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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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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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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章 禮部具榜

  二老太太說完這番話,堂上一片緘默,裴老爺子臉上再無方才之容。

  「二弟妹無須再言,伯爵府還是要臉面的,孫輩們也是講風節謀舉業的,丟不起這個人。」裴老爺子開言道,鬍鬚微顫,又言,「我原以為兩府同出一家,有些舊情在,如今看來是我師心自用了……請回罷!」

  言語硬了幾分,表明了他的態度。

  老爺子雖稀裡糊塗地過了半輩子,可關乎門第清譽、子孫前程的事,他還不至於被人哄騙過去。

  老太太方才確實被一頓奉承之語給迷糊住了,加之那皇親國戚、世子側妃、庶出嫡養等滿滿當當的好處似乎也頗具利誘,竹姐兒又只是一個庶出姐兒……她確確被沖昏了頭腦。

  如今聽了老爺子的話,才清醒過來。

  心裡愈想愈是後怕——那裴若棠,若真是個好相與的,世子房裡豈會沒個妾生子?

  世子往後是會承襲郡王的,尚書府嫁嫡長孫女為的就是這個,裴若棠傷了身子完成不了家族任務,尚書府又不想世子從其他世族納貴妾,竹籃打水一場空,世子長子拱手讓人,故此把主意打到了伯爵府這邊。

  老太太心驚,若是方才自己點頭,自家的兩個孫兒當如何自處?豈不是讓清流之家嘲諷兄弟二人賣姐求榮?數十載的寒窗苦讀功虧一簣?這是要把伯爵府往泥坑裡踩呀。

  老太太臉色刷白,這才知曉自己差些被二房的一步步引入陷阱當中,她抬手顫顫指著,道:「好陰險的用心……」

  誰料,二老太太被揭穿不怒反笑,不慌不忙,一點沒變方才的儀態,只不過笑中藏奸,道:「大哥、大嫂當真是誤會我了,我不過是覺得自家孫女婿為人極好,又身份尊貴,家中還空有個側妃位置,說與你們聽,怎麼就險惡用心了呢?橫豎竹丫頭只是我的侄孫女,去與不去,不都是大哥大嫂說了算嗎?安平郡王府世子年三十無子納側妃,誰都知曉是理所應當的事,尚書府主動一些,家族裡另擇佳人相配,旁人說不得甚麼閒話,只會誇若棠是個懂事的。」

  一番話把尚書府摘得乾淨。

  「既然大哥大嫂疼愛侄孫女,捨不得她受委屈,那我們不談這個了,權當我沒提過此事,哪裡至於紅臉?咱們兩家還同往常一樣親近。」二老太太轉移話題道,「聽說秉元大侄從國子監出來,已經外派為官了?這年頭當官也是個辛苦事,大哥大嫂可要提醒他多打點關係,才能走得順遂。」

  又道:「聽說兩位侄孫也是極爭氣的,小小年紀已經過了府試,少年才俊,往後想必也是入朝為官的,他叔祖父若是有甚麼能幫上忙的,大哥、大嫂只管說,咱們一定盡力而為。」

  「看我這婆子,上了年紀就喜歡嘮嘮叨叨。不過呀,咱們都是一把老骨頭了,不聊這些能聊些甚麼呢,左右不過是盡心盡力替孫輩們早作打算,多替他們打點關係鋪好路,希望他們多個人幫扶多條路,這條路不通還有另一條,這樣才能走得長遠。呵呵呵……大哥大嫂說是不是?」

  二老太太一輪連著一輪地說著,根本沒有停歇。她端起案上的茶水,煞有介事地呷了一口,道:「上好的早春龍井,這新茶就是純香滿溢。」

  嘖嘖讚嘆之余,繼續道:「說起這茶,我那孫女婿還有個趣事兒,叫人覺得他是孩子脾性。去歲暑時,天氣燥熱,他出門前叫人悶了一壺好茶晾著,說回來再喝,誰知叫那不長眼的奴才給喝了去,世子吃怒,當即叫人給那奴才一身板子,道『我沏好的茶,別個甚麼人也敢來喝』,跟個孩子似的爭啊搶的……哈哈哈,你們說好笑不好笑?」

  堂內只有這個老太太能笑得出聲來。

  到底是跟著裴尚書歷過事的老婦人,老爺子和老太太久居府邸之內,哪裡是她的對手。

  加之二老太太是有備而來,先是花言巧語來軟的,差些把老太太哄了過去,如今不成,便來硬的,借著安平郡王府的名頭給伯爵府施壓。

  冊封郡王,靠的是血脈,坐落京都,靠的卻是軍功政績。

  這一番話,聽得老爺子、老太太心又一顫一顫的,他們明白了尚書府的意圖又有何用?難道能敵得過郡王府?一時語塞,不知言何。

  見到兩人如此,二老太太又把語氣放輕放軟了幾分,道:「我知曉大哥、大嫂的難處,無非是擔心竹丫頭嫁與人妾傳出去不好聽,有損伯爵府的名聲。其實也不是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安平郡王府雖在京都城裡,可世子辦理事務的衙門卻在保定府上,大哥大嫂對外只說竹丫頭許了外地的人家,風風光光抬出門,等過幾年母憑子貴了,再跟隨夫君回到王府來,誰還能說些甚麼?若是還擔心,便把竹丫頭記成保定府哪個小官吏家的嫡長女,這也不難。」

  「世子若只是單純想找個妾室,那不是多了人巴著上,此番找竹丫頭,是看上了裴家的血脈尊貴,誕下的世子足夠顯赫。」

  二老太太淡然地說著這些餿主意,面不改色,她若非親歷過,也至少親眼目睹過這樣的手段、手法,否則豈會了然於心?

  會客堂後門外,林氏、沈姨娘、裴少淮等聽著愈發焦急。原本以為老爺子、老太太回絕了,尚書府便會打消主意,不成想這老毒婦做足了準備,一套接著一套的說辭,讓老爺子應接不暇。

  裴少淮心中暗想,祖父祖母已經知曉了尚書府的險惡用意,他們躊躇難定,不外乎是在家族前程面前,他們不是那麼地疼愛和看重竹姐兒這個庶出孫女。

  「我們不能拿淮哥兒和津哥兒的前程當賭注。」林氏對沈姨娘說道,「至少在官人回來前,不能叫這毒婦人吃定了伯爵府……你去叫竹姐兒臥病不出,我試著進去打斷,謀些時日等官人回京定奪。」

  沈姨娘點頭,慌慌張張回了逢玉軒。

  林氏則定了定神,邁步繞到正門,進了會客堂中。

  「給父親母親、嬸母問好。」林氏行禮,對老爺子道,「父親,方才逢玉軒傳話說竹姐兒不小心落水,昏了過去,不若……」

  沒等林氏說完,二老太太厲聲斥責道:「你身為伯爵府大夫人,也該識些規矩了,長輩在談話,豈容你上前插話?一則小事你去料理便是了,何須這個時候過來……傳出去叫人笑話伯爵府的規矩。」

  又轉向老太太,笑著說道:「大嫂,既叫我見到了,我便替你教訓她兩句,也是為了她好,大嫂莫要怪罪我。」

  根本沒給林氏出招之力。

  「嬸母教訓得是。」林氏仍不甘,快嘴道,「父親,元郎不日就回來了,竹姐兒的婚事……」

  「放肆。」二老太太繼續施威,道,「長輩的話你也敢偷聽,甚麼教養。」

  這回,老爺子說話了,厲聲道:「我伯爵府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分出去的妯娌來插手。」

  給了林氏些依仗,林氏才把話說完了。

  二老太太道:「大哥大嫂不必如此聲張,我左右不過是提了一句,竹丫頭的事你們若是不肯,我現在就回去,並不打緊,咱們兩家還同往日一樣往來。」

  後門外,裴少淮想起津哥兒前日裡同他說的話——竹姐兒不拘於後宅之事,比男兒更加上進要強,敢與俗世背道而馳,豈會是池中凡鱗?他又豈忍心讓姐姐遭人磋磨作踐?

  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竹姐兒,或是為了這座安身之府,裴少淮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他腦中快速思索著,想找個奏效的法子把這老虔婆遣走。二老太太手段了得,他若貿貿然進去,只會同母親一樣敗下陣來。

  正巧這時,津哥兒快步跑來,滿頭大汗,見到大哥後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大哥……發生了甚麼事?我方才見小娘慌慌張張回來,把房門都關緊了,姐姐也哭了……」

  裴少淮有了對策,道:「津弟,為了三姐姐,你只管按我說的做。」

  這個時候兄弟齊心,津哥兒不問為何,直接堅定點點頭。

  「你去叫長舟放火把後院單獨的那間小書屋給燒了,萬萬注意安全。」

  「大哥放心罷。」

  言罷,津哥兒顧不得歇口氣,又忙著跑開了。

  長舟和津哥兒辦事果斷迅速,很快,小書房那頭開始冒煙,伯爵府裡有人驚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裴少淮便是這個時候,進了會客堂,規規矩矩行禮之後,道:「孫兒在外頭聽聞府上走水了,情急之下可莽莽,便進來了……為了叔祖母的安危,還請叔祖母先行回府,等大火滅了,改日再來。萬一落得個引火燒身,那便是我伯爵府的罪過了。」

  二老太太眼皮抬了抬,盯著這個十餘歲的侄孫,裴少淮卻一點不怯,瞪了回去。

  二老太太道往外看了看,道:「不過是皮毛小火,沒甚麼可擔憂的。」

  裴少淮反譏道:「皮毛小火,大風一吹,亦可成滔天大火,莫說是一個府,就是十個八個府,連在一起,也能一炬成灰……火燒連環船便是這個道理。」意有所指。

  「眼下沒風,不過是幾桶水的事。」

  「天下之火,若是能滅得盡,豈會那麼多引火燒身之事?」裴少淮反問,又道,「三位堂兄取名燁煜炆,想必叔祖父是希望他們趁火之勢,家族興旺……叔祖母何不明白這個道理?」

  順道暗喻,罵尚書府的火是引火燒身之火。

  「好厲害的一副嘴皮子。」

  可裴少淮根本不想再跟她糾葛,直接同祖父道:「祖父,叔祖母擔憂伯爵府的火勢,執意不肯離開,叫人感動……然這絕非伯爵府的待客之道,為了叔祖母的安危著想,孫兒以為還是趕緊派人把叔祖母送回尚書府為妙,以免差池。」

  裴老爺子本就清醒一些,如今孫兒長進,費心施計才得如此時機,當即道:「來人,送尚書夫人回府。」

  申嬤嬤適時帶著幾個粗使的婆子上來,請二老太太離開。

  「不必了,我自會離去。」二老太太起身要走,卻不忘了放狠話,道,「大哥大嫂日後多多保重。」

  ……

  ……

  兩日之後,裴秉元沿水路急急忙忙回到京都伯爵府中。

  他怒氣沖沖地先回了朝露院,林氏不好說甚麼,裴秉元便問大兒裴少淮,在得知前因後果之後,勃然大怒。

  平日裡和氣謙謙的一個人,竟能氣到咬牙切齒,大吐俗話的程度。

  裴秉元到老爺子、老太太院子裡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還摻著些粗言穢語。這個家裡也唯有他這個獨子,可以跟老太太、老爺子鬧一場了。

  林氏把下人們全都遣散了,和裴少淮在院子外聽裡面的動靜。

  只聞——

  「那老虔婆一開口,你們就應當拿著掃帚把她給攆出去,竟還能讓她吐那麼多狗嘴之言,這樣賣女求榮的事咱們伯爵府能做得出來嗎?他們不要臉面,我還要臉面呢。」

  「你們要是應下了,以後別叫我去當官了,也別叫少淮少津去讀書了,一家人端著碗上別人家討食去得了,還要甚麼門第要甚麼前程。」

  又對裴老爺子道:「打從上回少淮少津去尚書府讀書之事,我就說過那邊不安好心,當不得一家人,你偏偏今日提一句,明日提一句,如今叫人算計了罷?當年他留不得京都為官,他便恨極了你,你還妄想著兄弟情深,何其可笑。」

  對老太太道:「別天天嚷嚷著高門大戶,伯爵府如今在勳貴裡是個甚麼位置母親心裡沒點數嗎?蓮兒嫁了徐家,兒子當官,孫輩讀書,不就是為了往清流裡靠嗎?竹兒若真嫁人為妾了,還清個屁的流,我看是下流。」

  「你們還怕他們?他們有能耐先把我裴秉元擄了去,再來惦記我女兒……你一個天天拜佛求神的,怕他們搶了你的佛不成?」

  「我不走了,我不回去了,我也不當官了,叫我天天坐在這裡守著你們,免得你們還要犯糊塗。」

  ……

  伯爵府裡總算過了幾天消停日子。

  竹姐兒畢竟年紀不大,被狠狠嚇了一回,當真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兩三日。

  這日淮哥兒與英姐兒來看她,竹姐兒先是好好感謝弟弟一場,打趣自嘲道:「這幾日,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自己竟然能被此事嚇得病了一場,未免也太膽小了一些,著實對不起兩位弟弟為我放的那把火……這麼一想,膽子便壯了許多,病自然也就跟著好起來了。」

  又道:「往後我也該壯著膽辦事,不該拘著自己,讓人踩著。」

  裴少淮笑道:「三姐姐說得極是,大膽去做就是,自己長進了,別人便欺負不了咱們。」

  其實一家人心裡都明白,經此一事之後,竹姐兒的婚事確實難了許多,但凡有人家有意,恐怕會被那世子出手壓制。

  ……

  翌日,京都城裡熱鬧了起來,全城百姓都在熱議,口耳相傳,道是——

  皇太后傳諭,皇長子冊立屆期,必得賢淑為配。禮部具榜曉諭京城內外大小官民之家,素有家法女子,年十五至十八者,令其父母送來親閱,選一妃以二側妃陪升[1]。

  後來,又有詔長公主長成,宮中六尚局俱缺掌古今書籍金石書畫的女史、女才人,著禮部選民間女子,年十歲以上、十八歲以下,能讀書寫字,並諳曉算法者四五十人,進內預教應用[2]。

  果然,未出半日,禮部在全城張榜公告。

  大慶當朝者,自建朝以來便偏喜從民間選拔良家女子入後宮,以免權貴者借後宮干預朝政。數朝以來,歷屆天子枕邊之人皆出自民間,未有高官貴勳之女。

  禮部層層嚴選,著重看容態教養、性情言行,反倒是沒那麼看重出身。

  這些消息,自然也傳入到了伯爵府裡頭,眾人並未在意,朝廷遴選妃子、女宮,往年也是見過的。

  大堂之內,裴秉元與家人道別,準備今日返回玉沖縣料理公務。

  竹姐兒病已大好,從逢玉軒出來,來到大堂裡,眼中流露出些決絕之意。裴秉元本以為女兒是來送行,正打算單獨與她叮囑幾句,道:「竹兒,你的人生大事為父自會有打算……」

  未說完,誰料,竹姐兒撲通跪地,仰頭懇求父親道:「父親,竹兒懇請您送女兒去禮部參選,不管成與不成,女兒都想試一試……女兒不是求富求榮,女兒只是遭人算計欺壓,若不反撲一場心有不甘。既然總是要依附男子的,便要找個令我心甘情願的,女兒想進那高牆之中看看,若是為奴或是不中,女兒也絕不叫悔!」

  竹姐兒叩頭,道:「請父親為女兒謀個機會,女兒別無他求!」

  勳貴人家本是不能參選的,可景川伯爵府已經三代無官,籌謀一番,未必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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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參考自胡凡、王偉發表在西南師範大學學報的《論明朝的選秀女之制》。文章列舉了大量的史文記錄,感興趣的可以找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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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一章 千里駒

  誰都不曾料想過竹姐兒會打這樣的主意,她甚至沒有同沈姨娘商量過。

  裴秉元神色憂憂,沉思未言。

  竹姐兒又繼續言道:「詩經有雲,『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講的正是女兒此時的心境,本欲屈膝報答爺娘恩德,奈何天降橫禍,『南山律律,飄風弗弗』,女兒亦無所懼。[1]」

  朝堂中眾人道:「女兒感激父親長途跋涉歸來替我撐腰,感激母親替我辛苦打算,感激兩位兄弟替我出頭,感激小娘生我憐我,家中姐妹和睦相待……愈是感激,愈是不甘。父親勤懇為官,兄弟勤讀苦練,伯爵府十數年後又是一番光景,女兒不願停留在此處拖累父兄。」

