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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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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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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5 00:20: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章 認生

  蓮姐兒早就不許她同柳嬌嬌往來了,竟不知曉她偷著掩著,私底下與柳嬌嬌還有聯繫。

  林氏精心捂住了整個伯爵府,又看住了那混球書生,百密一疏,未料到,還有個外人知曉此事。

  若是柳嬌嬌把話放了出去,豈非功虧一簣,措手不及。

  「還有些甚麼內情?」林氏急促問道,望蘭姐兒快些回過神來,「想想你的長姐,想想你那剛出生的外甥女,趁眼下還來得及補救。」

  蘭姐兒眼睛慢慢望向繼母,空洞的眼眸漸漸恢復了些神采,聲音雖還是顫顫,但總算說明白了:「……那本詩卷是她送來的,那個畜生是她從中牽線,介紹我認識的,那天夜裡,也是柳嬌嬌幫我將他喚來,教我把戲園的後門從裡打開……是我傻,一廂情願,以為她為我好……」

  事到如今,若她仍想不明白,這是一個圈套,她才是真的傻。

  白面書生既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柳嬌嬌這「閨中密友」又豈會是個善類?只怕是個笑面毒蠍的。

  「好個搬弄是非的小蹄子,將柳府後院那套鴆毒陰損的伎倆學了全,移禍她人,居心何等陰毒!」林氏破口痛斥道。

  「往後,你也該長個記性了。」林氏一邊說,一邊往外走,趕往柳府料理爛攤子。

  ……

  柳家原也是有個爵位的,只是承襲到這一輩,已經降至伯爵以下,如今只剩個府邸殼子,牌匾都叫人給摘了。

  男丁不長進,產業又單薄,反倒是後宅寵妾滅妻在京都城裡傳得沸沸揚揚,讓人詬笑。

  等林氏匆匆到了柳府,找人通報後,才知曉,柳嬌嬌已赴樊園參加今日的賞菊會了。林氏的心又堵又悸,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她顧不得回家重新收拾,直接前往樊園。

  ……

  秋日碧空,樊園裡菊開正盛。

  同初夏的六藝比試一樣,樊園的這場賞菊會,來了許多達官貴人家的少爺小姐。

  林氏剛進來,還未找到柳嬌嬌,就被好事的貴夫人們攔了下來,問道,聽說伯爵府出了刁奴傷主的事,不知那刁奴抓到沒有,是如何處置的。

  林氏心不在此,本想敷衍應付,卻被連連追問,只好道:「查出來了,是蘭丫頭跟前的兩個丫鬟,也怪我這女兒素日裡太過寬慈,每月多發她們半貫錢,本月斷了,她們心生歹意下了黑手……已經叫人抬去官府杖斃了,勞各位娘子惦記著。」

  又問,蘭姐兒身子可好些了。

  「只是扭了腳,再歇些時日,就能出門了。」

  其實,那些婦人豈會關心「惡奴傷主」的事兒,只不過對裴家突然「封府徹查」此事心有猜忌,故意問話試探林氏罷了。畢竟,若非穢跡秘聞,豈會說封就封了。

  林氏好不容易脫了身,看到前頭鬧哄哄的,似是有貴女起了爭執。

  好巧,事主正是柳嬌嬌。

  原來,柳嬌嬌在樊園碰見了盛昌候府的尤四小姐,兩人素來不和,尤四小姐便寒磣她道:「寒露之後,天已轉涼,柳姐姐怎不做套秋日的衣裳,穿著夏日裡六藝比試會上的裙制就來了?莫非姐姐是想學這秋菊,愈凍愈開花,寒嬌惹人憐?」

  柳嬌嬌氣惱,又言不能駁,只得生生將那口氣咽了下去,堵在心口。

  一旁有消息靈通些的小娘子,出來打圓場,假意奉承柳嬌嬌道:「聽說,妹妹準備要去司徒將軍府當少夫人了?」雖細聲,卻也叫站得近的人能聽見。

  柳嬌嬌臉色潤了幾分,笑意羞羞道:「我一個姑娘家,哪懂這些,都聽父親的安排。」算是默認了。

  司徒將軍府裡,適婚的只有一個司徒二。

  司徒二紈絝之名頗盛,勳貴人家自不會嫁女,然,於日漸熹微的柳家,卻是求之不得,甘之如飴。

  尤四小姐尤嫌事兒不夠大,張口就道:「京都城裡,誰不知曉,那司徒二自打六藝比試後,拜倒在景川伯爵府蘭小姐的石榴裙下……縱是這樣誰都不要的姻緣,我瞧,也未必輪得上柳姐姐咯。」一番招損的話,一下得罪了三個人家。

  若說方才只是寒磣,如今這番話簡直是拿著刀往柳嬌嬌的心口上剜。

  柳嬌嬌怒目而視,恨不得手撕了尤四小姐。

  旁人亦詞窮,不知如何規勸。

  林氏一路小跑來到人群跟前,她已察覺到苗頭不對,沒等她來得及阻止,那柳嬌嬌已經掩住怒氣,茶言茶語道:「我那蘭妹妹,仙姿玉質,自然叫郎君們傾慕垂愛,就連那新秀書生吳琅子,亦是對她倚玉偎香,不知給蘭妹妹寫了多少痴情蜜語……哦,我是不是說多了些甚麼?」

  一番話出,眾人皆聞。

  周遭安靜得,連那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都能清晰可聞。加之伯爵府近日確有封閉府邸,嚴禁下人進出,順著柳嬌嬌的話往下走,眾人皆是想入非非。

  已有五六成相信。

  外人皆是看熱鬧看笑話的,本就與景川伯爵府關係不算親近,豈會冒險替裴家說話,惹得一身騷。

  唯有林氏站在秋風裡,蕭瑟淒涼又無助,終是遲了一步。但她立馬掩住神情,免得叫人察覺到端倪,坐實蘭姐兒私相授受的事。

  林氏豁了出去,怒火沖天,表現得像個潑婦,上去就扯住柳嬌嬌的髮髻,對她又抓又撓,罵道:「小小年紀好歹毒的心,竟敢在此搬弄是非,誣蔑良家,果真是雞窩裡出不了好鴨蛋,我叫你誣蔑蘭兒,我叫你誣蔑裴家……」

  十分不體態。

  可她能如何?

  唯有此,才有可能守住裴家女兒的名聲……即便是拋下自己的身段和名聲,也在所不惜。

  柳嬌嬌不愧是自幼就養了顆毒心腸,嘴仍不停歇,道:「我無半句虛言,寒露那夜,就在你們裴家的戲園子裡,蘭二小姐將貼身帕子投給一個白衣男子,這不是私相授受是什麼?紙包不住火,既然做了就別怕他人看到……」

  「你說的,是這條帕子嗎?」一道洪亮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帶著幾分桀驁不馴,正是那司徒暘。

  他穿著一身玄色暗紋的長袍,腰帶是紅綢的,因身材高直,頗有英武之意。頭上青絲束得有些凌亂,給他添了幾分玩世不恭。

  司徒暘緩步走進圍觀的人群,手裡舉著一條蜜粉色的帕子,上頭繡著一株蘭草。

  與裴若蘭相熟一些的小姐們,都能認出這是蘭姐兒的帕子。

  無疑。

  本是因司徒暘才起的矛盾,如今,柳嬌嬌口口聲聲說私相授受的帕子,出現在了司徒暘的手裡,這件事就很值得玩味了。

  柳嬌嬌也傻愣住了。那夜她雖未親眼看見裴若蘭與吳琅子幽會,但她確實將人帶了過去,送進戲園,豈會有差?

  又見司徒暘仰著頭,睥倪道:「小爺我與蘭小姐情投意合,將軍府不日便會前往提親,此等情形下,蘭小姐投我以帕巾,那發乎甚麼止乎甚麼的,我雖是個粗鄙之人,卻也知曉這不算逾矩……倒是柳小姐,哪裡學的本事,窺看她人不說,還有造謠生事,潑人髒水,究竟欲意何為?」

  「哪有甚麼書生,哪有甚麼私相授受……大可不必毀人名聲。」司徒暘繼續道,「我早說過,我不喜性子毒辣,只會捏著針在布上穿上穿下的女子。」

  司徒暘還是留了一絲情面,沒有把「小爺娶誰都不會娶你的」這句話說出來。

  這時,柳家那個從小妾抬為正妻的主母,訕訕上前,連連道只是誤會,想趁亂把柳嬌嬌帶走。

  「站住。」林氏端了端衣物,道,「誣蔑了人的名聲,就想這麼一走了之?這人吶,沒有母親說教,就是沒規矩。」一句話,戳痛了柳嬌嬌也戳痛了那小妾。

  柳嬌嬌已經被司徒暘羞辱了一番,臉上無光,她草草朝林氏鞠躬後細聲道歉,就想離開。

  「天底下豈有這樣便宜的事?」林氏厲聲道,「明日午時以前,你們柳家八抬請罪禮,繞京都一圈後,再來登門道歉,否則,就算鬧到刑部大理寺,伯爵府亦不會休。」

  ……

  翌日,柳家逼著柳嬌嬌八抬大禮來道歉,蘭姐兒已被傷得極深,自是不肯見她。

  蘭姐兒只隔著門,問她道:「你我本同病相憐,你為何如此歹毒?」

  「同病相憐?笑話。」柳嬌嬌肆意大笑,道,「朝晨暮夜,你可曾日日站過規矩?寒冬酷暑,你可曾短了衣制?四時八節,你又可曾囊空如洗?蘭小姐恐怕到現在都不知道憐字怎麼寫罷?談何同病相憐?」

  「你喜歡讀書人,你的繼母便替你物色書生郎君,國子監裡的,姑爺身邊的;你想嫁功勳之家,你的祖母就帶你進出各府,替你挨個過眼……」

  「那司徒二名聲雖不好,卻是我唯可夠得上最好的人家,本已足夠卑微,偏還要叫你這樣的蠢貨壓了一頭,我豈可甘心?」

  「歉禮已至,望蘭小姐往後眼清心明,也祝蘭小姐與司徒二白首同心,永不相離。」

  原來,外人遞上來的刀子,才會不留情面,疼得足夠真實。蘭姐兒獨自一人蜷縮在床榻一角,想起長姐出嫁那一日,屋裡斜入昏暗的日光,夏日裡的淒涼……原來,不是花轎把姐姐帶走了,而是她自己,把姐姐推開了。

  繼母為了裴家的名聲,在樊園裡與人互毆,被抓花了臉,許久都不能出門。而她,卻能在此屋裡安然無恙,聽人道歉……她開口問柳嬌嬌的,還是那樣愚蠢的問題。

  同病相憐?

  柳嬌嬌說得沒錯,她根本就不懂甚麼是「憐」。她不是可憐,她只是自顧自憐。

  蘭姐兒感覺不再認識鏡子裡的自己。

  ……

  一個月後,伯爵府的事,已漸漸平息,鮮有人提及,蓮姐兒也出月子了。

  蘭姐兒事後第一次出門,去探望長姐。

  「摔傷的腿,已經大好了?」蓮姐兒淡聲問著。

  「嗯嗯,都好了,都好了。」蘭姐兒的聲音軟了許多,再無以往的那種清亮銳意。

  「看著雖是好了,皮肉下的筋骨興許還斷著,好好養著罷,沒旁的事,就莫要出門了。」

  「是,我聽長姐的。」

  蘭姐兒望著地板出神,不知道該繼續說些甚麼好。從前與長姐的喋喋不休,如今半天都吐不出一個字來。

  床榻上的小人兒憨憨睡醒,揮舞著小手,十分乖巧可愛。

  「小姨來抱抱星兒。」蘭姐兒說道,伸出手。

  蓮姐兒卻先一步抱起了小星兒,對妹妹道:「孩子還小,不認生人,還是我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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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5 00:20: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一章 二姐成婚

  蘭姐兒從徐家回來以後,滿腦子皆是長姐那句「星兒怕生人」。

  這一次她果真聽了長姐的話,靜靜待在自己院裡「養病」,盼皮肉之下的筋骨能夠早日養好續上。

  往日裡偷偷藏著的話本子,一把火焚了。

  亦不再穿得繁花似錦,叫婆子取來素色料子,做了幾套樣式簡單的衣裳,外修於行,內修於心。

  雖知她犯了大錯,可老太太心頭軟,見她性情大變,擔憂做出甚麼傻事來,時常過來陪著她。

  蘭姐兒看出了祖母的心思,說道:「祖母不必憂心,孫女讓伯爵府招此禍端,也該好好反省反省了。」尤其對不住朝露院那邊。

  老太太這才放心一些。

  不久,司徒將軍府裡傳出消息,說是,司徒武義納的妾室生了,是一對千金,叫主母陳氏好不窩火,一副如意算盤又被打亂了。

  這回,陳氏不但繼續盯著夫君司徒武義,還把主意打到了外室子司馬二頭上,她從國公府選了個性子軟好拿捏的侄女,要司徒二娶其為妻。

  司徒二自然不肯,聲稱,他在賞菊會上早便說過了,自己已與蘭小姐結情,非她不娶。

  「母子」二人鬧得不可開交。

  只要司徒二不肯,陳氏強塞過來,也是沒甚麼用的。

  過了幾日,也不知司徒暘用了甚麼法子,把父親說服了,司徒武義拍板定音,決定替兒子向景川伯爵府提親。

  ……

  將軍府聘請的名媒,已登門說婚,只等伯爵府給個確切的答復。

  本是喜事,可裴家人憂思忡忡,老太太抹眼淚道:「蘭丫頭嫁到這樣複雜的人家,遇到這樣刁鑽的婆母,不知道要受多少管教。」

  裴老太公則道:「司徒二雖頑劣了些,卻是個重情重義的,在那件事上,是他有恩於蘭丫頭,留住了伯爵府的名聲,這個時候哪還有說『不』的道理。」

  「我省得,我又不是個糊塗的。」老太太道,「不過是擔憂蘭丫頭往後的日子過得苦罷了。」

  林氏亦有所憂,道:「誰能想到那小陳姨娘,一胞雙胎竟全是丫頭呢,照將軍夫人說一不二的性子,只怕手會伸得更長些。」

  她想到,蘭姐兒從前最喜歡文縐縐的詩詞,如今卻要嫁給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司徒二,忍不住唏噓造化弄人。

  林氏又道:「若是真要應下這門婚事,還是想想怎麼同蘭丫頭說這件事罷。」

  這時,「我嫁。」

  門外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正是蘭姐兒,不知她是何時來的,又道:「我願意嫁給司徒暘。」

  行禮之後,蘭姐兒對裴秉元、林氏說道:「世間安有萬全法,女兒自有自己的福氣,父親母親付出已經夠多了,接下來不必再為我憂慮……女兒只有一個要求,將軍府納采之前,我想與司徒暘再見一面。」

  ……

  事情安排下去,司徒暘以拜訪景川伯為由,登門見面。

  會客房裡。

  蘭姐兒見到司徒暘走入門,陡一下站了起來,雙手拳頭般攥緊了,不敢看司徒暘,,輕聲道:「司徒公子……」

  司徒暘記得,蘭姐兒在六藝比試上,是何等颯爽英姿,如今卻緊張得像隻兔子,於是不由把步子都放小了,說話不敢像往日一樣聒噪,道:「不必公子公子的,你可以喚我為阿暘,或是二郎。」

  又問:「我要怎麼叫你才好?」

  「你可以喚我的小名,悠悠。」

  「悠悠,悠悠。」司徒二笑得很開心,道,「這個小名好聽。」

  蘭姐兒轉入正題,認真道:「今日邀你相見,是有些事想同你說明白,免得你一時衝動,急忙提親娶親,日後卻後悔。」

  「你說。」

  「我感激你替我保住了名聲,保住了裴家的名聲,只是……我這個人,一身的毛病,未必同你想的那樣好,趁現在還來得及,你若是反悔,也是不打緊的……」

  「我若反悔,悠悠怎麼辦?」司徒暘打斷蘭姐兒的話,問道。

  蘭姐兒平靜道:「我可以去淨月庵當尼子。」

  「我不會叫你去當尼子的,你要是當尼子,我就去當和尚,日日去庵裡找你。」司徒暘哈哈笑道,「還有呢?」

  蘭姐兒繼續說:「你可知道,你喝醉那晚,我叫小廝照看你,並非出於甚麼善心義舉,而是看你身份不俗,若是在裴家戲樓跟前出了甚麼差池,擔心會連累到裴家?」

  「這就夠了。」

  蘭姐兒未料到司徒暘應答得如此短促爽快。

  又道:「你又可知道,你與我而言,是極陌生的,我對你……談不上喜歡。」

  這回,司徒暘倒是停頓了一下,但很快,掩了過去,道:「我一個鄉下來的外室子,言行粗鄙,不思上進,在京都城裡臭名遠揚,他人不討厭我就是極好了,我懂,我懂。」

  「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蘭姐兒道,「雖不知你是如何拿回那條帕子的,然……那條帕子,真真切切是我主動投出去的,我猜你是知曉的。」

  言下之意——我雖是被騙,但確實有所不端不自愛。

  大丈夫娶妻,最看重的不就是這個嗎?

