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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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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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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章 展望

  裴秉元將名冊拋置於案上,目光冷冷望向冷千戶,應道:「將士們驅逐賊寇,因短兵相接而傷,理應犒賞……不過本官受聖上所托,初臨此地,不敢擅自獨斷,還請冷千戶轉告指揮使大人候著,等本官查明之後再說。想來離年終歲末還遠,指揮使大人也不差這一口飯吃。」

  他此時手下無人,雖敵不了鎮海衛,但拖一拖時日,表一表態度,還是可以的。

  按說,千戶屬正五品,比裴秉元還要高半品。可文武不同,裴秉元無需給冷千戶甚麼好臉色看,他到底是一州之長,轄管一州百姓,一個轄管千人的千戶豈能與之相比?

  若真要比,也只能冷千戶背後那個衛指揮使來比。

  裴秉元手下無人,但氣勢不能落於下乘。

  冷千戶沒想到這回來了個硬釘子,昨晚的事沒能鎮住新知州,只好拿上司的頭銜示威,道:「指揮使大人出身軍功世勳,裴知州日後若是回京……還請裴知州想清楚了。」

  「巧了。」裴秉元哈哈大笑,不屑道,「本官也是世勳出身。」

  又補了一句:「不止如此,本官的兩位女婿亦為勳貴……指揮使若真急著要本官的玉章,不如叫他親自來罷,本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

  冷千戶愣住了,這兩句話的信息不少,事情變得復雜起來,非他一個小小千戶可以拿主意的。

  只能回去再稟。

  ……

  裴秉元舒了口氣,神情依舊凝重。

  鎮海衛駐守太倉多年,敢養寇自重、為非作歹,必定是打通了各個關節、層層關係,他若想逆轉太倉州的局勢,需要對付的不是一個千戶,也不是一個衛指揮使。

  需要慢慢籌謀。

  接著,裴秉元親自帶人出去,逐一查點城內百姓受損情況。所幸,並無百姓傷亡,賊寇們搶到糧食、家禽、牲畜後,就匆匆離開了。

  昨夜一鬧,賊寇得了糧食,鎮海衛借追殺賊寇邀了功勞,最後受損的卻是百姓。

  想必這樣的大戲,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演了。任憑再富庶的地方,也抗不住「大戲」輪番上演。

  ……

  翌日,裴秉元一身簡裝,戴上草笠,準備帶人訪查太倉州轄內的各個鄉鎮。

  「父親,孩兒隨你一起去。」裴少淮道。

  又道:「孩兒既然是來游學的,豈能失此歷事良機?」總要真見過民生疾苦,才有資格談治民治國。

  裴少淮亦穿了一身簡裝,還帶上了簿子和便攜筆墨。

  裴秉元欣慰點點頭,讓衙差多備了一輛馬車。

  一連半月,父子二人奔波在鄉田野外,幾乎將太倉州走了個遍。他們不識方言,幸好府衙裡有個歷事實習的吳監生,是江浙人,一直跟在裴秉元身後幫著傳話。

  太倉州的堤壩建得很寬很穩,時值春日,堤上的柳枝正抽綠,隨風飄拂。

  這道堤壩從未決堤過,但太倉州惠安、新安、雙鳳、循義這幾個鄉,卻年年夏日鬧水患——夏日水汛湍急,大雨之後水位猛漲,江水溢出堤壩,漫向農田,一淹就是十天半個月。

  農戶秋日糧收大大減少。

  惠安、新安、雙鳳、循義這幾個鄉地勢最低,最容易被淹,汛年大淹,旱年也能小淹。

  太倉州內地勢高一點的良田,反得江水灌溉的好處,年年豐收。只不過,這一部分的良田幾乎都被鎮海衛佔據了。

  受災老百姓哭訴水澇害人,苦苦哀求知州大人抬高堤壩治水,他們每戶都肯出人力。

  吳監生將水位簿呈給裴秉元,作揖道:「知州大人,這是學生所作的記錄,兩年內每月朔日水位高皆記在簿上,夏日江水溢出時,學生粗算了溢水量,也一併記在簿子裡。」

  裴秉元看後,頷首,讚許了吳監生,他疑惑道:「依你所記,堤壩只需再抬一米高,便可大大減少水患,此非難事,為何歷任知州無人作為?」

  裴秉元有治水經驗,很快就算明白了。

  這相較於玉沖縣治水,要簡單一些。

  「知州大人有所不知,此事若想解決,還牽扯到蘇州府內的其他縣。」吳監生得了讚許,便也大膽了許多,說出了自己的見解,道,「太倉州居於下游,常熟縣居於上游,光是太倉州抬高堤壩,江水照舊會從常熟縣漫下來,這數個鄉鎮地勢最矮,依舊逃不脫被夏水淹沒。」

  原是牽扯到其他轄區。

  「本官省得了。」裴秉元又誇吳監生道,「你說得很好。」

  這個歷事實習的年輕人是可用的人才。

  看完堤壩,裴家父子又去看了海漕碼頭。太倉州的海漕碼頭屬鎮海衛轄管,由武官掌管海運,裡裡外外數層重兵把守著,裴家父子只能在高樓上觀望。

  每年秋收後,江南一帶的衛所軍屯交上來的糧餉,經由海漕碼頭轉運至京都。鎮海衛轄管此等關鍵樞紐,自然撈足了好處,無怪上面有人層層保它。

  鎮海衛佔據了良田,又守著海漕碼頭,諸多好處,很容易就收買了軍戶們的心。至於當地老百姓過得如何,跟他們鎮海衛有甚麼關係?

  海漕碼頭往東十數里還有一個商運碼頭,與海漕碼頭的繁榮相反,商運碼頭已將荒蕪幾十年,長滿樹叢野草,若是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這裡曾經是個碼頭。

  大慶朝禁海幾十年,加之賊寇們常常從此處登岸,百姓們根本不敢到這一片區域耕種、居住,久而久之,讓這個曾經繁榮的商運碼頭荒蕪,成為棄地。

  裴少淮在此處停留了許久,不時落筆在簿子上記錄,不知懷著甚麼心思。

  幾處重要的地方都看完了,吳監生稟道:「知州大人,太倉州內原有一個大的造船廠,因應天府龍江船廠的興起,太倉州又不景氣,漸漸便廢棄了,只有些年邁的老師傅守在那裡,大人可要移步過去一看?」

  裴家父子相視,眼神中都透著光——鎮海衛竟只顧著爭田地糧食,把這麼一處好地方給捨棄了。

  裴秉元道:「帶路。」

  破舊造船廠靠在河槽邊上,同商運碼頭一樣,已經荒蕪,但昔日的架構依舊留存著,船隻推下水在地面上留下凹痕還沒完全被掩埋。

  父子二人興奮地來回勘看這個廢棄的造船廠,如同撿到寶了一般。

  幾個耄耋老者從船廠後走出來,看著陌生人面面相覷,吳監生用方言同他們介紹了裴秉元的身份,老人們一驚,連連要跪拜行禮。

  裴秉元哪裡受得起,趕忙上前攙扶。

  「官老爺若是早十年來,興許還能看到我們造的船隻,現在……不行啦,河上的太倉船越來越少了。」老者用方言嘆息說道,「到處都是福船、廣船……」

  他們自幼生在這裡,老了也守在這裡。

  「若想重振船廠,當如何?」裴秉元請教道,讓吳監生傳話。

  老者搖搖頭,道:「老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州衙年年無糧收,哪來的銀子造大船?」不敢說烏尾風帆的百米大船,單是一架五十人的八櫓快哨船,單是船料就要四五百兩銀。

  「老匠無需擔憂這個,只說該如何去做。」

  「回官老爺,一人為匠,世代為匠,州衙裡有船廠的匠籍丁冊,後輩們雖都改記作木匠、房匠了,但本事還在……若是能將他們都聚起來,有工具、有木料,興許能從二百料的官船造起,慢慢再造五百料、七百料的大船。」老者應道,濁目裡帶有些期盼。

  卻又不敢期盼太多,廢棄這麼多年,想要重新建起來談何容易?

  裴秉元了然,吩咐衙差將這些老匠人們安頓好、照顧好,才離開廢棄船廠。

  ……

  ……

  州衙後院,一家三口一齊吃飯。

  林氏不停給父子二人布菜,讓他們多吃一些,心疼道:「你們父子倆,一連數日天天往往跑,天暗下來才歸來……縱是勘看緊要,也要注意身子啊。」

  又給父子二人倒了溫水,道:「我從京都帶了些細土來,濾了水,你們都喝一些,免得初來水土不服,身子不爽。」

  飯後,裴秉元將兒子喚到書房敘話。

  兒子雖只有十六歲,但他的話,在裴秉元心中已經頗有重量,很值得考量。

  「這幾日勘看,我見你總在簿子上塗塗畫畫,可見有些自己的想法,能否借為父一閱?或是你說與為父聽?」裴秉元問道。

  裴少淮心裡有些粗略的想法,本就是要說與父親聽的,父親主動開口,他正好悉數道出來。

  在說之前,裴少淮道:「父親這幾日必定也有新想法,孩兒想聽父親先說。」

  「好。」

  裴秉元娓娓道來:「眼下我身無依仗,只有一個知州的空頭銜,身為一州的父母官,若真想把州衙立起來,最大的依仗就是民心。何為民心?在這世道裡,一口吃的就是民心。百姓若是連口吃的都沒有,又哪來的性命追隨你?是以,為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治理水患,保百姓豐收,家家戶戶有可食之糧。」

  「其二,產糧還需護糧,若是豐收之後遭了賊寇,豈非養了他人的肥頭大耳?我已去信你二姐夫,叫他借我幾個懂操練的士卒,好好把州衙這批散兵游勇給我磨一磨。再者,受賊寇侵擾的不止太倉州,只需各州各縣聯合起來,百姓們家家備好長棍利器,我就不信千餘個賊寇,還能敵得了我滿城的百姓。」

  「若想凝聚起百姓,還要看為父能不能治住今年入夏的水汛,長勢好的糧食給了百姓盼頭,這凝聚力就成了一半。」

  「其三,今年豐收,州衙有了餘錢,我必定要重興造船廠,太倉州的手藝理應流傳下去。」

  「至於更長遠的,為父尚未考慮清楚,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裴秉元說完,望向兒子,笑道:「淮兒,該你了。」

  裴少淮也一一說出自己的想法,道:「父親愛民之心,令人敬佩,孩兒有些粗淺的想法,請父親指教。」

  「孩兒以為,鎮海衛只一心攬著太倉州的良田、糧稅,而不主動打探朝廷的形勢動向,見識何等之淺薄,恰好給了父親反擊的機會。」

  「朝廷去歲已在松江府開海,江浙、潮廣沿岸開海勢在必行,一旦太倉州開海,那個廢棄的商運碼頭就成了香餑餑,畢竟太倉州距離京杭大運河更近,輸送更方便。故此,孩兒以為此商運碼頭必須牢牢守住不能失。」

  「父親也不必怕太倉州商運碼頭沒名氣,沒有商船靠岸此處。出海行商的商賈們,最怕的不是上繳稅例,他們最怕的是當地官員亂收稅例,有的十中取一,有的三中取一,有的收受實物再倒賣,有的直接收白銀,皆無定數,收下的稅例還未必能進國庫。故此,父親只需訂製一套切實可行的收稅之策,由戶部上奏朝廷批准,白紙黑字傳揚出去,海商們自會聞訊而來。」

  「稅例自然要上繳國庫,然眾多商船停靠太倉州,所帶來的絕不止稅例而已,屆時攘往熙來,太倉州比肩揚州也不是沒有可能。」

  「孩兒記得,數年前曾有一事,內官張芊於金鄉衛海域遇數千海寇,人船眾多,張芊船上不過百餘人而已,卻能仗著大船的優勢,在海上與敵鏖戰二十餘合,敵寇無計可施,只能撤退讓道。茫茫海波之上,數十隻八櫓快哨船也未必能敵一隻烏尾風帆大船,太倉州船廠若有朝一日能造九百料、一千料的大船,數百水師亦能與千數之敵周旋矣,孩兒以為造船廠利在此處。」

  「至於鎮海衛,衛指揮使既敢養寇自重,自有他被反噬的時候。武官若想升遷,何事為重?軍功也。臨海衛所,何為軍功,殺寇也。他既想要軍功,又想要養寇,豈能兩全?」

  「再過兩年,衛指揮使面臨升遷,自然要想方設法謀一份軍功,屆時正是他們黑吃黑的時候,賊寇豈會心甘情願把頭伸過去讓他利索砍?若是正好此時,兵部另派大將南下,能有大船隻相助,出海巡捕海寇立了大功,鎮海衛殺敵不力,兵部另外舉薦大將轄管鎮海衛,也就水到渠成了。」

  「鎮海衛之錯,錯不在軍戶,他們與民一樣,不過是為了謀口飯吃。鎮海衛之錯,錯在諸多軍中官長,將他們一一拔除,太倉州的軍戶與民戶之間,可相安無事矣。」

  「民富則興教化,父親再設州學、衛學,學子聞風而來,太倉州可成文風鼎盛之州。」

  裴少淮道:「孩兒走到每一處,有了想法便寫下來,未必成熟,父親或可比對大慶例律,再細細研究是否可行……孩兒以為,若想能有所成,恐怕要五六年之工。」

  裴秉元聽得極認真,兒子說完,久久都未能回過神來,思緒深陷其中,好似已經看見太倉州一切向好之景觀。

  半晌,裴秉元拍拍兒子的肩膀,道:「有兒如此,何愁家族不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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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一章 東林書院

