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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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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章 春風渡少年

  臘月天仍寒,春節人將醉。

  臘八這一日,驛站送來信件,裴秉元與妻兒共閱之,知曉竹姐兒特許出宮,三人皆大喜。

  等裴少淮回去後,裴秉元夫婦聊起竹姐兒的婚事。

  「夫人心細些,有甚麼想法?」

  「竹丫頭比英兒大不到一歲,現下著手打算親事,也不算太晚,仔細替她尋個簡單省心的人家……伯爵府有老爺把著,淮兒津兒又有出息,竹丫頭往後的日子會好過的。」林氏說道。

  她是個小婦人,自然按著小婦人的心思去想。

  「竹丫頭入宮有美名,一身的本事操持一府上下綽綽有餘,如今又得了皇后賞賜的釵冠和水田,可以風風光光出嫁,年歲不大,品貌出眾……這樣的條件,估摸京都城裡會有不少人家想來求娶。」分析完,林氏略帶唏噓之意,嘆道,「伯爵府早不是五年前的伯爵府了,竹丫頭當年孤注一擲,如今值得輪到她好好挑選挑選。」

  裴秉元聽後,覺得有幾分道理,可他轉一想,竹兒五年前便懂得入宮趨利避害,在四個女兒中是最有主見的一個,遂言道:「你說得有些道理,不過,按竹兒的性子,那些看中她的本事、趨利而來的人家,她未必能看得上,我們替她找個簡單殷實的人家,又怕屈了她……還是再等幾個月,有人家前來求娶時,看看她的態度再說。」

  「官人看得更透徹些。」林氏道。

  想來過了春日,竹姐兒有了主意,也會及時來信太倉州的。

  ……

  東林書院裡,田永玏近日有些心憂,同裴少淮傾訴道:「北客已有兩月沒有寄稿了,我讀其他文章總覺得有些乏味,我既盼著他快些寄文章過來,又擔憂他是不是出了甚麼狀況。」

  又道:「蘇州府裡有不少喜歡北客文章的學子,亦常常到崇文堂詢問。」

  裴少淮聽後,有些動容。

  文人之間,既有相爭相輕,亦有相知相惜。

  不管是相輕,還是相惜,在文人騷客輩出、人傑地靈的江南之地,都尤為突出一些。

  這段時日,裴少淮不曾斷過寫文章,也寫出了不錯的文章,水準不低於以往。他每每寫好,落款「北客」,蓋上印章,放置幾日後再去讀,自覺得仍是沒有突破,便沒有投出去。

  若是沒有絲毫改變,那麼南居士的點評將失了意義。

  裴少淮這樣以為。

  「田師兄莫太過擔憂了,興許他只是一時文思不佳而已。」裴少淮安慰道,「想來他是聽了南居士的話,緩緩圖之而其事卒成。」

  「也是。」田永玏頷首,言道,「他的文章不只是字句,還是心跡。」讀書人有文思泉湧之時,自然也就有文思不佳之時,文思不佳才是常態。

  如此想,田永玏神情鬆快了一些。

  ……

  時值春日,書院散學休沐,裴少淮選擇閒步歸家,才不辜負一路的春景。

  雨打梨花柴扉閉,風掠草尖欲迷眼,江南之地的春意來得比北境更早一些,也更濃一些。

  裴少淮想起在京都之時,段夫子每每春日都會帶著他和少津、言成出門踏青,感受春景,還經常以花為令,輪番吟詩以飲淡酒,那些時日,倒也快活。

  如今他隻身南下,見了南邊的春色,不免想起那句「去年花裡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回到家中,林氏給他送來一張請帖,言道:「那送貼的小廝說,是給知州大人家少公子的,自報家門時,又說是蘇州城南鄒家的……還說你看了帖子就懂了。」

  林氏又問:「是不是書院裡哪位姓鄒的同窗送來的?」

  裴少淮搖搖頭,他在書院裡並無相熟的姓鄒的同窗,故多了幾分好奇,當即拆開紙帖一閱,他還未讀請帖的內容,目光便全落在了末尾處「南居士」三個字上。

  南居士邀請他明日到府上一敘。

  裴少淮只覺得胸間起伏快了幾分,如喝了烈酒般臉龐發熱,喜形於色。

  果然,南居士身在蘇州城裡,不僅看穿了他是個年輕人,甚至還從文章中猜到了他的身份,主動邀他到府上一敘。

  裴少淮如今雖尚未知曉鄒府是何府,南居士又是何人,但從這張請帖他能看出一位長者對後輩的提點之善意。

  因為這張帖來得恰逢其時。

  「母親,是南居士。」裴少淮興奮道。

  林氏不明所以,但她跟著高興,說道:「淮兒如此歡喜,想必這位南居士是個極重要的人,娘親替你去準備拜訪之禮。」

  沒一會兒,裴秉元從衙門回來,裴少淮將請帖拿與父親看,並打聽蘇州城南鄒府是甚麼人家。他想,能有南居士這麼一位人物,鄒府必定不是尋常人家。

  裴秉元看完請帖後,先是詫異,又深以為然,笑道:「未明身份時想不通,看到『鄒』字時,又當即清晰了然,這位南居士我早該想到城南鄒家的,也唯有他能如此高屋建瓴地點評他人的策問文章了。」

  「父親就莫要賣關子了。」裴少淮道。

  裴秉元肅然道:「既是鄒府,自然只能是鄒之川鄒閣老,他在任時提攜過許多門生,大多已成才幹,頗有威望。」又道,「此番你能得他指點迷津,是你的造化。」

  隨後,他向兒子徐徐道來這位鄒閣老在朝時所做過的事。

  ……

  大慶朝內閣分四殿二閣,四殿為中極殿、謹身殿、文華殿、武英殿,二閣則為文淵閣和東閣。四殿二閣大學士即為內閣。

  鄒之川十九歲高中狀元,入翰林任修撰,十數年間數次遷職,最後入戶部,負責編修戶籍之法、黃冊之規、丈地之策、稅例之比,聽似簡單實則處處學問,鄒之川不願憑空捏造,向先帝請願赴各地考察,方下筆成文。

  往往簡短幾句規定,鄒之川需要調研數月方能寫成雛形,再反復修改完善,免得疏漏。

  用之以心,必成精品。事成後,鄒之川受大賞,四十餘歲任戶部尚書,五十餘歲入文淵閣,提良計良策,輔天子治世。

  鄒之川學問深,四處奔波又積攢了不少見識,當朝聖上初登基時,屢屢托付鄒之川擔任選才之職,為國選賢。正是這七八年間,許多有識之士受以重任,歷練成材。

  然則,前幾年,鄒之川剛到致仕年歲,便請辭榮歸故里,朝中一片惋惜挽留。他只需多留幾年,便能任內閣首輔大臣矣。

  聖上正值壯年,數次挽留,鄒之川言道:「臣老矣,思緒難免愚鈍,還望聖上恩准。」

  聖上知曉鄒之川獨子已入翰林,欲重用,賜其戶部左侍郎之職,然則鄒之川替兒子婉拒了,言道:「稟聖上,吾兒讀書為明理,雖有讀書之才,卻無為官之能,侍郎之職恐其不能勝任,還望聖上三思。臣懇請聖上收回成命,留吾兒於翰林院修編文書、修訂史冊。」並言其子鄒羨靜自幼鐘愛研讀史書,留在翰林院方能施展其才華。

  ……

  裴少淮聽完,心中了然。他早幾年也曾略聽說過這位鄒閣老的事,沒想到會在蘇州城與其相遇,由一卷《崇文文卷》結下緣分。

  心生欽佩。

  他對明日的會面又多了幾分期待。可以這麼說,鄒閣老是個實踐派,正是他少年成名中狀元,為官踏實而順遂,完完整整走完了整條科考之路,又完完整整走完了整條晉升之路,兩條路都走到了頂峰,所以對於沿途攀爬的學子,他有絕對的話語權。

  裴少淮攀爬路上遇見的每一個坎,興許都是鄒閣老曾經遇見過,又跨越過的。

  下山的人,不僅僅已經見過山頂的風景,還知曉一路的陷阱、坎坷不平。

  翌日,裴少淮換上一身日常行頭,略備小禮,又帶了幾篇近日所作的文章,前往蘇州府城南鄒府。

  抵達地方以後,裴少淮發現這座府邸與鄒閣老的性子一樣,都很低調。

  白牆黑瓦,出了朱門大門以外,幾乎沒有甚麼斑駁色彩,與周遭的民居融為一體。門前大街上有些小販佔地做了生意,只消不是太過分的,看門小廝並不驅趕。

  裴少淮上前,通小廝說明來意,小廝又叫來管家。

  「裴公子這邊請,老爺今兒早早就吩咐過了。」管家親自帶路。

  府內幾乎沒有甚麼金貴的飾品,園藝卻是一流,一走進來,裴少淮覺得自己性子都慢了許多。

  管家帶著裴少淮三進後,來到一處彎曲廊橋處,一直蜿蜒至小池上的石亭。

  「裴公子請,老爺夫人就在石亭子裡。」

  裴少淮作揖。

  離得愈近,他愈有些緊張,他穩了穩心緒,踏上廊橋,往石亭子走。

  東風一吹,青綠柳條拂起,石亭中的人也露了出來,裴少淮停了停步子,定眼望去,只見亭內坐著一對老夫婦,頭髮花白,著輕便的尋常衣袍,裝束平易近人。

  想必正是鄒閣老與其夫人。

  石桌

  上鋪開宣紙,鄒老夫人拈著硬毫細筆,正描畫得仔細。

  鄒閣老手裡端著本書,讀了幾句後,湊過去瞧瞧夫人畫得如何了,嘟囔道:「照我說,你該畫得豪爽一些,這樣描要畫到甚麼時候?」

  「讀你的書。」

  鄒老夫人抬手去沾朱顏的時候,正好瞧到了站於廊橋上的裴少淮,只見那衣擺與柳枝輕拂,謙謙少年度春風。

  「喂喂。」鄒老夫人扯了扯鄒閣老。

  「讀我的書呢——」

  「你的北客小公子到了。」鄒老夫人提醒道。

  鄒閣老一下子坐得端正,神情正經,也望了過來,兩人看著如此年歲正茂又才氣外溢的年輕人,藏不住欣賞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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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6 01:59: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一章 指點迷津

  裴少淮望見此場景,心中想,父親分析得果然沒錯,那幅百農秋收圖的確出自兩人之手——鄒老夫人作畫,鄒閣老題字。

  鄒閣老清清嗓子,對裴少淮喊道:「小友,這邊請。」聲音變得厚重沉穩。

  鄒老夫人嘁嘁發笑。

  裴少淮聽聞招呼聲,回過神來,略提起下衣擺,加快步子往石亭子走去。方才見到兩位老人如此恩愛相和,裴少淮心間的緊張少了幾分。

  來到石亭子裡,裴少淮行禮道:「小子拜見鄒閣老、鄒老夫人。」

  「誒——」鄒閣老擺擺手,言道,「吾已辭官致仕多年,再不是甚麼大學士、閣老,不講究那些陳規舊俗了。咱們既然因文卷相識,相互探討文章,便應當以文客、文友相待。」

  他捋了捋山羊鬍,又道:「不若這樣,小友可稱我一聲鄒老先生或是南居先生,皆可。」

  「小子恭從。」

  「小友請坐。」

  岸畔的丫鬟前來上茶,而後又速速退下了。

  鄒老夫人帶著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少淮,盡是欣賞之色,叫人並不覺得是冒犯。她說道:「我知曉你是個年輕人,卻不知曉你這般年輕,想來只有十又七八罷?」

  「小子今年滿十六。」

  鄒老夫人聽後一喜,同鄒閣老打趣道:「老頭子,你這般年歲時,能寫出北客這樣的文章嗎?」

  「我豈記得此等久遠的事?」那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鄒老夫人又算了算,喃喃道:「如此算來,他後年參加春闈、殿試時,比你當年還要小上一歲……果真是柳梢又綠,花有重開,世上新人趕舊人矣。」

  又道:「文章已足夠驚人,見到本人更是不俗。」

  鄒老夫人毫不掩飾對裴少淮的讚賞。聽其談吐,又知老夫人飽讀詩書、甚有底蘊。

  裴少淮謙虛回應。

  兩位老人就像是拉家常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十分和藹平易近人,讓人既覺得他們是尋常的老人家,又覺得他們學問深厚,大隱隱於市。

  已經喝完了一盞茶,鄒閣老問道:「裴小友一定好奇我倆是如何知曉你的身份的罷?」

  聽鄒閣老這麼一問,裴少淮當真有幾分好奇,他的文章究竟何處暴露了個人身份,遂言道:「請南居先生解惑。」

  「你曾以本名投過一篇文章,你可記得?」

  裴少淮點點頭。心中暗想,僅因文風相似,總不至於就能鎖定北客是他罷?

