢意,「你說,廢除樂戶如何?」

  在古代禁娼很難,大多時候不過一紙空文,直到新社會才真正得到禁止,但廢除樂戶卻並非做不到。

  說白了,樂戶多是罪犯妻女,在教坊司賣身賣藝,人數不多,與現存的統治階級沒有利益之爭。

  官妓之外,還有龐大的私妓團體。

  但不能因為還有私妓,就不去救官妓,能救一個是一個。

  「今後罪犯妻女,罰入紡織局為苦役。」她征求土著意見,「你以為如何?」

  謝玄英:「刑舂?」

  程丹若:「?」

  「就是罰女囚舂米。」他道,「不過舂米辛苦,紡織應該好一些,我讚成,事生產總比享樂好。」

  她有了一點信心:「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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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9:07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七十七章 夏日好

  程丹若的外傷漸漸癒合,淤青卻一時半會兒消退不了。

  傷在背部,靠不好靠,坐也不易坐,她不耐煩待在家裡,就打算出門玩玩。

  謝玄英履行承諾,挑了個多雲的好天氣,和她一道帶家裡的馬去蓮花池洗澡。

  蓮花池邊,許多人家都在浴馬,一匹匹活潑健壯的馬兒奔進池子,舒服地打了好幾個滾,水花大片飛濺,女眷都離得遠遠的。

  謝玄英牽著馬,對妻子說:「你走遠點,別摔了。」

  「水淺,不要緊。」夏天熱得要死,難得能光明正大玩水,程丹若哪肯錯過,拿著水瓢也蹚了進來。

  冰涼的湖水漫過鞋襪,舒服極了。

  春可樂拱她,催促她動手。

  她彎身舀了一瓢水,澆在馬兒寬厚的背上,拿刷子篩掉塵土,和它說:「好在給你剃了毛,不然這麼長的毛髮不好乾,容易生病。」

  春可樂呲呲牙,看向冬夜雪。

  冬夜雪沒有剃毛,它的毛髮比較薄,只把鬃毛梳通後編成麻花辮,看著就是個俏麗的姑娘。

  同樣被剃毛的還有冬未來。

  它活潑得很,一頭紮進水裡,無師自通地刨起了水。

  程丹若被甩了半身的水,伸手揪它耳朵。

  冬未來眨巴大眼睛,親暱地蹭她。

  乾的半邊身體也濕了。

  「去換衣服。」謝玄英催她,「小心著涼。」

  程丹若道:「濕都濕了,再待一會兒。」

  「做夢。」謝玄英把韁繩交給小廝,拉住她的胳膊,「走,回去。」

  程丹若拗不過他,只好跟他上岸。

  岸邊芳草如茵,百花盛開,錦障一道道隔開視線,圈出一方清淨的野炊地。僕人們早已搭建好一座帳子,裡頭有恭桶、水盆和衣架,方便主人梳洗。

  程丹若擦乾水痕,換了身紗衫襴裙,連鞋襪都一併換過,這才乾爽地走出去。

  謝玄英也換好了衣裳,正坐在席子上告狀。

  「我叫她換,她還不肯,這麼大人了還要嬉水。」他為晏鴻之斟茶,「老師該管管她了。」

  程丹若:「……」

  他們不是單獨來的,晏鴻之和洪夫人年紀大了,出門次數漸少。想著他們二位也許久不曾出門,兩人便一同邀請了他們,今日在蓮花池賞花野餐。

  晏鴻之笑眯眯地喝了口茶,不接茬。

  謝玄英繼續道:「她從來不知道多為自己考慮,這回結結實實挨了二十下,好幾天了,淤青半點不退。」

  洪夫人聞言,立即轉頭問:「這般嚴重?怎麼不再養養?」

  「家裡悶得很。」她道,「想出來走走。」

  「你也該保重身子了。」洪夫人道,「不然等年紀大了嘗到苦頭,為時已晚。」

  程丹若還未答話,謝玄英就搶答:「我也這般勸過,師母可知她說什麼?死了有的是時間歇息。」

  她:「……」這人沒完沒了了。

  「我管不了她了。」他道,「您二位管管。」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晏鴻之戴上水晶眼鏡,看向遠處的風景,「這副眼鏡是要清楚些,比之前的好。」

  程丹若道:「您之前的是老花,遠處當然看不清,這副是近視。」

  此時,眼鏡在高門大戶已不是稀罕玩意兒,可要配到一副度數適宜的眼鏡卻還不太容易。

  她前段時間重新做顯微鏡,順便就仔細寫了近視和老花的原理,並絞盡腦汁回憶物理知識,復原了部分光的知識點。

  匠人們了解清楚原理,就很容易打造出不同度數的鏡片,大大方便了近視和老花人群。

  「怪不得。」晏鴻之不懂原理,但很滿意。

  謝玄英見他們自顧自聊起來,唯恐跑題:「老師!」

  「行了。」晏鴻之煩他,「人是你自己要娶的,成婚十幾年,跑過來和我說三道四的做什麼?嫌不好的話,和離就是了。」

  程丹若瞟過視線。

  謝玄英悻然:「您偏心。」

  「我們可不偏心。」洪夫人拿起一顆番茄,剝開薄皮,「三郎,這麼多年,我和你老師從未在丹娘口中,聽過你一句『不好』。」

  程丹若吃瓜的動作微微一頓。

  謝玄英挑起眉毛。

  洪夫人剝好了番茄卻不吃,放在光下端詳,彷彿品鑑紅寶石:「自她成親那年回門,我問她,你待她好不好,她一直都同我說『三郎對我很好』。」

  程丹若莫名有點尷尬,辯解道:「我只是不習慣告狀。」

  「受了委屈就得說。」晏鴻之看熱鬧不嫌事大,拈鬚道,「你且說來,為父替你做主。」

  程丹若張張口,閉上了。

  她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想到什麼。

  蟬鳴聒噪。

  晏鴻之和洪夫人都擺出等下文的姿態,但程丹若毫無頭緒。

  空氣無比安靜。

  她低頭看向矮几,嗯,甜瓜水靈,杏子甘美,金銀花茶清澈芬芳。

  謝玄英清清嗓子,遞給她一杯涼茶:「那邊好像是孔廉之。」

  程丹若立即順著坡下來,佯作自然地問:「他也來了。」

  「我們要不要去打個招呼?」謝玄英征詢。

  程丹若不想假期變應酬,道:「人家還得接待我們,算了吧。」

  「也好。」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假裝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