  言之鑿鑿確確,態度之堅毅,林氏、沈姨娘上前一番勸說,亦無所動。

  竹姐兒對沈姨娘道:「小娘,你曾說過,女兒可以試著自己去尋是非對錯的答案。」

  她如今便是在找尋答案。

  打動裴秉元的是那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出自《詩經‧小雅‧蓼莪》,他停下打點行囊的手,吩咐小廝道:「去徐家問問,徐大人這兩日何時從衙門歸家。」

  若想辦成此事,免不得又要叨擾徐家了。

  徐大人如今雖仍在鴻臚寺辦公,但已經承了不少禮部的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只待禮部陳尚書升二品榮退,十之七八是徐大人替上去。

  「謝父親成全。」

  裴少淮站在一旁,欲開言阻止,幾緘其口,最後忍住了。

  ……

  翌日午後,裴秉元帶著竹姐兒登門徐家。

  在聽完裴秉元的來意之後,徐大人凝神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言道:「皇長子冊封太子,登時選妃,依照太祖遺訓,為防外戚擾政,太子之妃非民間良家女子不可納,侄女若想參加東宮選妃恐怕不易。裴家雖三代無官,不事朝政,但畢竟承襲著一個伯爵頭銜,此番即便冒險參選,也注定得不了正果……此事我亦無能為力。」

  若是換作其他皇子、閒職親王,官家興許還會寬許一二。

  東宮選妃,是聖上要親自過眼的,誰敢動別的心思。

  徐大人又道:「再者,少淮少津二侄此時讀書勢頭正盛,在少年讀書郎中稍有清譽,親家此時送侄女參加東宮選妃,也是不合時宜的。」徐大人出身寒門,在清流中頗得美名,名聲這方面自然顧忌得多一些。

  裴秉元頷首,應道:「謝徐大人指點,是我考慮不周全。」又問,「若是選任女官,又如何?」

  「此事我倒是支持的。」徐大人首先點明了自己的意思,才細細道來,「一則女官讀書通文理,外勤於事,內勤於思,輔佐皇后管理宮闈,在後宮當中頗受皇太后、皇后讚譽。我聽聞說,上個月司彩陳九妹年老病逝於宮中,孫皇后為其涕泣,傷心不已,女官在後宮之地位可窺見一二。」

  「二則侄女年歲不大,進去避避風頭,識些貴人,五年之後出來再行婚配,屆時或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最後才道:「只不過,入後宮為女官,不同於男子為官,心思需縝密,言行需靈巧,十分辛苦不易。倘若是進了尚食局、尚寢局這樣的,平日裡諸事繁雜,幹了體力活,前程又未必見得是好。就不知侄女有沒有這份決心,有沒有這份悟性了。」

  竹姐兒坐在父親身旁安靜聽著,徐大人問話後,她沒有猶豫太多,言道:「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想試試,懇請徐大人提點。」

  徐大人欣慰,哈哈笑道:「倒是個有主意的。」又接著道,「我聽聞公主已開始習文作畫,身邊勢必缺個伺候讀書的,你或可立志於此。」

  徐大人沒有直接提點應當如何去做,而是說起大慶建朝以來諸位公主的婚事,早先多嫁與公侯之家、功臣之子,以官宦子弟為駙馬;自聖上登基開始,改了制度,公主與諸位皇子一樣,婚嫁對象需從資貌潔修、舉止端重的庶民男子中選取,不再嫁與公侯之家。

  說完這些,徐大人又說道:「去歲,聖上還曾命人從宮外取來蠶蟲,移植桑樹,再將蠶蟲賜予後宮各妃嬪、公主,使知蠶桑艱辛,衣制不易。」

  問竹姐兒道:「你可知我為何同你說這些?」

  竹姐兒沉思了片刻,才道:「侄女不敢背後議論皇家之事。我只知道,在伯爵府裡母親、小娘尚且會盡心盡力替我長遠打算,換作別的地方,不管在誰身上,理應也是如此的。」

  「還有呢?房內無外人,你大可放心開口。」

  「若想留在順平公主身邊,關鍵不在公主,而在皇后,若想在六局謀個位置,亦在皇后。」

  「善。」徐大人眉眼彎彎,十分溫和,道,「我可以提點你的,唯有這麼多。」

  ……

  ……

  竹生荒野外,梢雲聳百尋,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2]。

  因是小選,而非全朝大選,參選的女子多出自京都周邊各府各州,很快集聚與京城。年中旬,禮部將參選東宮妃子、六局女官的千餘名女子分批次帶入,首日觀其面相、舉止、氣度,就擇除了半數之多。

  數日之後,幾經挑選,參選女官之人只剩百數。伯爵府見竹姐兒沒有帶著布匹被遣回,便知道她過了第一關。

  隨後一個月還要留在宮中,由皇后帶著六尚宮熟察其性情言論,評判其剛柔愚知賢否,最後才會決定是否留用,留於宮官六尚哪一局哪一司任何職。

  七月初,禮部在皇城下張榜,告示了女宮人選,六尚宮共錄三十二人,均賜女秀才,裴若竹之名赫然在列,寫道——裴若竹,東陽府玉沖縣知縣裴秉元之女,年十五,賜女秀才,記入尚宮局,任公主侍讀之職。

  伯爵府眾人情緒很是復雜,既有擔憂,又慶幸竹姐兒得償所願,更多的是不捨。

  發榜當日午後,竹姐兒從宮中出來回到伯爵府,休整數日之後,再由禮部按照禮制正式接入宮中,此後數年難以再出高牆。

  ……

  伯爵府裡,竹姐兒同家人細說宮中遴選過程。

  原來,竹姐兒因為樣貌太過出挑,又有氣質加持,原本是要被淘汰的。正好那日要展示才藝,皇太后、皇后親臨觀看,竹姐兒想起徐大人的提點,現場展示謄記賬目、珠盤算數之才能,全程毫無紕漏,與其他琴棋書畫的才藝格格不入。

  皇后問為何選了如此枯燥無味的才藝,竹姐兒應道,雖枯燥卻實用。

  問及為何熟練於此道,竹姐兒答道,在家中時曾隨母親入莊子看理農桑生產,又曾料理店鋪計算收支,協管府上奴僕,故此熟練此道。

  又問可會琴棋書畫,竹姐兒點頭,應皇后要求現場彈奏一曲,並不比其他女子差。

  最後,皇后問她道,平日裡喜歡甚麼花粉的胭脂。竹姐兒一直低垂著頭,應道「平日不曾塗抹胭脂」。

  故此被留了下來。

  至於個中緣由,想來只有孫皇后才能知曉。

  轉眼三日過去,明日竹姐兒便要入宮了。沈姨娘最是難受,只一遍遍撫摸竹姐兒,端詳她,滿眼的不捨,明明有數不清的話要叮囑,卻說不出口來。

  蓮姐兒來了,握住妹妹的手,噙著淚水道:「自小知道你是個膽子大的,沒想到你這次膽子這般大。」私下塞給竹姐兒一張小紙條,細聲道,「節慶辦宴時,這幾個女官與禮部有些交集,進去之後或可以結識一二,若有急事也好傳話回來。」

  蘭姐兒也來了,說是從婆母陳氏那打聽到些後宮不成文的規定,一一說與竹姐兒聽,讓她平日裡多注意點,免得無意間冒犯了貴人。

  竹姐兒一一謝過兩位姐姐。

  林氏私下找來竹姐兒,同她說道:「那些宮女多是些勢利眼,你雖是女宮,她們卻未必見得會聽你的,待你進去之後,我會想法子托採辦之人每月給你遞些銀錢進去,好讓你打點一二手下的人……不過,同看管奴僕一樣,此非長久之計,真要站穩腳跟,還需你自己籌謀。」

  「謝母親教導。」竹姐兒應道。

  竹姐兒想了想,又同林氏道:「母親,我在宮中好似見著了柳家大小姐,在尚食局任女史,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

  林氏愣了愣,想到柳府那樣的人家那樣的主母,把柳嬌嬌送進宮去也不稀奇,她提醒竹姐兒道:「你離她遠一些,她心腸歹毒,又不是個極聰明的,怕會引禍上身。」

  「女兒省得了。」

  翌日,還有半個時辰左右,禮部的人就要來了。

  英姐兒昨夜哭得眼睛通紅,今日一直憋著,不敢在姐姐面前哭出來,她本想待在屋裡別叫姐姐見到自己紅腫的雙眼,可又念著要送姐姐出門,便來了。

  「傻妹妹。」竹姐兒摸摸英姐兒的頭,平靜道,「你理應替姐姐高興才對,這麼多年來,姐姐終於可以靠自己贏一回了。」

  「竹姐姐學甚麼都學得快,哪裡才贏一回。」

  竹姐兒解釋道:「學到的不叫作贏,攥在手裡頭的,穩穩當當了,才能作數。」

  裴少淮呈給竹姐兒一套書籍,道:「知曉三姐姐喜歡詩經,我抄了上冊送給姐姐,三姐姐帶進去當個念想。」

  小跟屁蟲津哥兒沒了往日的活潑,跟著道:「我抄了下冊,我會聽小娘的話的。」

  「弟弟有心了。」竹姐兒應道。病著的那幾日,是兩位弟弟大膽放的那把火一直振奮著她,燃去了心頭的怯意,叫她一直難以忘懷,有弟如此復何求?竹姐兒又道,「我此時雖仍位卑,但也有一份心想叫弟弟知道,待你們功成名就之時,姐姐希望自己能有本事為你們燃一把火,好好慶耀。」

  「功成名就會有時,弟弟靜候姐姐佳音。」裴少淮應道。

  竹姐兒又叮囑津哥兒道:「你不止要聽小娘的話,還要聽父親母親,聽夫子,聽大兄的話……姐姐不在,照料好小娘。」原本平靜的情緒,說到最後一句有些哽噎了。

  「奉旨,迎送女秀才裴若竹——」一長聲的吆喝,差人已到伯爵府門前。

  沈姨娘拉著竹姐兒的手哭成淚人,不肯鬆手。

  「小娘,女兒一定會好好的。」

  林氏紅著眼,攔住了沈姨娘,禮部差人將竹姐兒帶走,漸行漸遠,舉著那兩卷詩經回頭最後揮了揮手,慢慢變成小點遠了……

  那兩卷書的首頁,謄抄了《詩經‧棠棣》裡的一句話——「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3]。

  津哥兒同裴少淮道:「大哥,我好難受,我想哭。」

  「哭罷,我都哭了。」

  津哥兒又問:「姐姐讓我聽大哥的,往後我要如何做才好?」

  「上回叫你在簿子上記下來,你記了嗎?」

  津哥兒點頭。

  裴少淮道:「那就經常拿出來翻看翻看,莫忘了今日,也莫忘了曾受的欺負,化為力氣好好讀書念書,做出些成績來,比甚麼都強。」

  ……

  中秋之夜,人人皆望那圓月以寄思念。裴秉元外任不在,竹姐兒又進了宮,老太太知錯留在院裡拜佛誦經,讓整個伯爵府顯得有些沉沉,沒有那月圓人團圓之意。

  幾日之後,徐家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中秋盛宴之上,順平公主寫了一首詩,被聖上大為讚嘆,誇她學識見長。隔日,皇后將裴若竹提為正八品女史,任尚宮局掌言一職。

  平日裡照舊伺候順平公主讀書,除此之外,也作替皇后傳話、啟奏所用。

  說明竹姐兒起步還是比較順利的。

  一家人高興了許多,中秋沒好好慶祝,反是今日有心情吃喝了一場。

  ……

  ……

  日子回歸正軌,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讀書學習更加認真了,進步速度快得驚人。

  這日,徐言成拿著自己的文章和裴少淮的文章作比對,越看越覺得自己比裴少淮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他抓抓腦袋,問段夫子道:「夫子,我素來知曉自己作文章不如少淮,可這兩三個月,怎麼感覺差距越來越大,我平日裡寫課業也不曾懈怠呀,莫非是我進步太慢?」

  段夫子搖搖頭,道:「你進步很快,你父親和你二叔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你差遠了。」

  「那為何?」

  「是少淮進步太快了。」段夫子語重心長道,「你沒發現他心裡憋著一股氣嗎?……好比是一匹千里馬,隨便跑跑已經足夠快,可揚鞭之後,你才知曉他還可以更快。」

  徐言成擔憂問道:「那少淮會不會累到?」

  段夫子搖搖頭,並不擔憂,道:「等他跑得夠遠了,他自己自然就會停下來歇息……我擔心的是少津,他心性還不夠穩,卻緊緊追在大哥後面。」

  徐言成更擔憂了,問道:「夫子,這可如何是好?」

  「我攔不住少淮,但我會攔住少津的。」段夫子言道,「你是個好孩子,切莫著急。」

  徐言成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他深呼吸幾大口之後,忽然腦瓜子一閃想到一件事,繼續問夫子:「夫子若是不攔少淮,豈不是少淮要比我和少津快馬一步,早一些參加院試?」

  「正是。」夫子應道,「以他如今的學識,興許來年六月的院試,大可以一試矣。你和少津火候還未到,按我先前說的辦,等上兩年,筆力穩當了,再去赴考。」

  徐言成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一喜,樂道:「夫子,那我豈不是可以爭一爭榜眼了?」

  --------------------------------

  [1]出自《詩經‧小雅‧蓼莪》

  [2]出自劉孝先《詠竹》

  [3]出自《詩經‧棠棣》

  背景介紹:

  1.女官地位參考自潘岳論文《明代女官研究》,設定為明初洪武年間,女官地位還比較高,受皇太后、皇后重視。等中後期,宦官當道,女官地位就比較低了。

  2.公主地位參考自林卷容《明代公主研究》,設定為明初中期,朝堂穩定,公主不再嫁給公侯之家,多挑選容貌好的男子作為駙馬。明朝後期,公主地位確實比較低,朝堂都不穩定,何況是後宮。但特別慘的只是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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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二章 大宗師

  這日散學時,段夫子布置完課業,輕捋鬍鬚言道:「秋意正濃,天朗氣清,此等秋景自不可辜負,正是登高望遠曠心神的時候。」

  三個小子皆以為夫子又要帶他們出去游玩了。

  誰料夫子轉而道:「明日休沐,我去芒山寺同吳先生探討畫藝,少津你明日辰時前過來,同我一起過去。」

  自打上回得了吳老道的蒼松圖,段夫子便與吳老道結了緣,不時令僕從抬他上山與吳老道會面,成了知己。

  裴少津微微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又見夫子望向他,才作揖應道:「是,夫子。」心中疑惑夫子此次為何只帶他一人。

  歸府途中,裴少津將疑惑同大哥說了。

  裴少淮應道:「夫子自有他的深意,你只管跟著去就是了。」

  ……

  翌日一早,段夫子帶著裴少津上山。入了芒山寺,只見吳老道的畫室裡紙屏石枕竹方床,十分簡潔,獨有案上鋪開的宣紙、丹青硯墨有些散亂,又飄著淡淡的檀香,叫人心神舒坦。

  吳老道取出許多畫作,與段夫子一同賞析,相談甚歡。

  裴少津只在夫子身旁靜靜聽著。

  酣暢淋漓聊完之後,吳老道注意到裴少津,笑呵呵對夫子道:「段先生,你帶的這小子倒也有趣,小小年紀坐在這裡靜聽了兩三個時辰不發話,竟沒有乏睏。」

  段夫子笑著應道:「他求知心重,你便是再說上兩三個時辰,他也能聽下去。」

  「段先生教的學生都是妙人也,能有如此心性。」

  段夫子笑笑沒有再回話,見時辰差不多便請辭了。

  下山的路上,段夫子才開始同裴少津說話,先是問道:「少津,今日賞畫,可曾學到些甚麼?」

  裴少津想了想,應道:「筆法用彩是手法,意境才是作畫的精髓,吳先生年輕時游歷各地,博覽天下景觀,筆下方能如此熠熠生輝。」

  段夫子頷首,讚賞道:「你的悟性很好。」

  裴少津主動說道:「可學生不明白夫子何意。」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夫子吟誦了陸游的兩句詩,才解釋道,「讀書也是一樣的道理,單單從書上獲得學識是不夠的,哪怕你日誦千卷,若是不得其意,也成不了你心中的經論。」

  段夫子輕輕點了點裴少津的頭,道:「書卷典故,八股制式,只是文章的手法,文章的精髓在『意境』,你想同別人說甚麼,你自己首先要有真知灼見,眼下你缺的就是這個……偏偏這個是最急不得的。」

  段夫子最後點明意思:「少津,你近來有些急於求成了,讀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裴少津垂頭,說出了自己的心意,道:「我想跟上大哥的步子,不想落下。」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天底下的桃花,不是非得同一個時節開的。」這回,段夫子沒有深入解釋,只問道,「少津你能想明白嗎?」

  青石階上,裴少津放慢了腳步,看向夫子點點頭,應道:「學生明白了……夫子是說,學生還沒到開花的時候。」

  段夫子欣慰笑笑,道:「好孩子,你能有此毅力和悟性,做甚麼都無需急的。」

  自今日一游以後,裴少津寫課業、做文章之時,明明已經沾了墨,筆尖都要觸及紙張了,他卻停了下來,將筆搭在硯台上,閉目沉思。

  寫出來的句子果真多了些深意。

  ……

  又是一年秋闈時,京都之中到處可見赴考的學子。

  放榜之日,已過了午時,看榜的人幾乎散盡,裴少淮從書局購書歸來,恰好路過,便湊熱鬧上前看了一眼,看看京都城裡有哪些相識的人上榜中舉。

  不巧遇見了李三郎李水生,他也在看榜,想必是參加了今年的秋闈。

  裴少淮扭頭便走。

  「裴公子且慢。」李三郎在背後喊道,急急忙忙跑過來,面露慚愧之意,支支吾吾想問又不好意思問,終是心中還有念想,開了口,「許久沒聽到貴府三小姐的消息了,可曾有甚麼事?」

  巴巴望著裴少淮,眼眸中帶著些憂慮。

  「大庭廣眾之下,打聽他人府上未出閣的女子,恐非君子之舉,請自重。」裴少淮不客氣道,不與之糾葛,甩袖離去。

  「是我唐突了……」李三郎在後頭喃喃道,臉色訕訕又羞又愧。

  ……

  段夫子明白裴少淮準備提早參加院試的心思之後,提點他道:「你既已打定主意,學問也到了火候,便去搏上一搏罷,歲末督學大人歸京考校生員學問,勿失良機。」

  「學生省得了。」

  十一月,府衙張貼告示,說順天督學大人自北直隸其他各府巡查歸來,不日要在順天府學裡講授經學、組織生員歲考,再臨場考校生員學問。

  裴少淮等三人雖不在府學上課,可大宗師的講座和歲考,卻是一樣要參加的,否則會被革除「童生」的名頭。

  消息一出,順天府轄內的眾多生員,紛紛趕往府學,臨時住在周邊等待大宗師的到來,十分積極,只因督學大人是來年六月院試的主考官——哪個生員不想在大宗師面前討個好印象呢?