  鄒閣老繼續道:「此篇文章只能讓我等關注到你,知曉你是北客還在後頭。裴知州初到此地,被鎮海衛為難,北客便寫豪武卒頭侵佔耕地之弊;太倉州夏汛時節,百姓抬高堤壩,挖渠引水,北客便寫江南興修水利之策;等到海外商船陸續停靠松江府岸,北客又開始寫商賈稅例無定數,全憑當地官員喜好收取,長此以往必有大患……所聞所見,到所知,才到所寫,一個人的文章,可以看出其所經歷之事。」

  「諸多巧合一起,北客北客,北直隸所來之客,自然是你不假了。」鄒閣老得意道。

  原來鄒閣老不僅僅關注了文章本身,還推敲出了文章的背景,裴少淮大為欽佩,言道:「南居先生巧思,小子欽仰。」

  春寒料峭裡,池中水蓮尚不見蹤跡,一汪池水映出周遭的亭樓,一陣東風吹來又散成了一條條細痕,裴少淮這時才注意到石桌上的畫紙,鄒老夫人畫的是一幅江口入海圖。

  鄒老夫人不似其他畫師那般著墨勾勒江海連天的壯闊,反倒用細毫一筆筆勾勒江水波紋,幾葉輕舟游於江水之上,隨著江波緩緩而進。

  「此畫意境源於東坡居士的那句『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鄒老夫人見裴少淮眼光久久落在畫上,遂解釋道,「與激流險灘相比,人更懼怕的應當是平緩的江面罷,浩瀚茫茫然而不知所趨。」

  鄒閣老也跟著說道:「此意境,正是我倆今日邀你過來一敘的目的。」

  「小子恭聽。」

  「不必如此拘謹,其實是小事一樁。」鄒閣老緩和氣氛道,「上回點評你的文章以後,再不見你投稿《崇文文卷》,深怕是我的話誤導了你。」

  裴少淮解釋:「小子是怕文章無所長進,拘囿於原地,辜負了南居先生的指點……近來也曾出去游歷以增長見識,在作新的文章。」

  「其實,以你現在文章水準,參加春闈、殿試,足以上榜。」鄒閣老道。言下之意是,裴少淮的文章很好,只是在他這裡,稍還欠缺一些而已。

  「小子所求不止如此。」

  若只是為了上榜,他何苦長途跋涉來到江南之地游學。他所欠缺的那一點點,興許對於一兩次的科考並無影響,然則,對於往後數十年的為官路卻至關重要。

  裴少淮這段時日專注於策問文章,為的是科考之後的仕途。

  金榜不是終點。

  鄒閣老欣慰頷首,讚許道:「確是個好苗子。」而後進入正題,提點裴少淮道,「我點評中所言,叫你暫緩一緩,出去走一走,意不在增長見識……從裴小友文章的廣度來看,你並不缺見識。」

  裴少淮驚訝,原是他會錯了意。

  他一個「外來人」又豈會缺見識呢?

  只聞鄒閣老娓娓道來——

  「策問最能彰顯學子學問之厚度,可否將學問付諸於應用,不外乎三點,其一,新也;其二,細也;其三,全也。」

  「你文章見解之新奇,藏鋒芒於言語間,非尋常學子所能及,可見你見識之廣。」

  「細,研究之精、理解之深則為細。我讀你的文章,時常為你之見解所驚豔,開頭滿是期盼,然則通篇讀完,戛然而止,主幹雖有卻無細枝末節相襯托,叫人意猶未盡。若想文章粗中有細,淺嘗則止、囫圇吞棗皆不可行,還需沉浸進去。正如你父親治水,抬高堤壩為主,挖渠疏通積水為輔,他打一開始心間就有主意。」

  「全,朝中各職務之間相生相剋,諸位官員之間相互牽扯,以至於牽一髮而動全身,譬如上回我點評所言,土地兼併之弊不光在於皇親勳貴之特權,還在於朝廷賦稅之苛,若論及耕地稅例,只想到戶部,而忽略了其他五部九卿,再好主意也必定不能成事。」

  「故此,你出去游歷,不是為了見更多事,而是為了思索事與事之間有何聯繫,為了鑽入其中精研……此乃你文章所缺。」

  「科舉之路正如此畫,你最開始見到的是激流險灘,看似凶險,實則最為輕鬆,只需牢牢護住扁舟,與浪濤相爭,佔據鰲頭即為勝……正如童試裡,一切以文章優劣分高低。」

  「此時,你已過了千道灣、千重山,江口入海,看似一馬平川,兩岸搖曳生姿,實則一片茫茫,最易誤人。」

  「換想,科舉之後是仕途,宛如由江河進入滄海,你若是不知所措,勢必會有暗流推你前行。」

  裴少淮仔細聽著,一句句記入心間。

  他聽完,靜靜沉思細品,久久沒有說話。石桌上的那盞茶水泛起漣漪,已經涼透了,裴少淮端起呷了一口,未曾發覺茶水冰涼。

  這番話,是這個世道裡一位智者的傾囊相授,善意指引。

  裴少淮感激言道:「謝南居先生指點迷津,小子都記住了。」

  「裴小友不必言謝,我們老兩口平日閒來無事,見到了好文章不免貪圖點評一番,若能對裴小友有所助益,自是最好不過。」鄒閣老言道,「裴小友閒暇時,歡迎常來閒敘,地方雖小,卻有柳蔭涼亭。」

  「小子榮幸至極。」

  鄒老夫人拆台道:「他便是想找你來聊天解悶,可不見得有幾個人能聽懂他的那些彎彎道道。」

  時間快到了午膳時候,裴少淮起身告辭,在次表示感激,方才離去。

  老兩口目送裴少淮離開後,繼續閒聊。

  「老頭子,可有些年頭沒見過你如此上心指點後生了。」

  「總是要遇見身正聰慧的,我才有機會指點罷?」

  ……

  之後的時日裡,裴少淮時常投帖拜訪鄒閣老夫婦,鄒閣老每每見到裴少淮都很高興,言道:「以往我同他們說一句,他們總要半晌才理解過來,還是同你相聊暢快……快坐下,昨日我得了一壺好酒,你也嘗嘗。」

  儼然將裴少淮當作忘年之交。

  因裴少淮每回都提前一日送帖過來,鄒閣老嫌棄道:「門口那小廝都認得你了,我家的路你也認得了,你還回回投帖作何用?下回你只管來就是了,這些投帖的虛禮就不必了。」

  兩人聊到大慶開海之事,鄒閣老十分讚同朝廷開海,他說道:「與海外互通,將茶葉、絲綢等銷往各藩,可以興大慶民生。」又問裴少淮是何見解。

  「世間先有人,而後有學問。」裴少淮似乎答非所問,但鄒閣老卻眼前一亮,讓裴少淮繼續說。

  裴少淮道:「有人便容易生出學問,是學問便值得去探究,取其長處為我所用。小子以為,開海之利在於此。」利於學習海外的學問。

  「善,善,善!」鄒閣老讚嘆不已。

  ……

  ……

  東林書院中,田永玏來到書堂裡尋裴少淮,未果,在裴少淮的課桌下看見兩張遺落的廢棄文稿,於是撿了起來一讀。

  邊讀邊頷首,自言自語道:「裴師弟這文筆相當不錯啊,不愧是『頗有北客之風』……好好的文章怎麼棄了呢?」

  他有意讓裴少淮在改改,投稿《崇文文卷》。

  「田師兄田師兄,北客!」一位小師弟匆匆跑來,激動道,「北客來稿了,你快去崇文堂看看罷。」

  田永玏將廢棄文稿置於裴少淮書案上,興沖沖趕去崇文堂。

  幾位師兄正在讀,他只好焦急等待著。

  好不容易輪到他,他拿到手稿,展開一讀,嗯?

  田永玏揉了揉眼睛,沒眼花,繼續讀——這文章怎麼好像剛剛才讀過?言語更加精煉,但文意未變。

  在一看末尾,確實是北客的印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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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二章 太倉碼頭

  裴少淮回到書堂裡,見到書案上的舊稿,略感驚訝。

  興許是收拾書卷時滑落的,又或是窗風吹落的,被人撿起來放回案上。

  裴少淮唯希望撿起的人沒有太注意紙上的文稿。

  他收拾好書案,取出幾卷《江南文選》仔細研讀,裡面精選了南直隸學子所作的好文章。江南學子筆觸細膩入微,自小處入手而意境大,文辭雅正,裴少淮沉浸在文章中,愈讀愈是喜歡。

  這段時日,他著重練習策問文章,但八股制藝也並未放鬆。

  以他之見,江南學子的制藝文章確實更勝一籌。

  待他讀完文章,起身稍作伸展時,才注意到身後候著兩位少年學子。

  「裴師兄,打擾了。」兩位少年作揖道,其中一位又言,「我等有一詞不甚解,想請教裴師兄。」

  裴少淮來東林書院將滿一年,除了和田永玏等幾位志同道合的同窗關係好以外,他在乙班、丙班等小班中,頗有威望、名氣。無他,小師弟們每每前來請教問題,他皆仔細解答,知無不言,待人和煦。

  書院裡其他已經中舉的學子,可沒有裴少淮這麼溫和的性子。

  「請說。」

  小師弟言道:「大學、中庸皆提及一詞,『慎獨』也,朱子在《四章集注》中注釋道『言幽暗之中,微細之事,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我等不解,仍不明慎獨為何物。請裴師兄指教。」

  裴少淮雖不以大學、中庸為本經,但他研究過此句。結合段夫子教過的解釋,他答道:「『幽暗之中』即為閒居獨處,可見朱子所解的前提在於『閒居』,不受他人所左右,不受外事所驚擾,此為『獨』也,是第一層意思。」