  裴秉元勘看完太倉州,有了整治計劃,才受了朱同知的接風宴,目的卻不在「接風」。

  裴秉元已查過朱同知、劉通判的家境,中規中矩,領著朝廷的糧餉,家人在蘇州府城有些小產業。

  可見他們並未倒戈鎮海衛,只是明哲保身。

  亦或者鎮海衛不屑於收買他們。

  酒過三巡,眾人熏熏欲醉,正是掏心窩說實話的時候,劉通判舉著酒盞,自嘲自笑道:「宋詩云『若知射影能相懼,應學含沙得保身』,知州大人莫笑話,我等小官小吏堪比河中蛤蜊,外頭包著殼,裡頭含著一肚子的黃沙,為保身爾……便是如此,仍易受人摧。」

  太倉州如此情形,他們已不在乎功過,但求安穩度日罷了。

  朱同知年歲大,寡言一些,聽了劉通判的話,亦低頭苦笑。

  裴秉元舉杯與他們同飲,並未強說要他們如何如何的言辭,他斟酒舉向朱同知,問道:「朱大人如何看?」

  朱同知在任多年,已經送走過好幾知州——知州們來時一派豪情,很快被鎮海衛治得服服貼貼,最後黯黯離去。

  個個如此。

  州衙與鎮海衛一相爭,鎮海衛就會放賊寇進城「教訓」州衙,如此反復,百姓更受其害。

  「知州大人既已知曉太倉州的局勢,下官斗膽便明說了。」朱同知勸道,「百姓雖過得苦,但仍可勉強度日過活,下官竊以為爭不過不如不爭,興許老百姓還能少受些劫難,過些安穩的苦日子。」

  裴秉元搖搖頭,說道:「兩位大人誤會了,本官今夜還未提及過要與鎮海衛相爭……本官問的,是這太倉州當如何治理。」

  緊接著又道:「偌大的太倉州,不止軍衛跋扈一件事。衙差懈怠散漫,堤壩久久不能壘高,造船傳統荒廢……在兩位眼裡,這些事不值得一治嗎?」

  朱同知、劉通判一愣,面面相覷,又露出慚愧之色——原是他們破罐子破摔了,大事做不了,小事做不好。

  「全聽知州大人吩咐。」朱同知、劉通判道。

  ……

  兩個月餘,司徒暘派數個軍士乘海船抵達太倉州,拜見裴知州。

  正巧這時,裴秉元夜裡帶著人突擊巡察城樓,發現值夜的衙差不好好看守城門,反倒聚在一起玩葉子牌,喝酒賭錢。

  順藤徹查後,州衙內的衙役竟有三分之一參與過。

  「你們既不好好端著這飯碗,有的是人肯進三班。」

  裴秉元革去犯錯者,張榜另外招募,趁機好好整治了衙門裡的衙役。此後,軍士每日早中晚帶隊操練衙役,眾人皆不敢怠慢。

  ……

  穀雨時節,雨生百穀,故有此名。江南之地春雨充沛,綿綿又瀝瀝,此時田壤濕潤如膏,正是黃犢犁地,農戶低頭種秧的時候。

  百姓忙著農耕,裴秉元卻已經在擔憂夏澇了,春耕後有兩月的空檔期,需在此期間把堤壩壘高。是日,他來到常熟縣縣衙,與詹知縣商議修築堤壩之事。

  詹知縣比裴秉元品級低,自然對上官恭恭敬敬的,但一提及修建堤壩的事,詹知縣便面露難色,佯說常熟縣今年要修建水渠,恐怕難以抽出徭役修建堤壩。

  畢竟每年汛期,外溢的江水都漫到太倉州去了,常熟縣並不受災。既無好處,詹知縣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出人手呢?

  裴秉元早有準備,說道:「詹大人明年滿任了罷?」

  「裴大人此話何意?」

  「本官乃聖上親自外派,若太倉州治水有所成效,此事必定呈至京都,奏報朝廷。」裴秉元隱晦道,「詹大人還是再想想罷,這樣的機會可不多。」

  詹知縣沉思。

  話到這裡,裴秉元只需等魚上鉤了,遂起身道:「本官先回去了,詹大人想清楚再來答復本官罷。」

  裴秉元回到家中,沒過半日,詹知縣身邊的小廝來傳話,道是:「稟知州大人,詹大人派小的傳話,說裴夫人初來此地,必定有許多不相熟、不方便,詹大人有個親妹子,不如讓她過來陪夫人小住幾日。」

  這哪裡是過來陪林氏的,分明是看上了裴秉元的身份,想讓裴秉元納其為妾,與裴家聯姻。

  這算是常熟縣出人壘高堤壩的附加條件。

  裴秉元喉結一嚅一嚅,臉漲得通紅,顯然吃怒,正打算出口斥責,卻被林氏攔了攔,林氏低聲道:「婦人的事交給婦人來辦,老爺且寬心,水利之事為重。」

  林氏笑盈盈對那小廝道:「勞你們家大人掛心,他們父子住在前院辦公讀書,我一個婦人在後院,著實有些閒悶,正缺個人說話。」

  人很快就送過來了,名叫詹茵倩,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姿色中上,教養不俗。

  林氏與其閒敘了一番,才知曉——詹家原想多留她幾年,結果想說親時,不巧遇上老人先後辭世,一下耽誤了六年,遲遲未嫁人,成了大姑娘。

  「妹妹真是太不容易了。」林氏唏噓,又問道,「妹妹想找個甚麼樣的夫婿?」

  詹茵倩垂眸應道:「父母去了,我自然是聽兄長的安排。」

  翌日一大早,林氏還在梳妝,聽到院裡有些爭執聲,趕緊出去看看。

  只見詹茵倩端著一個洗衣盆,正打算到衙門外的古井取水洗衣服,那裡的洗衣婦人最多。

  問題在於那洗衣盆裡放的,是裴秉元的衣物。

  幸好林氏安排申二家的盯著她,及時給攔下了。

  詹茵倩臉上又羞又紅,道:「我幫老爺洗洗這幾件衣物……」

  申二家道:「詹小姐可別亂喊,他是咱家的老爺,詹小姐要喊也該喊官老爺、裴老爺。」又道,「院裡就有井,詹小姐往外走作甚麼?」

  詹茵倩被戳破,頭更低了,細聲道:「古井水洗得乾淨些……」

  這時,林氏已來到跟前,道:「來者是客,這些粗活哪裡是你幹的?」順勢奪下了洗衣盆,遞到了申二家手裡,眼神示意申二家先退下去。

  林氏帶詹茵倩來到廂房裡,雙雙坐下。

  「你的心意我已經明白了。」林氏佯裝大度,淺笑道。

  詹茵倩手裡扯著帕子,默不作聲。

  林氏牽住詹茵倩的手,繼續道:「你是好人家養出來的姑娘,懂規矩,知修養,有你這樣的人兒當妹妹,我是一萬個願意。」

  「這屋裡沒旁人,我便同妹妹直說了……要我看,此事也該趁早,趁著老爺這幾年身子還硬朗。」

  「老爺和我向來都是善待人的,在這蘇州府裡,老爺和你長兄又是同仁,你長兄必定會為你撐腰。等兩三年後,老爺任期滿了,被召回京了,你也無需擔憂甚麼,在伯爵府裡我還會同往常一樣待你,老爺也是個情義深的。」

  「唯獨一點,你再想回娘家、見兄長,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這份思念你得忍著。」

  「伯爵府在京都城裡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是出了名的善待庶子庶女。你若添了男丁,他上頭有兩個兄長,都是勤學長進的,足以撐起伯爵府,往後必不會虧待弟弟,能讀書最好,讀不好也不打緊,即便分家,兄長們也會替弟弟張羅好府邸親事的。」

  「若是添了女孩,以伯爵府眼下的地位,多得是勳貴人家前來求娶,除去嫁不了那些長子嫡出的、清流有功名的,也還有不少選擇的餘地……此事有父兄們替她張羅,你亦不必費心。」

  「你只管跟回京都城過富貴日子就是了。」

  聽完林氏一番話,詹茵倩的臉色漸漸由羞紅轉為沉沉,她若是十餘歲,興許聽不明白其中深意,如今她已二十四五,豈會聽不明白嫁做人妾之難?

  她掙脫了雙手,收回身前,咬咬牙道:「小女不明白裴夫人是甚麼意思。」

  林氏佯裝驚訝,追問道:「妹妹不是想嫁入伯爵府為妾嗎?」

  詹茵倩身子往後側,連連搖頭,道:「裴夫人誤會了,小女是奉兄長之命,來陪夫人解悶而已,萬不敢動其他心思。」

  「是我會錯意了。」林氏佯裝不好意思,訕訕道,「幸好這屋裡就咱兩個人,不然可就壞了詹姑娘的名聲了。」

  再晚些時候,詹茵倩便藉口說自己身子不適,先回去了,往後有機會再過來陪知州夫人。

  ……

  夜裡,裴秉元得以從前院搬回後院住,連連誇讚夫人有能耐,這麼快就擺平了,又好奇問:「夫人都同她說了甚麼?」

  「官人真想知道?」

  裴秉元點點頭。

  「也沒甚麼。」林氏邊卸下珠釵,邊趣道,「我只說要嫁就趁官人這幾年身子硬朗,人家姑娘便打退堂鼓了……」讓裴秉元不知是喜是愁。

  夫妻二人玩鬧了一會,言歸正傳,林氏道:「我已經送帖邀詹知縣的夫人後日過來喝茶敘話了,你就放心罷。」

  人是退回去了,但還有些善後的事要做。

  ……

  ……

  太倉州東靠滄海,北臨大江,五月時候不見炎熱,尤為清涼舒爽,裴少淮的心境也跟著舒坦。

  初來太倉州兩月,家中、府衙雜事頗多,但裴少淮每日餘留固定時間鑽研文章,以答策問為主。

  譬如今日,他從父親那兒聽到一個消息,說的是廣順府的糧倉連續三年空空如也,倉內一顆糧食都沒有,巡撫將此事上稟朝廷,知府、府丞等一大批官員被撤職。

  廣順府地勢平坦,良田頗多,無災無害,年年豐收,為何會收不到稅糧以填滿糧倉呢?

  裴少淮以此題作策問文章,他寫道:

  「富庶之地久無積儲非不產糧,乃因軍衛土地失控也。」

  廣順府和太倉州有相似之處,大量的良田被軍屯所控,老百姓手裡的田地十不足一。軍戶所繳的稅糧歸軍屯,豪右武弁、勳貴之後侵佔良田又無需納稅糧,光靠老百姓手裡那點田地,哪裡填得滿府衙轄管的糧倉?

  裴少淮最後寫道:「欲厚糧倉,需清理屯田,將豪貴侵佔之地歸於百姓耕耘。」

  他寫這篇文章也非頭腦一熱,仗義執言,而是朝堂上屢屢提及土地兼併之弊,百官上諫削弱豪貴特權,限制王親貴族、豪右武弁手下耕地的限額,將良田歸還百姓,朝廷才能源源不斷收到糧稅。

  他寫這篇文章是順勢而為。

  落款「北客」,裴少淮讀了一遍,頗為滿意,疊好放入信封中,叫來小廝長帆,吩咐道:「長帆,同上次一樣,送去東林書院,投在崇文文社的書箱裡,注意別叫人看到。」

  「少爺,小的省得。」

  長帆是跟在裴少淮身邊的新小廝,十五歲,同長舟一樣也是個機靈的,還識字。

  裴少淮又道:「回來的時候順道去書院正門,看看今年錄用的名單貼出來沒有。」

  「是,少爺。」

  下晌,夕陽西斜時候,長帆回來了,回稟裴少淮道:「少爺,名單貼出來了,上頭有您的名字。」臉上卻十分不快,彷彿受了甚麼大委屈。

  「怎麼了?」裴少淮問道。

  長帆憤憤道:「少爺有所不知,那東林書院也忒不地道了,他們將少爺名字單列在一張榜上,上頭寫著『北直隸鄉試解元,隨父南下,父太倉州知州,故免試錄入』。」

  裴少淮大抵想明白了,倒也不惱,說道:「事實而已。」

  長帆氣得滿臉通紅,繼續道:「榜下還有學子指指點點,說甚麼若是真真考一場,這知州家的大公子未必能被選入,還說北直隸的鄉試是小兒科,其解元只能比南直隸的五十名,小的聽後,回來路上越想越氣。」

  裴少淮心想,這長帆年紀還是太小了些,跟長舟比起來,不夠穩重,也不夠通曉人心。

  慢慢來就好了。

  長帆對裴少淮帶有些崇拜,又道:「若是少爺去參加了考試就好了,好叫他們知曉少爺厲害,讓他們不敢口出狂言,哼。」

  裴少淮慢條斯理地同長帆說道:「我既能免試選入,自然就不會參加考試的。」

  緊接著解釋道:「若是哪位教諭批改時,知曉我的身份,有意貶低我的文章,眾人便會說北直隸鄉試解元不過如此,比不了江南學子。若是公平公正了,我名列前茅,他們又會說書院教諭是看在父親的面上,給我留了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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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二章 北客南居

