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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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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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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7 01:36: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章 雨夜赴考

  會試在春日舉辦,也稱春闈。

  前來參加會試的考生太多,二月初九開考,二月初八入夜就開始點驗進場了。

  偏生天公不作美,天色暗沉不見光,瀝瀝小雨寒刺骨,夜風一吹直鑽學子衣襟,寒意摧殘人。

  借著燈籠微光,只見許多考生的眼眸裡,與夜色一樣暗沉沉,臉色有些漠漠,又轉為一絲決意、倔意。那些年歲大些的考生,有的折返回了客棧,有的悵然躊躇轉為決絕,慷然奔赴考場。

  春雨潤如酥,但一場不合時宜的春雨,會讓這場本就煎熬的考試變得艱虞。

  裴少淮提著考籃,背著包袱,手撐著油紙傘,緊步跟著隊伍等候點驗,唱名入場。心道,天公造弄人,科考本就一個不斷自我選擇的過程,決定似乎只在於當前的這一瞬,而支撐決定的緣由,是過往的日日夜夜。

  裴少淮來得比較早,站在隊伍前列,很快便輪到他。實際上,相較於鄉試,會試的搜查鬆快許多,搜檢官沒有一一捏碎乾糧,也沒有讓少淮拆下髮冠,確認身上、包袱中沒有夾帶便讓他進第二道檢查了。

  一來,參加會試的考生都有舉人功名,二來,皇城底下的會試,營私舞弊者非革除功名而已。舉人已有入仕為官資格,頂著全家流放的風險搞些低級的行當,實在不值得。

  唱名後,裴少淮拿到空白的折卷,上頭已經蓋好貢院公印,檢查無誤後,他將折卷用蠟布包好,按號碼找到了自己的號舍。

  號舍狹窄,還有些潮濕,裴少淮先將半濕的外袍脫了下來,身上披著被衾,引燃炭火盆,驅去號舍內的寒氣,讓身子緩緩回暖。

  炭火盆絲絲火光,不時彈出幾顆火星,等到身子回暖了,裴少淮才開始收拾號舍。

  周遭的號房漸漸也有了聲響,考生們陸陸續續進場,這個過程將持續一整夜,裴少淮將案板與長椅並齊,鋪了一層布,披著被衾半坐臥著,嘗試入眠。

  閉上眼,為了遣散耳畔的雜音,裴少淮開始想些輕快的事,淺淺睏了一覺。

  翌日,天邊曙色微明,爐中炭火僅剩灰燼,裴少淮覺得身子和精神狀態尚可,舒了一口氣——多虧了平日裡的練體。

  九天九夜才過了第一夜。

  九天裡,考試分為三場,每場考三日,今日是第一場。

  相較於鄉試時,裴少淮多積澱三年,又南北間游學,經歷了諸多,是以心態較之平和了許多,知曉春闈難又不懼其難,大有舉重若輕之態。

  第一場考試考四書制藝題三道,五經經義題兩道,每篇三百字以上,不宜超過五百字。要將自己的見解、理解,濃縮於三兩千字以內,並不簡單。

  時辰到,題牌揭示,首先是三道四書題,只見上頭寫道:

  其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其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其三,「物皆然,心為甚」。[1]

  分別出自《論語》《中庸》和《孟子》,全部是正經的大題,沒有亂七八糟的搭截。倒也是,都已經春闈了,殿試前的臨門一腳,何須再靠搭截考察學子的基本功?

  能入場的都是南北直隸和各布政司的佼佼者,春闈是要從佼佼者中選出不凡者,文章見解氣度取勝。

  裴少淮沉思片刻,有了大致的思路。第一題意思是人可以弘揚道義,而不是道義來弘揚人,道理很容易明白,並不算難。

  裴少淮想,若是道可以弘人,豈非——學道者,人人皆可成為君子?只需廣修學舍,便可處處太平?道義,終究只是一樣「物件」,取來用之則有,視若罔聞則無。

  書卷中「道義」之詞常常有,但世間君子不常有。

  有了主意,裴少淮下筆破題寫道:「人行道而後有君子,國興道而後世太平。」對稱上下兩闕破了題意,並迅速進入論述,毫不拖泥帶水。

  關鍵字在於「行」和「興」,人唯有執行傳承道義,才能成為君子,於國而言亦是如此,人人是君子才能世世享太平。

  第二題出自中庸,講的是君子在他人見不到、聽不見的地方也保持戒慎。裴少淮會意一笑,這不就是自律、慎獨嗎?在江南游學的時候,他恰恰給小班的師弟們講解過慎獨。

  果然,為人解惑,有時也等同於為自己溫習。

  君子做事為的是自己,不為他人,即便無人看管監督,亦可成就大事。不求他人知曉,只求自己心安。

  科考看學問,學問憑功夫,功夫靠慎獨。若無如此秉性,讀書人如何度過十年寒窗?

  裴少淮破題寫道:「君子之行畏己知,慎獨之功在心安。」為人做事,瞞得過天知地知你知,唯獨瞞不過己知。

  第三道題出自《孟子》,若是只看這六個字,是破解不出任何意思的,還需回顧其前一句「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世間之物稱過才能知曉其輕重,衡量過才知道其長短,於是才有了題目中的六個字「物皆然,心為甚」。

  少淮亦順利破題。

  破題後,回觀三道四書題,裴少淮才明白了沈閣老出題的奧義——第一題重在論述治世,第二題重在論述品性,第三題則重在論述辯證。

  如此三者合一,才是沈閣老想要的不凡者。

  午後,舉牌的考官又巡到裴少淮號舍跟前,放出兩道五經題。裴少淮的本經是《春秋》,微言大義,他將題牌中的春秋抄了下來。

  其一,齊人伐山戎。

  其二,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

  《春秋》是一本史書,若想破題,首先要通曉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齊國未稱霸以前,深受山戎擾亂侵犯,現如今齊國成了諸侯霸主,想要收拾山戎輕而易舉,只可惜齊國距離山戎賊窩太遠,沒有後方保障,不好出兵。恰好北燕不堪山戎侵擾,派使臣向齊王求助,齊恆公趁機出兵,把山戎狠狠收拾了一頓,趕回了北境。

  這便是齊人伐山戎。

  如今慶國大統,周邊只有附屬藩國,最是避諱再談那些分分合合、縱橫捭闔之道。

  故此,裴少淮破此題只取了「師出有名」之意——齊桓王收拾山戎,既是一雪前恥,也是彰顯其軍力兵力。

  也由此知為何那麼少學子選《春秋》作為本經了,要背要記的史實最多,破題時容易找切入角度但也容易「踩雷」,畢竟一旦涉及國與國之間,就有許多要避諱的言論。

  說多了,說錯了,直接落卷。

  考試的第一日,少淮思路清晰,破題和構建文章結構都十分順利,等到快入夜時,五篇文章的初稿已成,隨後兩日潤色謄抄即可。

  瀝瀝春雨下了一整日,仍沒有要停的意思,裴少淮看著簷上暗沉沉的天,猜想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下來,只怕是要足足下夠幾日。

  等到入夜後,濕意寒意又深了幾分,連燭火的光都是霧濛濛的。

  有了基本判斷後,裴少淮臨時改變了原定的答題策略——只要雨水不停,他夜裡便不再答卷,攏共就這麼些題量,他有信心在白日裡把題目做完。

  夜裡安靜蓋著被子,烘著炭盆好好歇息,睡不著也不打緊,主要是為了保暖抵禦風寒。

  夜裡作答未必能提高文章質量,但感了風寒,文章質量必定急劇下降。

  是以,當貢院各號舍燭火通明,學子奮筆作答時,裴少淮早早熄燈躺下,那獨獨暗下來的小號舍尤為顯眼。

  巡綽官以為出了甚麼事,來來回回時,前去探看了好幾次,發現裴少淮真是在安靜歇息,便不再管了。

  第一場考試的第二天,裴少淮均分了木炭,保證到九天夜裡都有炭火,每每取暖時便順道把乾糧、水壺架在上面,熱乎了再入口。

  今日主要潤色文章,很吃學子的筆力。有的人見解好,但言之不盡,詞不達意,也難中式。

  那巡綽官是個年輕的小武官,精力充沛旺盛,負責巡管這一排號舍,總喜歡背著手在過道裡踱來踱去。

  就像後世考場裡有人在抖腿轉筆。

  所幸,考生們紛紛抬目望向他,眼裡帶著些幽怨,他便安靜了許多,站在過道中間,通視全場,不再來回踱步打擾考生應答。

  第三日的時候,考場裡開始有咳嗽聲。

  一旦入場,哪怕是病了倒了,不能作答了,也只能先抬到專門的房間裡,稍作照看,而不能提前出場。

  哪怕是敵軍攻城,只要沒打到貢院來,會試都不會中斷。

  現在連第一場都沒結束呢,這些咳嗽聲不是好的徵兆。

  裴少淮嘆息則已,卻也只能先顧好自己,他抽出一條素色絲巾,圍在了口鼻上,投入到謄抄卷子中。

  閒腕走筆如涓涓,揮毫落紙如煙雲,裴少淮寫的雖是館閣體,卻也有自己的筆鋒在,收筆時乾淨利索,整張卷子乾淨整潔。

  日落時候,第一場考試結束,巡綽官配合著彌封官收卷。

  這一夜,考生們不能離開貢院,也不能離開號舍,靜待第二場考試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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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場考試題目出自《成化二十年會試錄》所載,是真實歷史考題,作者破題水平有限,大家看個熱鬧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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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7 01:36: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一章 誥算策問

  二月十二日,會試的第四天,第二場考試開始。

  第一場的五篇制藝文章最重要,故學子們多將精力付諸於第一場考試,字字雕磨,等到第二場開考的時候,過半的學子已經出現疲態。

  裴少淮每日早睡,精神狀態尚可,但因號舍狹窄無法平躺安睡,他只覺得渾身酸疲,關節處磨得生疼。

  研磨硯台之餘,第二場考試的題牌公布。

  第二場要考「論」一道,三百餘字,誥詔表內科一道,還有判詞五道,今年外加算學題目一道,攏共八道題。莫看題量最多,實則第二場是三場當中難度最小的。

  裴少淮最是關注算學題,順眼望去,只見題牌上寫著:「述勾股之數理,例舉其廣用。」意思是闡述勾股的算法、原理,再列舉它的用途。

  難度適中,且是半開放式試題,給了考生們施展的餘地,並沒有專門為難考生。

  裴少淮心想,果然是久經朝堂官場的閣老,出題鬆弛有度,既達到了專程考算學題的目的,又不留讓人詬病的把柄。試想,沈閣老若是出了一道極難的算學題,過於生僻,能解答者寥寥無幾,不免會遭到敵派諫言彈劾,說他營私舞弊,故意出生僻題目。

  沈閣老考算學題,只是為了告誡天下學子分餘力學算科,而非為難他們。

  裴少淮曾編過算學書稿,簡述數理對他而言不難,例舉時,他寫道:「……勾股望測,以重表可兼測無遠之高、無高之遠……」隨後列舉了勾股定理在水利興修、用兵攻城、城池土木中的應用。

  隨後是誥詔表一題,考察考生文體格式和文字運用,最為避諱寫錯格式開頭、用錯字詞,謄寫時又要注意「臣」字比「君」、「聖」字小一號,但有疏漏者,不論文章優劣,直接落卷。

  會試的「誥詔表」題比鄉試更難了一層,往往會指定某一場景讓考生撰文,某個朝代某位名臣如何如何,請依此寫公文一篇。譬如今年的「誥」題為「擬唐以張九齡為中書令誥」,考的是唐誥。

  不僅要求四六對偶、文辭典雅,還要貼合古今事理,不得生搬硬套。

  意味著考生不僅要熟識各朝各代的文書格式,還要通曉歷史背景、明君名臣性情,才能將自己套入其中,寫出貼合題意的文書。

  這樣的公文可比後世的難太多。

  裴少淮專程練習過此道,亦知曉唐張九齡之功,遂沉思半刻,已有了腹稿,在稿紙上寫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原任中書侍郎張九齡,肩大任而不撓,握御戍穩勝算,任人唯賢,薦才有功……賜中書令一職,嫡子嫡孫奉祀生員貳名……」

  用詞不在於華麗,而在於準確雅正。

  此題只需不出差池,鮮有考官會計較其優劣,便也就是說,不求極致只求無錯。

  裴少淮筆力功底醇厚,寫出來的誥文自然也不會差。

  論、誥、算三題已經完成,第二場還剩下五道判詞題,天色將暗,裴少淮決定明日再做這幾道題。

  看到陰雨不停,裴少淮每日都會將乾糧架在炭爐上烘一烘,等摸起來乾硬無水後,再裝回袋中繫好,至於其他易潮易黴的吃食,他就沒有辦法了。

  入夜時候,周遭有人架起爐子做飯,有香氣傳來。只可惜,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裴少淮都不善於廚道,於是打一開始就決定只帶乾糧肉脯乾菜。