  另一邊,孔廉之和幕僚、故舊一道在河邊空地坐了。

  柳絲低垂,隨風浮動,湖水粼粼,蓮花皎潔。

  旁邊的童僕擺開梅花攢盒,燒水煮茶。

  孔廉之環顧四周,和幕僚道:「那邊似乎是謝侍郎和寧國夫人。」

  幕僚定睛一看,不由訝然:「東翁好眼力。」

  馬屁拍得很膚淺,但孔廉之最自豪的就是自己養生有道,雖然上了年紀,眼睛半點沒花。

  當然,口頭要謙虛一下:「謝侍郎姿容出眾,鶴立雞群,誰人認不出來?他與夫人鶼鰈情深,那女子不是程夫人又是誰?」

  「有理。」故舊笑著捧場,順手取過攢盒的糕點,「唔,這玉米烙甘甜脆口,怪不得小兒愛不釋口。」

  梅花攢盒中有蜜餞、堅果和糕點,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黃金色的一片玉米烙,灑滿白糖,彷彿一片上等黃玉。

  幕僚也嘗了嘗,讚賞道:「這玉米色澤金黃,無愧於『玉』之名。聽說此物耐寒耐旱,適宜北地種植?」

  「不錯。」孔廉之道,「此為海外舶來物,寧國夫人在自家莊子上種了好幾年,篩出良種,去年開始便試著在北地推廣栽種,就與紅薯一樣。」

  故舊笑道:「這我知道,你也種過,還送來予我吃呢。」

  孔廉之笑笑:「謝侍郎在貴州栽種紅薯,傳到湖廣,我聽說這東西好,也叫人試了試,果然不差。」

  幕僚感慨:「雖然這兩年,朝野對程夫人干涉朝政頗有微詞,可就從這農桑二事來說,她造福頗多。」

  孔廉之道:「女主臨朝,向來多有爭議。」

  故舊連吃兩片玉米烙,一時甜住,取過剛泡好的茶,吹吹葉子,輕啜了口:「聽你的口氣,倒不是特別反對。」

  孔廉之沉吟:「前幾日在宮裡的事,你們聽說了沒有?」

  「有所耳聞。」

  「太后溺愛幼帝,人盡皆知。」孔廉之回京數年,和小皇帝也打過幾次交道。

  祝灥的性子已不是秘密,說好聽點叫機靈淘氣,說難聽點就是頑劣驕縱。大臣們一邊安慰自己,至少小皇帝身體健康,腦子也聰明,一邊暗暗擔憂,唯恐他長大後胡作非為。

  「程夫人為親長,又身負先帝遺命,教養陛下本就無可厚非,她偏要再全君臣之名,領受雙倍責罰。」他道,「不惜身而全忠義,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指責。」

  故舊道:「廉之認為她不是在沽名釣譽?」

  「不危人以要名,怎能算沽名釣譽?」孔廉之和程謝夫妻不熟,和楊首輔一黨也不熟,姑且算是局外人,遂中肯評價,「行忠義之事,得忠義之名。」

  故舊點點頭,被說服了。

  而幕僚則道:「當今年幼,程夫人所作所為並不出格,只消待陛下成年,她便放權還政,想來就能全一世之清名。」

  孔廉之頷首:「不錯,是忠是奸,等陛下成年便見分曉。這兩年,倘若她不危及社稷百姓,由她去便是。」

  幕僚捋捋鬍鬚,總結道:「『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東翁當靜觀其變,以待來日。」

  孔廉之含笑不語。

  -

  午時將近,日頭漸漸旺盛,曬得人「滋滋」冒油。

  洗過澡的馬兒臥在樹蔭陰涼處,愜意地打起盹。晏鴻之和洪夫人吃不消過於酷熱的陽光,已經提前離去。

  程丹若傷勢未癒,不想在太陽底下烤,轉移到蓮花池邊的茶樓小坐。

  今日天好,街上人來人往,許多孩子都朝著要來看洗象,茶樓門口有點擠。

  程丹若和謝玄英都是便服出行,沒帶多少人,混在人群裡慢慢走。

  也不知怎麼的,有個孩子調皮地掙脫了母親的手,伸手抓浮在半空的蜻蜓,結果一不留神就撞到了程丹若的後背。

  她後背都是淤青,輕輕碰都疼得要死,何況是被腦袋頂了下,頓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謝玄英立即扶住她:「怎麼了?」