  東林書院崇文堂裡,數位學子團團聚在案前,迫不及待拆開那封落款「北客」的信,爭先湊在一塊品閱文章。

  他們正是崔正已、程思、喬善繼、田永玏、李晟言,崇文文社由他們幾人打理,在東林書院裡被稱為崇文五子。這其中,崔正已是文社社長,也是去歲南直隸鄉試解元。

  幾人出錢出力,每月整編好文章成冊,再交由書坊排印成冊,或分發給諸位社員賞讀,或寄送到其他書院、學府,相互間借鑑交流。

  這便也意味著,此五人不僅學問頗佳,家資亦十分豐厚。

  幾人讀完,久久不捨釋手。

  副社長程思率先發聲,道:「北客筆力十分穩健,果然又是一篇佳文,以我之見,此文可刊印於本期《崇文文卷》的卷首矣。」

  自打去歲十月,這位名號「北客」的學子每月必投來一篇策文,用辭頗具古典之風,卻沒有古典文的冗重,多了幾分清新雅逸,再仔細一讀,字字句句中又藏著鋒芒。

  這樣的文風實在太難得、太少見了。

  田永玏很是崇拜這位北客,誇讚道:「書院裡,眾人皆追求策問文章筆力犀利,力求一針見血,仿若字字句句須如刀似箭,才能刻入人心,北客給了我們一個新範例,溫柔刀才是最狠……此文仔仔細細的一刀刀,把豪武囤積田地之弊端批得體無完膚矣。」

  其餘幾個紛紛點頭附和,李晟言笑道:「田師弟,我可從未見過你對誰人服氣,這北客是獨一份。」文無第一,學子間文章各有長處,要叫一個頗具才氣的學子服氣另一人是極難的。

  「他能寫出如此文章,值得我服氣欽佩。」田永玏打開折扇,上頭有「學無止境」四字,又拿自己打趣道,「我若生來是個美嬌娘,必定要尋北客這樣的男子作郎君,文章寫得好,既有見識,又不怕事。」

  他指著文章,猜想道:「從他的文字來看,想必平日裡是個謙謙君子,看似溫和似水、人畜無害,實則渾身的鋒芒。」

  其餘人哈哈大笑,有人道:「永玏你愈說愈神神道道了,這北客是個五六十歲的老秀才也說不定。」

  田永玏快嘴駁道:「北客回回寫的都是策問文章,顯然在為三年後的春闈、殿試練筆做準備,豈會是老秀才?此人必定是下屆春闈中的一匹勁敵,諸位師兄可要當心了。」

  程思又問社長崔正已:「崔師兄,你如何看這篇文章?」

  崔正已思忖了許久,才肯開口,道:「我與永玏所見略有不同,用辭筆法少見,但在春闈場上並不佔優,不值得提倡,歷屆春闈會元皆以筆法犀利見著,說明主考官偏愛於此。」

  猶豫了少許,繼續道:「以我之見,放在卷首仍是不妥,萬一社員們讀後紛紛效仿,豈非弄巧成拙?文社可擔不起此責……文是好文,文思新巧,但為了穩妥起見,還是置於末篇罷。」

  其餘三人想了想,都讚同了,唯獨田永玏一下子沒了興致,闕闕無言。

  程思為了和緩氣氛,又拿出另一封信,高興道:「除了北客,『南居士』也來信了,還送來了一幅畫。」

  南居士不寫正經的制藝文章,他更偏愛解析賞讀別人的文章,一一點出文章中引用的典故,解讀其中的深意,像是個博覽群書的學者。

  南居士每每點評《崇文文卷》的文章,東林書院山長讀後,皆讚許其品讀中肯到位。故此,南居士的文章也總能被選中。

  五人又迫不及待拆開信封,看看南居士這回「翻牌」了誰,信一展開,田永玏一下子又來了興致,喜道:「南居士又翻牌北客了!連著三期。」猶如找到了知己一般。

  崔正已有些許失望。

  只見南居士在文章末總評寫道:「北客文章之優在於辭、理、氣、度,其辭微中見堅卓,其理深思見廣大,其氣通篇一貫茂醇,其度愛民之深愛國之博,文章天成,妙手偶得。」

  再展開南居士的畫卷,映入眼簾的是蜿蜒大江滔滔向東,江水湍急之態盡顯。再細看,只見江頭站著一官員,著青色印有白鷴的官服,正帶著百姓壘高堤壩。

  江水之湍急,百姓之渺小,相襯成畫。

  這畫的不就是知州大人嗎?此事在蘇州府內正盛傳,能一上任便大力修建堤壩,抵禦夏澇,知州大人深受太倉州百姓讚譽。

  田永玏讚道:「看來這位南居士還是個性情中人啊。」他又建議道,「我想出資將此畫板刻翻印於《崇文文卷》卷末,正好與北客的那篇文章相得益彰,諸位師兄以為如何?」

  程思道:「此畫用色豐富,若想板刻翻印,恐怕要六七板著色,才能復現畫作的四五分神貌……花這樣多的紋銀,田師弟要想好了。」

  崔正已搖頭,說道:「田師弟縱使不缺這樣的財力,可板刻翻印需要耗費半月之餘,本期文卷等不了這麼久。」

  「我當是甚麼事。」田永玏不屑道,「但凡花夠了銀兩,總有能工巧匠能縮短周期的,我就是找人一幅一幅翻畫,也會保證不耽誤文卷付梓。」

  「此非小事,還是問過山長再說罷。」崔正已道。

  這回,田永玏沒再退步,道:「好,午後我便尋問山長。」

  此事鬧得有些不歡愉,程思又開始攪和氣氛,他把書院新來的那位北直隸解元推出來當話頭,道:「諸位聽說沒有,那位裴解元入書院後,還沒見過他做文章,而是日日跑去『好文榜』那裡謄抄句子。」好文榜是東林書院專門張貼學子範文的地方,每一篇文章都經教諭精細修改後才張貼出來。

  程思話中戲謔之意十足。

  「想來是沒見過這麼多好文章罷,趕緊抄下來,以便春闈裡化用。」

  「他要是足夠本事,就不必千里迢迢南下游學了。」

  喬繼善、李晟言也跟著居高自傲道。

  「人家兢兢業業討學問,我等其實不必戲謔。」田永玏繼續道,「其父恪守本職為民做事,其子入學院正經做學問,我等有甚麼資格說人閒話?莫非東林書院連此等包容之心都無嗎?諸位師兄拿定自己的文章比他作得好?」

  顯然已經生怒。

  程思解釋道:「我等不過私討幾句解乏,田師弟何必上綱上線?」

  「程師兄何不拿自己私討解乏?」

  「好了。」崔正已洪聲鎮道,「一個外人,值得我們師兄弟幾個傷了和氣嗎?」

  ……

  近十日後,最新一期的《崇文文卷》印製完,線訂成冊。東林書院內,散堂之後,眾學子三五成群,輪流翻閱文卷,每每見到好句還會大聲誦讀出來,與他人一起逐字品賞。

  這樣的求學態度,讓裴少淮頗為動容,無怪世人皆傳江南之地文風鼎盛。

  他還同往日一樣,打算去好文榜看文章,只差最後幾篇,他就看完整面牆的文章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養一方文章,南直隸學子的破題角度精巧,行文思路絲滑如水,確實有許多值得借鑑學習的地方。

  他正欲走,田永玏走了過來,作揖問好:「裴師弟。」

  裴少淮回禮:「田師兄。」他雖與其他人並無甚麼交集,卻還是禮貌地記下了班中同窗的姓名。

  田永玏興致勃勃取來一卷《崇文文卷》,遞給裴少淮,極力推薦,言說此卷的文章比好文榜上的文章寫得還要好,又替裴少淮翻到卷末,指著北客的那篇文章道:「此篇文章堪稱本卷的精髓所在,我推薦裴師弟好好讀一讀。」

  裴少淮看著那篇文章,愣了一愣,自己品讀自己的文章?又看到田永玏眼神中帶著期許,正等著他當場讀一讀。

  盛情難卻,裴少淮只好佯裝翻閱,不經意翻到文章後附帶的那副畫,倒是驚豔了他幾分。

  讀完。

  「裴師弟覺得如何?」

  裴少淮再次為難了,自己誇自己?時機合適時,總是要卸下馬甲的,屆時豈不叫人覺得他在黃婆自誇?遂只好草草應道:「粗一讀,尚可。」想糊弄過去。

  「尚可?」

  田永玏重復道:「北客的文章在裴師弟看來竟只是尚可?」他是真心實意欣賞北客,興致勃勃前來推薦,卻只得了一個「尚可」,不免有些氣急。

  裴少淮謙遜道:「興許是我讀得粗略,還未完全明白其中深意。」

  田永玏見裴少淮態度真誠,神色緩和了不少,他是個性子直的人,沒打算就這麼「放過」裴少淮,說道:「裴師弟的文章必定有出彩之處,不知田某可否討幾篇回去拜讀?」他倒要看看裴少淮有甚麼能耐敢說北客的文章尚可。

  裴少淮聽明白了意思。他書箱裡確實有一篇寫好的文章,打算回去斟酌斟酌,再投給崇文文社。

  眼下也只能拿出來應急了。

  田永玏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寫出甚麼樣的文章」的模樣,接過來,當場品讀,他才看到第一句,神態就變了,只見上面寫道:「非聖人之言教化有所不及,而為惡人有不能化之者也。」

  論的是教化之功,正是書院裡近日商討最多的一個話題——有人言,既然學府教出來的學子,不乏大奸大惡之人,是不是說明聖人所說的道理無用呢?

  這是一個很偏激的問題。

  田永玏通篇看下來,越看越覺得好,已經忘了裴少淮評價北客的事。

  「田師兄覺得如何?」

  田永玏回過神,剛想大讚,又改道:「尚……尚可。」這文風正是他所喜歡的。

  寒暄幾句後,裴少淮告辭歸家。

  ……

  崇文堂裡,崇文五子這個月沒能等到北客的文章,北客竟沒有投信。

  可文卷還缺一篇好文。

  田永玏幾經思索後,決定把裴少淮的文章舉薦出來,道:「我們既然是研究學問的,就應當拋開成見,我以為裴同學的這篇文章不失北客的水準,可以替補進去。」

  文章的質量說服了其他人。

  又過半月,南居士來信,翻牌裴少淮,寫道:「此人文章頗有北客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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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三章 司徒千霆

  南居士的翻牌點評,著實讓裴少淮在東林書院裡出名了一把。這位南居士口味比較刁,向來只選好文章點評,寧可不評,也不會濫評。

  不過,南居士的那句「此人文章頗具北客之風」給裴少淮惹來了不少風涼話——

  「無怪他日日去好文榜謄抄句子,原來是仿寫化用的一把好手,能將他人之長取為己用。」

  「想來他是仿照北客才能寫出如此文章的罷?文是好文,可讀起來不知少了些甚麼。」

  「是少了風骨罷?」

  眾人大笑。

  這股風涼話很快被裴少淮堵了回去,堵得他們啞口無言——他在東林書院和蘇州府學月末的聯考中,奪得了第五名,比崔正已還高出一名。前四名是中式多年的中年舉子,高裴少淮一籌倒也正常。

  聯考卷子是彌封後,兩個學府的教諭聯手批改的,自然沒有不公正的道理。

  考試中,考官出題問:「上下互敬當如何?」上下,即上下級關係,問學子們如何處置官場上下級相互敬重的關係。

  裴少淮寫道:「夫下之敬上,敬其賢與貴;夫上之敬下,敬其才與能也。」

  下級敬重上級,敬重的是賢能;上級欣賞下級,欣賞的是才能。裴少淮以此作為基礎,展開論述。

  至於那個「貴」字,在這世道裡,凡有上下,必分尊卑,這是避開不了的。

  裴少淮的卷子被貼出後,引來東林學子圍觀,只見卷子上的文風古典而不冗長,清爽而不跳脫,內斂而不失鋒芒。

  與《崇文文卷》上面那篇文章一樣,都是上乘之作。他裴少淮不是仿照誰,而是學問文風向來如此。

  ……

  聯考得了第五名,在裴少淮看來並不算甚麼,他更看重那位南居士的點評。南居士對裴少淮文章的欣賞之情溢於字裡行間,對文章中的不足又直言不隱。

  南居士在文中指出,裴少淮拋開世道去談聖人教化、談人之善惡,恐怕不足以服人,若想繼續斟酌完善,可從世道的繁盛與否入手,再加以論述。

  裴少淮看後,十分受用。

  他本就覺得這篇文章還缺些甚麼,但久久未能想明白,原來是差在這裡。

  裴少淮又尋來前幾期的《崇文文卷》,翻看南居士對北客文章的點評,愈看愈覺得這位南居士是位學識淵博、見識博廣的學者,他每每點出北客文章的不足,都是一針見血,沒有保留。

  給出修改建議時,言必有據,言之成理,叫裴少淮信服。譬如在點評裴少淮「將侵佔之地歸還於民」的見解時,南居士寫道:「若只有耕地,而無糧稅之規矩,良民堪比佃農,民生亦苦……」這正是裴少淮考慮得不夠周到的地方,耕和稅,是緊密相連的。

  可以看出,這位南居士很了解朝堂上的時事,甚至可能處理過朝中事務,否則不可能寫得這麼詳實。

  裴少淮在猜想,南居士是不是哪位致仕榮退的老學士、老翰林。若是能不時向南居士請教,他的文章必定能更進一步。

  裴少淮找到田永玏,打聽道:「田師兄可知曉這南居士是何人?能否替師弟引薦?」

  「此事我恐怕幫不到師弟。」田永玏搖搖頭,遺憾道,「南居士和北客一樣,都是匿名投稿,崇文文社無人知曉他們兩個是何身份。他們每月投稿的時候皆無定數,隨心所欲,時早時晚。」

  田永玏仰望屋簷瓦片,又喃喃道:「我比裴師弟更想知曉此二人的身份,尤其是北客。」

  搞得裴少淮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既然無法知曉南居士是何人,裴少淮只能繼續以北客的身份向崇文文社投稿,通過南居士的點評來討教了。

  ……

  ……

  處暑時,太倉州盡管處於海畔江邊,也擋不住暑熱了。裴少淮夜裡讀書時,窗內燭影搖曳,天際星辰閃爍,又見院內流螢或飛或息,孤光點點。

  裴少淮拆開京都的來信,一封是四姐夫陳行辰的,一封是同窗江子勻的。

  還未拆封,裴少淮已然猜到了幾分信中內容——若是春闈、殿試報喜,又豈會耽誤到這個時候才來信?