  夜半時候,號舍後邊,隔了好幾排的位置,先是傳來案板崩塌之聲,隨後無規則的掙扎摩擦聲,最後陡然大聲喘叫,沒幾息便漸漸衰弱下去,那案板上篤篤篤,篤篤……直至無聲。

  裴少淮驚醒。

  又見巡綽官帶著武差抬著擔架而來,很快低著頭抬走。

  裴少淮心跳漏了半拍,倒不是畏懼或是震驚,而是事實發生了身前,自然而然生出的一股寒意。他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不去想此事,並非全為了調整答題狀態,而是——不去想不去議,是旁人留給逝者的體面。

  翌日,陰雨停了大半日,貢院裡仍然濕漉漉的,但體感暖和了不少,有些本已病懨懨的考生,恢復了幾分氣色。

  大家都盼著這雨可以停下來。

  裴少淮開始做判詞題,按往日練習的速度,這幾道題他半日便能完成,離第二場考試結束還早,他可以慢慢寫。

  題目為:其一,磨勘卷宗;其二,隱蔽差役;其三,禁止迎送;其四,擅調官軍;其五,貢舉非其人。

  因會試是為了遴選朝廷官員,故考律法時偏重於考官法,而不似鄉試那樣偏重戶婚、賊盜、鬥訟、捕亡、斷獄等民法。

  這其中最難的應屬第五題,「貢舉非其人」,意思是——每年舉薦送到國子監的貢生,出現人與名不相符,或冒名頂替,或張冠李戴,或私下買賣。與後世屢屢爆出的新聞相似,某某頂替誰上了大學,用誰的資格做了某事,數十年後兩人人生大相徑庭,天壤之別。

  如何處罰,大慶律中有明確的規定。

  難不在於分析,而在於如何在兩百字內把所有的刑罰列舉全。裴少淮醞釀後寫道:「已除授者,發邊衛,未除授者,充軍終身……」這是對當事人的懲罰,分為事已成、事未成兩種。

  冒名頂替,可不止革除身份而已,是要流放的。朝廷視國子監生為人才產地,豈能容忍「貢舉非其人」,若人人效仿之,舉薦還有何用?

  除此以外,還有舉薦的官吏、受賄者、知情者、失察者,皆有章法可尋,按規發落。

  題目只有數個字,牽扯的律法可不少。

  第六日天濛濛不見日頭,主考官以水漏計時,簷上掌燈前,一聲鑼響由貢院中央傳出,四角又有武差響應同時敲鑼,全場皆鳴,第二場畢。

  裴少淮收拾吃食時,發現肉脯、乾菜雖未生黴,但已經軟塌塌,表面有些水漬。

  他是不敢再吃了。

  幸好,那一袋乾糧每日烘烤,並沒有變質,硬是硬了些,但可以飽腹扛餓。幾個沙皮梨一直放在案板上,也沒有變壞。

  裴少淮掂了掂一塊乾炊餅,為自己倒了杯茶水,坐下來細吞慢咽,甚至頓生了在號舍裡察觀天景的雅致——陰雲密布,濛濛而茫茫。

  他頗為慶幸,已經過了六日,身子無虞,可以順利考完全場矣。

  號舍內其他學子亦是如此想法,縱使是已經感了風寒的,只要前六日沒有倒下被抬出去,剩下這三日挨一挨就過去了。只要有了盼頭,精神頭都充足了幾分。

  裴少淮披著被衾入眠,心裡也有了些別的盼頭。

  二月十五日,第三場考試開始,試策文五題,考察學子對國計民生的觀點看法,出題之處廣泛,古有歷史,今有時事,上有天文,下有地理,山川湖海,皆有可能化為題目來考察學子。

  到了會試這一層級,策問文章愈發受考官重視,一來策問考得雜而全面,最易體現考生的為官本事,而非考察之乎者也而已;二來殿試中只考策問,考生若是連會試策問都答不好,又豈有參加殿試的資格?

  科考並非只是考些虛的東西,其實策問可以考很實的題目,關鍵在於主考官如何出題。今年沈閣老出的題目就很實在,與民生治理相關甚緊。

  譬如其一問:「西南疆諸郡常有地震,毀民舍壓損人,而天譴妖言四起……咎其何由?」策問地震的成因,如何治理賑災時的妖言四起。

  天災人禍時,百姓口傳「妖言」而生懼意,有人借此機會,揭竿而起,順勢生亂,歷朝歷代都有這個問題。

  裴少淮自然知曉地震的真正成因,卻不能直接寫出來,否則,恐怕會被判為「引用謬誤雜書」或是「無典籍之異想」,他需要從現有的書籍中找依據去闡述,裴少淮最終想到了《周易》。

  《周易》有道「地道變盈而流謙」,認為地殼不是靜止的,而是可以盈流的。

  這應該是最貼合真正成因的說法了。

  裴少淮下筆破題道:「地道盈流而天人感應,奉法循理而消災弭異。」前一句闡述地震成因為地道盈流,導致天地異動,可以感應到;後一句則為賑災的要義。

  裴少淮認為,賑災不在於消除妖言,而在於上下同心,迅速將災民安置好,如此的話,妖言自然不攻自破。最怕的是本末倒置,一味去鎮壓異言,忽略了賑災,反倒讓百姓心間更生恐懼,聽信了妖言。

  他潤色語言,仔細將自己的觀點一股一股地書寫下來,完成了第一題的初稿。

  其二題又問:「大慶地大,四境相距甚遠……議水陸交通。」

  這一題考的是學子們的見識。

  在大慶,地圖畫得不準且稀少,還是軍機重物,非高官將領不得見。沒有見過地圖,又沒有實地游學過,單憑書中幾江幾河數個字,如何能通曉全局?

  這題沒有什麼破題的妙法,只需將自己所知所識寫明白,再列舉縱橫交通於民於國有何大用處即是。

  裴少淮最後收筆寫道:「……水浮與陸走,交相配合。」文章中涉及東臨滄海海運,膠州可至百粵,又有京杭運河,足以貫通南北……諸如此類。

  三日已過,最後一場考試結束。掌卷官和彌封官,加之監守官,三官一併收卷,逐一彌封蓋章,才會收入箱中,送到內簾。

  裴少淮走出號房,緩緩伸展了一下筋骨,放眼望去,能堅持到最後的考生皆鬆了口氣,陸陸續續從號舍裡出來。

  不管結果如何,能考完已經不錯了,對得起過往對得起自己。

  五千餘人只取三百之數,杏花開時,自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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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二章 杏榜公布

  「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總算是考完了。

  回到府中,裴少淮胃口甚好,卻不敢吃得太多太雜,吃了些羹湯粥食等易消化的。

  隨後沉沉睡了一覺,天亮雞鳴不能聞,快到晌午時候,眼縫迷迷糊糊察覺到窗外已經大亮,裴少淮這才起身穿衣。

  長帆一直守在門外,聽到動靜趕緊準備洗換的熱水,叫灶房端來吃的。

  等裴少淮吃完早午膳,林氏過來看看兒子,順道叫人把裴少淮在貢院裡穿的用的衣物器具拿走處理,取個好兆頭——春闈順利上榜,舊物件沒有用了,要棄掉。

  「且慢。」

  裴少淮走過去,取出那方疊得整齊的被衾,才讓嬤嬤將舊衣服拿走。被衾上一撮撮的絲絨,是手工一針針縫上去的,針腳又密又實才能保證絲絨不落,做這麼一張八尺見方的被衾,需要耗不少的心思。

  從元月十五上元節到二月上旬,期間不過半月而已。

  半個月趕著做出來的一方絨被,用完後豈能輕飄飄一句話就棄了?即便楊時月能夠理解,裴少淮也於心不忍。

  林氏看明白了裴少淮的心思,心裡寬慰,她知曉兒子打小便格外珍重家人親手為他做的物件,輕易不會丟棄掉。

  裴少淮吩咐人把被衾拿去洗浣乾淨,才折回來,對母親道:「春闈只參加一次,但情誼可以長久留著。」

  林氏笑道:「應該的。」

  過了幾日,英姐兒回伯爵府,彼時她身子已有八個月,林氏過去扶她,輕嗔道:「懷著身子不便,你跑這一趟作甚麼?有事吩咐下人傳個話就是了。」

  英姐兒笑笑,趣道:「天天待在家裡,縱使我願意,肚裡頭這個也不願意……我過來看看弟弟,順帶透透氣。」身邊有兩個穩當中年嬤嬤照看著。

  由此可見錦昌侯府待她是極好的,沒有因為懷著身子就拘著管著她,她想回來一趟,便安排妥當送她回來。

  關切問候弟弟之後,英姐兒取出一個小盒,推到少淮面前,說道:「這是老祖宗特意囑咐我帶來的,提前預祝弟弟金榜題名。」

  打開一看,是一枚圓形玉佩,上頭雕刻著荔枝、核桃和桂圓,代表「三元及第」。

  這是是侯爵夫人的一份祝福。

  裴少淮接過小盒,疑惑望向姐姐,無端端侯爵夫人為何送他玉佩?

  英姐兒眉眼帶著些喜意,解釋道:「三郎考完回來,復述文章給祖父和西席先生聽,他們覺得三郎有很大成數上榜。」

  因是在娘親、弟弟面前,英姐兒直說道:「老祖宗讓我好好答謝弟弟。」答謝他當日勸慰陳行辰安心備考春闈。

  今年的題目於陳行辰而言恰恰好,可以最大發揮他的優勢——痴迷算學,少年時曾隨父親游歷各地,見過大好山川。錯過今年,下回就未必了。

  「你這丫頭。」林氏說道,「都是親家,姐夫內弟之間本該互助,說甚麼謝不謝的,你該替少淮推辭著。」

  英姐兒道:「我推辭了,但老祖宗說這是一份祝福,弟弟是秋闈解元,最有希望連捷三元得美名,佩戴這塊玉佩正好。」

  這樣一來,就不好再推辭了。

  裴少淮問道:「姐夫現下如何了?」

  「出來時感了風寒,額頭發燙,渾渾噩噩的,喝了幾服藥後,已無大礙。」英姐兒應道,「不過還未痊癒,今日沒能一同過來。」

  陰雨天裡連考九日,對於學子的身子和精神都是一種考驗。

  聽採辦的管事說,城裡頭的醫館幾乎坐滿了,多是剛剛應考出來的學子,藥鋪子裡黃芪、白術、黨參等補氣的藥材短缺,漲了三成的價格。

  裴少淮離開後,母女說起體己話,林氏摸了摸英姐兒的肚子,問道:「小家伙在裡頭開始不消停了罷?」

  英姐兒點點頭,慈愛說道:「每日天一亮,到了時辰,我想多睏一會兒,小家伙便蹬我,催我快去吃早膳……」

  ……

  春闈考完,城裡各個會館、客棧、茶樓,也跟著熱鬧起來。

  各州縣的會館裡,同鄉一聚,邀請同鄉京官、各地名流和望族,詩會文會層出不窮。各地學子長途跋涉來到京都城,並非單單為春闈而來,畢竟春闈十不取一,還要看些運氣成分,他們還為了結交名士。

  京城帖子滿天飛。

  若能入了哪位大官哪門大戶的眼,在京中衙門得一份體面的實缺,也是極好的。

  於是乎,短短數日京都城裡便出了好幾本詩集。

  崇文文社和古井文社在十里客棧吵了起來,兩個文社相約後日在十里客棧比試一場,一個是南直隸的文社,一個是北直隸的文社,這番比試深有意味,傳得沸沸揚揚。

  隔日,裴少淮收到了古井文社的邀請帖,請他代古井文社上場比試,裴少淮回書一封,寫道「身子有恙」,拒了。

  早些年,朝廷修建華夏帝王廟,「琪樹明霞五鳳樓,夷門自古帝王州」,聖上又屢屢在汴京大禮祭天,便是為了激發天下百姓一統華夏之情。

  士子為百姓之首,官員之後備,這個時候做南北之分、高低之比,顯然不合時宜。少淮心想,興許再過些年頭,會試就該劃分南、北、中卷了。

  同往年一樣,京都城裡又刮起了押注會元的風氣,南北直隸、各布政司的鄉試解元,還有各文社的才子,成了押注的最佳人選。裴少淮雖是北直隸解元,但這幾年南下游學,又極少參加文會、刊印文稿,除了與他相熟的,鮮有人知曉裴少淮實際的才華,關注他的人不多。

  以至於南直隸解元崔正已的名聲穩穩壓了裴少淮一頭。

  相比之下,「北客」的名聲就大多了。

  南北學子通過《崇文文卷》,大多讀過北客的文章,猜想北客是一位備考春闈的學子。北客最善寫策問文章,各類時事皆有自己的獨到見解,眾人以為,北客必定能在此次春闈中大展身手。

  只可惜他們不知北客真實身份,無法押注北客。

  ……

  ……

  城裡越是沸沸揚揚,愈顯得貢院裡安安靜靜,唯聞翻卷批閱和考官相互商討的聲音。

  作為殿試前最高規格的考試,考官亦顯得尤為不凡。

  且不論主考官沈閣老,單是那管些「雜事」「小事」的簾內、簾外官,個個都是有身份的——巡綽官頭是三四品武將,謄錄官和對讀官是從北直隸各府臨時抽調的知縣,受卷官是同知。

