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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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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5:23 |只看該作者
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六十一章 愛之橋

  和姜元文聊完,已經近九點,程丹若卻毫無疲色。大腦好像灌了一桶咖啡,清醒得不得了,精神充沛。

  乾脆點起燈,招來喜鵲和梅韻,安排今後幾天的事務。

  剛說到元宵的安排,謝玄英回來了。

  「你怎麼回來了?出什麼事了嗎?」她十分詫異。

  按照禮制,官員自今日起,應該都在衙門集體住宿,不能回家過夜才對。

  「沒什麼事,差不多就回了。」謝玄英解開貂毛大氅,「這麼冷的天,衙門裡誰住得了,大家都回了。」

  程丹若想想也是,六部衙門位高權重,可衙門舒適度存疑,夏天就罷了,冬天四處漏風,睡一夜就得感冒。

  大家都很「變通」嘛。

  「吃過沒有?」她一邊問,一邊解他腰間的荷包。

  拉開抽繩,裡頭只剩兩三塊芝麻糖。

  謝玄英任由她動作:「吃過了,衙門的飯菜一點油水都沒有,我們都是外頭叫的菜。你幾時回的?」

  「我回來吃的晚膳。」她拍拍他的胸口,「去洗漱吧,不早了。」

  「嗯。」

  他匆匆進浴室換洗。

  丫鬟們識趣地收拾東西退場。

  謝玄英洗漱過出來,差不多十點鐘了。程丹若正坐在妝台前梳頭,冬天不方便洗頭,必須每天拿梳篦細細篩掉塵土,再拿濕潤的布巾擦過。

  她不喜歡盤著髮髻入睡,還要重新編個辮子。

  「我給你梳。」他接過她手中的金鑲玉梳篦,握住髮絲,輕輕梳理。

  程丹若合攏鏡台:「今天你們忙什麼?」

  「和禮部商議了一下登極儀的事,都有前例,無需費心。」他也關心她,「你不會跪了一天吧?」

  「還好,隔段時間會起來走走。」程丹若道,「母親也還好,你不要擔心。」

  謝玄英點點頭,擁住她的肩:「歇吧。」

  「嗯。」程丹若攏好鬢邊的髮絲,熟稔地編了個簡單的魚尾辮,將燭台挪到拔步床的櫃子上。

  簾幕低垂,謝玄英拿走暖被窩的湯婆子,自己先躺進去,捂熱了才讓她進來。

  絲綿被褥厚實地壓在身上,有種踏實的溫暖。

  被窩裡,他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扣住他的手掌,耐心地等他開口。

  果然,他摩挲了會兒她的手背,忽而道:「今天很奇怪。」

  「怎麼個奇怪法?」她問。

  「說不清楚,就是有什麼不太一樣。」謝玄英原本能在衙門忍一忍,冷就冷,也就對付兩晚的事。但在那裡,無論點上幾個火盆,總覺寒風四入,人聲和喧囂像隔了層紗,他好像志怪故事裡誤入奇境之人,辨不清真幻。

  是以,他回家了。

  隔閡感在見到她的瞬間,如堅冰融化。他重新腳踏實地,感覺到疲憊和飢餓,世界重回真實。

  「好像……不踏實。」謝玄英沒有看她,垂頭望著被褥的繡花,香色的布料上一樹盛開的綠臘梅,繁茂又黯淡,與正月的氛圍格格不入,「陛下駕崩了,以後會怎麼樣呢?」

  程丹若安靜地傾聽。

  是啊,對他來說,從未消失過的太陽消失了。地球還是一樣在轉動,人們還是可以呼吸、吃飯、睡覺,但……以後呢。

  新君脆弱如螢火,不被風吹滅便是萬幸,怎能奢望他照亮天地?

  人間混沌,誰來力挽狂瀾?

  謝玄英今天無數次想起皇帝,又無數次意識到,皇帝已經沒了。

  天傾山崩,四顧茫然。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是這樣軟弱的人。」他握著她的手指,「你不會笑話我吧?」

  程丹若沉默了會兒,忽得說起不相干的事情:「我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她出生在一個和平年代,早已將太平日子看做天經地義的事,但有一天,像空氣河流一樣,自出生起就在身邊的東西,突然沒了。

  胡人搶劫殺人,不過十幾個人衝進村莊,轉眼家破人亡。

  熟悉的國家機器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未知的古代朝廷。

  沒有任何言語能形容她那時的心情。

  「世界變得很陌生,我熟悉的東西不見了,」她道,「那時候,我也很害怕。」

  謝玄英頓住了。

  除了情到濃時的玩笑,她幾乎從未提起過「以前」,他也不敢問。

  「是嗎?」他謹慎地問,「後來呢。」

  「慢慢就習慣了。」她說,「太陽被狗吃掉了,還會再吐出來的。」

  很莫名的比喻,但謝玄英神奇地跟上了她的思路。

  他竟然真覺得好點了。

  是啊,太陽不是偶爾也會消失嗎?可過段時間還會再出現。

  只不過……「陛下不會再回來了。」他嘆息。

  程丹若:「嗯。」

  謝玄英瞅她。

  「看我幹什麼?」她別過臉,「我哭了一天,不想在你的面前也假哭。」

  他道:「我有點好奇。」

  「好奇什麼?」程丹若問,「我的心情?」

  他點點頭。

  「那你不能生氣。」她說。

  他白她:「你什麼德行,我不知道?說罷。」

  「我放心了。」程丹若坦誠道,「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不安,生怕有什麼地方做錯了,輕則受罰,重則小命難保,心裡要時時刻刻繃著一根弦。但現在,我可以稍微放鬆點了。」

  謝玄英一怔,側頭打量她。

  沒錯,不是幻覺,這兩日,她以肉眼可見的程度舒緩了。細長的眉毛不再似有若無地蹙緊,而是平坦地舒展,臉頰的肌肉不再緊繃,柔軟豐盈地展開,看著也不似過去消瘦,反而有了少女時的輪廓。

  他心頭澀然,情不自禁地撫住她的臉:「你該和我說的。」

  「和你說又有什麼用,多一個人胡思亂想嗎?」程丹若道,「再說了,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這樣疑心,豈不叫他心寒?」

  謝玄英欲言又止。

  他回想起皇帝最後幾個月的舉止,不自然地調整了下坐姿。

  不得不承認,那段時間裡,他總有一些微妙的煩躁,唯恐皇帝強留她,非要將她奪走。雖然理智知道都是胡思亂想,可就是控制不住。

  他害怕帝王昏聵,奪走自己最重要的東西。

  「怎麼了?」

  「無事。」謝玄英掩飾,人都死了,又何必敗壞帝王英明,「以後要和我說,我能明白的。」

  以後?

  她可不希望以後還有這樣的事。

  程丹若想著,口頭應下:「好好。」怕他看出敷衍,話鋒一轉,半真半假道,「其實,我很感激陛下。」

  假如皇帝不是皇帝,只是普通的領導,臨終前這樣看好她,委以重任,她心裡很難不感恩。

  ——可惜沒有如果,祝棫正是一位掌握生殺大權的封建君主。

  故而掠過前提,只說後半段。

  「他給了我這樣的機會,我一定不會辜負他的期望,你也是。陛下栽培了你,為你擋風遮雨二十年,現在,輪到你為他的兒子遮蔭了。」

  程丹若看著他,「自古以來,幼主登基的事屢見不鮮,人家能做到的,你難道不能嗎?」

  他立馬支棱:「我雖才具不如諸葛武侯,一人定蜀漢,至少忠心不讓,絕不妨害幼主。」

  「那不就得了。」程丹若順毛捋他。

  她並不妄想此時就提出虛君之治,內閣能不能真正制衡皇權,實現君主立憲,光靠嘴說是沒有用的。

  十年之後,謝玄英就該習慣沒有皇帝的日子了。祝灥如果能平安長大,也能看得出是什麼苗子。

  屆時,他們該何去何從,再議不遲。

  「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口氣篤定,「無論發生什麼,至少還有我。」

  太陽短暫地消失了,但在冰天雪地的黑夜中,還有明月高懸。

  謝玄英看著她,復見光明:「真的?」

  「嗯。」

  他心裡說不出的柔軟與熨帖,卻不知該作何言語,只能將她摟入懷中,用力收緊臂膀,感受她埋首在胸口的踏實感。

  「若若。」謝玄英的嘴唇貼住她的耳廓,「陛下走了,我不會傷懷太久,但你不能離開我。」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他問:「等我死了你再走,行嗎?」

  程丹若:「……」

  說實話,她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不奇怪他的突發奇想。人們旁觀了他人的生死,自然會推及己身。

  他們也三十歲了,按照古代的壽命,興許人生已然過半。

  可這事兒不想還好,深想就很煩,她不大高興:「不能我先死嗎?你不能覺得我在世上孤苦無依,就心安理得把我留下吧?」

  謝玄英不料她是這般反應,驀地頓住。

  「我是人,不是妖怪。」程丹若哪裡猜不到他的想法,「我當然會死,我還會上茅房呢。」

  「……我也沒說什麼。」他清清嗓子,顧左言他,「幾點了?歇了嗎?」

  「十一點多了。」明天要早起,程丹若懶得和他計較,捶他兩記算教訓,便吹了蠟燭躺下。

  他挨過來,摟住她的腰。

  程丹若記起昨天的事,故意道:「在孝期呢。」

  他假裝沒聽見。

  「在孝期、在孝期、在孝期。」她重復三遍。

  謝玄英不能不辯解:「就抱著,又沒怎麼樣。」他不是不守規矩的人。

  程丹若掃他兩眼,合目假寐。

  放在胸前的手被握住,他湊近了,氣息熱熱地鋪在頸邊。下一刻,嘴唇觸碰到他的唇舌。

  但這是一個沒有欲望的吻。

  十分的溫存親近,卻沒有旖旎暗示,純粹而簡單。

  她接受了這個溫柔的吻。

  片刻後,兩人分開,呼吸已融成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不會留你一個人的。」謝玄英低下頭,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向她的眼睛,「若若,我來做安頓後事的人。」

  他是她的丈夫,怎麼能讓她做承擔一切的人呢。

  直到這輩子的最後一刻,他都不會再讓她被拋下:「但是——」

  「但是?」

  「假如有來生,」他說,「你不能忘了我。」

  程丹若無語,想說哪來的下輩子,可轉念一想,這不就是來世?

  遂一時反駁不得,只好道:「就算我記得你,你也未必會再喜歡我了。」

  他拉下臉:「為何?」

  「你喜歡我,多少是因為我與世人殊,但如果世上都是我這樣的人,我又有什麼稀奇的?」她想想,忽然遺憾,「這輩子我對你也不好,下輩子你還是換個人喜歡吧。」

  身邊的人沒吭聲,似是睡著了。

  然而,帳中何等安靜,任何一點動靜都會被放大。

  程丹若感覺到他的呼吸逐漸急促,情緒慢慢拉滿,就好像引圓的弓弦,繃緊再繃緊,然後「嗖」一下——

  爆發了。

  「你真是無藥可救!」他憤憤道,「會不會說好聽的話?」

  她:「也沒有……」很難聽吧。

  「覺得對我不好,現在就對我好一些,下輩子再彌補我一些。」這個瞬間,謝玄英又回到少年暗戀的那段日子,被她兩句話氣得半死,「好話都不會說,笨死你算了。」

  程丹若:「……」

  「你什麼表情。」他揪住她的臉頰,匪夷所思,「我都替你說了,照著說一遍都不會嗎?程、姑、娘。」

  她:「噢。」

  「噢是什麼意思?」

  「知道了的意思。」她拉高被子,「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謝玄英悻然:「真屬鴨子的。」

  程丹若抿抿唇,罕見地解釋:「我只是不想太自私。」

  今生與來世早就不同了,約定三生聽起來浪漫,焉知不是束縛?如果真的有下輩子,也該先讓他看看現代世界的風景。

  不同的境遇,不同的選擇。

  天底下只有一個程丹若,卻有很多很多優秀的女孩。

  「下輩子的事,你應該下輩子再選擇。」她道,「不然對你不公平。」

  謝玄英的鬱氣一下消散了。

  他道:「不是因為你前緣未了?」

  「沒有這種事。」

  他滿意了,又不太滿意:「山盟海誓還想得這般仔細,好像確有其事,真不知道說你什麼才好。」

  「你先提的。」程丹若也有點掛不住臉,她居然被他帶溝裡去了,「人死後黃土一抷,哪來的來生。」

  「是啊,虛妄之言,偏你煞有其事。」他慢條斯理道,「所以,你也想來生再與我再做夫妻的吧。」

  她不承認:「我就是順著你說罷了。」

  他一字不信,繼續追問:「在你心裡,我是不是最最要緊的人?」

  程丹若睇過一眼:「你想多了。」

  「不是我是誰?」他抵住她的額頭,鼻尖碰鼻尖,「不許撒謊,說謊會被狼叼走的。」

  這是什麼幼稚的威脅,她沒繃住,笑了:「什麼亂七八糟的。」

  「快說。」謝玄英道,「子時正了啊。」

  十二點了嗎?她拿過懷錶,還真是十二點一刻都多了。

  「不鬧了,睡覺。」她推開他,「睡覺了。」

  「不行。」謝玄英刨根究底,「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明月皎月光,照映在他的臉上。

  大概是月色太美,心太溫柔,程丹若情不自禁地說:「我心裡只有你。」

  在這個世界上,程丹若是一座孤島。她半被迫半主動地挖掘了護城河,將所有人隔絕在外,以確保自己永遠不迷失自我。

  他是唯一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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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5:36 |只看該作者
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六十二章 再爭取

  第二天的哭臨和第一天沒什麼區別。

  謝玄英到了思善門,與眾臣、靖海侯見過,便跪在了蒲團上,開始流淚,為天子默哀。

  靈座香燭冉冉,煙氣飄散在空中,形成幻夢般的雲霧。

  宮內外的喪鐘生生不息,三萬聲喪鐘貫徹在京城,悠遠綿長。

  白幡獵獵,雪花簌簌,彷彿天地之哀歌。

  謝玄英再次意識到,皇帝已經死了。

  無論多麼不捨和難受,人死不能復生,庇護了他三十年的參天大樹,就這樣轟然倒塌,成為棺槨中不會喘氣的冰冷屍首。

  與前日不同的是,他內心只有悲痛,沒有迷茫。

  「我心裡只有你。」她如是說。

  她只有我。謝玄英只要想起她辛酸的身世、坎坷的遭遇、艱難的前路,心神便再無動搖。

  是啊,陛下已經死了,但我還活著。

  三十而立,謝玄英已經三十歲了,不是三歲進宮的稚子,需要看人臉色,小心翼翼地討好高高在上的帝后夫妻。

  他是閣臣,是侍郎,是帝王臨終托付的人。

  他不應該茫然。

  老師年紀大了,耳順之年還出仕,無非是想幫他們一把,丹娘步履維艱,人人都在等她犯錯,她心力難支,卻還要顧及他的情緒,關切他的身體。

  我實在無用,竟要老師和妻子這般辛勞。

  謝玄英唾棄自己,決意再也不能沉溺於哀慟之中。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哀哭聲漸漸低落,清晨的哭臨進入了尾聲。