  「我的腰。」她疼得淚花都出來了,低頭一看,卻是個摔了個屁股墩的小孩,頓時啞然。

  小孩知道闖了禍,跌坐在地上不敢起來。小雀伸手拽他起來,卻發現他胯下一片濡濕,竟然嚇到失禁。

  他的父母擠開人群,瞧見這幕也都嚇傻了,「噗通」跪倒,連連磕頭。

  程丹若扶住謝玄英的手臂,勉強站直:「別磕了,照看好孩子。」

  人群漸漸圍攏,她不欲多事,「我們回家吧,可能要下雨了。」

  老百姓沒有條件天天洗澡,人一多,滿大街的汗酸味兒,還有馬隨地大小便,味道十分可怕。

  謝玄英點點頭:「好,回吧。」他扶住她,「慢慢走,還疼嗎?」

  「沒事了,就剛剛一下。」她緩過勁,卻沒有掙脫他的攙扶,繼續手挽手。

  小雀和松葉緊緊跟在他們後頭,隔開人流。

  再遠些,只差幾步的茶樓上,視線一直追隨而去。

  兩個人在說話。

  「都說入觀庭戶知勤惰,僕婢言行明教養。」一人道,「程夫人的丫鬟沒有張口責罵,反倒是扶起了幼兒,足以見家教。」

  另一人問:「何必拐彎抹角,你又想勸我莫再彈劾寧國夫人,是也不是?」

  「堅之。」第一人嘆道,「你已彈劾她十幾封奏疏,都石沉大海。」

  「我為御史,風聞奏事乃職責所在。」第二人道,「寧國夫人屢次干涉朝政,結黨勾連,豈能坐視不管?」

  「即便無用?」

  「即便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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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七十八章 雲遮日

  《戲說夏史》

  誰知浮雲能蔽日

  第一節

  我第一次構思本書的時候,就決心不把內容寫成乾巴巴的歷史,而是代入當時的環境,體驗古代的人生,感受他們在那時的心境。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理解古人的選擇和感受。

  我能理解祝棫,武宗雄才大略,奈何留不住子嗣,晚年大開殺戒,攪得朝野腥風血雨。

  祝棫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藩王變成帝王。他努力想成為一代明君,最終卻變成一個精通權術的帝王。

  他既有君王的冷酷,又有作為祝棫這個人的感情。

  祝灥的性格也很容易代入,投胎成帝王苦求已久的兒子,幼年便被立為太子,而後順利登基為帝。

  他有一個溺愛自己的母親,一個畏懼的姨母,一群各懷心思的大臣。他在心智成熟前先成為了皇帝,而後才是祝灥自己。

  帝王的幻影主宰了他的世界,以至於出現宿命般的結果。

  有趣的是,這對父子雖然有身為帝王的冷酷無情,卻也有自己獨特的個性。

  祝棫喜歡畫畫,養了很多畫師,宮裡有什麼慶典宴席都要作畫紀念。十分寵愛孩子,無論是早逝的榮安還是善德公主,都賜予大量田地珠寶,對祝灥更是沒有話說,臨終前的囑咐,字字句句都是老父親的擔憂與血淚。

  祝灥喜歡養動物,獸房蓄養大量珍奇異獸,大象、虎豹、孔雀、長頸鹿,據說還進貢過一隻白獅子。

  沒事就在西苑搞動物世界,還讓人排演馬戲。

  當然,他們都不如祝沝,這位是歷史上著名的宅男兼手辦愛好者。

  他們都有自己的喜惡,很多時候也會憑心情做事。

  但程丹若完全不同。

  歷史上政敵對她的攻訐,基本上只有兩點:婦人干政,外戚當權。

  眾所周知,政客網羅罪名陷害的時候,是不管這事兒你幹了沒幹的,當年李悟被造謠和寡婦通姦,含冤自盡就是最好的證明。

  人家要攻擊你,你喝口水都是浪費水資源。

  程丹若被人翻來覆去罵這兩個標籤,除了這兩點確實好用之外,也是因為沒別的地方可作文章了。

  比如說,當官兒的最大弱點就是宗族。宗族傾盡全力供出一個金鳳凰,就得全家雞犬飛升才能回本。李方平死後遭清算,就是縱容族人吞併田產。

  但程丹若對大同程氏的壓制長達數十年,寧可修建學校,贍養孤寡,也從未扶持程家。

  程家子弟入朝為官,只做到太常寺博士,拎出來都不好意思提。

  別以為這樣克制很容易,眾所周知,程丹若出生在邊陲的一個普通家庭,在戰火的波及下失去了親人,不得不寄人籬下。

  好不容易尋回親眷,能這樣克制約束,在古代殊為不易。

  還有,她出身貧寒,顯貴後卻依舊簡樸。

  這點很難想象,都說窮人乍富,挺胸凸肚,缺什麼就愛顯擺什麼,何況像她一樣的身份地位。

  可人家就是不鋪張不奢靡。

  各種記載都佐證這點,《四一集》的妝容篇,謝玄英提到她成婚十幾年後,還戴當年謝家送的聘禮,金子褪色了就重新炸一炸,繼續戴。

  平時不戴金銀首飾,以絨花妝點,也是翻來覆去戴,直到上頭的絲絨掉落才換新的。

  《夏宮雜憶》裡,梁太監說她形容簡樸,紗袍刮了,問小宮女借針線縫補,過兩日接著穿。

  還有非常著名的歐洲傳教士布朗寫的回憶錄。

  「……我在中國的皇宮裡見到了這個國家的實際掌權人,她是國王母親的姐姐,擁有自己的爵位……她身體纖瘦,穿著像月光一樣皎潔的白色長裙,頭髮濃密烏黑,臉龐帶著溫和的笑意,幾乎沒有皺紋……她請我坐下,向我介紹了今天的茶葉和糕點,並誇讚我的語言能力,態度友好,也不像我此前見到的女子一樣羞澀,讓我回憶起了我的家庭教師……她擁有超凡的智慧,就如同陛下,以及修女一般堅定虔誠的意志……」

  西方人的描述難免誇大其詞,但能以「家庭教師」來形容,足以見她待人接物的謙遜與儉樸——歐洲的家庭教師多是沒落的貴族小姐,絕對不可能奢華。

  此外,文人筆記裡提到,程丹若出行總是乘青幔馬車,很少讓人避讓,有一回兩戶人家爭道,足足吵了半天也無法說服彼此,她的馬夫才說,兩位既然爭不出高低,就讓我家主人先走如何?