  十八房同考官則是京官,超過一半是翰林院的編修,個個都有進士功名,更不乏曾經的狀元探花郎。

  禮部遴選考官時,以「居官清慎者」為標準。

  換作後世的職務——有幾個市長字寫得不錯,為官清正,把他們抽過來抄抄卷子、對讀卷子,而副市長級別太低,大事輪不到他們,只能負責分發卷子和收取卷子。

  一份份卷子用朱筆抄完,又對讀完,謄錄官和對讀官寫上「某某謄錄(對讀)無誤」,才能送到十八房考官手裡。

  十八房同考官個個都是滿腹經綸的,所以很難會見到他們舉著卷子起身,高呼「驚為天人」之類。

  他們只會認真評卷,仔細甄別每份卷子的優劣——畢竟是舉子們寫的文章,必定皆有可取之處,而優劣高低在於細微處和文章氣度。

  同考官們決定考生卷子的去或留,不管舉卷還是落卷,同考官們都要寫明緣由,主考官決定最後的名次。

  二月二十四這日,舉卷悉數送到沈閣老處,十八房同考官圍案而坐。

  各房首薦上來的十八份卷子中,有一份最是矚目,因為其封面上用靛色寫滿了評語,仔細一數,共有九條之多,半數同考官都批閱了這份卷子,並將它擺在了首位。只見上頭寫著:

  同考試官編修劉,首批:非愛民懷忠者不能,言之切切,精確懇致……薦以式。

  同考試官都給事中李,再批:事君之心懇切,愛民之心真切,博識廣聞,言辭雅正……薦以式。

  「……」

  同考官主事王,再批:經義純心於學,策問致力於用……宜錄以式。

  往年也曾見過封面上寫滿同考官評語的,多是介於舉與落之間,所以多人評閱,以免遺漏賢才。而今年的這一份,卻是因為寫得太好,同考官們消遣之餘相互傳閱,以至於有九個人留下了青筆評語。

  沈閣老取來此卷,尚未讀,言道:「劉編修,你是首批,此卷又是你這一房的首薦之卷,你先說說為何卷上如此多評語。」

  「是,主考大人。」劉編修起身應話,道,「下官初讀此卷便知曉當舉,數次讀下來,每一次皆有新圈點之處……下官擔憂學問不足,圈點有所遺漏,故請諸位同仁幫忙一同評閱,才敢呈到王主事處。」

  圈點代表寫得好、寫得巧妙之處。

  此話引得沈閣老好奇,遂翻看此卷,才讀首篇文章,他便隱隱覺得文中有一股氣度似曾相識。未必是他與學子相識,可能是與其師者相識。

  讀完,確實是好文章好苗子,值得起排在十八房首位,沈閣老沒有猶豫,當即直接落筆寫上:

  主考試官大學士沈,批:忠義之才,取。

  二十八日要發榜,二十六這一日,該填榜了。填榜時,由主考官排列名次,副考官親自填寫朱卷的編號,稱之為「草榜」,一式三份,其中兩份送到簾外武官處封鎖,作為佐證。其後,同考官們根據草榜拆開墨卷,比對朱卷墨卷無誤,確認沒有舞弊之嫌以後,才會填寫籍貫姓名的正榜。

  ……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杏花盛開時候,士子們紛紛買來幾支杏花,掛在各會館、各客棧門上,以求杏榜有名,不負寒窗苦讀。

  風一吹來,花枝搖曳,杏花瓣落。

  二月二十八,四更天裡,伯爵府福堂裡和祠堂都亮起了燭光,老太太向神明請願,而老爺子向祖先祈禱。

  張管事早早帶著長帆去貢院外守著了,他們在榜下遇到了楊府的小廝,三人一塊蹲守在最前排。

  林氏一夜未眠,叫人準備了兩筐銅板子,又用紅囊包了許多碎銀,雙手合十,祈禱準備的這些銀錢可以順順利利送出去。

  杏榜辰時張貼出來,人頭攢動。

  伯爵府裡安安靜靜的,個個都豎著耳朵聽外頭的聲響,剛聽到一點動靜就急得站了起來。

  裴少淮原以為自己已經夠緊張了,誰料家人們個個都比他更期待、更緊張,他說道:「辰時剛到,杏榜貼出來,長舟再騎馬回來,也要一些時候……不如先喝一盞茶?」

  話音剛落,篤篤的馬蹄聲傳來,張管事下馬後直奔中堂,興奮而不失分寸,直截了當喊道:「少爺是會元!」

  五個字勝過千文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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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三章 火樹銀花

  鄒閣老曾對少淮說過,他的文章水準足以去爭春闈會元,但還要看幾分運氣——是否得主考官賞識。

  以致於裴少淮聽到自己得了春闈第一時,愣了一愣,腦中嗡一聲一片空白,下一瞬又鋪天蓋地的回憶湧上來,曾經的一筆一劃都是今日結果的鋪墊。

  他對這個結果無疑是飽懷期待的。

  「恭喜大哥奪春闈第一,登杏榜魁首!」

  直到少津過來向他開懷道賀,裴少淮才緩緩回過神來,再看中堂裡,祖母、母親和沈姨娘三個歡喜而泣,老爺子從太師椅上起來,叫人準備三牲,現在就要去祠堂裡祭告祖先。

  門內門外的婆子丫鬟小廝,個個神采奕奕。

  這一年來,伯爵府好事接踵而至,裴少淮奪得會元名頭於伯爵府而言意義非凡。

  ……

  半個時辰之後,街上鑼鼓喧天,各隊報喜官們騎著高頭大馬,高舉貢院的旗子,出發前往各府、各會館報喜,一路吹吹打打,京都城裡迎來放榜日最熱鬧的時刻。

  同一條街上,會館間相互攀比報喜次數、名列幾許,會館裡許多學子未曾前去看榜,期盼著能從報子口中聽到自己的籍貫名諱。

  百姓們追著報子跑,一邊看熱鬧攢些茶余飯後的談資,一邊湊到貢士老爺跟前討些喜錢,沾沾喜氣。

  另一邊,主考官沈閣老帶著草榜、正榜和前十的墨卷,在巡綽武將和監臨官的陪同下,進皇城向聖上復命。

  春闈杏榜,上達天聽,下至庶民,人人相傳。

  蘇州館裡,作為書香大府,他們今年照例收獲頗豐,報喜官從第三百零九名傳到第一百五十名,蘇州館已經奪下了八員,只略比應天府少了一員。

  崇文五子之首、南直隸鄉試解元崔正已,心間期待又急躁,卻還要裝得氣定神閒地坐著,暗自默念「還早,還早……」,報子來得愈晚,說明他的名次愈高。

  報子又來,驀地喊出他的名諱,令其啞然——他竟只得了第一百三十八名?周遭傳來的祝賀聲置若罔聞。

  明明他是會元押注的熱門人選,明明他在南直隸的名聲頗盛。

  直到報子報出師弟田永玏得了第八十二名時,崔正已才晃地明白過來,再熱門的押注,再盛傳的名聲,再熱情的奉承,都抵不了真正的學問,也左右不了考官的評判。

  他好歹還上了榜,沒有直接落榜。

  ……

  午時前,報子終於來到伯爵府門前,高呼:「捷報,恭賀貴府少大老爺裴少淮乙酉科會試中式第一名——」

  裴家人雖早知曉了結果,但當真正聽聞報喜時,那種儀式感的歡喜油然而生。

  學問萬里無定價,始得金花帖上名。

  裴少淮從報喜官手中接過金花帖子,只見黃花箋質地厚實,長五寸許,寬有半,灑有金粉,日光下熠熠生輝。

  至此,春闈一事在他心間告一段落。

  隨後,錦昌侯府那頭派人來傳話,說陳行辰中式第三十五名,裴家人再次歡喜。陳行辰善於應答策問,在殿試上佔有優勢,加上會試名次不錯,極大可能考得二甲及以上。

  留京成數很大。

  長帆將榜單抄了回來,裴少淮首先尋找好友江子勻的名字,最終在第兩百名找到了,心道,子勻兄恐怕還是吃了不善策問的虧。

  不管如何,能夠登上杏榜本就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殿試無淘汰,個個都賜功名,上了杏榜、得了殿試資格,至少也是個同進士出身,外派知縣起步。

  多少學子春闈不中,最終只得以舉子功名入仕,仕途有限。

  夜裡,「煙花並作長春國,日月潛移不夜天」,朵朵火樹銀花夜空燃綻,爆聲火星似雨落,又驟然而弭消不見。

  各個會館皆在燃放煙花相祝,上榜的歡慶,沒上榜的或相擁求醉,或趁機結識另尋出路……總之,學子們無人臥榻而眠。

  伯爵府夜宴後也燃放了不少煙花,裴少淮抬首,望著一瞬而逝的亮光。

  「大哥在想什麼?」少津「闖」了進來。

  裴少淮收回目光,應道:「我方才在想,古往今來,多少隨手一潑即可成文的詩才,緣何多感慨懷才不遇,鮮有仕途順遂者。」

  「大哥想到答案了嗎?」

  裴少淮搖搖頭,笑道:「先賢一生的際遇,鋪開可抵千篇文,錯綜復雜,豈能是旁人可以輕易揣測出來的。」又道,「不過,限於自己,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少津靜聽。

  「才華橫溢只是一瞬的焰火,最易引得世人抬首讚嘆。」因為它足夠瑰麗奪目,裴少淮又道,「才能,才是星光。」因為它默默而不熄。

  不管是現在的會元,還是接下來的殿試及第,這些都是經由筆下文章、胸中見解換來的一瞬榮耀,把裴少淮暫時推到頂點。

  曾經的十數年裡,裴少淮日夜苦讀,磨礪的一手好文章即將完成它們的使命。

  鄒閣老夫婦說得沒錯,長江入海,他已經到了江海交界處,他現在要學的,遠比寫文章要多得多。

  ……

  翌日,裴少淮前往徐府拜見段夫子,將那份金花帖子帶了過去。

  夫子仔仔細細淨手後,在膝上鋪上白帛,才接過會元金花帖子,來來回回去讀紙上的數行字,彷彿比古文字句更深有含義。

  夫子喃喃道:「好,很好……」滿腹才華的夫子,望著這份金花帖,淚眼婆娑。

  他傷了雙腿離不了輪椅,一輩子滯留在秀才功名上,而他的學生正在一步步把剩下的路走完,這份欣慰正一點點填補著他的遺憾。

  這是頭一份會元金花帖。

  段夫子將金花帖折好,交還給裴少淮,叮囑道:「接下來的殿試,是你最擅長的,只需正常應答便可,金榜可期。」

  殿試未定期,可能是三月,也可能是四月,中了貢士的學子皆留在京中,等候禮部安排殿試。

  具體時間要看聖上的日程安排。

  裴少淮看著夫子的神情,發現夫子如今已經極少對他們幾個板著臉、面帶嚴肅了,取而代之的是慈和,言語也多是誇讚。

  府試時,夫子叮囑他要求同存異,見解不要與主考官相悖。

  院試時,夫子叮囑他言辭要清正典雅,小題破題在精不在全。

  鄉試時,夫子叮囑他寫文在氣度,有意落筆無意成文。

  而到了會試、殿試,夫子已經不再叮囑他文章如何去寫,只鼓勵他正常應答。

  裴少淮忽而就紅了眼——夫子傾其所能把學識交給他們,又適而可止地鬆開手,讓學生往更高的層次去走。夫子十分看重這份師生情,又知道這只是一段陪伴。

  一段陪伴的師生關係,成就青出於藍勝於藍。

  裴少淮道:「學生訂了一門親事,六禮在即。」

  夫子歡喜,笑道:「大登科立業,小登科成家,這是好事。」

  「請夫子為學生主婚。」

  段夫子有些驚訝,張張嘴要答應又猶豫止住了。

  裴少淮急道:「否則學生會留有遺憾。」兩姓聯姻,三媒六聘,從納采到問名,直到大婚,每一個禮節都要主婚人領著裴少淮前往。

  就如領著自家兒郎完成人生大事一般。

  與其從族中找一位老者,何不能讓夫子來替他主婚呢?