  他繼續解釋道:「閒居,身處之境地也,慎獨,人之心境也。學問靠功夫,功夫靠慎獨,可慎獨者,無需他人監督看管,即可成事也。此乃第二層意思。」

  兩個小師弟一邊聽,一邊快速揮筆記下,而後再此作揖行禮,道:「謝裴師兄解惑。」兩人雖未完全理解,卻已經找到了突破處。

  小師弟剛離去,裴少淮便看到田永玏風風火火地向他走來,一副要找他算賬的模樣。

  「田師兄怎麼了?」裴少淮問道。

  田永玏緊緊盯著裴少淮,嘴唇微顫,一臉幽怨之色,半晌才道出一句:「裴師弟好狠的心,我被你瞞得好苦好苦……」

  旁人若是聽了去,恐怕要以為這是一場負心漢的大戲。

  一個「瞞」字,裴少淮看看案上的舊文稿,猜到了幾分,道:「這兩張文稿,是田師兄幫忙撿起來的?」

  田永玏點點頭。

  裴少淮扶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偏偏是田師兄先發現了,又問道:「我說我不是,田師兄相信嗎?」

  田永玏搖搖頭。

  半晌,田永玏幽幽問道:「你下篇文章寫好了嗎?我可以先一睹為快嗎?」

  裴少淮抬眼,略有些驚訝道:「豈會這般快?這篇文章才剛剛投出去……」往後少不了要面對田師兄的月月催稿。

  兩人找了處安靜的地方相談。

  田永玏的幽怨情緒,此時已轉化為興奮——他不僅見到了北客,而且和北客關係不錯。

  「裴師弟一身的才華,為何要藏拙?若是以真名在《文卷》發文章,豈不是更容易積攢名聲?」田永玏問道。

  好名聲對於讀書人而言如虎添翼,更易在科考中取得好成績。

  又道:「北客,北客,北方的客人,我竟然一直沒能想到。」

  裴少淮回想一開始投稿的初衷,應道:「一開始用北客之名,是為了投塊敲門磚,試試水。到了後來,發現筆名之下發文章交流學問,更是純粹一些,遂沿襲了下來。」

  若是以「裴少淮」之名發文,不免要被冠以北直隸鄉試解元之名,陷入南北之爭中。

  屆時,學子們讀起來自然也就變了味。

  田永玏想到程思、崔正已幾位師兄對裴少淮的偏見,輕嘆了一聲,言道:「我雖不願承認,但事實確如裴師弟所言,筆名之下的學問更純粹一些……崇文堂的幾位師兄若是知曉北客是你,興許就不會力推北客的文章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純粹喜歡北客的文章。

  「所以還請田師兄替我隱瞞。」

  「你若是有好文章,先給我賞讀,或將底稿贈予我……倒也不是不可。」田永玏打趣道。

  ……

  數日之後,新一期的《崇文文卷》刊印,因又見北客文章,文卷十分走俏。

  因文卷數目有限,學子間紛紛傳抄。

  「北客的文章水準似乎更上一籌了,可惜我學問不足,找不出其具體之處……總覺得文風有所變化,又無從考究。」

  「我只知曉讀起來更加酣暢了,我最拜服的是他的見解,新奇獨到。」

  「是矣。譬如這回的文章,北客論述如何興練水師,他寫道『養將士以固其謀,習戰守以勵其氣,蓄財用以裕其施』,短短數句,可謂把將首之謀略、日常之操練和後方之財糧繫於一體,不分彼此,妙哉妙哉。」

  「我愈發好奇南居士接下來會如何點評北客的文章了。」

  「我亦在盼著南居士的詳細解析。」

  有了解析,才能更好理解、吸收北客文章的精髓。

  因由此事,崇文文社的名氣在南直隸各府、各州又漲了幾分。

  ……

  ……

  江南二三月,草與水同色。百姓忙於育秧苗、

  翻耕水田。

  經過整個冬日的翻修,太倉州靠東的那個商用碼頭已非荒草雜生、亂石堆砌,如今初見成效,有了碼頭的雛形。

  長長數里長的海岸,以粗石砌築石駁岸,又在碼頭外淺灘處壘滿沙袋以防浪潮,護得碼頭內風平浪靜。這裡本就是一個天然良港。

  為了方便船隻傾卸貨物,一條直入海港的長堤被重新清理出來,鋪上青磚石階。日後,船隻的貨物將由這條長堤源源不斷輸往太倉州內,經太倉州轉運至大慶朝各地。

  岸上有一大塊的空地,裴少淮建議父親一部分修建府衙、裡鋪,用於衙役民壯駐守,另一部分則修建一排排的商鋪,只需碼頭熱鬧起來,商人們自然就會聞訊而來,租房做生意。

  不過,時值春耕,只能暫且停工,農忙之後再作計較。

  三月下旬,朝廷下旨,數個臨海州縣准許開海,太倉州正在此列。

  鎮海衛原以為裴秉元修建碼頭是為了和他們爭搶漕運,爭搶水道運糧的差事,屢屢嘲諷裴秉元不自量力——漕運屬兵家大事,自然只可能握在衛所手裡,裴秉元爭也無用。

  大慶朝可少有過由府衙、州衙掌控水道運糧之事。

  誰成想,裴秉元意圖根本不在漕運,而在海運。是鎮海衛消息閉塞,眼界小了。

  等鎮海衛得知消息之後,終於明白州衙為何大費周章去修建一個廢棄的商用碼頭,為時已晚。彼時,裴秉元已牢牢控住這個廢棄碼頭。

  不僅裴秉元,蘇州府知府、江南巡撫還有戶部,都有插手此事。鎮海衛豈敢動甚麼手腳?

  ……

  太倉州百姓們聽聞碼頭可以帶來如揚州一般的繁榮,士氣大漲,春耕後又馬上投入修建碼頭。

  裴秉元應允老百姓,修建碼頭可抵徭役,每戶多出人手則可視工時折算為糧食,抵消年底的稅例。

  隨後是制定碼頭抽取關稅之策,裴秉元、裴少淮父子數次前往鄒府,請教鄒閣老。

  鄒閣老由戶部尚書入閣,是這方面的大家。

  鄒閣老知曉裴家父子來意後,十分高興,傾囊相授,言道:「商賈不怕稅例,最怕稅例不明,又怕辛苦一場不准通行。裴知州若想制定關稅之策,可從以下著手。」

  「其一,貨分幾類。商船自南洋滿載而歸,船上為何物也?寶石個頭雖小,利潤最大,抽取稅例自然不可少。糧食不易海運,商人少做此類生意,然則糧食利國利民,抽取稅例應降低以鼓勵商賈購入糧食。此外又有香料、器械、木材等等,不可勝數,裴知州恐怕要細分。」

  「其二,估價幾許。估價愈高,抽取稅例自然愈多,估價愈少,稅例愈少……估價之事究竟是以何為標準?此事倒也不難,只堪匯總各地物價相比較,取其中值為妥。」

  「其三,抽例幾成。此事最為關鍵,我自不必多言,想來裴知州也有自己的主意。」

  「……」隨後又就細節說了許多。

  裴少淮前世並未研習過相關專業,只知曉規範稅例之策十分重要,卻不知曉該如何制定。

  這是個很好的歷事實習的機會,裴少淮聽得入神,收獲匪淺。

  月余,裴秉元制定好初稿,呈禮部審閱,再由聖上定奪。

  朝廷雖還未頒布下來,然則太倉州按規抽利的名聲已經傳了出去,不少船商紛紛前來打聽,若當真如此,他們下回出海回來,就在太倉州靠岸了。

  ……

  ……

  轉眼間,竹姐兒出宮已經數月。春日裡,樊園游春,蓮姐兒、英姐兒特地拉上竹姐兒一同去玩。

  竹姐兒婉拒了,言道:「我省得姐姐妹妹的好意,只是眼下我意不在此,即便是去了,也不見得有甚麼興致。」

  又笑道:「再說了,這段時日,上門的媒婆就沒曾停過……姐姐妹妹有時日去樊園,不如先替我挑選挑選這些罷。」

  竹姐兒本身就出色,又有父親功勞、弟弟功名加持,確實有不少人家盯著這門親事。用一個次子或是庶子,娶一個有本事的兒媳,結一個潛力門第,這門親事怎麼算都不虧。

  皇后賜給她郊外的上百畝水田,其實就是一個小莊子,只有十幾戶人家。春耕在即,這日,莊頭送來歷年糧收賬本,請竹姐兒過目。

  厚厚數本,竹姐兒是挑著翻看的。

  莊頭見竹姐兒此舉,低頭掩住暗喜。

  誰料竹姐兒端起茶盞喝茶,眼都沒抬,緩緩道:「梁莊頭拿這樣的賬目糊弄我,是覺得我看不懂賬目,還是覺得自己在官莊任事,吃定我不敢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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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三章 治理官莊

  「小的萬不敢。」梁莊頭略抬頭,見竹姐兒悠閒吃茶,十分淡然,心間愈發沒底。

  他早備好了一番說辭,言道:「莊子小田地少,然農戶多,足足有二十餘戶,分下去每戶不過三五畝地,歲末徵收莊田籽粒時,豐年可繳足每畝三升九斗,欠年則常立字據,拖欠地租……皇后娘娘仁愛,體恤佃戶,時常並不計較。」

  竹姐兒未理會,叫人把賬簿拿下去,仔細收好。

  梁莊頭目光跟隨著賬簿,顯露出一絲不安。

  「梁莊頭可知曉朝廷頒布的《鐵榜文》?」竹姐兒問道。

  梁莊頭極力掩飾,卻掩不住慌亂神色,聲音虛了幾分,道:「回東家的話,小的識字少,不曾知曉……」

  「《鐵榜文》有言,除了欽賜佃田人戶以外,不得私收投充人戶,違者論處。皇后娘娘賜我百畝良田,契書上不過八戶人家,這多出來的十幾戶人家,是從何投充而來?是貴人旨意還是你私自為之?」竹姐兒厲聲問道。

  欺上瞞下,這樣的伎倆她在宮中見過不少。

  無非是梁莊頭仗著官莊管事的身份,自己在外頭買了民田,收買佃戶,再把佃戶記在官莊裡頭,用官莊所產養佃戶,又叫佃戶替自己種私田,兩邊收利。

  梁莊頭若說是「貴人旨意」,便是詆毀皇后娘娘。他若說是「私自為之」,則是欺瞞之罪。

  無論是哪一條,都是大罪過。

  興許是從前過得太容易了,梁莊頭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新東家,出手竟如此敏銳果決。

  梁莊頭跪地磕頭求饒。

  「你從前是皇后娘娘莊裡頭的家奴,僅憑私收佃戶一事,我確不好直接將你如何,不過……」竹姐兒淡淡道,「你若是做了其他的醃臢事,被縣衙查了,便不算我能左右的了。」

  梁莊頭癱坐在地上。

  莊頭們在田莊裡屬於一霸,名聲大多不好,輕則假托威勢、逼勒小民,狠則佔人土地、污人婦女、誣人性命。

  梁莊頭下場會如何,全看他平日裡做過些甚麼。

  竹姐兒叫人押梁莊頭下去好生「歇著」,又尋來了長舟,如今的張管事,說道:「張管事從前跟在淮弟身邊,學得一身本事,眼下有件事要張管事去辦。」

  「全聽三小姐吩咐。」

  竹姐兒讓長舟去查一查梁莊頭,看他手裡頭有多少不乾淨的事,言道:「但凡有違大慶例律的,便送去給縣衙處置罷。」

  「是,三小姐。」長舟退下。

  ……

  梁莊頭私底下再風光,其本質也不過是個奴僕,還是個已經改記到了竹姐兒名下的奴僕。

  竹姐兒料理了他,莊子乾淨了許多。

  她把不在契上的十幾戶佃農放了出去,將梁莊頭侵佔的田地歸還他們,也算行善積德了。

  春暖易睏,午後,竹姐兒靠在榻上閉目,卻無睡意——在宮中數年,她已經養成了閉目假寐、耳聽八方的習慣,縱使是休憩,也睡得極淺。

  一點小動靜也能醒過神來。

  沈姨娘躡步輕聲進屋,竹姐兒醒來。

  「我吵到你了?」

  「不曾。」

  竹姐兒應道,挪了挪位置,讓娘親坐過來。

  母女二人相依偎。

  「這樣的時光,總覺著不夠。」沈姨娘握著女兒的手說道。

  「那女兒就一直陪著小娘。」

  「傻丫頭。」沈姨娘借此進入正題,說道,「你總有一日是要嫁人的……你父親辛苦積攢功勞請賞,換你出宮,為的就是不耽誤你。」

  竹姐兒應道:「女兒省得。」

  只是數年來,她已習慣獨自想事、行事,自作打算,如今出宮談及婚事,要找個相知相靠的,難免不能習慣——她心裡還未空出這麼一個位置來。

  李水生看似老實勤懇、待人和善,實則懦弱無能,不能自己做主;安平世子見色起意,仗勢欺人,伙同尚書府一起算計她,逼得她入宮為僕;安平郡王府處心積慮,想借她聯姻挾持景川伯爵府……