  眾臣擦擦眼淚,各回各的衙門。謝玄英卻和其他人一起到了內閣,商議登極儀的細節。

  登基是最大的嘉禮,步驟極其繁雜,可天寒地凍,太子又年幼,不能讓他走太長的流程,能簡化就簡化。

  然則「禮」的每個步驟都有其意義,什麼地方能簡,什麼地方不能簡,免不了爭執兩句,又或是想別的法子代替。

  少不了費些口水。

  中午,光祿寺送來飯食。

  午休吃飯。

  靖海侯瞧著皺眉硬吃菜的兒子,挑眉道:「看來是想通了。」

  謝玄英轉頭看向父親。

  「昨天還食難下咽,今天就吃了大半碗飯。」靖海侯說,「你媳婦開解得不錯。」

  謝玄英:「……」

  「你是我兒子,真當你爹瞎?」靖海侯嘲笑,「當年被你糊弄過去了,畢竟程氏確不出挑,現在想想,你想娶的不就是她?」

  謝玄英吞下飯菜,平靜道:「兒子惶恐,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明白得很。」靖海侯抖抖袖子,仔細攏好,又往炭盆裡扔了兩片香料,「算你眼光好,你爹很少看走眼,這算一次。」

  謝玄英:「兒子真的不明白。」

  靖海侯瞥他眼,哂笑一聲,走了。

  謝玄英繼續用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溫泉邊種出來的菜蔬有一股硫磺味。

  他忽然就知道父親為什麼丟香料了。

  再一想,這似乎是他們父子間第一次「閒聊」。

  登時無言。

  -

  程丹若又跪了一天,今天的新聞是午膳時,皇貴妃賜給老郡主、安國夫人等老婦人幾道菜,裡頭有乳製品和蛋,其他命婦則得了杏仁茶。

  命婦立即滿口誇讚,稱讚皇貴妃的賢德,連安國夫人都說皇貴妃賢良,有母儀天下之姿。

  恭妃爭氣,程丹若也省力不少,提前下班了。

  謝玄英依舊是二更左右悄悄溜回家,先說了登極儀的事,然後「隨口」地提起了靖海侯誇她的話。

  程丹若:「……」他好傻。

  老狐狸是見皇帝死了,和你修復父子之情呢。

  但她看破不說破,笑道:「是嗎?能得父親一句誇讚可不容易。」

  「你聽聽就算了,可不能盡信。」謝玄英卻反過來叮囑,「你看他當初對二嫂讚不絕口,如今也沒替她設想,還是准了二哥的外室進家門。」

  程丹若吃驚:「什麼外室?」

  「安哥兒身子不好,你也是知道的。」他道,「二哥回蘇州時收了人,還生了個庶子,今年五六歲算立住了,才被族裡送過來認親。」

  程丹若意外又不怎麼意外。

  謝二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爵位,安哥兒病懨懨的,榮二奶奶也三十多歲了,不宜再生養,搞出個備胎不稀奇。而這個孩子在姑蘇老家,怕也沒少受謝二太太一房的照拂。

  「二嫂不同意,可外室是謝家表親家的孩子,也是良家女,不好打發。」謝玄英道,「她便求了父親,但父親說她一貫賢良淑德,庶女也教得很好,想來庶子也不會例外,還是同意將孩子記上族譜。」

  他正色道:「我父親的為人你也清楚,他誇你你就受著,但別信他。」

  程丹若忍住笑:「好,我聽你的。」

  他彎彎唇角,遞給她兩頁紙:「這是登極儀的流程,你拿好,讓殿下早做準備。」

  她接過來掃了眼,被裡頭繁瑣的流程逼退。

  「明天再看吧,哭臨結束後,我去一趟永安宮,看看殿下學得怎麼樣了。」

  命婦哭臨三日,明天就能結束了,當然,喪儀還早,之後還有發喪出殯,完事後的幾個月,還需要在家朝夕祭奠皇帝。

  「何時發喪定了嗎?」她問。

  謝玄英道:「冬天放得住,還是打算停靈四十九日再發喪。」

  「也行。」

  兩人一邊洗漱,一邊說兩句閒話,十一點左右睡下。

  第三日,重復前兩日的流程。

  程丹若到了武英殿,熟稔地掏出沾辣椒水的手帕,眼圈瞬間紅了。

  她看看周圍,發現其他人也差不多,第一天靠感情,第二天靠技巧,第三天都哭不出來,得靠秘密武器。

  眾人就一邊掉淚,一邊小聲聊天。

  程丹若挪到柳氏身邊:「怎麼不見二嫂?」

  「她報了病,照看安哥兒。」柳氏與她低聲抱怨,「安哥兒才多大,身邊就有婢女勾著學壞,非說是老四唆使的。」

  程丹若:「啊。」

  她還以為隨著謝玄英搬出侯府,家裡的大戲會停歇,沒想到還在持續,並且延伸到了下一代。

  果然,哪裡有人,哪裡就有恩怨,就有鬥爭。

  柳氏嘆口氣,別有深意道:「兄弟雖是骨肉至親,可古來鬩牆之事從不罕見,還是要防範於未然才好。」

  「您說得是。」程丹若點點頭,謝過她提點,「我心裡有數。」

  和柳氏聯絡完感情,就是午飯時間。

  今天不是賜膳了,皇貴妃召見了柳氏、昌平侯夫人、永春侯夫人、安陸侯夫人等勳戚命婦。

  程丹若不奪她風頭,請假去承華宮。

  皇次子不太好,他的頭臉出現濕疹,孩子覺得不舒服,不停抓撓哭鬧,怎麼哄都哄不好。

  程丹若立馬檢查奶娘的飲食、衣物和被褥。

  奶娘吃的東西與之前無甚區別:「皇貴妃娘娘說,為了齊王殿下的身子,咱們不必忌口。」

  衣物更沒有什麼問題,都是每日更換的。

  她檢查來檢查去,最後懷疑是香灰導致的過敏。皇帝駕崩,到處都是哀祭,香燭飄滿,人來人往的難免沾染。

  「以後進出都更換外衣,窗戶蒙好紗,看準風向再開。」

  現在刮西北風,承華宮卻在東南角,受罪得很。

  「拿稍微冷一點的布給他敷著,這樣舒服點。」她吩咐道,「一會兒讓葉御醫過來瞧瞧。」

  珠兒立時應下,心中踏實了不少。

  下午還是跪哭半日,臨近結束的時候,命婦們的感情又充沛起來,哭天喊地,彷彿死了兒女,哀聲不絕。

  直到宮人輕聲提醒,大家才「依依不捨」地擦乾眼淚,結束了三日的哭臨。

  第四天。

  程丹若睡到七點鐘才起來,九點進宮。

  她到了乾陽宮,檢查祝灥作業。

  恭妃也來了,緊張地看向王詠絮。王詠絮本來不緊張的,但看祝灥繃著臉,恭妃也屏氣,不由自主地也緊張了起來。

  「今日想看看殿下的禮儀學得怎麼樣了。」她道,「殿下年幼,告祀天地之事由大宗伯代勞,我們就從告幾筵開始吧。」

  祝灥求助地看向母親。

  他前兩天學是學了,王典籍還誇他聰慧。可對上姨母的眼神,他就莫名緊張,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大郎,快說啊,該怎麼做。」恭妃焦急地催促。

  祝灥扁扁嘴,哭了。

  程丹若:「……」

  她看向王詠絮。

  王詠絮臉頰漲紅,見鬼,殿下前兩天背得好好的,明明都答得上來,怎麼這時候怯場了?

  恭妃趕緊哄:「娘不該這麼大聲說你,不哭不哭,快說,你不是會嗎?」

  祝灥真的想不起來了。

  「殿下不記得了嗎?」程丹若道,「沒關係,讓王典籍再教你一遍。」

  王詠絮忙道:「殿下,你當天第一件事是穿上孝服,到先帝靈座前祭告,到時候薛尚書會替你說祭告詞,你只要跪拜就行了。」

  程丹若道:「你對著先帝的寶座,做一遍。」

  祝灥擦掉淚,吸吸鼻子,笨拙地跪下叩拜。

  「很好。」程丹若問,「然後呢?」

  祝灥張張嘴,看向王詠絮。

  「然後殿下要換上冕服,去奉天門。百官會從午門進來,請陛下登御座。」王詠絮說,「到時候百官會多次跪拜叩首,殿下什麼都不用說,安靜坐著就好。」

  她怕祝灥搞不清有多長時間,立即建議,「臣現在就演示一遍。」

  升御座的流程果然很長,且無比繁瑣。

  好幾次,王詠絮才剛跪拜完起來,祝灥就迫不及待地說「免」,完全坐不住的架勢。

  次數多了,恭妃也發現了端倪。

  她兒子坐不住。

  也是,兩歲多的小孩子規規矩矩地坐板正了,一動不動近一個鐘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祝灥還是個特別活潑好動的小朋友。

  他到現在還不理解什麼是登極儀,如果出了岔子又有多嚴重,只憑本能做事。

  王詠絮十分絕望。

  恭妃束手無策,看向程丹若。

  「請薛尚書來一趟。」程丹若不動聲色,「讓他給殿下講一遍,興許好些。」

  薛尚書飛速趕到,勤勤懇懇和和氣氣地給祝灥又上了課。

  怕太子累著,專門在午休後再檢查。

  但祝灥可不會體諒他,他只知道今天本來可以玩的,但沒得玩了,還要一動不動繼續坐著。

  上午的練習已經是恭妃好言哄勸的結果,下午程丹若沒露面,和恭妃、王詠絮在隔間觀察,他哪裡還肯聽話?

  不到一刻鐘,就開始砸東西哭鬧,要奶娘陪他玩游戲。

  薛尚書汗如雨下,知道事情麻煩了。

  他恭敬地求見皇貴妃,強硬地要求她:「務必請殿下耐心久坐。」

  恭妃又急又為難,下意識地看向程丹若。

  「殿下年幼,也不曾見過太多人,屆時百官三呼萬歲也好,鼓樂也罷,於幼兒而言,都很難克服。」程丹若道,「皇貴妃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客氣地下逐客令:「請您和其他人商量一下,盡量拿出個章程來。」

  薛尚書聽見她的聲音,知道欺負不了恭妃,只好愁眉苦臉地應下。

  回到內閣,和眾臣們一說,大家面面相覷。

  靖海侯最先明白過來,沉吟道:「東宮繼位,名正言順,萬不可過於潦草,惹出流言蜚語得不償失。」

  這話直切要害。

  祝灥是皇帝立的皇太子,正統所在,儀式肯定是越盛大越好,太過簡單搞得像篡位一樣可不行。再者,太子露面的時間越長,越能給穩定人心,這不止是給百官群臣看的,更是給番邦蒙古看的。

  他露面的時間短了,必定有人揣測太子體弱,國朝不穩。

  誰都不想背這鍋。

  薛尚書問:「謝侯以為,該如何是好?」

  靖海侯:「從長計議吧。」

  楊首輔瞥他,心道,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算盤?無非是想讓程氏陪同出席登極儀。

  登基大典,需要尚寶卿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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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六十三章 問良心

  這兩日,進宮變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自祝灥從一顆受精卵開始,程丹若就沒少為他操心,但除了謝玄英,無人知道她的辛苦。今時今日,內閣也嘗到了帶孩子的苦,她真的很難忍住不笑。

  尤其楊首輔、曹次輔、薛尚書一同求見,輪番上場教育,硬是把小屁孩惹得更難受。

  「不要去!不要去!」祝灥委屈壞了,當著楊首輔的面,直接從寶座跳下來,蹬蹬蹬跑進內室,撲在恭妃腿上,「娘,不去!」

  楊首輔臉色鐵青,大聲呵斥:「胡鬧!」

  祝灥嚇了一跳,這是除了皇帝之外,頭一個敢凶他的人。而小孩子遇到可怕的人會怎麼做,實在太簡單不過了。

  他轉頭四顧,精準地捕捉到滿太監。

  雖然和對方相處的時間不多,但祝灥已經知道,這個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對他言聽計從,說話又和氣,他喜歡也敢驅策他。

  「讓他走。」他賭氣道,「他壞,不許他來。」

  滿太監彎下腰,有些為難,可還是說:「奴婢姑且一試。」

  他走到外間,愁眉苦臉地看向楊首輔:「首輔大人,您也聽見了,這……老奴也沒法子,請您改日再來吧。」

  「殿下年幼不懂事,你個閹貨不僅不勸誡,倒是火上澆油。」楊首輔冷笑,「新君身邊豈能留你這等無恥小人?」

  他這番姿態,並非惱羞成怒,而是見祝灥頑劣,恭妃溺愛卻無能,有心嚇住幼主,方便今後辦事。

  遂聲色俱厲地責問,「皇貴妃娘娘,為何還留這等小人在太子身邊?您若不忍下手,老臣願代勞。」

  內室中,恭妃被他問住,下意識地想開口。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遺憾地停止了看戲,「元輔,您聲音太大,嚇到殿下了。」

  祝灥抬起眼皮,很想裝得害怕,但很可惜演技不過關,臉上半點淚都沒有。

  她低頭看他:「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是不是,殿下?」

  祝灥不知人心險惡,連連點頭:「對。」

  「那你是不是該和首輔好好說話?」她問。

  祝灥呆住。

  「你父皇臨終前,是不是和你說要聽楊首輔的話?」程丹若又問。

  祝灥萎靡了,不情不願道:「是。」

  「你是個孝順的孩子。」她道,「要聽你父皇的話,對不對?」

  恭妃終於找到插口的機會,連連附和:「對,你要聽陛下的話。」

  連母妃都不幫他,祝灥馬上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咬住嘴巴,扭頭不吭聲了。

  「好了,滿公公帶殿下出去吧。」程丹若使了個眼色,「也請元輔慢慢和殿下說明利害。」

  滿太監彎腰:「是。」

  他抱住祝灥,重新送他回到前殿的寶座。

  楊首輔清除太監的計劃失敗,卻尋不著程丹若的錯疏,只好忍住火氣:「老臣再為殿下說一遍,請殿下好生安坐。」

  祝灥鼓了鼓嘴巴,像一隻青蛙。

  他不敢再跑了,可不跑不意味著怕了這老頭。

  還以為他多厲害呢,滿福不也沒事?還是姨母比較可怕。但姨母在裡頭,看不見外面,他稍微動了動腦筋,就想出新的法子。

  祝灥偷偷掏出懷中的糕點,趁楊首輔不注意,狠狠砸了過去,就好像平時他團雪砸宮人一樣。

  他砸人可厲害了,每次都能砸中。

  這次也沒例外。

  奶糕落到楊首輔的胸前,頓時花了一片。

  祝灥哈哈大笑起來。

  現場鴉雀無聲。

  楊首輔抬首,死死盯住座位上的三歲稚兒,胸膛劇烈起伏。

  內室。

  恭妃花容失色,脫口而出:「大郎!」

  程丹若:「……」忍笑。

  「殿下為何羞辱老臣?」楊首輔平靜地問,「是對老臣有什麼不滿嗎?老臣自三十年前入仕,戰戰兢兢,未敢懈怠……」

  他開始長篇大論,從孝順講到君臣。

  祝灥如坐針氈,不知道該聽還是不聽。他向滿太監發出求救的眼神,滿太監背過身,悄悄指向內室。

  他懂了,忽然捂住肚子:「啊,我肚子疼。」

  「怎麼回事?」恭妃著急了,「吃了什麼髒東西?快過來。」

  祝灥如蒙大赦,一溜煙跑了進去。

  太監們抬進恭桶,服侍他如廁。他當然是拉不出什麼,假模假樣地說:「好像不疼了。」換好衣裳出去,撲進恭妃懷裡,「娘,不疼了。」

  「你這孩子,」恭妃冷靜下來,自然知道兒子的把戲,故意嚇唬他,「不知道你姨母是大夫?」

  祝灥嚇了一跳:「啊?」

  「今天就算了。」恭妃有些不滿楊首輔的嚴厲,象徵性地教訓了他兩句,「下次再敢這樣……」

  她一邊說,一邊望向兒子稚嫩的臉龐,霎時間,嘴邊的話就說不出來了。這是她唯一的血脈,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