  沉默片刻,夫子最終點了點頭。

  少淮剛一回去,段夫子便讓老阿篤找來了婚事古籍,醞釀著寫婚書、寫賀詞,少淮的婚事,自然不能用旁人都用濫了的那套說辭。

  無疑,夫子對此很是期盼。

  老阿篤看著夫子興致勃勃,年輕了幾分,說道:「淮少爺很懂先生。」

  夫子點點頭,應道:「他是怕我留遺憾。」

  ……

  可卜今年大及第,還盼他日小登科。

  大登科小登科,科考與姻緣之間,總有理不清的關係,因由功名而兩府結締,這樣的事在高門大府中尤為常見。

  從前裴家兄弟雙雙奪得鄉試解元,尚不足以入各高門的眼,畢竟鄉試與會試之間有壁。而如今,裴少淮得了會元,瞬時成了上好的姑爺人選。

  會元未必能進一甲三鼎,但必定出不了二甲前七,這是妥妥的京官,沒得跑。

  前來打探的人家不少,門第都不低,都被林氏含蓄地推辭了。

  林氏開始忙碌起來,少淮定親一事該提上日程了。

  這日,勇國公府裡有場茶會,不少高門大戶的貴女們都去了,楊時月也在此列。

  既是未出閣貴女的茶會,難免會聊些姻緣的話題,時值杏榜公布,那幾位上榜的京中才俊成了焦點。

  有的小姐聽得了些風聲,不時試探楊時月,言道:「伯爵府的裴大少爺出身勳貴,如今又得了會元,進士及第大有可為,聽聞還是個長得極俊朗的翩翩公子……不知哪門哪戶能說上這門親事。」

  誰料楊時月只顧著喝茶,同身邊人閒談,根本沒有望過來。

  反倒是好幾個旁的小姐聚了過來,紛紛打聽。

  楊時月仍是神情淡淡,置若罔聞。

  有的小姐直接一些,乾脆來到楊時月身邊,拉著她手說悄悄話,問道:「時月妹妹,聽聞你說了一門好婚事,對方是個有功名的?」

  楊時月一驚,說道:「這風聲從哪來的,叫我也一起聽聽。」

  對方哪還敢亂說,怕不是嫌自己名聲太好了,只得訕訕糊弄過去了。

  原以為這麼一個出風頭的機會,楊時月怎麼都會顯露一二,叫別人羨慕她,或是宣誓一下主權。

  誰料她如此沉得住氣。

  茶會散後,馬車上,丫鬟忍不住問自家小姐,道:「小姐,夫人不是說馬上就要換紅帖了嗎?為何還要守口如瓶?」

  「他清清正正考來的功名,不是叫我拿來出風頭的。」

  雖是定好的婚事,但考前定下的,還是考後定下的,外人能做的文章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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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四章 殿試前夕

  不管是會試還是鄉試,諸位考官對中式學子有賞識提攜之恩,學子為門生,喚主考官一聲「座師」,喚舉其卷子的同考官一聲「房師」。

  沈閣老還要會同禮部繼續操持接下來的殿試,自不可能這個時候應見他們,故學子們只是投個拜帖,以盡禮節。

  轉而去拜見房師。

  裴少淮的房師是翰林院劉編修。大姐夫徐瞻亦是翰林院編修,裴少淮少不得先向姐夫了解一番。

  徐瞻說道:「劉編修是癸酉正科的二甲進士,後經館選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年滿轉編修,今年恰恰是他滿九的年份。」一句話簡要說明了劉編修的官路。

  裴少淮了然,心中推算。

  今年是乙酉科,癸酉到乙酉,整好差了十二年。一朝中進士,三年庶吉士,九年編修,一晃十二載,這位劉大人的官路按部就班,「冷板凳」坐得有點長,從中間可以窺出翰林官升遷的一二規律。

  若問入翰林為官好不好,那自然是好的——負責編纂書籍、記注起居、典掌選舉,凡編纂完成必有賞賜,屬於朝中近侍清貴的官職。且其升遷由聖上親自任命,幾番升遷後勝任各部侍郎、尚書之職,屢見不鮮。又常與內閣相接觸,即便不能入六部,也多的是去處。

  不過,若是長久不得賞識,未被特別提拔,便只能守著年歲,滿九升秩,九年又九年,淹滯詞館,俸祿微薄。

  這位劉編修正好趕上第一次「滿九」,由編修升為侍讀、侍講,得一機會進入聖上視野。

  徐瞻笑笑,認真言道:「劉編修恐怕比內弟更加盼著狀元能落入伯爵府。」言辭稍顯誇張,卻也不假。

  屆時,慧眼識卷,為天子選才,也是一份功勞,與「滿九」相疊,劉編修的機會興許就來了。

  這是一件門生和房師間相互成就的事。

  裴少淮道:「謝姐夫提點。」回到家便寫了帖子,叫人送去劉府。

  兩日後,裴少淮提著一方好硯台和書卷,來到城南一隅,登門拜謝房師。這是一處有些偏的官宅,院子不大但還是建了三進。

  裴少淮先是依規向劉編修行門生禮,誠摯表達了感激之意。

  裴少淮的到來,劉編修很是高興,說道:「裴會元無須多禮,你有大才,文章自見慧氣,此卷無論落入哪位房官手中,都必當被舉薦上去,歸到它原屬的位置上。」又道,「興許過不了許久,你我便以同仁相稱了。」

  劉編修的話說得漂亮,多將功勞歸於裴少淮自身的本事,但裴少淮心裡明白,劉編修將他的卷子舉為首卷,是費了許多心思的,否則卷面豈會有足足九條青筆評詞呢?

  裴少淮言語間更加恭敬。

  房師門生間本應聊些學問的,只是裴少淮接下來還有殿試,劉編修擔心自己的見解會誤導到裴少淮,故並未多言。

  ……

  城內依舊滿天拜帖漫飛。

  新晉貢士們除了拜見房師以外,還忙著向朝中六部九卿各衙門投帖自薦,開始為殿試後館選作準備。

  畢竟館選七分在才華才幹,三分在運轉。

  三月十八這一日,幾經編排後,貢院向外發行了今年的《會試錄》,上卷記載了本次會試的諸多事務、人員職務、題目,下卷極厚,選刊了中式者的好文,並將考官評語附於其後。

  裴少淮的論語制藝、春秋制藝和三篇策問被選中,攏共刊了五篇,平了往年選刊的最高數目。紙張畢竟有限,不可能篇篇刊印。

  裴少淮作為會元,刊登得又最多,自然而然成了學子們閒餘的研討對象,將他的文章讀了又讀,多數人是佩服的,這個會元確有實才。

  不過發生了些小插曲。

  眾學子裡頭不乏鐘愛北客文章者,平日裡就曾鑽研北客的策問,將其謄抄下來裝訂成冊收藏。

  此番讀了裴會元的策問文章,越讀越覺得熟悉、喜愛,幾番比對之後,確定裴少淮的文章頗有北客之風,於是有人懷疑道:「莫非這位裴會元也是北客的拜讀者?」

  「我瞧著像是。」有人應和道,「這遣詞造句和駁論筆法,確實是仿了北客的文風,仿得如此相像,倒也是一番能耐。」

  「是矣,這倒也合規合矩,只不過叫人唏噓。」另一名學子站出來道,「北客的一身才華,最終卻成就了他人,惋惜可惜矣。」

  此話題愈演俞烈,更多學子參與進來,紛紛比對兩者文風。

  忽有人站出來,輕聲提道:「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裴會元就是北客?」畢竟北客到現在也沒透露過半分真實身份,為何裴會元就非得是仿北客而不能是真北客呢?

  大堂內鴉雀無聲。

  這個說法遠比前面的猜忌更加合理。

  又有人翻出舊的《崇文文卷》,言道:「連南居士都曾說過裴少淮的文章頗有北客之風。」

  說法近乎得到證實,除非北客親自站出來,說他不是裴少淮。

  那些北客拜讀者瞬時倒戈,轉而為裴會元搖旗吶喊,以振名聲,幾日間,裴少淮在京都城裡名聲大盛。

  學子們最佩服的一點是,裴少淮本身要參加春闈,卻肯將自己的策問見解刊印出來,與眾人分享。要知曉,考策問時七分見解三分文章,學子們悟出獨到見解往往私藏著,以備考場所用。

  幾日後,北客和裴少淮皆沒有站出來反駁,此事成了定論。

  「本以為兄弟接連奪了秋闈解元,已是極致,誰料如今兄長又得了會元,想來三年後的春闈,屆時弟弟也會不逞多讓。」有學子感慨。

  「我懷疑裴家是故意的。」

  「故意甚麼?」

  那學子應道:「故意讓兩兄弟岔開分科參加春闈,這樣就可得兩個會元。」

  眾人嘁了一聲,轉而又哄堂而笑,這樣的猜想倒也有趣。

  知曉裴少淮是北客後,又有人傳出裴少淮南下游學了兩年,融合南北文章之長,始得文章圓潤。於是乎,促成了南北學子間結識交流、探討學問,刮起了一股南北盛交的風氣。

  各會館間往往來來。

  ……

  是日,裴少淮與江子勻約於茶館吃茶閒敘,一場聊下來,裴少淮才知曉江子勻此番能夠上榜,實乃不易。

  原來,江子勻的卷子原本是被房官罷黜了的,批注的落卷原由是「見識有所短」,因為他的策問文章談得不夠深,見世面不夠廣。後來,沈閣老在點驗落卷時,與副考官逐一再翻看,江子勻的經義文章入了沈閣老的眼。

  沈閣老讀完全卷,評價道:「策問確有所短,然經義學問醇正,為人品性躍然紙上,長短相補,當取。」將江子勻的卷子列為了舉卷,並最終取第兩百名。

  這樣的事每次春闈都會有一兩例,用以體現考官們不漏遺才。

  「實乃運氣也。」江子勻笑道。

  「並非運氣。」裴少淮搖搖頭,應道,「子勻兄盡自己所能,將所能做的做到極致,非常人所能及。」

  單論制藝文章,江子勻並不輸給裴少淮。

  拘於身世、秉性,並非人人都能做到全面,將自己擅長的做到極致,也是一種策略。

  談及殿試,江子勻搖搖頭,豁達道:「我素來不善策問,殿試必定落於下乘,此番能取三甲同進士,足矣。」

  又笑道:「我原打算若是今年未能中式,便不再蹉跎,在國子監修滿積分後從縣衙同知做起,也沒甚麼不好。如今同知變知縣,無需一分分攢積分,還提了一個品級,還有甚麼不滿足的?我只盼著在官位上能帶著衙差、百姓,將那些欺害人性命的蟊賊給剿滅了……我聽聞了裴知州在江南的功績,真叫人敬佩。」

  江子勻的父母正是歸途中受山賊所害。

  兩人舉盞,以茶代酒。

  ……

  ……

  大慶姻緣禮俗,最不能缺的就是一雙大雁。

  雙雁相隨,不失其節。雁飛成行,御風共進。雁飛成列,長幼有序。

  六禮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徵,告期和親迎。納采之前,要先請名媒說親。

  選好吉日,裴家聘請官媒帶上雙雁、紅柬前往楊家問親,楊家隨後接下了雙雁、紅柬,並將楊時月的生辰八字交給官媒,由其送回裴家。

  如此,有紅柬互換,成紅葉之盟,這婚約便算定下了。

  這個時候,京都城裡各戶人家才紛紛相傳曉裴楊兩家訂了婚約,此乃喜上加喜,新晉才子求娶名門閨秀,時機得當,絲毫不掩裴少淮的才華名聲,反為他添了幾分光彩。

  幾日之後,禮部公告,按照天子日程安排,殿試定在半月之後,眾新晉貢士於四月初九入朝受天子策問。

  到了最後一步,最重要的不是溫習功課,而是調整心態,整合自己所思所想,凝聚於一卷當中。

  即便想好好溫習功課,其實也沒有太多時間,這半個月裡,禮部會安排丈量身段,製作官袍,再帶著這三百餘個學子進宮,告知他們殿試禮儀、宮中規矩,以免考試當日出差錯。

  這來來回回,時日就過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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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五章 殿試策問

  四月初三,距離殿試還有幾日,禮部小吏送來兩套衣制。

  一套是貢士服,是參加殿試當日穿的,有一方儒巾、一件素色內衫、一件青色的圓領棠苧襽衫,還有藍色絲質腰帶和一雙黑緞朝靴。

  青色衣制意味著他們已踏入為官之列。

  另一套是新科進士服,是傳臚大典上穿的,同樣包含巾、袍、革帶、靴等,最特別之處是進士帽,貼合男子髮冠,與烏紗帽相似,其後展腳繫有長長的垂帶。

  清逸風流。

  大慶殿試不設罷黜,新晉貢士最不濟也有同進士功名,所以禮部把新科進士服提前送來。

  「牡丹開盡狀元紅」,若是能奪得金榜榜首、狀元功名,天子為表對新科狀元的恩寵,還會賞賜一套緋色的狀元禮服。

  簪花披紅巡游皇城,這是獨一份的。

  裴少淮將上身試了一下兩套衣服,略有些偏大。雖是丈量身段後訂製的,禮部為了避免出現差池,一般都會做大一些。

  「娘親替你補一補針腳。」

  林氏拿走衣物,一來是收一收衣寬,讓兒子穿上更加合身得體,二來衣制是趕出來的,針腳稀疏,有必要再縫得緊實一些,以免關鍵時候開縫。

  夜裡春寒更甚,裴少淮欲關上窗扉,五指染上寒霜,叫他多清醒了幾分。

  案上擺著長卷,上頭寫著歷年的殿試策問題目——癸酉科考的是「學校教化、田制馬政」,丙子科考的是「求賢任能之道」,己卯科考的是「帝王之功德」……治國治民、屯田領軍、教化求賢皆有涉及,有時以小見大,有時又出題宏大。