  陳行辰的信,前一半是四姐寫的,小雋體字十分清秀,說伯爵府裡一切無虞,她在錦昌侯府過得很好,陳家人沒有阻攔她研究醫理藥道,妯娌們私下還會向她請教些小問題……叫爹娘和弟弟不要擔心家裡,不要擔心她,在太倉州一定要保重身子。

  又寫道,弟弟上回所說的烈酒蒸餾萃取藥性,她用做了嘗試,未能成功萃取出關鍵的藥汁。但她偶然間加入了花瓣,竟能萃取出花中芳香,與薔薇露有幾分相似。

  英姐兒猜想那薔薇露就是用此理製造出來的,她會繼續做嘗試。

  後半封信才是陳行辰寫的,他倒也看得開,說長兄陳行卿位列第三甲,有了交代,他晚幾年也行。

  陳行辰已經做好了後三年的打算,照舊一半時日研究算學,一半時日專攻文章。又打趣裴少淮說,若是見到甚麼好書、想通了甚麼算法,切莫忘了他這個遠在京都的姐夫,一定要給他寄一份。

  看到姐姐和姐夫有機會專研自己所鐘愛的學問,裴少淮亦十分開心。

  與這個一相比,春闈不中似乎就不算甚麼了。

  江子勻信中說道,自己已從失落中走出來,他打算到國子監內進修,三年後再試,畢竟國子監是他能夠到的最好的學府。

  ……

  幾日之後,驛站又送來信件,來自山海關。

  一家三口都在家。

  林氏心算了一下月份,猜想道:「應當是蘭丫頭生了。」

  聽夫人這麼一說,裴秉元整個身子板正著,緊張了幾分,拆信的手都有些微顫,抽出信後停住了,躊躇幾息後遞給裴少淮,道:「少淮你來讀。」

  裴少淮打開信紙,一下認出了司徒暘的字跡,潦草而張揚。

  信的開頭沒有問好,而是直奔主題,裴少淮念道:「請岳丈大人給我家老三取名……」

  聽到是讓取名,裴秉元、林氏都鬆了口氣。

  但馬上又察覺到不妥,老三?而且讓老丈人取名……

  林氏臉上露出些許愁色,低聲道:「蘭丫頭受苦了。」裴秉元亦跟著有些發愁。

  跟前面兩個姐姐一起排行的,才能是老三,說明這一胎又生了女兒。若是生了兒子,豈輪得到裴秉元取名?長孫理應要由司徒將軍這個祖父來取名。

  裴少淮見父母面露愁色,知曉他們在擔憂甚麼,笑道:「爹娘不要著急,二姐夫還沒說完呢。」

  「你倒是繼續讀下去啊。」林氏催道。

  「……若蘭生了個大胖小子,足有七斤半重,同我出生時是一樣重的。」裴少淮念道。

  裴秉元、林氏相視,歡喜。

  「這個司徒二,生了兒子怎能寫成老三,不合規矩,這可是他們將軍府的長孫。」裴秉元歡喜地氣惱道。

  林氏說道:「二姑爺就不是那呆板的人,想來他覺得都是自己生的,不分彼此,都一樣疼愛,順著數就排下來了,這不算甚麼緊要事。」

  「既然是添了長孫,他怎麼還來信讓我給取名?」裴秉元道。

  這叫他為難了。

  司徒將軍府和伯爵府是親家,總不好因為起名的事鬧起來。

  「爹娘,你們聽孩兒把信念完,你們再商討可好?二姐夫信裡有解釋。」

  「哦哦哦……」

  裴少淮繼續念道:「岳丈大人不必擔憂,我已同我老子說過了,當年他既沒給老大老二起名,便也沒資格給老三起名,況且他也不是那有學問的,岳丈大人只管替外孫取個霸氣的名字。」

  裴秉元聽後,開始斟酌。

  這「雨」字頭的字並不多,也沒甚麼可選的,思索片刻後道:「詩仙有云『三軍受號令,千里肅雷霆』,與他的將門門第頗為相符,不如就取『千霆』二字罷。」

  裴少淮附和道:「父親取得好,果真夠霸氣,二姐夫必定喜歡。」

  林氏親自去取筆墨紙硯,站在一旁替裴秉元磨墨。

  裴秉元書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了司徒暘,另一封寄給了司徒將軍。

  ……

  ……

  同樣添丁的武將之家不止司徒將軍府,還有安平郡王府,安平世子終於得了長子。

  是由安平王爺手下副將之女所生,安平王爺替長孫好好操辦了一場。

  也不知是何緣由,這場百日宴的請帖,竟給景川伯爵府也送來了一份,那送帖的小廝說:「王爺說了,王府世子妃出自伯爵府旁支,安平郡王府和伯爵府是親家,百日宴理應請伯爺過來一聚。」

  裴老爺子想起數年前那件事,氣不打一處來,打算轟走那小廝。

  安平順王府竟還有臉面請伯爵府上門賀他長孫的百日宴?若不是安平世子,他的三孫女又豈會被逼得進了宮?

  恰好少津也在大堂裡,他見祖父生怒,趕緊上前,湊到祖父耳根旁低語:「祖父,安平世子是安平世子,送帖的是安平王爺,孫兒瞧著不像是來挑釁的,倒像是來和緩關係的。」

  畢竟安平世子得了長子,於尚書府並不是甚麼好事。

  裴少津又道:「不如由孫兒去一趟,瞧瞧他葫蘆裡賣了什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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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四章 燕承詔

  裴老爺子同意讓少津赴宴,叮囑孫子小心行事,打聽明白安平郡王的意圖後,早些回來。

  少津點點頭。

  父親和大哥都不在京都,他身為伯爵府男丁,理應站出來守護好伯爵府。

  裴少津去了逢玉軒,躊躇許久後,同小娘說了此事,道:「我省得小娘恨極了安平郡王府,孩兒也是一樣的,當年若不是他們威逼,姐姐早過上安穩日子了。」

  轉而又道,「只是……」

  「我明白道理。」沈姨娘收住苦楚,盡量平靜道,「你祖父歲數大了,你父親、你大哥又不在京都,安平郡王送帖意不在請宴,這件事既有蹊蹺,你身為裴家子孫,理應過去一趟。」

  說著說著,話語間有些哽噎,繼續道,「你不僅是竹兒的弟弟,還是裴家二少爺,你理應去的……你姐姐若是知曉,定會誇你長大了。」

  裴少津見到小娘如此,心裡跟著一起難受。

  五年了,他所看的每本書,寫的每篇文章,似乎都是為了把自己磨得更鋒利。段夫子常常點評他的文章「立意率直,然鋒芒過盛」,要求他下筆時,多添些古意蘊意掩一掩鋒芒。

  文章可以改,心性恐怕沒那麼容易更改。

  裴少津安慰小娘道:「小娘,五年即將期滿,姐姐隔年興許就能承恩出宮了。」

  沈姨娘失落搖搖頭,說道:「順平公主送嫁在即,你姐姐是貼身侍讀,貴人們豈會這個時候放她出來?耽誤了這一回,再等又是五年……再者,以你姐姐的性子,也未必肯這個時候出來。」進了宮中,總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事。

  順平公主覓得佳婿,順利嫁人,竹姐兒身為公主身邊最親近的女官,勢必會受賞再進一階。

  一個從五品的女史,也說得上耀眼了。

  沈姨娘抹抹眼角,起身道:「我去請示老祖宗,看看給你準備甚麼禮件帶去。」

  平日裡總是低眉順受的沈姨娘,這時微微挑了挑眉,宣洩自己心中的不快,關於禮件的事,似乎心裡已經有了主意。只不過她是個妾,想動家中財物還得有老太太點頭。

  數日後,沈姨娘帶著下人,給少津捧來了一個檀木盒子,盒子外雕刻著瓜蒂藤蔓,象徵綿延生息。

  裴少津打開盒子,只見裡頭臥著一尊紅玉雕塑,雕的是「榴開百子」,枝頭之上幾顆紅石榴熟透而裂開,露出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石榴籽。

  這尊雕塑只是手藝精巧,玉質算不得多好。

  沈姨娘眼角再次多了幾分犀利,說道:「皇親貴族的門第,講究多子多福,津兒送此過去再合適不過了。」

  「孩兒明白了。」裴少津應道。

  老王爺、郡王妃得了此物自然會歡喜,至於尚書府如何作想,裴若棠又會如何作想,是否會生怒氣到自己,沈姨娘、少津就不得而知了。

  少津是去慶賀郡王府長孫百日宴的,何須顧及尚書府?

  不管是盒子外的瓜藤,還是盒子內的紅玉石榴,都與這百日宴相合得很。

  ……

  ……

  百日宴那日,少津一身柳青色的直裰,半肩繡著些竹葉暗紋,腰間包邊銀帶上只掛了塊圓形玉玨,腳蹬黑緞長靴,從馬車下來後,步步生風。

  白玉膚質,墨意眉目,好一個翩翩後生。

  王府大門外,老王爺、郡王妃站在最前面,世子、裴若棠站在其後,百日的王府長孫睡在紅色襁褓裡,由郡王妃親自抱著。

  這等場景就很值得玩味了。看來,裴若棠想把孩子養在自己膝下的打算,是無法實現了。

  不過,裴若棠也是有幾分心計的,她款款大方站在世子身邊迎接賓客,談吐不俗,未露出絲毫不喜,確有大家閨秀、正房娘子的氣度。但又不時添些捂肚扶腰的小動作,有些弱不禁風,讓人心生憐意。

  「景川伯爵府來賀——送紅玉石榴一對——」大管家吆喝道。

  裴少津不急不緩,收住了心緒,特意讓隨行小廝將禮件捧到安平王爺跟前,作揖謙道:「恭賀王爺喜得長孫,伯爵府略備薄禮,聊表千里鵝毛之意,祝王府多子多福,綿延生息。」

  他只同王爺、郡王妃說了話,沒給世子、裴若棠任何眼神。

  接著,少津當著裴若棠的面打開了那檀木盒子,「榴開百子」得以示人。

  一直端著的裴若棠,初見到裴少津來賀時,已經心生詫異,心態有所不穩,如今再一看這內內外外都含著戲謔之意的禮件,臉頰微微抽動,手心已被指甲戳出血印——伯爵府是甚麼意思?是暗諷她沒辦法為王府生得長子嫡孫,失了算盤?還是嫌她眼中釘不夠多,祝側妃多生幾子來氣她?

  祖母替她籌謀了這麼多,結果因為肚子不爭氣,失了長子嫡孫這份依仗,裴若棠難免心生不甘。

  偏偏她怒而不敢發聲,還要極力忍著、壓著,免得叫外人見她失了態,到處詬病她。

  安平世子吃過教訓,身無武官軍職,如今只剩一個世子身份,能不能承襲郡王爵位還要看父親的眼色、聖上宣旨,哪裡還敢像以往那樣囂張跋扈,只能木木杵在父親身後。

  安平王爺心明意會的眼神一閃而過,又馬上露出和煦的笑臉,叫人收下禮件,和裴少津寒暄道:「景川伯爺近來如何?」

  「謝王爺關心,祖父一切都好,只是這幾日老腿的毛病犯了,無法親自來賀。」

  安平王爺又對郡王妃道:「讓孫兒沾沾伯爵府的才氣,短短數年,一門三傑,文武百官皆盛讚不已。」

  安平王爺這是誇大了,伯爵府確有崛起的苗頭,但還遠談不上一門三傑。不過,他的態度可以窺得一二。

  正如裴少津所料,王府有意示好,緩和兩府關係。

  至於為何要在孫子的百日宴上,大抵是覺得當年是因此事而起,如今希望再借此事表態罷。

  賀宴之後,安平王爺派人特地將裴少津留了下來,請他到會客堂裡稍候。

  興許是老王爺有意安排,他聽見了老王爺和小廝在門外對話——

  「二少爺呢?」

  「回王爺,將軍他從南鎮撫司回來後,轉身就出了門。」

  郡王次子,封鎮國將軍爵位,從一品。下人或稱其二少爺,或簡稱其將軍。

  「去哪了?」

  「好似還是去了戲樓。」

  「親侄子百日宴,他不聲不響出去,聽個勞什子的戲?」老王爺強調這句話,卻沒有怒氣,便說明是專門講給裴少津聽的。

  又道:「光天白日,戲樓裡就開戲了?」

  小廝應道:「將軍自己雇了戲班子。」

  「快馬叫他回來,就說伯爵府來人了。」

  「是。」

  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子快步走進來,沒有與裴少津做文人的那一套禮節,而是徑直坐下,「啪」一聲將繡春刀置於茶案上。

  叫人給裴少津續茶。

  裴少津不動聲色打量眼前的鎮國將軍、郡王府二公子——燕承詔。

  只見他身著大紅緞繡過肩麒麟紋麒麟服,黑色質地,衣擺上織有祥雲、海水江崖等紋飾,肩上、兩袖織蟒。由此,裴少津知曉了燕承詔在南鎮撫司的職務——緹帥。

  是皇親,能有鎮國將軍爵位,又能在親軍都尉府授實職,燕承詔必定有過人的本事,才能得聖上如此信任。

  氣派的衣制下,是一張冷冰冰的臉龐,唇薄,眉眼微微上挑,似鷹。

  「裴二公子明白父親送帖伯爵府的意思了罷?」燕承詔開門見山問道。

  裴少津頷首。

  「你以為如何?」燕承詔又問。顯然他並不想摻和進其中。

  裴少津笑了,不懼,直言道:「莫非我知曉王府有意求和,伯爵府就應當承下來?」對上了燕承詔的目光。

  又道:「我的姐姐隻身入宮受苦已經五年,我的長兄為了撐起門楣,日夜苦讀,提前數年參加秋闈,燕將軍覺得一句求和,便能抵過這些,讓伯爵府放下成見?」

  「看來父親沒同你說明白。」燕承詔皺眉道,乾脆統統把條件道出,「令姐入宮確由王府造成,父親知曉後,為時已晚,實屬無奈。秋後,我奉聖上之命護送順平公主出嫁,事成之後,依照舊規我可向聖上、皇后娘娘問賞。令姐是因王府世子之錯而入宮,由我這個當弟弟的領罪,幫令姐出宮,如何?」