  初五這日,裴少淮等三個小子穿上童生服,與其他童生一道在府學外列隊,夾道迎接大宗師的到來。

  銅鑼聲起,八抬大轎之上,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頭髮斑白。聽聞說,這位趙督學原在翰林院任五品學士,去歲方才被任命為北直隸督學大人,文風喜好眾人尚未知曉。

  雖只有五品,但掌管一省之學政,關乎百姓教化,歷來受人尊崇。

  今日是順天府張府尹親自陪同。

  等轎子過後,又見兩名身強體壯的劊子手抬著一個大箱,緊隨著督學大人進了府學。

  眾人散去之後,裴少津好奇,低聲問長兄道:「大哥,大宗師出行怎麼還帶著兩個劊子手呀?瞧著好不嚇人。」

  「不是他想帶的。」裴少淮應道,「是朝廷規定要隨行帶著的……你猜猜那大箱子裝著何物?」

  「何物?」

  「裝著一套囚衣和刑具。」裴少淮解釋道,「這是給督學大人準備的,朝廷意思是,一省之督學責任重大,若敢營私舞弊,有悖公允,一經查明,立地行刑,所以才讓劊子手一直跟著,以此來警醒督學大人。」

  「聽著真嚇人。」徐言成縮縮脖子,說道,「我以後可不要做甚麼督學大人,光想著後面跟著兩個劊子手,哪裡還有心思授學、考校生員。」

  裴少津卻道:「我倒覺得好,但有公允在,天下有識之才方有機會入朝為官。」

  午後,眾位生員整齊坐在府學裡,聽大宗師授課。

  翌日,則是生員歲考。歲考題目並不難,與縣試難度差不多,但凡平日裡不曾懈怠讀書的,皆能順利答完。那些勉強過了府試,平日裡沒有好好溫習功課的,便要小心了,歲考成績分為六等,若是被評為最末一等,這「童生」的名頭就沒了,重歸庶民。

  數日之後,歲考成績揭曉,判作一等、二等者,再進府學面見督學大人、順天府尹,由趙督學當場考校學問。裴少淮被判為一等,裴少津、徐言成則為二等,均在此列。

  夫子提醒裴少津和徐言成道:「你們兩個不參加來年院試,安靜聽著便是,切莫為了出風頭而貪言。」

  「是,夫子。」

  考校學問這一日,趙督學所出題目為:「兵食天下之大計。」問諸位生員如何理解此話。

  屬軍政策問。

  場下籌備已久的生員們,自然是躍躍欲試,只需得了大宗師的賞識,來年秀才之名自是手到擒來。他們多從「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或是「兵食充足,軍心大穩」、「戰力之源」等諸多方面論述,抑揚頓挫,喝聲連連。

  大宗師亦微微頷首,但並未多作點述。

  裴少淮在場下暗想道,趙督學身為翰林文官,從不務兵家之事,明明可以考校四書五經之學問,卻出了這樣一道題目策問軍務,想必他是知曉張府尹之喜好,特意而為之,畢竟張府尹官居三品,高了他兩級。既然是有意替張府尹出的題目,答得好與壞,自然要看張府尹的評判。

  裴少淮還在沉思此事,卻聞張府尹呼道:「宛平縣裴少淮可在?」

  裴少淮忽聽聞自己名字,亦是一凜,顧不得沉思,當即上前一步,垂首作揖洪聲應道:「學生在。」

  十一二歲的少年郎君,身子不高,身姿板正,引得眾生員投目,略帶疑惑之色——為何張府尹獨獨記得這位少年郎?

  張府尹乾脆道:「你來答。」

  「是。」他雖不知張府尹為何記得他,又為何獨獨點了他,但他知曉此乃良機不可失。

  裴少淮往前幾步,居於場地正中,抬首望向兩位大人,言道:「學生以為,帝王經論、聖賢謀劃皆視此為先務,蓋兵食足,而禮樂刑政可以同理也,自然無所爭議。然兵食源於田農,田農不產則兵食不足,蓋治兵需先治民,二者不可分也。又成都府天下糧倉,西北疆兵之重地,二者相距之遠,糧草之損不可不計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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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三章 幫閒

  身居何位,則言何物。

  裴少淮此時尚且是一小小童生,身無功名、官職,家中又無從軍中官臣,如果繼續誇誇其談,洋洋灑灑長篇大論,反倒不美。

  甚至會讓人懷疑他從何而得的見解。

  裴少淮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懂得拿捏分寸,只點出了兵糧生產的根本、兵糧運送之損耗兩點,又以盛唐均田制、租傭調制和宋代倉廩漕運為例,論述了自己的觀點,大抵意思是要學習歷朝治兵治民好的措施。

  沒有貿貿然提後世的見解。

  而後結言,道:「以上便是學生的粗淺見識,懇請大宗師、府尹大人指糾。」

  裴少淮雖是收斂著回答問題,但他的見解已經讓張府尹頗為滿意,畢竟裴少淮只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郎君,總不能期待他張口閉口就是天下大道、治世良策罷。

  張府尹又問:「你方才所言從何而來?」

  「小子不敢居功。」裴少淮拱手作揖,謙謙言道,「舊唐書言『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小子所言,皆從《唐律疏議》《宋史》所得。」

  張府尹連連頷首,但沒有點評,而是側向趙督學問道:「大宗師覺得如何?」既然是張府尹自己欽點的人,自然是過了他這一關,他才會讓大宗師點評。

  「善。」趙督學應道,「引用盛唐大宋為例,有理有據,言談中初顯文韜武略,頗有府尹大人年輕時的影子。」

  前一句「初顯文韜武略」是對裴少淮的評價,而後一句則值得深思玩味。

  聽這話的意思,趙督學、張府尹似乎年輕時就認識,關係也不錯。兩人年歲相差不是很大,說不準就是同年科考進士,只不過入官之後,一個從文一個從武。

  又說裴少淮身上有張府尹的影子,在這個座師與門生視為一脈相承的朝代裡,這樣的評價無疑是將裴少淮和張府尹「捆綁」在一起。

  趙督學又道:「若是能持之以恆,刻苦鑽研,在科考上有所成,往後的路子許是要比他人寬一些。」

  張府尹也順著趙督學的話,對裴少淮言道:「你可要謹記大宗師的指點,切莫得意忘形,懈怠課業。」

  「謝大宗師、府尹大人提點,學生必當謹記。」裴少淮情緒有些復雜,但並未顯露出來——高興是因為得了大宗師、張府尹的賞識,院試一關只要發揮正常水平,勢必不會受阻,於日後的仕途也有所助力。再者京都百姓素來相傳張府尹為人剛毅正直,不畏權勢,也很對裴少淮的脾性。

  略有惶惶,則是因為他從未想過能受此賞識,擔憂自己能否扛得下這樣的風頭,畢竟韜光養晦才是他的初衷。

  場下眾多生員,無不豔羨。

  考校完學問,府學裡小宴一場,兩位大人與童生們一同舉杯,飲了一盞,才先行離開。

  趁著其他童生還未圍過來交談結識,裴少淮拉著津弟和徐言成,速速離開了府學,碰巧在門口碰見了尚書府裴少煜、裴少炆兩兄弟。

  通過尚書府三個孫輩的身份之別,也能窺出尚書府的手段。長孫裴少燁與徐瞻同屆,已經中舉,是尚書府的重點培養對象;次孫裴少煜二十餘歲尚未取得秀才功名,科考一道成就有限,乾脆把他養成左右逢源之人,替尚書府打點關係;幺孫裴少炆年十五,是後備之選,仍以讀書為重,因極少出門,不知其是個甚麼性子。

  「堂弟今日真是好風光,替伯爵府好好掙了一回臉面,日後誰人還敢說伯爵府三代出不了讀書人。」裴少煜嬉皮笑臉的,又道,「想必來年的院試,這秀才功名堂弟是探囊取物了,為兄預先道一句賀。」

  裴少炆寡言,好似有些孤僻,直勾勾望向裴少淮,眼中藏不住敵意——非害人之敵意,但難以言喻。又帶著些興奮。

  裴少淮被裴少炆盯得十分不自在。

  「堂兄謬讚了。」裴少淮也笑著反諷道,「叔祖父科考出身,本屬於伯爵府的旁支,豈有『伯爵府三代不出讀書人』的說法,說這樣話的人其心可誅。」

  又道:「也預祝堂兄在下一次院試中高居榜上。」特意加重了「下一次」三字的語氣。

  裴少淮非貪口舌之快的人,只不過對於已經撕破臉皮的尚書府,實在無需客氣甚麼。

  「謝堂弟,祝堂弟考試一切順利。」

  ……

  歲考已過,三個小子重新回歸書堂,他們的隔壁房多擺了一個小矮桌,多了一個「小師弟」——小言歸五歲有餘,也開始跟著段夫子做功課了。

  夫子平日裡先教三個小子寫文章,安排了課業,再過去給小言歸蒙學。小言歸自幼受父兄、小舅熏陶,對書卷筆墨很有親和力,識字時乖乖巧巧,縱是夫子不在一旁盯著,他也能安安靜靜坐著自己一筆一劃練字。

  讀書這種事,興許也講究些血脈相承的。裴家、徐家都出讀書人,而小言歸出自徐裴兩家,聽段夫子言,小言歸頗具讀書天賦,讀書認字快,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徐家再添一才。

  徐家人很是高興。

  最最高興的應屬徐言成。他身為長房獨子,沒有胞弟胞妹,平日裡對徐言歸、徐星兒本就疼愛有加,得知弟弟頗具天賦以後,他一有閒暇便幫夫子輔佐小言歸的課業。

  徐言成道:「我可算是盼來幫手了,少淮少津兩兄弟,言成言歸也是兩兄弟,嘿……」

  一旁的段夫子原是嚴肅的,被徐言成逗笑了,道:「言歸才多大年紀,你就拉他入伙?」

  「讀書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

  ……

  杏花弄影春風俏俏,粉色花瓣浮落,紛紛揚揚似雪。

  春意醉人,「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此等意境,陸放翁誠不欺人。

  三月二十八,貢院放出今年春闈之榜,因伴著杏花而來,又稱「杏榜」。徐瞻文章火候已到,去歲又曾去各地踏風歷事,不管是字句還是治世見解皆十分犀利,順利拿下杏榜第三名。

  春闈第三名,也就意味四月份的殿試中,徐瞻有極大的希望進入前十,二甲進士保底。

  此外,裴少燁居杏榜第二十三名,李水生居杏榜第兩百九十八名,踩著末尾堪堪入榜。

  其他人都在緊鑼密鼓準備殿試,段夫子、徐大人卻讓徐瞻放鬆下來,徐大人道:「內閣學士評閱殿試卷子,更看重見解,你這些日只管放鬆,好好回想歷事所見所聞,文章言之有物,便穩妥了。」

  四月十五,殿試結束,三日後皇極殿前傳臚大典,徐大人身為鴻臚寺卿,主持大典。

  「天子群策天下文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

  「一甲第一名蘇州府范鎮。」

  「一甲第二名順天府徐瞻。」

  「一甲第三名成都府李亦懷。」

  三鼎甲皆連傳三道殿門,直到皇極殿外,三百餘名新晉進士皆聽見。

  「進士及第三鼎甲自中門出宮巡游!」

  待徐瞻巡游完畢,又進國子監行禮,回到家中,仍神采奕奕。他同家人說起一件趣事,原來他本應排在第三名,為探花,可聖上知道徐瞻已結婚生子,反是那第二名的李亦懷年二十五尚未婚配,於是大筆一劃換了兩人的順序,改李亦懷為探花郎。

  那李亦懷在國子監行禮完,一出大門,便被禮部陳尚書家抬走了。

  徐瞻既為一甲進士及第,妥妥地留京為官,直接入翰林院為官。五月,天子下旨,徐瞻任翰林院正七品編修,徐家裴家高興不已。

  ……

  徐瞻高中,徐家自然要賀一場。

  這日,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上街,打算一起尋個稱手的好物件,送予姐夫賀喜。知曉姐夫素日裡喜歡喝茶,便先來了茶館,打算看看紫砂壺和早春茶。

  店裡人不多,掌櫃也是個識趣的,先讓兩位公子自行相看著。

  裴少淮見著一個質感色相具佳的小壺,十分得意,端起來把看了好一會,已經心生購買之意。

  正此時,一個身著絲綢直裰,手裡握著圓頭折扇,長得頗有幾分俊俏貴氣的白面小生來到裴少淮身旁,言道:「小公子真是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宜興紫砂壺,瞧這工藝,正經是官窯裡燒出來的,遲了可就買不著了。」

  言罷,謙謙有禮從裴少淮手中接過小壺,給兩兄弟指點了好幾處細節,說得頭頭是道。

  店裡的其他客人也跟著打趣說道:「小殷五爺平日裡雖是個喜歡打秋風的,可相看茶具古玩是一把好手,有些功夫在身,小公子若有意要買,聽他的準沒錯。」

  小殷五爺聽了旁人的話,對那「打秋風」的調侃不甚在意,把小壺交還到裴少淮手中。

  聽聞掌櫃說裴少淮還有意要買些茶葉,小殷五爺從掌櫃案上端了個雪綻茶盞,揭開杯蓋置於裴少淮鼻前,搖搖手,道:「小公子,這春風吹成的茶葉嫩芽,殺青燒製成龍井,茶香清奇,甭管您是送老送少,選它自是沒錯的。」

  面對這過於熱忱的白面小生,裴少淮只當他是掌櫃私下花錢雇來的托兒,並未太過理會。

  不過,小殷五爺推薦的這兩樣,原就是裴少淮看好的,價格也合適,同預算差不多,裴少淮便拿下了。

  究竟是聽了人家的一番「推銷科普」,出於禮節,趁著掌櫃還在包裝物件的時候,裴少淮拱手道:「謝殷公子的一番講解,叫我等長了見識。」

  「殷甚麼公子的,折煞我了,裴小爺叫我一聲殷五便好。」小殷五爺亦拱手回禮,又道,「兩位小爺一身書生氣,一瞧就是會讀書的,天生戴烏紗帽的主兒,能在小爺們面前叨擾上幾句,是我的福氣。」