  殿試是天子親自出題,沒有什麼規律可言,全看君主喜好。

  可以順利奪得狀元之人,無不是通曉本朝時事、縱識古今者。

  一旁還有幾篇裴少淮所作的策問文章,篇幅三五千餘字。和以往的考試相比,殿試的策問文章算得上是長篇大論。

  這幾篇文章言之有物,好則好矣,卻不是合格的殿試文章。

  幾日前,徐尚書閱後曾道:「賢侄見解獨到,文風醇厚,若論筆力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只是殿上做文章時,還需以臣子之態,寫臣子之言。」

  殿試是聖上親自選臣,君主在上,人臣在下,這是主基調。

  所以落筆時,要先頌揚君主治國之功績,才能緩緩轉入針砭,研提對策,最後還要補上一句「臣不識忌諱」懇請聖上體諒臣子的莽莽之言。

  裴少淮的這幾篇文章太「直」了。

  不過徐尚書又道:「聖上喜直言、真言、實言,賢侄的文章見解,與聖上平日朝上諭言頗有相通之處。」

  裴少淮了然,君臣高下懸隔,他還需換個筆法來寫文章。

  四月初七,三百零三名新晉貢士來到禮部衙門,由禮部和鴻臚寺官員教習他們基本禮儀後,歸去等待殿試開考。本是有三百零九個學子上了杏榜,有六個因消息傳回家中後,高齡長輩或大喜安辭,或了無遺憾而去,六人按照孝制只能三年後隨下一批再參加殿試。

  ……

  子規初啼四更寒,天際半明半暗。

  四月初九這一日,裴少淮穿上貢士服早早來到紫禁城外,等待禮部領入皇城。即將進入高牆之內,見到一朝天子,裴少淮盡量壓制住自己的思緒,使自己平靜下來。

  不少學子來著比裴少淮早,正在低聲交談結識,裴少淮找到了姐夫陳行辰,並排而行。

  姐夫身子已經痊癒,精神頭不錯。

  「內弟可緊張?」陳行辰問。

  裴少淮搖搖頭,輕快言道:「我盼著可以早些結束,可以放肆一回,去賀相樓好好吃一頓。」

  陳行辰也笑道:「內弟是會元,無論如何都出不了榜十的,確實可以提前準備賀宴了。」

  一縷光從地線透出,天際露白,禮部左侍郎前來唱點人數,裴少淮居於首位,一眾學子跟隨左侍郎來到承天門前。

  兩列金吾衛守於門前,嚴陣以待,學子們受金吾衛搜身後,得以進入皇殿。

  殿試是科考最後一道考試,規格最高,是以設在皇宮的主殿——皇極殿。裴少淮來到皇極殿前時,恰好初陽升起,屢屢金光照在宮殿上,格外莊嚴。

  金瓦掛金輝,朱牆映官服。

  只是初初到了大殿前,離殿試還有一兩個時辰,可學子們已經感受到了皇城的威嚴,閉不做聲,聽從禮部官員的安排,分列站於丹墀的東、西兩側,靜候天子、考官的到來。

  天大亮,京內文武百官也來到殿前,按序站列。

  時辰到,鴻臚寺卿升殿。

  聖上踱步入殿,裴少淮站在前排,依稀能聽聞些動靜,但此時要低頭作揖,並不能抬頭去看。

  鳴鞭,樂起。

  鴻臚寺卿高呼「行禮」,學子們跟隨文武百官行跪拜禮,起身靜候。

  殿試執事官為當朝首輔樓閣老,聖上將策問題目交予內官,送到樓閣老手中,樓閣老宣布考題道:「乙酉年皇極殿前,天子策問天下貢士,攬有識之士,制南北文章,今策問……」

  策問題目有數百字,先是說明了相關時事,最後一句才是關鍵策問。

  今年所取的時事是某布政司百姓失了田地,恰又遇旱荒之年,於是流民群聚,生了動亂,頻頻圍攻朝廷衙門和衛所。

  樓閣老最後道:「……民患迭起,何以消除?」[1]

  宣讀策問題目完畢,除執事官、受卷官、巡綽官等考官以外,文武百官紛紛退場,學子們來到殿前入座,準備答題。

  時間為一日,日落為準,不得掌燈作答。

  裴少淮坐在第一排居中位置,坐下的時候才得以借餘光見到當朝天子。

  只見聖上身著皮弁服,上是絳色交領大袖衣,下裳前後繫有數條襞積,不怒自威。

  當朝天子四十餘歲,略一望去的時候覺得平易近人,可細品又能感受到隱隱的威懾——帝王之氣不流於言表,而內斂於體。聖上不是新帝登基,也不是垂暮之年,他正處於恰恰好的年歲。

  裴少淮怕再看下去會擾亂自己考試心緒,於是果決收回了目光,伏案沉思,準備作答。

  諸不知他偷偷望向天子的時候,天子也早已注意到這個渾身透著文氣的青年人,上下打量。

  周遭學子似乎也心神未定,落筆聲寥寥。

  過了半個時辰之後,聖上退場,由執事官、巡綽官監考,氣氛和緩了不少,筆墨落紙的沙沙聲如春蠶食葉。

  可裴少淮久久未能落筆。是因為沒有思緒嗎?非也。

  其實從他聽完題目開始,他心間就不由自主浮現了文章思路,但理智告訴他,這個思路太「直」了,未必能讓讀卷官、天子所喜。相反,他若是換一條思路去寫,平穩發揮,再將以往一些獨到的見解摻進去,也能得一篇上好的策問文章。

  如此,借著會元的頭銜,他便可爭一爭一甲三鼎,二甲前七保底。

  案上卷子潔白無字,它會成為甚麼模樣全憑裴少淮手中的筆,裴少淮陷入沉思,他若只是為了小富即安,留京都入翰林,那麼眼下他已經達成目標了,無需節外生枝。

  可江南水蓮池畔,他曾對鄒閣老說過「將所學所思所悟,施之於民於國於天下」。

  若做不到如此,豈對得起鄒閣老的傾囊相授,又豈對得起自己的求學之道和後世之識?

  這是他的立學之本。

  若是此時連直言都不敢,日後當官如何為民?裴少淮心意已明,決定隨心去寫。

  百姓失了田地,沒了生計,成了民患,這與江南的水賊假寇不是一個性質。

  民患,先為民後為患,歸根結底本質還是「民」。民之心無非是「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人人皆有其父母妻兒,他們會疼惜家人也會珍惜田地,若非絕境摧殘,誰又肯自蹈死地呢?

  是以,這道題不在於用兵,而在於治民。錯不在民患,而在上下官患。

  這正是裴少淮文章「直」的地方,他認為是流民四起是布政司上下官衙無能失職,對上有負天子所托,對下有負百姓所望,將百姓堵入死路的結果。再繼續推下去,朝廷自然也有失職的地方。

  裴少淮下筆時,以自己作為切入點,採用的是推己及人的寫法,一點點宏大。

  隨後,裴少淮又從「賦斂之重,征徭之困,田地之失」幾點談論對策。

  為何朝廷屢屢禁止權貴從百姓手裡大片購置田地,可仍源源不斷有百姓自願賣給豪武權貴呢?無非是有些地方層層賦斂過重,自己種田還不如給人作佃農。

  解決之道在於「修內治,布恩信,重守令,節財賦」。[2]

  文章未必寫得夠全面,但已寫明了裴少淮的真摯想法。他素日裡聽聞父親、徐尚書說,聖上是個重視農桑、肯聽直言的君主,想來這麼一篇策問文章即便過於「直」,但從民生出發,也總不至於讓聖上厭惡怪罪。

  最終寫完,足有四千字,長度恰好。

  裴少淮惜時,未用午膳,肚中咕咕作響,又看到皇極殿的影子已經拉長,布滿整個殿前中庭,才後知後覺此時已過申時,日落在即。

  周遭學子亦有不少人轉入收尾,檢查卷子。

  檢查無誤後,裴少淮帶著卷子到東角門納卷,到皇極殿外等候所有人出來,由禮部統一領他們出宮。

  大抵是事已成定局,裴少淮反倒鬆了一口氣。說起來,一路參加科考,他第一次心中沒底,不能預料到自己能名列幾許。

  他的文章,首先要得讀卷官賞識,送到文華殿沈閣老處,被選為前十卷,才能送到御書房聖上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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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策問題目參考自明正德六年( 1511) 辛未科殿試制策

  [2]應答內容參考自狀元楊慎、羅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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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六章 一甲三鼎

  殿試結束,卷子彌封完畢後,已到了戌時三刻,掌卷官將卷子悉數送往東閣。

  東閣燈火通明,讀卷官們早早候在此處。

  讀卷官官位頗高,非執政大臣不能任,由此亦可見殿試在於遴選執政才能,非錦繡文章而已。

  今年的殿試,首輔樓閣老任執事官,次輔沈閣老任總讀卷官,餘下有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和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等十餘人為讀卷官。

  樓閣老拱手道:「辛苦沈大學士,辛苦諸位大人了。」閱卷工作徹夜開始。

  時間頗緊,今夜、明日閱卷初分一二三等,後日文華殿沈閣老擬定前十之卷,其後是呈聖上評閱定下最終名次、乾清宮小傳臚,最後是太和殿傳臚大典。

  前後不過三日而已,大有快刀斬亂麻之意。

  讀卷官們身居高位,個個皆進士出身,又從事政務多年,判讀文章好壞自然是游刃有餘。讀卷官們需要將分到的卷子仔細通讀完、分級,將一等卷舉薦到文華殿,作為一甲的備選卷。

  沈閣老作為總讀卷官,需要把三百零三份卷子全部通讀一遍,從自己屬意的卷子和舉薦上來的一等卷中遴選十卷,與首輔商議後,送往御書房。

  一夜挑燈夜讀,燈芯燃盡,東閣翻閱聲不止。

  孰高孰低,每個讀卷官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標準,考生與讀卷官政見相合則易受舉薦,相悖則易落於下乘。

  裴少淮的卷子流入到通政司正官余通政使手中。

  余通政使讀完一遍,忍不住又讀了一遍。通政司負責奏報四方臣民建言,申訴各地軍情災情,他作為正官自然能領會到文中的切切愛民之心。

  他雖歡喜文章見解卻有些犯難——文章近乎是直諫,放膽指陳朝政,在殿試文章中顯得「獨樹一幟」。

  獨樹一幟可以是出眾,也可以是出格。

  余通政使思忖了片刻,最終落筆寫道:「殿試間行文不受拘束實屬不易,放膽直言秉持忠直,書生意氣難能可貴,薦為一等卷。」

  總歸他推薦上去,還要經由文華殿沈閣老再審,他沒有過多顧慮。

  余通政使推薦此卷,也頗有些私心,此學子正直敢言,很適合通政司「陳情建言」的職務,是個好苗子。只要他推薦上去了,即便入不了前十,至少也是金榜前列,留京無虞。

  ……

  殿試次日午後,文華殿,沈閣老懸臂執筆,遲遲未能落於紙上,墨汁垂於筆尖,將滴未滴。

  初步閱卷完成,三十餘份卷子擺在沈閣老案上,只能推選十卷上去。

  難的不是如何挑選出十卷,難的是如何安置他手裡的這份「直諫」卷。

  沈閣老剛主考了會試,無需拆下彌封的紙套,根據文風他也能猜到文章出自何人之手。依沈閣老對聖上的了解,直諫並無大不妥,這番見解也頗合聖上的政見,他大可以直接把此卷列為一甲之選。

  令沈閣老猶豫的是那股似曾相識的文風——主次分明,粗中有細,鋒芒藏而不露。會試時他只是猜測,在知曉裴少淮曾游學江南以後,這種猜測近乎得到證實。

  裴少淮應該得過鄒閣老的指點。

  「指點」二字足以將這個青年學子劃為某一派系。

  沈閣老心中推算著,倘若他將裴少淮的卷子直接列為一甲之選,或是列為十卷之選,送到首輔處會如何,送到聖上跟前又會如何。

  沈閣老想到,樓閣老已經不經意跟他提了兩回謝英晟這個名字,謝英晟會試居於第五,是個學問十分紮實的。又想到近來朝堂上的一條流言「翰林多濟水,朝士半河西」,樓閣老和謝英晟正好是河西濟水這個地方的。

  綜合考量後,沈閣老有了主意,他拆開三十份卷子的紙套,再結合會試的名次,選出了十份卷子,排列好順序,附上名單,叫來監臨官,道:「此為一甲和二甲前七的備選卷,送至武英殿給樓閣老過目。」