  「哦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司徒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轉而道,「悠悠是嫌,那條帕子是我搶來的,今日要正經給我重新送一條。」有意避開了蘭姐兒的意思。

  言罷朝蘭姐兒伸出了手。

  大手關節分明,有些糙。

  蘭姐兒一愣,這樣的回應,是她從未料想過的,才敢與司徒二對視了一眼,又垂頭,從懷裡掏出一條素白的絲巾,輕輕放在了司徒二手掌上。

  「從前那條?」

  「回去就燒了。」

  ……

  司徒暘從蘭姐兒院裡出來,並未回將軍府,而是折向裴少淮的院子。

  彼時,裴少淮正在做課業,認真寫字。

  遠遠就能聽見司徒暘在外頭嚷嚷:「淮弟,淮弟。」十分興奮,像一隻剛飛上岸仰頭叫喚的大白鵝。

  進了門,司徒暘還同上次那樣,根本不把自己當外人,喝了口茶後道:「看你小子以後還敢跟我論輩分,你非但不能管我叫侄孫,還得敬稱我一聲姐夫,來,叫一聲聽聽。」

  裴少淮繼續寫字,一心二用,道:「姐夫。」

  又問:「一個稱謂而已,值得你這麼開懷大笑嗎?」

  「你懂甚麼。」司徒暘半躺在臥椅上,翹著腳,津津自喜,又道,「說起來,我還得感謝你那天夜裡叫我去戲樓……為了表示謝意,你今晚同我一起去賀相樓罷。」

  「去做甚麼?」

  「去賀相樓,自然是把酒言歡。」

  裴少淮翻了白眼,轉向司徒暘,道:「我才八歲而已,豈能飲酒?」

  「八歲也不小了。」司徒暘頗得意道,「我這麼大的時候,都能夠喝上好幾壺了。[1]」

  「不去。」裴少淮一口回絕了司徒暘,繼續寫字。

  司徒暘在裴少淮屋裡這翻翻,那翻翻的,竟也打攪不到裴少淮。大概半個時辰以後,裴少淮完成課業,收拾筆墨,發現司徒暘竟然還在,出於好奇,問道:「姐夫,你是如何讓司徒將軍點頭提親的呀?」

  「那個母煞竟想讓我娶她的侄女,以為我不知道她甚麼心思,門都沒有。」司徒暘輕啐了一口,才解釋道,「隔日我就同父親說,只要去伯爵府求親,成親以後,我答應他去參加武舉。」

  裴少淮瞧了瞧司徒暘這高大結實的身板子,確實承了司徒家的幾分驍勇,若是武舉有所小成,再接了父親的「衣缽」,未必不是條出路。

  只看他有沒有那份毅力了。

  裴少淮忽想到一個問題,說道:「那武舉,是要先考武策的。」即也要寫策論文章,雖比科舉簡單許多,但問題是……司徒二肚中墨水實在太少了。

  「走一步算一步罷,先把娘子娶回家。」司徒暘帶著幾分不屑,道,「我只答應了去參加武舉,又沒說一定能考上。」

  ……

  ……

  司徒暘今年已經二十有餘,豈還能再等,是以,兩家說定婚事,很快就籌辦婚禮了。

  大婚當日,蘭姐兒閨房裡。

  老太太、林氏、蓮姐兒三人一同為她梳頭,老太太哭得泣不成聲,十分不捨,一直握著蘭姐兒的手,直到迎親的人來了,才肯放下。

  蓮姐兒紅著眼,最後教導妹妹道:「身為女子,本就是要難一些的,得到很難,失去很易,望你以後多多珍重。」

  門簾落下,蘭姐兒一人在房內,等著送嫁出門。

  時隔六年,裴少淮再次身兼送嫁重任,把第二位姐姐送往將軍府,與人為婦。

  送長姐的幕幕重現在他眼前,與現下相比較,讓他知曉兩位姐姐出門時,情緒是何等的不同。

  嫁長姐時,裴少淮方一進門,姐姐就將手伸了過來,讓他扶送著出門,沒有半分猶豫。

  現如今——

  「二姐,我來了。」

  蘭姐兒沒有馬上伸出手,而是最後顧望著這間住了十幾年的閨房,又透過窗,望向外面,久久沒有披上紅蓋頭。不知是留戀,還是害怕未知的生活而遲疑。

  「二姐。」

  蘭姐兒目光悵悵,已淚流,原來是不捨。荒荒唐唐了十幾年,到要出嫁了,才知道自己對這個家,萬般不捨。

  何其可笑。

  裴少淮勸道:「姐夫為了娶你,答應了他父親,要去考武舉,對你是真情實意的。」這樣的情義,裴少淮覺得沒必要隱瞞。

  蘭姐兒晃晃回過神,聽著裴少淮的話,又想起司徒暘對她說的那些,心中更踏實了一些,終於披下蓋頭,伸出了手。

  裴少淮扶著二姐,緩緩引著她,走出了小院,走出了伯爵府。

  ……

  ……

  蘭姐兒嫁了出去,大喜之後,伯爵府歸於平靜。

  日子就這般平淡而悠長地過著,這一年裡,裴少淮終於背完了四書,五經也背了不少,他遵從夫子的要求,先規規矩矩把書背好,把底子打好。段夫子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也有自己的關卡,走穩當了,不虛步,這點很重要。

  英姐兒已經不滿足於院中小小的藥圃,常從藥店裡拿來各種藥材,邊聞邊記,對照醫書,背下來各類藥材的藥性功效。只可惜,她身為女子,若想學醫,總是會被這個世道所不接納的,伯爵府雖順了她的意,但想替她找個好的老師,卻也是難。

  津哥兒在原書裡是個悶性子,如今天天跟在大兄身後,反倒成了個小話癆,性子十分開朗。他的學業,進步神速,連段夫子都感慨不已。

  不過,段夫子時常壓著津哥兒的速度,叫他把節奏放慢下來,哪怕是把時間留出來,出去走走,出去看看,這樣,所學的東西,才能看得更通透。

  林氏與沈姨娘的分工越來越明確,林氏抓大,沈姨娘抓小,整個府邸大事小事就都不跑空。

  將軍府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蘭姐兒懷胎數月了,正靜養著,司徒暘信守承諾,被父親送去練武了。老太太和林氏,偷偷給蘭姐兒送了好些人進去,守著她,就怕司徒暘不在,蘭姐兒的婆母會使甚麼陰險手段。

  ……

  裴少淮九歲,既,裴秉元進入國子監已滿三年,進入最後一年。

  裴秉元學問本身是不差的,只是鄉試中,總差了些火候罷了。是以,這三年裡,他從廣業堂,到誠信堂,再到率性堂,每一階段,上百次的考核,他均順利通過。

  今年,他只需再積滿八分,即可從國子監畢業,出去為官。

  十五這日,裴秉元休沐回家。

  裴老爺子關心問道:「你還有數月便可離開國子監了,朝廷的官位表可曾發下來?對於留京,你可有把握?」

  雖只是小小八品官,可若想找個好的,留在京都裡,還需要走些門道。

  老爺子繼續道:「徐大人交往廣,門路多,是不是該同他說一聲,替你參謀參謀?」遲疑了片刻,又道,「你叔父那邊,本都是一家人,要不……」

  「父親就莫操這份心了。」裴秉元聽到「叔父」二字,打斷了老爺子的話,又道,「官位表早幾日已經發下來了,孩兒也已選好,只待休沐之後,便報上去。」

  自打一對兒子在尚書府不受待見以後,裴秉元就極不願意提及尚書府。

  聽到此話,老太太和林氏都看了過來,問道:「是何職務?」

  「一個從七品的官職。」

  眾人先是一喜,可半晌,眼光又黯淡下來——本應八品,卻提了七品,若是個好地方,又豈會輕易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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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未成年喝酒是錯的,是不對的,這裡是古代,單純是為了塑造角色,誇張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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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二章 蒼松倚翠

  家人已經猜到了大半。

  「元兒,你要選那外派官職?」老太太直盯盯看著裴秉元,顫顫問道。

  即便是外派,尋常亦只能任八品縣丞,豈會有從七品的官職?可料見,這外派的地方,非同尋常。

  裴秉元輕輕頷首。

  大廳之內,二老沉默,林氏張張嘴又停住了,只低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說不出話來。裴家有爵位在身,又可承襲,在家人們看來,裴秉元留在京都,從各部各寺謀個小職,體面又正經,是最好不過的。

  誰曾想,他會打外派的念頭呢?

  家人又知,莫看裴秉元平日裡雖是個溫和、鮮有生怒的,但拿主意卻是十分犟,輕易勸不動他。他今日既然提了,就說明,他早有這樣的念頭,深思過了。

  既然勸不動,倒不如問清楚是個甚麼情況,裴老爺子問道:「官居何處,是何職務?」

  裴秉元見繞不開,只得如實道:「京都三百里外,東陽府玉沖縣,任知縣一職。」

  眾人一凜,老太太頓時生淚,抹淚勸道:「元兒,趁還未上報朝廷,早打消這個念頭罷……那樣荒苦的地方,哪裡是你能挨得住的?咱們就待著這府上,消停過日子,不去當官也沒甚麼。」

  京都城裡,誰人不知,去歲,東陽府湧水決堤,那玉沖縣正正就在決堤口下,淹成了一片汪洋。聽聞,大水退去後,這玉沖縣正中間,硬生生沖出了一條新河,蜿蜒向東。

  雖洪災已過,但從前修建的種種,或被河沙掩埋了,或被河水沖倒了,玉沖縣如今一片荒涼。還留在玉沖縣的百姓,多是無可去處的流民,只能重墾故土。

  去這樣一個地方當官,與開荒也並無甚麼不同了。無怪朝廷提高了一級官銜,授命知縣。

  唯一的長處是,這玉沖縣位處中原之地,距離京都城不算太遠,車馬數日即可抵達。

  裴老爺子也勸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實在不必為了這七品官級,去吃那樣的苦頭。」

  裴秉元搖搖頭,道:「孩兒已經下了決心了。」目光毅毅,唯不敢抬頭去看妻子。

  又道:「爹娘也省得,孩兒為的不是榮華。」

  「那你為的是甚麼?」老太太追問道,見勸不住,不知是惱了還是急了,聲音陡然重了幾分,道,「甚麼值得你拋家棄子,不顧妻母,非要去那荒糟之地……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太太沒敢說出不吉利的話,只得含淚咽了下去。

  裴秉元無言以對。

  三年國子監,尚能初一十五休沐歸家,有甚麼急事,一兩個時辰也能趕回來。真去了玉沖縣,官職在身,有所不便,恐怕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回。

  裴秉元終是開口了,道:「為了爭口氣。」

  從一路科考,到進入國子監,再到畢業為官,這一路,裴秉元的情緒敏感而復雜。

  裴少淮已經開始讀書,邁出了科考的第一步,他理解父親——年已四十,不惑之年,多年來,一直看著身邊人在前面領跑,如今終於到他開跑了,豈能忍得住不放手一搏?

  爭的就是這口氣。

  至於妻兒老小,興許是他心頭的羈絆,但並攔不住他。

  對於這樣的父親,裴少淮並不好評價甚麼,可以誇讚他有上進心,撲得下身子去吃苦,也可以怨他「甩手掌櫃」,拋開家室,管顧不到。在這世道裡,興許裴秉元這樣的,才是常態。

  ……

  夜裡,裴秉元回到林氏房裡。

  他見妻子只顧著替他掇拾明日要穿的學服,不聲不響,主動道:「世珍,你若是怨我,想哭便哭出來罷,總比悶在心裡不同我說話好。」

  林氏頓住了,手裡的衣裳落到地上,下一瞬,再也繃不住,撲在丈夫懷裡,靠在他肩上嗚嗚哭出聲來。

  「這些年,你把這個家料理得這麼好,產業生意撐起來了,英兒懂事,淮兒聰慧,都是你的功勞。」裴秉元輕拍林氏後背,哄道,「往後幾年,又要辛苦你一個人操勞了,都是為夫自私,不能陪伴在你身邊。」

  玉沖縣那樣荒涼之地,裴秉元豈忍心把妻兒帶上,叫他們一起受苦。

  林氏推了一把裴秉元,嗔道:「我哪是為了這個。」

  又道:「官人身子單薄,去了那樣的地方,身邊沒個貼心照料的,豈能叫我不擔憂不牽掛?我怕的,是你太過辛勞。」

  「我省的夫人關心我。」裴秉元道,「我想好了,等到要去的時候,希望夫人鬆鬆口,把老周一家讓我帶著,他同他的三個兒子,都是能幹事的,我用著能少操心。」

  林氏既哭著,又被裴秉元逗笑了,真是哭笑不得,道:「官人少在這裡編排我,說得我是個母夜叉,甚麼事都要管著你一樣……你是這個家的爺們兒,還不是你想帶誰就帶誰走,我哪管得住你。」

  林氏心裡雖還是堵得慌,但裴秉元的態度,算是給了她些許安慰。

  二人調蜜了好一會兒。

  林氏嗤道:「早知曉官人這一把年紀了,還要出去到處闖蕩,是個這麼不消停的,我就……」

  「夫人就如何?」

  「我就不嫁與你了。」

  「那為夫自然是不肯的……再說,為夫怎就一把年紀了?」裴秉元果真不消停、不安分起來。

  ……

  裴秉元選擇外派官職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只等幾個月後,國子監畢業,朝廷下旨,他便會奔赴玉沖縣任職。

  ……

  下個月十九是段夫子的五十生辰,徐家準備替他操辦一場,淮哥兒、津哥兒作為夫子的學生,自然要備上一份禮。

  這日散學後,回府路上,裴少淮提醒弟弟道:「下個月夫子的生辰,津弟莫忘了。」

  「嗯嗯,我打算去玉鋪子看看是否有合適的物件,或是找人雕磨一個。」津哥兒應道,又問,「大兄打算送些甚麼,想好了嗎?」

  這反叫裴少淮為難了,他如實道:「你已經有了主意,可我還未想好,今日回去再想想罷。」

  回到院裡,裴少淮與母親談起夫子生辰一事,林氏第一反應,亦是送一塊好玉。

  白玉無瑕,溫潤如水,讀書人送玉玨,自然是不會出錯的。

  裴少淮相信,母親必定能替他尋到一塊不錯的玉料,再雇以巧匠雕磨……只是,津弟已然決定送玉了,他這個當大兄的,明知如此,還要再送玉,恐怕不妥。屆時,玉料好壞一相比,工匠技法有高低,只會傷了兄弟二人的和氣。

  裴少淮搖搖頭,道:「津弟已經送玉了,我還是送個別的物件好一些。」

  林氏又想起家裡收藏的那塊洮河硯,不過很快,她自己否決了,道:「本就是蓮姐兒從徐家送來的,如今送過去,叫她知曉了,指定不高興,還是留著你用好。」

  段夫子所坐的輪椅,已經有些舊了,雖是極好的木工,但兩個木輪打造得太生硬,推動起來時有吃勁。裴少淮早注意到了,上個月,他照著前世的思維,重新替夫子設計了一把輪椅,打算用上好的梨木來打造,更貼合體態,可靈巧使勁。

  圖送去匠房已有半月,如今初成雛形。

  這本是裴少淮的選擇之一,可也被他否決了——生辰上送輪椅這樣敏感的物件,萬一惹得夫子念及往事,觸及心頭傷,反倒不美。

  這新輪椅,還是挑個時當的時機,再給夫子送去的好。

  既是送禮,心意只是一方面,亦要投其所好。裴少淮跟在夫子身旁學習數年,知曉夫子還有一個喜好——收藏大家畫作。

  當朝許多作畫大家裡,段夫子最喜歡的一位,當屬京都郊外芒山觀裡的吳老道,技法細膩,用色大膽,最善靜中取動。

  只是,這老道亦是個脾氣古怪的小老頭,正是為了避著世人,才入觀為道的,若想得他的畫作,只能憑一個「緣」字。

  金錢權貴皆無所用。

  裴少淮決定去試上一試。

  ……

  芒山觀築在半山上,爬上去一趟,並不容易。裴少淮休沐兩日,爬了三回,幸得以見到了吳老道。

  他知曉吳老道的規矩,所以不敢入觀打攪,也沒有催著小道士前去通報,而是守在道觀門口,盤坐在石板上,邊等邊背誦書文。

  這日,吳老道提著竹簍長竿要去釣魚,故此,見了裴少淮。

  吳老道出來就道:「你這小童,要讀書上別處去,在我門口守了兩日,你想做些甚麼?」

  「給先生添擾了。」裴少淮規規矩矩作揖致歉,述明來意,道:「小子早聞先生大名,是來求畫的。」

  吳老道笑了,見他年紀小,覺得有趣,道:「來向我求畫的人多了,卻鮮有人能帶走寸墨,我瞧你有趣,想聽你說說,緣何求墨?」

  裴少淮如實道:「小子的老師過生辰,小子替老師求畫。」

  「原來又是一個拿我畫作去巴結他人的,好沒意思。」吳老道一下子沒了興致,提起漁具順著台階往下走,邊走邊道,「我看你年歲小,不同你計較,你早回去罷。」

  拒絕了裴少淮。

  「老師說過,先生的《采荷》,妙不在荷,亦不在那半舟,而在倉皇而出的河鷺。」裴少淮在老道身後道,「老師是真的喜歡先生的畫。」

  吳老道往下走的腳步停住了,顯然,這句話說進他心裡了,反問道:「他是個懂畫的,既如此,他為何不親自來求畫?」

  裴少淮娓娓而道,說明了夫子的不便,最後道:「夫子於我有蒙教之恩,小子心切,故此莽莽來了,還望先生體諒。」

  「你可知,我畫得最多的,是險山奇木。」

  「小子知曉。」

  吳道子問:「你的老師既是因山而疾,緣何還要求山圖。」

  裴少淮應道:「夫子言,錯不在山。」

  吳道子繼續快步往下走,半晌,才遠遠道:「下回休沐,再來取畫。」小老頭清亢的聲音,在山裡迴響。

  「小子謝過先生。」

  吳道子石階小道上揮揮手,不一會,樹木掩住,不知去了何處垂釣。

  半月後,裴少淮拿到畫作——半部青山蒼翠,半部山石險峻,卻融成了一體,石壁上,一棵蒼松牢牢抓住山石,可見盤根交錯,又見鬱鬱蔥蔥。

  裴少淮再次叩謝吳老道。

  吳老道言:「快去罷,可不興再在道觀門口背書了……我最怕,就是背書了。」有趣得很。

  ……

  ……

  段夫子生辰那日,他所教過的學生——徐望、徐瞻、徐言成,裴少淮、裴少津,還有最年紀最小的小言歸,一一上前叩頭賀壽,送上禮件。

  只有徐、裴兩家人,未請外人,自然也沒那麼多講究。段夫子每接到一件禮物,便拆開同大家一起分享,不再像往日那般嚴肅,臉上一直笑呵呵的,很是高興。

  不管是徐瞻送的梨花醉,津哥兒送的手握玉貔貅,還是小言歸親自捏的壽桃,他都很喜歡。

  裴少淮送上一幅畫,段夫子徐徐展開,才看一半,未露落款,他便認出了這是吳老道的筆法,嘖嘖讚嘆道:「難得難得,竟是吳先生的大作。」

  展開全圖,看到是蒼松倚山圖,忍不住叫所有人來同他一起欣賞,滔滔不絕地點出吳老道的筆法畫技是何等巧妙恰宜。最後,段夫子將畫交到老阿篤手中,讓他掛在書房最中間,以便時時觀摩。