  又道:「我家便住在前頭回寧巷中,兩位小爺平日裡若缺個帶路的,盡管尋我便是,這城裡還沒我不知道的地兒。」

  裴少淮心性穩重,沒被這一聲聲的小爺給捧了去,不再糾葛,帶著津弟離開了鋪子。

  本以為此事就此罷了,誰知過了幾日,裴少淮同津弟、徐言成出來,打算找個酒樓吃些好的,消遣一回,遠遠地又見這小殷五爺迎了上來。

  「幾位小爺想吃些好的?我倒是知道個好去處,那遠香樓裡,正庭裡的睡荷開得正好,小曲唱的全是婉約詞牌,琵琶聲聲如玉碎,讀書人去那消遣再合適不過了,不若我帶幾位小爺過去一賞?」

  裴少淮平日忙於讀書,裴徐兩府兩點一線,極少出門,卻連著兩次遇見了這小殷五爺,回回都貼著上前獻殷勤,天底下哪有這般巧的事?裴少淮不得不警惕。

  裴少淮冷語一句「還有別事」便與津弟、言成走開了,不理會這別有心思的殷五。

  又聞徐言成道:「前日我出門,也遇見他了。」

  回到伯爵府,裴少淮找來長舟,說道:「長舟你到外頭打聽打聽,看看這小殷五爺是個什麼人,他先前都跟什麼人打交道,家中靠做什麼過活,都打探清楚了。」

  「是,少爺。」

  長舟平日裡除了伺候裴少淮,有時也管府上的採辦,故此認識不少三教九流,隔日便同裴少淮稟話了:「回少爺的話,都查明白了。」

  原來,這小殷五爺是個「幫閒」,也叫作「清客」。他原是個殷實人家裡的讀書人,考了秀才以後流連於各玩樂場所之間,學了一堆下流的門道,反倒把讀書的本事給忘了。後來乾脆破罐子破摔,在京都城裡當起了幫閒,專門給各家的貴公子們溜鬚拍馬,帶他們去瀟灑快活,順道打秋風、領賞錢。

  殷五久經江湖,又讀過書,能說會道,插科打諢了得,在這一行當中自然如魚得水,家中過得比早前還要風光一些。

  聽長舟說完,裴少淮心中已經猜想到七七八八。

  幫閒們專挑富家子弟下手,尤其是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少爺們,這樣來錢最快。景川伯爵府雖頂著個勳貴的名頭,卻不是個闊綽的,徐家亦是如此。小殷五爺能選擇的人家多而去,為何偏偏要選他們倆家?不得不叫人深思。

  自然是還有其他什麼好處。

  ……

  徐家小賀徐瞻高中的這一日,裴家全家都去了,司徒暘也專程從練武場回來,帶著蘭姐兒和女兒一同去給連襟祝賀。

  司徒暘帶了兩份大禮,都十分豪氣,言道:「這對牛血珊瑚珠串是我老子讓我帶來的,這塊于闐玉才是我們夫妻的心意,姐夫,我是個魯莽人,不懂讀書人喜歡甚麼,你莫要見怪。」

  「妹夫見外了,我很是喜歡,快請進。」徐瞻笑謙謙說道。

  這一對連襟對比著實有些明顯,一個是溫和謙謙的讀書君子,另一個是身姿矯健略帶些痞氣的將門之後。

  裴少淮見到司徒二,當即找他去了後院小亭裡,說是有話同他說。

  「怎麼幾個月不見,你又長高了這麼多,上回同你說的讀書人的事,你可千萬別忘了。」司徒二說道。

  裴少淮卻顧不得同司徒二開玩樂,神情認真說道:「我與津弟這幾日出門,連著好幾次碰見殷五了。」

  此話一出,司徒二當即收回了嬉皮笑臉,神色一凜若有所思,問道:「你沒有被他忽悠了去罷?這個家伙無利不起早,哄人的話術很有一套。」

  聽司徒二這麼一說,裴少淮知曉自己問對人了,他說道:「我若是被他哄了去,哪裡還會在這裡同你提及他。」

  司徒二不好意思,訕訕笑笑,自嘲道:「也對,小淮你確實是要比我長進不少的,不會像我一樣輕易被人哄騙。」

  司徒二剛從鄉下老家被接回將軍府的頭幾年,年歲小,心性也不成熟,好玩樂,加之在將軍府裡過得不如意,很快就被幫閒們拿下了。

  此後流連於各大酒樓之間,日日吃喝玩樂,不思上進,壞名聲就是這麼來的。

  如今他已成婚,長進了許多,也想明白了許多事,故此當司徒二聽聞殷五的名號時,他一下子警惕起來,生怕淮哥兒跟自己一樣,被那些壞心思的幫閒們給帶偏了。

  裴少淮又道:「依裴家的實力,加之我與津弟極少出現在酒樓裡,尚不值得他注意到我,像個狗皮膏藥一樣主動貼上來。」意有所指。

  「也是,你們家確實不如我們家有錢……」司徒二打趣道,但馬上又認真過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擔心是有人在背後故意指使他的。」

  司徒二並不傻。

  「能查得出來嗎?」

  司徒二笑笑道:「那些幫閒都是些只認銀子的下九流,只要銀子夠,哪有問不出來的話,只不過是要按他們的規矩,不能明著面裡去問罷了。」

  又道:「你只管安心讀你的書,好好準備下個月那什麼考試的,這件事我來替你查明白。」

  「那我就先謝過姐夫了。」

  「哪裡的話,走走走,咱們進去喝酒。」

  「我不會喝酒……」

  「不喝酒也行,我喝一盞酒,你喝三盞茶,不算欺負你罷?」

  「……」

  徐家慶賀結束以後,司徒暘與蘭姐兒回到將軍府,寢房裡,司徒暘把殷五的事同妻子說了。

  蘭姐兒眉頭一皺,問道:「是誰家這麼歹毒的心?」伯爵府這幾年好不容易起來一些,十分不易,她是知道的。

  「過幾日就知道了。」

  司徒二又問:「這幾個月,那個惡婆娘可還曾叫你站規矩或是為難你?」

  「倒是不曾為難我。」蘭姐兒應道,又露出無奈之色,道,「總不過是天天盯著我的肚子,或是換著花樣同我說,要替你納妾給將軍府開枝散葉。」

  說著,蘭姐兒有些惱了,言道:「你一個月也不見得能回來一趟,這事能怪我嗎?你要是也想納妾,納十個我也不攔你。」

  「瞧你說的這是甚麼話,你一個我都疼不過來,哪有心思哄其他的。」司徒二湊到蘭姐兒跟前賤不呲咧地哄她,恁高大威武的人,在蘭姐兒面前服服貼貼的,又道,「悠悠,我現下不是回來了嗎?這回我待好多日……」

  開始不安分起來。

  蘭姐兒推了推司徒二,問話道:「那兵策你背好沒有?」

  「上次回來不就背過給你聽了嗎?」

  「你今日把文章給姐夫看沒有?」

  「呦,我只顧著跟小淮說話,把這事給落下了……」

  蘭姐兒點點司徒二的腦袋,說道:「你咋不把耳朵也給落下了。」

  司徒二卻不管不顧了,嬉皮笑臉的,一口吹滅了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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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四章 院試風波

  司徒暘究竟是被這群幫閒給毒害過的,當年流水一樣灑出的銀錢,養活過不少人,幫閒不念舊情也念些財情。三五日後,司徒暘便搭上了小殷五爺這根線。

  隔著簾布,司徒暘讓人問小殷五爺:「千金酬一笑,新人換舊主,殷五你入行也不短了,多的是找你帶路的主子,怎麼惦記上別的了?」

  「這位爺,誰會嫌錢多往外推不是?」殷五厚顏無恥應道,「您自個既然看出了端倪,便只當小的是個賴著臉的眼前風,不予理會就是了,給我個冷臉我也能明白爺的意思,乖乖讓開……您家的小爺只管辦自己的事,我呢巴結幾句,退下來照舊領這份銀子,豈不是兩相其好。」

  「少在這裡給我賴賴唧唧,是誰叫你辦的齷齪事?」

  「爺是個不缺銀錢的主兒,想撬開我的口也不難。」殷五說道,「只是,便是我說出了上一家,爺順著藤摸過去,不知道要折上幾折才能找到正主,還未必是個真的……這京都城裡,花幾個錢是小的,動了歪心思才是大的,照我說,爺不如想想招惹了哪個,也比從我這問話強。」

  這幾句話有些道理在。

  殷五是個兩面三派的,甚麼誠實守信在他眼裡就是個屁,又言道:「爺若是點個頭,我便當今日甚麼都沒發生過,照舊逮著機會便恬臉靠上去,小爺們左右不過聽我說些廢話……爺若是不肯,我也識趣,掙不著這份銀子就算了,只是對家瞧見了,指不定又要從其他地方動心思,叫您應接不暇,爺您說是不是?」

  哄人的話術一套接一套。

  這話聽著,簡直是貼心貼意地替司徒暘著想。

  司徒暘本就吃過虧,豈會再被哄了去,他只裝作聽到心裡去了,叫人給殷五賞了好些銀錢,又叫人同殷五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小的明白規矩,若是透露半個字便叫我殷五無子無孫,淒慘致死。」殷五一臉實誠應道。

  把殷五放出去之後,司徒暘叫人暗地裡盯緊殷五,他算計的正是這殷五貪得無厭,會兩頭吃。

  反復摸查了幾日之後,司徒暘發現這條線真是曲之又曲,折之又折,換了好幾個中間人,最終才指向安平郡王府。

  司徒暘來到伯爵府,把結果同裴少淮講了。

  裴少淮先是感謝司徒二,隨後又沉思了片刻,道:「因為三姐的事,安平世子再是盛怒……可他如今究竟不在京都,而在保定府練兵,手長亦有所不及,不見得是他安排人做的。」

  「再安插個人進去查查?」

  裴少淮搖搖頭,道:「哪裡還用得著查,總不過是那兩姐弟,拿安平郡王府當擋箭牌罷了。」又道,「眼下院試在即,也沒時間同他們計較這個,我與津弟、言成會將這場戲先演下去。」說不準對方看準的就是這個時機,不好這個時候鬧起來。

  「你萬事小心些,明日我須得先回練武場了。」司徒暘略帶憂色道,「若是有甚麼急事,打著我名號去同我老子說,也是管用的。」

  「我省得,姐夫放心罷。」

  ……

  燎沉香,消溽暑,風荷舉。

  五月下旬,日頭燥熱起來,順天府城裡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學子,府貢院周邊的客棧一應住滿。甚至有許多百姓專程把自家院子騰了出來,就地做起了生意。

  參加院試的人數,可見一斑。

  數年積攢下來的童生,有老有少,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一二歲,只要過了府試正場,皆能報名參加院試。而這三千餘名童生裡,最終能上榜成為秀才的,不過五十餘人而已,近乎百中留一。

  無怪讀書人熱忱於此,實在是這秀才功名是頗具誘惑力的——得了秀才便踏近鄉紳之列了,免徭役,不賦稅,高民一等,不跪縣官,進可繼續參加鄉試爭功名走仕途,退可位居縣城當廩生里正謀營生。

  裴少淮暗想,他巧是投胎投進了伯爵府中,衣食無憂,若是不巧投成農門庶民,少不得也要仰仗秀才的好處才能過些安生日子。

  這段時日,段夫子單獨教導裴少淮,令其文章筆力更上了一個層次。段夫子言道:「少淮,院試難度雖陡然上升,但歸根結底仍屬『童試』中的一環,旨在考察學生的天分和文章筆力,主考官素來以『快、短、明三字衡文』為判卷標準,你可記住了?」

  「學生都記住了。」裴少淮應道,「快,答卷需快,早交卷可勝一籌;短,文章一句一珠璣,要避免長篇大論;明,文章旨意明了,避免隱晦難懂。」

  科考之道,雖只有六場大考,可每一場的要求都有所不同。

  「善。」

  ……

  院試開考的前一日,六月初七,安平世子帶著一分隊人馬歸京,說是要向聖上稟報保定府練兵事宜。

  保定府是京都南下門戶,其守軍意義非凡。安平郡王爺是皇家旁支裡的旁支,是眾多郡王裡少見帶有軍功的,頗受聖上信任,故此賜正二品都指揮使之職,分管司內練兵、屯田事務,鎮守京都南戶。安平郡王爺若是沒有這皇家血脈,恐怕早當上保定府副總兵了。

  安平世子在其父親手下任職。

  裴少淮還在家中收拾考試所需的一應物件,聽聞安平世子歸京的消息,心間咯噔一下,明日便要院試了,他擔憂此等關鍵時候來者不善。可又想,科考是朝廷的教化大計,安平郡王府便是再有權勢,也不敢明面裡動甚麼手腳。

  眼下考試為重,不能分心。

  翌日四更天裡,裴少淮收拾妥當,同以往一樣,由裴老爺子親自送他到府貢院參加考試。

  方方登上馬車,便遠遠看見前頭街上有火把光影,又傳來不小的動靜,一呼一喊的,好似在搜查捉拿甚麼人。

  這條街是伯爵府趕往貢院的必經之路。

  裴少淮心一沉,結合安平世子昨日歸京之事,心中已經猜到了大半,千防萬防,沒想到安平世子會選在這個節骨點上動手腳。他額間冒了冷汗,又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吩咐道:「長舟,你先過去打探發生了甚麼。」

  不能莽莽衝過去,不然被攔下,就真的脫不了身了。

  不一會,長舟匆匆忙忙跑回來,焦急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道:「都是些大頭兵……好似說有幾個兵帶著兵器從軍營裡逃了出來,躥進了這一帶,京都之內,事關重大,要先封鎖這一條街,一一搜查。」

  趕在這樣的節骨眼,在這個地方,發生這樣的事,這顯然是個幌子,為的是拖延時間,耽誤裴少淮入院考試。即便不能完全攔住,也能擾亂裴少淮的心緒。

  不能明著來,就扯個由頭暗地裡使壞。

  裴老爺子焦急,才知曉一個空頭伯爵,真遇到急事,在權勢面前根本無施展之處,他道:「孫兒,這是沖著咱們伯爵府來的……眼下來不及找將軍府解圍,別無他計,你趁著天黑,從小道裡摸出去罷。」

  長舟熟悉各條小巷,勢必能帶著裴少淮出去。

  裴少淮也是如此想法,點點頭。

  「大哥,且等我上馬車,隨祖父過去,你再走罷。」裴少津站出來道,「既然是沖著大哥來的,我與大哥長得有幾分相似,先過去讓他們攔下,能讓他們放鬆些警惕。」

  裴少津望向長兄,又道:「夫子說,大哥是人間三月桃花芳菲,學問已經到了時候,院試一定能成的。」

  兄弟二人對望著,眼神中都透著堅毅——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們。

  馬車緩緩向大街駛去,待老爺子和裴少津被攔下,長舟帶著裴少淮趁著夜黑,鑽進一條小巷中,繞了出去。

  ……

  ……

  所幸伯爵府離貢院不算太遠,雖沒有馬車,但裴少淮步子放快一些,總算是趕在天亮前到了貢院外。

  也幸虧裴少淮素日裡是個注意鍛煉的,快步走了數里路,除了出了一身汗,未覺得有大不妥。

  裴少淮對長舟道:「我既已到貢院,不用再擔心我,長舟你現在去府衙,無需擊鼓鳴冤,只需同衙差們透露道,不知道哪來的大兵在城東動刀子到處搜查,而後離開就是,衙差們自會再報府尹大人。」

  「少爺我省得了,你快快進去罷。」

  裴少淮來到貢院南門,發現只剩十數個人在排隊,搜身點驗工作已經接近尾聲。同他一起結保的四個人,估計先行點驗進去了,在裡頭等他一起唱保。

  他正打算上前排隊點驗身份,卻聽聞身後有人喊道:「小公子且慢。」

  回頭一看,是一個身穿藕色麻衣,長相周正的農門學子,約摸十七八歲,大抵也是剛趕路過來,身前汗津津濕了一片,只聞他善意提醒道:「院試點驗嚴格,是要寬衣解帶的,小公子剛出了一身汗,若是不慎吹了晨風,夏日著涼,一會鬧肚子或是頭暈腦脹,還如何有心思答題?眼下時辰還夠,不若先歇上一歇,擦擦汗。」

  面帶笑意,眼眸純樸且真摯。

  「謝兄台提醒。」

  裴少淮覺得有理,從包袱中找了兩塊帕子,仔細將汗水拭去,乾爽了不少,心緒也平靜了不少。

  趁著歇下的片刻,裴少淮重新點驗包袱裡的物件,發現獨獨少了毛筆,猜想是趕路時從包袱裡滑落了,沒有注意。

  他面露窘態,打算到衙差那求助一二。

  這時,一旁的農門學子注意到裴少淮的窘態,遞上了一支毛筆,言道:「不知小公子平日裡用慣了甚麼樣的,這是我多帶的毛筆,硬毫的,小公子若是不嫌棄,且先拿進去備用著……等開考後,貢院裡頭也有巡賣的,到時再換稱手的也不遲。」

  又道:「為了方便衙差們點驗毛筆,我把頂上的小蓋撬去了,筆桿裡頭是空的。」科考借筆這種事,確實是要慎重一些的,這名學子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

  裴少淮前世用慣了硬筆,所以平時練字時,用的正是硬毫。

  他雙手接過毛筆,拱手誠意道:「再謝兄台援手施助。」

  時辰差不多了,兩人上前排隊點驗進場,而後分開了,裴少淮拿著筆後知後覺,才想起自己還未問人名諱,有些自惱,考完可如何答謝人家。

  只是考試在即,他顧不得多想甚麼,坐在座位上趕緊拋空早上的這些事,整理心緒,進入到備考狀態中。

  津弟說得對,沒有人能阻止他們兩兄弟。

  ……

  ……

  考場之外,城東出現「逃兵」之事還在繼續醞釀著。得了風聲的衙差們,很快便去查探了情況,並趕回府衙稟報張府尹。

  在這順天府裡,皇城之下,聖上尚且說過「皇城治安之事,當屬順天府尹之責,皇宮不得插手干預,越俎代庖」,要不怎麼說順天府是另一個刑部呢?