  「是。」

  ……

  第三日早朝後,乾清宮內東側南廡御書房內,到了聖上御筆親定三名次第的時候。

  一般而言,為表君臣和睦、信任,聖上基本只會略調一甲三鼎名次,頂多會從二甲前七中另外提拔人到一甲中。

  卷卷字跡不一,皆有可取之處,聖上花了半個時辰將卷子翻閱完畢,沈閣老在底下靜候,等待聖上發問。

  不管問到哪一份卷子,他都能答出個子丑寅卯來。

  聖上臉上不露喜怒,平聲問道:「裴少淮殿試卷子何在?」

  聽聞聖上直呼其名而非春闈會元,沈閣老便知事成了一半,這說明聖上對裴少淮的印象來源不止春闈會元而已。

  他上前半步作揖應道:「此子春闈應答雖好,但殿試文章有明顯瑕疵,微臣將其列為了二甲第八名。」剛好落在十卷之外。

  「畢竟是春闈會元,取卷來,朕親閱。」聖上言道。

  「微臣遵命。」

  檀香煙霧娉娉裊裊,聖上花了一刻鐘讀完裴少淮的卷子,中間微微頷首,問沈閣老道:「愛卿所言瑕疵何在?」

  沈閣老將腹稿托出,言道:「微臣以為言辭過於切直。」

  聖上未置可否,而是讀了卷子中的一段話,讀道:「治官,慎選科貢而心存僥幸者難入官,嚴於監察而苟延年歲者難立足,明於風紀而政績不聞者難升遷,施法於行而貪濁受賄者難幸免。」

  讀完才道:「慎、嚴、明、法,此四字便是入朝為官多年者亦未必能夠說全、識全,而一學子可在殿試之中、一日之內、寥寥數句闡述明白,這樣的見解只要對國對民好的,直率一些又如何?」

  沈閣老應道:「微臣濁目,請聖上恕罪。」

  聖上沒有治罪的意思,只道:「此文典實直言,不拘忌諱,見解精闢,當選一甲之首。」言罷,取筆在卷首寫下「欽定一甲第一名」的字樣。

  沈閣老喜而不露,含蓄問聖上如何調整剩下卷子的順序。

  聖上拿起那位河西濟水才子謝英晟的卷子,問道:「緣何舉此卷為一甲之首?」

  沈閣老應道:「此子文思深刻,字跡秀楷,可為其添色也。」

  聖上搖搖頭,言道:「論文不論書。」看文章而不看書法。

  緊接著聖上又道:「文思深刻而舉措不足,這樣罷,將此卷列為二甲第八,其餘卷子的順序就不必再改了。」

  如此,一甲三鼎和二甲前七基本定音。

  聖上拿起裴少淮的文章,若有所思道:「此子文風細而全,總給朕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既然聖上先開口了,沈閣老直言自己的猜測,說道:「微臣以為頗有三四分鄒閣老昔日之風。」

  聖上微一頓,臉上顯露一絲愧疚感又立馬掩了過去,他肯定了沈閣老的猜測,道:「確有幾分相似。」那種感覺就從這幾分相似而來。

  ……

  這日午後,京都城內各會館學子翹首以待。

  明日才是傳臚大典,但今日的「小傳臚」一樣值得期待,被「小傳臚」意味著得了金榜前十,名列前茅。

  所謂小傳臚,即是禮部將前十帶入宮,提前接受聖上召見,短暫面見,相當於一個小小的面試。

  某某因面目清秀又尚未婚配,由榜眼劃到探花,或是某某氣質猥瑣、風儀不佳,不為天子所喜,被剔出一甲甚至前十……這樣的事便發生在小傳臚中。

  景川伯爵府中,林氏早早催兒子穿上貢士服,替少淮把衣物整理妥帖,讓他在中堂靜候禮部官員前來召喚入宮。

  裴少淮內心訕訕,若是按照以往慣制,他是會元理應在前十之列,必定會被小傳臚。

  裴家人都這樣以為,畢竟裴少淮發揮向來穩定。

  只有裴少淮心裡知道,他寫了那樣的直諫文章,有些出格,這前十就未必了。他殿試回來後,未曾向家人透露,以免家人擔憂。

  很快就能出結果了,裴少淮這樣想,靜靜等著。

  過了三日,他心中想法愈發明晰,若是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堅定那樣去寫,只消沒有將家人置於險境當中,直言直諫又如何?倘若真的不為天子所喜的時候,再論後面的事。

  不能一開始就畏手畏腳。

  走上官途,往後還有許多抉擇的時候。

  府外馬蹄聲來,伯爵府小廝趕緊將正大門打開,只見禮部官吏宣道:「宣乙酉科貢士裴少淮入宮覲見——」

  看到家人歡喜的模樣,裴少淮亦鬆了口氣,心想,看來讀卷官、沈閣老和聖上還是有些寬容度的,可以認得下他的那番直切之言。

  ……

  天子住在乾清宮,小傳臚便設在這裡。

  和盛大莊重的傳臚大典不同,小傳臚儀式感沒有那麼強,沒有大陣仗也沒有奏樂,安安靜靜的。

  裴少淮在乾清宮外見到了另外九名貢士,年歲不一,個個都還算得上儀表堂堂,應當不至於會被剔出前十。

  他是年歲最小的一個,自然也就最引人矚目。

  十人間相互介紹結識。

  入殿覲見前有一個小儀式,朝廷會安排十位同鄉官員為他們佩戴荷包和忠孝帶,以表忠義、官途傳承。

  正巧,為裴少淮佩戴的同鄉官員正是余通政使,他正好是京都宛平縣人。

  「你的見解,我很讚成。」余通政使笑道,又簡要介紹了自己的官職,有意攬才。

  裴少淮自然意會,言道:「晚輩謝通政使大人舉薦提攜。」

  禮部官員開始傳召,每個人進去的時間很短,很快就輪到了裴少淮。

  寶座上,天子居高臨下,一進來便可察覺到其氣度氣場,然說話時語氣平和,好似尋常長輩問話,問題很簡短,無非是問問籍貫年歲之類,順帶看看相貌氣質罷了。

  裴少淮畢竟出身伯爵家,入場後首次與天子殿內相談,禮節周到而不急不緩,只是手心有些冒汗而已,一直藏在寬袖之下,算得上是鎮定自若。

  聖上對裴少淮多問了幾句,見他年輕便問:「可有婚配?」

  裴少淮說已有婚約,聖上又問是哪個人家。

  「稟聖上,是大理寺少卿楊大人長女。」

  聖上撫鬚頷首,言道:「不錯。」又關心問道,「朕委派你父親南下任職,家中可有甚麼難處?」

  「謝聖上關切,家中一切安好無虞。」

  禮部官員前來,將裴少淮帶下,至此,這場簡短的面見結束。

  眾人只知曉自己入了前十,至於是一甲還是二甲,尚不得知,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開始興奮。

  便是不能得一甲,二甲前七也很是了不得了。

  十人的名單速速在京都城各會館傳播開,眾人最為吃驚的是,爭奪狀元的熱門人選河西才子謝英晟竟連前十都未入。

  至於結果如何,明日傳臚大典自見分曉。

  學子們又是一夜無眠,興奮之情實在難以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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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九十七章 傳臚大典

  太和殿位於紫禁城的正軸線上,正對午門、端門、承天門三道大門,金柱高簷,是皇城內最大最高的殿宇。

  天子登基、大婚、冊封皇后等諸多皇家大禮,皆在此舉行,太和殿代表皇家最高規格。

  今日,傳臚大典便在此處舉行。

  徐大人作為禮部尚書,留於宮中徹夜未歸,領禮部、鴻臚寺上下官吏連夜備辦,以保大禮不出差池。

  四更天裡,裴少淮穿上進士服來到紫禁城外。陸陸續續的,學子們基本來齊,昏暗光線下亦能看到個個臉上洋溢著紅光,身上衣袍嶄新、掇拾妥帖,進士帽後兩根絲帶隨風輕揚。

  裴少淮找到了姐夫陳行辰和好友江子勻。

  陳行辰臉上緊張多於興奮,他期盼自己名次能靠前一些,以便順利館選留京。

  裴少淮明白姐夫的心情,姐姐已懷胎九月,想來很快就要發動了,今日這份功名對姐夫而言,不單是一份前程而已。

  江子勻則淡定許多,他先恭賀裴少淮名列前十,祝他能夠一舉拿下狀元郎,又笑說道:「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已超出原先的預期,不管結果如何我總是賺的。」

  時辰差不多了,鴻臚寺少卿前來引導諸位新科進士入宮,在午門前集結。

  隨後在太和殿待立。禮制莊嚴,雖尚未開始,但諸位新科進士不敢隨意吱聲、亂動。

  裴少淮抬首望去,只見太和殿前一直到午門之外,一路鋪紅,兩側早早陳列好皇家儀仗和宮廷樂隊。等到天亮一些,裴少淮認出了徐尚書的身影,他此時正站在大殿外東簷下。

  負責大典傳唱的三位傳臚官也已經就位,從大殿丹陛西階到台階末,等距站立,身著錦服,一把好嗓子靜待發功。

  文武百官、京中功勳著官服入班。

  這個時候,新晉進士們的心情也由興奮轉為緊張。

  吉時已到,當朝天子著絳色皮弁服入殿,登寶座,徐尚書上前請示後,走到殿外洪聲高呼:「天開文運,賢才入朝,禮當慶賀——」

  鞭鳴,樂聲起。

  傳臚大典開始。

  文武百官、新晉進士行五拜三叩頭禮。

  沈閣老作為總讀卷官,將金榜捧出,置於丹陛上面的案桌上,並守在一旁。

  樂聲再起。

  徐尚書宣旨道:「乙酉年甲辰月丙申日進士科,天子策問天下俊才賢士,第一甲三人賜進士及第,第二甲七十七人賜進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二十三人賜同進士出身……」

  徐尚書宣讀了一甲三鼎之名,然太和殿前庭之大,非人人可聞。

  到了最激動人心的傳唱環節。

  裴少淮心裡也在期盼著,苦讀十數年,誰不期盼能夠金榜題名得狀元?

  只聞站在台階最高處那位傳臚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聲音極其洪亮又拖得極長,近乎是一字一頓。

  裴少淮聽聞「裴」字時,心間噗通噗通加速跳動,未來得及多慮,又聞第二位傳臚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

  第三位傳臚官站在台階末,朝著前庭百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

  這一回,聲音之大,彷彿是傳臚官湊到裴少淮耳畔旁呼出聲的,每一聲都在向裴少淮確認一個事實——他是第一名。

  裴少淮這才醒過神來,自己真的得了科考狀元。過了最激動的時刻,裴少淮很快平復心緒,在眾人的目光中款款出列,在紅毯御道上靜候。

  一甲榜眼、探花亦傳唱三次,分別是馬廷文和鐘王岳。

  看到兩人出列時頻頻亂了步子,裴少淮才知曉自己表現得過於淡定了,心想著自己是不是該表現得再欣喜一些?畢竟他拿這個狀元並非輕而易舉。

  裴少淮居中靠前一步,榜眼探花分列兩側,在序班官的引導下,來到太和殿殿階下。

  傳臚繼續著,二甲只唱一遍,三甲則喚為「某某等二百二十三人」,唯獨三甲頭名可得傳唱。

  值此傳臚時候,裴少淮看著腳前太和殿台階,只見石階居中雕刻著升龍巨鰲圖——龍遨青雲,鰲踏波浪,直上太和殿。

  裴少淮平復下來的心緒又泛起了些許「得意」——「殿前曾獻升平策,獨佔鰲頭第一名」,誠不欺我,原來他作為狀元所站的位置,確確實實單獨佔下了一幅升龍巨鰲圖,他便在鰲頭跟前。

  無怪世人皆道狀元進士及第是「平步青雲」和「獨佔鰲頭」。

  傳臚完畢,裴少淮在二甲第二十名聽到了姐夫陳行辰的名字,令他更欣喜的是,他在二甲最後一名聽到了江子勻的名字。

  二甲七十七名,未必能夠留作京官,但進士出身和同進士出身還是有不小區別的。

  裴少淮領所有新科進士向天子行三跪九叩禮,傳臚大典接近尾聲。

  「平身。」

  接著,聞傳諭道,「賜新科狀元裴少淮狀元冠帶朝服一襲,賜諸新科進士寶鈔五錠。」

  再聞傳諭:「賜一甲三鼎誇官巡游皇城,禮部、順天府隨行。」官員若想巡游御街,世上唯有天子賜「誇官」。

  所有人再拜再謝。

  禮畢,樂止。

  天子退朝,百官散去,然一甲三鼎的榮耀還遠沒有結束。

  徐尚書領人捧著長長一卷金榜出宮,張貼在承天門左門外,以示天下,激勵大慶百姓求學向學。

  「嗚嗚——」沉悶的開門聲響,裴少淮站在太和殿中線上,向南望去,只見三扇大門次第打開,三個巨大的門洞重疊在一起,最後一眼可以望見宮外,暢通無阻。

  午門、端門、承天門今日為新科一甲三鼎而開。

  「裴狀元,請領步。」榜眼馬廷文說道。

  裴少淮點點頭,略提衣袍,邁出了第一步,榜眼、探花緊隨其後。

  走過中庭又走過河橋,當高門穹頂掠過,裴少淮心間油然生出莊嚴肅穆感。

  從承天門出來後,順天府尹和禮部官吏早早在那等著了,此處已搭好彩棚,等待三人換衣、簪花,而後開始巡游御街。

  「請裴狀元更換御賜新衣。」

  禮部官員端來一套狀元服,有白絹內襯一件、圓領緋羅朝服一件、銀光寬腰帶一條、槐木笏一把、藥玉佩一幅、黑履朝靴一雙,還有一頂二梁烏紗帽。

  上下一身配套周全。

  有小廝入棚幫裴少淮換衣。

  狀元可以換赤色狀元服,而榜眼和探花沒有,依舊穿著那套進士服。

  兩人本是興高采烈的,當看到裴少淮換了一身狀元服出來,又忍不住豔羨。名次只差一二,待遇可差不少。

  禮部官員又端來簪花,款式亦有不同,雖都是剪彩花樣,但裴少淮的枝葉是鍍金的。

  金花簪於紗帽左側,與黑紗紅袍顏色相襯,沒有絲毫突兀。

  ……

  「聖上喜迎新進士,民間應得好官人。」

  傳臚這一日,城中百姓早早等著金榜、等著狀元巡街,討個趣兒。

  金榜下自是水洩不通,個個都想知曉今年的科考盛況,也好有些談資。還有許多富貴人家專程派人前來蹲榜,若是看上了哪一位新科進士,對方亦有意,便可送鞭捉婿了。

  等到開始游街的時候,百姓們又紛紛從金榜前湧向御街。

  禮部、順天府衙一路鳴鑼開道,護著三鼎甲緩緩前行。

  高頭駿馬上,裴少淮一襲緋色狀元服走在前面,最是吸引人的目光,當眾人看到他俊朗臉龐,還有那透著光的眉目,身姿矯健,只覺得是他襯得狀元服格外好看,而非狀元服使他添色。

  今日君著狀元袍,他日誰人堪緋衣?