  學生們送禮完畢,夫子自然是有回禮的。

  裴少淮上前,段夫子取了一本書卷,遞予他,道:「書讀萬遍始築基,你已把四書五經背完,總算築基完成,可以往上一步矣。」

  「謝夫子。」

  翻開書卷,只見裡頭,左邊是歷屆一甲進士的文章,右邊是段夫子的朱筆圈解,文章妙在何處,一目了然。再往後翻,則是夫子自己寫的文章,每一篇都是仔細揣摩而得,字字句句皆精巧,內有玄機。

  裴少淮只是略略翻看,已知其珍貴,若是回去細讀,只怕更受啟蒙。

  無怪徐望、徐瞻兩兄弟如此厲害,光是夫子、教材,已經領先他人一步了。

  輪到裴少津了,段夫子送了一本翻印的畫冊,道:「天下學問,非字句而已,你且觀此畫冊,結合平日所見,感悟其意境,每三日交來一篇文章,我再有話同你說。」

  「謝夫子。」津哥兒高高興興領回課業。

  徐言成緊接著上前。

  裴少淮的書,裴少津的畫冊,夫子都拿了一本給徐言成,最後還搭上一幅字,上面疾筆寫著個「慎」字。

  段夫子道:「言成言成,成出自口,敗亦出自口,往後,於外人前,你要謹言慎行,不可莽撞。」

  「是,夫子。」

  徐言成「滿載而歸」,同兩位同窗打趣道:「我就知曉,不僅是課業,就連禮物,每回都是我最多……值矣,值矣。夫子叫我少說話,不過,你們倆不是外人,可以多多益善,在你們跟前說得多了,我自就沒力氣在他人面前胡說八道了。」

  令淮津兩兄弟哭笑不得,三人自然又是相互打趣一番。

  賀壽完畢,徐瞻問起,道:「段叔,這三個小子如今的課業學得如何了?」

  段夫子應道:「來年的童試,皆可佔個數了。」他說的是「佔個數」,而非試上一試,這份信心,既因為三個小子機智聰慧,天賦不凡,又因為段夫子對自己的授課,有足夠的的把握。

  童試,即縣試、府試和院試。

  徐瞻有些吃驚,又有些高興,他與長兄徐望,直到十三歲,段夫子才點頭,同意他們去參加童試。果真是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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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三章 裴秉元赴任

  夫子生辰過後。

  翌日大早,開堂授課前,老阿篤將裴少淮尋來,道是段先生找他問話。

  裴少淮進入夫子屋內時,夫子正坐在輪椅上,仰著頭,定定地望著吳老道畫的那幅蒼松倚山圖,出了神,思緒仿若飄入了那蒼山石嶺當中,久久不能自拔。

  裴少淮靜候了片刻,等夫子回了神,才作揖道:「夫子,您找我。」

  段夫子從那副畫中抽回目光,轉向裴少淮,問道:「吳先生乃高人逸士,隱居山林,輕易不會贈墨,你是如何求得此畫作的?」

  畫中取這樣的意境,夫子豈會看不出吳先生的用心?

  便也說明,這幅畫是吳先生真心誠意贈出——專程為他畫的。

  能讓一位隱匿於世的高人,誠心至此,不是易事。故此,夫子尋來了裴少淮。

  裴少淮應道:「吳先生贈畫,緣不在小子,而在夫子。」頓了片刻,又道,「小子以為,好畫贈知音,恰得其處。」

  隨後,細細將芒山觀裡求畫過程,說與夫子聽。

  裴少淮最後道:「小子只不過費些腿足之力罷了。」

  段夫子頷首,道:「你的心思,總比同齡人要通透早慧一些,你的文章亦是如此。你們同窗三人,少津,我憂其過於冒進,言成,憂其貪欲玩樂,處人不慎……唯獨你,為師似乎無所憂。」

  夫子推著輪椅,靠近一些,又語重心長道:「為師惶惶,不知此事是好是壞,是喜是憂。」

  何止是夫子惶惶,裴少淮此時也是惶惶,段夫子眼光果真是犀利毒辣,裴少淮在家人跟前都未露出甚麼馬腳,卻叫夫子看出了一二。他應道:「不知,即也是一種憂,夫子對小子還是有憂的。」

  他只能將「生性如此」,貫徹到底。

  夫子道:「善。」不再追問。轉而繼續望向那幅畫,思緒萬千,情不自禁,緩緩吟唱道:「此畫應是——」

  「一人一徑一書箱,半世蒼翠半世殃。生平五十聽天意,猶知老松盤駿山。」

  一首詩詞念完,目赤淚橫。只不過,這淚水並不蒼悲,反倒是沖刷了段夫子心頭的蒙塵,豁達了幾分。

  他與吳老道素未謀面,心意卻好似相連。

  段夫子問道:「少淮,你以為,此畫此詩,取何名為宜?」

  「小子不才,以為取《蒼松問天》為好。」

  「善。」

  ……

  段夫子既說過,三個小子來年可以參加童試,自然要開始教他們做文章了。

  「從前,我從未跟你們提及八股文的起承轉合,該如何破,又該如何去收,而讓你們隨心所欲地去寫,是怕你們學了八股制式以後,理解不深,反倒遮住了自己的耳目,被束縛得畏手畏腳。」段夫子語重心長地解釋,又道,「如今,你們皆已打好基礎,心智已開,自然就要開始立規矩寫文章了。」

  於是,段夫子仔細同他們介紹如何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後股、束股[1],好比是戴著鐐銬舞劍,又帶著三個小子重新溫習遣文造句時,如何對仗工整、平仄起伏、引經據典。

  最後,將歷屆鄉試、會試的科考文章拿出來,當作實例,與他們一同分析。

  「緣何不用狀元殿試所作的文章?殿試,取的是見解、新意、主張,往往有刁鑽者,眼光足夠犀利,落筆大膽,而獲閣老、天子的青睞。故此,若論精雕細琢,還數諸位翰林鄉試、會試所作的文章,更合宜一些。」段夫子說道。

  言外之意——你們唯有規規矩矩把八股文寫好,通過了前面五關考試,才有機會考慮殿試上如何揮墨疾筆。

  每日散堂以後,夫子都會留下課業,讓他們就四書五經中某言某句,寫上一段,翌日開堂前,逐一點評。

  淮津兩兄弟、徐言成,基礎打得牢固,很多學問都熟稔於心,所以學習寫八股文,倒也快。數月之後,在規定的時辰之內,三個小子都可以順利「完篇」——即從頭到尾寫一篇完整的八股文。

  邁出了備考來年縣試的第一步。

  剩下的時日,則是考慮如何提高文章質量,不斷完善。

  這日,夫子將朱筆圈改好的文章,退還給三個小子。徐言成坐在中間,先是往右探頭看看裴少淮的文章,道:「少淮得夫子的讚語最多。」

  又左探頭看看裴少津文章的評語,道:「夫子誇少津文章悟性進步最多。」

  「讓我看看,我的文章,什麼最多。」

  打開一看,徐言成傻了眼,道:「我的文章,紅圈圈最多。」

  ……

  ……

  中秋才過幾日,司徒將軍府裡,這一夜,蘭姐兒的肚子發動了。

  她肚子裡這個孩子,伯爵府看重,司徒將軍府更是看重,接生的一應事務皆早已備好。

  蘭姐兒一抬進房裡,那陳氏、小陳姨娘便帶著一群婆子趕來,將產房圍了個水洩不通,陳氏親自站在門口候著,又吩咐人道:「從習武場趕回來的那個,叫人攔著點,孩子沒生下來之前,休要讓他進來。」

  又叫人把裴家送進來的那些婆子丫鬟盡數管了起來。

  看這陣仗,但凡蘭姐兒生了個帶把兒的,恐怕不見得能抱上一抱,就會被婆母陳氏搶走。這將軍府的後院,終究是陳氏說了算。

  陳氏一直叫人精心伺候著蘭姐兒的肚子,為的不就是今日嗎?

  蘭姐兒在屋裡痛得昏天暈地,咬著牙,一次次問婆子:「二郎回來沒有?」她透過窗戶紙,依稀看到了外頭的動靜,她豈會不明白陳氏的意圖。

  這將軍府裡,能守護她一二的,唯有司徒二而已。他不在,她可怎麼辦?

  那穩婆見蘭姐兒已隱隱有些冒虛汗了,心生不忍,道:「少夫人快別想這些了,女子生產,鬼門關路上,顧不了那麼多,肚子已經發動了,趁早使勁罷。」不然,身子一虛,就不好生了。

  蘭姐兒聽後,下意識摸了摸肚子,沒再猶豫,也沒再問話,主動咬緊那塊濕帕子,順著穩婆的推助,開始發力。

  ……

  官道上,月光朦朧,塵土高揚。

  司徒二一路策馬,加鞭往回趕,令他沒想到的是,好不容易用將軍府令牌進了城,進了府,竟被家中守衛,攔在了院門之外。

  「二少爺,夫人有命,院裡不便,有所避諱,請二少爺等孩子生下來,再進去。」

  司徒二在院牆之外,聽不到裡頭的動靜,愈發焦急,想都沒想,從守衛手裡抽出了把刀,橫在身前,咬咬牙道:「我倒要看看,今夜哪個龜孫子敢擋老子。」說著,先給擋面的那個守頭來了一刀子,劃在腿上。

  眾人既不能向二少爺拔刀相對,又不能擋著他,只能慢慢退步,讓出道來。

  司徒二遠遠地衝了進來,穩婆恰也打開房門走出來,懷裡沒抱著孩子,那陳氏見此,已經傻了眼。

  穩婆低頭,道:「夫人,是個千金。」

  陳氏瞥了一眼房內,又回頭看到那怒氣騰騰的司徒二闊步而來,陡聲罵道:「全是些不中用的東西,我真是造了孽攤上這一大家。」竟比司徒二還要盛怒。

  而後帶著一群婆子退場,未進去看一眼名義上的孫女。

  司徒二來到房前,推門就要進去,急著見蘭姐兒,卻被穩婆攔著下來,道:「二少爺還是換身衣裳再進去罷。」又恭賀他說,少夫人為他生了個千金。

  這時,司徒二終於明白陳氏生怒的原因,原是打錯算盤,吃了癟,於是心情十分暢快,沖著陳氏的背影,大聲喊道:「女兒好呀,老子就喜歡女兒,下回,下下回,都生女兒,只要是老子的種就行。」

  聽得那陳氏心煩意燥,又加快了幾步。月色裡,雖有一大群婆子跟著,陳氏的身影卻有些落寞。

  ……

  當夜,消息傳到伯爵府,老太太起身道:「難怪今夜一直睡不安穩,母女平安就好,就好……」

  林氏聽了陳氏的作為,聽著都覺得隱隱有些後怕,心想,若是生了個哥兒,被陳氏搶走了,她這個繼女必定是鬥不過陳氏的。

  ……

  年關前,裴秉元考核通過,拿到最後半個積分,攢滿八分,得以從國子監畢業。隨後,朝廷外派的官諭也跟著來了。

  過年前就要出發。

  林氏把手頭的生意全放下了,專程在家裡替官人打點,白日裡帶人點選要帶的物件,夜裡還要點著燈,親自為裴秉元趕製衣物。

  裴少淮見不得母親這般辛勞,勸道:「這些事,叫別人去幹,也是一樣的,父親又不是不明白娘親的心意。」

  林氏笑笑搖搖頭,道:「自打生了你以後,我再沒給他做過衣裳,此番你父親外派為官,一任三年,我不能跟著去,就趁此給他做幾身罷。」

  林氏除了讓老周一家跟著過去,另外又同申嬤嬤商量,讓他們家老大老二也跟著過去,生怕裴秉元上任後,人生地不熟,連個聽使喚的人都沒有。

  臘八的前兩天,裴秉元出發了。

  臨別前,裴秉元一再叮囑兩個兒子,道:「段夫子說你們倆來年可以參加縣試矣,剩下這兩個多月,切不可鬆懈,亦不可自傲,踏踏實實準備考試……為父在玉沖縣等你們的好消息。」

  「是,父親。」淮津兩兄弟應道。

  看著裴秉元的馬車漸漸遠去,消失在官道上,老太太是哭得最傷心的,她的長女嫁得遠,已是多年未歸,小兒子如今又外派為官,一走數年……能慰藉她一二的,唯獨幾個懂事的孫子孫女而已。

  裴秉元走後,頭個月給家裡回了兩封信。第一封是報平安,說自己在玉沖縣一切安好,都安排妥貼了,請父母妻兒放心。第二封,說是過年要忙著重新登記戶冊,趁春耕到來以前,把荒地分出去,不能耽誤春種……雖辛苦,但一切安好。

  可申大給林氏傳回來的消息,卻不是這樣的。申大說,那縣衙甚麼都沒了,只剩個空院子,還是塌了一半的破院子,剛到時連個鋪地的地方都沒有。幸虧老周一家、申大申二都是能幹的,或伐木或砌磚,忙裡忙外近十日,總算讓縣衙能住人了。

  又道,縣衙裡一文不存,除了縣丞、主簿,其他的衙差,拿不到銀錢,早就散了。東陽府衙那邊,知府也面臨一堆糟心的公務,哪裡顧得上玉沖縣這邊。如今,裴秉元想找人做活,只能自己花銀子,把那群衙差找回來。

  所幸,縣丞、主簿兩個副手,還算恭敬裴秉元,沒使絆子,對他的話,能聽三分,敷衍三分,充耳不聞有四分。

  林氏聽了這些話,擔憂不已,又不能同老爺子老太太說,只能自己心裡藏著,整個春節裡,人前笑面春風,人後鬱鬱憂憂。若不是裴少淮細心一些,恐怕林氏連他都能騙過。

  知曉了前因後果,裴少淮先是寬慰母親,說父親報喜不報憂,為的就是讓她放寬心一些。

  等母親情緒緩和了一些,裴少淮建議道:「孩兒看書時,曾讀到,東陽府城是南北水運的最後一城,自東陽府沿運河再往北,就到了京都。母親也知曉,大舅南下揚州,多是跟從內河船隻運貨,從南到北,每過一城都要歇上一兩日。」

  「淮兒是何意?」林氏敏銳,已經猜到了幾分意思。

  裴少淮繼續道:「父親所在的玉沖縣隸屬東陽府。母親不若趁著如今東陽府城還在善後水患,門面價低,在城內碼頭邊上置辦些產業。一來可以不時去料理一二,順道去看看父親,有個落腳的地方。二來,父親在玉沖縣三年官期,縣上貧瘠待墾,他總不好一直往京都這邊伸手,母親置辦好以後,父親在那邊才能有所傍身、立足。」

  這是很現實的東西。

  林氏聽後,心裡已經記下,不過,她又教育裴少淮道:「這些都不是該你想的事,縣試在即,你理應把心思放在學業上,可不許再分心了。」

  「這回母親可錯怪孩兒了。」裴少淮解釋道,「這科考,遠不止要寫文章,大慶朝疆域內的各個地方,民風民俗,高山湖河,也是要多多了解的。」

  「你可少唬我讀書少。」

  「孩兒何時唬得過娘親。」

  春節過後,林氏很快便差人去東陽府城物色門面了,自不必多述。

  ……

  ……

  童試三年兩考,二月縣試,四月府試,六月院試。若是順利,半年之間,三場連捷,即可從小學童步入到童生、秀才行列。

  縣試,顧名思義,即是縣衙舉辦的科考,各地考生皆需回到戶籍所在地參加。

  京都城東一帶,雖是天子腳下,但按屬地劃分,理應屬於順天府宛平縣。是以,城東一片,所住的達官貴人、功勳人家,他們的兒孫輩想要參加科考,便需通過宛平縣衙來報名。

  兩個功勳人家若是起了爭執,都住在城東,首先辦理案件,亦是宛平縣衙。要不怎麼會有人戲說——「朝廷管治天下,宛平管治朝廷」呢?