  而安平世子竟敢越過張府尹,完全沒有任何知會的情況下,公然在城東動兵封鎖搜查,簡直是不將張府尹放在眼裡。此事若是沒鬧大,不叫府衙知曉,後續各退一步也就罷了。

  可長舟來通風報信了,張府尹又是個直性子。

  「查清楚沒有,是何人旗下的兵卒?」張府尹厲聲問道。

  「回大人,是安平世子昨日帶回京的,數百號人,駐紮在城東郊外,說是回京向聖上稟操練之事的。」

  張府尹怒意更盛,罵道:「他是個哪門子的世子,就敢在這京都裡撒野?」

  又罵道:「但是個親王生的,都算郡王,如今京都裡一窩一窩的,他一個世子算個老幾,也敢在我的地盤動粗?」

  又吩咐道:「派人去教司坊搜一搜,但是他們的人,都給我抓起來,隨我一起送去城東。」

  張府尹帶過兵,也明白那些有個一官半職的,是個甚麼德性,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哪有不出動的?

  「是。」

  這些人常日操練,與常人有異,要抓他們,倒也容易。不過兩個時辰,衙差便拿回數十號人,向張府尹復命。

  張府尹穿上官服,坐上轎子,叫人用鐵鏈拉著那幾十號人,浩浩蕩蕩往城東的駐營地去。

  兵營之外,安平世子見此情況,已知道大為不妙,叫人去尋老王爺出面解圍。老王爺到來之前,他只能硬著頭皮出去,笑嘻嘻迎接張府尹。

  張府尹根本不跟他寒暄,厲聲道:「聽說世子在城裡找逃兵,巧了,我叫人去搜查,發現這些人佩戴著軍令牌,卻沒穿甲胄,想來就是世子要搜查的逃兵了,特此親自給世子送來,順帶邀個功。」

  又問身邊人:「兵營之內,逃兵當如何?」

  衙差應道:「依大慶律,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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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五章 早梅

  鐵鏈哐啷哐啷響——數十個被牽鎖著的兵卒一聞此言,站都站不住,癱軟了一片,個個面露懼色,惶恐不已。

  又見股股尿漬淌出。

  他們大多是安平世子的得力部下,在行伍裡是個小頭目,手底下管著些人。此次跟著世子回來,重歸京都繁華,豈能按捺下躁動的心,免不了要到煙柳巷裡「小教坊」風流一回。世子見怪不怪,沒有束著他們,只叫他們早些回來,不要誤事。

  誰料天才剛亮,順天府的衙差踹門而入,流水般將他們抓拿起來。

  原以為府尹大人牽著他們過來,不過是以「管教不嚴、做派奢靡」為由,下下安平郡王府的面子。法不責眾,等回到兵營裡略受小懲就過去了。

  不成想,張府尹開口就給他們扣了好大一頂帽子——逃兵。

  逃兵是要就地正法的,豈有不懼之理?他們當中已經有人跪地磕頭,慌忙之下一派亂語,說自己只是換了身行頭出去廝混,並非逃兵,求安平世子救他們一命。

  哀求聲連連。

  安平世子豈知會鬧到這等地步。因裴若竹的事,他覺著伯爵府不識抬舉,故意給他不堪,自己被下了臉面,於是想仗著自己手下有人,逢此節骨眼刁難刁難伯爵府,好叫他們知道厲害。他四更天裡叫人攔的街,天沒亮就趕緊撤回了,陣仗不算大。

  這京都城裡,世家大族讓家奴守衛刁難磋磨人的事多了,怎麼到他就能鬧到順天府衙去呢?伯爵府的馬車是攔住了,可也惹了一身騷。

  安平世子急著應對眼下的困境,顧不得深思旁的,若是部下一應被處決了,他往後還如何立足?安平世子咬牙擠出笑來,迎到張府尹跟前,解釋道:「府尹大人,都是誤會,誤會。哪裡有甚麼逃兵,不過是夜裡路黑,有幾個迷迷糊糊的跟丟了,一頭撞進深巷子裡走不出來,早便找回來了……沒有逃兵,沒有逃兵。」

  他想大事化小。

  又指了指那數十個兵卒,道:「至於這些個偷摸出去廝混不長進的,府尹大人只管交給我,我必定稟父親大人狠狠懲治他們,直到府尹大人滿意。」

  可安平世子打錯了主意,那句「父親大人」在張府尹耳中聽起來尤為刺耳,神色更冷,問道:「哦,沒有逃兵?」

  頓了頓。

  世子當即察覺到氛圍不對,張府尹的話透著寒意。

  張府尹厲聲問道:「既然沒有逃兵,皇城之內,世子夜半三更無緣無故叫人攔截搜查正景大街,是想謀逆嗎?」

  這「逃兵」本就是安平世子的一塊遮羞布,他卻自己扯了下來,怪不得張府尹給他扣帽子。

  「張府尹慎言。」安平世子面露懼色,眼看一樁報私仇的小事,鬧得越來越大,他在張府尹面前毫無應對之力。

  正當這時,「張府尹駕臨,有失遠迎。」一道沉穩的聲音傳來,正是從郡王府匆匆趕來的老王爺,他步履急中帶穩,面帶春風,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老王爺滿含歉意道:「犬子行事莽撞,給張府尹添了麻煩,本王來給張府尹賠罪來了。」

  且不論老王爺的郡王名頭,單是都指揮使一職,正二品,也是比順天府尹高出整一級的,可老王爺沒有半分仗勢的意思,態度十分謙和,只希望張府尹不要把此事鬧得更大。

  張府尹臉色和緩了幾分,但語氣依舊冷冷,道:「王爺,此事非同小可,絕非給順天府衙添麻煩而已,若是不管制不懲戒,豈不是人人都敢在這皇城裡頭攔劫鬧事?百姓惶惶而城內不得安定,皇城之內尚且如此,天下又會如何?」

  又凜然正義道:「承蒙聖上囑托,令本官治理京畿要地,恕本官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必定要將此事上奏朝廷,稟明聖上。」

  老王爺知曉張府尹沒再提謀逆一詞,已是退讓了半步,萬幸之幸,他趕緊承話道:「此乃張府尹職責所在,理應如此,理應稟明朝廷由聖上定奪。」他面露羞慚之色,繼續道,「是本王教兒無方,闖下大禍,本王明日便進宮向聖上請罪,請聖上革去逆子之職,貶去官身,在府中禁足,絕不包溺。」

  安平世子聽聞此話,面目抽動,滿是不甘,顯然不滿父親這樣的決定,可又不敢在父親面前插話,滿腔憤恨只能咽著。

  老王爺瞥了一眼那些癱在地上的兵卒,又同張府尹道:「這些不長進的,到底是吃了不少公糧,殺了可惜,不如降其戶籍,謫發為屯軍,張府尹以為如何?」

  屯軍,身份連佃農都不如,世世代代。

  「既是王爺的人,便是王爺的事,與我無干。」張府尹甩袖,帶著衙差揚長而去。

  但此事還未結束。

  安平郡王府,書房之內。

  世子帶著憤懣與委屈,打算央求父親,萬萬要替他在聖上跟前求情,保他一官半職,道:「父親……」

  只是,世子方方張了張口,便聽見一記響亮的「啪——」,老王爺奮臂一抽,給了他狠狠一巴掌。

  老王爺是領兵打仗之人,這一巴掌完全沒收勁,世子被抽飛撞到牆上,嘴角冒血,但他馬上爬了起來,跪在老王爺跟前。

  世子知道父親真生氣了,這很嚴重。

  老王爺怒罵道:「你腦袋是摁在糞坑裡被驢踢了嗎?你是不是急著要替我捧靈位上貢了?我叫你帶人回京,是讓你在聖上跟前操練兵馬以邀功,不是叫你上趕著給順天府送功勞的。」

  他們這樣的人家,想保住一份軍功本就十分不易,沒想到抗住了外面的虎視眈眈,刀子竟從裡面往外捅的,如何能叫老王爺不生氣。

  繼續怒罵道:「張令義也是你能惹得起的?他進士出身,又曾謀職兵部,文有諫官讚他風骨,武有兵部稱其膽識,得聖上重用,這樣文武通吃的人,你也敢在他面前耍心思?我若是不早點到,你是想把我腦袋也摘下來送給他頑?」若是不因為兒子,老王爺不至於在張府尹面前如此低三,如此下頭。

  「一個三十多的人了,你就不能有你弟弟的一半長進?」老王爺恨鐵不成鋼道。

  「孩兒只是想叫人刁難刁難伯爵府,不曾有大動靜,也不曾做甚麼出格的事,誰知道會驚動到順天府衙,許是哪個仇家專門盯著孩兒……」

  「這還不夠出格?你要捅破了天才算出格?」老王爺捏著世子下巴問道,「你同伯爵府有甚麼怨,值得你把腦袋繫在褲腰上?」

  老王爺平日裡忙於軍務,很少管後宅之事。

  世子垂頭,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興許他自己也知道這個理由很不體面。

  「我叫你說!」

  世子這才說一句藏一句地把原委道了出來。

  老王爺窺一見全,被氣得胸脯一上一下起伏,一甩手,從另一邊給了兒子一記耳抽,怒罵道:「不知所謂的玩意,腦子全長褲襠裡頭了。」

  「以家族為重,以家族為重,我說得嘴都冒泡了,也不見你聽進去一句。」老王爺道,「你以為裴家給你生個嫡子出來是甚麼好事?你以為你那老丈人是個簡單的?我早暗裡跟你說過,生不出來更好,你是聽不明白還是不把我的話當話?」

  「從今日起,你給我安安分分在家閉門思過,休叫我知曉你出去惹事。」

  老王爺丟下一句話,甩袖離去,胸間一口悶氣始終無法排出去。

  ……

  ……

  貢院裡,裴少淮自然不知曉外面發生了這麼多有趣的事,事態的發展甚至超出了他原先的預想。

  他熟悉《大慶律》,知曉安平世子此等行為可大可小,最易讓人詬病,故此才會靈機一動,叫長舟去府衙透個風聲。

  此時,裴少淮已經平靜心緒,把早上經歷的這些事拋諸腦後,一心一意解題答卷。

  院試報考人數眾多,主考官唯趙督學一人,不可能像縣試、府試一樣連考五場,而是精簡為兩場——正場、再覆。

  每場考一天,以日落為準,結束考試。交卷時,收卷官會依次在卷面記上序號,從前往後排放,若是兩人文章水準相當,則取用早交卷者,故此才有「爭頭卷」的說法。

  正場裡,考生需作《四書》文兩篇,本經文一篇,共三篇八股文,最後帖詩一首。

  再覆,則考策問兩道,論兩道。題目數量有時也會做些調整。

  因主考官和同考官要評閱數千份卷子,看萬餘篇文章,加之他們要游走在各郡之間,先後把北隸屬各府郡的學子都考完,精力有限,極難做到從從容容評卷。所以那些庸長、隱晦難懂的文章往往不受待見,反倒是短快明了的文章易出彩。

  每篇文章以三百餘字為宜,長了短了都不好。

  這些標準,段夫子都已跟裴少淮說過,裴少淮這段時日試練時,也是照此標準執行的。

  大宗師出題時,一般會出一些「小題」,給足考生發揮空間,以免限制其筆力。何為小題?即字數少,簡短活潑,可以從不同角度引申。

  譬如說,裴少淮所考的這場院試,只見題牌上兩道四書題寫著——

  其一,歲寒。

  其二,信書。

  第一道題目出自《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1]。講的是嚴冬時候,萬物凋零,唯見松柏樹木挺拔不落,以此喻人,讚頌那些居於厄境當中堅強不屈的君子。

  第二道題則出自《孟子‧盡心下》,「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2]。亞聖呼籲讀書人們不可盲目聽信書中所言,而要邊學邊加以分析,才能融會貫通。

  這兩道題講得都是君子品行、讀書修為,於裴少淮所言沒有太大難度,破題斷然是不會出錯的,時間主要花在斟酌言語上。

  隨後,巡考官放出帖詩題,牌上寫著「故作小紅桃杏色」。

  裴少淮平日裡最喜看唐詩宋詞,一是陶冶情操,二是在枯燥的八股文裡消遣一二。他當即認出了此句源於蘇軾所寫的《紅梅》,詩人少見地將梅花比作少女來寫,讚其風骨,又多了幾分俏皮。

  此句出得不算偏,但有些學子平日裡讀詩不多,或是忽略了沒有記下,恐怕也容易理解錯。畢竟,鮮有詩人會將梅花寫得如此嬌俏,用「小紅」「桃杏」等詞來營造意境。

  裴少淮輕笑笑,已經猜到會有不少人倒在這道帖試題上。

  梅花的詩句,裴少淮平日裡曾寫過不少,此時只需謄寫下來,稍加潤色即可成,他寫道:

  一樹寒棒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

  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銷。[3]

  取名《早梅》,他沒寫梅花的紅和俏,改寫早梅的白與潔。畢竟破題只需緊扣「梅」即可,在上千篇字字寫紅梅的詩篇裡,潔白的早梅或許能吸引到考官的眼球。

  這次,帖詩一題他走的是「才情」加「投機取巧」的線路,因為他想要一個好名次。興許此前他曾有過「考上秀才即可」這樣的想法,可歷經數次遭人刁難之後,反倒激發了裴少淮的求勝心欲——

  你愈是想攔住我,我愈要跑到最高的地方,叫所有人都看得見我。

  梅花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文人騷客踏雪而來,我欲當那凌寒而出的一束早梅,誰都掩不了我。

  ……

  農門學子贈予裴少淮的那支筆,裴少淮原先用著有些生疏,愈用愈順手,等巡考官巡賣毛筆時,他已經打好了草稿。於是裴少淮從巡考官那裡買了兩支稱手的毛筆,上手寫了一下,挑了一支最好的,才開始把文章往卷子上謄抄。

  字跡沒有受到影響。

  夏日炎炎,坐在考棚裡,能聞到棚頂稻草曬乾之後散發的那股燥氣,令人心思浮躁,熱汗漣漣。裴少淮也在一身一身地出汗,但他一直穩著心神,只不時拿帕子擦擦手心和額上的汗水,而後繼續謄抄文章。

  字體工整,略帶鋒芒,一卷抄完沒有出任何差池。

  日晷上,針影已經指向申時,裴少淮剛剛抄完卷子。頭卷馬上被人搶先奪了,但裴少淮並不著急,而是再檢查了一遍,最後以排在第二十八位交了卷子,隨後收拾好行囊,跟隨其他考生離開了貢院。

  ……

  貢院外,裴少淮手裡拿著那支毛筆,在南門邊上靜靜等候著,他心想,既然是在此處遇見的那位寒門子,他應當也會從此處再出來罷。

  早上他從家中一路小跑著來到貢院,路上奔波,情急慌亂之下,心緒不穩之時,能得陌生人在身後提點一句「緩一緩」,這份善意很是難得,值得他當面再道一聲謝。

  若是沒有那句「緩一緩」,興許他不會停下來再點驗物件,自然也不會發現毛筆滑了出去,進場之後只會更加被動,原本就被打亂的心緒,進而會變成急躁……這場考試恐怕也就不成了。

  「緩一緩」,好比是那——「姑娘你先別急」「我們幫你一起想想辦法」「你等一下,我送你過去」……

  只可惜,不知那寒門學子是從其他門出去了,或是比裴少淮早交卷,裴少淮等到日落西山考試結束,也未能等到那寒門學子出來。

  伯爵府的馬車來了,裴少津瘋跑過來,先給了大哥一個大大的擁抱,問道:「大哥,考試一切都妥當罷?」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一切都好。」

  他捏著那支筆,對弟弟說:「大家都辛苦了,其他的咱們回家再說罷。」

  那寒門學子有緣自會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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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論語‧子罕》

  [2]出自《孟子‧盡心下》

  [3]唐‧張渭《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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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六章 院試案首

  歸至伯爵府,因兩日之後仍有一場「再覆」,裴家人未敢貿然將安平世子後續之事告知裴少淮,以免叫其分心,等到考完再議也不遲。

  裴少淮見家人個個都面露擔憂,欲言又止,知曉他們在擔心今早之事是否耽誤了他作答,抑或是擾亂了他的心緒。他放緩神色,輕鬆笑笑,寬慰家人言道:「今日四更天裡,雖遭人暗中作梗,一路奔波,但總算是按時抵達了貢院……我在貢院前歇息了片刻,平復下來,後續作答一切無虞。」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保守估計道:「私以為卷子作答得不錯,有六成的把握。」

  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裴少淮梳洗完,吃了些羹湯、粥食,打算到書房閒看一會兒書,再回房休息。

  裴少津見大哥能如此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高興佩服之餘,對段夫子在芒山觀說的那番話有了更深的理解,暗想今日之場景若換作是他,他恐怕難以做到如此,便是有滿腹才華,施展不出來又如何?