  對方不同意,反問你家主人是幾品官,他(指對方)一個三品官都不讓,讓你家豈不顛倒尊卑。

  馬夫就說,我們家主人既不是一品也不是二品,但家中七間九架。

  雙方一聽就趕緊把路讓開了。

  《夏實錄》也多次記載,數九寒天,皇帝怕風雪太大,特賜暖轎肩輿,可程丹若從來沒有坐過,始終堅持在宮中步行,「謹言慎行,無有僭越」。

  這多稀奇啊。

  古代權臣最喜歡什麼?讚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通過皇帝的禮遇,高出尋常臣子的規格,以凸顯自己特殊的地位,擺一擺別人沒有的威風。

  祝灥曾經賜過程丹若「見君不拜」的特權,但她拒絕了。

  彼時,祝灥已經十三歲,很難說這個恩典有沒有試探的意味,我以為有。

  因為程丹若的回答「君臣有別,銘刻在心,縱小禮不敢廢」。

  很多人解讀這段對話,或以為她恪守禮儀,或是認為她在消解祝灥的疑心,表達自己不久後願意還政的意願。

  但我不這麼想。

  古代的「禮」歸根究底是等級,周天子八佾,諸侯六佾,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地懂禮貌。

  恪守禮的人,自己對上恭謹,也必然希望下面的人對自己恭敬。

  程丹若完全不是這樣的人,她乘坐青幔馬車,打扮樸素,從未強調過自己上位者的身份。因此,說她守禮而婉拒,完全站不住腳。

  至於是不是在表達自己的忠誠,這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反正在我看來,少帝既然已經起了疑心,那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通的。他們之間不存在誤會,乃是實打實的利益之爭。

  根本矛盾不解決,光惺惺作態就能改變局面嗎?我不信。

  縱觀程丹若的人生,以及謝玄英後期提出的限制君權的主張,這段話的意思更像這樣——

  我永遠記得你先是皇帝,再是我的外甥。

  我不奢望犯錯被人放過,寧可防範未然。

  很多人說我陰謀論,可我堅信,守禮之人難長遠,唯謹慎方能善終。

  慶天四年的事就是一個例子。

  「上戲宮人為樂,寧國夫人笞之,倍於己」。

  從名分上說,程丹若是祝灥的姨母,雖是犯上之舉,可也事出有因,搬出先帝遺詔足夠應付了。再不然,打多少還多少,也能堵住悠悠眾口。

  她偏偏領了雙倍責罰,這已經不能說是謹慎,堪稱警惕。

  ——你就算恨我,也沒有辦法拿這事找我算賬。

  有趣的是,程丹若克己守禮,對別人卻十分寬容。

有一個御史叫石堅之,人如其名,又臭又硬,少時家貧,住茅草屋,親戚卻是鎮上有名的富商,他寧可餓得昏過去,也不願意上門打秋風。中舉人後,當地有錢人家想把女兒嫁給他,結果他以老婆剛死半年,還沒過孝期,拒絕了議親。

  這種人說他古板也好,不知變通也罷,反正很難搞。

  他連續十幾年不斷上書彈劾程丹若,見不到她罵,見到她當面罵,總之堅決要求她回家相夫教子,不要干涉朝政,以免造成不良影響。

  說實話,誰要是連續罵我一個禮拜,我都得抑鬱,別說連續十幾年罵我了。

  可程丹若不僅沒動他,還給他升了官,把他派到了大同做知府。

  因為這人缺點雖然一大堆,卻非常清廉剛正,衣袍打滿補丁,出門連一頭驢都租不起,查出過許多貪污瀆職的案子。

  其中就包括程氏族親強佔他人牛行,並毆人致死一案。

  石御史脾氣臭歸臭,人也不傻,怕奏章遞上去石沉大海,一連發了十幾封。

  結果沒多久,刑部就回了相關判決(死刑必須由三司復核)——絞立決。

  還有一句,「原籍處置,以儆效尤」。

  這人最後當上了大理寺卿。

  那會兒,還是程丹若當權,他也還是一如既往地彈劾她,直到臨終前的最後一封奏章。

  他沒有再提牝雞司晨,而是勸皇帝早日過問朝政,莫再假人之手,因為「程氏亡去日,君王如奈何?」

  她終有一天會死去,到時候,陛下你又該怎麼辦呢?

  我想,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承認。

  程丹若這一生謹慎小心,戰戰兢兢,既不為高官厚祿而得意,也不曾因被反對而惱羞成怒。

  從前我讀到《岳陽樓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句,總不禁思考,世上這樣的仁人能有幾個?

  或許,程丹若算是之一吧。

  在古代士大夫眼中,女主臨朝名不正言不順,但她終究為夏朝帶去了幾十年的太平時光,歷史終究認可了她。

  說了這麼多,讀者們也許感到疑惑,這一章節不是講祝灥嗎?為什麼大半筆墨都花費在了程丹若身上?