  「好俊的狀元郎!」

  「不是說探花郎向來會更好看幾分嗎?看來今年是個例外。」

  「狀元郎這麼年輕,應該還沒有婚配吧?」

  「快投花,我想看狀元害羞的模樣。」

  御街兩側商鋪樓閣紛紛敞開窗扉,不知有多少未出閣的閨秀在偷偷打量著裴少淮,臉色緋紅。

  又不知有多少已出閣的小娘子在嘆息嫁的太早。

  今日狀元巡街,本就是讓大家都拋下束縛去「貪想」的。

  學子貪想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騎馬御街,女子貪想覓得才子良婿,百姓想沾一沾新科狀元的貴氣,未必求鯉魚一躍過龍門,或許只是求日子越過越好……

  裴少淮高跨金鞍素鬢馬,單手牽韁繩,相貌堂堂,正是白馬金羈春風得意。

  他根本沒有心思想其他的,因為圍觀的百姓太過熱情了,簡直是全方位向他投擲物件。

  時值春日,百姓折來一支支花卉,向裴少淮拋來,花瓣拋碎一地,散落滿街,嘈雜中亦能聞到縷縷香氣。

  御街姹紫嫣紅,新科狀元一朝看盡盛京花。

  聽著好似很浪漫,可耐不住近乎所有人的花都往他身上投,還有那缺心眼的人,恨不得把整棵樹都折下來,投花變成了砸樹。

  裴少淮只能小心閃躲著。

  他感受到了百姓的熱情,出於禮節,他朝眾人笑了笑。

  依然一笑作春溫。

  「這狀元郎在笑。」

  「他喜歡,他高興。」

  結果百姓投花的興致更高了。

  好不容易過了開闊的街段,接下來的這一段路多是樓閣,豈料窗扉吱呀吱呀打開,漫天的帕子、香囊如雨落。正是——狀元著新衫,騎馬過御街,一眼望去滿樓紅袖招。

  估摸樓閣裡的人都是有經驗的,早早佔據了好地段。

  更有甚者,居然有人把首飾投了下來。

  裴少淮趕緊用寬袖抵擋,他哪裡敢碰這些帕子香囊啊,這一份份可都是「姻緣」。

  好在,樓閣上一把油紙傘撐開,素手鬆開,油紙傘緩緩而落,正巧落在裴少淮跟前,裴少淮順手一抓再一舉,擋下了紛紛揚揚落下的春心。

  竹傘輕舉遮香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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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九十八章 時時樂事

  裴少淮握著油紙傘竹柄,感受到柄上鐫刻的花紋,正是一隻黃蟹雙螯鉗蘆花。

  短短隔空一瞬,目視未能語,他已感受到佳人美意。

  蟹乃金甲,蘆通臚也。

  楊時月的心思總是這樣含蓄又明了,不動聲色又刻入心懷,裴少淮五指關節微發力,攥緊了幾分。

  御馬過了閣樓這一段,裴少淮將紙傘仔細收好,掛於身側。過了御街那一段,圍觀的百姓少了一些,不再是擁擠攢動。

  取而代之的是身著青袍的小學童們,在父母的帶領下前來觀望狀元巡街,紛紛投出手中的花枝。

  裴少淮亦不吝嗇,招手回應著。

  巡街完畢,榜眼、探花先將裴少淮送至景川伯爵府門外,才能各自返回會館。

  榜眼馬廷文戲說道:「裴狀元郎多才俊兼年少,京兆百姓以子為傲,今日巡街盛況必是一樁美談。」

  探花鐘王岳頷首,亦打趣道:「辛苦裴狀元在前頭為我們擋了那麼多花枝。」

  今日裴少淮風頭獨盛,他們倆倒也豁達。

  裴少淮作揖相送,說道:「今日事多匆忙,他日再與馬兄、鐘兄推盞言歡。」他們三人將會成為翰林同仁,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不必遠送,再會。」

  「再會。」

  伯爵府門前的熱鬧不次於御街上,裴少淮不知母親預先準備了多少銅板子,只見長舟和申大領人一筐筐地往外抬,如水一般撒出去,叮裡哐當和著人們的慶賀聲,蓋過了沿街的炮仗聲。

  裴少淮從馬背上下來,家人們已在大門前迎候他,個個熱淚盈眶,裴老爺子和老太太換上了節慶才穿的勳貴禮服。

  「祖父祖母,母親,我回來了。」裴少淮行禮道。

  著狀元紅袍,帶著狀元功名回來了。

  老太太握著孫兒的手,言道:「孫兒,你辛苦了。」

  「先去祠堂拜告祖先。」老爺子言道,激動神情高過裴少淮。

  祠堂裡,煙霧縈繞,只聞老爺子哽咽著,一字字地告慰道:「裴家列祖列宗有靈,伯爵府第七代嫡長名少淮,乙酉年正科殿試天子欽點第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故此告慰。今日狀元衣袍加身,他日後輩積代衣纓。」

  十數年間,從開蒙求學,到如今功名有成,逢年過節諸多儀式,裴少淮無數次進進出出伯爵府祠堂,每一回面對排排列列的靈牌,他多是當作例行做事,談不上恭敬虔誠。

  這一回,當他聽聞祖父喃喃道:「……等禮部送來御賜牌匾,祖父要替你懸掛在祠堂正中最高處,這是伯爵府的榮光。」

  裴老爺子指著屋樑上留好的位置,對少淮少津言道:「等少津也得了功名,裴家兒孫代代讀書有成,往後必定還能得一塊『書香門第』的牌匾。」滿目期盼之色,又帶著些傷愁——裴家能有那一日,但他未必能夠看得到了。

  大慶朝能得御賜書香門第、書香世家牌匾的人家屈指可數。

  便是這一刻,裴少淮心間不再那般風輕雲淡、例行辦事,而染了幾分家族榮辱的世間俗氣。那些玄木金字的靈牌依舊與他並無太大干係,但這座祠堂代表的是一個家族,父兄姊妹同盛共榮。

  少淮、少津異口同聲應道:「孫兒謹記祖父教誨。」

  從祠堂出來,少津拉著大哥,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十分欣喜道:「大哥今日真的好氣派,弟弟祝大哥冠上簪花年年歲歲,天從人願時時樂事。」

  數年前,彼時伯爵府落魄受人欺凌,大哥提早了三年去闖院試、鄉試,如今真的在十八歲時,真的奪得了狀元。

  少津記憶力超群,過目能誦出十之五六,猶覺得讀書科考是件極難的事。讀書人尤知讀書人之難,兄弟同心方知兄長之苦。

  少津又道:「弟弟向大哥討個物件,沾沾才氣。」

  「著狀元袍,金花簪頂,一回就夠了,何須年年歲歲,下一回就該是津弟了。」裴少淮笑道,抬手從烏紗帽上取下金枝絹花,又抓來少津的手,將金花置於少津的手心中,言道,「三年之後,等你金花簪頂的時候,再把你的還與我。」

  相約以此作交換。

  「是,大哥。」

  少津眼中泛光,能有如此兄長在前頭鞭策自己,何其幸哉。

  ……

  祠堂外,中堂裡,裴府的女眷歡歡喜喜的。蘭姐兒隨夫君在山海關城裡,英姐兒挺著大肚子,錦昌侯府也有喜事,故此沒能過來,蓮姐兒和竹姐兒則是早早就回來了。

  林氏最是高興,這也歡喜,那也歡喜,滿腹歡喜言語卻說不出來。全府上下該賞的賞了,府上張燈結彩,慶賀的晚宴也有條不紊地準備著,該替兒子準備的謝師禮件也早備好,京中勳貴人家源源不斷送來的賀信、賀禮,幾個妥當的管事一一收好記好。

  大事小事瑣事都安排得很好,以至於真到了大喜這一日,林氏手頭空落落的。

  驀地,老太太握住林氏的手,望著林氏,緩緩而鄭重地說道:「世珍,這些年你管教兒女管教得很好,伯爵府的內宅是你撐起來的,你是最好的兒媳,也是裴家最好的主母。」

  外頭依舊喧鬧著,而老太太和林氏之間恍若定格,下一瞬,眼淚從林氏的眼角滑落,嘀嗒嘀嗒濕了衣襟。

  她不是非要老太太的一句肯定,而是老太太的這句肯定讓她想起這些年受過的風言風語。即便伯爵府在一步步崛起,全府上下對她敬重有加,孩子們都念她的好……可這些並不能抵消外人背後的指手畫腳。

  林氏曾告訴自己,關起門來全家過得越來越好就成,但誰能真的不在意她人游離的眼光呢?她不過是個小婦人罷了。

  與清流貴門結好,外人說她削尖了腦袋往上鑽,給繼女庶女置辦豐厚嫁妝,外人說商賈人家只會花錢辦事……她們也許是嫉妒,但不免觸及林氏心底的那根弦,久久迴響而不止。

  從她嫁入伯爵府予裴秉元為妻那一日起,她便知曉這樁姻緣裡頭摻著利益糾葛,所幸家風還算清正,夫君也從未看低過她。

  可換想,倘若夫君那年沒入國子監,沒有踏上仕途,性情依舊唯唯諾諾;倘若幾個女兒嫁得不如意,過得不好;倘若兒子不爭氣不出息,養成了紈絝……這份「罪過」會不會記到她的頭上呢?

  這些年她一直賢惠持家、待人寬厚,既有她性情使然,也有私心和如履薄冰。

  未等林氏擦拭淚水,一旁的蓮姐兒已經輕輕替她抹去了淚痕,眼中也跟著泛淚,說道:「祖母說得沒錯,您是最好的母親。」

  「母親這是歡喜哭了。」竹姐兒笑著寬慰道,「母親福氣大,眼下只是第一步而已,往後還要受旨當誥命呢……母親本就值得。」不管是隨裴秉元或是隨兒子,林氏穩穩能得一誥命。

  京兆之地能有幾人能比?