  這些糟心事是消磨不去的,讓她不得不慎重選擇。

  竹姐兒應道:「世間雖無盡善盡美,卻也不能將錯就錯,好不容易避開的路,女兒斷不會再踏上去……若是回過頭來,還是嫁了李家、燕家這樣的門第,女兒受的那幾年苦有何意義?」

  沈姨娘無奈又心疼,她替女兒捋了捋額間的碎髮,言道:「你總要試著去挑一挑、選一選,才知曉他們中有沒有個好的、合適的,這是你為自己爭來的……老爺夫人又寬容開明,在這世道裡於女子而言已是極難得。」

  又建議道:「娘親覺得楊夫人就頗有誠意,夫君是大理寺少卿,她家長子年歲雖比你小了一些,但也不過三歲,並不打緊,你若有意,便叫你弟弟去打聽打聽。」

  這位楊夫人送了三回拜帖,皆被老太太以身子不適婉拒了,相比於其他,確實頗有誠意。

  沈姨娘說出這樣的建議,私底下必定已打聽了一番。書香門第,婆母看重,兩家步步登高,竹姐兒的日子就能越過越好。

  然則竹姐兒興致缺缺,她見到了小娘神色頗有些期待,應道:「楊夫人下回還送帖來的話,便見一見罷。」

  「我一會兒便去同老祖宗報一聲。」沈姨娘歡喜道。

  聊及伯爵府的奴僕,竹姐兒問道:「小娘,我總覺得府上的奴僕做事不比以前,有些懈怠,是不是我剛從宮裡出來,眼光太挑剔了些?」

  「確是懈怠了不少。」沈姨娘嘆了口氣,道,「老太太年邁,夫人不在,我只是個妾室,說話不作數,你弟弟半大不小,忙於課業……她們自然挑這個時候耍懶。」

  竹姐兒了然,結合梁莊頭的事,若有所思。

  隔日,竹姐兒便去找了祖父祖母,她先是說了宮中的一件事——

  早些年萬安宮的鄭貴妃為聖上生了皇子,聖上賞了她數十傾的皇莊,就在大興縣南,賜皇莊名「萬安宮莊」,可謂極寵。竹姐兒出宮前不久,有件事鬧到聖上跟前去了,正是與這萬安宮莊相關。

  有人狀告鄭貴妃監管皇莊不力,放縱家奴莊頭為非作歹,逼得莊內數百戶佃戶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紛紛出逃。其中一個莊頭是鄭貴妃乳母之子,在莊內大肆擄掠民女為妾,妾室、通房有三十餘個,因強取豪奪還曾鬧過命案。

  聖上對此等行徑深惡痛絕,派人去查探,結果確有此事。那些刁奴被杖殺責罰自不必多說,鄭貴妃也因此受牽連被責罰,聖上生怒,寵愛大不如前。

  竹姐兒同祖父祖母說道:「父親母親不在京都,府上庶務不勤,奴僕偷閒耍滑,眼皮底下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郊外的諸個莊子?只怕莊頭們跟著其他門府,把外頭那些歪風邪氣也學了去,在莊子裡橫行霸道。」

  又道:「宮中各妃嬪的莊子皆肅查了一遍,但有犯者,一律論處,想來等朝廷閒出手,便會逐一肅查京畿周邊的大小莊子。父親仕途正盛,兩位弟弟學問深、前途大,不免會招小人覬覦眼紅,萬一伯爵府的莊子裡查出了些甚麼事,被人詬病聚斂無厭、迫害佃戶,扣以不仁不義的罵名,恐怕清者也難自清。不如讓孫女帶人先清查一遍,若有犯者主動送官,再替以賢德之人,嚴加看管莊子,以絕隱患。」

  宮中妃嬪之間最善相互拆台挑刺,於那等環境之下,竹姐兒已習慣於防患未然,凡事多想一步。

  老爺子、老太太聽後,覺得竹姐兒考慮周到,自然應允,又誇讚竹姐兒心思通透。

  竹姐兒雷厲風行,找來了申大一家和長舟一家,言道:「申管事是跟過父親的,張管事則跟過淮弟,此番勞你們兩家人跟我一同下莊子查個仔細,切莫顧及平日裡相識的顏面,嚴查嚴糾。」

  燭下有暗,伯爵府再是清白,莊子裡也曾發生有不快之事。數日之後,田莊的五個莊頭和園子裡的七八個婆子被揪出來——或擅自漲佃戶租子,或逼娶逼嫁,或招聚無賴群人玩葉子牌斂財。

  報縣衙備案以後,一應發賣了。

  ……

  一事剛畢,一事又起。

  這幾日,京都城勳貴圈裡謠傳竹姐兒是「貼金再售」、「待價而沽」。造謠者先是把當年李水生的事給挖了出來,言說彼時伯爵府落魄,連城南李所正這樣的小官吏人家都不肯娶伯爵府庶女為妻,才逼得裴若竹參加女官選秀進宮。

  又說僅僅過了五年,區區一個出宮女官,還是個庶女,竟有那麼多人家巴結著求娶,豈不是自甘承認連小官吏人家都不如?伯爵府也是個厲害的,這一進一出,就把原來嫁不出去的庶女給捧成了香餑餑。

  流言止於智者,謠傳者要麼是蠢,要麼就是針對景川伯爵府,針對裴若竹。

  這又是「李水生」又是「入宮」的,當年清楚情況總不過裴家和安平郡王府,造謠者不是郡王府又能是誰呢?

  竹姐兒打聽到燕承詔已經登船南下,安平王也已返回後軍都督府操練兵卒,竹姐兒冷笑道:「府上一個能管事的都沒有,也敢這個時候挑釁鬧事?」

  沈姨娘面帶擔憂,對竹姐兒道:「外頭這樣傳謠,你的親事……」她擔憂有意提親的人家聽信謠言,另改主意。

  竹姐兒卻道:「若是連此等粗劣的謠言都辨識不了,自也必不來求娶了,正正好。」

  郡王府郊外的莊子、農園可比裴家大多了,幾十傾的田地,上百個莊頭,交由世子夫婦轄管,裴若竹就不信莊子裡沒些醃臢事。

  竹姐兒沒理會謠言,反倒叫人暗中去查郡王府的官莊,結果沒令她失望。

  郡王府的官莊按說只有六十三傾十三畝,實則官莊內足有上百傾的田地,多出的這部分自然是侵奪民田、逼民為佃而來。此外,又在莊內搭建橋樑,擅立關隘,私刻官防,收取路費。莊頭們在莊內為非作歹、橫行霸道,自不必多言。

  月余,謠言漸漸止住了。而此時,朝廷令順天府衙、大理寺會同戶部,嚴查京畿周邊的各個皇莊、官莊,以正秩序。

  竹姐兒趁此時機,命人把之前查到的一應全抖了出來,甭管證據不證據的,至少京都城裡口口相傳,百姓們忿忿不平。

  順天府衙、大理寺本沒想好從哪家哪戶入手,現如今郡王府直接撞到刀尖上,他們順勢而為,選擇從郡王府的官莊先查起。

  事發突然,郡王爺不在京都城裡,朝中無人接應,安平世子應對盤查手忙腳亂,官莊裡頭更是如一盤散沙,昭然示人。

  皆如外面傳言所說——莊內小民膏脂被吮削無餘。

  隨之而來的是言官們鋪天蓋地的彈劾,言說郡王府身為皇家旁支,能夠留在京都,又有軍中實職,已是天大的恩賜,豈料郡王府貪婪無厭,縱容家奴莊頭侵奪民田,以豐年祿。

  安平郡王被聖上召回,聖上說道:「愛卿年歲不小了,操練兵馬之事便留給年輕人去辦罷,即日起留在京都內,好生打理郡王府的官田,不得再有損皇家顏面。」

  「臣……遵旨。」

  安平郡王提前致仕,世子無官職在身,長孫尚小,燕承詔又已請願分府另居……如此青黃不接,郡王府往後想再染指軍務,領兵操練,恐怕是難之又難矣。

  ……

  暮春春耕,竹姐兒到自己的小莊子裡查看耕種情況。

  這片良田位置不錯,正好坐落在河畔,春耕夏溉引水十分方便。

  八戶佃農分了百畝良田,每戶十幾畝地,但凡不是遇到蝗災,必定能夠繳足租子,又能供一家老少飽腹。

  一切無虞,竹姐兒準備回去。

  正巧此時,新來的何莊頭來報,言道:「東家,河下游莊子的李莊頭來見我,說他們的水田略高於河,不便引水,想經由我們的水田,從上游引水。小的來問東家的意思。」

  「是哪個人家的官莊?」

  何莊頭應道:「回東家,是南平伯爵府的官莊。」

  是京都城裡的勳貴人家。

  竹姐兒向莊園外望去,只見莊園門前停了一輛灰藍素錦的馬車,不見貴氣,車前站的中年人應當就是李莊頭。

  既然都來了,卻不下車進來相談,竹姐兒料想車內坐的不是女眷。

  竹姐兒又問:「若是應了他們,可會影響水田收成?」

  何莊頭應道:「會流失些肥力,卻也影響不大。」又道,「他們的主子應允秋收時付三釐的收成。」

  竹姐兒心想,南平伯爵府恐怕早有這個主意了,只不過之前這個莊子屬皇后,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敢從此處引水路過。眼下莊子換了主子,他們便過來商量了。

  對方許諾三釐,很是大方,竹姐兒沒多猶豫,也大方應道:「允了,同他們說,誠信為上,字據不必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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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四章 水紋青袍

  徐尚書府中。

  一場綿長瀝瀝的春雨,牆角下瓷白的洗硯缸積滿清水。

  午時初,書堂散學,唯有小言歸推著段夫子出來,要去洗硯缸前洗墨。

  言歸十餘歲,已是少年模樣,幼時胖嘟嘟的臉頰收了回去,模樣與其父徐瞻頗有幾分相像。

  庭院內,春日青磚濕滑,言歸推著輪椅走得仔細,來到缸前,軲轆的鎖竅自動滑落,輪椅穩穩停了下來。

  言歸道:「淮小舅心思真巧,夫子這把坐騎牢靠又實用。」

  段夫子額間皺紋展了展。

  毛筆浸入白瓷缸裡,墨汁在冷冽清水中散開,一絲絲一縷縷,比山水潑墨還要肆意幾分,小言歸一時捨不得攪動筆桿,毀了這水中墨韻。

  暮春風多,牆外楊絮隨風而起,風停,絨毛似的楊花落入白瓷缸中,小言歸望得出神。

  半晌,言歸回頭望向夫子,只見段夫子也沉浸在暮春風中,抬頭望著屋簷瓦上的幾隻燕雀。

  師徒二人相視而笑。

  夫子問言歸,道:「宋翰林學士葉采有一詩,與此情此境十分合宜,你可記得?」

  言歸應道:「夫子說的可是『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

  夫子頷首,讚賞道:「你這記性,與少津相比,不逞多讓。」

  言歸見夫子臉上略有思愁,又想起此詩的後兩句——「閒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學子沉浸於書中世界,不知時間幾何,然則於夫子而言,他對時日的流逝最是敏感。