  理由很簡單,她是祝灥終其一生都無法翻越的高山。

  帝王至尊明如日月,卻有白雲遮眼。

  因此,要讀懂祝灥的人生,就必須先說明白,程丹若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她從邊陲一步步走來,經歷過親人俱亡的痛苦,忍受過寄人籬下的白眼,嘗過宮闈鬥爭的殘酷,履過西南不平的山峰。

  她為婦人提供了毛紡織,為士卒提供了軍醫保障,為深閨的婦孺提供了自我治療的途徑,為百姓提供了防禦天花的武器。

  假如我是祝灥,我也會絕望。

  這樣的敵人太強大了。

  她有驚世的功勞,堅定的心智,無暇的品德,誰能打敗她?但祝灥又不得不去嘗試。

  他才是皇帝,是這片江山的主人,是主宰萬民的統治者。而且,就算他不爭,各懷心思的朝臣也會提醒他、驅使他乃至逼迫他去爭奪。

  因此,無論願不願意,當祝灥漸漸成長,這個問題也變得難以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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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9:35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七十九章 兩件事

  慶天八年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曹次輔病重致仕。

  什麼病?老病。

  他老了,不能完成朝廷的差事,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讓他早點退休,回家頤養天年。

  換言之,他爭鬥失敗,成為內閣第一個出局的人。

  幹成這事的是楊首輔和謝玄英。

  起因則是與緬甸的戰事。

  緬甸東王朝日漸強盛,對外擴張,最終侵犯到雲南邊界,燒殺搶掠,邊情一度告急。但雲南總兵應對消極,錯失戰情不說,為逃脫瀆職之罪,專門請求曹次輔幫忙。

  可緬甸來勢洶洶,並沒有馬上退兵,李伯武得知消息,傳訊給了謝玄英。

  戰況無法隱瞞,曹次輔自不會再包庇,但段春熙抓到了他和雲南總兵的交易,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戰事失利,肯定要人負責,一個雲南總兵夠也可以,不夠也可以。

  謝玄英顯然覺得不夠。

  他打算請曹次輔回老家。

  曹次輔當然不肯,可段春熙有他和雲南總兵媾和的證據。如果不同意走人,他就不是退休,是問罪了。

  於是,他馬上找了楊首輔,希望他從中勸和,並暗示自己走了,謝玄英必然憑借與緬甸的戰事擴張勢力,屆時,楊首輔自己也會受到威脅。

  但楊首輔沒救他。

  內閣是最論資排隊的地方,曹次輔才是他最大的威脅。他不和謝玄英聯手,曹綱就該和謝玄英聯手了。

  屆時,他這首輔之位也會坐得很難受,那不如先下手為強,把對自己最有威脅的人踢下去。

  且謝玄英即便上位,中間還隔了一個薛聰,這是他座師——老師不能唯學生馬首是瞻,學生也很難對付老師,以免落下罵名。

  還有就是利益。

  程丹若和他說:「我知道元輔打算清丈田地,肅理稅法,願助您一臂之力。」

  楊首輔已經當了十幾年首輔,權有了,錢也有了,人臣的頂端,風景這樣好。但他自小錦衣玉食,渴望的不僅僅是名利。

  還有遵循自己的想法治理國家的野心。

  小皇帝登基數年,眼看立住了,他就想推行新的稅法,真正改變這個國家。

  改革必須得到上位者的支持。

  程丹若如果和他作對,必然難以施行,為換取她的協助,他只能默許曹綱離去。

  曹次輔請了一個多月病假,在家裡衡量過後,無奈又不甘地選擇了乞骸骨。

  程丹若沒走套路,爽快地批了他的退休,批完以後才一臉誠懇地上門,說不好意思,我忘了挽留的流程,為表歉意,代表天子賜了你點藥材。

  曹次輔氣煞。

  沒有挽留,誰都知道他是被趕走的,竟連最後的名聲都不給他!

  「無知婦人!欺人太甚!」他一骨碌從病床上爬起來,厲聲指責,「老朽於你三分顏面,你竟辱我!」

  曹四爺已回京,侍奉在老爹身邊,聽他胸腔震顫,面皮通紅,唯恐老人家一口氣上不來,忙扶他坐下:「父親息怒。」

  程丹若道:「您想想雲南的百姓,再生氣不遲。」

  她讚同士大夫的默契,政鬥不傷性命,下崗回老家就行。但這不代表曹次輔在隱瞞戰事之後,還能榮譽歸鄉。

  「是讓人以為您病重,天子憐憫才即刻允准,還是讓人揣測,您延誤戰情才被革職,您自己選。」她放下手中的人參盒,「如果是我,肯定好好養病,曹四爺前途正好,丁憂了多麻煩,外子記著他們少年情分,我可不一定。」

  「你……」曹次輔胸膛起伏,手指顫抖。

  程丹若欠欠身:「告辭。」

  她朝曹四爺點點頭,轉身離去。

  曹四爺立馬就給老爹跪下:「爹,稍安勿躁,咱們從長計議。」

  曹次輔看向兒子,半晌,頹然闔眼。

  無論是否情願,他的仕途都已經到達終點,再多的不甘心,為了家族和子孫的前程,也只能忍下。

  再怎麼樣,入閣已是輝煌至極,他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

  不是誰都能走到終點,像他這樣的人,才是大多數。

  -

  曹次輔病退沒幾日,謝玄英升任兵部尚書。

  他調動西南兵馬,支援雲南與緬軍作戰。

  程丹若手書急信一封,遞到貴州給金愛父女,讓他們調解生民藥行,盡量為前線部隊做好後勤,多招收醫學基礎的人入伍。

  並表示,如果有表現出眾的軍醫,可授予低階軍銜,千戶百戶不行,小旗、總旗還是可以的,正好編出一支醫療兵。

  兵馬調動,亦不能缺監軍,慣例由太監擔任。

  程丹若在從前的學生裡扒拉扒拉,挑出個功課好,做事也勤懇的學生,讓他去雲南為監軍。

  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我離開貴州已久,不知西南如何,你多看少說,將那邊的情形告知我,不要為非作歹,也不要替人隱瞞,明白嗎?」

  學生叫福山,閩南人,熟悉南方的氣候和環境,聞言連連點頭:「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仔細留神。」