  「我就、就讓你姨母教訓你。」她說。

  祝灥縮縮脖子。

  外間傳來程丹若的聲音。

  「殿下太緊張了才會肚子疼,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送諸位。」

  他們出去了。

  今天是正月來少有的多雲天氣,雲層依舊很厚,卻不再是死氣沉沉的灰色,變得潔白蓬鬆,明亮的日光渡在雲朵邊緣,是一道黃金色的鑲邊。

  程丹若送他們到殿門口,徐徐道:「時間不多了,還望諸位大人想想辦法,盡快解決這個問題。」

  薛尚書和謝玄英有師生之名,關係稍微好些,道:「寧國夫人可有良策?」

  「其實,我擔憂的不止是時間太久,殿下不耐煩,而是百官人多嚇到孩子。」程丹若嘆口氣,「假如有熟人陪伴,應該會好些,幾位不妨考慮考慮。」

  她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客氣地點點頭,退回了室內。

  曹次輔動動嘴角:「她想參加登極儀,真痴心妄想。」

  楊首輔沒作聲,大步往前走。

  薛尚書試圖打圓場:「其實也無妨,殿下年幼,從前也不乏保母陪伴的先例,總不能在儀式上出差池,你我擔待不起啊。」

  曹次輔頜下的鬍鬚動了動。比起楊首輔未雨綢繆地對付程丹若,他感受到的威脅要真實許多。

  謝玄英正後來居上。

  他不能讓他們夫妻的勢力再度膨脹。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曹次輔譏諷道,「步步退讓,只會讓她得寸進尺,婦人就該安於後宅,豈可插手朝政?」

  薛尚書打個哈哈,心裡卻想,少來了,倘若今日要垂簾的是皇貴妃,汝又奈之如何?

  還不是覺得人家孤兒寡母好欺負。

  他們倆爭辯,楊首輔卻始終一語不發,甚至直到離宮,他都沒起調子。

  下衙後。

  楊首輔坐著暖轎,疲憊地回到家中,不多時,匡尚書、蔡御史、趙侍郎到了。

  楊黨例行開了小會,說了一些人事調動,如何提拔自己人,打壓政敵,等等。但結束後,楊嶠破例留了人:「子義留一留。」

  蔡子義停下腳步,坐回官帽椅中:「元輔有何吩咐?」

  楊首輔沉默了會兒,告知了他今日乾陽宮的事。

  蔡子義聽得皺眉不已。

  「元輔欲如何行事?」他問。

  楊首輔道:「子義可知,我緣何獨問你一人?」

  蔡子義道:「下官不知。」

  「因為子義像我。」楊首輔眯著眼,似是回憶起了從前。他是第一次外放為官時認識的蔡子義,彼時年輕氣盛,與當地豪強鬥智鬥勇。

  蔡子義則是當地的秀才,出身寒微,行事正派,聽說他要清查豪強,二話不說就幫了他。

  問起緣由,他說平生志願,不為升官發財,只願蕩清天地,革除弊病,為天下人謀一個太平盛世。

  楊嶠便起了愛才之心,知他讀書不易,贈予重金,囑咐他好生讀書。

  十多年後,蔡子義果然高中,上門拜訪。他十分欣慰,一路提拔,培養他外任又回京,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兩家也拐著彎地結了親家,楊首輔小女兒生的外孫女,嫁給了蔡子義的嫡長孫。

  而與楊首輔不同的是,蔡子義到今天,多少還殘留著當年的志氣。

  楊嶠就不太記得少年意氣是怎麼回事兒了。

  他在仕途之路上走得太久,走得太遠,名利人脈、權勢地位好像一張大網,緊緊將他拱衛,有的事,終不似少年兩袖清風,瀟灑來去。

  當然,楊嶠還記得自己的志向,仍舊想締造一個盛世,為此,他才犧牲了認為能夠犧牲的一切。

  「天子年幼頑劣,皇貴妃溺愛過甚,我心中總有憂慮。」楊嶠緩緩道,「寧國夫人長袖善舞,也許能規勸一二。」

  蔡子義思忖少時,謹慎道:「這不是好事嗎?」

  「於天子、於社稷,或許是好事,於我卻未必。」

  楊首輔看向他,「子義,陛下臨終令謝清臣入閣,其意昭然若揭,你也應該能看出一二。」

  蔡子義沉默。

  「那是天子啊。」楊嶠輕輕嘆息。

  他一路走來,捨棄了太多東西,但面對天子,他也要為了利益,阻止讓天子成為聖明之君的機會嗎?仁君賢臣不是他的嚮往所在嗎?

  嘴上怎麼斥責程氏都不要緊,手頭怎麼網織罪名也不要緊,可良心呢?

  王陽明說良知,良知是最不能被打敗的敵人。

  所以,縱然他百般抨擊程氏,卻也比誰都清楚程氏的為人。

  她有賢德。

  要為一己之私,將天子身邊的賢人趕走嗎?會有什麼後果呢,「主闇於上,臣詐於下,滅亡無日」,這是他捨棄一切後想達到的終點嗎?

  且「見賢不能讓,不可與尊位」,楊家三代進士,簪櫻之家,他楊嶠豈是德不配位之人?!

  一個接一個的內心審問,讓楊嶠踟躕不已。

  他發現,自己走的道路已經到了盡頭,盡頭名為天子。

  天子之前,一切所為皆有情由,所謂君子小過,白玉之微瑕,可跨過這道名為天子的界限,便是另一條路了。

  是小人奸邪之道。

  楊奇山無法忍受自己墜落成奸佞。

  但坐視自己的權柄旁落,也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他問:「子義啊,依你之見,寧國夫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蔡子義沉默了。他知道楊首輔想聽的是什麼話,期許他說的又是什麼話。

  「寧國夫人謙和忠勤,仁義憫民,有堯舜之德。」他實事求是地說出了自己的評價。

  楊首輔默然。

  半晌,微微點頭,「既然子義這麼說了,也罷,就准她替尚寶卿奉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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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6:02 |只看該作者
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六十四章 登極儀

  欽天監的天氣預報還挺準,正月十六,天氣晴。

  雪化得七七八八,天空洗過一樣湛藍,好似一塊透明度極佳的藍色琉璃。兩三抹淡淡的雲層飄在天際,妝點晴空。

  可惜,如此美景,程丹若卻在犯睏。

  她三點鐘就起床了……

  讓人安慰的是,早起的不止她。她五點鐘進宮的時候,薛尚書等禮部官員已經瑟瑟發抖趕往祭壇,準備告祭天地。

  而午門外,甲士羅列,均是穿戴一新,在寒風中等待日頭升起。

  祝灥已經被宮人奶娘哄了起來,換好孝服,塞了兩三口點心,就被送到恭妃處。

  「今天不許胡鬧,不許鬧脾氣,不許任性。」恭妃一夜沒睡,膽戰心驚,「要聽你姨母的話,知道嗎?」

  祝灥手上還拿著九連環,敷衍地點點頭,餘光卻瞟過形形色色的宮人內侍。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被氣氛影響,不然大清早的叫他起床,他非得哭鬧半天才行。

  程丹若一直在偏殿等候,然後親自送他到仁智殿。

  皇帝的棺槨在白幡後沉睡,靈座飄滿香燭,彷彿帝王的鬼影還在注視人間。

  祝灥有點畏懼,老老實實地跪下祭告。

  有官員幫他念了很長很長的祭文,大意就是先帝多麼聖明,自己作為兒子多麼想念父親,感恩父親的仁德,今後也一定不辜負祖宗期望,治理好江山。

  祝灥跪得腿疼,不安地扭動了下身體。

  一干內侍立即緊張地盯住他,唯恐他自顧自站起來跑了。

  禮部儀制司郎中加快語速,趕緊念完後面的內容。

  哀樂起。

  滿太監朝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跪下叩拜。

  祝灥如蒙大赦,趕緊磕了兩個頭。

  嗯,磕早了,沒有做到正確的跪拜,但所有人都選擇性裝瞎,假裝沒問題。

  祭告完靈座後,眾人簇擁他趕往中極殿。這裡也是後世的中和殿,各種大型典禮之前,皇帝都會在這裡更衣休息。

  王詠絮也在這裡。

  她緊張壞了,小聲問程丹若:「沒問題吧。」

  程丹若:「我霞帔的暗扣掉了。」

  王詠絮變色,慌慌張張地從荷包裡掏出針線,將她左肩上斷裂的線頭抽掉,縫住沉甸甸的霞帔:「怎麼會斷?」

  「哪裡勾了一下。」她道,「隨便縫住就行了。」

  王詠絮使勁給她縫了幾道線:「可別掉了。」

  「掉了就掉了。」程丹若沉吟,「不掉地上就行。」

  「說什麼呢,可千萬不能出差池。」王詠絮慎重道,「這可是登極儀——殿下出來了。」

  祝灥換好了冕服,像模像樣地立在那裡,卻不像皇帝,而是像故宮拍影樓照的小朋友,扭來扭去不安分。

  「拿掉。」他其實會說長句子,可習慣了三言兩語就被理解,不肯多說,「不要它。」

  程丹若:「不行。」

  他扁住嘴巴,試探地打算嚎兩聲,看看姨母會不會因為今天不一樣,就和母親一樣順著他。

  但喉嚨才剛剛飆出聲,嘴巴就被捏住了。

  真捏住,上唇和下唇被捏在一起,像是變成了鴨子嘴。

  「噗。」祝灥發出放屁一樣的聲音,瞪大眼睛。

  程丹若捏住他的嘴巴:「想哭嗎?不行。」

  她道,「今天乖乖聽話,明天可以出去玩,不聽話,從明天起,楊首輔、薛尚書他們每日都會進宮,替你講課。」

  祝灥鼓起腮幫子。

  「我的話不難理解,你能聽明白的。」她道,「現在還想哭嗎?」

  祝灥不吭聲。

  程丹若鬆開手。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你們都退下。」程丹若示意宮人內侍全都退開,「殿下要哭一會兒,哦,先拿個墊子來,讓他墊著哭。」

  滿太監趕緊拿了個棉絮蒲團,塞進祝灥屁股下面,這才恭敬地退到了門外。

  程丹若尋地方坐了,任由他哭,不為所動。

  祝灥改趴在地上嚎啕。

  宮人飛速退了個乾乾淨淨。

  空曠的宮室中,只留下他們兩個人。

  「你慢慢哭,哭啞了嗓子就喝藥。」她提醒,「嫌藥苦不想喝,以後就不能說話了,也哭不出聲,明白嗎?」

  「我要娘!」祝灥說,「娘!」

  「你娘不在。」

  「娘!」祝灥大叫,在屋裡跑來跑去,哭鬧不休。

  程丹若:哭吧,我三點起來就是給你兩個鐘頭讓你哭。

  可惜,祝灥辜負了她的期許,只嚎了一刻鐘就偃旗息鼓。程丹若又把宮人叫回來替他擦臉,餵了他一些甜豆漿和奶糕。

  「還要哭嗎?」她問。

  祝灥本來就試試,見沒起效果也就不犟了,老老實實擦淚搖頭。

  「那就開始吧。」她吩咐,「滿公公,去前頭說一聲,道是殿下這邊好了。」

  「是。」滿公公忙去通傳。

  不多時,鼓樂起。

  帝王儀仗擺開,祝灥被太監抱上車駕,徐徐前往前面的皇極殿。

  程丹若走在前面一點,早一步跟隨通讚、讚禮和侍衛入內,按照位置站好,緊跟著,楊首輔率領百官入內站定。

  樂聲高昂,祝灥被抬上殿,在禮部官員的指引下走上黃金台階,在御座坐下。

  兩邊的樂隊鼓吹奏曲,弦樂威嚴。

  一段樂聲後,馮大爺上前,捲起簾子。這就是所謂的將軍捲簾,難得的榮耀,昌平侯估計費了些力氣,才為長子撈到了這個位置。

  簾子捲起之後,就是程丹若的工作。

  她上前,捧過周太監手裡的寶印,將其放在桌案上。

  就這麼一個動作,兩秒鐘而已,也花了她不少力氣才達成。

  拱衛司揮鞭,「啪啪」兩聲,百官站到丹陛處,按照位次立定。

  繼續奏樂,百官開始跪拜。

  跪拜完畢之後,捧表官從宮殿的西門進來,開始走進表的環節,大致流程就是你送上來,我跪著接,然後他到外面讀上一遍,再換個人展示一下,放桌上。

  期間,各環節的負責人要不停地下跪、起身、接過、放置,十分繁瑣。

  程丹若立在旁邊,一隻眼睛盯祝灥,另一隻眼睛圍觀,一心二用。

  祝灥沒怎麼動。

  一開始,他還覺得底下的人跪了又起很好玩,但看了會兒就覺得無聊,偷偷左顧右盼。

  程丹若瞟他。

  他安靜了一點,扭扭屁股,悄悄打了個呵欠。

  她微勾唇角。

  五點起床又哭鬧半天,果然耗電,他睏了。

  楊首輔瞅見天子打瞌睡,不著痕跡地嘆口氣。睡著也比哭鬧好,遂閉上眼,假裝看不見。

  站前排的都一樣,後排的看不見,一時間,儀式竟然萬分順利。

  好不容易進表結束,鼓樂又起。

  拜、再拜、舞蹈著拜,然後群臣跪地,三呼萬歲。

  百官百官,京城參加登極儀的官員不少於百人,一百個人大聲齊呼萬歲,非常震撼嘹亮。

  如果是成年帝王應該很有揚眉吐氣的感覺,但幼年的話……祝灥猛地清醒,稍微有點嚇到。

  宮裡不許高聲說話,宮人內侍都是聞言細語,他很少聽到這樣的聲音。好在他膽子大,沒有被真的嚇哭,反而精神了點。

  聽到萬歲,就證明快結束了。

  應該、應該說什麼來著?他眨眨眼,打完瞌睡忘詞了。

  程丹若:「……」她轉頭看向他,做了個口型。

  祝灥到底機靈,記起來了,說出今天的第一句台詞:「免。」

  群臣伏首叩拜,陸續起身。

  至此,祝灥才算是真正成為新任皇帝了。

  下一步,楊首輔出列,請立兩位皇太后,一位帝太太后。

  祝灥說第二句台詞:「准。」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出列,到永安宮宣布封恭妃為「皇太后」,當然,還有追封已故的謝皇后為「仁貞皇太后」,尹太后為帝太太后。

  恭妃成為了田太后。

  第三步。

  楊首輔問,該如何治理這個國家?