  宛平縣令的上一級,順天府尹,連名稱都與其他知府不一樣,比知府高一品,屬三品官。

  這兩點,足以見得,在京都之地的縣令、府尹,是受朝廷格外重視的,亦格外受京都城內各方權貴抬捧。

  ……

  一月底,宛平縣衙如期貼出布告,二月六日如期舉辦辰年歲考,五日連考五場,即日起,諸位京都籍貫的學子,可開始報名。

  裴少淮、裴少津、徐言成三個小子,找人互保,再找廩生作保,諸多瑣事,一一辦妥,最後一起到宛平縣衙報名。

  負責筆墨登記的,是個頭髮花白的老秀才,當聽到徐言成十一歲,淮津兩兄弟才十歲時,忍不住抬眼,唏噓道:「如此年歲,就開始參加童試,不得了不得了。」

  「少年意氣,且來一試罷了。」裴少淮謙虛道。

  老秀才一一核實了三人的姓名、籍貫、年歲、體貌等,將登記好的「入場書」交回到他們手中。

  出了縣衙,裴少淮看了一眼那張「入場書」,只見體貌一欄寫著「身材較矮、膚白、濃眉、臉上無痣」等,再看裴少津的,寫得也差不多。

  好事的徐言成湊過來看,一眼過後,哀嘆一聲,道:「我就知曉,每回都是我與眾不同。」

  攤開一看,上頭寫著:長了一副招風耳。

  --------------------------------

  [1]八股文結構,參考自網絡

  [2]夫子那首詩,我胡編的,大家看個樂呵就行,後面,涉及到男主寫詩,大概也是這個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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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四章 縣試正場

  二月初四,學童不懼春風寒,雞鳴窗亮始讀書。

  清晨時分,是背記課文最快的時候。

  裴少淮記憶力尚可,但達不到弟弟那樣「朗讀數遍可盲誦」,於是,他每日天濛濛光,便會起身,點燈吟誦經書。

  長此以往,形成了習性,即便是明日就要去參加縣試了,裴少淮也沒有懈怠。

  睡在旁屋的長舟聽到動靜,趕緊起身,為自家少爺端來熱水淨手洗臉,道:「明日就要去貢院考試了,我以為少爺會多歇息一會呢。」

  裴少淮洗漱完,應道:「既不是今日縣考,那便同往日無異。人不可藉口心慵意懶,有一便有二。」

  說著,已經拿出夫子送他的那本「範文集」,沉心誦讀。不為背誦,而是找找做文章的靈感和狀態。

  早膳以後,英姐兒和竹姐兒,給兩位弟弟一人送了一個精致的手爐,英姐兒道:「春日濕寒,貢院裡風又大,你倆帶上這個小爐,在裡頭點上銀霜炭,可暖和些。」

  又指了指小爐外精致的布罩,說道:「你倆也知曉,我自然沒有這樣的手藝,這罩子是竹姐姐一針一線親自縫的,十分貼合爐子,捧在手裡溫而不燥。」

  「你們休要聽她謙虛。」竹姐兒趕上前說道,「這兩個小爐子是她跑了許多家鋪子才選上的,這銀霜炭,也是她拿香料同曹國公家五小姐換來的,我不過是幫她縫縫補補罷了。」

  兩兄弟趕緊言謝。

  裴少津道:「四姐姐真是心細,夏日裡送甜茶,春冬又送手爐。」

  明日,英、竹兩姐妹不能隨車送他們到貢院,趁著此時,說了祝詞,希望他們考試順利,首榜有名。

  午後,蓮姐兒也回了一趟伯爵府,林氏迎出來,道:「他們倆該收拾的都收拾妥當了,你如今操持徐家一攤子事,跑這一趟作甚麼。」

  「兩位弟弟要參加縣試,是大事。」蓮姐兒應道,「徐家大侄那邊忙妥當了,我才脫身過來,言成還讓我傳話呢,說是一日不能見兩位小舅,十分掛念。」徐言成雖比少淮、少津大一歲,卻比他們小了一輩。

  林氏嗤一聲被逗樂,道:「他們三個素日是極合得來的。」

  蓮姐兒想了想,幫著說道:「蘭兒孩子還小,妹夫又不在身邊,今日恐怕回來不了罷。」

  「她也惦記著。」林氏回道,「方才,蘭丫頭身邊的嬤嬤已經來過了,說等姑爺回來,再一齊過來道賀。」

  裴秉元公務繁重,不能歸來,早早寫了信,鼓勵兩個兒子沉穩應答。老太太月前就開始日日在房內誦經禱告,希望兩位孫子科考順遂,光耀裴家。

  總而言之,一大家子都十分重視哥兒倆參加縣試這件事。家族重視科考的程度,可見一斑。

  又因段夫子曾說過,以三個小子的學問,足以順利通過縣試。故此,一家人滿懷期待。

  ……

  是夜,四更天裡,更夫們游走報更,還會多添三敲鑼,呼道:「參加縣試者,及早動身。」以此提醒家離貢院遠的考生,及時出發,不要誤了時辰。

  不一會,又可聽聞縣衙放響「頭炮」,宛若夜裡驚雷,以此為出發信號,住得遠的考生,不可再拖沓。

  景川伯爵府。

  從頭到尾清點一遍所需物件之後,馬車出發了,裴老爺子親自送兩個孫子赴考。

  馬車裡,津哥兒年歲小一些,面臨第一次大考,顯得有些緊張,道:「大兄,我有些緊張。」

  裴少淮知曉縣試不過是科舉的「入門考」,必不算難,他明知顧問道:「四書五經可都背得出來?」以裴少津的記性,豈會忘了這些基本的。

  「背得。」

  「夫子講過的文章,破題的技巧,可都記得?」

  裴少津點點頭,道:「都記得。」

  「你前些日準備的五言律詩,四韻,六韻,八韻,韻腳也都記下了罷?」

  「嗯嗯。」

  「那就沒甚麼可值得緊張了。」裴少淮道,「攏共就考這些東西,你都記下了,豈不就同平日裡寫文章一樣?」

  聽完哥哥的話,裴少津果真沒那麼緊張了,心緒慢慢平緩下來。

  ……

  縣貢院處在城東南角,高牆圍起,青磚鋪平,十分氣派。畢竟是皇城底下的縣,這規格,與會試所用的大貢院,也不逞多讓。

  天未亮,通往貢院的長街,燈火通明。各門各府的馬車絡繹不絕,皆是送後輩來趕考的,學童們年歲不一,多在十二到十七八歲間,身著錦服居多。

  亦可見寒門學子三五結群,徒步而來。

  馬車離貢院還有半裡路便被攔了下來,兄弟二人下車,背上包袱,沒一會便等到了徐言成。與裴少津相比,徐言成非但不緊張,甚至還有些興奮。

  三個小子結伴向貢院走去,還未到一半,只聞後邊有人呼道:「言成小弟,言成小弟。」回頭一看,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衣裝不俗,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

  徐言成知曉是何人,聽聞「小弟小弟」的,低聲嘟囔了幾句,但還是轉了身,換成笑臉道:「清遠兄,好久不見。」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淮津兩兄弟,問道:「這兩位是?」

  徐言成應道:「我的兩位師弟。」未透露裴徐兩家的結親關係。

  少年臉色沉了半分,又問道:「都跟著段夫子讀書?」

  「正是。」

  寒暄幾句之後,那少年道:「與我結保的同窗到了,我且過去了。」

  三小子繼續往前,徐言成邊走邊解釋道:「方才那人是詹清遠,他的祖父在禮部任職,與我祖父有所往來,故此認識。」又道,「因這層關係,他曾向段夫子求學,被段夫子給拒了。」

  裴少淮了然,無怪方才那少年臉色沉沉,問道:「緣何?」

  「他學問倒是不錯的。」徐言成道,「只是,夫子不喜他將學問當作資本,總與人相比,或還有其它,我亦未全知。」

  又聊了些其它的,很快便將此事忘了,沒放在心上。

  三人等來另外兩個一起結保的少年,來到貢院門口,排隊等候入門。輪到他們時,依次遞上考引,將包袱解下來,讓衙差仔細搜身,一點都馬虎不得。

  一切無誤之後,門口的衙差高呼:「裴少淮、裴少津、徐言成……五人結保,搜查無誤,進場。」

  進場過道的右前方,有一高台,上頭坐著宛平縣的廩生們。三個小子一進場,高台上一消瘦的小老頭站起來,仔細打量了幾個小子,而後呼道:「廩生吳漢,保!」

  此即為「唱保」——衙差驗身,廩生呼應。

  三個小子總算順利進場,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簡單收拾後,將要用的物件取出,置於案桌上。天微微亮,初春又是初晨,坐下來不動,越發覺得凍手凍腳,裴少淮引燃銀霜炭,將手爐捧在懷裡,果然暖和了不少。

  他抬頭一看,見到了本縣的一縣之長——知縣沈非。沈知縣三十餘歲,神色嚴肅坐在高台上,察觀全場。

  裴少淮聽姐夫徐瞻介紹過此人,乃成順十九年探花,一甲進士及第,後入翰林院任七品編修。任職期間,在宮中頗得美名,去歲調任至此,任六品知縣。

  如此年紀就能在皇城腳下,任宛平縣知縣,前途何等光明。只需任期一滿,不出差池,必定會調回宮中,委以重任。

  他的前一任便是如此。

  ……

  今日縣試第一場,即為正場,也是縣試中最重要的一場,此後幾場考試,則稱為初覆、再覆、末覆。每一場考一日,天亮開考,日落收卷,不得掌燈答題。兩三日後,放榜布公,通過者再考第二場,以此類推。

  所考題目皆為沈知縣所出。

  ……

  天已大亮,所有考生皆已入座,貢院內一片安靜。一聲鑼響,助考官們分發答紙,考試開始。

  紙上並無題目,題目會以舉牌巡游的形式公布。

  裴少淮知曉,今日一共有三道題目——首題兩道,試四書文二篇,即從四書裡出題,寫兩篇八股文。通常次題一道,依照題目所給意境,帖詩一首[1]。

  題量不算大,按段夫子平日裡的要求,半日即可做完。

  牌子很快巡走到裴少淮跟前,只見上頭寫著:

  其一,不以規矩。

  其二,君子九思。

  裴少淮在草稿紙上抄了下來,自以為,這兩道題中規中矩,對學童們而言難度適中。

  他開始構思如何下筆。第一題出自《孟子》的「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2]」,講的是人要守規矩,自然寫不出甚麼新意來,若想答得比別人好,只能在遣文造句、引經據典上花心思了。

  裴少淮破題,草稿上寫道:「等閒人未恃明與巧,豈可不以規矩乎。」連離婁和公輸子這樣的人都要守規矩,平常人沒有他們的明察秋毫、奇思巧藝,豈能沒有規矩?

  破題之後,後面的起二股、中二股、束二股,皆要對仗工整,字字句句斟酌推敲,這一部分,裴少淮多花了些時間。

  其實,縣試只是科考的「敲門磚」,說是要寫八股文,實則,許多學童筆力不夠,難以做到全文八股都工工整整。主考官改卷錄取時,也會考慮到這一情況,是以,考生寫文章只要略有「八股之形」,又字句通順,基本上都能通過正場,拿到府試的資格。

  裴少淮自然不會以這樣低的要求來限制自己。

  一稿寫完,細數,恰好三百字出頭,字數適宜。又繼續構思第二題,兩篇文章加起來,七百字以下為妙。

  這時,五言律詩題也放出來了,只見上面寫道:黃花如散金[3]。

  裴少淮心裡咯噔了一下,此句不正是段夫子去歲春日裡帶著他們仨野游,見到連片的油菜花時,現場給他們講解的詩句嗎?因菜花連片如海,風來浪起,確似散金,讓他記憶猶新。

  想必,裴少津和徐言成二人,也是如此感受。

  考生們若是將「黃花」理解為秋日金菊,或是對鏡花黃,都是跑題的。

  在考場,裴少淮發現,夫子平日裡帶他們所做的點點滴滴,原來皆有用意。因而也明白了,科考絕非死讀書、讀死書。

  寫完兩篇八股文,裴少淮開始考慮五言律詩,沉思後,下筆成稿,幾經修改,只見上頭寫著:

  小朵未有紅相襯,一支不若連片開。無需嬌顏傾盛世,只為鄉野亦有春。

  詩名《黃花》[4]。

  至此,三道題目全部打好草稿,只待謄抄到答卷上。時值午時,到了用膳的時候,裴少淮收拾好桌面,從包袱裡取出糕點和茶水,不緊不慢開始填肚子。

  一會抄字,若想寫得好,也是個體力活,可不能空著肚子。

  飽腹之後,裴少淮活動活動手腕,丈量好大概尺寸後,開始一筆一劃,把文章謄抄上去。他寫得極細心,力求每一個字都工整漂亮。對於縣試這樣難度不算高的考試,只有把每個環節都做到盡善盡美,才能做到出類拔萃。

  庭中日欲哺,午後申時,到了放頭牌的時候,即主考官揭開貢院大門封條,把提前交卷的第一批考生從北門放出去。遠遠的,裴少淮在那一批人中,認出了徐言成的身影。

  他剛剛抄完試卷,包袱也還未收拾,趕不上頭牌了。裴少淮乾脆再仔細檢查一遍卷子,再慢慢收拾,等半個時辰之後的次牌,再交卷出去。

  ……

  ……

  貢院門外,徐言成見少淮、少津兩個同窗還未出來,便找了塊石板坐下,想等到次牌放開的時候,和他們一塊回去。

  未料到,這一等,反倒又讓他遇見了那個詹清遠。

  詹清遠張口就問:「言成小弟,你答得如何?恰巧,兩道四書題,我在家中皆練過手,方才在考場上又潤色了一番。」言中露喜。

  「恭喜清遠兄,小弟預祝清遠兄團榜居中。」徐言成道。

  團榜,即是正場之後,縣衙公布的錄用榜,因填榜時,是一圈一圈來填的,形如大餅,故稱「團榜」。正場第一,填在團榜的最中間。

  詹清遠不依,追問道:「你答得如何?」

  「尚可尚可,應該上榜無虞。」

  詹清遠見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尚未交卷出來,按捺不住心中小心思,忍不住問道:「那同你來的兩位師弟,以你平時所知,你覺得他們會如何?」

  這一下子把徐言成問住了,如何?

  還能如何?他寫文章,鮮有機會能勝過兩位小舅。

  徐言成半仰頭,略帶憂鬱之色,如實道:「不要靠近他們兄弟倆,靠近他們,會讓你的一身學問,顯得十分不堪。」

  言下之意,不要靠近他們,靠近他們會變得「不幸」,不要問我為何知道。

  「哦——」詹清遠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結果卻道,「他們學問竟能差到讓人不堪,段夫子為何還能看上他們?實在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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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明科考帖詩題,一般是五言六韻、五言八韻(簡單理解就是五字六句、八句),有規定的平仄格式,作者水平有限,這裡簡化要求了。

  [2]出自《孟子》

  [3]出自宋黃庭堅  

  [4]老規矩,作者寫的詩,大家不要嘲,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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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5 00:21: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五章 案首

  徐言成又愣住了,一時不知,究竟是自己言辭有誤,還是那詹清遠豬油蒙了心,只聽自己想聽的。

  他不知如何回應,只得訕訕笑了笑,不多解釋甚麼。

  詹清遠開懷離去後,過了半個時辰,次牌開放,又一群交了卷的考生走出來,淮津兄弟正在其中。

  裴少淮與徐言成碰面後,見時辰尚早,便吩咐小廝長舟回伯爵傳話,說是他們兄弟二人先去徐家,向夫子回稟考試情況,晚一些再回家。

  此乃尊師之舉,並無不妥。

  淮津兄弟上了徐家的馬車,三個小子同在一廂,難免會聊起今日考試之題,悉如往日探討學問之態。

  徐言成道:「那帖詩一題,我左思右想,難得春景意境,乾脆棄而不用,改寫其效用,寫道『仲春黃萼落,旻天新油甘』,也不知曉如此破題作不作數。」

  裴少淮讚道:「自然作數,而且破題取義妙極,你大可放心。」

  「我跟大哥想的一樣。」裴少津道,「比起你們倆,我的詩顯得平庸許多,我終於明白,夫子為何屢屢讓我外出領會意境了,這果然是一門學問。」

  徐言成又問:「少淮、少津,你們說,今年的縣試會不會有許多考生落敗在『黃花』之下?畢竟書中有『九日黃花酒』[1],又有『年年孤負黃花約』[2],將黃花破題為秋菊,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看未必。」裴少津搖搖頭,他的記性最好,解釋道,「前年,此題曾在江南省鄉試中出過,大批考生敗北,故此,『黃花如散金』一句名聲大噪……想必,其他學堂的夫子,也曾講解過此例罷。」

  裴少淮亦附和道:「津弟說得沒錯,縣尊大人借用此題,除了考查帖詩水平以外,還為考查學子們消息是否靈通,是否足夠關注科考。再者,這縣試只是童試第一關,歷來批卷不算嚴格,只要文章寫得尚可,帖詩偏題了,依舊有機會入圍,只不過名次差些罷了。」

  回到徐府,三個小子依次向段夫子回稟了作答情況。

  段老夫子輕撫山羊鬍,頻頻頷首,面容比平日裡要溫和許多,點評時,只說了誇獎的話,沒有點出不足,最後道:「少淮詩文俱佳,少津引經據典多,文辭深刻,言成破題巧妙……你們平日裡的苦讀沒有白費,可以安心準備後頭的考試矣。」

  「是,夫子。」三個小子皆是高興。

  畢竟是科考路上的第一考,能取得夫子這樣的評價,這一步便算是走穩了。

  步步走穩,才能長遠。

  ……

  有人歡喜有人憂愁,那詹清遠回到府上,先同祖父報了作答情況,說起自己寫的那句「秋意蕭蕭潛入夜,滿城皆是黃花開」時,眉飛色舞,他化用的是「隨風潛入夜[3]」、「滿城盡帶黃金甲[4]」,以為可得祖父讚賞。

  他平日裡的學問,確實是不差的。

  未料,詹大人色變,斥責道:「夫子不是曾與你說過江南省秋闈之事嗎?這題目出得雖偏了些,但已考過,你怎還能忘了出處?」

  詹清遠心膽一沉,這才想起江南省秋闈考的正是此題,無怪自己總感覺「黃花如散金」似曾相識。

  事情已成定局,詹大人也只好安慰孫子道:「你的兩篇文章不錯,總不至於正場落榜,還是放平心態,準備後面幾場考試罷……吸取教訓便好。」

  ……

  夜裡,滿城夜黑燈稀。

  貢院裡,燈亮如晝,千卷堆積如山,若想兩日之內將卷子批改完,填榜完畢,不是易事。沈知縣帶著幾位同考官,正在忙著批改卷子。

  縣試雖沒那麼嚴格,但頭幾名考生的卷子,是要呈給順天府尹翻閱的,這件事馬虎不得。畢竟,皇城底下,順天府裡,可不止一個宛平縣。

  誰不爭著表現?