  程丹若嘆氣。

  她現在理解皇帝為什麼喜歡派太監了。

  山高水遠,鬼知道下頭的人還是不是忠心,有沒有好好幹活,只能派人監督。但有效嗎?多半沒有。

  太監到了地方,多半與當地官僚勾結,收受賄賂,欺上瞞下。

  她也不信任福山。

  思前想後,又記起一個人。

  御史裡有一個叫石岩的家伙,脾氣很臭,經常上疏罵她。

  這種人可能是沽名釣譽,博取眼球,也可能是真的剛直不阿。她叫人打聽過此人的履歷,依稀是後者。

  遂晚上回家,和謝玄英說:「把石岩派去雲南紀功過。」

  這崗位就是從前魯敬天的活,紀律委員,專門記錄軍功,以免殺良冒功,頂替冒名之類的問題。

  謝玄英道:「可以是可以,就怕人家誤會你打算殺人滅口。」

  「不差這一條。」她道,「萬一好用呢。」

  他理解妻子的苦心:「依你。」

  「唉,遠居廟堂之上,處處都難。」程丹若理解了歷朝歷代的皇帝。

  他們待在宮裡,只能道聽途說地方的情況,不得不想方設法,分化、監督、平衡底下的官僚,免得他們聯合起來欺上瞞下。

  可從來無用。

  幸好他們不是皇帝,還有政敵。

  敵人就是用來監督自己人的最佳武器。

  謝玄英也深以為然,但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軍費有些緊張。」

  這兩年休養生息,減免不少賦稅,治理黃河又花了不少,國庫的錢很緊湊,打不成富裕仗。

  程丹若道:「我寫了幾封信,請各大商行幫忙,籌措藥材。如無意外,他們應該願意出錢支援。」

  生民藥行打算捐一部分藥材,可孤木難支,虧本多年的藥行拿不出太多錢,只能募捐。

  「捐得多的,我打算給個虛銜。」她征求意見,「是文職好,還是武職好?」

  謝玄英道:「只能武職。」

  「我想也是。」程丹若並不意外。勳貴之家多寄祿官,百戶千戶僉事指揮使,掛名錦衣衛的多不勝數,早已成為慣例,空有職稱而無實職。

  文職就要敏感很多,一有不慎,容易被人說成賣官鬻爵。

  夫妻倆三言兩語聊完正事,叫丫鬟端水泡腳,順便叨一叨家常。

  謝玄英問:「你想好了,要接齊王入府?」

  這就是今年的第二件大事了。

  程丹若以齊王漸長為由,讓他搬出承華宮,挪到宮外居住。之所以這麼做,倒不是她母愛泛濫,很想養個孩子玩玩,主要還是因為祝灥。

  祝沝一年年長大,慢慢懂事認人,不能把他一直關在宮裡。

  珠兒等人想著,他以後要在祝灥母子手下混飯吃,便教他去清寧宮請安,和皇兄問好。

  簡而言之,拍拍馬屁,培養感情,爭取今後到了封地,日子能好過一點兒。

  田太后過了八年好日子,過去的痛苦被掩藏在心底,優渥富貴的生活讓她也寬心許多,並不為難祝沝,他來請安便噓寒問暖,賜食賞衣。

  很難說這種行為,有無「六十年河東、六十年河西」的意思,但論跡不論心,太后和藹,宮人就不會給祝沝臉色。

  祝灥卻不是這樣。

  他是兄長,又是皇帝,和祝沝很少見面,沒什麼兄弟情義,每次見到祝沝,都會取笑:「二弟,你長成這樣,以後可怎麼說媳婦?」

  他虛歲十一,多少聽別人提起過成親之類的話,雖然不理解,可小孩子效仿的能力很強,張口就來。

  祝沝就更不理解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兄長嘲笑他醜。

  他很不開心。

  但珠兒說,祝灥既是皇帝又是兄長,不能與他爭執,他只能忍耐。

  程丹若去看他的時候,祝沝就躲在屋裡不肯出來。

  除此之外,祝沝小朋友到現在還不認字。

  他本來應該啟蒙了,但祝灥的老師不能給他講課,祝灥又經常逃課,如果祝沝乖乖上課,反而容易惹人誤會。

  程丹若為了他的安全,也沒提過這事。

  朝臣們也覺得,藩王不需要受到太多教育,越平庸越安全,故默認了這事。

  可這不是長久之計。

  珠兒說,祝沝現在越來越不喜歡出門,每天就悶在屋裡玩泥人,不願意和她們說話。

  程丹若思前想後,決定讓他離宮。

  「我已經和太后說過此事。」她道,「原本齊王這個年紀,就該挪出後宮,遲遲不挪,不過是先帝親口說過,讓他住在承華宮,太后不便開口。我說讓他早些離開,習慣在宮外的生活,對他和大郎都好,她就答應了。」

  田太后的心思十分簡單,說服她就好比三個手指捏田螺,手到擒來。

  何況,挪宮本就是對祝灥更有利,能進一步確認他為帝王的地位。

  對祝沝也好,至少離宮之後,他能認字了,也不會有人嘲笑他。

  謝玄英道:「你願意就好。」

  「你樂意嗎?」程丹若反問。

  他理所應當地點頭:「當然。」

  二人說這番話的時候,都不曾意識到,祝沝的到來為他們帶去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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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9:50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八十章 小朋友