  她再不用顧別人的閒言碎語了。

  林氏笑笑,回應老太太道:「都是母親給機會,細心指點兒媳。」

  聽了竹姐兒的話,林氏也終於明白緣何說不出滿腹歡喜——其實她大可以私心一點,不要光想著為兒子歡喜,也可以好好為自己歡喜。

  中堂裡又開始歡快起來。

  沒一會兒,張管事急跑過來,帶著些焦急稟道:「見過老夫人、夫人,京都城裡不少官老爺、貴少爺們,攜帶禮件登門祝賀,眼下都在前院裡等著接待呢。」

  這是原先沒有預料到的。

  想來是名聲大盛,各門各府打算佔個先機,結果擠一塊了。

  管事們收個帖、回個話尚可,但涉及到接待賓客就不是他們所能應付的了。其實這些客人也知曉狀元郎今日忙碌,未必能見到本人,但至少也該幾個男眷出來招待一二才是。

  只可惜伯爵府男丁單薄,除了少淮,就剩一個少津。

  張管事又道:「二少爺已經過去了,恐怕一個人招呼不過來。」到時就失了禮節了。

  竹姐兒站出來說道:「母親,就讓允升過去罷。」喬允升是裴家的親姑爺,又是南平伯爺,只消不是天子親臨,喬允升前去應付都夠了。

  「哪能讓三姑爺過去……」

  竹姐兒打趣笑道:「總歸他在外頭也是閒著,可不能讓他白白就當了裴家的親姑爺。」

  堂內一時哄笑。

  竹姐兒到外堂裡把喬允升喚來,與他說了此事,喬允升神態自若,也同林氏、老太太打趣道:「若竹說得沒錯,今日內弟喜得狀元,風光無限,合該我這個姐夫抓住機會,好好獻獻殷勤。」

  如此,喬允升和裴少津二人在前院接待客人,寒暄數語之間,能夠說明緣由,將客人們送回去,又不失一府禮節。

  日頭略有些西斜的時候,徐瞻未來得及換下官服,便匆匆趕來了,歡顏說道:「段叔他們在過來的路上,我騎馬先一步過來報個信。」

  堂上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段叔」是何人。

  蓮姐兒趕緊解釋道:「是少淮、少津的老師,段先生要過來。」

  裴老爺子和少淮聽聞消息,匆匆趕來,一家人上下準備著,要好好接待段夫子。

  最高興的應屬裴少淮,他明白夫子願意過來意義非凡。夫子有文人的風骨和清高,在徐府尚且介意被生人見到他坐在輪椅上的模樣,更何況是出門上街?夫子除了偶爾上芒山觀拜訪吳老道,帶著學生出去采風,極少出門。

  從來不會到別人家去。

  這回是第一次來伯爵府。

  徐府的馬車緩緩停下,裴府趕緊在馬車前搭好長而緩的斜坡,言成推著夫子出來,木製斜坡正正好到伯爵府大門的正中。

  裴老爺子迎過去,躬身對夫子道:「段先生駕臨,鄙府蓬蓽生輝。」

  夫子謙道:「吾乃窮酸老書生一個而已,老伯爺親自迎接,榮幸惶恐。」

  寒暄之後,一干人進入正大堂之內,只見上座之處的太師椅已被搬走,裴少淮接替言成將夫子推到了上座的位置處。

  裴少淮向夫子三叩首行大禮,言道:「小子不負夫子教誨,僥幸得了正科狀元,請夫子受學生上上禮。」

  夫子身子前傾,試圖搆到裴少淮扶他起來,裴少淮趕緊迎上去握住夫子的手。

  手掌有些瘦骨嶙峋,關節生繭,但潔淨而有力。

  夫子雖廢了雙腿,但他從未鬆懈過寫字的雙手,每每落筆前都要焚香淨手。

  手掌撫過裴少淮的烏紗帽、一身狀元服,眼中盈淚卻還要試著用輕快的言語打趣,道:「我的學生終於穿了一身不用還給國子監的衣服……回來了……」這身衣裳是御賜的。

  夫子沒讓眼淚流下來,又往別的話題岔道:「今日不興說這些,答應要替你主婚,我先過來熟悉熟悉場子。」

  「嗯,學生帶您到處好好走走。」

  「那……先去你幼時開蒙的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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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九十九章 榮恩宴上

  傳臚大典翌日,天子命禮部在會同館設宴嘉獎新科進士,稱之為「榮恩宴」。

  「柳暗百花鮮,瓊林設綺筵」,宋時此宴設在瓊林苑,又稱「瓊林宴」。

  所有讀卷官都將參加此宴,裴少淮終於有機會能夠見到沈閣老,當面一表門生之禮。

  雖是御賜宴席,天子卻不會親臨。

  裴少淮身為狀元,最是矚目,同年進士紛紛前來敬酒結識,裴少淮酒量不勝,每每舉杯只能淺嘗,幸好身旁有江子勻、田永玏等好友幫著應付一二。

  「香熏羅幕暖成煙,火照中庭燭滿筵」,夜色漸深,酒席上熱鬧則已,裴少淮卻也能感受到暗流湧動,不少人與他相談時笑中藏刀,並不和善,其間最明顯的便是謝英晟、崔正已二人。

  月上柳梢,酒已過半,到了今夜最後一個環節——新科進士們揮墨留詩作。

  裴少淮不好出風頭,從前極少留墨,不過今日他是狀元魁星,必定躲不掉,是故早早備好了一首意境不錯的詩,準備一會拿出來「做交代」。

  每每有人把酒作詩,周遭眾人紛紛叫好。

  輪到謝英晟了,他一邊拱手笑盈盈地回應著同鄉們的喝彩,一邊踱步來到場中央,瀟灑揮袖取筆沾墨,大有幾分「醉仙」之意。

  今夜有明月懸空,同鄉配合他,起哄以「月」為題,他佯裝難色卻又暢然寫道:

  少游九州十國嶺,終得四海五湖詩。

  明月懸空栽丹桂,許予旁人作花枝。

  此詩一出,有不少南派學子紛紛鼓掌叫好,大呼「好詩」,更多的人是佯裝喝醉,故不作聲。大家都是寒窗苦讀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人,誰會讀不明白謝英晟那點小心思呢?

  先是感慨自己少年到處游學,終於學得一身的學問才華,而後以「蟾宮折桂」為典故,感慨廣寒宮裡栽種的丹桂樹,最終成了狀元冠上簪花的桂枝。

  可「旁人」一詞,簡直是醋罐子碎了一地。

  就好似在說,那丹桂是他栽的,那桂枝也應當是他的,卻被旁人搶了去。

  「才不比人,還如此狹隘。」一旁的江子勻沉聲對裴少淮道,「淮弟,我上去會會他。」江子勻多喝了幾盞,臉頰微微發紅,正是意氣大盛的時候。

  裴少淮略攔了攔好友,應道:「謝子勻兄好意。」

  又道:「既是沖著我來的,今日我若是不回應,傳出去便叫人以為我膽怯,才華名不其實。」

  裴少淮的學問堂堂正正,何以畏懼?

  若說不利之處,不過是謝英晟有備而來,裴少淮需要當場想一首詩來應對。

  那又如何?

  武將競技,文臣比詩,那是再常見不過的事。

  裴少淮上場,叫侍者取來新筆,沒有什麼誇張的動作,也不嘩眾取寵,只落筆寫道:

  油盞燈影撫窗台,今夜抱得月歸來。

  勸君惜時莫輕負,方得女娥把桂栽。

  明面上在感慨少年燈下苦讀,狀元得來不易,勸慰他人惜時苦讀案上書卷,有付出終有回報的一日。而字字句句又都在回應謝英晟,把他那點醋意小心思暗諷得體無完膚——

  今日我連整輪明月都奪了回來,又豈會差你一棵丹桂?

  連意境的廣度都不一樣,有何好比的。

  再說了,那丹桂是月宮女娥栽種的,與你何干?有這時間耍小心思,奉勸不如「惜時莫輕負」。

  榜眼、探花相視一眼,當即款步上前,先道:「裴狀元果然大才,此詩意境叫人豁然開朗。」兩人合力替裴少淮將詩句舉起,展示眾人。

  引得眾人喝彩叫好。此詩即便不是為了回應謝英晟,也頗有深意。

  謝英晟臉色訕訕,只得假借醉酒,叫人扶著先一步離席。今日暗諷狀元不成,一個「醋罐子」的酸名頭怕是跑不掉了。

  瓊林宴散,新科進士們紛紛辭別,各自歸去,明日還要入宮上表謝恩。

  裴少淮剛出了會同館,行至拐角處,便遇見了一名侍從,聞道:「裴狀元,沈閣老請您過去一敘。」

  裴少淮頷首,隨之前往。

  他並不感到意外,白日宴上他向沈閣老行禮時,他便看出沈閣老有話要對他說。

  小閣樓內,方一踏進便如隔了世音,再不聞外頭學子相互辭別的聲響,十分靜謐。

  「其實,我一開始將你取為二甲第八,正好在十卷之外。」沈閣老開門見山道,又說了後來聖上是如何將他點為狀元的,才又道,「我尋你過來,只為同你說明白此事。」

  說得好似只是解釋一件事而已。

  裴少淮卻行大禮道:「學生謝座師指點。」

  他明白,沈閣老在隱晦地提醒他,自他成了狀元伊始,他就已經捲入了朝爭之中。朝中河西士子已經自成一派,天子有意找人與之抗衡,裴少淮會是個不錯的選擇,得聖眷也意味著險阻大,沈閣老提醒他要做好應對準備。

  見裴少淮一點就通,沈閣老暗自感慨,果真是鄒閣老看中的年輕人,於是又多說了幾句,道:「你也不必太多憂慮,左右你入翰林後不過一修撰,再如何也不至於將你怎樣……借這幾年,你好好學本事。」

  「學生明白。」裴少淮道,「學生再謝座師提醒。」

  裴少淮能夠察覺到,沈閣老的幫助和提點,未必如鄒閣老那般純粹,但此時此刻是真心實意為他著想。

  「你且回罷,仕途之初,想來你的師者、長輩還會指導你。」

  「是,學生告退。」

  歸去路上夜色寥寥,車軲轆聲咕咕響,木製車輪循著一寸深的青磚痕輾轉向前,今夜風大,駕上的燈籠點燃又被吹滅,唯有車廂內亮著。

  裴少淮問道:「張管事,借月光可看得清路?」

  長舟限著馬匹的速度,應道:「少爺,只要循著青石路上的車痕走,就偏不了道。」

  裴少淮本有些絮亂的心情,一下子通明了許多,他想起了蘇老洵解釋三子名字含義的那番話:「天下之車,莫不由轍。」

  轍,車痕車道也。

  世人只知軲轆轉,不知車痕深。總要俯身做了實事,有了實實在在的功績,才能有這道「轍」,這一點上,裴少淮理應向父親學習。

  裴少淮想明白了為官之初應當做些什麼。

  ……

  翌日,裴少淮領新科進士入朝,上表謝恩。

  歸來後,殿試之事總算告一段落,可以舒心歇上一陣了。

  幾日之後內閣、翰林還會操辦一場館選,一二三甲進士皆可報名參考。裴少淮需要「例行辦事」參加館選,卻只是走個過場,因為一甲三鼎是規定了要入翰林的。

  狀元賜翰林修撰,從六品官。

  榜眼和探花賜翰林編修,正七品官。

  等於說裴少淮一入翰林便負責掌修國史、實錄,記載天子言行,官職介於編修和侍講之間,是翰林院的中等官員。

  爭當庶吉士的,是二三甲的進士們,數額不多,歷屆不等。

  這日晨醒,天微涼微亮,裴少淮熟悉地從榻上起身,著衣袍後來到案前,翻出書卷誦讀,讀到論語「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時,心間有些文意,打算寫一篇文章。

  可當筆尖落及宣紙,寫了一撇一捺,手腕又懸停了。

  裴少淮這才醒悟過來,他已經科考完了,再無需以文章取勝了。

  裴少淮笑笑,未等墨跡暈開,趕緊繼續行筆。

  文章為己不為人。

  天大亮,用過早膳後,長帆來報,說是江子勻江老爺前來拜訪。

  「快請進來。」

  會試、殿試以來,兩人屢屢相見卻沒有機會好好聊一聊,正好趁今日一敘。

  閒敘之間,自有許多心窩裡的話要說,裴少淮問道:「後日的館選,子勻兄準備得如何了?」

  江子勻笑笑,搖搖頭,豁達而不見無奈之色,說道:「有負淮弟厚望,我不打算參加館選了。」他選擇直接外派為官。

  江子勻解釋道:「且不論館選何其之難,要預先各處打點,能有閣老、翰林賞識。館選之後,即便僥幸能成為庶吉士,半年觀政,三年學習,等到散館之時,又是一番比試、比較……淮弟也知曉,如此不比學識而比人脈、歷練、見識的事,我不僅不佔優,甚至可謂落於下乘。」

  「如此一想,何必再來來回回繼續在考試上磋磨呢?」江子勻繼續道,「還不如安心外派為官,若能為民做些事情,積攢幾分功績,這才是我傍身之所在。」

  裴少淮了然,庶吉士是一個虛職,相當於翰林院的「實習工」,前途雖好,卻十分難入,散館時還前途未卜。

  既不是實職官員,便沒有俸祿,只得淺薄的補貼資助,每月每歲皆有內閣嚴格考核。

  並不適合於江子勻。

  「只怕子勻兄會不甘心而已。」裴少淮說道。

  若是不試上一試,他日回想時,興許會心生悔意。

  江子勻已是深思熟慮,應道:「沒有什麼不甘心的。天時地利人和,方得我今日的二甲第七十七名,若不是殿試考了民亂民生,我估摸都不知道該如何下筆……現下就是最好的歸屬。」

  「子勻兄能想通就好。」

  「祖母年事已高,我也該抓緊時日讓她享享清福了。」江子勻道,「不說這些了,今日來是祝賀淮弟的,恭賀淮弟直達翰林。」

  家有老人,孫子親奉,若是老人家哪日仙辭了,江子勻還要回來守孝三年,他沒有太多功夫耽誤在考試上了。

  大家都由科考這條路進來,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出路,也有不同的機緣,裴少淮這般想。

  送完賀語,江子勻便告辭了,歸家等待朝廷的委派,此一見既是祝賀,也是預先「辭別」——倘若外派得極遠,山重水復,不知何時還能再見,只能在信件中相互言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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