  祝灥第三句台詞:「如父制。」

  楊首輔領命。

  百官再跪拜,口稱遵命。

  儀式到此結束。

  -

  祝灥順利登基為帝,國家又有了新的主人。

  無論是田太后,還是宮人內侍,抑或是文武百官,都有種鬆口氣的踏實感。哪怕是幼帝,也好過沒有皇帝。

  現在,一切重回「正軌」。

  除了一件事,一個人。

  ——持握寶印的人,不再是九五之尊了。

  登極儀的次日,小朝會。

  九卿勳貴,重聚於光明殿,但今天,他們再也見不到熟悉的帝王,取而代之的是身穿素服的年輕女子。

  程丹若脂粉未施,先說了個壞消息:「陛下昨夜流了鼻血,太醫看過,道是勞累之故,需臥床休息。」

  楊首輔立即問:「要緊嗎?」

  她回答:「累著了,乾陽宮的炭火燒得也太旺,有些燥熱。」

  其實就是太乾燥,鼻黏膜出血而已,但這是皇帝,誰都不敢大意,安全起見還是臥床休息。

  「御醫都在乾陽宮,一會兒諸位可親自詢問。」程丹若道,「還有,太后娘娘也病了。」

  大臣們:「……」

  「她哀慟過甚,又在靈堂吹了太久涼風,染了風寒,高熱不退。」她道,「盛院使已經開過方子,最好還是靜養。」

  田太后也是真的病了。她一直繃著心弦,就怕兒子不能登基,熬過了昨天,心頭的氣一鬆,這兩個月的擔憂和勞苦就瞬間沖垮了她。

  她昨晚上高燒不退,程丹若今天五點鐘就進宮,量過體溫,三十八度多。

  為了堵他們的嘴,不等問就說:「我已經請示過太后,最近的宮務就交給淑妃代理。」

  眾臣啞然,無話可說。

  「淑妃問,太太后那邊怎麼辦?靜貞仙師說願意前去侍疾,但她一人恐怕獨木難支,是否晉封先帝的妃妾,讓她們過去幫個手?」

  這事兒其實是洪尚宮遞過來的。

  恭妃為太后,淑妃有二公主也肯定是太妃,其他妃嬪怎麼個待遇,就要看新帝的態度了。

  楊首輔平靜道:「這是應有之義。」

  他們不打算為難宮裡的女人,照制度就是了。

  程丹若點了點頭。

  空氣陷入沉默。

  群臣出現在光明殿,是為見小皇帝或太后,但他們倆都病了,他們自然不好再留下。而程丹若也不可能在此久留,更不能幹點什麼——只有垂簾聽政的太后,才能在東暖閣或後殿的寢殿起居。

  「既然陛下有恙,」她貼心地遞出台階,「幾位大人就先請回吧。」

  楊首輔頷首,拱手離開了。

  謝玄英落後兩步,和她對了個眼神,這才隨人流離去。

  宮室轉瞬空空。

  程丹若立在窗外,靜靜眺望照入的一束陽光,塵埃於金光中起舞,很美。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接過李有義遞來的斗篷:「走吧,去見你乾爹。」

  「欸。」李有義的腰彎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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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六十五章 掌寶璽

  李太監在值房客客氣氣地接待了她。

  「李公公,明人面前不說暗話。」程丹若道,「石公公已經去了,你是陛下跟前的老人,自然有你的體面。」

  李太監謙卑不少:「太后娘娘那裡……」

  「娘娘慈和,難道還會故意為難你嗎?」她笑道,「東廠從前怎麼樣,以後還是怎麼樣,皇宮豈只乾陽宮一處?」

  李太監道:「您說得是,可石公公去了,這司禮監掌印一職……」

  「掌印提督各司其職,李公公想好了嗎?」她提醒,「您可要仔細想明白。」

  李太監自然很想要司禮監掌印的職位,但說實話,掌印厲害的不是職位本身,而是掌理內外章奏的權力。

  他要做掌印,程丹若肯定不會讓他再握有東廠的勢力。

  可掌印的權力已經移到她這尚寶手中,光一個虛職,食之無味。

  「夫人以為,滿福如何?」

  「滿公公一直都是乾陽宮管事,以後自然還是。」

  李太監有點吃驚,他還以為滿福打算謀劃掌印之位,但轉眼便想透了。現在的掌印沒什麼用,不如先借乾陽宮管事之位,和小皇帝拉進感情。

  等小皇帝親政,他自然就能做掌印,還做得穩穩當當,堅如磐石。

  那麼,留給李太監的路只有一條了,他笑道:「其實,掌印之責本不重,倒也不是非設不可。」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程丹若道,「司禮監還缺個隨堂,不知道李公公怎麼想?」

  秉筆、隨堂都是批紅之人,權勢只在掌印之下,李太監是東廠提督兼秉筆,隨堂就算是三把手。

  之前坐這位置的太監是石太監的人,可石太監「盡忠」的時候,他一時激動也「殉主」了。

  合理懷疑是被石太監一波帶走,理由的話,不是背叛就是背刺。

  ——陛下無緣無故,怎麼就決心帶走石太監呢?

  總之,位置空了出來。

  李太監自不想司禮監再多個對手,含混道:「陛下尚幼,司禮監也無大事,倒不急著添人。」

  「那就簡單尋個筆墨上的人,對付著用就是了。」程丹若道。

  李太監了然,這是說她不打算插手,讓他自己看著辦就是。

  「待奴婢考校一二,再同夫人說。」

  「勞煩李公公。」

  兩人暫時達成了默契。

  程丹若告辭。

  離開值房的時候,路過的一個太監朝她問好:「前面有冰,夫人慢行。」

  「多謝。」程丹若微微笑,認出了他的臉。

  內書堂的梁寄書。

  他乾爹是御馬監的梁太監,梁太監外出當監軍的時候斷了腿,出宮養老了。而他在內書堂做掌司,負責教導新進宮的內侍識字。

  也許,梁太監的勢力在某一段時間中,悄然易主。

  梁寄書資歷淺、根基薄,會是李太監想要謀求的人嗎?

  程丹若思索著,忍不住笑了。

  她加快腳步,穿過回廊,來到了後殿的耳房。

  這是存放寶盝之處,也是她為司寶時的辦公地點。

  周太監看見她,起身行禮:「夫人。」

  「周公公。」程丹若和氣道,「久違了。」

  周太監話不多,只問:「夫人有何吩咐?」

  她道:「請為我打掃一處值房。」

  「已經備下了。」周太監領著她走到東邊牆根下,這兒挨著後殿的地方有一間值房,屋頂很矮,面積大概十來坪,非常不起眼。

  但推開門,裡頭有桌椅茶几,書櫃臉盆架,打掃得乾乾淨淨。

  「委屈夫人了。」周太監道。

  程丹若忙道:「不敢,這已經很好了。」

  皇宮就這待遇,內閣那邊的辦公室也這麼矮,包括歷史上的軍機處,都是大名鼎鼎,但辦公室極度簡陋。

  可這才是最穩妥的。

  「多謝您費心。」假如太監們有心思,給她準備間暖閣,她才該擔心是不是要出問題了。現在看見這屋子,反倒可以鬆口氣。

  這代表宮裡的人並不排斥她的入駐。

  「哪裡的話,都是奴婢的本分。」周太監欠了欠身,「夫人自便。」

  「您忙您的去。」程丹若道,「我收拾一下庫房。」

  周太監奉上了鑰匙。

  後殿還是過去的模樣,似乎在時光中永久定格。她一個個打開寶盝,回憶不同的印鑑的作用。

  奉天之寶,鎮萬國、祀天地。

  皇帝之寶,冊封賜勞。

  皇帝信寶,征召軍旅。

  ……

  她久久注視著它們,短暫地回憶起了從前。

  做司寶的日子其實很短,工作內容也很枯燥乏味,每天不是捧出盒子,千里迢迢送到內閣,監督尚寶卿使用,就是擦拭寶印,妥善封好,再登記使用日期。

  名副其實的公章保管員。

  雖然這個工作已經足夠「體面」,走在宮裡人人笑臉相迎,猶如漫步雲端,可她依舊感覺到了窒息和痛苦。

  所以,她選擇了出宮,踏踏實實走在泥濘中,一步一個腳印,重新尋覓自己的人生道路。

  兜兜轉轉十餘年,今年,她又回到了這裡。

  寶盝光華,錦繡燦爛。

  這次,能有什麼不一樣的嗎?

  程丹若默默想著,拂去盒蓋上不存在的塵灰。

  初春的太陽穿過長窗,映照進宮殿,曬得她暖洋洋的。

  她忍不住笑笑,取過門口的簿子,翻看印鑑的使用記錄。簿子記得明明白白,最後一次用印,是皇帝冊封恭妃為皇貴妃。

  這是去年十二月的事了。

  再往前翻,還有大大小小各種事務,但凡需要用印的敕命,都會有登記。

  她拿走了最近的登記簿,回到辦公室慢慢看。

  細節很多,很有用。

  不知不覺就到了午膳時間。

  她合攏簿子,重新鎖回櫃子,這才披上斗篷,去內閣找謝玄英吃飯。

  仍舊帶了尚食局的外賣。

  今天的菜色也不錯。

  素火腿、燉蘿蔔、蒸素鴨(葫蘆)、筍蕨餛飩、東坡豆腐和一些醃菜。

  謝玄英用得很多,他本來就口味清淡,喜歡吃蔬菜,反倒是口味重的程丹若吃得艱難。

  她想念肉類的脂肪和優質蛋白。

  「回家吃點好的吧。」謝玄英有點捨不得她受罪,壓低聲音,「只喝點雞湯不要緊。」

  程丹若問:「你喝嗎?」

  他搖頭。

  「那我也再忍忍。」她每天都有喝牛奶豆漿,堅果當零食吃,還能撐兩天。

  謝玄英道:「別委屈自己。」

  他感念先帝恩德,越守規矩,心裡越好受。她不一樣,純粹受罪。

  「知道了。」程丹若轉移話題,「你們上午討論了些什麼?」

  「給先帝上廟號,追封先帝的妃嬪,還有一些委任。」他簡單說了下內閣的會議內容,都是皇帝之前的遺命,現在要轉化為官方任命,沒別的事。

  這和程丹若猜測得差不多。

  在短期內,內閣不會有過多的「意志」,朝廷需要的是平穩度過權力交接期,盡量讓國家適應幼帝在位的狀態。

  「那就好。」她笑了。

  謝玄英瞥她:「你想幹什麼?」

  「不幹什麼。」她往他碗裡夾豆腐,「多吃點,別孝期過去人瘦一圈。」

  他體脂率目測在10-15%,兼具健康和美觀,但同時意味著脂肪不多,不及時補充營養很容易掉肉。

  「哪有這般誇張?」謝玄英說著,還是老老實實吃了。

  飯菜寡淡,但兩人都吃得很飽。

  程丹若沒有久留,喝完茶便準備離開。

  門口,遇見了出來透氣的曹次輔。他笑道:「夫人來得正好。」

  「次輔有何見教?」她停步。

  曹次輔友善道:「內閣的票擬已經寫得七七八八,左右夫人已從清臣口中聽說了大概,不如先將印拿來,許能趕上復核——也省得跑兩趟了。」

  他這話充滿了誘導,好像是在提醒她別錯過機會。

  ——只要你來得「及時」,說不定就能旁聽內閣議政。

  但乍看是助攻,實際卻未必。

  程丹若沒有旁聽的資格,也沒有插嘴的餘地。

  她當了真,只會自取其辱。

  「次輔說笑了,哪有沒見著票擬就拿印的。」程丹若慢慢道,「不過您說的也有道理,我又要送印又要用印,委實有些繁瑣。」

  她狀似思考片刻,笑道:「不如這樣,反正無人批紅,各位就把詔書直接送到光明殿,我蓋完後再遣人送回來,也省得多跑兩趟,反倒無事。」

  曹次輔頓住。

  程丹若安靜地等他回復。

  他們倆可不是為了跑腿在扯皮,歸根究底,還是一次挖坑。

  假如程丹若上當,同意將印帶到內閣,那麼,主動權就完全落在內閣身上,畢竟皇帝不親政,也就沒有批紅。

  內閣的票擬等於最終命令,她要質疑,也只能當場質疑。

  這就很尷尬了。

  她聽話蓋章,人家當她好欺負,不會再重視她,她拒絕蓋章,人家肯定要問憑什麼不蓋,她一旦說理由,就很容易被攻擊。

  凡事擺到台面上,明鑼對明鼓,吃虧的肯定是她。

  她應該做的是將「蓋印」這個環節,變成自己行之有效的權力,就好像司禮監的批紅一樣。

  我同意蓋章,內閣的意思才能合法落實。

  我不同意,你自己看著辦,反正我不會直接對你指手畫腳。

  換言之,用「敲章」這個支點,去撬動朝政,而不是直接和人家掰手腕。

  曹次輔也很懂權力的曖昧和幽微,當即道:「這不合規矩。」

  「石公公殉了,太后娘娘病重,您不肯變通,就只能等著了。」程丹若半點不著急,內閣遲遲沒動作,丟臉的又不是她。

  有本事就把沒有蓋章的文件發下去。

  「我只是好心提個建議罷了。」她氣定神閒,「不打擾各位辦事了,左右我申時下值,等不到詔書,就請明日再來。」

  說罷,她客氣地點點頭,轉身走人。

  曹次輔立在寒風中,深深吸了口氣。

  天空飄起細雪,清涼的空氣沁人心脾。

  程丹若一路返回,就當消食,心情很是愉快。走進值房,脫掉斗篷觀音兜,搭在靠牆的衣架,再立在火盆邊烤烤手。

  等手腳都暖和了過來,再煮一壺茶,坐下翻簿子。

  未時正,也就是下午兩點左右,她聽見了勝利的號角。

  梁寄書捧著一個木盒進來:「程夫人。」

  「是你。」她笑了。

  「是奴婢。」梁寄書欠身,將盒中的文書取出擺開,「這是內閣送來的奏章與詔書,奴婢已經整理過了。」

  又介紹道,「這是文書房的王蓮,夫人有什麼筆墨事,可交由他做。」

  程丹若抬眼:「我認得你,你的字寫得很好。」

  王蓮一時受寵若驚:「奴婢位卑人賤,不敢當夫人誇讚。」

  她沒當真。

  宦官入司禮監,必由文書房出,就好比閣臣必出自翰林。

  「王公公前途無量,何必妄自菲薄。」她笑笑,翻開了奏疏。

  這是禮部請為先帝上廟號、為皇太后上徽號以及冊封後宮妃嬪的奏章。

  內容很長,主要在討論祝棫的廟號。

  廟號不是謚號,可選擇的不多,首先「祖」和「宗」中,大家都認為還是「宗」比較合適,祝棫沒有開創不世之功的功績。

  禮部去掉了先人用過的廟號,給出的選擇是「中宗」「世宗」「仁宗」。

  三選一,但已足以看出,朝臣們認為祝棫不是個殘暴的君主。

  繼位三十年,沒搞出什麼血腥的屠殺,死在他手裡的大臣,基本上都有罪名,而不是因為一些莫須有的理由而死。

  總的來說,老百姓的日子能過得下去,造反的規模不大,次數也不多,大臣們的日子也還行,泰平三十年,勉強算是太平。

  然而,祝棫距離仁慈之主也還有點距離。

  他對大臣們並不算多麼寬和。

  比如李家,李方平死後就被清算,歸宗大議中反對他的人也死了不少,還有像左鈺一樣流放的。

  中興之主好像也不合適,他並未立下多少文治武功,不過三十年來,他也算在蒙古、倭寇手中守住了大夏的江山。

  至少是守成之君。

  考慮到世系的變幻,最終內閣的票擬上,圈出的是「世宗」這個廟號。

  徽號和冊封就比較簡單了:謝皇后為仁貞皇太后,田皇貴妃為皇太后,這兩個叫上徽號,淑妃為淑太妃,莊嬪為莊太嬪,其他貴人為太貴人,這幾個就是普通冊封。

  這也沒什麼可說的,不存在特殊情況,就不需要特別加封某個妃嬪,平穩地升輩分就成。

  內閣的票擬就是:同意。

  同時送來的還有寫好的詔書,這就是讓她蓋章的文件。

  東西不多,程丹若也沒有任何質疑的餘地。

  但她還是認認真真看完了奏章和詔書,並讓梁寄書和王蓮都看了遍,確保上頭沒有錯疏,這才輕輕頷首:「我去拿印。」

  上尊號、徽號和冊封后妃,用的都是「尊親之寶」。

  她捧出寶盝,洗手,請出印璽。

  尊親之寶由白玉製成,上有盤龍紐,長寬約二寸多一點,高不到兩寸。

  理論上說,這封印不大也不重,很容易就拿起來。

  可程丹若握住它的時候,卻覺得格外的沉。

  她十分納悶,捧起來在光下端詳。

  上好的白玉在陽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澤,溫潤的觸感好比冬天用的羊油,明明是堅硬的質地,卻讓人覺得摸起來必定像是柔軟的膏體,綿柔潤滑。