  ……

  兩日之後,裴少淮趕往貢院才加再覆,這次一路暢通無阻,再沒遇到甚麼半路攔截、故意刁難,裴少淮順順利利完成了考試。

  只可惜,裴少淮還是沒有再遇見那名農門學子。在兩三千人的考場裡,想要再遇見一個人,確非易事。

  院試結束,要等十餘天後,貢院才會告示長案。

  裴少淮從家人口中得知張府尹親自出馬,狠狠治理了一番安平世子,安平世子偷雞不成反倒差些把自己埋進了雞窩裡,實在叫人心情暢快。

  又聽說,連安平王爺都出馬了,才勉強把此事揭了過去。而世子被禁足,也說明了老王爺的態度,伯爵府短時間不用再擔心世子出來找麻煩。

  張府尹會把事做得這麼徹底,態度如此強硬,是有些超乎裴少淮意料的。他心中讚嘆,張府尹果然是久經官場的老謀算,一出手便精準拿捏住世子的把柄,做得滴水不漏。

  裴少淮馬上找來林氏,言道:「勞煩母親替我備一份禮,孩兒要前往順天府衙同張大人請罪。」

  好端端的突然說要去請罪,把林氏嚇得不輕。

  裴少淮趕緊解釋道:「那日,我情急之下叫長舟去通風報信,原是想借順天府衙鎮一鎮安平世子,從未料想過府尹大人會親自出馬,狠狠教訓了安平世子。順天府衙想要查明長舟的身份,不是甚麼難事,自然也能查到孩兒身上。如今院試已結束,孩兒倘若還待在家中裝聾作啞,不免叫人以為是孩兒故意挑起事端,引鷸蚌相爭,小小年紀就懂得算計府尹大人……是以,孩兒須得主動請罪。」

  林氏當即明了,可又擔憂道:「淮兒你這一去,豈不是明晃晃告知安平郡王府,這件事是你通報的?」

  「既已鬧到這個地步,還怕他知曉這個?」

  「我這便去準備。」

  ……

  順天府衙中。

  小吏通報之後,張府尹見了裴少淮。

  衙房內,裴少淮規規矩矩行禮,將事情原委,包括自己的私心、謀算,從頭到尾一五一十道出,不敢隱瞞一絲一毫,最後道:「小子假借府衙之力為自己算計,請府尹大人治罪。」

  聽其所言,張府尹臉上並未有太多的情緒起伏,便說明裴少淮來對了。

  張府尹讓裴少淮起身,寬言道:「本官身為一府之長,需治一方安定,你能不懼權勢,派人來報信,乃是替本官分憂,何罪之有?」

  「小子謝府尹大人寬恕。」

  張府尹早便查明了事情經過,裴少淮考完試之後來認個錯,張府尹是斷不可能怪罪他的。裴少淮倘若不來,張府尹如何作想則未可知了。

  從府試,再到去歲末大宗師考核,張府尹從未掩飾他對裴少淮的賞識,今日亦是如此。張府尹轉言道:「上次在大宗師跟前,論兵糧之事,我聽你所言所論,似乎言之未絕,意猶未盡,有意在外人面前藏瑜,今日我想再聽聽你的見解。」

  「請府尹大人賜問。」

  「大慶之初,立民兵萬戶府,寓兵於農,以緩軍餉之憂,置屯三百九十四,開地千八百四十六頃。」張府尹說完,才問,「說說你的見解。」

  這是在問裴少淮如何看待大慶設立軍屯之策的。

  所謂軍屯,即賦予部分軍戶屯種田地、上交稅糧的職責。大慶以武力建朝,建朝之後,大批衛所士卒駐守在西北疆、南疆,數十萬大軍若是空吃俸祿,恐怕難以長久。為了解決此難題,朝廷下旨,凡是駐兵之處,半數軍戶衛守城池,半數軍戶間屯拓荒,以事農桑。

  張府尹又道:「此間唯你我二人,你不必設防。」

  這個問題太過犀利,即便是不設防,裴少淮也要好好斟酌才能應答,沉思半晌後,裴少淮言道:「軍屯之策,利不在緩軍餉之憂,而在於邊疆建城,大批軍戶居於城中。」

  意思是——朝廷實行軍屯政策,最大的好處其實不是生產糧食,而在於建了城池、軍屯,軍戶們像老百姓一樣在當地生活。

  張府尹聽聞此話,眼睛亮了亮,繼續聽裴少淮解釋。

  「大慶子民,所到之處,即為疆土。」軍戶們在西北疆住下,就像是一株株草扎根在那裡,穩穩地守住了疆土,裴少淮又道,「北虜喜好隨水草遷徙,軍屯之策在於穩、在於牢,可以抵禦矣。」

  張府尹微微頷首。

  然則,接下來的話,才是裴少淮真正想說的,他言道:「然兵不貴多,貴於精,多而不精,只會給朝廷給百姓帶來沉重負擔。軍屯當中,軍戶長期苦於賦稅,勞於田務,豈可稱之為精兵強將?此乃其一。」

  「其二,屯兵身份卑微,尚不如佃農,大量軍士冒死出逃,其弊端可以窺見。」

  「故此,朝廷急於解決餉糧之困,不斷在軍屯上押籌碼,小子以為並非良策。」

  隨後,又以長城九邊為例,江南、成都富饒為例,指出民富方能國強,層層遞進。

  裴少淮畢竟從異世而來,實在難以去苟同軍屯之策的弊端。

  他的話顯然說進了張府尹的心裡,只見張府尹望著裴少淮的神情,宛若是挖到了一顆明珠,欣喜不已。

  張府尹問道:「此見解從何而來?」

  裴少淮訕訕,終究還是被問到了這個問題,他只好掩飾道:「小子在家中,常常旁聽父親、夫子、姐夫等長輩探討時策,耳濡目染,得了些見解……但從未實踐過,都是紙上談兵而已,讓府尹大人見笑了。」

  這番話還算說得過去。

  「我之所見,與你略同。」張府尹說道,「你若是能秉此初心,耕讀不輟,往後必定能有一番成就。」

  「謝府尹大人指點。」

  ……

  貢院裡,「苦事撤堂連下夜,燈光朱字兩模糊」,批卷工作緊張進行著。

  彌封官先將院試卷子與府試或縣試卷子作對比,看考生字跡是否一致,又查看有無記號,一切無虞,才會封好卷子,送到同考官處批改。

  院試畢竟只是一場「童試」,考生又多,基本是不會謄抄、對讀的,而是直接批改。

  最終,裴少淮的卷子無疑被薦為前十之列,由大宗師掌讀後,最終給他們進行排序。到了這個時候,就不單單看文章了,還要考慮考生平日裡的名聲、每年歲考的成績等等。

  那些平日裡就頗具詩才,名聲在外的考生,即便是考試失誤了,有名聲加持,也還有上榜的機會。

  一切都還看大宗師如何決定。

  ……

  六月下旬,貢院門外放榜。

  只見榜上填著——第一名宛平縣裴少淮,第二名大興縣賀涵學,第三名大興縣江子勻,第四名宛平縣裴少炆……

  彼時,經過府試、歲考和平日詩會,裴少淮在順天府學子中已小有名氣,倒也蠻多人知曉他的身份,知曉他方方十二歲。

  於是可聽聞榜下有人在議論道:「果真是得過大宗師、府尹大人稱讚的,與眾不同,少年才俊,年僅十二歲便能力壓眾人,高奪案首之名。」

  只是這話怎麼聽都有一股酸味。

  院試案首是大宗師親點的,他們不能明說甚麼,卻可以夾槍帶棒,諷刺一番,以抒發不中之鬱鬱。

  又有道:「賀涵學因為丁憂,耽誤了四年,多出四年的學問,依舊敗在他人之下,恐怕也是一肚子苦水矣。」

  「這江子勻是哪家的公子?怎沒聽說過?竟能壓過尚書大人的幺孫。」

  「好似是大興縣前幾年的縣案首,不知為何現如今才參加院試,或許也是因為丁憂罷。」

  不過,這些風言風語很快便席捲一清,因為依照規定,院試前十的卷子是會張貼公示的,以表大宗師判卷之公允。

  且看裴少淮的破題——其一,「鶴鳴九皋,聲聞於野,君子之品,成不可掩。」運用《詩經‧小雅‧鶴鳴》和朱子《詩集傳》,一同完成「歲寒」的破題,點出君子的品性如同翔鶴之鳴,勢必會為世人所知曉。

  又見其《早梅》,平仄韻律無誤,意境最佳,前十的卷子裡,獨論帖詩一題,無人能出其右。

  且不論裴少淮已得大宗師、府尹大人的賞識,單單看文章、看卷子,裴少淮也理應拿下這個案首,靠的是真才實學。

  方才含沙射影之人,只能掩面而去,否則其他人拿此與他上綱上線,他很難下得了台。

  ……

  裴少淮帶著長舟出來,看到自己拿了第一,難免欣喜,打算回家迎接衙差報喜。

  正打算離開的時候,卻看到榜下有個熟悉的身影,身材板正,著藕色麻衣,不正是那日碰見的農門學子嗎?

  又聽到周邊人紛紛同農門學子賀喜:「恭喜子勻兄奪得第三名,大宗師賜廩生,可入府學。」

  裴少淮心道,原來他便是第三名江子勻。

  江子勻臉上喜色與焦急相摻,他草草應付周邊人的祝賀,似乎有事急著離開,等裴少淮擠過人堆過來時,江子勻已經走遠,不知拐進了哪條巷子裡,不見蹤影。

  正當裴少淮遺憾再次擦肩而過時,長舟言道:「少爺,要不咱們先回伯爵府罷,報喜的衙差很快就要出發了。」

  裴少淮忽想到,衙差知曉考生的暫住地,跟著報喜的衙差豈不是就能找到江子勻?

  至於伯爵府那邊,祖父祖母和母親會接待好的,稍晚一些回去也無不妥,裴少淮當即與長舟上了馬車,讓長舟跟上第三個報喜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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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七章 江子勻

  城西北一隅,小道越走越窄,青磚石路小橋斜,馬車已不便通行,裴少淮與長舟只好下車步行跟隨。

  江子勻竟租住在如此偏遠的民戶家中,只差沒出城了,無怪那日他到貢院也出了一身的汗漬。

  「大慶縣江子勻江公子,可是租住在此?」報喜衙差問道。

  民戶們團團圍觀,一男子舉著手擠身出來,興奮喊道:「那讀書郎租住在某家中。」趕緊到前頭引路,帶衙差們找到了江子勻。

  柴房小院雜草生,院外石板布青苔,江子勻囊中羞澀,不僅租住得偏遠,租住在民家,還是租住在閒置無人的柴房裡,只比流浪街頭稍強一些。

  一身麻衣,青年書生江子勻便倚在柴門外等候。

  見此,那幾個負責報喜的衙差臉上有些沉沉,最前面那一位李差頭想了想,還是笑著走了過去,核對江子勻的路引之後,高聲賀道:「恭喜江公子院試榜上有名,位列第三,督學大人賜廩生!」並遞上喜報。

  輕薄一張紙,是沖破困厄、洗脫俗苦的開始,江子勻接過喜報,雙手微顫,臉上既有欣喜,又有些訕訕,向李差頭回禮道:「辛苦諸位官差大哥跑一趟了。」

  「職責所在,再祝江公子青雲直上,步步高升,金榜題名。」言罷,差頭打算帶人離去,免得叫這位窮苦書生太難堪。

  可周遭圍觀的那些百姓卻不甚識趣,一湧上前跟著賀喜,扯著江子勻的袖子討喜錢。

  哪家讀書郎得了秀才不拋喜錢的呀?

  正是這時,長舟擠了過去,湊到江子勻耳畔說了幾句話,江子勻順著長舟所指望去,看見了不遠處靜候的裴少淮,江子勻這才對長舟點了點頭。

  「江秀才請幾位官爺們喝茶,官爺們跑一趟辛苦了。」長舟先掏了幾兩碎銀,靈巧地塞進了李差頭的袖袋中,又道,「還望官爺們替江秀才多美言幾句。」

  「職責所在,職責所在。」

  長舟又攔住了那些討喜錢的百姓們,喊道:「都有,都有。」掏了幾把銅板子,遠遠地拋在院子外,又喊道,「大家伙沾沾江秀才的喜氣才氣,兒孫出人頭地。」

  等到人散盡了,裴少淮才走過來。

  「江同學,我們又遇見了。」裴少淮作揖,又自我介紹道,「宛平縣裴少淮。」

  「原來是裴案首!」江子勻驚訝之意露於言表,一時間竟忘了先感謝裴少淮替他解圍,而是暢言道,「我在榜下看了裴同學的文章,單粗粗看了破題幾句,便可窺見氣清詞雅,尤其是『歲寒』的破題,用典之妙,叫人佩服。」

  又趕緊轉言道:「瞧我這嘴,只顧著論文章了……鄙人羞慚,錢囊羞澀境地窘困,讓裴同學見笑了,感謝裴同學方才出手相助,不知花費銀錢幾許,好叫我回家籌備,盡早歸還。」

  裴少淮笑應道:「正場那日,我不也叫子勻兄見了窘態嗎?」

  至於歸還銀錢,裴少淮已猜到江子勻是個自尊心強的農門子弟,不喜受施於人,若是說強加贈予反倒不美。

  試想,江子勻能有如此才華,居於院試第三,即便家中再是貧寒,只要他肯向族長族紳開口,總不至於要住破柴房、掏不出喜錢。唯有一個解釋,他獨處且倔強著,好似那磚石之下的一枚種子,頂著萬鈞之力也要冒出頭來,露個尖。

  才會如此敏感。

  於是,裴少淮讓長舟把數報給了江子勻,又笑呵呵打趣道:「看來,子勻兄下個月的廩膳廩俸,我可以提前預定一份矣。」

  江子勻位列第三,直接計入全縣廩生之列,從下個月開始可以從縣衙領取廩生俸祿和糧餉,免了徭役賦稅,他的生活應當會改善很多。

  江子勻神色鬆快了許多,應道:「理應如此。」

  兩人又聊了些學問,算是相互認識了。

  江子勻贈予裴少淮的那支毛筆,就放在不遠處的馬車裡,可裴少淮心中暗暗決定,先不急著還了,總是需要些由頭,才能再與之相遇。

  歸去路上,長舟有些疑惑,遂問道:「少爺為何對這位江秀才如此感興趣?」

  「段夫子曾言,窮困學子,無學堂所容,無師友教化,無書卷鑑學,無有識者舉薦,最易受到湮沒。在如此境地之下,仍能出人一頭,可見其才學之精,攻讀之勤。」

  沒有好的族學,沒有好的夫子,沒有足夠的典籍,也沒有人替他們宣揚名聲,相比於書香門第,寒門學子在科考一道上確實更難有所成就。

  也有出了名的,許多都是初顯鋒芒之後,有伯樂相助。但更多的是沒有機會露出鋒芒。

  長舟被自家少爺文縐縐的話給說懵了,不好意思撓撓後腦勺。

  裴少淮用俚語解釋道:「英雄不問出處,才俊不論貧富。」當然,後一句是裴少淮自己杜撰的。

  裴少淮注意到長舟臉廓比少年時硬朗了許多,突然意識到長舟年歲不小了,遂問道:「長舟,你跟我有七年了罷?今年……」

  「少爺,小的今年十九了。」

  「該說親了罷?」裴少淮與長舟閒聊,又道,「回頭我叫母親安排人,去官府把契子銷了。」

  「少爺,別。」長舟急道,「少爺讓小的再多跟你幾年罷,多學些本事,我老娘說,過個三五年再娶妻也不遲。」

  「你縱是不跟我了,伯爵府也少不了你的位置。」

  「那不一樣。」長舟得意道,「這京都城裡,秀才舉人皆不少,可十二歲的院試案首,唯有少爺一個,少爺你讓我也跟著長長臉。」

  又滿是憧憬道:「等我湊夠了銀兩,打算在城西買個小兩進,再讓我老娘從城裡替我說親。」

  等主僕二人回到伯爵府,報喜的衙差早走了,裴少淮的喜報也早被裴老爺子裱了起來,掛在祠堂偏房牆上,比裴秉元當年的喜報更顯眼一些。

  ……

  隔日,大宗師在貢院裡辦宴,上榜的六十名新晉秀才悉數參加。此宴雖遠不能比鹿鳴宴、瓊林宴,卻也十分重要,一來是向大宗師行門生之禮,二來是感謝大宗師辛勞多日,為大宗師送別餞行。

  於學子而言,宴上若能得大宗師指點一二,或是能讓大宗師留個印象,督學期滿,大宗師回到翰林院裡,在同僚面前美言舉薦,對於後面的秋闈、春闈大有助益。於趙督學而言,他身為座師,喚場下數十人為門生,大慶朝尊師重教,此「師生之情」雖淺薄,但也不失為一條人脈。

  好大一張網下去,誰能料得會有幾條大魚呢?