  齊王離宮的事,朝廷內外一致通過。

  藩王早點滾蛋本就是政治正確,沒人會反對,雖然住到謝家有些微妙,可世宗遺命,讓程丹若照看他,也說得過去。

  當然,更重要的是祝沝身體不好,大家怕他單獨居住容易出事,沒人背鍋,遂默認。

  程丹若也留心,早有安排。

  她和安陸侯家的花園租約到期了,沒有再續租,直接砌了新牆,圈起來變成一處獨立別苑。

  如此,祝沝是住在別苑,不算住在他們家中。

  珠兒和其他奶娘、內侍也一道遷出,繼續服侍他。可以說,祝沝只是換了一個地方,身邊人一個沒換。

  程丹若還從宮裡「薅」走了個女官,打算讓她教小朋友認字。

  安全起見,四書五經都不用讀,認字就行,假如喜歡讀書,就學點詩詞歌賦,不喜歡,不管是學琴棋書畫,還是聽戲養寵物,都沒問題,做一個不需要文化的富貴閒人就行了。

  程丹若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做一個善良的人。

  不要殘害百姓,不要橫征暴斂,善待別人。

  照理說,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他和祝灥不一樣。

  祝灥三觀成型之前,他很少被人拒絕,更多被人鼓勵,想要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是對的。但祝沝體弱多病,被從小管到大。

  他想在地上亂爬,奶娘總會抱起他:「殿下不可,仔細傷著。」

  他想在冬天出去玩,珠兒就會勸他:「外頭冷,殿下不能吹冷風。」

  故此,祝沝應該更好教,也用不著廢太多心思。

  但凡事都有例外。

  在程丹若心裡,祝沝是乖巧版的祝灥,她對體弱多病的患兒抱有醫生的憐憫,也僅限於此。

  魯王不殘暴嗎?承郡王不離譜嗎?老齊王不狠毒嗎?

  藩王和皇帝比起來差一點,卻還是人上人。

  她對他們兄弟的態度,沒有本質區別。

  可於謝玄英而言,似乎並非如此。

  春日的一天,她提前下班了,僕人說謝玄英已經回家,她卻沒看見他。

  一問,卻說是在南山桃園。

  南山桃園就是收回來的大花園,因為祝沝多病,恐他早夭,謝玄英專程取了南山和蟠桃的意象命名,想小朋友活得久一點。

  他突然去了別苑,出什麼事兒了嗎?

  程丹若擔心,跟著過去了。

  春光明媚,碧桃滿枝,蝴蝶和蜜蜂在花叢中起舞,假山流水,潺潺清澈。安陸侯的家眷在花園裡住了十年,維護得很好,真像是家中的一處世外桃源。

  她走在花園裡,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腳步。

  遠處傳來似有若無的話音。

  她不由駐足,側頭張望。

  只見粉嫩的桃花樹下,謝玄英抱著祝沝,讓他勾上頭的花枝:「桃紅柳綠,樹高草低,世間萬物都是不同樣的,不必拘泥於外貌,而是應該看其品性。」

  祝沝抿住嘴巴,不說話。

  「每個人生來不一樣,有人眼睛大,有人眼睛小,甚至有人看不見,有人高有人矮,還有人沒有腿。」謝玄英耐心道,「假如人人都像殿下,非要把別人變得和自己一樣,那瞎子就要把別人的眼睛都刺瞎,瘸子把所有人的腿打斷,殿下願意看不見,願意走不動路嗎?」

  祝沝飛快搖頭。

  「你不願意,其他人也不願意。」他道,「珠兒她們照顧殿下盡心盡責,殿下卻要畫她們的臉,豈不讓她們傷心?你不想要的事,別人也不想要,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祝沝辯解:「她們沒有哭。」

  「她們喜愛殿下,想讓殿下高興,這才願意忍受痛苦。」謝玄英輕聲道,「容忍是一種美德,殿下應該學會忍耐和寬容。」

  祝沝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為什麼我、只有我是這樣的……」

  謝玄英想想,走幾步繞到湖上的九曲橋,將他放下:「殿下看這裡,湖裡有很多金魚,但每條都不一樣。這條頭上有黑斑,你看其他的魚,是不是沒有一條和它一樣?」

  祝沝趴在欄杆上,探頭張望。

  「這條腹部有一根線,其他的也沒有。」謝玄英道,「這條的紅色與眾不同,這條尾巴有紅點。」

  他一口氣指出十來條魚的特殊之處,而祝沝無論怎麼對比,都找不到第二條擁有這樣特徵的魚了。

  「樣貌天生,誰都無從選擇,所以,評價人更重要的是看品性而不是外貌。」謝玄英道,「有句話叫『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殿下可知其意?」