  言歸道:「大哥和津小舅明日休沐歸來,夫子有甚麼事吩咐小子提前準備嗎?」

  明日又是十五了,順天府學休沐。

  夫子心裡早有打算,道:「把少淮寄回來的文章、文卷拿出來,明日叫他們好好讀一讀。」

  「是。」

  「夫子是想淮小舅了嗎?」

  段夫子摸了摸光滑的輪椅把手,笑道:「確有些想少淮了。」

  翌日,裴少津早早來了徐府。「暮春者,春服既成」,暮春是換新衣的時候,少津為夫子送來了一身水紋色的青袍,剪裁用的是江南樣式,言道:「這是大哥挑的料子,在蘇州城裡做好再送回京都的,特地囑咐我暮春換新衣的時候給夫子送來。」

  段夫子穿慣了深色衣裳,見到新衣色淺,言道:「我這一把年紀了,豈好穿這般亮色的衣裳?只怕不妥……」

  「聖人言,君子如水,隨圓就方,大哥特地選的水紋色。」少津言道,「大哥還說,江南之地,水紋色青袍老少皆宜,夫子不妨先試試。」

  又道:「學生上回陪夫子去芒山觀裡,吳老道不也穿了一身青袍嗎?」

  少津把衣袍遞給老阿篤,老阿篤也跟著說:「淮少爺選的料子真好。」

  「果真?」段夫子面上雖拒,心裡卻是歡喜,言道,「那就先試一試罷……」

  這一試,竟沒有再換下來,直接穿到了書堂裡。

  青袍映白髮,段夫子雖已年輕不再,但再穿回書生時的青袍,仿若又尋回了幾分年輕時的意氣風發不言敗。

  還特地讓老阿篤替他換上了黑緞靴。

  青袍總是要配靴的。

  少津與言成看見與往日大有不同的段夫子,相視一眼,心間歡喜。少津心想,他們幾個當中,還是大哥最懂夫子的心思,不管是送畫、送輪椅,還是送一身春日青袍,大哥都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照舊,少津和言成先將近日所作的文章交給夫子點評。夫子讀文章期間,他們倆則品讀裴少淮寄回來的文卷、文章,言歸年歲尚小,仍以研讀四書五經為主。

  春日暖陽斜入書堂當中,師生幾個神色認真,沉浸其中,屋簷瓦上的鳥雀都識趣安靜了下來。

  段夫子將少津、言成的文章放下,紙張微響,少津、言成抬頭。

  夫子言道:「少津文筆收斂了許多,再不似以往那般鋒芒外露,略有偏執,見解也愈發成熟。判詞有理有據,以理服人,屬上乘。若說不足之處……」

  夫子頓了頓,凝眉道:「旁人作文章,最怕肚裡墨水不足,不能旁徵博引。而少津你博覽群書,又善記憶,最是不怕引經據典……只是過猶不及,你所作的文章引古過多,讀起來不免生澀,又容易叫人覺得是尋章摘句,反倒弱化了你的見解。寫文章最重要的還是論述見解,一字一句皆是為見解鋪路,後面的時日可由此入手,緩緩改進。」

  少津聽得認真。年少時他以背書快而勝人一籌,隨著年歲增長,他愈發覺得自己需要跳出「背書」這個圈子,夫子今日的點評真真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少津應道:「謝夫子指點。文章收斂,許是因為家中團聚,學生心境亦隨之變化了不少。至於尋章摘句一事,學生牢牢記下了,往後一定注意修正。」

  論到言成的文章,夫子說道:「言成的文章,見解和意境還是小了一些,或是頭幾股開筆宏大,接下來後勁不足,越寫越小,等到束股的時候,與破題、起股相比,恍若兩文矣。」

  夫子指點言成道:「這段時日,可少去府學,你祖父、父親或是二叔在家中時,多去交談,了解朝中時事,聽得多、見的多了,見解自然也就跟著開闊了。」

  言成應道:「謝夫子,學生遵夫子之命。」

  隨後,師生幾人討論裴少淮的文章,言成讚嘆道:「少淮的文章更上一層了,說不出哪裡變了,只覺得文章渾然一體,與《會試文選》裡的文章相比,不逞多讓。」

  少津也道:「大哥有奇思,又有奇遇,此番游學之後,筆力愈見不凡,想必來年的春闈,可爭一爭杏榜之首矣。」

  段夫子捋捋鬍鬚,笑著應道:「少淮此番南下,確實長進明顯。此事既得益於他遇見高人指點,也得益於他心智聰慧,可以悟得高人深意。」

  有了少淮當例子,夫子又對少津、言成說道:「明年秋闈以後,你們兩個也要到江南之地去走一走、學一學,見多識廣總是好的。」

  「是,夫子。」

  再過一年,裴府、徐府就要忙起來了——言歸要參加童試,少津、言成要參加秋闈,少淮則要參加春闈。

  ……

  夫子回房以後,少津與言成閒聊。

  聊起家事,言成有些鬱鬱,少津問何事,言成未言,一旁的小言歸便替他說了。

  言歸道:「津小舅,大哥是在為親事鬱悶呢,祖母、大伯母這段時日在張羅著給大哥說門親事。」

  少津、少淮十六歲多,言成已滿十七,確到了說親的時候。徐瞻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和蓮姐兒定親了。

  少津一樂,言道:「這不是好事嗎?大外甥怎麼反倒鬱悶了?」

  「少津,請你有些當小舅的樣。」言成應道,「我如今是『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既然日日與書卷相親了,哪裡還有時日同別個人相親?」

  「此相親非彼相親也。」

  言成轉而問少津:「你呢?你和少淮年歲也不小了,家中是不是也要替你們打算了?」

  本是隨口一問,誰料少津聽後臉頰紅似朝霞,把大哥拉出來擋話,應道:「大哥排在前面,他都還沒信呢,我還不急……不急……」

  言成心細,看著少津的紅臉頰,追問道:「你不急,你紅什麼臉?怕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見少津支支吾吾,言成更加確認了,說道:「你不對勁,你有事瞞著,快說快說。」這下子,把方才的鬱悶忘得一乾二淨,反倒關心起小舅的親事來。

  ……

  ……

  太倉州內一片繁忙,農婦們忙著照料田中綠秧,期盼和去歲一樣有個大收成。堤壩、溝渠已修好,再不怕夏汛水淹了。

  男人們著奔忙於家和碼頭之間,或參加民壯巡守新碼頭,或繼續修建完善碼頭配套的房屋、磚道。

  他們要趕在夏日前完成。

  夏日海風北上,出海的商船會順風返回大慶國,太倉州的百姓期待著迎接第一批選擇停靠新碼頭的商船。

  這日,裴少淮隨父親來到舊船廠,參加「樹龍骨」儀式,這意味著太倉船廠開始建造第一艘船。

  再臨舊船廠,已非昔日之景。

  各類木材順著揚子江而下,從湖湘之地運來,置放在平地上晾乾待用,一排排一根根,頗為壯觀。

  兩百餘米長的船塢已經修建恢復,兩旁搭起高台、木架,巨大的空間足以供數百人同時動工。船隻將在船塢中一點點搭建而成,再由此入水,開始它的使命。

  看船塢的規模,日後最大可建造千料的大船。

  吳監生負責搭建船廠,匯報道:「稟知州大人,時日有限,眼下船廠只修復了一個船塢,其他廢棄的船塢,日後再慢慢清理。」

  「可。」裴秉元應道。

  再看列隊於船塢前的工匠們,有大木匠、細木匠、捻縫匠、鉚釘匠、油漆匠、艌匠……等等,有老有少,皆一一被州衙從各鄉各鎮召集了回來。重返故地,重操舊事,工匠們神采奕奕,他們見過了知州大人的本事,皆信服,期待把太倉船的本事傳承下去。

  裴少淮來到樹龍骨儀式場地前。

  他居於高處,向下望去,只見船塢中已搭建好一條數十米長的船隻骨架。粗實的油松木彎曲成型,兩頭上翹底下成弧狀,構成了船隻的主幹,宛如脊柱。

  主幹兩側安插一排排枝幹,合起來好似海中大魚的骨架,故稱其為「龍骨」。

  龍骨被牢牢固定在船塢中間,紋絲不動,最前頭綁著一塊棕片,尾部則扎了紅布,鮮豔奪目,寓意頭棕尾紅,如龍暢游,會有好運發生。

  即將建造的這艘船隻不算大,裴少淮估摸只有二三百料,可容五六十人。萬事開頭難,建造好第一艘船,往後就會越來越順暢了。

  --------------------------------

  造船參考自《瀕危非遺的傳承與保護探析—以泉州水密隔艙福船製造技藝為例_曾曉萍》和《16世紀江南造船技術理論化及其歷史影響_陳偉》,後面的章節也是參考自這兩篇文章,不再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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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五章 水密隔艙

  八仙桌上擺好三牲,香爐煙霧縈繞,裴知州帶頭禱告,祭祀海神。

  隨後,裴秉元又給諸位造船匠們分發紅錢,以振士氣。

  區區一架二三百料的船隻,裴秉元如此興師動眾,為的是告訴眾人,一定會再興造船廠。

  樹龍骨儀式結束後,從造船廠歸來,裴少淮滿腦的心思都是船隻船隻——他很想知曉,在工業並不發達的大慶朝,工匠們是如何一點點建造出可以乘風御浪的硬帆烏尾大船的?

  既是來游學的,豈能錯失此等良機,不去鑽研一番?