  燕承詔用的是王府世子,而非長兄,談及領罪二字時,更是流露出些許厭惡。

  可見,他並不屑於在外人面前掩飾他和長兄之間糟糕的關係。

  裴少津終於明白燕承詔為何打一入門就帶著些不情願的怒意,為何躲開了親侄子的百日宴——上有一個糟糕的兄長,犯了錯事,父親卻要弟弟替兄長收拾殘局。

  當裴少津聽到燕承詔說能幫姐姐出宮時,他的眼睛還是亮了亮,不知條件是何,不知姐姐願意與否,但至少是個機會,有總比無強。但下一瞬,當他想到「問賞」總是要有理由的,立即想通了幾分,這恐怕不是甚麼好事。

  他問道:「燕將軍以何緣由問賞?」

  「你放心,我不是他。」燕承詔道,「我乃庶出,尚未婚配。」

  聽聞早料想到的答案,裴少津還是定住了,不知如何應答。

  姐姐因不嫁王府而進宮,如今若是因嫁王府而出宮,姐姐是萬不可能答應的。

  燕承詔起身,取回繡春刀,言道:「話已說完,接下來不是裴二公子可以自己決定的事了,請裴二公子回府同家人商量罷,秋日前知會我便可。」

  又道:「戲樓裡的《紫釵記》才唱到灞橋餞行,恕不遠送。」而後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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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五章 小人伎倆

  裴少津返回伯爵府的路上,心中愈想愈吃怒,他年歲小,方才有些事一時沒能想通透,如今再揣摩,愈發覺得安平郡王府不安好心。

  少津暗想,安平王爺明裡是想和緩兩府關係,實則想吃定伯爵府。伯爵府好不容易有些起色,萬沒想到這麼快就被賊惦記上了,裴少津絕不會讓姐姐嫁入賊窩。

  不得不說,安平郡王這個老奸巨猾,選在這個時候,提出這樣的「對策」,不管是時機還是人心,他都拿捏得很準。

  女官五年一放,這是宮規。

  竹姐兒已年滿二十,若是七月時能承恩出宮,年歲不算太大,全家人必定會順從她的意願,替她選一門好親事,彌補她這些年吃的苦頭。

  這也算苦盡甘來。

  偏偏她趕上了順平公主出嫁,皇后沒有鬆口放她走的意思。一等又是五年,再出來時將二十五。

  這個年歲的女官出宮,貴人們為了彰顯自己的德望懿行,不免會替她們「操心」人生大事,金口玉言以賜婚。哪家好兒郎會等到二十五六尚不成婚?能嫁的多是些歪瓜裂棗,給人當繼室填房。

  與未知的賜婚相比,燕承詔切切實實擺出來的條件,確實比那些歪瓜裂棗強太多。

  ……

  伯爵府逢玉軒中,裴少津先同小娘說了此事。

  平日裡柔柔弱弱的沈姨娘狠狠啐了一口,氣得忍不住摔了茶杯,大口喘氣,悲與怒纏於心間,唾罵道:「醃臢蛇鼠,竹兒已經被他們逼得進了宮,還不夠嗎?郡王府竟還不肯鬆手,非要往死裡算計她嗎?……我的竹兒不是個物件,豈容他們拿來當作籌碼交換利益?」

  這是沈姨娘最不願見到的。她出身卑微,被父兄所賣,命不由己,叫她早年嘗盡了酸楚。如今,她的女兒是伯爵府三小姐,莫不是連這樣的身份都改不了命運?任由他人擺布?

  想到自己是個妾室,人言甚微,沈姨娘抓住少津的手,急道:「津兒,這不是場富貴,而是場禍端,她是你的親姐姐,你可不能讓老爺子、老太太犯糊塗,一時衝動應了此事。」公爹、婆母老謀深算、利益熏心,長房兄嫂心術不正、手段歹毒,夫君被迫結親,與她不同心,嫁入這樣的府邸,縱使有潑天的富貴也得有命享受才成。

  沈姨娘希望女兒平安順遂,不希望她淌這樣的荊棘。

  老爺、夫人都不在府上,少津就是沈姨娘最大的依仗。

  「小娘放心,孩兒絕不會讓姐姐落入狼窩的。」裴少津安慰沈姨娘道,「我和小娘是一樣的想法。」

  沈姨娘欣慰點點頭。

  「我寫信快馬加鞭送至太倉州,與父兄商討如何應對此事,明日再去同姐夫們通個氣。小娘傳個信入宮,知會姐姐一聲,叫她在宮中防範著些。」裴少津道,「等過了此事,我們再考慮如何幫姐姐脫身出宮。」

  消息傳進宮沒幾日,竹姐兒的信就傳出來了,說明她幾乎沒有猶豫。

  竹姐兒拒絕了,她寫道——

  「女兒打定主意入宮那日就曾想過,若有朝一日,草木零落人老珠黃,無奈被賜作續弦,或垂暮之年老死宮中,皆是女兒自己所選,至少無愧於心,總比被他人隨意擺布強一些。」

  「數年過去,女兒未曾忘過當年的屈辱,若有時機勢必反撲一場。若女兒孑然一身,無牽無掛,自不懼嫁過去與他們鬥上一鬥。只是如今兩位弟弟學業有成,父親仕途正當其時,女兒萬不敢為報一己之仇,把父親弟弟都牽扯進去……豺皮犬心的玩意,他們休想借聯姻之由吃到伯爵府的半分紅利。」

  「娘親不必擔憂女兒,女兒會照顧好自己,伯爵府功成名就之時,女兒自就能出來與家人團聚。願娘親安好無恙,願弟弟青雲直上……」

  ……

  ……

  太倉州,七月汛期來臨。

  堤壩已抬高四尺有餘,按照往年的水位記錄,這樣的高度理應是穩了。誰能料到今年的雨水尤為豐沛,從七月初起,連續半月瓢潑大雨,田中的水已漫至腳踝,大江水位不斷溢高,眼看就要逼近堤壩頂部。

  若是繼續上漲,田中積留不去的雨水,再加上大江漫出的江水,太倉州各鄉的水田難逃被淹。

  所幸,江水將將溢出之時,大雨終於停了,天空放晴。

  但田中的積水過剩,如不及時排走,會影響到莊稼的收成。裴秉元帶著州衙上下、各鄉鄉書里長,四處尋找最佳的蓄水窪地,他打算臨時挖渠引流,將積水集中到窪地裡,以保住大部分莊稼。

  測量選準窪地後,當地百姓們傾家出動參與修渠,數日後把積水引到了窪地中,成了一片淺湖。

  莊稼得以保住,再不像往年那樣被淹,百姓喜極,愈發信任州衙。今年這樣的大雨,都能保住莊稼,尋常年份,再不用怕了。

  州衙後院。

  因治好了大水,太倉州莊稼長得茂盛,裴秉元一連數日心情舒暢,他在家中辦理公務,林氏在一旁研墨。

  林氏問道:「官人有了治水這份功勞,秋日豐收,朝廷問賞時,能否請聖上准許竹丫頭從宮裡出來?」又掐指算了一下,繼續道,「竹丫頭進宮滿五年,英兒都嫁了,她也該出來了。」

  「我正有此打算。」裴秉元撂筆,道,「只是朝堂後宮不相通,聖上素來不插手後宮之事,總要有個由頭才好向聖上開口。」

  又道:「我又怕這份功勞還不夠分量,到了秋日再仔細計較罷。」

  夫妻二人剛聊完此事,沒過兩日,京都送來的急信到了。

  裴秉元讀完少津的信後,額上青筋凸起,勃然大怒,他苦心在江南之地積攢功勞求一家團聚,萬沒想到京都城裡有人算計他的三女兒,唾罵道:「安平郡王府欺人太甚!」

  裴少淮接過信,讀完,跟著唾罵道:「小人伎倆!」

  父子二人商量後寫信,讓少津萬不能答應此事,若事發有急,可連同錦昌侯府、司徒將軍府、徐家一同商量應對之策,以裴秉元外派任官為由,至少能拖上一拖。

  讓驛站將信快馬送回京都。

  夜裡,裴少淮因為三姐的事輾轉難眠,心中堵著一口悶氣,於是起身到庭院裡踱步。

  江南仲夏,流螢不時越過院牆,不識時務地闖入庭院,樹枝草叢堆裡,微光明暗交替,抬頭一望,天際星辰依舊璀璨。

  他捂住了一隻螢蟲,心想,當世人處在窪地中時,四下黑暗,若是見到閃爍飛舞的流螢,自然會不顧一切去抓住那僅有的一絲光亮,追著流螢跑。

  郡王府以為三姐身處險境,四下無光,就會追著他放出的那隻流螢跑。

  其實,那只不過是三姐不屑一顧的微光而已。

  郡王府失算了,伯爵府不是攀權附貴的人家,若說要攀,也是郡王府來攀伯爵府的富貴,本末倒置豈能盡如人意?

  三姐會出宮的,不必再等五年,也不必等到三年後的春闈、秋闈,快則半年,慢則一年,父親的功績將足夠請賞。

  ……

  ……

  京都城裡,雨後風涼暑氣收,庭梧葉葉報初秋。

  賀相樓頂層雅間內,透過闌窗可看見香山紅楓漸紅。

  燕承詔從裴少津口中得了最後的答案:「郡王府大可不必自作多情,冤家易結不易解,祝燕緹帥能尋到一門和和美美、令人豔羨的好姻緣。」

  拒絕了郡王府。

  「我知曉了。」燕承詔應道。

  他臉上神情未變,看不出喜怒,桌上的茶他一口沒喝,來此處似乎純粹就是為了要個答案。

  燕承詔伸手取回繡春刀,欲走。

  裴少津提醒道:「裴家已經給出了明確答復,也請燕緹帥恪守承諾,切莫問賞時又起異心……燕緹帥可以為了家族不計個人得失,裴家恰恰相反,裴家可以為了姐姐不計家族得失。」這是父兄說的。

  又言:「燕緹帥上回說,你與他不同,視女子婚事如兒戲,又有什麼不同?……我不是想激怒燕緹帥,只是想告訴燕緹帥,裴家的兒女是有風骨的。」

  燕承詔握刀的手不由緊了一緊。

  他起身離去,又停在門檻處,拋下一句冷冰冰的話:「我燕承詔還不至於強求強娶。」後大步離去。

  ……

  深秋時候,河道上,蘆花深處藏黃船,照映千里寒山。

  順平公主離開皇城,登上黃船,將由燕承詔護送南下,在初冬前到封地完成大婚。

  公主身邊的陪侍得以短暫出宮,將公主陪嫁的物件一一送上黃船,布置公主船上的居所,只一夜,他們又將回到皇宮之內。能和公主一起南下的,只有聖上賜給公主的奴。

  四更天裡,物件已經安放妥當,那些宮人也紛紛找地方稍事歇息,等待大總管號令,再返回宮中。

  船尾。

  燕承詔背船遠望,河面一片黑漆,不知他在望甚麼。

  一陣輕緩的步伐,燕承詔警惕握緊繡春刀,馬上又放下了,沒回頭。

  「聽說燕緹帥願意犧牲自己婚事,搭救小女出宮?」聲中無媚,明明是問話,卻像陳述事實。

  「此事已了,裴掌言何須多言。」燕承詔知曉了身後人的身份。

  於他而言,裴家拒絕了,此事便已告畢。

  「燕緹帥不想知曉我為何拒了?」裴若竹道,「身在泥潭中的人,是燕緹帥,不是我,所以就不勞煩燕緹帥替我擔憂了。」

  言下之意,所謂「搭救」不過是將她也一起拉入泥潭罷了。

  又道:「你是生來就在郡王府,沒得選擇,但我有得選擇。」既然有的是選擇,何苦要進這一趟渾水?