  文盲祝沝茫然地搖了搖頭。

  「孔聖人有兩個學生,一名宰予,貌美,一名子羽,貌醜。」謝玄英簡單通俗地說了這個著名的小故事,告訴他聖人從中得到的教訓。

  祝沝聽得半懂不懂,只知道是在說有個人長得醜,卻也得到了聖人的稱讚。

  他覺得好多了,又趴在欄杆上看魚。

  程丹若轉過芳菲的薔薇架:「你們在賞魚?」

  「姨母。」祝沝很熟悉程丹若,知道她會給自己帶禮物,雖然偶爾要喝藥,但珠姑姑和奶娘都說了,她是為了他好。

  他很喜歡這半個長輩,畢竟除了她之外,他所知的長輩只有田太后了。

  田太后對他不壞,可是「兄長皇帝」的母親,他也不喜歡。

  程丹若摸摸他的腦袋,表現出超乎平常的親切:「要不要撈一條帶回去,放在你屋子裡?」

  祝沝還沒養過魚,一時心動:「可以嗎?」

  他見過兄長養的狗,也想要一隻,可姑姑和奶娘都怕撲了他,也怕祝灥生氣,勸他別養。

  「可以。」程丹若招手,叫來門口等吩咐的丫鬟,讓她們取水桶和漁網,「你還小,撈不動,讓你姨夫給你撈。」

  謝玄英微微訝然,抬眼看她。

  她佯作不覺,又道:「一會兒再去書房挑魚缸,你姨夫也喜歡養魚,有好多漂亮的魚缸呢。」

  謝玄英更驚奇了,但當著祝沝的面不好表露,點點頭:「不錯,但你要好好照顧它,這也是一條生命。」

  這回,程丹若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妙。

  謝玄英:「?」

  她搖搖頭,接過丫鬟送來的撈網和水桶:「你要養哪一條?」

  祝沝盯向湖面,視線在紅色金魚和黑斑金魚中徘徊,表情猶豫。紅色的金魚完美無瑕,顏色猶如朱砂,亮眼璀璨,黑斑金魚卻和他有點像。

  「選哪條都沒關係。」程丹若說,「美和緣分都很好。」

  祝沝迷惑。

  「不必顧及他人的眼光,」謝玄英道,「千金難買心頭好。」

  祝沝咬手指,好半天才指向黑斑金魚:「這個。」

  漂亮的金魚人人都喜歡,但這條黑斑金魚大概只有他不會討厭。

  「好。」程丹若遞過網兜。

  謝玄英彎腰,撈起了那條特殊的黑斑金魚,放進水桶中。

  祝沝忽然就和它產生了聯繫,說:「兄長的狗有名字。」

  「你也可以給它取個名字。」

  祝沝苦思冥想。

  「不著急,先去挑魚缸。」謝玄英問,「殿下是自己走去,還是讓臣抱著。」

  祝沝身體虛弱,出入多被人抱,反而更想用腳走:「自己走。」

  程丹若暗吸一口氣,和顏悅色:「那要拉著手。」

  她遞手,示意他牽住。

  祝沝聽話的拉住她的手。

  程丹若忍耐一刻鐘,見小朋友氣喘急了,才問:「姨夫抱好不好?路很遠。」

  祝沝答應了。

  謝玄英一把抱起小家伙。

  祝沝看什麼都新鮮,四處張望,但出了園子,外頭僕人如織,他又畏懼起來,把頭埋在謝玄英的頸邊,遮住自己的臉。

  僕人見到主人,立馬避到兩邊,垂首而立。

  沒人看見祝沝的臉。

  一路到了書房,謝玄英叫人搬出庫存的魚缸讓他挑。

  祝沝看來看去,選了個繪有花蝶的瓷缸。

  謝玄英幫他把金魚裝進去,叫來柏葉捧好,親自送祝沝回南山桃園。

  程丹若沒去,說要去看看菜地的番茄。

  祝沝稍微有點遺憾,但不多。小男孩天生崇拜父親一樣的男性,他才認識謝玄英沒幾天,可他儀容絕世,氣度超然,飛快博得了他的好感。

  他開開心心跟謝玄英走了。

  程丹若:「嘖。」

  她摸摸牆根下年邁的大米和小米,拍拍新加入家庭的西施犬粟米,慢慢溜達到書房後頭的菜園子……哦不,準確地說是「耕織亭」。

  這其實是一處景致,種著絲瓜、葡萄、番茄之類的果蔬,坐在八角亭中,能感受茅屋耕織的樸素樂趣。

  謝玄英年紀越大,文人的農耕情懷就越濃。

  他不可能真的致仕種地,就在書房後造了這麼一處景。

  程丹若覺得很好,把番茄種這兒了——這是龍子化送來的種子,其他都死了,只有一株苗順利生發,居然真的是她心心念念的番茄。

  眼下這會兒,番茄還不是食用作物,而是觀賞植物。

  但沒關係,到她這兒早晚也會變成農產品。

  水壺灑出的水流均勻地浸透土壤,小心避開了還算脆弱的莖葉,葉片舒展,朝向溫暖的太陽。

  背後傳來腳步聲。

  「你今天怎麼了?」謝玄英見她在看番茄,自己就看葡萄藤,「突然對齊王殿下這麼親切?」

  程丹若好整以暇:「你覺得呢?」

  他沉默了會兒,小心翼翼道:「你這個年紀生子,我是不讚同的。」

  程丹若:「……什麼叫這個年紀?」

  謝玄英愕然,走近她問:「你真這般想?」菜園無人,他卻還是壓低嗓音,「難得母親都不催了,你何苦折騰自己?」

  「誰說我想生了。」她白他,「瞎操心。」

  他鬆口氣:「你突然性情大變,我怎能不胡思亂想。」

  「沒這回事。」程丹若再度否認。

  她的異常三分為祝沝,小朋友的確挺可憐的,七分卻是為面前的人。

  看見他在樹下耐心教孩子,她就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謝玄英待子侄後輩都很好,但祝沝十分特殊,他是祝棫的兒子,又不像祝灥是皇帝,藩王和重臣的差距固然有之,卻不深。

  這個孩子對他來說不一樣。

  他從祝棫身上得到父愛,是否情不自禁地償還給了祝沝。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滿足他的遺憾呢。

  這幾乎是老天給謝玄英的機會,讓他能回報祝棫,彌補童年缺失父愛的自己。

  正好,祝沝沒有父親,缺失了一個將他教養成人的長輩,何樂而不為。

  「我只是可憐二郎。」她輕描淡寫,「過兩日休沐,我們帶他去莊子上看看,如何?」

  謝玄英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搭手在她肩頭:「你只是可憐二郎?」

  「不可憐二郎,可憐你嗎?」程丹若瞥過眼,原話奉還,「你這把年紀了,還和小孩子比。」

  謝玄英悻然:「小心眼。」

  「我沒有心。」

  他建議:「家裡池子這樣多,再養隻鴨子吧,和你作伴。」

  「鴨子會拉便便。」程丹若望向他,「到處都是便便,踩一腳就是黃白色。」

  謝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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