  翌日,裴少淮去鄒府,同鄒閣老說了自己的打算,鄒閣老大為讚同。

  鄒閣老提點他道:「誠齋先生詩曰『暗潮巴到無人會,只有篙師識水痕』,江河之中的暗流,唯有日日行水的撐篙人最為熟諳,可以避之、讓之。與之同理,甚麼樣的船隻最為牢固暢行,最適合禦敵鏖戰,造船者必定也通曉幾分,甲子白髮,這些匠籍老者身份雖微,學問可不小,值得你去一學。」

  又道:「『天下之事,聞者不如見者知之為詳,見者不如居者知之為盡』,此番你去見識了造船,若是日後入工部執掌建造之事,或是入兵部轄領戰船水師歷練,皆有好處。你知曉得愈多,在朝中與人共事時,愈不易被人蒙蔽、牽著鼻子走。」

  鄒閣老所言,與裴少淮所想不謀而合,裴少淮應道:「小子省得了。」

  此後數月裡,裴少淮奔走於書堂、造船廠、鄒府和家之間,忙碌而充實。

  在造船廠裡,裴少淮認識了年將六十的王匠頭,會講官話。王匠頭是個身材矮小的小老頭,身子骨仍舊健朗,年輕時幾乎做過造船的每一道工序。

  他不上手做重活,只負責游走在船塢各處,或指導年輕的匠工們做事,或檢驗每道工序的質量。

  王匠頭每每見到裴少淮過來,都會笑得眯成眼縫,道:「裴舉人又來啦?」

  裴少淮點點頭,謙虛應道:「過來同王師傅請教造船的學問。」

  「可不敢說是請教。」王匠頭搖搖手,說道,「我不懂甚麼是學問,只曉得這是祖上一代代改進後留下的技藝,這其中但有裴舉人好奇的,老頭子必定盡力應答。」

  船塢裡頭,工匠們來來往往,或刨削木板,或開榫打眼,或借火翹曲木條,各有各的活,有條不紊,忙而不亂。

  裴少淮跟隨王匠頭穿梭各個工間。

  「王師傅,這造船共有多少道工序?」裴少淮問道。

  王匠頭邊走邊應道:「太倉船用的是船殼法,大工序有七道,一曰龍骨,二曰底板,三曰隔艙,四曰船舵,五曰樑拱,六曰船肋,七曰甲板之上。小工序則不計其數,譬如捻縫、塗漆、鉚釘……我雖都曾趕過,卻不曾數過。」

  又道:「這造船說難也不難,不外乎同造房子一樣,一個是在地上建造,一個是在水上建造罷了。龍骨夠粗夠韌,擺得正,木料用得好,相當於地基落得穩固,造船就成了一半。匠工們幹活時,鉚得實,捻得緊,木板交疊,幹得愈細,船的壽命就愈長久。」

  經過木料場時,裴少淮見木頭粗細、橫截木紋各有不同,顯然是木料有別,於是停下多端詳了一會。

  王匠頭適時上前解釋道:「海水鹹苦,造海船比造河船對木料要求更高一些。油松木長泡不爛,可做龍骨,樟木不易裂,可做艙板,杉木輕韌,可做底板。」

  王匠頭帶裴少淮進有人把守的倉庫中,指著單獨擺放幾柱木料,說道:「這幾根才是最貴的,是專程從滇西南運來的,留著做船舵。」

  船舵由船上舵桿和船尾舵板組成,通過改變舵板的方向,船下水流向左或是向右,從而實現船隻轉向。

  這便意味著舵桿、舵板需要由極堅硬的木材製成。

  裴少淮望向那幾根木材,只見木質堅沉,心材黃紅,髓紋細美,用手一觸,緊密如鐵般發涼。

  是上好的鐵力木,又叫鐵梨木[1]。

  無怪王匠頭要叫人單獨看守此木料。

  王匠頭說道:「船舵如魚尾,掌控船舵才能乘風御浪,船舵的好壞可全依仗這幾根木頭。」可見其重要性。

  忙活了好幾日,裴少淮在造船廠內大開眼界,讓他不得不讚嘆先輩們的智慧。裴少淮心想,在材料匱乏、純靠人力的世道,先輩們用一次次的試驗,選出最合適的材料,又一輩輩傳承改進,從而造出御海的大船。

  這是一種漫長而又沉穩的智慧。

  過了半月,裴少淮再次來訪。此時,龍骨外已經安裝好緊密的底板,船隻初見雛形,宛若一隻竹葉狀的大碗,從上往下看時,裡面空空如也。

  王匠頭見到裴少淮,神秘兮兮道:「裴舉人來得正巧,船只最關鍵的一道工序,今日開工。」

  裴少淮聽後,歡喜又好奇。

  木造船隻能在茫茫滄海上航行,除了選材和手工細致以外,必定有其智慧之處,想來這道最關鍵的工序可以探得一二。

  「裴舉人請隨我來。」王匠頭帶路道。

  二人來到船塢高架台上,可以看見空船殼裡,數十人正在合力做工。

  他們沿著主龍骨搭起一道厚厚的豎直艙壁,分成左右兩半,再繼續裝上一排排的橫艙壁,把船隻底倉隔成了一格格,艙壁密封,互不相通。

  細數,共有十八宮格。

  「此乃第三道工序,安裝水密隔艙[2]。」王匠頭說道,他買了個關子,又問,「裴舉人不妨猜一猜,此舉有何用,為何稱之為最關鍵的一道工序。」

  裴少淮前世歷事雖多,卻不曾細學過古造船術,初一聽水密隔艙不知為何物。但他很快就想到了水中竹筏,一節節的竹子漂浮於水上,倘若只是某一節竹筒破了,竹子卻不會沉。

  因為竹節隔膜把竹子分為了許多節竹筒。

  破一壁而未破全身。

  水密隔艙應用的正是這個道理,十八個宮格互不相通,倘若海上觸礁或是被敵寇炮轟,船體不幸破損,亦只是某個隔艙進水而已。此時趕緊調整重物,平衡船體,尚足以折返靠岸修復,大大保障了船員們的安全。

  想通了這一點,裴少淮喜形於色,又滿是敬佩。

  裴少淮道:「隔艙有如竹節,各不相通,倘若航行破損,則尚有挽回的餘地。」

  王匠頭聽此一言,一愣,有些不敢相信,驚訝於色,他道:「裴舉人果然有大才,一看就想通了,無需老頭子我多言解釋。」

  裴少淮搖搖頭,應道:「第一個想到用此法的先輩,才是真真的有大才。」

  他站於先輩的肩膀上,俯瞰全景,能夠猜到水密隔艙的作用,這並不算甚麼,換作少津、言成他們,應該也能想通。而第一個看到竹筒,又能想到將「竹筒」應用到船隻上,仿造出隔艙的人,才是大才。

  興許他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輩又一輩的人。

  驀地,有件事在裴少淮心間愈發明晰——他要做的,是在通曉前人智慧的基礎上去不斷改進,而非用他後世的記憶,嘗試將周遭的一切推翻。

  一步一步來,則未來可期。自以為聰慧,則會顯得一文不值。

  兩月餘,船隻基本成型。一隻三百料的船隻,長數十米,約有兩樓之高,可容五六十人。

  船隻通體仍是原木色,工匠們在做最後的工序。

  捻縫工們將椰殼絲或麻絲,摻揉入貝殼粉和桐油,用小錐子一點點捻入板縫當中,填滿船體的所有小洞、細縫。他們上下檢查,不敢有所遺漏。

  水上防蟲蛀。工匠們將礪灰粉和米湯調製濃稠,塗於船體上下。

  水下防海水腐蝕。則用石灰水塗抹船底板。

  裴少淮再來的這一日,見到十幾個老工匠站在高架台上,正用筆描繪船體外的圖案,花紋古樸而講究,他讚嘆了一句:「老師傅們不但木工了得,還是難得的畫師呀。」

  王匠頭應道:「這些圖案可不光是為了好看,大有講究哩。」

  船首畫水鏡,寓意「開山鏡」,以防前頭水下有山而觸礁。

  船頭兩舷雕刻龍目,漁船則龍目向下以搜尋魚群,商船、官船則龍目向前,以探索航路。

  船尾畫有鰍魚極,傳說龍尾和鰍魚極是一樣的,海上以龍為尊,魚蝦皆聽龍的號召,有龍尾護航,則一路風順無虞。

  長長數月,從空無一物的龍骨,慢慢搭建成一艘可以航行於江河海上的船隻,裴少淮相信這個看著還有些破舊的船廠,往後會有大作用。

  回到家中,裴少淮與父親相談,他問道:「如今船廠已造出第一艘船,太倉船廠歸於兵部之下,或是工部之下,父親可想好了?」

  太倉船廠由州衙興辦,即屬於官家船廠,而非民船廠。

  「鎮海衛之事牽扯重大,太倉州衙不免要仰仗兵部出力,才有根治之策,為父偏向於由兵部報備朝廷,太倉船廠主要造巡邏官船,日後有了本事再造戰船。少淮你以為如何?」裴秉元應道。

  「孩兒與父親所想一致。」裴少淮以為,父親抓住了太倉州造船廠,手中就多了一張牌,兵部張尚書為其請功時,這便是實實在在的功績。

  裴秉元道:「我擇日便上奏朝廷。」

  ……

  五月初,裴秉元收到朝廷旨意,說的正是任燕承詔為巡海總兵,領四衛舟師,在大慶東南一帶巡捕海寇。

  前方來報,再過不了一個月,燕承詔就要到太倉州一帶了,裴秉元作為太倉州之長,自然要與之接觸。

  由於伯爵府與郡王府結怨已久,燕承詔身為郡王府庶次子,竹姐兒一事他也曾插足其中,其身份委實令得裴家人不喜。

  這本是治理鎮海衛的絕佳機會,偏偏碰上了燕承詔是總兵,裴秉元不知燕承詔是何態度,他亦不知曉應以何態度去面對燕承詔,故面色凝重,心中有所不決。

  晚膳時候自然也是懨懨無食欲。

  林氏和裴少淮知曉此事以後,亦陷入了沉思。

  裴少淮言道:「既是一家人,父親還需先考慮三姐的感受,若是因此事生了嫌隙,往後恐怕不好彌補……不若快馬去信問一問三姐的意思罷。」

  繼續道:「一來,我等皆不知曉燕承詔是甚麼性子,唯有少津、三姐與之有所接觸,識得他幾分秉性,此人是否可信,該如何合作,也該聽聽他們的意見。二來,三姐心思通透,胸懷不輸男兒,父親只需簡要透露幾句,她便能明白太倉州的處境和父親的難處,想必會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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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鐵力木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大家不要動別的心思哈

  [2]水密隔艙出現於宋朝,這項技術在大明時還是很先進的,且大明航海術居於世界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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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六章 喬允升

  趕在燕承詔抵臨太倉州前,竹姐兒來信了,信中並無半分怨氣,反倒勸父親以公事、民生為重,她寫道——

  「……此人孤高自許,氣傲心高,卻也還算說話算數,做事乾淨利索,不左右顧盼推搡,想來辦公事時有幾分本事在,是個合作的人選……」

  「……女兒聞父親隻言片語,尤知彼時太倉州亟待整治,既是朝廷派重兵南下巡捕,此等良機豈可錯過?國事、民事、家事、私事有分,父親莫要因女兒私事而失了民事國事,自可放手去做……」

  有了竹姐兒的回信,裴秉元心安,有了打算。

  夜裡,林氏伺候裴秉元寬衣,夫妻二人閒敘,林氏言道:「我是個小婦人,心裡最是計較家裡頭的斤斤兩兩,也計較自己的喜好,此事換作是我,我可比不得三丫頭這樣識大體,不帶一絲怨氣……」說到竹姐兒把官莊、園子治理得井井有條,林氏又繼續誇獎道,「這一套本事可不是誰都能學得來的,既要想先一步,又要出手果決,拿得住人。」

  誇著誇著,林氏漸漸默聲,隨後輕嘆了一聲。

  「夫人緣何嘆氣?」

  林氏應道:「沒進宮前,她跟在我身後學本事,生性要強卻仍有幾分天真在。如今出宮了,從她的信來看,心思縝密,做事周到,一身的本領,可見其在宮中吃了許多苦頭,受了許多磨難……這世道裡,哪有不吃苦就能學到的本事呀?本事愈大,曾吃過的苦頭愈多。」

  裴秉元陷入深思——他如今治水務農略有心得,不就是在玉沖縣吃苦學來的嗎?