  從小娘傳進來的信中,裴若竹知曉了燕承詔與世子關係並不好,此事是被郡王安排而為之。

  哪怕只是一小絲反撲的機會,她也要抓牢。

  言罷,又邁著輕緩的步伐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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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六章 秋日守城

  事情塵埃落定,裴少津這才把事情說與祖父、祖母聽,他撩起衣擺跪地,懇求祖父祖母恕罪,言道:「孫兒擅自作主,不孝不敬,請祖父家法懲戒。」

  老倆口對視,眼神中露出些許落寞,幾息之後嘆了一聲,而後慢慢釋然。

  老爺子說:「罷了罷了,念你是愛姐心切,依照父親的回信辦事……此番不算大過錯,就此打住罷。」想了想,又低聲喃喃道,「我們老了,細數過往,著實辦了不少糊塗事,不怪你們。」

  老太太展開裴秉元的回信,眼光落在那句「待秋後豐收,太倉百姓家有餘糧,治水與豐年盈收之功,足以向朝廷請功問賞,換若竹自由之身,只差一個問賞的由頭而已……」,還有那句「若郡王府明知裴家無意結親,還敢一意孤行殿前問賞賜婚,可連同徐家、陳家、司馬家,以舉家之力與其相抗,決不可妥協……」

  從前,她的大兒說話總是和和氣氣的,鮮會用如此決絕的語氣,可見其堅定用心。

  秉元說秋後請功問賞還差個由頭,老太太心裡想。

  一個急著讓竹姐兒出宮的由頭。

  老太太的手來回摩挲拐杖,半晌,打定主意後,對裴少津道:「津兒,去把你小娘也叫過來罷,我有話說。」

  沈姨娘跟著少津,匆匆趕來。

  「奴婢給老祖宗問好。」

  借著少津去找沈姨娘的空檔,老太太已經和老爺子商量過主意。

  老太太問沈姨娘道:「我近來身子骨大不如前,恐怕需要臥床休養一陣。不過,自打出了周嬤嬤那檔事後,旁的僕人我都信不過,想讓你到我跟前伺候……你可願意?」

  沈姨娘日日跟老太太問安,老太太身子若有不妥,她必定是第一個知曉。老太太為何要佯說自己身子有恙呢?可見別有用意。

  沈姨娘看到老太太案旁的那幾頁信紙,當即明白過來。淚水奪眶而出,沈姨娘跪地應道:「奴婢願意,伺候老祖宗本就是奴婢職責所在。」

  老太太又對少津道:「少津,你去通知幾個姐姐,就說祖母抱病在床,平日裡若有閒,常回來看看。」又道,「這段時日我留在府上養病,足不出戶,其他人家若是來帖請邀,一應都退了罷。」

  「孫兒省得了。」

  沈姨娘用帕巾擦乾淚水,磕頭道:「奴婢替竹兒謝過老祖宗,謝老祖宗替孫女苦心經營。」

  老太太道:「從前是我糊塗,未能替竹丫頭抵擋分毫,叫她一個人去吃了許多苦頭,如今年歲愈發老了,只能替她做些小事了……早做打算而爾,未必見得能夠奏效。」

  自此以後,老太太留在院中靜養,由沈姨娘伺候,蓮姐兒、英姐兒皆不時回府探望。

  ……

  ……

  太倉州裡,良田中的水稻已抽稻穗,稻香一片。

  春日裡施肥及時,夏日裡未被江水河沙摧殘,今年的稻穗比往年都大,掛著粒粒青穀,只待灌漿結熟,一片金黃時,即可收割。

  家家戶戶的老者、農婦,輪番守在田埂邊,生怕田裡的水多了或少了,時時保持淺淺一層,只沒過根系。穀粒結得夠不夠豐滿,全仗灌漿這個時候。

  壯年男丁則組成「民壯」,主動跟著州衙差役們一起操練,精神頭十足。

  州衙裡,裴秉元愁眉凝思,太倉州豐收在即,他身為一州父母官,有別的擔憂。

  即便州裡已經組建了一支民壯,為了看守糧食,家家戶戶的男丁主動報名,即便蘇州府知府大人派來不少衙役加強巡邏,可裴秉元仍是心存憂慮,害怕在最關鍵的時候,鎮海衛與賊寇聯合,再度上演縱敵搶糧的大戲。

  若是防範不足,讓賊寇得逞,整一年的功夫可就白費了。

  苦思不得其解。

  裴秉元夜裡歸家時,仍是悻悻,胃口不大好。

  裴少淮看出父親有心事,他最近正好想到一些主意,想說與父親聽,於是叩門進了書房。

  「父親。」

  「淮兒你來了。」

  夜裡燭光微弱,書房內有些昏暗,不夠亮堂,搖曳微光下,裴少淮看到父親兩鬢白髮又多了。水利、收成、水寇、鎮海衛……這麼多棘手的時候,確實耗費心神。

  裴少淮問道:「父親有心事?」

  「還是守城的事。」裴秉元說道,「秋收時日臨近,百姓等著糧食過年,賊寇也等著搶糧食過年,我這心裡愈想愈是沒有底,總覺得準備得不夠,又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其實裴秉元做得已經夠多了,臨時組建的民壯隊伍,可比往年人數多出兩倍不止。

  治水之道是他實踐摸索出來的經驗,而兵家禦敵,他並沒有太多經驗,他才會不停心生憂慮。

  「關於看守糧食,孩兒這幾日有些新想法,可供父親參考。」裴少淮道。

  巧了,他和父親剛好都考慮到同一件事了。

  裴秉元眼前一亮,他知曉兒子的想法素來是頗有效能的,兵家見識又曾得過兵部尚書的讚譽,於是高興道:「淮兒請說,為父恭聽。」

  裴少淮來到案前,先在紙上寫下了一句話:「作之而知動靜之理。」

  解釋道:「倘若知曉賊寇上岸搶糧的規律、時日,衙役民壯提前防備,即可搶佔先機。孩兒以為,賊寇出動的一條規律,可為父親防禦所用。」

  「是何規律?」

  「鎮海衛與賊寇相勾連,賊寇出動前,鎮海衛勢必預先知曉消息,才能配合演好整場戲。」裴少淮應道。

  裴秉元恍然大悟,有些激動道:「我省得了。」又來回踱步自言自語分析道,「軍寇勾連,我等皆以為只有害處,卻從未想過能利用此事掌握先機,妙呀!水寇四處游竄,想要打入其內部,恐怕不易,可鎮海衛就杵在眼前,只需打探到他們夜裡要出動,大抵就是賊寇出動之時……」

  又見裴少淮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合縱。」

  史上,齊、楚、燕、韓、趙、魏六國聯合抵禦秦國,稱為合縱。

  裴少淮解釋道:「鎮海衛佔據地理之優,得盡好處,一家獨大,周邊的其他衛所難免心生覬覦,也可為父親所用。」

  這回,裴秉元沒有馬上明白,他疑惑道:「大慶有律例,各衛所之間不可逾界動兵,其他衛所豈敢出兵支援太倉州?」

  「不可逾界出兵,他們的船隻總可以出海游弋巡邏罷?」裴少淮說道,「若是夜裡正好見到有幾十架空賊船停靠在岸上,殺過去奪了賊船,或是燒了賊船,也算功勞一件了。」

  裴秉元當即了然,兒子的意思是,不僅要防禦賊寇,還要斷了賊寇的後路。

  陸上有界,海上只是大概分段,並不禁行。

  水寇為何難治?因為他們來得快,跑得也快,搶到糧食馬上離開,登船速速遁走。

  一旦到了水上,他們時散時合,游走靈活,根本無法傷到其根本。

  難在追拿。

  若是有人在後方斷了他們的船隻,賊寇留在岸上,便只有躲藏逃竄的份了。

  裴少淮又道:「賊寇們下不了水,便只能躲著,屆時,父親派人慢慢搜查抓捕就是了。」

  裴秉元點頭,應道:「為父這幾日便去鎮守其他縣的衛所,與他們商議,此法有幾分可行。」

  又問:「淮兒可還有其他良策?」

  「剩下的算不得良策,只能算是些小伎倆罷。」裴少淮應道,「譬如糧食離海岸愈遠,糧食存儲得愈分散,賊寇們愈是難搶,即便搶到了,也要花上不少時日搬運糧食,此時機可作追捕所用。」

  父子二人就此幾件事細細長談,直到燭淚墜地,堆成了小山,台上燭桿已盡,微弱的火光熹微將滅,二人才反應過來,已是夜深人靜。

  裴少淮離去前道:「父親出行,身邊務必帶人,多加小心。」

  「我省得,你放心罷。」

  「父親若能捕得幾百上千個賊寇,也算功勞一件,加上夏日治水、秋日豐收,此功績足矣。」

  裴秉元明白兒子指的是何事,點頭表示意會。

  ……

  ……

  秋深時,田間稻浪重重,百姓彎腰曲背搶收稻子,小心翼翼護著稻穗,生怕穀粒掉落下來。再一筐筐運送回家,散放在各家各戶院裡。

  鎮海衛裡,興許是他們演過太多場戲,已經嫻熟無比,甚至沒將夜裡的事放在心上,毫無防備之心。

  要出動的人員早早備好了甲胄。

  如此,他們夜裡縱容賊寇上岸搶糧之事,經由線人之口,輾轉傳到了裴秉元的耳中。

  夜裡,四更天,城樓上鑼聲大響,又有衙役放響信號炮,如晴空雷鳴,滿城皆醒。

  從城樓上可見,賊寇要攻城了,有三四千之數,規模不大不小。

  賊寇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回城門大開,黑壓壓的一片民壯隊伍,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持著農家耕具,或叉子或鋤頭,不一而足。

  幾息之後,城內家家戶戶陸陸續續點燃油燈,一片通明。

  再不是家家關門閉戶,生怕被賊寇惦記上,哀求賊寇去搶其他家,給他們留點活命的糧食。

  此時,賊寇頭目明白——他們被算計了。

  「撤!」下令果斷。

  這樣一群民壯,即便賊寇們迎難而上,與民壯死拼,嚇退民壯們,但損失勢必慘重,豈還能留有餘力去搶糧食?

  如此一來,得不償失。

  賊寇們逃得很快,因為他們早就摸透了線路,即便不舉火把,也輕車熟路。

  民壯們人多勢眾,卻也不敢貿貿然追出城去。

  等賊寇抵達海岸邊時,遠遠便看到海上火光沖天,個個失色,過去一看,果真是他們的船隻全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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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七章 時光尚早

  沒了船的賊寇猶如斷了鰭的魚,望水而不能游。

  船只是水寇們生存的根本,自是萬般重要,不可或缺。他們上岸搶糧,留有不少人在船上放風、看守。如遇強敵雖不能戰,但速速揚帆開船遁走總是不難的。

  為何會遭人連片燒光?

  夜色海面上,一隻隻燃燒的船隻,濃煙烈火,恍若水上火蓮。見此情形,賊人頭目眼冒血絲,面目猙獰,愈發覺得是遭了暗算——城有重兵鎮守,又有分隊繞後燒船,斷他們後路,這不就是甕中捉鱉嗎?

  若非有人提前暴露他們的行蹤,州衙豈能安排得這麼周密?

  「頭,咱們怎麼辦?」

  頭目思忖,臉上露出狠色,才道:「帶著弟兄們往南走,先逃過追捕,再等島上派船來接我們。」

  ……

  太倉州城,州衙門前。

  衙役、民壯們嚇退了賊寇,守住了太倉州的糧食,百姓們未失分毫。此時,他們士氣高漲,整裝待發。

  「依照大慶律,與敵寇鏖戰,良民殺寇一名可抵五成糧稅,衙役殺寇計功,賞銀升官。諸位,失了船隻的水寇只能在地上逃竄,宛如失了巢的螻蟻,見縫就鑽,他們不僅僅是水寇,還是糧稅,是賞銀,是功績!諸位可願意隨本官殺出城去,追捕賊寇?」

  「願意!願意!願意!」

  喊聲之氣勢,可以與衛所正規軍比肩。

  鋤頭鐵鍬長犁,工具雖簡陋一些,但勝在人多,民壯們三五人成組,膽壯了不少。

  正在此時,今夜的另一位主角——冷千戶,帶著千餘兵馬姍姍來遲。一如裴秉元春日上任時聽見的步伐聲,整齊沉穩,卻不慌不緊。

  冷千戶策馬在前,以為還同以往那樣順利——裝模作樣追賊,包圍州衙請賞。

  誰料城內通火通明,街上絲毫不見賊寇痕跡,各家各戶也無哀嚎慟哭。

  來到州衙前,裴知州負手站在最前面,身後是長長的民壯隊伍,特地等候鎮海衛冷千戶的到來。

  「冷千戶率兵前來,是遵衛指揮使之命,前來抵禦追捕賊寇的罷?」裴秉元大聲發問道,先聲制人。

  冷千戶見此場景,猜到形勢有變,遂只能應道:「正是,衛哨報有賊寇來犯,衛指揮使心憂太倉州百姓,命本官率隊前來殺寇。」

  「冷千戶來得正好。」裴秉元順著冷千戶的話往下說,道,「賊寇攻城不舉,四處逃竄,已潰不成軍,請冷千戶率隊隨本官出城,一同追捕賊寇!」

  冷千戶萬沒有想到裴秉元會提如此要求,心中沒底,面露猶豫之色。

  裴秉元追問:「冷千戶是不肯,還是不敢?」聲量放大。

  冷千戶推托道:「本官身為武官,受衛指揮使統領,恐怕難以遵裴知州之命。」

  「方才不是說衛指揮使派爾等來抵禦追捕賊寇麼?現下,冷千戶又換一套說辭來搪塞本官,莫非衛指揮使的話在行伍之內並不作數?」裴秉元道,語氣中滿不屑和嘲諷,「若是如此,豈不叫人恥笑?」

  未等冷千戶回話,裴秉元又道:「也罷,時不待我,冷千戶不敢去就請自便罷。」轉身對身後的衙役、民壯們道,「莫讓賊寇逃遠了,我們走!」

  此番,裴秉元不僅僅下了鎮海衛的面子,還漲自己人的士氣。

  「冷大人,咱們如何是好?」副千戶低聲問道。

  「跟上去。」冷千戶下令。

  橫豎這個時辰,賊寇們應該已經上船出海了,陪這位知州老爺白跑一趟又如何?免得日後鎮海衛被人詬病。

  萬一落了衛指揮使的臉面就不好了。

  冷千戶這般想。

  ……

  小山包上,雜草叢裡,賊寇頭目看到底下追兵們舉著火把,拉網式鋪開四處搜尋,又見身著甲胄的士卒也在其列,數目不少,帶隊的那人正是冷千戶,身姿魁梧。

  他認得。

  賊寇頭目氣得牙癢癢,咬牙切齒。

  「頭,那姓冷的出賣了咱們?」

  「他不過是個圍在主子跟前討骨頭渣子吃的。」賊寇頭目目光凶狠,又道,「我原以為,王指揮明年才急需軍功升遷,今年還可繼續合作,沒想到他這麼急不可耐,早早就動了歪心思。」

  頭目啐了一口,道:「光腳不怕穿鞋的,這樑子結下了。」

  他對身邊幾個兄弟說道:「走,叫上幾個領頭,咱們往北走。」只有順利逃出去,才能再謀後路。荒年裡,只要有了幾個頭頭,很快就能拉起一支新隊伍。

  「是。」

  ……

  夜色遮人,夜裡追捕不算順利,一夜下來,只追捕到幾十個落單藏匿的賊寇,從他們口中知曉,賊寇頭目帶著大部隊往南逃竄了。

  等到天色大亮,全城百姓都投入到搜捕賊寇的隊伍中,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便立馬報給衙役、民壯。

  幾日之後,往南逃的隊伍被追上,逼到了海崖上。數日的逃命,他們身子疲乏,已無頑抗之力。

  計數後,裴秉元此番領隊共擊殺、逮捕了一千兩百餘名賊寇,此數在軍功中並不算卓絕,然則,在州衙、縣衙等地方官長中,這份功勞十分顯眼、難得。

  光靠衙役、民壯能取得此數,有幾人能為?