  縣試考卷的好壞,是彰顯一縣之學風的重要一環,也是政績的重要表現,沈知縣自然看重,只盼能有些不錯苗子,替他在府尹面前掙掙臉面。

  兩日辛苦之後,果真未讓他失望。

  ……

  正場過後的第三日,貢院之外,圍滿了各府前來看榜的小廝和縣城百姓,人聲鼎沸,門庭若市。

  團榜貼出,人群便團團圍了過來。

  只見團榜形如大餅,小圈大圈,攏共三圈,榜上只填座位號,不寫姓名籍貫,所以各位考生看榜時還需費些眼力。

  小圈十人,居正中者為「甲排十三座」,即為正場第一。次圈略大一些,書寫緊密,共有六十人。

  小圈、次圈這七十人,榮登甲榜。

  最外面還有一個大圈,共八十人,稱為乙榜。

  不管是甲榜還是乙榜,這一百五十人,都算通過了正場考試,獲得參加府試的資格。不過,若想最終在縣試取得個好名次,還需繼續參加後面初覆、再覆、末覆幾場考試。

  徐家識字的小廝出來看榜前,徐言成十分淡定地吩咐道:「從小圈第三位開始找我座位號即可。」他的詩雖比少津好一些,但文章不及少津,對於名次,徐言成心裡有數。

  長舟識字,早早替自家少爺前來蹲榜,他一眼便看到了那「甲排十三座」和「丙排七座」兩個號連在一起,興奮不已,高高興興趕回去,準備領賞。

  詹清遠驚喜發現,自己帖詩偏題,居然還能位列次圈中部,隱隱覺得自己還可以再爭上一爭,打算在後面幾場考試中發力追趕。

  裴少淮、裴少津、徐言成能名列前茅,倒也正常,畢竟在童試第一關,競爭者基本皆是同齡人,十幾歲居多。

  科考的難度主要在後面,從院試開始,每一關考試,一年年積攢下來的人數就同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考試的難度隨之也越來越難。

  ……

  翌日,縣試第二場考試,即初覆。

  來參加考試的不到八十人,一則許多人未上甲乙榜,沒有參加再覆資格;二則有的人雖上了榜,但知曉自己奪不了好名次,乾脆節省時間好好溫習,備考四月的府試。

  初覆還有個有趣的規定——正場考試隨機安排座次,到了初覆,則按照團榜的名次,依次往後坐。這是為了讓主考官能看清楚,名列前茅者作答時,是否規矩。

  東邊微微露白,徐言成再次來到貢院前,也不知那詹清遠是有意等他,還是如何,總之,又在貢院外遇上了。

  「我因黃花一題,破題偏了,只能落座乙排,真是個教訓。」詹清遠道。

  徐言成知道詹清遠的性子,此話真意應理解為——哪怕我偏題了,我還能坐在乙排。於是奉承道:「乙排也是個不錯的座次,興許再覆時,清遠兄便能提到甲排來了。」

  詹清遠掩住喜色先行進了貢院,說是考完以後,找時間再細聊。

  ……

  徐言成等到淮津兩兄弟到場,三人結伴,受檢入場。

  三人一進貢院,便有一道目光追隨了過來。

  那詹清遠先是詫異於裴少淮兩兄弟竟然也來了,不是說他們倆的學問很是不堪嗎?又驚訝看到他們走過了丁排、丙排,再從自己身邊一掠而過,徑直走到甲排跟前。

  詹清遠的目光緊緊追著三人,直到看見裴少淮在居中的甲排一號坐了下來,裴少津在二號坐了下來。

  他臉上先是驚,再是怒,最後是慚顏,目赤耳熱,口吐熱氣,方才在貢院外的那抹喜色,蕩然無存。

  徐言成看到了詹清遠那赤紅的脖頸,嘆了口氣,低聲自言道:「果真是不堪。」緊接著在甲三號坐了下來,不再理會盯在他身後的「刀子」。

  ……

  初覆不考帖詩,考四書文一篇、經論一篇,默寫經文一篇。

  難度比正場要小一些。

  後面的三場,大抵情況皆是如此。

  今日,還未到申時,已經有三十人交卷,沈知縣揭下封條,放頭牌。這一回,三個小子都交了卷,一同出去。

  貢院外。

  徐言成正欲登車,聽到身後傳來一道喊聲:「徐言成你等等。」略帶著些惡狠狠的意思在裡頭。

  「少淮、少津且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徐言成早知道詹清遠會來找他,只不過沒想到這麼耐不住性子而已。

  詹清遠跑上前,道:「徐言成,咱們相識多年,你怎可如此戲弄我?你不是他們兄弟二人學問十分不堪嗎?」

  「我本意是,與他們的學問相比,連我都自慚形穢,豈知你會那般理解?」徐言成直言道,「正因與你相識多年,我才不好與你挑破。」

  又道:「你何必如此怒氣騰騰來尋我?」

  「我自不是那個意思。」詹清遠掩飾道,不知是如何咽下怒意的,佯裝笑著道,「我不過是替你擔憂而已,豈是怒氣騰騰,咱們兄弟二人,切莫會錯了意,生了隔閡。」

  他貼近徐言成,湊在耳根旁,低聲道:「你學問之好,我素來是知曉的……你們家夫子傾囊相授,把兩個外人教得比你好,壓你一頭,這不是順著胳膊往外拐嗎?我方才急了,語無倫次,實則是想提醒你而已。」

  一副替徐言成打抱不平的模樣。

  此時,徐言成已經聽得心生怒意,道:「你可知,那染坊門口為何要賣鹽?」

  徐家和詹家有所往來,徐言成身為長孫,自然不會與詹清遠撕破臉皮的,故此沒有明說,只留了一句「清遠兄再好好想想罷」,而後離開了。

  詹清遠怔怔,這回,他沒有再會錯意,徐言成是譏諷他——既要顏面,又多管鹹事。

  ……

  詹清遠想要離間三人,豈會得逞?

  早前,不管是徐言成的父親徐望,或是其二叔徐瞻,皆已與徐言成袒心聊過,說是——這世間的人才千千萬萬,淮津兄弟只是其中之二,與他們相和,則可一同進步,與他們相悖,也改不了這「萬千人才爭過獨木橋」的事實。

  一木難成材,萬木爭光,方能筆直朝天生長。

  如今的徐家與裴家,姻親、師徒、同門,層層關係疊在一起,豈容外人挑唆?

  ……

  後面的三場考試,不知詹清遠是何想法,沒有再來參加。

  半月之後,縣試五場考試全部結束,依據前面四榜的成績,縣衙貼出最終的榜單——長案。裴少淮文章最佳,位居第一,即為縣試案首,裴少津、徐言成緊隨其後。

  段夫子道:「四月的府試,可以繼續參加矣,年中的院試,則還需再斟酌斟酌,你們年歲尚小,還是不要太過冒進為好,免得失了信心,得不償失。」

  三人縣試名次不錯,府試問題應該不大。但是院試,從二十歲到五六十歲,多的是老童生厚積薄發,要爭一個秀才名頭,難度陡然上升。

  除了裴少淮借著「縣試案首」的名頭,大概率可以上榜以外,裴少津和徐言成未必可以。

  所以段夫子才提議,府試之後,多積澱幾年,再參加院試。

  因三個小子忙著溫習功課,備考府試,裴徐兩家皆沒有大辦慶賀,也沒有四處聲張。

  ……

  ……

  淮津兩兄弟通過了縣試,名次靠前,景川伯爵府裡,因此發生了些許的變化。

  主要是逢玉軒那邊。

  裴若竹,竹姐兒,年已十四,是個十分要強的性子,棋琴書畫,不敢說樣樣精通,至少是有模有樣,與別家的女兒相比,不落下風。又跟著林氏學過看賬管數,林氏試著讓她管過幾間鋪子,皆沒出過大差池。

  年底時候,林氏忙不過來,還會叫她到賬房裡,一同梳理年賬。

  這樣的性子,林氏回娘家與嫂子敘話時,都忍不住誇讚一聲,道:「英兒她那三姐,性情、手段都是好的,只可惜是個庶出……我雖有心,卻無力幫她甚麼。」

  自打津哥兒通過了縣試以後,竹姐兒出門的次數是越來越少,輕易見不到人。

  沈姨娘先是說竹姐兒近來身子不適,替她推掉了看管鋪子的那些活兒,過了不久,又來同林氏商量,讓林氏把教竹姐兒棋琴書畫的女先生給退了,道:「這些日子,她身子不適,平日裡只能繡繡花,做些輕鬆的……顧不得學恁多其他的,夫人不若把女先生退了罷。」

  沈姨娘表現得如此明了,林氏豈還能不意會?

  待沈姨娘走後,林氏悵然,感慨道:「也是愛女心切,為之謀長遠,唉——」

  ……

  這日,林世運從揚州回來,帶回來不少好料子,叫人給妹妹林氏送來不少。

  英丫頭很高興,選了好幾匹素錦的料子,說道:「這幾個料子,用來製春裙,最合適不過了。」想了想,又道,「竹姐姐的針線最好,做的衣裳好看又合身,我去叫她過來,好好合計合計,做幾身好看的,等到樊園賞春的時候,一同穿上新衣裳去玩。」

  姊妹倆年歲相近,素日裡十分合得來。

  可英姐兒已經好幾日沒有見到竹姐姐了。

  她還沒來得及出門,就被林氏叫住了,道:「英兒,你回來。」

  林氏讓女兒坐下來,靠在她身邊,語重心長說道:「往後,你竹姐姐不會再去甚麼樊園,亦不會再去其他人家玩了,你乖一些,不要去院裡打攪她。」

  英姐兒不傻。

  她依稀能想明白一些,但不完全明白,聽母親這麼一說,眼睛有些發紅,噙住淚水問道:「娘親,為甚麼?竹姐姐明明樣樣都做得好,為何要被姨娘禁在院子裡,不讓出去?」

  又道:「從前祖母不是說,等竹姐姐及笄了,要替她在京都裡找戶好人家嗎?」

  林氏聽聞女兒問這樣的話,便知曉,女兒也猜出了些許意思。

  林氏道:「你祖母歡喜的人家,在沈姨娘看來,未必是好,英兒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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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皆出自唐詩常見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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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六章 禁足

  「祖母喜歡甚麼樣的,姨娘又想要甚麼樣的?」英姐兒焦急追問,想起往日看的戲曲橋段,庶女被送與人為妾,何等淒涼,心驚道,「竹姐姐不會嫁與人作小妾罷?」

  「自然不會,你莫要太擔憂了。」

  林氏輕撫女兒,見女兒如此心地純良,為她人憂慮,林氏亦是心酸鼻澀。

  她繼續同女兒解釋道:「咱們這樣的府邸,哪裡會做出這樣糟踐人的事情,便是庶女,也是從父[1],領出去是伯爵府的臉面。你祖母要體面,不會作這樣的打算的。」

  當然,外頭有些不長進的小門小戶,亦或是高門大戶見不得人的角落裡,多的是蠅營狗苟的渣滓穢跡,主母視小妾庶出如奴如婢,糟蹋作踐,這樣的事並非空穴來風。

  所幸,景川伯爵府雖已不復昔日風光,但還守得一身清白。

  林氏才敢這般說。

  「雖不是與人為妾,卻也不見得是好。」林氏說道,「你祖母生在富貴人家,又嫁在富貴人家,見慣了家族結姻,對於女子婚配之事,畢竟是帶著幾分傲意和幾分冷漠的,又何況,竹姐兒只是個庶出,素日裡太過要尖,算不上得她歡心。一個庶出孫女,若有勳貴人家前來求娶,只需門第相當,於裴家有幾分用處,恐怕老太太十有七八是會點頭的。」

  「你長姐尚且只選了個清流人家,到了竹姐兒,想要嫁作正室,不挑嫡庶的人家輪不上她,她能選的左右不過那偏末旁支的庶出子,或是給人填房。」

  景川伯爵府這些年雖有長進,裴秉元外派為官,可仍是不夠看的。淮津兩兄弟雖頗具潛力,但年紀尚小,只區區童試入門而已,距離科考有所成,還差十萬八千里。這個時候,談什麼讓人另眼相看。

  林氏一條條同女兒說清楚、說明白,既是同她說竹姐兒的事,也是教她日後處世。

  「若是能選個長進的庶子,分出去作旁支,過個安穩日子也是好的,怕就怕,這樣的仍未必能輪得上竹姐兒,前些日子,那盛昌候家的尤四姐兒,京都裡沒許到好的人家,都嫁到成都府去了。再就是,若是嫁過去,發現夫君是個吃喝嫖賭的,家裡生了一窩的,病垮了的,或是偏愛兔哥兒的,豈不是帶著假風光,跳進了真火坑……怕就怕這樣的。」

  「各府裡頭,藏了多少骯髒齷齪事,是要嫁進去才知曉的?故此,沈姨娘才不得不早早替竹姐兒籌謀。」

  「眼下,你父親外派為官了,不在府上,難以顧及,你祖父耳根子又軟。若是真有高門大戶,知曉竹姐兒有幾分本事,打了她的注意,老太太又點了頭,你說竹姐兒嫁還是不嫁?不嫁,是不孝不悌,非但損了名聲,還要拖累津哥兒科考。嫁了,萬一過得不太平,津哥兒惦記著胞姐,讀書心神受影響……總之,是個兩難的境地。不想陷進這樣的境地,就只能早早打算。」

  「這樣思量之下,換作是我,我也會想法子,讓竹姐兒嫁個清白的小門小戶,哪怕是個耕讀人家,也比去勳貴人家冒險強。如若津哥兒有一日,能科考有成,竹姐兒便也能跟著出頭了。」

  「怪就怪,你們姊妹二人將到及笄年歲,兩位弟弟卻尚且年幼,庇護不了你們甚麼,時機不對。若是再晚上十年,興許就不是這樣的光景了。」

  林氏的姻緣,與此相似,只不過是多了幾分運氣,這些道理她豈會想不明白?

  林氏又繼續道:「莫看沈姨娘平日裡規規矩矩的,與誰都不曾紅過臉,但她是個有主意的,懂得未雨綢繆。她若是讓竹姐兒繼續學琴棋書畫、看賬管數,一來怕讓老太太誤會,以為竹姐兒學習這些是為嫁入勳貴人家做打算,以為竹姐兒有本事應對高門大戶裡的那些蠅營狗苟;二來,怕學有小成,甚麼才女、一把管家好手的名聲傳了出去,引不來蜂蝶,反招了蠅蟲……倒不如不學了。」

  「她不讓竹姐兒出門,也是一樣的道理。深居閨中,等著你父親任期滿了,歸來,再替她籌劃結親的事。這期間,只要沒人來打竹姐兒的主意,老太太應當也不至於主動把孫女往外推。」

  「歸根結底,你祖母是見慣了家族聯姻,從家族利益出發,而沈姨娘是,明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兩人心思相悖。」

  林氏說了好長一通話,最後望向女兒,道:「這些雖是我自己推斷的,但大抵不會有太大相差……英兒,你聽得明白嗎?」

  英姐兒靠在娘親的肩上,抱著娘親的手,原先噙住的淚,早已忍不住,汩汩流下,她點點頭,應道:「英兒明白,沈姨娘是在給竹姐姐謀長遠,我縱是再想找竹姐姐玩,也該忍著,不能打擾到她們……娘親,竹姐姐真的要在逢玉軒那麼小的院子裡,一直待著嗎?」

  林氏嘆了口氣,道:「原是不出門就是了,至於沈姨娘為何將竹姐兒困在逢玉軒裡,我也不甚想得明白。」

  「竹姐姐這樣好的人,雖要強,可從不誤人半分……這原是好事,如今卻要藏著掖著。」英姐兒哽咽道,「女兒一念及此,便覺得堵得發慌,覺得自己甚麼也幫不上,渾身沒力氣。」

  讓英姐兒無力的,又何止是竹姐兒的事?她也有要嫁人的一天。

  她也有要藏著掖著的一日。

  林氏想起蘭姐兒出嫁時,蓮姐兒說過的那句話「這世道裡女子本就是要難一些的」,便也說與女兒聽,又道:「傻丫頭,女子之身不由己,不知出生落地於何家,不知父母之命嫁於何人,你尚且要顧著自己,又哪裡能幫得上她?有這份心意就行了。」她們都好比是落入沃田的種子,生根發芽,長得正翠之時,卻被他人連根拔起,移栽他處,不知是貧瘠還是肥沃。

  「所以,女兒也會有身不由己的一天……」英姐兒喃喃道。

  趁此機會,林氏把自己對於女兒婚事的考慮,說了出來,道:「娘親雖出身不好,好歹有個娘家,你大舅有些銀錢傍身,如今我又操持整個伯爵府,說話有些許份量……待你及笄之後,定不會讓他們草草定下你的婚事。」

  「娘親同沈姨娘想法是一樣的,不求勳貴,只求長遠。」林氏道,「女子十八九歲說親也不遲,等你到那個年歲,興許你弟弟科考已有所成,屆時再說親,也多一些依仗。娘親本事有限,只能做這麼多,更多的,還需盼著淮兒。」

  又喃喃道:「他日日五更點燈起,背書至天明,是個長進的。」

  其實林氏心裡明白,兒子再好,再優秀,要成為姐姐的依靠,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達成的。

  她不過想讓英姐兒安心一些罷了。

  英姐兒懂事點點頭。

  ……

  ……

  逢玉軒裡。

  天一大亮,小院裡用過早膳,沈姨娘看見竹姐兒坐在窗前,正托腮望著院外,靜靜的。

  裴家的兒女相貌皆是出挑,竹姐兒亦是如此。她承了沈姨娘的青絲雪膚,又得了父親的眉眼,骨相圓而柔潤,又因跟女先生學了琴藝、規矩,添了氣質,整個人愈發清透可人。

  這樣的相貌,雖非一眼驚豔眾人,卻屬淡妝濃抹總相宜——穿得了素錦衣裙,也戴得了富貴牡丹。

  此時,有小窗相襯托,似是——少女望外淡生怨,無處解憂。

  沈姨娘取來一個扁圓的籮子,嘩嘩啦啦豆子聲響,紅豆綠豆在籮裡相撞跳動,最後摻在一起,花花一片,若不細看難相辯。

  沈姨娘道:「來罷。」

  同往日一樣,把一顆顆的豆子撿摘分開,又摻在一起,周而復始。

  這原是婦人守寡消磨時日的事,卻叫沈姨娘拿來打磨竹姐兒的棱棱角角。

  竹姐兒仰頭,望向沈姨娘,道:「小娘?」言語中滿是央求之意,希望小娘不要再叫她撿豆子。

  她可以不出院子,可做點其他的也是好的呀。

  「我只攔住了你的人,沒能攔住你的心。」沈姨娘板著臉道,「不用哀求我,快些撿罷,除非你不想認我這個小娘了。」

  說話這樣決絕的沈姨娘,同往日裡的她完全不同。

  竹姐兒低頭,開始撿豆子,手滿一把,撒入瓷罐裡,嘀嗒嘀嗒響。

  同時,淚珠子落入籮子,滴在豆上,也啪嗒啪嗒響。

  她指尖探入籮子中,動作漸漸頓住了,這一個月,不知道撿了幾回了,往後,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回。

  沈姨娘見女兒如此,心頭冒上酸楚,再不能板住那張臉。女兒如此心傷,她豈能毫無所動?