  他這些年性子改了不少,但在照看兒女這一塊,遠未能做到入細入微。

  裴秉元喃喃道:「相較於姐姐妹妹們,竹丫頭確實辛苦許多……我這個當父親的,該好好彌補她。」

  又問:「夫人可有甚麼好主意?」

  林氏想想,應道:「我倒沒甚麼大主意,只想著如今伯爵府產業多了,也不差那百十畝地幾個鋪子,除了貴人們賞的,把竹丫頭的嫁妝置辦得跟其他三個一樣的,便就好了。」

  裴秉元點頭,道:「竹兒的婚事,京都可有音信?」

  「沈姨娘說有個楊府不錯,楊夫人已經投了三次拜帖了。」

  「大理寺少卿楊大人家?」京官不少,可說得上是楊府,又有適婚兒孫的卻不多。

  「正是。」

  ……

  幾日後,數十艘硬帆烏尾大船揚帆抵達江南海岸,後頭又緊跟著數不盡的中小船隻,泱泱一片,宛若暢游於滄海之上的飛魚,結群而來。

  最大那隻寶船上雕刻虎首,一個身著過肩麒麟紋錦衣,佩戴細長繡春刀的男子站於船頭,海風急急,將其玄色披風拂起向後而揚。

  此人不是燕承詔又能是誰?

  海風鹹澀,燕承詔時而閉目御風,若有所思。

  都說江南沿海一帶委寇海上橫行,官船商船每每出海皆心驚膽戰,唯恐遭委寇圍堵搶奪。又有亂民結營為寇,佔島稱王,屢屢御船登岸搶殺擄掠,百姓深受其害。

  然則他所見卻與傳聞大相徑庭。

  自船隊從濟州碼頭出發,一路向南,海上航行數月,倒也不是一無所獲,只不過剿滅的都是些小賊窩,幾乎用不了四分之一的戰船、兵力,便可輕鬆攻破,幾乎沒有激戰鏖戰。

  緣何海上如此平靜?

  若真如此平靜,聖上又何須大動陣仗,任命浩浩蕩蕩數百船南巡?

  大船緩緩靠近碼頭長堤,略一頓後,穩穩靠在岸邊,長橋搭起,蘇州府、松江府轄內各州縣、各衛所的文武官員,應來盡來,恭候巡海總兵。

  巡捕倭寇賊寇乃是兵家之事,恭迎接待朝廷欽派總兵,自然是由都司衛所主要負責。

  鎮海衛指揮使——藺大人,他早早備好了補給糧餉,船隻悉數停靠碼頭後,他向燕承詔行禮,言說道:「總兵大人,時日緊迫,下官已備好糧餉,只待大人一聲令下,鎮海衛便可登船補給。」

  按照船隊南巡計劃,燕承詔最南要到廣東承宣布政使司,船隊在東南沿海來回游弋,冬日前再回到京都城復命,這麼一算,他在蘇州、松江府一帶停留的時日不能太長。

  以往慣例,船隻停下來後,就該開始往上搬運補給物料了,以免誤了後面的行程。

  再看漕運碼頭上,一個個灰麻袋堆成小山,裡頭米糧魚肉果蔬應有盡有,比船隊途經的任何一個衛所添補的糧餉都要豐厚,軍戶們整齊列隊,待命而動。藺指揮使要「孝敬」總兵、副總兵大人的,自然也會摻在這些麻袋裡頭。

  誰料,燕承詔應道:「不急,晚些時日再補。」見藺指揮使略一愣,燕承詔補充道,「海上時日乏悶,途經江南聖地,豈能辜負?」

  「是,總兵大人說得是。」藺指揮使笑臉相迎,應道,「下官必定安排妥當。」只消覺得是皇家燕姓貴公子頂著總兵的名頭,下來游歷一趟,以便領些軍功罷了。

  歷年南巡,哪年能巡出個名頭來?不外乎是船隊來了賊寇躲著,船隊走了,賊寇繼續現形滋擾。

  真要長久防禦,還得靠他們這些鎮守一方的衛所,藺指揮使有恃無恐。

  ……

  ……

  彼時,京都城裡,順天府衙、大理寺和戶部已聯手將京畿周遭的官莊悉數查訪了一遍,不少勳貴人家或多或少都被查出些問題,朝廷小施懲戒。

  若說事事清白,沒被挑出問題的,唯有景川伯爵府和錦昌侯府而已。

  勳貴們一打聽,可不得了,景川伯那個剛出宮的三孫女,早在初春的時候,就把府上的官莊、園子料理了一遍,但有些不規矩的莊頭都報官發賣了。

  少不了讓京畿眾貴婦人們另眼相看,先前那些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炎炎夏日裡,南平伯爵府叫人送來了一車新鮮的蜜瓜,個個渾圓飽滿,看著就解暑生津。帶車的老嬤嬤奉命前來送瓜,說是抵付約好的三釐收成。

  「給三小姐問好。」老嬤嬤道,「伯爺說莊子裡有幾畝瓜地,引的也是上游的河水,理應按約付利,只不過瓜地種出來的蜜瓜不曾外售,不好折算銀錢,伯爺命老奴送些新鮮的蜜瓜過來抵付,還望三小姐莫要嫌棄。」

  這麼一車瓜,又豈止三釐收成。

  「替我謝過你家伯爺。」

  既是約好的,人家誠意送來,竹姐兒便乾脆收下了。

  瓜吃著又甜又脆,瞧得出個個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夏日暑熱,竹姐兒叫人把瓜分給了各院。

  竹姐兒沒料到的是,南平伯爵府的官莊裡,不止一塊瓜田,還有果園、菜園……回回都挑最好的送過來。

  既然要打交道,不免要了解一番,竹姐兒叫人出去打聽,才知曉這位南平伯能長大成人也是不容易。

  這位年輕的伯爺名為喬允升,今年不過才二十餘歲。既年紀輕輕承襲爵位,便說明其父、其祖父早逝,這爵位才到了他的身上。

  喬允升年幼時,其父親受命前往膠東任職,母親隨行,不料半途染了瘴氣,雙雙不幸罹難。當時喬允升風寒剛好,不宜長途跋涉,留在京都由姑母照料,得幸逃過一劫。

  按規,爵位由九歲的喬允升承襲,他的二叔、三叔自是萬分不願,卻又無可奈何。喬家未曾分家,彼時喬允升無力掌家,伯爵府的家產、產業實則落入了兩位叔叔的手中。

  過了幾年,喬允升長大,能自己拿主意了,兩位叔叔仍牢牢把住家業不肯鬆手,言說侄兒尚年少,心性不穩,幫他再操持操持。

  如今,喬允升已自己掌管伯爵府,父輩留下來的家業、產業恐怕剩下不了幾分了,長長十數年,再大的肥肉也能被榨得乾淨。那些鐫刻在鐵券上的官莊良田,有章可循,叔叔們自不敢貪侄兒的,然家私鋪子細軟這些不在賬上的,卻可悄無聲息地慢慢遷走,或迎來送往消耗,或經營不善賠本倒閉,清官也難斷其中的虛虛實實。

  留給喬允升的不過是個空府邸和登造在案的官莊。

  這樣比起來,南平伯爵府比起十餘年前的景川伯爵府,還要更落魄——光憑官莊良田,豈能撐得起來伯爵府的體面?

  無怪上回那輛馬車簾布素錦,不加裝飾,南平伯需要自己下去料理莊子,也無怪京都城裡這幾年鮮有聽聞南平伯爵府的消息。

  這日,竹姐兒去茶樓採辦些茶葉,出了樓正打算登車,隱約察覺到別處有目光投來,驀的一回頭,又見南平伯爵府那輛灰藍素錦的馬車恰巧從街上緩緩駛過。

  車內男子輕撩簾布,望著竹姐兒倩影有些出神——盈盈背闌干,素髮香冷。

  竹姐兒的驀一回頭,正巧與喬允升目光對上,喬允升沒能反應過來,目光一滯人也呆住了,似是被人揭穿發現了小秘密,急忙速速收手放下車簾,餘留簾布隨車輕輕搖擺。

  過了幾息,又見他遲疑探出手,再次撩起車簾,頸脖有些發紅,不好意思笑笑,低頭朝竹姐兒作揖,以示賠禮。

  這回,竹姐兒看清楚了喬允升的容貌,眉目秀正無戾氣,身形清瘦。

  本以為出生在這樣的家境中,他會是個深戾淡漠的,才能在深潭中掙扎求存。豈料喬允升一身素衣,映著有些蒼白的臉龐,似一羸弱書生。

  淒慘的經歷似乎並未在他身上雕刻太多棱角,或許是容易滿足而求得安然。

  只是透過車窗看幾眼,此舉也不算太過冒犯,竹姐兒微頷首致意,轉頭登上馬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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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七章 多吃一點

  夏日裡,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相較京都城裡,還是郊外的莊子涼快一些。

  南平伯這段時日送瓜又送果,不貴重卻誠心誠意,加之那日在街上偶遇……如此明顯的舉止,竹姐兒豈會不明白南平伯隱含的心思?

  竹姐兒欣賞喬允升的地方在於,喬允升表達傾慕之情時,態度謙遜含蓄,正直規矩,不越矩,不霸道,不叫她進退為難——新鮮瓜果是以「約定之利」的名頭送來的,偶遇也只是相看幾眼,而非莽莽然上前搭訕。

  喬允升尊重她的意願。

  以誠換誠,是以,此事成或不成,竹姐兒都該與其見一面,表明自己的態度。

  這日,竹姐兒和沈姨娘、少津一同到小莊子裡消暑,嘗嘗農家菜肴,玩了半日,心情舒暢。午後,那輛藍灰的馬車緩緩駛入莊子,何莊頭進來傳話,說是南平伯爺得知少津公子在此,恰巧經過,想拜訪一二。

  「南平伯爺?」少津疑惑道。

  他跟這位伯爺好似沒有過甚麼往來。

  竹姐兒輕搖蒲扇,應了一句:「你前些日吃了人家送來的蜜瓜,還口口讚嘆脆甜呢。」

  此言一出,沈姨娘和少津好似都明白了些甚麼,紛紛望向竹姐兒,眼神中猜而喜。他們知曉那蜜瓜是隔壁莊子送來的,卻不知曉這莊子是南平伯的。

  竹姐兒未解釋,便是默許了沈姨娘和少津的猜測。

  少津連忙吩咐道:「快快請到大堂裡,看茶,我這便過去。」

  日光自窗台斜入大堂中,映在喬允升的臉上,今日他穿了一身石青色的直裰,日光替他添了些暖意,而顯得謙謙溫潤。

  少津與喬允升寒暄完,竹姐兒才從偏門進來,少津亦識趣找了個由頭走開了。

  「竹姑娘。」

  「南平伯請坐。」

  喬允升方才與少津寒暄時,分明晏然自若,此時見了竹姐兒,卻像前幾日一般紅了脖頸,有些拘謹。

  竹姐兒見此,主動道:「南平伯今日特意過來,是有話要與我說罷?」

  「是。」喬允升來時已經打好腹語,鼓了鼓氣,說了出來,「兩個莊子相距不遠,這邊的莊稼長勢更好,想來是竹姑娘治理有道……在下冒昧,不知竹姑娘可有意願把我的莊子收了去,一同管治?」耳脖愈加發燙了。

  明明是個伯爺,卻在女子跟前現了原形,竹姐兒心裡覺得好笑,又多了些好感。

  她道:「南平伯謙虛了,瓜田種的瓜又脆又甜。」

  「不足為談,不足為談……」

  屋內沒有其他人,竹姐兒說話直白了些,道:「不知南平伯看上了我甚麼?」

  竹姐兒的直白,讓喬允升坦蕩了許多,不再那麼拘謹,他幾乎沒有思索,不加隱瞞道:「承認對竹姑娘一身本事的傾慕,才是對竹姑娘的尊重。數月以來,京都城的高門大戶皆誇讚竹姑娘未雨綢繆,出手果決,誇讚裴家門風清貴……在下同其求親者一樣,自然也不能免於俗。」