  底部的小篆大氣沉穩,日積月累殘留下來的紅色印泥沁入玉料,卻從未發黑,人就是血一般鮮豔的正紅色。

  白與紅鮮明對比,就好像白骨和血肉。

  霎時間,她明白了緣由。

  這哪是印璽的重量,分明是社稷蒼生的分量,當然重了。

  程丹若不禁笑了。

  她放下了印璽,看向面前的梁寄書。他擰開盒蓋,將調和好的龍泉印泥恭敬地放在桌案一角。

  程丹若小心地拿起鈐印,放進印盒,黏上不多不少的印泥。

  篆文變得赤紅。

  王蓮細心鋪平詔書,讓出最合適的位置。

  程丹若轉過視線,落在詔書左下方的空白處,然後,雙手捧起印璽,將它穩穩印在了宣紙上。

  印泥受到擠壓,在雪白的紙頁上留下紅色的刻文。

  皇帝尊親之寶。

  這是程丹若蓋的第一份詔令。

  自此,她的地位、權力、命運,已經和以前全不相同。

  更高、更遠、更艱難的人生道路,開始了。

  -

  (泰平)三十一年,世宗沉痾難起,太子、齊王年幼,田恭妃多病,恐內廷無人撫視,召丹若以托,復為尚寶,代掌寶璽,始為政。

  ——《夏史‧列傳九十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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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6:33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六十六章 新篇章

  服喪二十七日後,除服,百日後,音樂、嫁娶、祭祀的禁忌也結束了。

  這時已是春暖花開的四月,微風拂面,燕子自天際優美地劃過,翩躚可愛。

  換下臃腫的冬衣,改穿輕薄的紗羅,紫禁城的牆角磚縫中,野草蓬勃,花壇內總有蝴蝶徘徊。

  皇次子的身體漸漸壯實,哭起來終於有些力道,不再是小貓哼唧。承華宮上下都鬆了口氣,葉御醫瘦了一圈,不用再瘦第二圈了。

  田太后的身體有了起色,春光明媚,她內心的症結緩解不少,能出門走走了。

  天地已大為不同。

  天空不再低沉,花草不再黯淡,隨時隨地會責罵她的帝王已經下葬,屬於祝棫的痕跡,就好像冬日的積雪、呼嘯的北風,正在緩慢消逝。

  田太后發現,再也沒有人會斥責她了。

  兒子天真可愛,宮人笑臉相迎,鳥語花香,人間竟然這般美麗。

  她有些欣喜,也有些茫然,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麼。

  這時,就顯出程丹若未雨綢繆的必要之處了。

  洪尚宮時不時請她裁奪宮務,什麼何時搬到清寧宮,是否要先帝的妃嬪搬到壽康宮,端午怎麼過,等等。

  這些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田太后沒法立即做決定,需要費些心思,見些人,斟酌過後才知道怎麼做。

  比如搬家,照理先帝的妃嬪要全部住到壽康宮。這是清寧宮旁邊的宮室,南北三進,三間闊,不大也不小,住一堆的妃嬪就有些擠了。

  淑太妃不想搬過去,她自己獨居咸福宮很舒服,幹什麼要和別人擠一處?莊嬪等人亦如此,齊齊向田太后求情。

  田太后心軟,本想答應,可王詠絮暗示她,不能任由淑太妃等人拿喬,免得她們得寸進尺。

  而洪尚宮認為,小皇帝年幼,讓母妃們再住一段時間確實無妨,但考慮到宮廷開支過多,建議將后妃都集中到東六宮或西六宮,方便管理。

  大家各有各的訴求,輪番上門,絆了她大半個月。

  最後,田太后聽取了洪尚宮的意見,讓東六宮的妃嬪搬到西六宮,離清寧宮也更近,而淑太妃住的咸福宮正好在西邊,不必搬。

  果不其然,淑太妃訴求達成,也就不折騰了,她不出面,下頭的小貴人自然也沒話說,只好在住什麼地方,和誰同住上下功夫。

  程丹若等田太后做完決定,才出面建議:「既然挪宮,伺候的人就不需要這麼多了。白髮宮女有傷天和,不如放一批宮人離宮,也算為陛下積福。」

  田太后才幹完「大事」,對這樣無關緊要的小問題不甚在意,很快點頭:「夫人說得有理,就這樣辦吧。」

  她叫來洪尚宮,吩咐放歸宮人之事。

  洪尚宮含蓄地稱讚田太后:「娘娘仁德,六宮有幸。」

  田太后最缺的就是肯定,特別是王詠絮、洪尚宮這樣有才學的女子,不由十分高興,對這事多了幾分熱忱:「從前可有章程?」

  洪尚宮早就得過程丹若的暗示,當即便道:「還是聽憑自願為好,年長者若願回家養老,便給予路資,各宮當值的須與娘娘們商量,若無異議便登記在冊,之後幾年分批允歸。」

  人不能一口氣全放走,得一批批放,免得主子身邊缺人伺候。

  「此事還要太后娘娘出面,方算名正言順。」

  田太后不由露出笑意,點頭應承:「哀家知道了。」

  程丹若低首抿茶,掩住了唇角的弧度。

  她沒有多留,喝過茶就回了光明殿。

  值房的窗戶敞開,鳥鳴清脆,陽光照在琉璃瓦上,光彩奪目。

  她坐在窗前翻看剛送來的奏章。

  這三個月來,內閣動作很少,最大的任命就是戶部右侍郎孔廉之,最大的調動是西北。

  初春料峭之際,胡人又南下劫掠了,且成員複雜,牽扯到蒙古、吐魯番等地,但事情不大,推托是小部落的私下行為。

  但甘肅一帶傷亡不小,內閣討論過後就決意調兵布防。

  這也是皇帝臨終前最擔憂的事。

  謝玄英二月份天天加班,就是為了這個。好在隨著天氣轉暖,水草漸豐,胡人即將轉場,陸續北歸了。

  今天的奏章是關於年號的問題。

  祝棫在大年初一嗝屁,年號就很麻煩,今年是繼續用泰平三十一年呢,還是取個年號,初一分配給先帝,餘下三百六十四天歸小皇帝。

  內閣為這事還專門開了小會。

  最後決定,泰平三十一年只有一天,正月初二開始為新年號。

  程丹若:「……」沒有統一的紀年法真的很難記。

  但她也沒什麼意見。

  接下來就是討論年號。

  年號從禮部擬定,到內閣決定,又花了好幾天的時間。

  定下的新年號為「慶天」,今年就是慶天元年。

  詔書已經擬好,蓋章後就能昭諭天下。

  程丹若熟門熟路地請出「皇帝之寶」,敲章通過。

  這是從她手上通過的第八份文件,截至目前,駁回的數量為……零。

  ——實在是沒什麼好駁回的。

  楊首輔等人一直提防她,好像怕她借機彰顯存在感,可天地良心,程丹若對這些事毫無興趣。

  內閣不嫌麻煩的話,他們可以每年換一個年號,或是給祝棫一百字的謚號。

  再者,就算她有什麼想法,不會讓謝玄英說嗎?真以為他每天回家,吃飯洗澡睡覺交公糧外,夫妻倆就沒有別的事了?

   程丹若一點都沒打算為難誰。

  事實上,她近三年都不準備搞大動靜。

  不是韜光養晦,也不是怕了誰,純粹是「與民休息」,不改革、不加稅、不徵發額外的徭役,讓百姓自顧自活命。

  雖然這樣看似消極,但其實非常有必要。

  因為國家經不起折騰。

  小皇帝太小,不誇張地說,還沒有真正立住,任何一場疾病都可能讓他死掉,改革這種需要帝王鼎力支持的事,絕對不適合現在幹。

  眼下最合適的政策,就是能不幹就不幹,別擾民、別做事、別打仗,讓國家機器按照從前的步調,遵循慣性往前走。

  上頭的人不折騰,貪官污吏循舊例,百姓們的日子固然苦,卻能夠活下去。

  當然,朝廷層面什麼都不做,不代表她自己不能做。

  放歸宮人就是其一。

  夏朝的宮人自進宮後,如果不是格外開恩,只能孤老宮中,這無疑是相當殘忍的事情。

  允許年紀大的宮女歸鄉,不僅能節省宮中開支,也能解決她們的人生大事。畢竟在古代,大部分人渴望家庭和後代,有兒女養老送終。

  路費的問題,洪尚宮會解決。

  程丹若思考的是,能不能給她們安身立命的機會。

  出宮的宮人年紀不一,年青的好說,回家自然有父母許配人家,過普通女人的一生,年老的卻很難再嫁,勞動能力也下降了。

  女人失去生育和勞動能力後,在古代的地位肯定一落千丈。

  父母故去,兄弟難道肯養著白吃飯的姐妹嗎?子侄難道會善待這些從未見過的長輩親人?

  她們必須有收入,才能安享晚年。

  她想到了毛衣。

  宮人幾乎人人會織毛衣,就好像她們全都會繡帕子荷包,屬於必備技能。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把她們送到毛衣工坊呢?

  毛紡織發展也有七八年了,南邊不好說,北邊已經構建起了產業鏈的雛形,有人養羊,有人收羊毛,有人開作坊,雖比不得江南蠶絲成熟,但也算像模像樣。

  一批熟練且服從性好的紡織女工價值不低。

  是以,程丹若早在提出此事前,就給京城的商會遞了話。

  晉商、豫商、冀商,主要是這三家,因為採選宮人時,也都是在京城周邊的幾個省份招人。

  他們也是毛紡織比較興旺的三個地方。

  三家商行都表示,他們十分樂意送老家的宮人們回鄉,如若她們願意,也可在本地的作坊上工。

  很上路。

  但毛衣的局限性很大,原材料依賴進口,出口又很難,中亞是游牧民族,大概率是毛衣的祖宗,南方如越南、印度等地不需要,西方國家自己就有羊,只要拿到成品破解,他們就能自己搞出毛衣,不像絲綢一樣珍貴。

  好在也不是沒有。

  東瀛和朝鮮緯度高,臨海,畜牧業很一般,想要自主產毛衣難度較大。她打算在今年朝貢時,給朝鮮的賞賜裡塞兩件上等毛衣,看看能不能打開銷路。

  市場越大,國內商戶收購的羊毛就越多,長此以往,北方游牧民族的養殖重心或多或少會偏移到羊身上。

  到時候他們再南下劫掠,就能試一試經濟制裁。

  ——但前提是,他們需要這麼多羊毛。

  是不是該找人製作機器紡織絨布?

  英國的羊毛業崛起,也就是在這個時代,如果他們能紡織出便宜結實的毛布,就能出口擠佔海外市場了。

  程丹若越想越沉浸,久久不肯回神。

  她太想扶持羊毛業了。

  絲綢固然好,可種桑侵佔農田,江南的糧食早就不復前朝,全靠湖廣。可糧食不多,人口卻在增加,人地矛盾一年比一年嚴重。

  毛紡織卻不同,羊和羊毛不佔農耕,且毗鄰蒙古,自己養不了可以直接收,還能制衡胡人。

  更不要說婦女能增加收入,提高地位了。

  再做夢一點,萬一運氣爆炸,直接從手工業變成工業就賺大了。

  想要,太想要了。

  她一邊想,一邊翻開了下一本奏章。

  開恩科的。

  新帝登基,總是大赦天下,恩科取士。

  內閣就商量明年開恩科,多錄取一批進士。

  她:「……」

  想摔奏章,但忍住了。

  夢可以隨便做,路還是要一步步走。

  恩科取士,於她也同樣要緊,先把這份詔書敲了章再說。

  程丹若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完工作,看看懷錶的指針逐漸走向五點,差不多就準備下班。

  明天就是端午。

  放、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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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六十七章 端午了