  裴少淮又見到了江子勻,江子勻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秀才服,不甚合身,卻掩不住他的一身風華才氣,兩人相互點頭致意。

  裴少淮也見到三堂哥裴少炆。裴少煜年二十二屢試不中,若不開智,恐怕是要止步於此了,今日裴少炆獨自一人前來,神色有些鬱鬱沉沉。場上有不少世家子弟識得裴少炆的身份,故意上前與其攀談結交。

  宴席開始,裴少淮站在正前方,帶著眾人向大宗師行禮,齊喊道:「門生拜見座師。」

  宴席過半,到了大宗師指點文章的環節。按規,前十者大宗師會一一點評,後面的名次,則隨緣,隨性而發。

  點評至第四份卷子時,大宗師剛剛語落,裴少炆便追著問道:「大宗師,學生的文章緣何只落第四?」求勝欲顯露於言表。

  這樣直接的發問,等同於懷疑大宗師判卷的公允,場下之人皆屏息不敢言語。

  趙督學心有不快,可他畢竟是個老官場了,知曉裴少炆背後是吏部尚書,不好當場生氣,於是隨意尋了個由頭,道:「辭藻華麗然見解不足,平仄工整然句有庸詞,尚可再上三層樓。」

  裴少炆不滿這樣的評價,還欲再問,卻見趙督學拿起第五份卷子,言道:「孟皁上前聽評,此文……」沒有再給裴少炆機會。

  裴少淮暗想,不知尚書府是如何教養這位三堂哥的,有求勝心本不是甚麼壞事,可以督促自己更進一步,可像裴少炆這樣「興師問罪」的,求勝不成反倒得罪人……不可取矣。

  又想到,按照時間推算,這位三堂哥出生之時,裴尚書已在工部幹得風生水起,而後,後來者居上穩坐吏部尚書之位,此時更是隱隱有入閣之勢……或許是朝務繁重,疏於管教這個幺孫了罷?又或者是裴尚書節節升高,孫子便借勢居高臨下,外人多捧其臭腳?

  如此看來,再而衰,三而竭,也是有幾分道理在的。

  裴少淮只當是看了場熱鬧。

  ……

  月餘,裴少淮領到宛平縣衙送來的廩膳,老太太還特地叫人送去後廚,給全家人做了一頓飯。

  裴老爺子在祠堂裡供奉了幾碗白米,告慰祖先道:「先祖有靈,景川伯爵府第七代嫡長裴少淮,從今日起受朝廷糧餉,供齊家之食……鳴鐘食鼎,積代衣纓,可盼矣。」

  大抵意思是說,第七代的裴少淮十分長進,已經開始掙錢養全家了……

  裴少淮本覺得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如此,可當他看到祖父一邊禱告,一邊哭得老淚橫流,只好閉言,規規矩矩跟著祖父跪拜先祖。

  又過了幾日,江子勻送帖拜訪,親自到伯爵府歸還了「所欠」的銀錢。

  江子勻換了一身靛藍的棉布直裰,整個人看起來更精神了,也能看出他的生活已改善許多。

  裴少淮邀請江子勻到書房內探討學問,末了,裴少淮言道:「子勻兄應知曉我的本經取了《春秋》,精力有限,把《周易》給冷落了,理解不夠透徹。子勻兄以《周易》為本經,想必筆記中有其獨到見解,不知子勻兄能否將筆記借與我參讀一二?」

  選了本經,不代表其他四經不用學。

  交換筆記,是學子間交流學問最常見的法子。

  江子勻爽快應道:「自然沒有問題。」周易潔淨精微,確實與江子勻的性子很是相符。

  裴少淮也贈了幾本書籍給江子勻,言道:「歷屆三鼎甲會試所作的文章,素來難求,我有幸收集到一些,子勻兄或可以拿去一閱,興許能有些收獲。」

  江子勻取出方布,仔細將書卷包好,可見其對這幾本書的看重,他拱手道:「博見為饋貧之糧,謝淮弟贈閱。」

  「子勻兄言重了。」

  ……

  此後,裴少淮陸陸續續知曉了江子勻家中的情況。

  江子勻原生於一個還算物阜殷實的農家,是家中長子。江家祖輩留有十餘畝水田,農閒時候江家還會到城裡做些鹵水豆腐的生意,歲末賦稅後仍有富餘,江父江母便將長子送至族學開蒙。

  誰料,天降人禍,江子勻十四歲時,江父江母夜裡收攤歸家時,途經林間小路,遭了賊人,隕了性命,此後,一家之擔便到了江子勻肩上。

  上有老祖母,下有一弟一妹,叔伯對其水田虎視眈眈,每年交完賦稅,還要花銀子免徭役……這些年江子勻過得很不輕鬆。

  幸好族學夫子器重他,不管他何時來到學堂,都肯教其學問。

  丁憂期至,江子勻勉強湊足了請廩生作保和報名的銀錢,決定搏上一搏,便有了後面的這些事。

  裴少淮唏噓,原以為江子勻只是吃穿用度緊張些的尋常農家子,未料及還有如此淒涼身世。又感慨,如此境地還能守住本心刻苦學習,實在叫人敬佩。

  更顯難得。

  ……

  ……

  三秋夜裡驟然變寒,一宿秋雨簌簌,等到白日裡,卻又陡然放晴,秋高氣爽。

  繼裴少淮得了院試案首之後,景川伯爵府又有兩個好消息。

  其一,竹姐兒托人傳出消息,因侍讀有功,孫皇后親提其為正七品女史,任典言之職,是同批女官當中提得最快的。雖只是記在尚宮局之下,任個虛職,實則仍為伺候順平公主,但皇后對她的器重可以窺見一二,其他女官、宮女自然跟著對其敬重了許多。

  所謂「侍讀有功」,不外乎是順平公主又得了聖上的誇讚,並給公主封賞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我聞薔薇露,香豔作紅色」,此事起因在薔薇露。此香露自西域傳入,乃是以薔薇花卉,作蒸酒之法得花汁,存於瓷甌之中,芬芳撲鼻,素來受文人雅士、貴女小姐所喜愛。

  近段時日,此物傳入宮中,迅速傳開,各宮各院皆想方設法求得薔薇露,順平公主亦是如此。

  正直豆蔻年華,自然偏愛此等香美之物。

  竹姐兒與其他女官、宮女不同,不是想著如何得到薔薇露,用來取悅貴人、主子,而是又想起了徐大人提點的那番話——聖上素來躬行節儉,重視天下農桑而不喜奢靡。

  她以為,薔薇露或許在奢靡之列。

  竹姐兒折轉了好幾道,從御書房門口的小太監嘴中知曉了答案——「容飾之資,徒啟奢靡耳」,這是聖上的親言。

  聖上秋日設宴,與百官同賀大慶朝今年風調雨順,百姓良田豐收,食飽穿暖。諸位皇子、貴妃、公主,亦參加了此宴。

  宴席上一切都好,唯獨一事讓聖上不喜——宮廷當中氤氳著一股濃濃的薔薇之香。

  順平公主上前獻禮,其一為一壇桑葚果釀酒,其二為一套蠶絹做的衣物,不過織得有些粗糙,與蘇絹、杭絹差得遠了。

  順平公主言道:「歲初,父皇給各宮送來了桑樹苗與蠶種,用心良苦。只是兒臣愚鈍,手腳不夠靈巧,雖每日澆灌然桑樹並不茂盛,所養的蠶蟲也只產出數斤白絲而已。此酒為兒臣夏日採摘桑葚釀製,此袍為兒臣秋日穿梭織成,值此慶賀豐收宴上,特獻給父皇,權當是兒臣今年交的一份功課,還望父皇不要嫌棄。」

  聖上聽後,十分高興,連連鼓掌大呼:「善!」一連三聲。

  又言:「若是天下臣民皆能如此,盡心盡力以事農桑,何愁食不果腹,衣履不齊?」

  「平兒你做得很好,雖果酒不夠醇甜,絲絹不夠順滑,然你的心意朕能體會到,你身為公主肯俯身事農桑,為各宮做了表率,如此功勞理應封賞。」

  指著其他妃子、公主道:「莫要把時日精力都耗在奢靡之物上,應當多向平兒學習,但有閒暇時候,體驗民間疾苦,方能知曉爾等富貴來之不易。」

  最後,聖上下旨,將江南一處盛產桑葉、絲織業繁榮的屬地,提前賜予順平公主作封地。

  一位公主能得如此肥沃的封地,莫說是其他公主們,就算是皇子,也多有羨慕。

  作為此事的幕後籌謀者——竹姐兒,隨後被皇后召見。

  孫皇后本想給竹姐兒連升兩級,可竹姐兒跪恩道:「謝皇后娘娘封賞,然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微臣不敢貪功,懇請皇后三思。」

  於是最後只封了七品典言。

  ……

  第二件好事,則是裴秉元所治理的玉沖縣,拓荒的田地皆有收成,加之朝廷免了三年賦稅,縣上的百姓有了足夠的糧食過冬,是大功一件。

  東陽府知府上奏了此事,朝廷有賞,裴秉元自從七品升至正七品,再也不比其他知縣矮半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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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八章 斗篷

  歲二十四節氣,立冬剛過,小雪即至。

  小雪的前一夜,未有一絲前兆,北風呼嘯而來,窗外嘶嘶聲響,直到夜半才漸漸安靜下來,千家萬戶酣睡殊不知屋外已是鵝毛大雪紛飛。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夠早,也下得夠大。

  卯時初,裴少淮醒來,好奇今日為何不聞雞鳴聲,起身掌燈披上衣物,同往常一樣推開窗戶散一散屋裡的悶氣。「咯吱——」方才拉開鎖竅,兩扇窗戶便借著風力支開,一股寒氣迫不及待湧進來,凍得裴少淮直打噴嚏。

  寒風托了雪花飄進來,落在燭台上、書案上,慢慢融作冰水。

  裴少淮趕緊把窗戶合上,搓一搓暖手,這才發現書案上的硯台都結冰了,小凹槽中好似一潭墨鏡。

  長舟端來了炭爐子,又端來熱水,屋裡頭飄著一層水汽,這才慢慢暖和起來。

  「今年的雪下得真早,好大的一場雪。」長舟嘆言道,「我去灶房打熱水,一腳探下去,都沒過腿肚子了,少爺今日出門可要多穿些。」

  讀書到天明。

  等到天大亮,裴少淮穿了一件水波色文襖,又披了斗篷,同津弟一起,照舊前往徐家上課。

  「冷不冷?」

  裴少津點點頭,道:「晨讀時,小娘替我添了兩個炭盆,身子才暖和一些。」

  「這場雪屬實是來得太急了。」裴少淮道。

  兄弟二人到了徐家,看見徐言成正帶著小廝往學堂裡端炭火盆子,徐言成無奈笑道:「許是昨夜書堂的窗戶沒關緊,我方才進來,才發現硯台都結了好厚一層冰,書案也是凍得要緊……」

  老阿篤推著段夫子過來,段夫子見此情形,言道:「罷了罷了,『小雪雪滿天,來年必豐年』,小雪時節,十年都未必能見這麼一場豐雪,今日不若去樊園半湖亭裡賞賞雪罷。」

  三個少年面露喜色。

  僕從們收拾好炭盆、溫酒爐子等行當,馬車便出發了。

  路過集市,大雪似乎並未消退百姓的熱情,鋪子裡攤子上,比往日還要多熱鬧幾分。這個時節霜打過的果菜,一車車地運進城,又很快散入到各家各戶中。

  行至郊外,路畔皆是連片良田,良田覆雪白茫茫一片,又見田間有許多黑點。等馬車靠近了,才發現是農戶們在田間翻耕田壟,幹得十分起勁。

  裴少淮心中感慨,「小雪封地地不封,老漢繼續把地耕」,俚語誠不欺人,趁著瑞雪把地翻耕了,凍死蟲卵,把雪水埋進土裡,來年才能有個好收成。

  湖畔,樊園的景致比平日裡更加通透高遠,湖的對面亦是茫茫一片,連到天邊,唯有樊園裡的朱紅牆最是矚目。

  老阿篤用爐子煮了些甜酒,絲絲酒香散出來,驅走了幾分寒意。

  「你們也嘗嘗。」段夫子道。

  一杯溫熱的甜酒下肚,在這寒冬裡果然暢快,無怪古來歷代文人騷客皆喜愛溫酒言歡賞美景。

  「這是件雅事。」段夫子道,「讀書人,是離不得雅的。」

  段夫子眺望眼前雪景,問道:「觀此情此景,你們三個首先想到的是哪一句詩?……少津,你先來。」

  裴少津起身作揖,應道:「回夫子,小子沒有悟得雪景的神韻,唯想到冬日裡的傲梅,故此想起朱子《次韻雪後書事二首》裡的那句『前時雪壓無尋處,昨夜月明依舊開』。」

  「凌寒而出,月夜綻放,傲且倔強。善!」段夫子道,又問,「言成,你呢?」

  「若論雪景,小子只能讚一句高潔,可眼前又有湖景,便叫我想起夏日裡的鷺鷥,其白羽與雪景十分相襯,故有牧之先生的『驚飛遠映碧山去,一樹梨花落晚風』。」徐言成道。

  段夫子評價:「善,奇思妙想。」

  看雪還能想到夏日的白鷺鳥,確實角度清奇,但又韻味十足。

  輪到裴少淮了,他說道:「小子想到的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句中無雪,卻又通篇都是雪。」

  段夫子頷首,評價道:「江天一色,心思遼闊無邊。」

  段夫子繼續道:「趁此雪景,今日我同你們講講八股文之文風。八股文興起已久,寫的人愈多,愈可窺見其套路手法,然則,心思若是為功名所惑,致力於科舉速成之術,未曾通經學古,此道是走不長遠的。即便過了秋闈,也會在春闈折戩沉沙……考官批卷之時,要求文章『清真雅正』,觀其文風以辨其人,從字句可以觀其心性,擇優錄用。」