  沈姨娘走過去坐到竹姐兒身邊,讓女兒靠在自己肩上,輕撫道:「竹兒,你想哭便哭罷,小娘知曉你心裡難受。」

  竹姐兒手裡握著的豆子,鬆開,落了一地,嗚嗚咽咽哭出聲來,她抱住沈姨娘道:「女兒知曉小娘為我好,可我的心裡就是好難受,女兒自知出身低了,再努力也賽不過她人,可還是忍不住想要試試,想多學些本事。」

  「你是我生下來的,我豈會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自小便被我一直壓著,不讓你出頭,就是怕你長大了,太過爭強好勝。」沈姨娘寬慰女兒,語重心長道,「早兩年,我原也想認命了,讓你多學些本事,以後萬一真被老太太許了甚麼復雜人家,也能應對一二。可如今,你弟弟讀書了,邁出了一步,又叫我看見了希望,忍不住想替你討個安生的日子。」

  「小娘的心思,女兒都懂……」竹姐兒應道。

  「竹兒,你且熬過這幾年,待你父親回來,或有何時有機會,我只會想法子求他,替你尋個小門小戶,嫁過去當正經的大娘子,往後,你的孩子也能正正經經做人。他日,你弟弟若是能金榜題名,你就算真的熬出頭了。」沈姨娘說道。

  這樣的想法,是伴隨津哥兒通過縣試而來的。

  都是她生出來的,豈能光顧著一個?她若不替女兒打算,難不成指望他人?沈姨娘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先做了。

  「再有一點,竹兒你要記住。」沈姨娘又道,「這個府上,平日裡不分嫡庶,不是理應如此,外頭的世道也絕非如此,不過是咱們遇見了個通情達理的主母,你有個讀書正直的父親而已。小娘以前當丫鬟時,見過太多嫡庶相爭的骯髒手段,高牆之下,絕非清靜之地。嫁進這樣的人家,沒有依仗,只會時時被人欺壓著。」

  最後,沈姨娘叮囑道:「你不想撿豆子,便繡繡花、寫寫字,總之要待著這院子裡,好好把這兩年長出來的刺,打磨平了,再不抱甚麼一展身手的念頭。」

  竹姐兒哭著應道:「小娘,我省得了。」

  ……

  這日,早晨請安時。

  老太太知曉了竹姐兒被沈姨娘禁足一事,斥責沈姨娘道:「本就是個庶出,不好說人家,你還禁著她作甚麼?不多出去走走,見見世面,這京都城裡,還能有自己送上門來的好姻緣?」

  「老祖宗教訓得是,是奴婢眼光短了。」沈姨娘沒有辯駁甚麼,又道,「兩位哥兒在辛辛苦苦讀書,十分長進。竹姐兒自小不安分,奴婢怕她出去惹事,幹了甚麼不該的,到時候耽誤兩位兄弟……所以讓她在院裡磨一磨性子。」

  沈姨娘給出的這個理由,老太太也不好說甚麼,孫兒科考之事確實重要。

  那蘭姐兒原就是老太太養大的。

  老太太又問道:「竹姐兒也不小了,她的婚事你有甚麼打算?……雖此事與你無關,但畢竟竹姐兒是你生的,我須得問問你的意思。」

  沈姨娘佯裝想了想,道:「奴婢目光短淺,此事,不如還是等老爺回來,讓竹兒聽她父親的罷。」

  老太太微微頷首,道:「秉元任期三年,等他回來倒也來得及,他是個會相看的……你們看,蓮姐兒如今過得,比哪家的貴女差了?」

  林氏在一旁,恰到好處添了幾句話,哄著老太太道:「母親說得極是,淮哥兒、津哥兒已經過了縣試,下個月又要考府試,按這樣的勢頭,興許用不了幾年,兄弟二人就雙雙中舉了。到時候,咱們府上這兩個未出閣的姑娘,還不是百家相求……急這兩年作甚麼。」

  自從淮哥兒、津哥兒攬下縣試頭兩名,每每提起,老太太都很是歡心。

  「你說得對。」老太太應道,「若是有勳貴人家前來求娶,另當別論,若是沒有,晚幾年也沒甚麼。」

  林氏與沈姨娘的目光微微相遇,又分開,紛紛應和道:「母親(老祖宗)說的極是。」

  ……

  ……

  裴少淮、裴少津備考府試,時間緊迫,竹姐兒這事自然沒讓他們知曉,怕影響到他們。

  距離府試還有半月,夫子今日授課,取了一本《中庸》。

  段夫子說道:「今日,我們重新學一學《中庸》裡的一句話,『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2]。」

  三個小子面面相覷,這句話不是早就學過了嗎?他們甚至都寫過文章了。

  不知夫子肚子裡賣的什麼藥。

  「少津,此言何意?」

  「回夫子,萬物孕育於世間,同風共雨,共榮共生。世間道法、規矩千千萬萬,一通運行,不相矛盾。」

  「言成,何為此言要義?」

  「回夫子,容,世間相容。」

  「少淮,此句可用於何處?」

  「回夫子,細至草縷,廣至天地,世間之內,官與民、貧與富、君與臣、國與國……皆可用矣。」

  「善。」

  段夫子合上《中庸》,才點明最終意圖:「此句,亦可以用在科考之上。」

  又道:「人與人不同,想法自然也就不同,你們三個是不一樣的,你們與主考官之間,想法自然也是會有差異的。在考場上,應當如何?『道並行而不相悖』,自然是取並行之處,而避開相悖,此乃『容』也。明白了嗎?」

  三個小子點頭。

  大抵是怕三個學生沒完全明白,夫子則又說得直白了一些,道:「半個月後的府試,主考官是順天府張府尹,從他以往的文章來看,他對某幾個觀點是極不認同的,我都與你們說過了。考試時候,你們要學會避開,從其他地方破題入手,取『共榮』之處。」

  其實,這是一個很現實的道理——他們是考生,張府尹是主考官,考官在上,考生在下,考試時,若是專門挑主考官不喜歡的東西寫,豈不是給主考官添堵?

  還談什麼上榜?

  裴少淮是成人芯,他很快就理解了夫子的用意,又感動於夫子花如此心思來解釋此事——夫子說的是取相容之處,而不是讓他們討好附和、人雲亦雲。

  夫子希望他們能夠保持獨立思考,又可容於這暗藏著許多「規則」的俗世。

  中庸之道矣。

  用心良苦。

  ……

  四月已至,京都城裡多了許多少年讀書人,便說明,這府試要開始了。

  順天府下轄宛平、大興兩縣,轄內所有已通過縣試正場的學子,皆可報名參加考試。雖只有區區兩縣,數量比不得其他府,可報名參加府試的人數,一點沒比其他地方少,足有八百餘人。

  畢竟,京都一帶,殷實人家多一些,有餘錢培養讀書人,倒也正常。

  最終卻只錄取八十餘人,十中取一,其難度比縣試難了不少。

  景川伯爵府距離府試貢院並不算遠,故此,三個小子也無需專程去租住客棧。府試同縣試一樣,分為五場,每場考一日,最重要的是第一場,即正場。

  四月初九這日,正場開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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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中國自古嫡庶從父。大家不要拿其它什麼地方「從母」(母為奴,子女也為奴)的來比較哈~~~

  [2]出自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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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七章 府試

  府試的主考官,那是順天府衙主官——張令義,張府尹。

  張府尹官正三品,因身處京畿之地,其身份、職能皆不同於普通的知府大人。

  一則,京城之外的其他府城,府衙之首知府大人官正四品,一些小的府城甚至只有從四品。張府尹比他們高出了一至二級,可見其身份非普通知府可比。

  二則,許多外任的知府,出自工部、吏部、翰林院……朝廷望其可治理一方百姓。而張府尹出自兵部,原是兵部左侍郎,屬於平調過來,手裡握有大幾千的府衙官兵,與京都二十六衛、五城兵馬司一同管理京都治安,屬聖上的親信。

  即,這是一個能文能武的人。

  ……

  裴少淮自然知曉這些,段夫子都同他們三人講過。他坐在座位上,抬首望去,只見高台上的張府尹身著雲雁官服,頭戴烏紗帽,腳蹬黑緞官靴,通瞰全場,不怒自威。

  不是那高大威猛之人,甚至有些瘦削,卻能叫人感到壓力。

  裴少淮心道,果然,氣度並非源於形,而是源於心。他收回目光,平定心神,等待助考官們發放卷子和公示題目。

  府試仍屬童試,正場所考的內容,與縣試大體相似,仍是四書文二題,帖詩一首,只不過對考生的文章筆力、主旨深意,有了更高的要求。

  一聲鑼響,助考官舉著牌匾四處巡游,首題公布——

  其一,保民而王,莫之能禦[1]。

  其二,致知在格物[2]。

  看到題目,裴少淮心間一沉,暗想道,科考果真並非易事,才堪堪到第二關「府試」,就能遇到主考官特意設下的「大坑」,不知道第一題會「坑掉」多少考生。眾所周知,孟子亞聖主張仁政,追求「人和」,鮮會提及兵家之事,更莫說主張兵家之言了。

  張府尹出身兵部,自然熟悉兵家之言得很,他偏偏從《孟子》中選了「保民而王,莫之能禦」這麼一句,來考學子們的見解。

  裴少淮慶幸,幸虧段夫子考前特意叮囑了他們三個,破題取義時,一定要求同存異,謹慎下筆。

  斟酌一會兒後,裴少淮下筆破題:「施仁,為民也;禦敵,衛民也。與民同心同力,莫之能禦矣。」他巧妙地將仁政和禦敵結合在一起,都以「民」為出發點,完成破題。

  施仁布政,是為了天下百姓。鎮守邊關,抵禦外敵,是保衛天下百姓。這兩點並不相互衝突,只要和天下百姓齊心協力,誰能抵禦得了這樣一支力量?

  私以為,立意尚可。

  第二題亦不簡單,語出《大學》。格物致知,即探究天下事物,通識世間道理,朱子批注此句,重在「格」,不停探究學習,這個世間有格不完的事物。

  為何而「格物」?這就要回觀原文了。

  一致知,二誠意,三正心,四修身,五齊家,六治國。步步遞進,環環相扣,要在三百多字裡,將此意敘述明白,不是易事,這需要很強的筆力。

  這恰恰是裴少淮所欠缺的,畢竟他跟著夫子學寫文章,才不過數年,哪有那麼容易達到字字珠璣?

  是故,他寫第二篇文章時,花費了更多時間。

  隨後,通場次題放出——以「邊關雪」帖詩一首。裴少淮心道,這個張府尹真乃「兵家狂魔」。

  童試貼試題一般不會太難,多考春夏秋冬、風花雪月,張府尹確實考了「雪」,卻多了兩個字——「邊關」。這意境一下子就變得復雜起來。

  裴少淮哪裡見過甚麼邊關雪,只能從前世所學的詩句中,東拼西湊,姑且寫了一篇出來,道是——

  昨夜蕭蕭西風緊,暮雪陰陰寒刀弓。

  茫茫大漠連角聲,迢迢天邊盡望東。

  題名《邊關雪》。

  不求甚麼詩才橫溢,只求貼合題意,在本場考試中不落下乘,即可。裴少淮的目標從來不是當甚麼逸群之才,寫傳世之詩,而是想著踏踏實實科考,盡自己所能。

  等到三道題目都打完草稿,裴少淮望向日晷,發現已經將近申時。上回縣試,這個時候他已經謄抄完畢,準備交卷了,而這次府試,才堪堪打好草稿。

  如此一相比,二者難度之差,可見一斑。

  裴少淮再望向北門,發現已經有十餘個學子在等待放「頭牌」出去,看年紀,基本都超過二十歲了。

  他穩穩心神,開始認真謄抄卷子,不慢不緊,通篇寫完,沒有出現差錯。

  再仔細檢查一遍之後,發現已經日頭西斜。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裴少淮舉手示意交卷,等收拾完東西,恰好考試結束,東西南北四門打開,考生們離場。

  ……

  裴少淮與津弟、徐言成相會,三人臉上皆有些疲憊之意,再不像上次那般輕鬆。

  徐言成道:「夫子誠不欺我,這府試比縣試難得可不止一星半點兒,那兩篇四書文,我來來回回改了好幾遍才敢謄抄上去,府尹大人出題取義也太刁鑽了。」

  「你能這樣想,說明你已經成了一半。」裴少淮共勉道,「我以為,這場考試難就難在破題取義,破題出錯者,再漂亮的錦繡文章,也回天乏術。」

  三人又討論了一番各自的破題,他們之間,皆有共通之處——承認兵家之能。又各有偏重,裴少津記憶力好,善舉例子,是從各朝各代大事入手破題;徐言成善於察觀,則是從平頭百姓的角度去破題。

  討論完,裴少淮道:「今日時辰已晚,我與津弟就不過去叨擾夫子了,還請言成先替我們回稟一聲。」

  「這是當然。」

  半月之後,府試五場考試悉數考完,只待張府尹帶著同考官們批改完試卷,數日之後,便會張榜告示。

  ……

  府衙貢院,改卷房中,張府尹居於高座之上,底下是宛平縣、大興縣的兩位知縣,領著幾位老學究,正在批改卷子,遇到寫得好、寫得妙的,才會呈給張府尹閱看。

  雖只是個童試,但折登、彌封、糊名、編號等規矩皆不可廢,等到填榜,才會一一拆封試卷。

  拆封時,張府尹對照考生名冊,驚訝發現,他所取錄的前十名裡頭,竟有一個十歲少年,正是裴少淮。

  府試雖只是基礎考試,但若想拿到好的名次,是不易的。畢竟,府試取得頭幾名,意味著院試時受到考官青睞,更易過關。有許多年紀大的老童生,重復參加府試,為的就是取個好名次。

  張府尹看了裴少淮的戶籍,將宛平縣沈知縣喚來,問道:「此名為裴少淮的小學童,你可有印象?」

  沈知縣善於察觀、揣摩上官的心思,看出張府尹臉上是喜色,於是錦上添花道:「回府尹大人,裴少淮是今年宛平縣縣試案首。」又將裴少淮縣試所作文章取來,呈給張府尹。

  張府尹看後,微微頷首,道:「是個不錯的苗子,年歲雖小,看得卻比成人通透。」

  又問沈知縣道:「依你之見,以為他的文章如何?」

  府尹若是真覺得裴少淮的文章完美無瑕,自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沈知縣應道:「屬下以為,破題立意俱佳,但筆力不足,文采稍顯稚嫩,與其他老童生相比,落於下乘。」

  這樣的文章取為案首,還是不夠說服力的。

  「善。」

  張府尹落筆,在第六名處,寫下了裴少淮的名字。

  在沈知縣看來,這第六並非尋常的第六,張府尹在知曉裴少淮方才十歲之後,沒有直接將他從前十裡換出去,足以說明張府尹對此小子的賞識。

  沈知縣默默在心裡記下了裴少淮的名字。

  ……

  四月二十九這日,順天府衙張榜告示,前去報喜的衙差隊伍分頭出發。

  長案跟前,有人歡喜,多的卻是捶足頓哭,十中取一,一人笑九人哭。

  最終,裴少淮取得第六名,裴少津取得第一十九名,徐言成獲得第三十七名,皆順利通過了府試,拿到院試資格。

  院試安排在六月,上榜的學子若是準備繼續考,應當趕緊開始準備了。段夫子並不建議三個小子繼續參加,他道:「讓你們早早參加縣試、府試,是為了讓你們感受一下壓力,鞭策自己進步。這次府試,想必你們已經體會到,天賦於科考而言,雖重要也不重要……與你們一樣有天賦的不在少,天賦不如你們的,只要踏踏實實厚積薄發,亦可迎頭趕上。尤其是那些寒門小郎,牆鑿光,錐刺股,三更燈火,寒夜不眠,你們要向他們學習,萬不可小看他們的毅力。」