  端午是個大節日,對上班族來說尤其如此。

  程丹若的排班一直跟著內閣走,十天一休沐,早就累得夠嗆,就指望端午三天假期呢。

  今天回到家,想到明天不用早起,渾身舒坦,什麼事都不急著做,先沐浴洗去滿身疲憊,再坐在窗下吃櫻桃。

  外頭的庭院中,丫鬟小廝提著木桶,來來去去儲水。據說端陽日不能汲水,以避井毒,故而提前一天,將家裡的水缸全填滿才行。

  濕漉漉的水飛濺,麥子嫌惡地抖抖鬍子,跳到了屋簷上。

  大米和小米卻很喜歡,兩隻狗溜達來溜達去,在青磚地踩出一串串腳印。

  吃完半碟櫻桃,謝玄英也回家了。

  「去了燕子胡同?」她問。

  他點點頭,坐到她身邊也揀了一顆塞:「給老師送節禮,差點沒能脫身。」

  程丹若忍俊不禁:「人很多嗎?」

  「快比得上正陽門了。」謝玄英道,「除了送禮,就是問恩科的事兒。」

  她道:「人之常情,多開一科,多少進士。」

  謝玄英提醒:「你明天去可得小心了。」

  端陽歸寧是老傳統,她明天肯定要去燕子胡同,屆時圍著她的人少不了。

  「欸。」程丹若嘆口氣,自我安慰,「幸好不用去陳家了。」

  陳老太太死了,死在泰平一十九年的冬天。說實話,老太太中風多年,硬是熬到過繼給老一的陳知恭娶親,才不情不願地咽了氣,她也很佩服。

  可惜,人終有一死,老太太還是被閻王召走。

  陳老爺萬般不願也只能丁憂回鄉,這會兒還沒到除服的時候。

  程丹若不恨陳老太太,只是每次見到她,都不免回憶起過去的日子。

  她不想再往回看。

  「上午去燕子胡同,下午去城隍廟吧。」她提議,「五月不是有集市麼,我想去逛逛。」

  城隍廟在端午有大集,上香的人多,百貨雲集,非常熱鬧。

  她久居深宮,總覺得被困在圍牆之中,看不見真實的人,因此迫切地希望能離百姓近一點,感受一下煙火氣。

  謝玄英一口答應:「行。」但補充,「走得了才行。」

  程丹若給了他的肩膀一下。

  「痛。」他說。

  她橫過眼波,又補兩巴掌。

  謝玄英吐出核,嚇唬她:「當心我明天告訴老師。」

  程丹若:「……幼稚。」說著,撈走盤中的櫻桃,一顆也不留給他。

  但謝玄英反應也不慢,立即捉住她的手腕,去掰她的手指。她不肯鬆手,卻忘了櫻桃不是核桃,用力一攥,皮破汁流,頓時淌滿手背。

  嫣紅色的半透明汁水沁在白皙的肌膚上,比單看更可口。

  謝玄英就抬起她的手,貼住嘴唇,輕輕吮吸。

  程丹若想笑,又覺得不衛生,還有點癢:「放開,我要洗手。」

  謝玄英瞄向浴室:「進去洗?」

  「我洗過了。」她忍不住笑,「沒瞧見我頭髮還是濕的?」

  他這才留意到,悻然鬆開。

  程丹若趕緊去洗手,他則進屋換衣服,預備沐浴。丫鬟們提來膳食,盤碟擺滿炕桌,都是時鮮貨。

  豆角、絲瓜、蒜苗、魚蝦、稔轉,春夏吃的都是新鮮水靈的食物,清淡卻不失滋味。

  「你多吃點。」出孝那天,程丹若十分仔細地為他檢查了身體,判定瘦了,勒令他盡快吃回原樣,「今天的羊肉不錯。」

  春夏也是羔羊肥美的季節,蒜苗炒羊肉片,再加點黑胡椒,味道就很好。

  謝玄英吃了兩口,還是把筷子對準了蝦。

  白灼蝦蘸醬油,足矣。

  程丹若看看自己碗裡的櫻桃肉,深刻意識到了為什麼這人長肌肉,而她多的是脂肪。

  兩人各吃各的用過了晚膳,在花園裡溜達兩圈當散步。

  順便聊聊正事。

  「恩科總裁難選得很。」謝玄英起頭,「你怎麼想?」

  程丹若「唔」了聲,沒接話。

  會試主考官名為總裁,有正也有副,具體幾個人看情況。慶天第一科,楊首輔肯定想為總裁,即便不是自己,也是他的人。

  如此,新科進士便都要稱他一聲「座師」,自此為其門生。

  楊黨勢大,很多人都不希望他們再擴張勢力,謝玄英亦是如此。

  他在內閣舉步維艱,在外更是孤家寡人,迄今沒有幾個幫手,自然也想借機多收攏一些好苗子。

  「你想要嗎?」她問。

  謝玄英搖搖頭:「難。」

  楊首輔忌憚他的成長性,曹次輔和他同在兵部,快成競爭對手,更不會給機會。

  老大老一壓著他,他只能和座師薛閣老抱團,但薛閣老態度也曖昧,似乎和誰關係都不錯。再者,主考官多為六部尚書,他才為侍郎,皇帝不欽點,根本使不上力。

  「總裁不成,副總裁也行。」她道,「大家都有份也成。」

  謝玄英思索少時,慢慢點了點頭:「我明天找老師商量商量。」

  「這事不急,反正要等到明年春天了。」她道,「還是陛下開蒙迫在眉睫。」

  他問:「你不是答應元輔不插手嗎?」

  「我沒插手啊。」程丹若見鳳仙花開得正好,忍不住摘了兩把,打算回去染個指甲,「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謝玄英哪裡不明白她的意思。

  一場會試,除了主考官、副考官還有同考官,同考官多為翰林,也就是極有可能成為經筵官的人。

  經筵就是給皇帝上課。

  這裡頭能做的文章就多了。

  晏鴻之起復後,他的學生姻親就被納入其中,交際圈又擴大一層,如何彎彎繞繞地達成目的,讓各方勢力都能接受,頗考驗為官的手段。

  「知道了。」他說著,稍微有點介意,「我又不傻。」

  謝玄英不在意妻子涉足朝堂,卻很在乎自己能不能立足。他要成為她的倚仗,而非靠她提攜。

  ——就好像「世兄和世妹」不能是「世姊和世弟」一樣。

  絕對不行。

  「我可沒這麼說。」程丹若對他的心思洞若觀火,卻並不反感。因為謝玄英的要求是對自己的,不是對她的。

  嚴以待己,只會讓人覺得安心。

  「真的就是提醒一下。」她一本正經,「我們的陛下可不是什麼乖學生。」

  謝玄英挑起眉頭:「知道了。」

  「那回去了。」她將手中的鳳仙花遞給遠處的丫鬟,「去拿明礬來。」

  端午染指也是習俗。

  不過,程丹若以前要診脈,現在要抱幼兒,指甲很短,染紅了也不好看,只打算染腳趾。

  丫頭們做這個已經十分熟稔,將鳳仙花搗碎,加入少量明礬,小心塗抹在十個腳趾處,再拿葉子包好,繫線固定。

  睡前洗淨,差不多就留住了,但顏色不是純正的大紅,而是夕陽般的橙紅色,鮮亮明豔。

  她赤腳踩在床前的腳踏上,問他「好看嗎?」

  謝玄英的答案從無意外:「好看。」

  程丹若不由笑了。

  謝玄英出神地看著她的側臉,不是錯覺,這兩個月,她笑的次數逐漸多了,好像一朵枯萎的花,在雨露陽光下慢慢恢復潤澤。

  近三十歲才擁有十六歲的笑容,真是……他心中憐惜,輕輕撫住她的臉。

  程丹若以為他在暗示,稍稍清了清嗓子,側頭貼住他的掌心。

  謝玄英回過味,也不打算解釋,直接將她擁入懷中。

  初夏時節,不冷也不太熱,正適合親暱,又是剛出喪期沒多久,想念得很。

  唇齒無需言語,直接交融便是。

  帳中懸掛著梔子花籃,甜香覆蓋了彼此的氣息。

  程丹若再度確信了一件事。

  個體和群體之間,可能存在極大的差別,就好像有的人邁過三十大關,但各方面都沒有下降的跡象,維持得很好。

  肌肉的輪廓還是很清晰,胸膛還是柔軟又結實,皮膚緊繃光滑,連眼角都沒有紋路。

  雖然她也沒有。

  大概是養尊處優的關係?

  總之,很好。

  各方面都好極了。

  -

  隔日,程丹若快九點才出門。

  緣由不必多說,因為難得不用早起,兩個人又加了頓飯,直接導致起晚。

  眼看城隍廟鐵定泡湯了,乾脆就只安排去晏家,不慌不忙慢慢來,倒也安適。

  燕子胡同門庭若市,馬車長長排了半條街,進進出出都是送節禮的人。有余家艾家這樣的老友,也有晏大的朋友,但更多的還是國子監的學生。

  晏鴻之被徵辟後,一共擔了兩個職務。

  詹事府的工作因為小皇帝只做了兩個月的太子,形同虛設,不過尊榮,但國子監司業的位置卻是實打實的。

  晏鴻之教慣了學生,時常去國子監上課,有學生被他的學問吸引,也有江南子弟本能地親近,數月來訪客不斷。

  邊小郎就是和同窗一起來的。

  他拜了謝玄英為師,可謝玄英忙於公務,不可能像晏鴻之一樣教書,把他塞進了國子監上學,隔段時間叫來家裡,考教一些功課,再布置點文章。

  晏鴻之到國子監教書後,自然照拂徒孫,他也跑得勤快。

  監生的成分復雜,基本上分為貢生和監生兩種,前者是地方的優秀人才,後者則多是官宦子弟、功勳之後。

  邊小郎是謝玄英的學生,左鈺的女婿,本人讀書刻苦,不是靠家族恩蔭的繡花枕頭,大家都樂意和他來往。

  今日他說去晏家,七八個同窗都來了。

  可巧,在門口碰見了程丹若夫妻。

  「先生。」邊小郎先看見了謝玄英,畢竟這麼大個美人騎馬而來,誰也不可能忽視,忙下馬問好。

  同窗們也跟著下馬,一邊作揖一邊抬眼偷覷。

  謝侍郎名不虛傳,青年權貴,神仙中人!

  謝玄英頷首:「你來見老師?」

  「是,學生和同窗們一起來的。」父親早亡,母親病重,邊小郎很小就隨祖父在外走動,很懂人情世故,不等他們開口,便主動引薦。

  謝玄英掃過視線。

  他們紛紛垂首問好:「拜見少司馬。」

  謝玄英頷首:「見完老師別貪玩,莫誤功課。」

  邊小郎立馬緊張了起來,剛想答應,就見馬車上出來一個人:「大過節的,你掃不掃興?」

  他嚇了一跳,同窗們也嚇了一跳。

  剛才他們都沒留意這輛馬車,普普通通的青幔,還以為是路過呢。

  「見過師母。」邊小郎登時繃直了背脊,「學生原就打算下午回去讀書。」

  程丹若搭住謝玄英的手,小心提起裙擺下車:「用功也不在一日,悅娘好嗎?我聽說她懷孕了?」

  邊小郎臉色微紅:「回師母的話,因未滿三個月,不曾聲張,並非有意隱瞞。」

  「難為你周全,早點回家也好。」程丹若聽懂了,朝他笑笑,眼波掠過其他人。

  他們明顯更緊張了,擠眉弄眼,互相丟眼色。

  ——咱們是上前拜見,還是迴避啊?

  ——年輕婦人,自然該迴避了!

  ——可這是邊秀的師母,不拜見長輩說不過去。

  ——話說,這就是寧國夫人?

  ——完全看不出來。

  ——說書的竟然沒說錯,寧國夫人仁簡和善。

  監生們的臉色五彩繽紛,程丹若也在和謝玄英使眼色。

  你馬上升輩分了。

  你也是。

  程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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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六十八章 江南人

  晏家訪客不絕,好在多是見晏鴻之的,沒怎麼妨礙到洪夫人。

  後宅,丫鬟們裡裡外外撒著雄黃,晏隱娘正用軟布縫一隻布老虎,一個幼兒額頭點了「王」字,坐在羅漢床上伸脖子瞧。

  還有個略小一點的姑娘,聚精會神地剪紙,身邊是個婦人打扮的女子。

  洪夫人則在插花,端午插「五時花」,用的是朱砂瓶,花草則是葵、柳、萱花、罌粟和薝卜。

  「義母。」程丹若笑著問好,順手柄罌粟抽出來,「這花對身體不好,您換一種吧。」

  「你來了。」洪夫人也沒在意,隨手換成菖蒲,「你二哥一家回來了。」

  二奶奶韓氏客氣地施禮:「妹妹好。」

  「二嫂。」程丹若沒有擺架子的意思,笑著互相見過,又看向另外小孩兒,「這是歡娘和二郎吧?」

  晏家兄弟很有意思,老大一子一女,女兒隱娘,兒子大郎,老二也是一男一女,女兒歡娘,兒子二郎,且均是先開花再結果。

  韓氏應了句「是」,叫兒女過來拜見姑姑。

  謝玄英昨日來過,程丹若知道二房今年在家,提前做了準備,叫小雀遞上給孩子的表禮,又給了晏隱娘一支玉簪:「給你添妝。」

  晏隱娘面色微紅,但還是接了:「謝謝姑姑。」

  程丹若笑笑,坐下切入家常模式:「二哥二嫂以後是留京,還是……」

  「你二哥是坐不住的,我和孩子們就不走了。」韓氏落落大方,「他們大了,得讀書上學,還是在京城便宜些。」

  「這才好,家裡總要有人,義父年紀大了,沒人看著我也不放心。」程丹若安心不少,又問起晏二治河的成果。

  韓氏歉疚道:「我不大懂,聽說是要修些堤壩。」

  程丹若:慘了,國庫沒錢。

  她迅速跳過這個話題,問起兒女經,兩個孩子多大了,幾月生的,平時在家都幹些什麼。

  寒暄環節走完,墨點就來傳話了。

  「老爺說,請三姑娘到書房陪他下兩盤棋。」

  洪夫人痛快放人:「你去吧,我這用不著你陪著說話,難得自家過節,讓我耳根子清淨點。」

  「義父肯定要考我功課。」程丹若笑道,「一會兒義母可得叫人來救我。」

  洪夫人眼波掠過,笑眯眯道:「叫你相公替你挨訓。」

  「那就是一起挨罵了。」程丹若玩笑著,又和韓氏作別,「二嫂有空,帶歡娘來家裡坐坐。」

  韓氏瞥向婆母,見洪夫人不反對,才含笑應承。

  程丹若拜別洪夫人,熟門熟路地走進前院,卻發現裡頭客人不少。

  晏鴻之坐在樹下的陰涼處,身穿道袍,手拿羽扇,正在研究石桌上的棋局。旁邊立著圍觀的是邊御史,他正在和余有田說話。

  余有田身邊站著一個紅色直裰的少年郎君,皮膚白皙,樣貌斯文,一看就是書香門第的孩子,不事勞作。

  屋簷下,竹簾高捲,還有幾個人在說話。

  一個湖綠道袍的中青年男人,他很奇怪,頭上的方巾斜著戴,放到現代,等於鴨舌帽反戴的樣子。

  在國部級高官家裡反戴鴨舌帽的中年男人,想想就知道多麼怪異了。

  一個唐巾男人,唐巾類似於唐代官帽,下邊垂有軟腳,看著頗有復古氣息。他約莫四十歲,頜下短鬚。

  一個青色行衣的老爺子,鬚髮皆白,手指握著一串菩提子。

  剩下穿紅色常服的大美人,就是謝玄英了。

  晏鴻之看見她來,連忙招手:「他們說他們的,你過來陪我下盤棋。」

  程丹若笑笑,瞅了眼石桌棋局,這盤棋勝負已分,看執子是晏鴻之輸了:「我的棋力,義父是知道的,拿我尋開心呢。」

  晏鴻之本就是尋藉口喊她來,當下不在意,自顧自收拾棋盤:「考校考校你,對了,這是余家的素風。」

  余霽,字素風,晏隱娘的未婚夫。他抬首瞄了眼程丹若,低首見禮:「拜見寧國夫人。」

  「今天受你一禮,」程丹若頷首,小小擺了一下架子,給晏隱娘撐腰,「下回是自家人,就不必太過客氣了。」

  余素風臉色微紅,卻不敢說話。

  余有田倒是不在意,笑道:「你義父難得輸棋,你可別自討沒趣。」

  「胡說八道。」晏鴻之指向對面的石凳,「坐下,咱們下一局。」

  程丹若攏袖坐了,拿走了黑子:「您得讓讓我才行。」

  「讓你半子。」晏鴻之同意。

  她這才落子,一邊下,一邊觀察其他人:「這幾位是?」

  晏鴻之這才開口介紹客人。

  斜戴方巾的姓谷,號東城居士,揚州人,江南名士,擅丹青,是余素風拜師學畫的老師。他的畫作名氣極大,最著名的作品是《雪中西湖》,據說為此在杭州住了三個冬天才畫成。

  他本人只有舉人的功名,貢士沒考中,但他有個兄長曾任刑科給事中。

  ——就是和豐王關係不錯,結果被捋下來革職的倒黴蛋之一。

  唐巾復古的姓文,他是杭州六橋書院的山長,進士出身,曾在吏部為官。但不巧爹娘先後去世,連著丁憂好多年,沒事就開了家書院講課。因此,雖然孝期結束後,皇帝把他忘個精光,可他在江南還是大名鼎鼎。