  「清真雅正,此乃當今天子所言。」

  「清,即文風醇正,準確理解聖賢義理;真,即情真意切,不出狂言假語,字字句句從心;雅正,即引經據典,不可亂用俚語僻義。」

  「少津,你最善引經據典,然文風清冽還欠缺一些。言成,你心思通透,常常另闢蹊徑,然文章詞句不夠雅,不夠正。少淮,你的文章比不上你的心思……」

  「謝夫子教誨。」三個小子行禮道。

  ……

  ……

  午後,裴少淮從樊園歸家,見到申嬤嬤在院子裡忙活著,指揮丫鬟小廝將一車車的果蔬往地窖裡搬。

  「淮少爺今兒這麼早回來了。」申嬤嬤道。

  「夫子提早散學了。」裴少淮回應,又問,「嬤嬤,這是忙活甚麼呢?」

  申嬤嬤得意道:「小雪醃菜,大雪醃肉,這剛打過霜的團菜,最是搶手,我叫直接去莊子裡拉了幾車回來,比從外頭買能多省幾十個錢。」

  閒聊幾句之後,申嬤嬤又對裴少淮道:「四姑娘進來身子有些不爽,我在灶房煨了些雞湯,給淮少爺也熬了一盅,淮少爺記得喝。」林氏平日裡忙著打理府上事務,平日裡多是申嬤嬤在料理朝露院的吃食。

  「姐姐怎麼了?」裴少淮急問道。

  「淮少爺先別急。」申嬤嬤意識到自己的話叫裴少淮擔憂了,解釋道,「只是有些脾胃不好,食欲不振而已,這幾日吃得少……等過了這陣寒氣就好了。」

  裴少淮才鬆了口氣,隨後去了英姐兒的偏院。

  ……

  逢玉軒中。

  沈姨娘執起剪子,剪斷細線,終於做完了幾件斗篷,舉起來端詳——雪狐毛領,浮著暗紋的緞面,披上去必定能御雪擋風又暖和。

  還頗為滿意。

  恰是這時津哥兒散學歸來,沈姨娘把他喚來,親自把靛青色的斗篷給津哥兒繫上,正好合身,道:「大夫人送了張上好的雪狐皮子來,白得亮眼,趁著冬日來了,我便將它裁成了四條,縫製了幾件斗篷,叫你們出門穿著禦雪擋風。」

  又拿來另外兩件斗篷,道:「你大兄素來喜歡沉一些的顏色,這件靛藍的是給他的,你四姐性子活潑些,我給她做了件鵝黃緞面的,你一會記得給他們送過去。」

  津哥兒應道:「小娘,我知曉了。」

  最後,沈姨娘才拿起榻上餘留的那件竹青色的斗篷,仔細折疊好,打開一個大木箱子,整整齊齊放了進去。

  檀木箱子裡頭,有帕子、春裙、夏裙、秋裙……一套套都是竹姐兒最喜歡的樣式。

  沈姨娘沒有落淚,只是默默自言道:「大夫人每月能給她遞些銀錢進去,大件的東西卻送不進去,只得先替你阿姐疊放好,等她回來再穿。」

  半晌,又道:「也不知道你阿姐現在身段變沒變,等她出宮,小娘縫製的這些衣裳她穿著能不能合身……」

  不是沈姨娘不想哭,而是哭多了,這樣的默默而言更是尋常事。

  津哥兒眼眶有些紅,走過來安慰娘親,道:「小娘放心罷,阿姐心思剔透又要強,她會照顧好自己的……上回不是說,她又被皇后娘娘賞賜了嗎?」

  「我就是怕她總受賞賜,遭人妒忌。」

  「孩兒一定好好念書,考得功名,以後叫小娘和阿姐再不用擔驚受怕。」

  「傻孩子。」沈姨娘輕撫兒子的臉,說道,「你考功名是為了更大的前程,小娘無需你如此,阿姐更是無需你如此,你只需遵照自己的本心就很好了。」

  ……

  ……

  好幾次了,裴少淮發現,只要自己不去徐家上學,閒暇上街一趟,那小殷五爺必定能準時準點地在街上與他相遇。

  這不禁讓裴少淮心底生寒,他已經知曉了殷五的目的,這點不假……可他的行程是如何透露出去的呢?

  總不能是派人在伯爵府大門日日守著罷?

  這日,裴少淮特意從後門悄悄出去,在酒肆裡,照舊還是遇見了小殷五爺。

  「淮小爺今日好雅致,又叫我們遇著了。」殷五嬉皮笑臉湊上前,道,「這家酒肆我熟,要不要小的替淮小爺推薦幾道好菜?」

  裴少淮招招手,喚來小二,道:「聽他報菜。」

  這反倒把殷五給整懵了,詫異問道:「淮小爺今日不趕我走?」換做以往,裴少淮啐他一句,他便識相離開了……可還從未見過裴少淮搭理他。

  「我縱是次次不搭理你,你不也照舊回回湊上來,頂甚麼用。」裴少淮佯裝無奈道。

  「那是,那是,清的還是清的,渾的還是渾的。」小殷五爺言道,「淮小爺是個清流,小的是個渾透了的,哪裡有食就往哪裡飛,死不要臉湊上去。」

  「不過,我是個識趣的,小爺若是不喜,直言便是,小的絕不找麻煩。」又言道,「我這是地地道道的幫閒,懂規矩,和那蒼蠅似的遠遠見著便能聽見嗡嗡聲,小爺嫌棄,懨懨臉色揮揮手,小的自就飛走了。有那些體面極了的,幹的是咱一樣的活兒,卻叫你看不出來,走到哪都還是個富貴公子哥,淮小爺要防的,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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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三十九章 內鬼

  聽了小殷五爺好一番「表忠心」的話,裴少淮既知一時半會兒撕不下這貼狗皮膏藥,乾脆佯裝頗感興趣,順著殷五的話,說道:「幹的都是一樣的活計,便都是蠅蟲,哪還有貴賤之分,難不成他們是鍍了金的蠅蟲?」

  「裴小爺果真是好學識!這金蠅蟲用得真是妙,活靈活現。」殷五挪了挪杌子,很自然地坐了下來,將圓頭折扇置於桌上,把身子倚近裴少淮低聲道,「金蠅蟲專門挑金蛋蛋下手,但凡能有一條縫,牠都能叮出個窩窩來,偏偏臉上寫著兩個大字,左邊是『風』右邊是『雅』,袖口裡卻藏著另兩個字……」

  聲音越說越低,顯然在賣關子,小眼神兒四處張望,裝出一副說甚麼了不得秘事的模樣。

  站在一旁跟隨伺候的長舟,已經聽得入了迷,眼珠子直跟著殷五在轉。

  連裴少淮都不得不感嘆,這小殷五爺手法爐火純青,既懂得揣測他人的心理,勾起人的求知興趣,又懂得適時吊人胃口,循循善誘,步步為營。

  雇傭殷五來「勾搭」裴少淮,這幕後之手恐怕也是花了好一番心思。

  做戲便要做足了,裴少淮打開自己的折扇,掩掩嘴,好奇問道:「哪兩個字?」

  殷五卻沒回答,而是虛抽了自己幾巴掌,言道:「瞧我這嘴,說錯話了……甚麼金蛋蛋黃蛋蛋的,小的可沒半分說裴小爺也是個蛋的意思。所謂『溫然如美玉,文以武兼之』說的就是裴小爺,您是塊潔白無瑕的美玉,秀外中慧,往後可是要金鑾傳臚的,失言了失言了。」

  「無妨,我不是計較這些的人。」裴少淮面露喜色,催著問道,「那袖中到底藏的甚麼字?是『庸』和『俗』?」

  其實裴少淮知曉答案,只不過今日想與殷五切磋切磋演技,看看究竟是誰把誰套了進去。

  「非也非也。」殷五搖搖頭,順手要斟酒卻發現手邊沒酒壺子,遂問道,「裴小爺喜好甚麼味的曲居士?」曲居士即是酒,殷五今日說甚麼話都是文縐縐的。

  「我喝茶,你隨意點就是。」

  「夏喝青茶冬飲黃,裴小爺你喝點溫的。」殷五招手喊道,「小二,給裴小爺來盞君山銀針,記著要用雪頂白盞,可別污了茶氣。再來一壺金華酒,告訴掌櫃是我點的,別打糊弄人的心思……裴小爺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茶上了,酒也上了。

  裴少淮呷了一口,彎彎眼,讚嘆道:「溫潤入口,茶香四溢,好茶。」

  殷五關上房門,連飲了好幾杯金華酒,一副壯了膽的模樣,才湊到裴少淮耳根旁說道:「那袖子裡藏的兩個字,是『官』和『財』,那小金蟲子權勢大得很哩,真是世風日下矣……」

  裴少淮張張嘴,望向殷五,驚訝道:「當真?」

  「自然是真,小的哪敢說這個來唬裴小爺?」殷五感慨道,「不過這些歪門邪道,終究是比不得裴小爺科舉正道,小的等著看裴小爺他日高升,出手好好整治他們。」

  「他們都有些甚麼能耐,竟能讓世家子們流連忘返,順了他的意?」

  殷五繼續道:「外頭的小謠唱得好呀,官家未必有的,閣老卻有,京官未必有的,外官卻有,當官未必有的,富家卻有……總不過是那些兒牆上的掛,手裡的握,白日的口,牌局的鬥,夜裡的手,總之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世家子們上了癮,卻要名聲,藏著掖著,自然只能讓小金蟲子牽著走。」

  殷五又道:「他們還養有些青倌兒,過得比貴家小姐還舒坦,門前有柳,屋後有竹,冬日裡暖,夏日裡涼,唱得了曲兒,也吟得了詩詞,青絲素衣好似出塵絕世,柳眉蹙蹙叫人心生憐惜……但凡是世家子們喜歡的,他們都能叫揚州城裡養出來。」

  「哦——」裴少淮一副了然之態,手裡舉著筷子,卻一直沒有下箸,似是聽得入迷,道,「竟是如此,今日聽你一言,叫我往後要多長些心眼才是,免得叫人擄了還朝人道謝。」

  「是矣,是矣。」

  殷五吃飯也是斯斯文文的,下箸布菜有規有矩,想來是伺候人伺候多了,熟能生巧。

  明明一直在貪食美酒好菜,卻叫人一點沒看出來。

  殷五又道:「小的在裴小爺面前托句大的,我殷五絕不幹這些損人利己、有悖人道的事,出門在外替貴人們跑跑腿耍耍嘴皮子,不過是生活所迫,討個生計,換幾個錢養家中老母妻兒,萬不敢有甚麼壞心眼……貴人們手縫裡漏些許下來,小的便接著,貴人們若是一時忘了也不打緊,小的權當討了份貴氣。」

  言語間頗有幾分「義正言辭」,且又賣起了可憐。

  裴少淮又「進了」殷五的套,問他家中是不是發生了甚麼為難的事。

  「唉,不言也罷——」殷五帶著愁容連連推辭,又道,「豈能壞了裴小爺的雅興。」

  幾番推辭之後,才說出了家中的窮困潦倒,被迫放棄舉業出來謀生,希望幼子不要步他後塵,把門第傳承下去,之類之類。

  真乃編得一手的淒慘經歷,叫無知者動容。

  裴少淮取出一錠銀子,推到殷五跟前,少年意氣道:「今日聽你一番提醒,收獲頗豐,這是給兩個小侄買些筆墨紙硯的……」

  殷五沒有急著出手收了銀兩,而是仰頭有「痛飲」了好幾杯金華酒,才為難地將銀子掩入了袖口當中,看得裴少淮差些憋不出要笑出聲來。

  分別之時,殷五對裴少淮道:「小的只有些眼皮子、嘴皮子的本事,裴小爺但有用得著的,小的隨時聽候差遣。」

  ……

  馬車上,長舟甩馬鞭之時,腦子已經清醒了幾分,朝車裡道:「少爺,這殷五的嘴皮子可真厲害,若不是知道他是個幫閒的,我都要被他牽著走了,甚麼話到了他嘴裡聽起來都格外順耳,嘖嘖。」

  裴少淮懷疑伯爵府有眼線,但他暫時沒有懷疑到長舟身上。

  長舟雖知道他的行蹤,但總跟在他身邊,眼皮子底下哪有往外傳話的機會。

  「我見你方才聽得那般入迷,連叫茶都忘了,以為你醒不過來呢?」裴少淮揶揄長舟道,「我正想著回去以後,帶著你上縣衙裡解契呢。」

  長舟臉上露慚色,道:「叫少爺看笑話了,我想著那兩進的小院子,就不敢犯糊塗了……以後出來可要多長些心眼才行。」

  ……

  ……

  景川伯爵府朝露院。

  裴少淮找到娘親,沒有特地遣走下人,而是敞著門,同往日一樣向母親請安,又敘了些家常。

  「英兒這幾日身子仍是有些不爽,我少不了要分神,你自己要多注意身子。」林氏叮囑道。

  「孩兒省得了。」裴少淮又問道,「我昨日去看姐姐,她只說是胃口不好,可還有其他甚麼不妥的地方?」

  林氏略有些愁容,道:「確是只有些不消食,常有的事,可見她瘦了,當娘親的不免擔憂些。」

  「孩兒一會再去看看姐姐。」

  等到下人開晚膳時,小廝丫鬟都走開了,裴少淮才關門,說了自己近來總遇見殷五的事,又說了自己的猜測,道是懷疑家中被人安插了眼線,而且就在朝露院這邊。

  林氏驚怒中帶著內疚,她道:「都怪我平日裡只顧著操勞外事,竟忘了還有燈下黑,幸好淮兒你是個機靈的,不然娘親真就是犯了大過失了……」

  愈想心裡愈是後怕。

  那眼線若是個心狠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林氏想了想,又道:「既然是眼皮子底下出內鬼,我也不敢叫府上的人去查了,我明日去找你大舅,叫他從林府出些人偷偷盯著罷。」林世運是做生意的,商敵不少,平日裡遇得更多這樣的事。

  林家裡是有肯賣命的家奴的。

  裴少淮點點頭,道:「孩兒不敢聲張,後面這段時日還同以往一樣,除了上學,隔三差五才會出門……既然是通風報信,他必定會有露馬腳的時候。」

  ……

  隨後的時日,裴少淮正常出門上學,唯有提前散學時,才會外出逛逛,有時從前門出去,有時從後門出去,有時候去茶樓飲茶,也有時候上山采風,皆無定數。

  與殷五連著偶遇幾次之後,裴少淮與他也更熟絡起來,殷五總有數不盡的點子逗樂裴少淮,俗人劃拳喝酒,他便與裴小爺玩飛花令,他似乎辦的都是雅事,可那小曲雖唱得婉轉,詞句聽起來清雅,旨意卻是少女的春心。

  明明是小酒肆,卻能隨時叫出來個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樣有模樣的女樂,豆蔻年歲,盼目漣漣。

  抱得琵琶彈得古箏吹得竹笛。

  「今日又盡興了,果然是好曲子,詞句亦十分清雅。」裴少淮感嘆道。

  殷五笑道:「小的早說過了,只帶小爺做雅事聽清曲品好茶,絕不沾染那些令人嫌棄的,自不敢有悖初衷。」

  又道:「只希望能讓小爺讀書乏了時消遣消遣。」

  「對了,上回你說有個地方十分清雅,最適合寫詩,是哪裡來著?」

  「小爺若是有興趣,小的改日再帶您過去。」

  ……

  過了月餘,林氏告訴裴少淮都查清楚了。

  「自打你父親赴玉沖縣就任,我派了申大申二過去,我便瞧出來她心裡不爽,覺得我持家以後只厚用自己的人,薄了他們一家,她以為跟過去是吃香喝辣的?後來又三番五次叫我替她兩個兒子換些輕快的活計,我尋思著她是老太太身邊的老人,給老太太幾分面子,便順了她的意,沒想到換了兩次還是這不好那不好的,後頭還讓老太太說了我幾句……沒想到她一家竟敢有這樣的心思!」

  原來是老太太身邊的周嬤嬤。

  周嬤嬤自老太太嫁進伯爵府便跟進來了,一直伺候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持家的時候,周嬤嬤在伯爵府裡也是出盡了風頭,只叫下人把她也當半個主子供起來。

  林氏持家以後,周嬤嬤平日裡打著老太太的名頭花個甚麼錢辦事,都被林氏管著,她便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我說呢,去歲好端端說自己的大兒子瘸了腿,幹不得重活,只能去馬廄裡看看馬車,原來打的是這樣的主意。」

  「母親打算如何?」裴少淮問道。

  「既然找出來了,便也就不怕了,只是一時半會兒不能動他們,免得驚動後又安排個別的甚麼人過來,到時候更難辦。」林氏合算道,又言,「我正想著要編些甚麼風聲出來,叫她身後的主子露個頭,我好狠狠給牠來一悶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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