  ……

  州衙後院,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飯。

  這段時日,餐桌上總能見到各種各樣的瓜豆蔬果,農家雞鴨禽畜,變著花樣來。

  有許多菜品是裴秉元、林氏在北邊不曾吃過的,嘗起來新鮮又美味。

  或是州衙衙役送來的,或是百姓送到州衙裡的,挑的都是最好的。

  裴秉元叮囑林氏道:「可不能白拿他們的,今年雖是豐收,也僅是夠他們一大家子填飽肚子而爾,並不富餘。」

  「我省得。」林氏替裴秉元盛了碗米飯,顆粒飽滿圓潤,遞過去,說道,「能推的我都給推了,若是不能推的,我也叫申二家的送銅板子去了。」

  林氏又低聲問道:「今年的功績何時上報朝廷?」緊接著又道,「官人的同僚裡,可有丁憂耽誤了婚事的才俊?」

  裴秉元知曉林氏的心思,應道:「功績是由蘇州府知府大人上奏朝廷,恐怕要等歲末……至於竹兒的婚事,她是個有主見的,不若等她出宮,聽了她的意思再說罷。」

  林氏點頭。

  ……

  身邊事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裴少淮心無旁騖,能夠靜心學習,認真研究文章。

  在東林書院裡,他和田永玏的關係愈來愈好,兩人交流學問有來有往,裴少淮同田永玏講北直隸的文章特點,田永玏則告訴裴少淮江南學子以何方式提高文章蘊意。

  兩人都收獲頗豐。

  ……

  只是近來,裴少淮意識了一個大問題,他反思之後,自覺得自己的學識到了一個瓶頸期,文章水平總在此瓶頸處徘徊不前。

  似乎他所寫的文章都很不錯,可圈可點,還被教諭們當作好文貼出。

  但裴少淮翻出舊文章,原先覺得尚可的文章,再讀時覺得猶如嚼蠟,乏味可陳。

  他每每落筆寫文章時,前一句剛剛寫完,後一句的思路馬上就來了。這聽起來似乎是好事,「下筆千文」,實則是裴少淮陷入了一個舒適圈內,遵循於習慣行事,所有事情都只是重復而已。

  遵循於腦中既定的思路所寫的文章,亦只是以前文章的復刻。

  只有停筆思考,輾轉琢磨,筆下之物才是新鮮的。

  裴少淮明白,他急需一個水準遠高於他之上的前輩來指導他,他才能走出這樣的困境。或是他歷事足夠豐富,看遍百態,自己慢慢去悟透。

  在沒有找到這位「前輩」以前,裴少淮只能選擇第二種方式,多出去走走、看看。大姐夫徐瞻不就是歷事之後才考得榜眼的嗎?

  ……

  最新一期《崇文文卷》付梓印出,田永玏給裴少淮送來一本,說道:「這期《崇文文卷》卷末,有南居士的畫作,裴師弟莫錯過了。」眼中含笑,顯然意有所指。

  裴少淮遂直接翻到卷末,只見金色稻浪當中,百姓面帶喜色,揮汗收割稻子,一把把捆好後,送回家中,又有許多孩童在田間地頭拾穗,小簍子裡插著遺落的稻穗。

  好一幅百農秋收圖。畫作上題了一首詩,讚嘆秋收之美,當屬農戶之喜。

  這幅畫,畫的是太倉州的秋收,無怪田永玏特地提醒他要看最後一幅畫。

  裴少淮又看到南居士點評北客的文章,寫道:「文章一如既往的好,然則第三股、第六股中,字句之意已在以前的文章中寫過,此番用詞用句、手法雖大有不同,判若兩文,然骨子裡是一樣的,立意未變……北客先生這段時日興許需要出去走走,時光尚早,莫急。」

  此一句,一下子擊中裴少淮的心尖,顫顫。

  知己也。

  良師也。

  南居士的話,再次證實裴少淮的自我感覺沒錯,他已經被困在某個境地中,長久矣,他確實需要突破。

  其二,南居士能從數篇文章中得出此結論,說明南居士的水准遠在他之上。最後那句「時光尚早,莫急」,裴少淮反復品味,暗想,南居士是從何處看出他是個年輕人,年歲尚小,時日還長?

  果然境界高了一層,能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

  南居士點評的不只是裴少淮的文章,還是他當前的狀態。

  裴少淮已經動了要尋找南居士的心思,遂問田永玏道:「田師兄,此畫意境甚好,於家父又有別樣意義,不知原作能否借與我帶回家中,讓家父賞閱一番?」

  他說的是實話,也帶有自己的私心。

  田永玏輕鬆應道:「這是自然,裴師弟在此稍等,我這便去崇文堂取畫。」

  「謝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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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6 01:58: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八章 殿前請賞

  崇文堂裡,田永玏奕奕而來,從畫架上取下那幅百農秋收圖,用細繩收緊。

  「田師弟取畫何用?」程思恰好在崇文堂裡,見此問道。

  田永玏未多加思索,如實道:「裴師弟想借回去一賞,我拿去給他。」言罷,欲離開。

  「且慢。」程思攔住了田永玏,語氣變得生分,言道,「這幅畫屬崇文文社所有,豈是他一個游學學子想借就能借的?田師弟有私心,縱使拿來當順水人情,也該先同我們幾位師兄弟商量罷?」

  田永玏牢牢攥住畫卷,並不退讓,說道:「畫中所作乃是太倉州秋收之景,裴師弟父親身為太倉州知州,借與他拿回去一賞有何不可?……究竟是是我有私心,還是程師兄有私心?」

  自打上回爭執以後,田永玏和程思之間日漸不和。

  「倒不是不可,我亦並無私心,只是凡事都該按章程辦事,否則設立文社何用?」

  「莫拿這些虛的給我打馬虎眼。」田永玏承諾道,「此畫由我借出,若出了半分差池,一應由我承擔全責,或賠付畫作,或踢出崇文文社,皆由諸位師兄說了算。」

  程思收回手,不再攔著田永玏,問道:「田師弟,我們認識有六年了罷?莫不是六年抵不過短短六個月?田師弟當真要為了一個外人,與師兄們鬧掰嗎?」

  又道:「裴少淮他只是個過客,終究要回到京都城,兩年後,他將是你春闈裡的對手,田師弟就沒有半分防備之心?」

  前一句話,本讓田永玏心裡有些愧意。

  當程思說出後一句時,田永玏憬然有悟——師兄弟之間的情感已經不夠純粹了。

  田永玏應道:「程師兄當知曉,背向而馳,時日愈長相隔愈遠。」若是論春闈對手,崇文文社其他四人也是田永玏的對手,難不成都要提防著?天底下哪個狀元是防人防出來的?

  田永玏沒有同程思爭論這些,帶著畫離去了。

  ……

  「田師兄,南居士是從何時開始向文社寄稿的?」

  田永玏想了想,說道:「好似早幾年就曾有過,每年三三兩兩的,總要遇見好文章才能勞他動筆。自打北客來稿以後,則月月可收到他的評語……可見南居士同我一樣,都是極欣賞這位北客先生的。」田永玏臉上略帶驕傲之色。

  裴少淮謝過田永玏,帶著畫回到家中,展開畫卷,懸於牆上。

  他負手佇立牆前,微微仰頭,靜靜地看了許久。他並不精通於畫道,只從芒山寺吳老道那學過些淺顯的用色、筆法而爾。

  故此,他賞畫的本事亦十分淺顯——好看,或是不好看。

  眼前這幅畫屬於是好看的,看著賞心悅目,畫中的農戶個個都蘊含著一股勁兒,讓人覺得一切事情都會慢慢好起來。

  這種帶有盼頭的感覺讓人很舒服。

  餘下的,裴少淮只能怪自己賞畫的眼力不夠,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裴秉元從衙門回來,看到這幅讚頌太倉州秋收的畫作,喜溢眉梢——被百姓讚譽是一層意思,被讀書人讚譽又是另一層意思。

  他也負手佇立牆前,與兒子一起賞畫。

  靜默。

  「此畫,至少出自兩人之手。」

  裴少淮驀地轉頭望向父親,臉上略驚訝好奇,又想起父親埋頭書房幾十年,有些賞畫的愛好,自然懂得比他多一些。裴少淮問道:「父親何出此言?」

  裴秉元指著畫上那首詩說:「題字筆劃之末微微分岔,帶有筆鋒,應當是寫字時奮筆直下,驀然勾腕抬筆,戛然而止,方能得此瀟灑筆鋒。」

  裴少淮頷首,寫字一道他已得小成,他理解這樣張揚的筆法。

  方才只顧著看畫,倒忘了畫上還有一首詩。

  裴秉元又指著畫中稻穗道:「而作畫時,畫師筆筆畫滿,筆觸極細,方能勾勒出稻穗的細節,可見其性子又細又穩。」

  最後道:「字如其人,畫如其人,文亦如其人,由此可見畫和詩分別出自不同的兩人之手。」

  裴少淮了然。他將南居士的事一一說與父親聽,然後問道:「這樣一位學問淵博的學者,在蘇州府裡總會留些蹤跡罷,依父親之見,南居士會是何人?又當何處去尋他?」

  裴秉元踱步思忖,說道:「他未必就在蘇州府內,或是周邊其他府州,或是小住於此,皆有可能。有此見識的學者,有意隱匿自己的身份,又豈會讓你輕易查到?」

  「父親分析得是,是孩兒太急了。」失了分寸。

  裴秉元拍拍裴少淮的肩膀,安慰道:「正如他所言,莫急,時日還長……若是有緣,這位南居士自然會來尋你的。」

  ……

  ……

  冬日江南天氣好,霜後仍見萋萋青草,枝頭不見落葉,粗一看,讓人以為是北境裡的春日。

  光景雖好,但該有的寒意不會少半分。寒風呼呼從北而來,又摻上江面的水氣,從衣領鑽進衣袍裡,縱使再厚實的衣裳,都抵不了這濕寒的冷氣。

  京都來信,徐瞻隱晦提醒岳丈,朝廷過了春日就會下旨,諸多臨海州縣將准予開海,允許商賈出海行商,太倉州正在此列。

  趁著冬日農閒,裴秉元召集百姓,家家戶戶出人出力,牢牢把住了那個破舊碼頭,開始重修。

  若家有餘糧,日子有盼頭,父母官許他們以揚州繁華,誰又懼那冬日海水之寒?幹勁十足。

  裴秉元每日出門前,林氏欲為他披上白貂披風,裴秉元解釋道:「我要去舊碼頭看看,若是穿著錦衣玉袍,總是不好……冷就冷些罷,我抖一抖就好了。」

  林氏不好多勸,道:「晚上記得回來吃口熱乎的,別整日在外頭對付。」

  「我省得了。」

  半日過去,裴秉元這日午後早早就回來了,臉上洋溢著笑意,一進門就喊道:「夫人,快去準備筆墨。」

  林氏省得有好事,猜出了幾分,速速準備好筆墨,取來了空折子,邊研墨邊問道:「京都城裡下旨了?」

  裴秉元點頭,笑著應道:「我可以向聖上問賞了。」

  年終歲末,外派官員當年取得好的功績,理應賞賜,多以賞官升品為主。裴秉元年頭的時候剛剛升了一品半,總不好連著繼續升官,但他上任這一年功績不俗,必須嘉賞,故此有問賞一說。

  裴秉元下筆寫道:「……府上老母病重多日,微臣不孝,遠在江南之地,以民事為重,當不負聖上所托,故未能返京伺候一二……」

  「……老母秋日受寒咳嗽不已,冬日恐怕加重,月有望朔圓缺,芸芸眾生總有歸處,微臣惶恐……」

  「……三女若竹自幼教養於祖母膝下,方得如此品性。如今祖母病重,尤為思念孫女若竹,心心念念夜夜不忘,若竹亦是盼著到祖母跟前盡孝一二,以表教養之恩……」

  「……大慶素以忠孝為人之要義,微臣叩請聖上開恩,准許女官裴若竹出宮,解祖孫相思之愁,廣天下之孝道……」

  裴秉元寫得極認真,幾易其稿,閱讀數遍之後,才開始謄抄。

  地上落滿了寫廢的折子。

  ……

  ……

  裴秉元的折子快馬加鞭傳回京都,置於聖上案上。

  這日,聖上在御書房批閱奏折,身邊內官持著白浮塵,稟道:「聖上,安平郡王府鎮國將軍送嫁歸來,在殿外聽候著。」

  聖上撂筆,道:「傳。」

  「傳鎮國將軍燕承詔覲見——」

  燕承詔沒穿從一品鎮國將軍的華服,反倒穿的是南鎮撫司緹帥的官服,正三品。

  內官的一聲傳召讓他驀地醒過神來。燕承詔身為錦衣衛之首,極少思緒飄忽不定,方才是個例外。

  只因入宮前父親對他說的那番話——

  「此番進宮,你務必向聖上請賞賜婚,求娶景川伯爵府三女裴若竹,結紅葉之盟。」

  「裴家已經拒了,父親何必執意於此?」

  「只需聖上開口賜婚,裴家拒與不拒又如何?」

  「裴家已非昔日。」他想說的是,裴家不會乖乖就範的。

  「裴家若是昔日不變,我又豈會籌謀你與之結親?此番結親於郡王府唯有好處,你無需顧慮重重。」

  燕承詔原想問於自己有甚麼好處,可他沒問,已然知曉答案。父親言罷便離開了。

  燕承詔收回心思,闊步入殿,心中已經拿好了注意。

  「微臣叩見聖上。」

  「承詔,此番辛苦你南下一趟。」聖上語氣和緩,問道,「你立了功勞一件,朕許你賞賜,你想要甚麼?」想了想,又問,「你年歲不小了,怎還未成家?」

  燕承詔心中一凜,他為何未成家?