  剩下的菩提老爺子姓呂,人稱季春先生,來頭不小,乃是姑蘇春風書院的山長。

  ——他有個孫女叫呂四娘,乃是蘇州有名的才女,陳知孝一度為候選女婿。但隨著陳老爺上京,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這群人看著不顯,其實大有來頭。

  比如說,江南有句俗語,「書院三千,達者兩家半」。

  這兩家便是六橋書院和春風書院,整個江南最優秀的學生都被囊括其中,而剩下的半家說的是晏家族學。

  晏家藏書眾多,底蘊深厚,可惜族學只有親朋好友能進,故為半家。

  同時,江南有「四絕藝」的說法,指的就是谷東城的畫、文山長的琴、呂春風的棋、余醉文的字。

  余醉文就是余小郎的父親,余有田的弟弟。

  江南說小不小,說大也真不大,晏鴻之今天的客人說是江南文壇半壁江山,那是半點沒謙虛。

  程丹若就同他們寒暄了兩句:「久聞大名,如雷灌耳。」

  他們對她坐著說話也沒什麼意見,甚至雙方十分默契地忽略掉了這點。

  程丹若位尊但輩分低,他們輩分高卻沒官職功名,誰給誰見禮都要掰扯一下,不如混過去。

  晏鴻之落子,解釋道:「我們兩家定親,他們是來瞧熱鬧的。」

  「我可是媒人。」文山長笑呵呵道,「說親的也不止你家,還有我們家小二。」

  晏鴻之起了興趣:「你家老二續弦了?」

  文山長點頭,他家老二中年喪妻,膝下唯有一女,怎麼都得再娶:「也是巧,說的是顧家四娘。」

  「哪個顧?」

  「松江顧家。」文山長道,「方才清臣還和我說呢,顧四娘是他表妹。」

  程丹若訝然,連忙看向謝玄英。

  他做口型:「蘭娘。」

  顧蘭娘原本嫁的是松江的一戶人家,可丈夫體弱,婚後不久便過世了。

  她為丈夫守孝三年,公婆憐她青年守寡太過孤寂,同意她改嫁。她便在前年回到娘家,最近才新說了親事。

  鰥夫配寡婦,又都是江南大戶人家,倒也算門當戶對了。

  程丹若怎麼都沒想到,竟然還會聽見顧家姑娘的消息。

  恍如夢中,似若前生。

  「原來如此。」程丹若微微頷首,「顧太太還好嗎?」

  文山長問:「程夫人也同顧家相熟?」

  「從前有過數面之緣,顧太太對我頗為照拂。」若非顧太太引薦,程丹若也沒那麼容易離開陳家,還真記得她這一份人情,「何時訂親,我得送份禮才好。」

  「他家老二在銀台任事,應當是留京吧?」余有田問。

  銀台就是通政司,上傳下達,消息十分靈通。文二爺雖然只是七品經歷,但也十分要緊了。

  文山長點頭,承認了這個說法。

  程丹若也是服氣,江南人抱團的速度也太快了。

  這親事一結,故舊一敘,又能支棱了。

  「這可太好了。」她捧了句,和謝玄英道,「我們幾時回府,指不定還能見到顧姨母和顧表妹呢。」

  謝玄英道:「回頭問問,改日我請文兄出門喝酒。」

  文山長含笑應下:「我那不孝子,還要請清臣多多關照。」

  「您客氣了。」

  話題到此,雙方都算達成目的。

  程丹若投子認輸:「義父棋力高超,女兒認輸。」

  「臭棋簍子。」晏鴻之搖頭,「季春,你我再下一盤。」

  呂季春笑眯眯道:「老夫奉陪到底。」

  程丹若讓開,請老爺子入座,自己則倒了杯茶奉給他們。

  呂季春口中連道「不敢」,卻也沒有激烈推拒,還是受了她的茶。

  謝玄英叫她過去賞畫:「東城先生的畫作千金難求,今日你我有眼福了。」

  程丹若立時道:「那我可不能錯失良機。」

  他們一塊兒賞起了谷東城的畫,謝玄英負責說一長串專業名詞誇讚,程丹若負責驚嘆「真了不得」。

  而谷東城看著放誕不羈,卻也不是不會來事的人。

  他先稱讚謝玄英的字,又說看了程丹若的書,還問起牛痘疫苗的事情,表示自己打算請兩名痘師,讓族中子弟都接種。

  痘師是最近才出現的職業,多為太醫院的學徒,專門為大戶人家種痘。

  總而言之,花花轎子人抬人,你吹我我吹你,氛圍迅速融洽。

  晏鴻之見大家聊得熱絡,留了午膳。

  飯畢,江南親友團告辭,讓人家自己人說話。

  晏鴻之和他們夫妻倆開小會,總結陳詞:「同在江南,難免人情往來,可這都是面子情,以後怎樣,你們夫妻心裡要有個章程。」

  江南士族親近他們夫妻,只是因為群龍無首,需要抱團。

  但抱團的目的是為了渡過難關,等到他們穩住局勢,一切就要另當別論了。

  一個鬆散互助的老鄉會,不是一個團結有力的政治聯盟。

  程丹若單刀直入:「義父以為,要怎樣才能令他們為我所用?」

  「或為名利,或為道統。」晏鴻之回答了她,「你擇其一。」

  古往今來,欲讓他人效命,要麼許人升官發財,青雲直上,要麼有一致的理念,讓人心甘情願地追隨,百死不悔。

  對程丹若來說,答案也並不難選。

  歷史早已告訴人們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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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六十九章 寫書難

  慶天元年的夏天,謝玄英在家寫書。

  這是晏鴻之提醒他的,老人家委婉地表示,你這麼多年經歷了不少事,有了很多心得體會,為什麼不寫兩篇文章,好好分說明白呢。

  薑還是老的辣,他替學生指了兩條路,雖然沒有得到回答,但卻很清楚他們會怎麼選。

  ——道統。

  名利是一時之計,道統才是治國之基。

  但謝玄英位任高官,沒功夫四處講學,別人怎麼知道他的政治主張,怎麼了解他的理念?就靠寫文章,闡述思想,表明學派,只要傳播開去,自然而然就有志同道合的人願意靠近。

  除此之外,他不是想做考官嗎?舉人參加會試前,必定會拜讀考官的作品,了解他們的喜好。

  謝玄英沒有文集,考生就如同無頭蒼蠅,拜佛無門。

  故此,寫書是十分有必要的。

  謝玄英也確有很多想法,很多念頭,可要落於紙上,卻一時不知從何下筆。

  是從心即是理的世界觀說起,還是從為人臣子的本分說起?

  他苦思許久不得,仰首眺望窗外。

  花園的造景歷時數年,終於完成了。山石堆砌,引來流水,一道飛瀑直下,匯入水閣前的池塘。

  晶瑩的水珠四濺,折射出半彎彩虹,池中金魚游曳,藏入荷葉田田。

  芍藥欄邊,姹紫嫣紅,薔薇架下,蝴蝶飛舞。

  水汽蒸騰氤氳,揮去亭閣暑熱,樹蔭遮蔽廳堂,留下一地清涼。

  他出神許久,還是擱下筆,問在碧紗櫥中打盹的妻子:「丹娘。」

  「嗯?」程丹若抬頭,手上還在調冰,一勺果醬一勺酸奶,配著細膩的冰雪,可口涼爽。

  謝玄英問:「若是你,你寫什麼?」

  程丹若想了想,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故古之王者,蓋以一人勞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

  儒家探討君臣關係上千年了,也不止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她說的這兩句話,前者出自呂氏春秋,後者很多人都說過,不過略微改動,大意是不變的,也不見得多麼驚世駭俗。

  謝玄英若有所思:「還有嗎?」

  程丹若背誦歷史知識點:「『天下為主,君為客』『循天下之公』『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沒了?」他失望。

  「沒了。」她坦然。

  這些是明末清初提出的思想主張,看似先進,其實先人有過更狂放的,且並未跳出儒家的框架。

  謝玄英師承純真派,李悟的思想已經十分進步,自然毫無波動。

  「你去睡午覺吧。」他好聲好氣地送走妻子,留下冰碗。

  程丹若:「……」她劈手奪過冰碗,頭也不回地走了。

  真討厭,居然嫌棄她書讀得少,有本事別問。

  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架後。

  謝玄英舔舔筆,重新鋪平宣紙,斟酌再三,寫下「君者事國,利民避害,解憂平患,非享天下之利,當為天下公僕」。

  寫完看了看,還是揉成一團,丟進了火盆。

  現今寫來也無用,平白受人攻訐,還是論證氣理之說好了。

  他這麼想著,眼神卻控制不住地往瞟向火盆,猶疑片刻,重新鋪紙,端正地寫下四個字。

  天下公僕。

  然後把它捲起來,塞進了畫缸中。

  之後連續半月,謝玄英都沒寫出滿意的文章。

  天也熱,他難免焦躁,快二更天了,坐在庭院的涼棚中,一邊打扇一邊看書。

  「別看了。」程丹若彷彿看見了肝論文的自己,十分同情,扶住他的肩頭,「哪有下筆就十全十美的書稿,你還有半輩子呢。」

  她看過他的廢稿,絲毫不覺有問題,說句「沉思翰藻」不為過。只有他自己不滿意,覺得不夠清晰明白,也有失說服力。

  可他才三十歲,理念不夠成熟完善很正常,大可以後半輩子慢慢琢磨。

  「睡吧。」她哄他,「大熱天的,咱們早點歇息,明兒還要早起呢。」

  謝玄英卻搖搖頭:「我睡不著。」

  「……你這麼乾想也寫不出來。」程丹若看看月色,出主意,「月亮這麼圓,寫首詩吧。」

  他有了點興趣:「聯詩嗎?」

  她:「你自己寫。」

  他翻了個白眼。

  「你不睡我就去睡了?」她每天要上班,作息越來越規律,越來越古人,不到九點就想上床。

  謝玄英摸摸她的臉:「去吧,我再坐會兒。」

  「早點睡。」

  「嗯。」

  她進去了,而謝玄英也離開涼棚,到東廂房的小書房坐著。這是程丹若平日寫書的地方,筆墨俱全,還有一些醫案的抄本,略有些亂。

  謝玄英坐下來,點燃燭火,就著月光翻她的稿紙。

  往事霎時湧入心頭。

  剛定親時,她還對他處處設防,連練字的紙被他看了都要生氣,轉眼間,夫妻也做了十幾年。

  別說字了,他什麼都知道。

  謝玄英在書稿裡挑揀了會兒,選出幾張字寫得最好的,給她圈出來,督促她繼續努力。

  收拾好桌案,他裁紙鋪展,卻還是沒想好寫什麼。

  作詩嗎?月色這般美,可腦海中只有零星詩句,更多的還是她的臉孔。

  記得她在海船上的小心翼翼,記得他們第一次聯詩,說起詩,還有當年和王家兄妹的比試,她居然對王五笑了半天,卻看不見他……她總是如此,進了宮也沒有改,他費盡心思只為看她一眼,她卻分毫不覺,只當是巧合。

  哪來這般多的巧合與偶遇?分明都是他一力為之。

  幸而一切都值得。

  展眼十年,夫妻恩愛,矢志不渝。

  謝玄英實現了少年的願望,婚姻以情為繫,相知相許,彼此扶持。

  可嘆世人愚昧,總以為三妻四妾才是富貴美滿,實在大錯特錯。

  人皆有私,妻妾再賢良也會生嫉妒,有嫉妒便有憤恨,有了恨就有了怨,怨憎多了,情誼便不復從前。

  越珍貴的東西,越受不得磋磨。

  一人只一顆心,唯有毫無隱瞞與嫌隙的兩個人,才能維繫真情。

  謝玄英想及此處,念頭通達,不由起了心思,也許,他該把這一切都寫下來,讓後世人知道,人世間真正的圓滿,不在齊人之福,而在一心一意。

  一生一世。

  一心一意。

  他寫下這八個字,霎時文思如泉湧。

  「婚姻無情不始,情非婚姻不至。一人唯獨一心,一生唯此一人。」

  月光皎皎,照映庭院。

  -

  謝玄英花了一夜寫完了《至情論》,卻沒讓程丹若知道。

  他打算藏起來,等到兩人都垂垂老矣,滿頭霜髮,再拿出來給她看。畢竟「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的諾言,也只有在臨死之際才能算完成。

  平日裡,他還是以寫普通文章為主。

  論氣理一篇,論君臣一篇,論為民一篇。再有從前寫過的小品詩詞,挑選二三滿意的填充,就有文集的架構了。

  取名也很隨便,因為是在夏天寫成的,就叫《槐序書》,充滿了敷衍。

  但說謝玄英不認真,倒也不然,他好好取了別號。

  丹若為涂林,玄英便為北陸。

  詩云「北陸玄冬盛,南至晷漏長」,北陸就是冬天的意思。

  按照他的說法:「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說太陽在南北之間來回,冬天日照在北,就用這個吧。」

  為此又專門刻了一方章,名為「陽景北陸」。

  程丹若:「……」花樣真多。

  此時的她還不知道,謝玄英的字號不止這一個,出《四一集》的時候,他又換了個名頭,叫「檻內清冬」。

  ——不過,再多的筆名馬甲,反正折磨的都是後人不是她,管他呢。

  文集整理成冊,刊印出版,就不必多費心了。

  需要刻苦研讀的是別人,他們夫妻則投入到了社交中。

  不出所料,顧太太帶著顧蘭娘上京了。

  顧家原本有個二房做吏部侍郎,結果李首輔一下去,他也下去了,被踢出京城。

  好在顧太太和柳氏是堂姐妹,閨中關係就不錯,上京不久就上門拜訪。

  靖海侯為人無可挑剔,得知親戚來了,立即招待她們住下:「都是親眷,哪有讓你們住外頭的道理,家裡還有一二空屋,若不嫌棄,就當自己家。」

  顧太太推辭不過,只能應了。

  莫大奶奶、榮二奶奶、魏氏等人忙來相見,又引薦下一輩的姑娘們,一時間,明德堂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顧太太知道三房別府另居,這會兒沒看見也不覺有異,挨個誇讚康哥兒他們,人人皆送有表禮。