  「是,夫子。」

  段夫子又點了點徐言成,道:「你祖父便是這樣過來的。」

  「學生省得了。」

  夜裡,徐大人從皇城出來,一進家門便迎上徐言成。

  徐言成問道:「祖父,你當年錐刺股那把錐子還在嗎?能否借孫兒用用?孫兒府試只考了區區第三十七名。」

  令得徐大人哭笑不得,道:「你這哪裡是要錐刺股,分明是要聽我誇你一句。」

  「那,祖父覺得孫兒厲害嗎?」

  「言成自然是長進的。」徐大人誇道,又鼓勵徐言成再接再厲,不可懈怠,向兩位同窗學習,迎頭趕上。

  「嗯嗯,祖父,孫兒省得。」

  隨後,徐大人找來次子徐瞻,有要事相談,聊至深夜。

  ……

  ……

  景川伯爵府。

  上回,是因為淮津兩兄弟忙著溫習功課,沒有慶祝,這回雙雙通過府試,家中自然要小賀一場。

  恰逢司徒二從練武場回到京都,這日,他和蘭姐兒帶著女兒,一同回伯爵府祝賀。

  徐瞻和蓮姐兒,帶著徐言歸、徐星兒一對兒女,也回來了。

  裴家大廳裡,熱熱鬧鬧,其樂融融,唯獨缺了仍在外任官的裴秉元。

  宴後。

  徐瞻說起昨夜與父親商討之事,道:「父親前幾日回國子監,與昔日同仁敘舊,聽祭酒大人說起,國子監今年實習歷事[3]的名錄已經下來了,正忙著往外分派監生。好巧,既讓父親聽到了,他便隨口提了幾句,說起東陽府玉沖縣,前年遭了水患,如今正百業待興,是讓監生們實習歷事的好地方,可以好好鍛煉他們。祭酒大人深以為然,答應說,一定分派監生過去,協助當地縣衙辦事。」

  玉沖縣,正是裴秉元任職的地方。協助當地縣衙,說白了,便是協助裴秉元。

  監生實習歷事[4],一部分是留在京都朝中,諸色辦事,以運筆寫字、清查典冊為主;另一部分,則是外派辦事,到各地軍、政衙門,辦的事也是五花八門,清理良田、稽查戶籍、督修水利、清查黃冊等等,皆在此列。

  時間半年到一年不等。

  這些,正是裴秉元缺少人手要辦的事。

  裴家人聽後,皆是歡喜,

  老太太掛念兒子,最是激動,問道:「孫女婿,此事有幾成把握?」

  徐瞻笑笑,應道:「回祖母,父親既然同我說了,大抵是已經辦成了,就等吏部蓋章發令了。」

  「那就好,那就好。」

  徐瞻又道:「父親還說,我來年要參加春闈,差的火候不在文章,而在實際見解、歷事思考,這一點段叔也是認同的,故此,父親讓我也跟隨過去,歷練歷練。」

  這同游學是一個道理,目的性又高於游學。

  一旁的裴少淮聽後,高興之余,心中暗想,徐大人回「老單位」國子監,哪裡是去敘舊的,分別是有備而去,知道時值監生實習歷事分配,故意提上那麼一嘴。

  聽說,徐大人上個月在與東洋使者唇槍舌戰時,穩穩佔了上風,事後得了聖上的讚賞,如今在朝中勢頭正盛,下一步接任禮部尚書,大有可能。對於分派監生去玉沖縣這樣的不算大的事,祭酒大人勢必會給徐大人面子的。

  裴少淮又明白了一個道理——興許讀書科考是一個人的事情,可是入朝為官,家族興盛,絕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

  這裡頭的千絲萬縷,相互牽動,學問比四書五經深奧得多。

  他,父親,津弟,都將成為其中的一根線。

  ……

  裴少淮回到自己書房,司徒二抱著他的乖女兒,緊接著就進來了。

  「來,閨女,給他點面子,叫他一聲小舅。」司徒二抱著小娃子,在裴少淮跟前嘚嘚瑟瑟。

  只見那奶娃子被司徒二托著,眨巴著大眼睛,看著陌生的裴少淮,有些茫然。

  「外甥女才九個月不到,哪有這麼快會說話?」裴少淮揶揄道,「她尚且沒叫過你這個當爹的,你竟捨得賢讓,肯讓她先喚我一聲小舅?」

  「不是說了,給你一點面子嗎?討好討好你。」司徒二不屑道,「聽說你小子讀書很厲害,我先來佔個便宜,你以後記得幫我們家閨女找個讀書厲害的。」

  「姐夫,你可真是,她才多大,現在就論這個……」裴少淮真是被司徒二逗樂了,知曉與司徒二說話無需顧忌太多,又道,「你自己不好好讀書,卻叫自家閨女要找個會讀書的,這是甚麼道理。」

  「你懂甚麼,她論她的,我論我的。」

  言罷,從懷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字,又道:「刀槍馬箭,我都練得差不多了,就差兵書策問這一關了,這篇文章你幫我看看,參謀參謀。」

  裴少淮有些詫異,這還是他認識的司徒二嗎?

  接過來打開一看,字雖潦草了一些,但總歸是能寫不少字了,最大的問題是,字句不通,裴少淮為難道:「姐夫恐怕,還需繼續努力。」

  「連你都這麼說,看來是太差了些,唉……倒也無妨。」司徒二道,「我走了,別忘了讀書人的事。」

  「姐夫,你認真的?」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為,聽我家閨女喊一聲小舅,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

  [1]出自《孟子‧梁惠王上》

  [2]出自《大學》

  [3][4]參考自王凌皓等《明代國子監的坐監積分與實習歷事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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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八章 玉沖縣

  那日裴府小賀,林氏聽了姑爺的話,感激心安之餘,心裡還冒出了些旁的打算,宴席一散便找蓮姐兒來敘話。

  問是「這次分派下去的監生們,年歲幾許,可否有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讓蓮姐兒同姑爺打聽打聽。

  林氏打的甚麼主意,已經很明了。

  無怪她會有這樣的心思,那國子監裡,除了像裴秉元這樣靠貢監、蔭監進去的老監生,還有很大一部分是中了舉,或是上了鄉試副榜的學子。

  而會被打發到玉沖縣這種地方實習歷事的,想來家世不會太過顯赫。總歸分在自家官人手底下辦事,林氏便想謀個近水樓台先得月,看是否有合適的姑爺人選。

  蓮姐兒了然,應說回去就問問,再給林氏傳話,又感慨道:「真是辛苦母親了,剛操心完這個,又要操心那個。」一個繼室,對這幾個非她所出的女兒,確確是盡心盡力了。

  「哪裡的話,只不過是多問一嘴,多個打算罷了。」林氏應道,又誇讚蓮姐兒,「我只盼著,她們能多多向長姐學習,長進長進,個個都嫁了好人家,好叫長輩們都舒心。」

  從裴秉元入國子監,到淮津兩兄弟讀書,再到這次歷事分配,裴家已經承了徐家許多次人情了。

  若非聯姻關係,豈能讓徐大人放下臉面,一而再地回國子監「打打秋風」。

  「主要還是兩個弟弟夠爭氣。」蓮姐兒道,「小小年紀,一連過了兩關……他們平日裡,同言成大侄的關係又極好。」

  兩人又聊了些旁的,林氏讓申嬤嬤叫下人取了些料子來,同蓮姐兒道:「這雲緞,是我大兄下杭州時,專程叫人織的花樣……一會,我叫人送些到徐府,你抽空給婆母、嫂子做幾身得意的衣裳。」

  半月之後,朝廷准了國子監所報的實習歷事名錄,隔日,蓮姐兒便派人來同林氏回話,說是分派給玉沖縣的六人中,有一個中了鄉試副榜,入監讀書,年二十一,尚未婚配。

  這名監生名為李水生,是工部營繕所所正李大人的第三個兒子,此番分配到玉沖縣,為的就是學修水利,以盼日後能有機會進入工部謀事。

  營繕所所正,一個七品京官,還是管修理牆頭院落的,確實不是甚麼大門大戶,這不正好合了沈姨娘的意?

  得了這些消息,林氏書信給裴秉元,說了自己的打算,叫他好好相看相看那李水生,擇機試探試探人家可否有意願。

  等裴秉元看到信的時候,正巧那六名監生也到了玉沖縣。

  又過了半月,林氏可算是等到了官人的回信,只見上頭寫著「人品端正,學問踏實,科考一道有望再進一步。至於夫人所說的姻緣,他有此意,道是需由家中老母定奪……縣衙諸事繁雜,有所不及,其他方面待我閒暇再繼續相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中老母定奪並無甚麼問題,林氏覺著這樁姻緣或許能成。

  這日,林氏讓人去叫沈姨娘,說是春茶正淳,讓她到朝露院喝喝茶、敘敘話。

  敘話,說的正是那李水生的事。

  「你別怪我自作主張,我只是見著好的,留個心,做個打算,眼下只是有這麼個意思而已,一切都還沒有定論的。」林氏說道,「今個兒叫你來,便是想問問你的意思。」

  瞧得出沈姨娘臉上露喜,她道:「有太太的這份心意,是她這個當女兒的修來的福分,奴婢見識淺,也不懂這個官那個官的,只聽了他出身清白,是個讀書人,那便極好的。」

  得了沈姨娘的說法,林氏就沒甚麼顧慮了,說道:「東陽府碼頭的那幾間鋪子已經打點好了,不日準備開張,我打算過去看看。正好,讓幾個小的一齊跟過去,見見他們父親。」官人離家已有半年之久,兩地相距不遠,也該去看看了。

  「奴婢這就下去打點。」

  ……

  裴少淮兄弟倆同夫子告了假,六月初,林氏帶著幾個小的,有僕從跟隨,從京都沿著運河水路往南走,只需一日,便能抵達東陽府碼頭。

  船隻上。

  夏日炎炎,氣候悶熱,幸好是行走在水上,透著些涼意,才叫人沒那麼心煩意燥。

  竹姐兒、英姐兒兩人許久沒同在一起頑了,有說不完的玩笑話,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很是親密。裴少津靠在窗前,一直望著兩岸往後退的風景,說是夫子讓他趁此機會好好領悟意境,儼然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樣。

  午後,林氏把竹姐兒叫進廂房,問道:「沈小娘已經同你說過此行目的了罷?」

  竹姐兒點點頭,小手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再提點你幾句。」林氏溫言道,「此番只是相看,叫你心裡有個底,至於好不好、成不成,是你父親與我的事,你只管遠遠看一眼,萬不可還沒定數的時候顯露甚麼……若是有甚麼想法,等沒人的時候私下告訴我便是。」

  這個世道,男女之事是容不得尋常女子主動的。

  「謝母親提點,女兒省得了。」竹姐兒應道。

  廂房外,裴少淮被大船輕微的一晃一晃騰得有些乏了,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好似回到剛穿越過來時,小娃娃躺在搖床上,也是一晃一晃的。

  他還沒睡沉,便被津弟猛地推了一把,只聞津哥兒驚喜喊道:「大哥大哥,快看快看!」

  裴少淮揉揉眼順著津弟的手望去,只見水面上餘留幾圈波紋,津哥兒訕訕道:「大哥你沒看見,方才跳起來好大一尾魚,足足有這麼大。」一邊說一邊比劃。

  半晌,「一鍋能燉得下嗎?」裴少淮問道。

  津哥兒一愣,搖搖頭,道:「興許要兩鍋……加點豆腐的話。」

  翌日,裴少淮被一陣陣吆喝聲吵醒,起身往外一看,發現大船已經停靠在碼頭上,貨夫們正在往下搬運麻袋。

  林氏帶他們下船,在一家酒肆用了早膳,說是要趁著晨時天還沒熱起來,及早出發,到玉沖縣衙安頓下來。

  ……

  玉沖縣裡,馬車行駛在剛修好不久的官道上,還有些泥濘,遠遠地便能望見那決堤的口子,如今已經成了支流的河口,渾黃的水不斷往外湧出。

  這條新支流把整個玉沖縣一分為二。

  道路兩側,原先的房屋蕩析無遺,殘跡仍依稀可見。又見不少百姓正在壘土磚,在原址上修建院落。

  田野外,到處堆著被百姓清理出來的河沙,清理乾淨的良田,已經種上粟米或是小麥,正是抽新葉的時候,綠油油的。但更多的良田被厚厚的河沙所掩埋,太深太厚清理不淨,再難種糧,只需一年半載,蘆葦瘋長,便會化為一片蘆葦地,再不能產糧。

  雖破敗不已,但還存著些希望,一條新堤壩已經建好。

  裴秉元原在新修的堤壩上,帶領眾人插種柳枝,聽到衙差傳話說夫人來了,驚得愣住了,又叫人幫著上下打理了一番,瞧著沒那麼狼狽了,叫上女婿徐瞻,才匆匆回到縣衙裡,與妻兒相見。

  「你們怎麼說來就來了。」

  「我們若是不來,怎知道你這裡吃了這麼多苦頭?」哭哭啼啼之態自不必多述。

  「朝廷委我以重任,豈有不吃苦的道理。」

  誠然,裴秉元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層,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作為一縣之長,不管是治理水患,還是拓荒種糧,總是免不了風吹雨曬的。

  眼下的玉沖縣其實已經比剛來的時候好了許多。

  縣衙裡房屋不多,裴少淮、裴少津兩個小子被安排住在裴秉元的小書房裡,裴少淮看見父親書案上,擺放著潘季馴所著的《兩河經略》《河防一覽》,還有《水經注》《河防通議》等書,再不是那些詩詞歌賦、文章集注,其用功程度可見一斑。

  裴少淮本還想著,來到玉沖縣,自己前世積攢的學識是否可以一展手腳,略幫父親一二。如今他略翻看這些古本以後,才發現古人之智者早將以堤束水、以水攻沙、河行舊道等法子歸納得很詳實,一一盡寫入書中[1]。

  他前世並非學水利,豈敢在這些智者面前班門弄斧?

  開官路、造新堤、植柳樹、拓荒田,父親治理的法子也很合時宜。相比於防水患,如何在入冬前解決百姓的溫飽問題,似乎更加重要。裴少淮原來想的那些致富法子,至少要等父親帶領百姓拓荒完畢,家裡有口糧食了,才有可談之資。

  裴少淮見識了這些,才知道自己差些成了「紙上談兵」之人,也給了他一個警醒——不管作甚麼,首先要遵循現世之道,往後為官亦是如此,他若想運用前世學識,需要結合實際,才能起奏效。

  夜裡,裴少淮在前院小踱時,發現小亭裡,有人在點燈運筆寫字。

  「小郎君是知縣大人家的公子罷?在下李水生,是前來實習歷事的學生。」

  「李監生好,在下裴少淮。」

  巧了不是,遇著正主了。只見此人相貌端正,舉止得體不輕浮,是個書生模樣。

  原來,屋內悶熱,李水生便到亭子裡納涼,正在寫家書,他解釋道:「游子在外,老母多有掛念,我得閒便修書寄回去,叫母親不要擔憂。」

  「李監生孝心可嘉,在下不便多擾。」裴少淮稱讚道。

  ……

  翌日,既已經知曉了哪個是李水生,裴少淮帶著竹姐兒,透過窗眼兒給她指了指,讓她知曉了李水生長甚麼樣。

  竹姐兒畢竟是個姑娘家,才瞧了幾眼,那李水生恰巧轉過來,叫她看見了正臉,她便羞紅了臉,不敢再看。

  談不上是甚麼喜歡、心動,只不過是想到婚姻之事,少女懷羞罷了。

  白日裡,幾個監生到各自崗位上出工了,那李水生戴著個草笠,在堤壩上跑來跑去丈量,還要伏在地上繪製圖紙。

  原先羞答答的竹姐兒,這回遠遠地望著,淡定了許多,她瞧著那小身影跑上跑下,整個上晌都沒歇著,有些許入迷了,不知道在想甚麼。

  「如何?」林氏問道。

  「甚麼如何?」竹姐兒垂首,臉都快紅到後耳根了。

  林氏又道:「覺得這個李水生如何?」

  「母親船上不是說,我只管遠遠相看幾眼,旁的都由父親母親拿主意嗎?」

  林氏噗嗤笑出聲來,明白了竹姐兒的心思,打趣道:「難得你倒是記牢了我的話。」想了想,又道,「咱們在玉沖縣待不了幾天,白日裡,你得空便多去前院裡,陪你父親多說說話。」裴秉元辦公的衙門設在了前院。

  「女兒省得了。」

  ……

  回來以後,不枉林氏專程囑咐,竹姐兒熬好了蓮羹,專程送去衙門裡給父親嘗嘗,順道敘敘話。

  那李水生剛整理好圖紙,還滿頭大汗,他知曉知縣大人急用這份圖紙,便匆匆忙忙趕來回稟了,一進門,便看見知縣大人邊上站著個娉娉婷婷的青衣少女,青絲如瀑膚如雪。

  他反應倒是快,竟馬上想起了知縣大人曾試探過他的婚事。

  莫非就是她?