  興許是因為世子遲遲未能替王府生出長孫罷。如今生了,他也終於該成婚了。

  他應道:「男兒有志,不拘於一時。」

  「可有心儀的姑娘?」聖上似乎也有意為他賜婚。

  「稟聖上,尚無。」燕承詔緊接著快速說道,「微臣想好了,請聖上賞賜。」有意略過賜婚這一話題。

  「說罷。」

  有些念頭一旦在心頭滋生,身邊所有事都將成為證據,一件件一樁樁印證著一個事實——他燕承詔確實身處泥潭當中而不自知。

  他倒也果決,說道:「微臣年歲已滿,叩請聖上賜府另居。」

  燕承詔說得決絕,可聖上似乎並無太大的意外,沉默了幾息,問他道:「你可知依照祖規,父母尚在,朕不可賜你府邸?若是准許了,緊接而來的將是懲戒,你可想好了?」

  所謂懲戒,便是爵位從鎮國將軍降一級至輔國將軍。

  即便賜府另居了,也不見得斷得乾淨。

  「微臣想好了,請聖上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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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六十九章 樓高百尺

  「你既執意如此,朕便准了。」

  「臣叩謝隆恩。」

  京中有閒置的府邸舊宅,聖上下旨後,工部營繕清吏司自會動工修繕。府邸修成需要耗些時日,一年半載總是有的。

  「工部營修這段時日,你打算如何?」聖上關切問道。

  聖上既然把燕承詔放在南鎮撫司緹帥這個位置上,負責刺探,自然對燕承詔了如指掌。

  「微臣暫住南鎮撫司。」燕承詔應道。

  移府另居等同於宣告與兄長不和,他豈還會回郡王府住?

  聖上似乎早有打算,言道:「這樣罷,朕這裡有件事你去辦正好合適。」

  「臣聽命。」

  「浙江、福建一帶外有委寇,內有水賊,當地百姓受擾已久,若想順利開海,委寇水賊已到了不可不治的地步。出了春,朕欲任命你為巡海總兵,領江陰、廣洋、橫海、水軍四衛舟師,再賜將牌,浙江、福建瀕海九衛悉聽節制,出海巡捕海寇。」聖上言道。

  大慶並無嚴格的巡海制度,此等規模的巡海,三年五載一次,皆無定數。

  以往多任命臨海都司水師將領為總兵,領水師出海。如今卻一反常態,任命錦衣衛緹帥為總兵,可見聖上有別樣心思。

  燕承詔善監察刺探,未必見得善領馭水師。

  聖上給了燕承詔足夠的時間思索,半晌,才又問道:「你可敢一試?」

  燕承詔不假思索,應道:「微臣願意一試。」

  「善。」聖上又道,「春後,朕會另外委派左右副總兵助你一臂之力,領馭水師之事,你不必擔憂。」

  「臣領命。」燕承詔應道。等巡海一趟回來,新府邸也修繕完畢了。

  他明白聖上的深意,此番南下,暗中刺探調查都司衛所內幕才是他的主要職責。

  燕承詔告退,打算回南鎮撫司選些得力幹將一併帶著。寒日一過便是春,所剩時日不長了,他們需要事先適應船上生活。

  燕承詔拱手退步,出了御書房後才轉身,矯健快步往殿外走。聖上看了一眼燕承詔的背影,繼續批改奏折。

  燕承詔離開,內官才又進御書房,靜待一側伺候聖上。

  折子翻開,來自太倉州知州,聖上神情仔細了幾分,通篇讀完,問內官道:「後宮裡有個女官名為裴若竹,你可曾聽說過?」

  「回陛下,奴婢聽說過。」老內官應道,「原是順平公主身邊的侍讀,做事盡心,在後宮裡頗得美譽。」

  聖上微微頷首,順平公主是他最省心、最疼愛的一位女兒,又問:「平兒嫁了後呢?」

  「好似去了皇后娘娘宮中,做些掌管古今書籍金石書畫的簡單活計。」老內官應道,「後宮裡的女官沒有上千也有大幾百之數,奴婢這腦子,沒能記得過來。」

  聖上了然,沾墨,揮筆在奏折上寫下:「准。」

  老內官瞧了瞧外頭,天色將暗,御書房內燈影見稠,遂問道:「陛下,晚膳時辰快到了,您今兒到哪位娘娘的宮中用膳?」

  聖上看了看手邊剛批完的奏折,應道:「就去皇后那兒罷。」

  「是。」

  ……

  數日之後,竹姐兒得以特許出宮,宮中傳旨,景川伯聽旨。

  「恭喜伯爺,家人團聚。」老內官傳完旨意,賀道。

  「勞苦蕭廠官了。」

  沈姨娘日日翹首以待,終於得了這個消息,本應欣喜若狂的她,此時強使自己盡量鎮定下來,喜形於色,有序辦著一件件在心間籌劃了千百遍的事。

  自打知曉竹兒有望出宮開始,夜深人靜時,她側靠硬枕,靜靜思索打算——女兒出宮了,她該做些甚麼。

  一遍一遍地想。

  要打算得周全些。

  沈姨娘同兒子說道:「你快寫信,快馬加鞭,趕在臘月前送到太倉州,告訴老爺、夫人這個好消息……竹兒哪一日從哪個城門出來,受了甚麼賞賜,都要說清楚了。」歲末臘月,讓老爺夫人高高興興過個年。

  「孩兒省得。」裴少津應道。

  沈姨娘又忙著去老太太的院裡,感謝老祖宗替孫女著想,竹兒才能這樣順利出宮。借著老太太的口,沈姨娘吩咐嬤嬤到錦昌侯府、司徒將軍府、徐尚書府通報一聲,讓親家們知曉,順帶請蓮姐兒、英姐兒回來一趟,商量一起給迎接竹兒出宮的事。

  這麼大一家子都在幫竹兒,有什麼事也要一家子商量才好。

  明日還要讓少津去一趟徐尚書府,代父親先謝過徐大人,竹兒這些年在宮中,受了不少禮部的幫助。

  ……

  裴少津伏案寫信,心中歡喜難以抑制,寫出來的字都快意了幾分。

  寫著寫著,信還未寫完,裴少津突然收住筆,起身,似乎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他走到偏房裡,挪開了一扇屏風,露出牆壁本色。

  打開窗戶,光亮照進來,只見牆上用小石子畫了一道道痕跡,一半是黑石痕,一半是朱石痕,一格一格升高——是他小時候與姐姐丈量身高時劃下的。

  朱色痕總是比黑色痕高出一截,姐姐比他大好幾歲,自然比他高許多。

  一直記錄到五年前,姐姐入宮了,逢玉軒裡只剩下十餘歲的他,裴少津再無興致去丈量身高、留下劃痕,又不敢去看這一道道的痕跡,免得睹物思人,更不捨得抹去它們,只好叫下人搬來一扇屏風擋住了。

  收回思緒,裴少津從院外隨意撿了一顆小石子,比著自己的頭頂,在牆上新添了一道劃痕。

  比舊的劃痕高出了許多許多。

  意味著他比姐姐高出了許多許多,再不是躲在姐姐身後那個小包子了。

  從今以後,他可以護著姐姐了。

  裴少津回到案前,繼續寫信,寫完收筆。

  他又單獨給大哥寫了一封信,寫道:「……大哥說得對,沒有見過星辰浩瀚之人,方不顧所謂去抓住流螢微光……」

  「……詩仙所云非假,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身攀百尺高樓而不懼,唯盼與兄長他日匯聚於高樓之上,以摘星辰之光,經久不熄……」

  ……

  皇宮裡,竹姐兒已收拾妥當,明日出宮。

  她靜坐著,等待皇后娘娘的傳召,畢竟是多年的「主僕」,她識得皇后的性子。

  「裴司言,皇后娘娘召見。」

  竹姐兒循著熟悉的走廊、庭院,來到皇后娘娘的寢宮。

  「奴婢拜見皇后娘娘。」

  「快快起來。」皇后娘娘笑盈盈道,「前些日子,若不是聖上用膳時提點了幾句,我都忘了你進宮已滿五年,差些耽誤了你。如今平兒已經出嫁,你也該回家了……這幾年你做了不少事,辛苦你了。」

  「奴婢分內之職。」

  「你此番出宮,與家人團聚,本宮替你歡喜。」皇后言道,又叫人端來禮件,「裴大人是個好父親,你的婚事,想來有家人替你操心,為你尋個好郎君,本宮就不插手了,思來想去,還是賜你些實在的罷……這是本宮命匠人打造的釵冠,還有京郊外幾十畝的水田,是本宮的一點心意。」

  「奴婢謝皇后娘娘恩賜。」

  這份賞賜不輕,能讓竹姐兒出嫁時風風光光,也能讓人讚譽皇后恩深義重。收下這份賞賜,這份主僕情義也該結束了。

  翌日,竹姐兒只帶了皇后的賞賜,還有那兩冊《詩經》,封面上寫著「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兩句詩,餘下的物件都分了出去。由禮部操持,送她出宮。

  時辰還未到,裴家人已經在城門外候著了,翹首以待。

  只見一個偏綠色的轎子一晃一晃從宮中抬出來,到宮門外停下,簾布撩起,款款走下一個女子,正是竹姐兒。

  冬日白雪,高牆巍巍,一身素綠的竹姐兒加快了步子向家人走去。「衣錦還鄉」時,她卻換下了女官的六品官服,穿上了入宮時的那套衣裳——上是竹青色的翠煙衫,下是淡柳色的長羅裙。

  衣裳光亮,不曾有半分陳舊感,可見竹姐兒不僅一直留著這套衣裳,還精細打理著它。

  入宮時是七月,穿的是夏裙,而此時是寒冬,昨夜大雪剛落,北風呼呼。

  裴少津見到姐姐,大步奔向姐姐,一邊跑一邊解下自己的白貂大氅,順風一甩,披在了姐姐的身上。

  這時,其他人也跟了上來。

  沈姨娘將小手爐塞到竹姐兒手裡,又替到少津的位置上,幫竹姐兒扣上大氅,繫緊。一句話沒說,顆顆淚珠從臉頰滑落,落入雪中不見蹤跡。

  沒有人問竹姐兒為何天寒地凍裡只穿這麼一身單薄的夏裙。長長五年,竹姐兒入宮恍若昨日,誰能忘了她離開家時的身影?

  竹姐兒伸手,抹去沈姨娘臉上的淚痕,道:「小娘,女兒回來了。」

  沈姨娘點點頭,哽咽道:「你的祖父祖母,你的父親母親、弟弟姊妹,都惦記著你,都盼著你早日回家。」

  「竹姐姐……」英姐兒紅著眼,一肚子的話只化作了一句,「我想你了……」

  「我這不是回來了麼?」竹姐兒的手輕輕撫過英姐兒的額頭、髮髻,沒有了少女碎髮,梳了婦人發髻,言道,「英妹妹嫁了好人家,可以學己所好,姐姐在宮裡替你高興。」

  又替英姐兒擦去了淚水,又道:「年紀雖長了,性子卻是一點沒變,平日裡瞧著歡快熱情,該哭時說哭就哭。」

  竹姐兒轉過身,微微仰頭,望向身旁的八尺男兒,身姿挺拔,謙謙如玉,與竹姐兒記憶中的二弟幾乎對不上號。

  從十一歲到十六歲,正是少津長得最快,變化最大的幾年。

  「阿姐。」

  「你長大了,姐姐差些沒認出來……」一直都克制沉靜的竹姐兒,話中有了些哽咽,她知曉自己錯過了很多,可當她真正看到這些錯過的——小娘引以為傲的青絲有了白髮,弟弟竄高了個頭,溫文爾雅,妹妹嫁了如意郎君挽起髮髻,父親外派任官掙功績……

  還有很多她沒有辦法看到的。

  令其動容。

  大姐蓮姐兒給送竹姐兒出宮的宮人發了賞錢,抹了抹眼角,上前招呼道:「今兒三妹妹回家,是個好日子,大家可快不要再哭了。」

  她上前牽著竹姐兒的手,一邊引她上馬車,一邊說道:「天寒地凍的,快些上車罷,有多少心窩子的話,咱回到家裡,一家人歡歡喜喜地說。」

  又忙著叫少津趕緊上另一輛馬車避風,道:「你脫了大氅,也仔細別凍著。」

  幾輛馬車迎著北風,離開了城門高牆,一路往伯爵府回去,在雪上留下幾道車軲轆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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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9 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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