  柳氏笑她「破費」,也不忘吩咐僕婦去查看院子。

  大家都有眼色,莫大奶奶告罪說有事要出門去,榮二奶奶說一會兒發月錢,提前告退了。魏氏見狀,便親熱地拉了顧蘭娘,邀請她去自己院裡坐坐。

  不多時,明德堂就剩了兩姐妹。

  柳氏換了地方,請堂姐到西次間坐,說說私房話。

  這時,她才知道得知顧蘭娘和文二爺的事,十分高興:「你可算是能放心了。」

  顧太太籲口氣,推心置腹道:「不瞞你說,當年老爺給她說那家,我是看在同在松江的份上才點頭答應,誰知道是個短命的,白誤了我家蘭娘十年青春。」

  「苦盡甘來了。」柳氏寬慰道,「聽說文二爺在通政司?那就是留京了,你且放心,有我在,必不會叫她吃什麼虧。」

  顧太太握住妹妹的手,懇切地托付:「她叫我給耽誤了,好在那邊只有姑娘,蘭娘又年輕,只要生下一兒半女,也算終身有靠。」

  「這是定然的,你若不放心,就去天仙廟拜拜。」柳氏出主意。

  顧太太趕緊記下,說過幾日就去。

  兩姐妹又互相問候了近況。

  顧太太這才得知,謝玄英竟是而立之年便入閣了,甚至程丹若亦在宮中。

  「你可算熬出頭了。」顧太太驚嘆,「後半輩子還有什麼可愁的。」

  有還是有的,謝玄英一日無子嗣,柳氏一日不能安枕,但不方便直說,含混地笑笑:「老三懂事,我素來放心,可老四混不吝,都當爹了還不著家,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誰都想兒女個個成器,可說實話,有一個能頂立門戶,就算燒高香了。」顧太太苦笑,開始吐苦水。

  她生育兩女一子,蘭娘守寡,蓮娘不功不過,兒子卻不爭氣,到現在還只是一個秀才,舉人死活沒考上。

  姊妹倆互相抱怨兒女,都掉了幾滴淚。

  丫鬟們連忙端水,服侍她們擦臉,重新上妝梳頭。

  再上茶點,情緒就緩和多了。

  柳氏有心幫襯姐姐,問了不少婚事的事,不知不覺便到了傍晚。

  「寧國夫人來了。」翡翠通稟。

  「快叫她來。」柳氏親熱地說。

  「母親,姨母。」程丹若進門就賠罪,「我來遲了。」

  近兩月,她隔三差五就去侯府請安。

  一則維持孝順的名聲,二則也是通過柳氏了解京城動態,誰家結婚生子,誰家聯姻死人,保持消息靈通,同時和靖海侯見見面,互通有無。

  顧太太自不會怪她,反而預備起身施禮,被她一把扶住手臂。

  「您可千萬別多禮。」程丹若不缺彎下的膝蓋,穩穩攙住她,「我是晚輩,當不起。」

  柳氏也道:「一家人不必外道。」

  顧太太這才立直,笑道:「許久不見了。」

  大家主母,鮮少有記性差的,她當然記得程丹若,記得她是陳家親戚,也記得她曾救過蘭娘,甚至還記得謝玄英求她尋訪女醫的事。

  然而,縱使她記得來龍去脈,今日再見故人,仍舊感覺不可思議——寄人籬下的孤女嫁入侯門,已是運道驚人,誰能想到,她竟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天子姨母,寧國夫人。

  人與人的際遇,當真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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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7:33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七十章 上學難

  傍晚時分,侯府眾人又聚集到了明德堂。

  今日有客人,開大席,設在了花園的水閣處。女眷在屋裡頭,男人在外頭,熱熱鬧鬧地坐開好幾桌。

  顧太太和顧蘭娘是客人,原該坐上首。但顧太太也客氣,謙讓半天,還是把下首第一位讓給了程丹若,自己往下坐。

  這樣,就變成顧蘭娘坐在程丹若旁邊了。

  比起顧太太純粹的感慨,顧蘭娘就要尷尬很多。

  雖然過去多年,可誰能忘記少女時代告白被拒絕又掉落山崖的糗事呢。

  更慘的是,見證人成了告白對象的妻子。

  她如坐針氈,只能埋頭吃菜。好在眾人知曉她孀居多年,以為她性情寡言,並未起疑。

  程丹若假裝失憶,好像完全不記得舊事,只說當年顧太太對她的照拂,還送了她兩匹葛紗料子。

  顧太太一邊笑,一邊暗暗心驚。

  她算是見過程丹若落魄的樣子,多少怕她介懷,不敢順著回憶,笑道:「不敢當你的謝,是你照拂我們家蘭娘在先。」

  「舉手之勞罷了。」程丹若看出她的警惕,點到為止,「說起江南,好些時候沒回去了,聽說現在還是多百褶裙?」

  服飾是個安全的話題,顧太太接住:「可不是,多的有幾十道褶子,燙好以後得上膠才能定住。」

  魏氏道:「咱們這還是寬褶多些。」

  其他人紛紛加入,炒熱氣氛。

  程丹若時不時問兩句蠶絲的價格,工錢幾何,地價多少,算是了解江南風物。

  顧太太當家,知道的事情不少,說道:「西洋人喜歡咱們的絲綢,這東西又不怕放壞,有價無市,價錢一年年走高。」

  「江南的西洋商人很多嗎?」程丹若插嘴。

  「多得很,還有些傳教士,一個個滿嘴鳥語。」顧太太敏銳得很,笑問,「你對這些感興趣?」

  程丹若道:「我對西洋東西很感興趣,姨母若有認識的,煩請引薦一二。」

  顧太太一口應下。

  「勞煩您了。」她拿起酒壺,為她和柳氏斟酒。

  她這樣謙和,顧太太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下。

  這頓接風宴算是賓主盡歡。

  約莫七點半上下,謝玄英進來告辭。

  柳氏不留他們:「你們忙得很,自去吧。」

  他又向顧太太賠罪,說改日請顧六出去吃酒,順便見見文二爺,請她放心。

  「您放心,顧表妹在京城,我和丹娘都會照看的。」他看向程丹若,輕輕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登時好笑,口中卻附和:「您放心就是。」

  顧太太一時喜形於色,不好恭維晚輩,便和柳氏道:「我可要厚顏沾你的光了。」

  「一家人,外道什麼?」柳氏笑著,何嘗不覺得兒子兒媳給自己爭了臉面,馬上催他們回去,「夜深露重,你們早些回家吧。」

  謝玄英施禮告退。

  走到外頭,又握住她的手:「回吧。」

  程丹若瞥向兩人的衣袖:「這是做什麼?」

  「不做什麼。」

  「騙鬼呢。」

  「中元將近,不可妄以鬼神。」

  「呸,老不修。」

  謝玄英慍怒:「說誰老?」

  他在燭光月色下的面孔輪廓分明,俊逸如初,實在看不出老去的姿態。她只好忍氣吞聲,改口道:「不害臊。」

  「沒良心。」

  兩人互相「嫌棄」著,袖中的十指卻未曾鬆開。

  從前執手,餘生偕老。

  -

  和江南士族聯繫感情,只是程丹若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她還有很多任務作,比如中元去夕照寺做法事,提醒太后為田家人超度,追封她早逝的弟弟。

  而進入八月後,所有人的工作重心就只剩下了一個。

  ——讓小皇帝上學。

  祝灥上半年就該上學了,可他不想學習,撒嬌哭鬧,田太后疼兒子,怕他年紀太小過於辛苦,就說夏季燥熱,怕他中了暑氣,等到秋高氣爽再說。

  現在,秋天到了。

  田太后也保不住兒子,只能同意。

  老師的人選經過激烈角逐,最後花落關係戶。

  經義老師是翰林學士兼禮部左侍郎,正宗理學派,和楊首輔素來親近,兩人還是同年。當年楊首輔點了狀元,他就是榜眼。

  歷史老師是翰林侍讀,趙侍郎的親家,他女兒嫁給人家兒子,算是是清流。

  書法老師……余有田。

  程丹若不知道謝玄英怎麼操作的,反正肯定有幕後交易,余有田被塞了進去,成為了帝師。

  她履行承諾,對啟蒙老師的事不發表任何意見。

  田太后問她怎麼看。

  她說:「首輔選的人,應當不差。」

  就這樣,三位老師走馬上任,給祝灥小朋友開課了。

  大家都很開心,只有祝灥不開心。

  他對三個老師的招呼,就是在見他們的時候,抓起金盤中的橘子,一個個砸到了他們身上。

  顯然,他以為這麼做,三個老師就會怒氣沖沖,掉頭就走。

  但他忽略了士大夫對教育天子的熱情。

  三位老師沒生氣,反而開始講道理。

  第一個說,陛下你這麼做是不對的,有違天子的仁德。

  第二個說,天子高居廟堂,一言一行都關乎社稷,必須嚴格要求自己。

  第三個說,我們雖不才,卻也願意效仿先賢,盡力輔佐你。

  祝灥的笑容消失了。

  他聽不懂,但本能覺得自己要倒黴了。

  事實卻確實如此。

  自八月起,他就必須每天六點起床,八點開課,這個時間還是程丹若調整過的結果,不然他就得四點起床,六點上課。

  八點到十點,經義課,禮部侍郎親自講解君王和聖賢的問題。

  十點到十一點,背課文。

  十一點到下午一點,吃午飯,睡午覺。

  下午一點到三點,歷史課。

  下午三點到五點,書法課。

  五點下課,給太后請安,復習功課,完成作業。

  祝灥虛歲四歲,也就是上幼兒園的年紀,這個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反正把他玩耍的時間都佔掉了。

  小皇帝當然很不開心,上午痛苦地熬完兩節課,中午就賴到清寧宮,躺地上不肯起來。

  「我不要去!」他乾嚎,「不要讀書!」

  他想玩彈弓,想去打鐵雀,想去花園裡玩。

  田太后狠下心腸:「不行,必須去。」

  他在地上翻滾耍賴。

  田太后心疼了,可她再無知,也知道皇帝是必須讀書的,不讀書,他怎麼治理江山?

  「母后,讀書好累。」祝灥揉眼睛,「眼睛疼。」

  田太后只好打發人去問,能不能只上半天,先讓小皇帝熟悉一段時間,再延長課程?

  楊首輔不同意,說了句「慈母多敗兒」。

  田太后又去求助程丹若。

  程丹若道:「陛下是想去外頭玩耍,不如先安排別的課程,讓他學學武藝吧。」

  田太后本就是怕孩子看壞眼睛,想著不看書也無法,遂答應。楊首輔的底線則是不能慣子,退半步也無不可,默認了。

  程丹若就喊了段春熙過來,讓他親自教。

  段春熙很認真,第一堂課就教打基礎,扎馬步。

  祝灥堅持一刻鐘,跑了。

  學武更累!

  他不要學。

  第二天,滿太監準時喊他起床。

  祝灥賴床不肯起來,鑽到床底繼續睡。

  八點,老師沒看見他人,得知小皇帝今日曠課了。

  但他並沒有生氣,久經官場的老人怎麼可能因為稚子胡鬧而失態呢?他只是告訴太監:「臣就在這裡等著陛下,陛下幾時起,幾時開課。」

  祝灥在床底賴到八點多,以為老師跑了,大搖大擺爬出來洗漱。

  宮人替他換好衣服,他才得知噩耗:「先生還未走?」

  滿太監道:「未曾。」他勸道,「若是給太后知道了……陛下還是去吧。」

  祝灥不想去:「讓他等著,我們去花園捉蟈蟈。」

  滿太監不敢太忠言逆耳,免得小皇帝不肯再親近自己,遂使了個眼色,讓手下的小太監去「告密」,自己則笑呵呵地說:「昨兒老奴弄了些蟈蟈籠,陛下要不要挑一挑?」

  祝灥喜笑顏開,連聲說要看。

  滿太監陪他挑了籠子,他便帶著人浩浩蕩蕩地前往御花園。

  半道——殺出今早的老師。

  禮部侍郎道:「陛下想在花園上課?無妨,臣奉陪。」

  說著,自袖中掏出書卷,不疾不徐地念起了課文。

  祝灥傻眼。

  但他也不笨,既然老師不逼他回去,愛念不念,自己鑽到花叢裡,專心致志地尋起了蟲子,就當他放屁。

  一老一小槓上了。

  花園裡的蟈蟈都是內侍們提前抓了放生的,三步一個,五步就有大個,樂得祝灥直拍手,玩得一身是泥。

  然後,他也累了。

  禮部侍郎問,陛下,現在可以上課了嗎?

  祝灥理直氣壯:「朕累了,明日再上學。」

  「臣今天就要教陛下一個道理,『君子不可以不學,見人不可以不飾』。」

  禮部侍郎平靜地拒絕了他,要求祝灥整理儀容,繼續上課,並道:「『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日日待明日,萬世成蹉跎』。今日事,當今日畢,明日自有明日的功課。」

  祝灥也很機靈,馬上道:「下午是別的先生的課。」

  「無妨,延後到傍晚就是。」

  祝灥不信邪,口中答應,但回到乾陽宮換完衣服就說餓了。

  擺膳用飯,洗臉漱口,等做完這一切,下午了。

  禮部侍郎還在等他。

  祝灥感覺逃不過,又怕惹惱了他們會引來大魔王,想想今天賺了半天,下午上課就補覺好了,這才磨磨唧唧地到了文華殿。

  禮部侍郎欣慰了一下,以為小皇帝雖然調皮,但也不是無可救藥。

  ——直到一刻鐘後,祝灥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他深吸口氣。

  「陛下、陛下,不可懈怠。」他推醒小皇帝,堅決不讓他睡。

  祝灥咂咂嘴,勉強抬頭。

  老師加快語速。

  一盞茶後,祝灥又小雞啄米,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了。

  禮部侍郎面色不顯,走到他桌前,清晰有力地吐字:「『稟命之元,具愛之理,為心之德,其端惻隱,是之謂仁……」

  眾所周知,打瞌睡的時候,無論老師怎麼鏗鏘有力,除非一巴掌拍桌上,否則都和催眠曲沒什麼區別。

  啟蒙的《性理字訓》都是四字四字,韻律分明,也就格外催眠。

  祝灥的眼皮聳搭下來,又睡著了。

  再睜眼,天色已黑。

  禮部侍郎不悅地看著他,但祝灥一點不怕,他看見了田太后身邊的德公公。

  「太后娘娘說了,上學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陛下年幼,還是徐徐圖之。」德公公懇切道,「且陪娘娘進膳是陛下的孝心,身體力行總好過紙上談兵啊。」

  禮部侍郎攔不住太后的人,只能捏著鼻子放人。

  祝灥大喜,拋下書本就跑路。

  禮部侍郎只好撿起課本,撣掉浮灰,面色沉重地走去了內閣。

  小屋子裡,許多人在等他:「如何?」

  禮部侍郎將今日的事說了,總結:「陛下頑劣,太后溺愛,怕是要費些功夫。」

  楊首輔沉默。

  程丹若道:「陛下還小,最不怕的就是費功夫,還望諸位多多費心,教導好天子才是。太后娘娘那邊我也會盡量勸解,可症結不在太后,在天子。」

  三歲看大,祝灥的脾性已經顯露,機靈絕對機靈,腦子很活泛,但自小生長在過於優渥的環境,天不怕地不怕,要降服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就很考驗教師的水平了。

  她自問不會教孩子,也沒打算教導天子,但君主制無法改變的當下,明君肯定比昏君好,故而真心希望翰林學士們爭點氣,把祝灥教好了。

  這番表態,暫時博取了內閣的信任。

  楊首輔微微頷首,說道:「我等身負先帝遺命,萬不可輕言放棄,只要陛下明白利害,自然就知道上學的重要了。」

  話說到這份上,禮部侍郎也不能推卻,點頭應承:「下官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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