  一時看得端住了,忘了非禮勿視,久久沒能把目光收回來。

  「父親,女兒先回去了。」竹姐兒速速退了出去。

  「你匆匆忙忙進來,可是有何急事?」裴秉元問李水生道。

  「啊……是甚麼急事來著?」李水生還沒緩過神來。

  裴秉元無奈,指了指李水生懷裡抱著的圖紙,提醒道:「圖紙。」

  「啊,對,知縣大人讓我去畫支流的圖紙,我已經畫好了。」

  退出衙門之後,李水生對自己方才失了儀態懊悔不已。

  ……

  ……

  數日之後,林氏與官人惜別,帶著幾個孩子返回京都,回到了伯爵府。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不管是林氏,還是沈姨娘、竹姐兒,都非常有默契地沒有再提那李水生之事。

  所謂姻緣,只有男方前來求娶了,才算是真的姻緣。

  直到裴秉元來信,上面寫道「自你們回去後,李監生已經再三向我顯露,有意求娶我家竹兒,上回還說道,待他實習歷事結束以後,回到京都,便會讓其母親前去相看……夫人或許應早作打算以應對」。

  次年三月,竹姐兒年滿十五,行及笄大禮。

  畢竟是庶出,禮節、衣制自然未能像蓮姐兒、蘭姐兒那般隆重。值得一提的是,尚書府那邊,平日裡有甚麼走動只派個大兒媳婦過來,亦或是孫輩過來,而竹姐兒及笄大禮時,那二老太太竟主動上門了,不知藏的甚麼心思。

  四月中旬,裴秉元來信,說諸位監生已經實習歷事完畢,李監生也已回京都。竹姐兒已到婚配之齡,那讀書郎又有迎娶之意,眾人皆盼著成就一樁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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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考自陳隆文《黃河水患與歷代睢縣城址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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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二十九章 竹姐兒婚事

  四月京都,今年出奇綿雨連連。時值晚春,滿城翠意罩於朦朧之下,難得有了些煙雨江南的意境。

  北方種不得高大的竹子,氣候使然。卻能種些精巧的觀賞竹,直節亭亭,貞姿不懼雪霜。

  煙雨之下,道是「綠竹半含籜,新梢才出牆」[1]。

  沈姨娘心裡有事,裴秉元在外,她又不能同老太太說,只能來到朝露院向林氏訴說一二,她擔憂道:「尚書府那頭素來與我們不親近,二老太太卻不聲不響來了,竹兒一個庶女,哪裡值得她跑一趟……這幾日,我的眼皮子總是在跳,害怕出些甚麼波折。」

  林氏也覺得有蹊蹺,卻猜不出尚書府是甚麼意圖。

  她寬慰沈姨娘道:「按照官人信上所言,李三郎已然歸京,我敲算著,應當過不了幾日,那李家夫人就該上門相看了,只需行納采之後,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沈姨娘稍心安一些,感激道:「這些年來,勞夫人費心關照了。」

  上晌正說著,晌午過後,那李家的帖子就來了,說是李夫人明日求訪,沈姨娘懸著的心終於沉了下來。

  老太太知曉此事之後,雖不是勃然大怒,但臉色不甚好看,顯然對這樁婚事不滿意,斥責道:「竹兒這樣出挑的模樣,雖是個庶女,也不至於找這種的小官小吏之家,往後帶著姑爺回來,同兩個姐姐一比,豈不是寒磣。」

  「竹兒庶出,本就是不能同兩位姐姐相比的。」沈姨娘道。

  後來,老太太聽林氏說,這是裴秉元的意思,神色才好一些,她又道:「既然是秉元拿的主意,我也懶得管,落個清閒……明日會客我身子不爽,世珍你去操持就是了。」一個小小官吏之家的主母,還驚動不了她這個伯爵娘子的「大駕」。

  該有的尊貴,還是要端著的。

  「是。」林氏應道,總歸是過了老太太這一關。

  翌日,李家夫人到了伯爵府,是個五十多的婦人,穿著樸素得體,她舉止從容,又恰時帶著笑意。

  李夫人隨著嬤嬤一路到了會客堂裡,林氏迎了出來,笑盈盈道:「聽說城南李所正家,三個兒子都是讀書人,個頂個的出息,早便想認識往來了,今日總算是逮著了機會。」

  李夫人見了林氏,露出奉承之態,笑呵呵道:「老婆子給伯爵府大娘子問好,真是傳聞不如所見,這伯爵府果真又大又氣派。」末了,又添了一句,「老婆子走了好遠的路,才到會客堂。」

  林氏心頭咯噔一下,不甚舒坦,隱隱覺得這婦人並非善類,於是招呼下人上茶,草草掩飾了過去。

  兩人坐下以後,後頭的談話倒是正常了許多,無非是李夫人感謝裴知縣數月以來對自家幺兒的關照,林氏則誇讚李三郎學識了得,為人上進,往後必定能有一番作為,之類之類。

  一直沒有進入正題。

  這位李夫人心思藏的夠深,林氏已從方才之事見識到一二,故此,林氏一直笑盈盈地閒聊著,絕口不提聯姻之事,也沒提竹姐兒。

  終究是那李夫人耐不住主動了,她放下茶盞,似是自嘲道:「我家水生年歲不小了,早前便催著我前去相看誰誰家姑娘……不過這兒女婚事素來是父母之命,哪裡用得著他自己著急。」

  又道:「這次他實習歷事回京後,說是要求娶伯爵府的小姐,老婆子我心想,伯爵府這樣的高門大戶,哪裡是咱們這些小官吏家可以攀得上的?即便是我兒做事踏實些,叫知縣大人賞識一二,可知縣大人家的四姑娘還有兩年才及笄呢,也不急於一時的,叫他不要痴心妄想……」

  「哐當」悶聲,林氏輕擲茶盞於桌上,故意打斷了李夫人的話。

  林氏算是看明白了,那李三郎回京後,同家裡說了自個的意願,必定是遭家中老母給嚴拒了,不讓他娶庶女。可李家夫人久居京都,謹慎慣了,今天跑這一趟,就是想不得罪伯爵府,把事情了了。

  林氏心中陡然怒起。原本竹姐兒和李三郎只是碰了個面,得了個眼緣,又沒如何,誰都不曾出格許諾過甚麼,姻緣不成也是常事,私下裡知會一聲便是了。林氏氣就氣在,這李三郎一連數日都沒透個氣,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想來也是個軟蛋沒擔當的,看走了眼,真是晦氣。

  還莫名其妙把伯爵府的四姑娘給牽扯進來了。

  想及此,林氏冷聲帶厲道:「李夫人有句話說得是,伯爵府的門第雖說不上有多高,但究竟是個勳貴人家,確實不是甚麼人家都能高攀的。再者,李夫人方才說的這些,都是自家的私事,牽扯上咱們伯爵府的姑娘,恐怕不合適,往後還是慎言才好……小郎君頑皮些,沒皮沒臉不打緊,可我們家姑娘卻是要清白的。」

  李夫人脖子往後縮了縮,才知曉方才一直臉上帶笑的林氏是個厲害的,連連賠罪道:「請大娘子恕罪,是老婆子嘴笨嘴拙,口出狂言。」

  林氏自知這樁婚事已是成不了了,也不想再跟她費什麼口舌,道:「我乏了,李夫人請回罷。」言罷,申嬤嬤已經面帶憎色上前送客了。

  李夫人起身,臨走前喃喃道:「伯爵府的這一盞茶真是好,可惜老婆子粗使慣了,嘗不出恁好的滋味,往後也沒機會再品嘗了。」

  「李夫人喜歡粗茶,西邊大街上多得是,大可以買兩斤回去嘗嘗。」

  「大娘子說得是。」

  本以為一隻腳踏進門的婚事,就這麼吹了,林氏神色惶惶,她氣的不是這個,她擔憂的也不是竹姐兒找不到人家,而是原本就復雜的家事,被李家母子這麼一鬧,使得林氏、沈姨娘更加被動了。

  此事不成,老太太若是有了別的心思,該如何擋回去?

  尚書府那邊若是起了甚麼壞心思,又當如何應對?

  這時,沈姨娘帶著竹姐兒從大堂後門出來了,方才之事,她們都在後頭聽見了。竹姐兒眼睛發紅,顯然已經哭過一場了,但淚痕已經擦得乾乾淨淨,眼眸裡透露出一股倔氣,而非哭得梨花帶雨。

  反倒是沈姨娘臉上多些憂愁。

  竹姐兒來到林氏跟前,跪下行禮,說道:「女兒感激母親替竹兒辛辛苦苦打算。」是個懂事的。

  「你這孩子,這是作甚麼。」林氏趕緊扶竹姐兒起來,心中亦是十分憐惜,道,「這次是我沒有打探清楚,沒有考慮周全,叫你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是我的錯,你不要怪我才好。」

  「母親盡心盡力,哪有甚麼錯,錯在我看走了眼。」竹姐兒倔強道,「我看那李三郎在堤壩上跑上跑下,辦事不怠,以為他是個有擔當的,誰知道他在家中,連自己的半點主意都沒有,做不得主。」

  又道:「這樣沒擔當的男子,這樣刁鑽的婆母,女兒即便嫁過去,也不會過得安穩的。」

  沈姨娘亦道:「竹兒說得對,夫人一心為她好,她是真情實意心懷感激的。」

  ……

  沈姨娘和竹姐兒一同回到逢玉軒。

  本已經收進雜物間的豆子、籮、瓷罐,又被竹姐兒端了出來,她不聲不響,也不哭,只悶著頭坐在窗前,一顆一顆地撿豆子。

  一把紅,一把綠,撒進兩個瓦罐中,沙沙聲響。

  沈姨娘哪裡見得了女兒這個樣子,上前輕輕握住了竹姐兒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動作,將竹姐兒抱在懷裡,輕撫她的背。

  沒有勸語。

  竹姐兒忍不住,嗚嗚嚶嚶在小娘懷裡痛快哭了一場,半晌,抹乾淚水,道:「女兒哭這場,不是因為這門婚事,它不值一文,也不是因為嫡庶……若說羨慕,比起兩位姐姐和英妹妹,女兒更加羨慕弟弟他。」

  竹姐兒繼續哽咽著道:「弟弟去讀書,日以繼夜,刻苦奮進,可以為自己謀一份前程,成為小娘和我的依靠,可以成為伯爵府的驕傲,我替弟弟高興……可是我呢,我也努力,我也好學,女先生教的樣樣我都仔細學著,到頭來,過得好不好,還是要依仗一門婚事,要看嫁給何人,女兒的努力都是不值錢的。女兒真的忍不住好羨慕好羨慕弟弟……小娘,你能不能告訴我,女兒這樣想是不是錯的?」

  沈姨娘從不知道,竹姐兒撿豆子是為了平復心裡這樣的念頭。

  她亦不知曉答案。

  沉默了好久,沈姨娘輕言道:「竹兒,你也知曉小娘的出身,小娘自幼被家人賣給了人伢子,又被送進了寧府,是個伺候人的奴婢,小娘只知曉謹小慎微、莫出差池、安分知足,才能夠活命,一點點籌謀才能往上走……你方才說這些,小娘從未想過,更莫說知曉答案。不過,竹兒你的身份與小娘不同,你縱是庶出也是個主子,興許以後你能知道小娘不知曉的答案呢?」

  「小娘,此話當真?」竹姐兒仰頭問。

  「自然當真,小娘何時騙過你與弟弟。」

  兩人的話,正好被旁屋裡溫習功課的津哥兒一字不落全聽見了,叫他也跟著傷心起來。

  ……

  ……

  這幾日,津哥兒上課總是心不在焉,回答夫子問題時,也常常出現差錯,連連被罰,課業成倍增長。

  裴少淮日日同弟弟在一起,心思又敏感一些,自然瞧得出弟弟有心事。

  這日散學回到伯爵府,分道時,裴少淮對弟弟言道:「瞧你這一副不茶不飯的模樣,唉……」

  津哥兒低著頭只顧著往前走,要回自己院子,半晌,才回過神,轉身問道:「方才大哥說有甚麼茶、甚麼飯?」

  「我說你心事重重,不茶不飯。」裴少淮重申道。

  「心事重重是真。」津哥兒應答道,「茶與飯,若是甜茶和好飯,倒也可以嘗一些。」

  「來我院裡同我說說罷。」

  津哥兒這才跟著裴少淮回去,把那日聽聞小娘、胞姐的話,悉數說給大哥聽,這幾年朝夕相處,他還是很信任很信服長兄的。

  「大哥,聽聞姐姐說她羨慕我,我不知為何覺得壓力好大,又完全使不上勁。」

  縱使是裴少淮帶著前世的見識,他也難回答清楚這個問題。他知道竹姐兒是沒有錯的,但是這個世道不允許她是對的——正確的人很多時候都在與世間背道而馳。

  裴少淮現在沒有本事,也不敢妄言說要改變世道,他只能先勸住弟弟,道:「津弟既帶著三姐姐的一份羨慕,理應更加珍惜才對,若是浪費了這讀書的機會,豈不是枉費了三姐姐的期盼?我只知曉,你若成了,她的心裡勢必會好受一些。」

  「大哥說得似乎蠻有道理。」津哥兒想了想,又問,「可我忍不住總去想此事,應當如何是好?」

  「不若找個空簿子,把心裡想的悉數寫下來,時時翻看,勉勵自己。」

  「嗯嗯。」津哥兒堅定點點頭。

  ……

  十五日,裴少淮休沐在家,收到了尚書府的帖子,說是二堂哥裴少煜要來祝賀他過了府試,順道探討學問。

  裴少淮過府試已是去歲的事,這個時候,祝哪門子的賀?裴少淮已經猜想到裴少煜此番另有目的,又想到裴少煜三番五次打聽伯爵府兩位堂妹的事,怎麼看都覺得不正常。

  於是,裴少淮叫母親提前帶著竹姐兒、英姐兒去了別家。

  裴少淮知曉,這二堂哥,年已二十,還未急著婚配,一直有參加科考,可惜院試一關始終未過。此人學問不好,嘴皮子卻了得,又撲得下身子,靠著那「竹賢書堂」與京都各富貴人家的子弟十分相熟。

  是個萬金油。

  來者不善,他要多多提防著。

  果不其然,裴少煜並非獨自一人前來,還帶著一個衣著隆重,一身貴氣奢華的男子,約摸三十出頭的年歲。

  裴少煜同裴少淮介紹道:「這是安平世子,你同我一樣,可稱呼一聲姐夫。」有意拉近關係。

  裴少淮立馬想起來,他的堂姐、尚書府的嫡長孫女裴若棠,嫁與安平郡王府的世子為妻,育有兩幼女。那世子,想必就是眼前的這一位了。

  郡王爺不少,可是能留在京都的郡王爺並不多。

  裴少淮微微作揖,保持距離,道:「見過世子。」

  「本是親戚,不必多禮。」安平世子聲音有些厚沉,又道,「聽聞你小小年紀已經過了府試,真是少年博才。」

  「運氣而爾,世子謬讚了。」

  直至此時,裴少淮其還會不明白尚書府的意圖,心裡只想著要如何周旋,把二人及早請出去。至於後續,他亦沒有對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邊走邊看。

  裴少煜打探道:「三堂妹呢?好似有些日子沒見她出門了,可是家中出了甚麼事?」直言不諱,他把裴少淮真當十歲小孩。

  「堂哥的人看岔了罷,三姐今日剛同母親出去了,不在府上。」裴少淮應道,又問,「堂哥找三姐是有甚麼私事嗎?」

  一個私事戳破了裴少煜的掩飾,令他訕訕,只好道:「聽聞三堂妹的棋藝了得,姐夫也是個愛棋之人,想趁此機與她切磋一二。」

  裴少淮道:「我平日裡比三姐棋高一籌,不如由我來代勞罷。」

  「這……」裴少煜一時語塞。

  反倒是世子先開口了,道:「那便與你下一盤罷。」

  縱橫棋盤,黑白子交錯相包圍。其實,裴少淮平日裡專注讀書,棋藝並不高超,比不得三姐,方才只是藉口攔下他們。

  未到一刻鐘,黑子敗得一塌糊塗。

  安平世子也沒了興致,不願與十餘歲的小童周旋,與裴少煜打道回府了。

  ……

  林氏一回來,裴少淮便將自己的猜想同母親說了,林氏愁眉,喃喃道:「這樣的身份,伯爵府恐怕是請不走這尊『神』了。」

  若是早說了人家,興許還能搪塞過去。

  一夜深思,並無奏效的對策。

  二老太太卻直接上門來了,打得她們措手不及。那老婦人繞過其他人,直接找了老太公、老太太,正在大廳裡拉親戚關係,陣陣笑聲從裡傳出。

  見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二老太太道:「大哥、大嫂子,一家人說一家話,共榮共辱不分彼此,今日我便也不藏著掖著了。前些日我來參加竹姐兒的及笄大禮,只見她落落大方、知書達理,便知是大哥大嫂平日裡花了許多心思栽培,方能若此,也顯得伯爵府是深有底蘊的。」

  裴老爺子、老太太被哄得笑呵呵的。

  「那時,我便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樣好的丫頭,理應給她尋一門好親事才是。」二老太太又道。

  老太太順著話問道:「弟媳可是有好人家推薦?叫我好好聽聽。」

  「確實是個上好的人家。」二老太太笑道,心想已成大半,又道,「正是我那孫女婿,安平郡王府的世子,老嫂子你說這樣的門第,皇親貴族,算得上極好罷?」

  「這……」

  雖是皇親國戚,可是叫自家的孫女,去替二房的孫女生子,老太太不免還是有些猶豫的,畢竟伯爵府才是長房,才是正支。

  二老太太趕緊繼續勸道:「既然說到了這份上,大哥、老嫂子想必都明白了我的心思,我便也坦白了。若棠生第二胎時,已經傷了身子,太醫說……唉,不提也罷。此番讓竹丫頭嫁過去,雖是為妾,可生下來的孩子記的是嫡出,往後也是當世子的,這份厲害想必老嫂子能夠明白。生下來這小子,與你我兩家皆親近,豈不是兩全之美?」

  「再者,這姐妹齊心,共事一夫,後宅安寧,往後只會傳為一樁美談,郡王府這樣的門第,誰敢瞧不起伯爵府呢?老嫂子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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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唐杜甫《嚴鄭公宅同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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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5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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