  又道:「後來遠遠見了竹姑娘的美貌,便又更俗了幾分……」後頭的話,喬允升沒能說出口,道,「在下孟浪,言不達意之處,叫竹姑娘見笑了。」

  喬允升難以言喻此時對竹姐兒的感覺,只能將一開始注意到竹姐兒的原由說了出來——家境、本事和美貌。

  等他說完,又覺得自己說得太直率了,怕竹姐兒覺得他膚淺。

  欲辯無詞。

  喬允升補充道:「喬家的境況,想來竹姑娘已經知曉了,在下能拿得出手的,唯有一個伯爵娘子的頭銜罷了。」

  喬允升只說了短短幾句話,臉上神情卻比他的話要豐富得多,竹姐兒一邊聽,一邊留意著喬允升臉上的一個個神情——羞,慚,盼……

  似乎是帶著些衝動,又鼓足了勇氣,才過來說出了這些話。確實,與其他求親者相比,喬允升的家境條件並不優越。

  半晌,竹姐兒言道:「南平伯的心意我懂得了,也請南平伯聽聽我的想法。」

  此時,竹姐兒對喬允升是帶有好感的,可若是說十分喜歡,打定主意要嫁他,卻是沒有的。畢竟她與喬允升相識並不久,這才是第一次相接觸。

  竹姐兒道:「我想要的夫君,要麼強於我,要麼服於我。」頗有幾分將女的氣派在。

  她給喬允升留了些思索的時間,見喬允升臉上並無震驚之色,才又道:「南平伯不如回去再想想,時日還長。」

  她對喬允升的好感並未超出她的理智——話說到此,她嫁,或是他娶,都應是深思熟慮後為之。

  臨別,竹姐兒欲從偏門離開,喬允升起身欲從正門離去,因心裡各懷著心事,竟未避讓,險些撞在了一起。

  竹姐兒為了緩解尷尬,關心道:「南平伯清瘦,坐在馬車裡當心暑意。」此時午後,暑熱未消,馬車內最是悶熱。

  喬允升一愣,又羞了,只聽見了「清瘦」兩字,應道:「是,我回去多吃點。」

  竹姐兒也愣住了,離開客堂後,叫何莊頭給喬允升的馬車添了盆冰。

  喬允升坐在馬車裡,見到冰盆,才後知後覺,意會到竹姐兒是提醒他當心在馬車裡中暑,而自己答非所問,還想入非非。

  折扇敲打手掌,喬允升愈發覺得自己方才又蠢又傻——是甚麼是?還多吃一點……

  人家只說了一句清瘦,他便要多吃,他怎麼能「上趕著」乖乖聽竹姑娘的話呢?

  喬允升懊惱掩面……偷偷笑。

  ……

  ……

  燕承詔在蘇州府裡停留了近十日,他與南鎮撫司的部下,日夜穿游於各茶樓、酒樓、戲樓,似乎沉浸於藺指揮使安排的吃喝玩樂當中。

  實則探明了不少情報——鎮海衛一直與海外委寇、島上賊寇有所勾連,養寇自重。

  勾連的證據正在一點點探明,然則,鎮海衛上頭的依仗究竟是誰,尚無線索可尋。這才是治理的根本。

  這一夜,燕承詔回到駐地,換了一身玄色衣物,只帶了個侍從,低調來到太倉州府衙。

  「裴大人。」

  「總兵大人。」

  燕承詔的到來,裴秉元似乎早有預料,並不意外,面對燕承詔的詢問,十分配合,言道:「總兵大人盡管問,凡是本官知曉的,必定知無不言。」

  彼時,二人之間唯公事而已。

  燕承詔直言道:「我已查明鎮海衛與敵勾連一事。」先定下了談話基調。

  才又說:「裴大人去歲逮捕的賊寇,牢中可還有活口?」

  「有。」

  有幾個小頭目,嘴巴很牢,一直還關著。燕承詔將人帶走後,自有錦衣衛的一套法子問出話來。

  燕承詔臨走時,裴秉元猶豫後,還是多說了一句:「藺指揮使任期已滿,今年缺一份像樣的軍功。」

  「我省得。」

  此後數日,裴秉元再未見到燕承詔,亦不知道他去做甚麼了。是日,燕承詔派下屬給裴秉元送來一封密信,上頭提醒道:「近日委寇或會出動,自太倉州登岸。」

  裴秉元閱後即焚,心中卻滿是疑惑——大批戰船水師停靠在太倉州漕運碼頭,委寇們會選在這個時候撞到刀尖上嗎?此時登岸掠奪,豈非自尋死路?

  南鎮撫司查出來的情報,絕非戲言,裴秉元雖困惑,但不得不重視起來,提前籌劃,讓衙役民壯們加緊巡邏防衛。

  三日後,深夜時候,城樓上放響信號炮,街道小巷隨之鑼聲大噪,提醒城中百姓有賊寇來犯。衙役、民壯們速速集結,在裴秉元和各衙官的帶領下,堅守城樓城門。

  裴少淮和林氏留在家中,只能通過留守的衙役打聽外面的消息。

  城外廝殺聲一片,又聞騎兵襲來,腳底可感受到地面傳來的顫動,這次的委寇來襲規模比以往都大,裴少淮心跳提到嗓子眼上。

  林氏面帶憂色,祈禱裴秉元能安然歸來。

  半柱香後,前出打探消息的衙役回來,氣喘籲籲,面帶喜色,是來報平安的,他說道:「雙方交戰在城外,太倉州城幾乎未受侵擾,稀稀拉拉的數百個委寇往城裡來,已經被民壯們擋回去了……知州大人讓我回來報個平安。」

  裴少淮和林氏舒了一口氣。

  城外廝殺聲不止,似乎一時半會停不下來,裴少淮問衙役道:「委寇是從何處登岸?有多少人?是何人與委寇在交戰?」這樣大的廝殺聲,能擋住委寇的,要麼是鎮海衛,要麼是南巡的水師。

  衙役一一應道:「委寇是從千沙坡登岸的,在城樓上往東望去,只見火燒一片,我等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陣仗……估摸著怎麼都有過萬之數。」

  「我們原以為是南巡水師在與之交戰,可前哨回報說,看盔甲全是鎮海衛的人。還說,委寇登岸不到一刻鐘,藺指揮使便領著鎮海衛來了,把委寇從中間截斷,分頭攻打,連騎兵都出動了。」

  「想來是急著爭軍功,好不容易等來這麼一大批委寇,個個都搶著去割耳朵呢。」

  裴少淮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委寇也是人,他們不是傻子,豈會做這樣送死的事?

  千沙坡距離南巡水師駐紮地不到五里,委寇是嫌命長了,偏要選這麼一個地方登岸,豈非一頭撞在刀尖上?

  再說交戰之事,除非南巡水師見到委寇登岸坐視不管,不然哪裡輪得到鎮海衛出兵。戰場就在駐紮地邊上,卻不見南巡水師出手,這不合理?

  鎮海衛與委寇有勾連,此番相互廝殺,是黑吃黑還是早有商定?

  諸多疑惑交織在一起,裴少淮來回踱步,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聽聞海上傳來源源不斷的炮轟聲,他才恍然大悟——委寇這是在聲東擊西!

  委寇的目的不是攻城,而是搶奪停靠在漕運碼頭的戰船。登岸的這一批委寇,既是委寇頭目送給藺指揮使的一份軍功,又可牽扯南巡水師的兵力……另一群委寇趁機搶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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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八章 夜間海戰

  相較於錢財糧食,委寇更渴望戰船,有了足夠的戰船,他們就可以在海域上繼續稱霸,搶掠更多糧食。

  浩浩蕩蕩而來的南巡戰船,委寇們豈會不眼紅?

  裴少淮暗想,藺指揮使好陰險的打算。

  一小部分的委寇故意從千沙坡登岸,吸引南巡水師的注意力,倘若燕承詔中計,率水師下船與委寇鏖戰,漕運碼頭外的戰船則失了看守。

  另一部分委寇摸黑繞後,潛至漕運碼頭,將戰船牽走。

  如此一來,委寇頭目得了戰船,樂哉而歸,藺指揮使率兵守住了太倉州,殺敵數千,得了軍功。而南巡水師防守不力,被委寇得逞,失了戰船,此罪算到燕承詔這個總兵頭上。

  裴少淮側耳去聽海上傳來的炮轟聲,心喜,看這個樣子,燕承詔應當是看穿了藺指揮使和委寇的算計,早有防備,此時正在海上與另一批委寇鏖戰。

  ……

  事情正如裴少淮猜想的那樣。

  漕運碼頭外,委寇頭目率部眾趁著夜色御船而來,悄無聲息。臨近停泊的戰船後,委寇們或是乘上輕便的扁舟,劃槳鑽入到戰船群中,或遁入海水中,潛游到戰船跟下。

  委寇深諳水性,如魚貫行,他們企圖絞斷戰船鐵索,使得船隻脫錨。

  委寇們熟諳潮起潮落,算計得很準——時值月末大活汛,午夜退潮,加之漕運碼頭位於江海交界處,有江水往外湧,船隻一旦脫錨,將隨著潮水暗流往外滑。

  等到戰船滑行到海外,委寇們再逐一包抄,將船隻據為己有。

  然則,委寇們失算了。

  燕承詔站在虎頭寶船眺望台上,天上無月,船上無光,只聞海浪不時擊打船隻發出的噗噗聲,各船上的水師在甲板上列隊,整裝待發。

  尉官來報,低聲言:「總兵大人,水蛙都游過來了。」

  燕承詔淡定下令道:「掌燈,動手,不死戰者,軍法處置。」

  「是。」

  虎頭寶船上一枚信號彈升空,周遭戰船依次跟隨點燃信號彈,先後在空中鳴響、綻放,宛若節日煙花,既有同步傳信之意,又有照明之能。

  戰船上也依次掌燈。

  借著光,不管是遠處的幾十艘委寇船隻,還是已經游到跟下的扁舟、水蛙,一時顯露無疑。

  南巡水師沒有給委寇們喘息的機會,一張張大網掛著倒刺,撒向海裡,船上士卒舉起長木刺,只要見到水蛙探頭換氣,立馬投過去,宛若紮魚。

  夜色裡,墨汁般的海水裡,漸漸沒了水蛙的動靜。

  遠處的委寇船隻,被燕承詔事先埋伏的船隊左右夾擊,斷了退路,被大炮炮轟而無計可施,或是燃火,或是沉海,毫無招架之力。

  委寇頭目果斷,當即下令棄船而逃,殘活的委寇們登上小扁舟,分散著、靈活地繞開炮轟,往南劃行。

  南巡水師幾乎沒有傷亡,鬥志昂揚,乘勝追擊。

  尉官報燕承詔,道:「總兵大人,餘賊借扁舟往南逃,已經登上了小黑山島。」

  「派船隻把小黑山島包圍住,按兵不動,待天亮再論。」燕承詔下令道。

  「是。」

  ……

  另一邊,藺指揮使帶領鎮海衛,已將登岸的委寇截斷擊潰,「守住了」太倉州城,大獲全勝。

  可藺指揮使臉色凝重,暗藏怯意,心中擔憂——南巡水師一兵一卒都沒有來,他和委寇頭目的計謀是不是被燕承詔識破了?

  若真如此,他拿下這數千人頭的軍功又有何用?只怕有軍功也無命享。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硬著頭皮裝下去,只期盼委寇頭目沒有被捉,他不會被供出來,那麼一切就都還有迴旋的余地。

  ……

  城外、海上一夜大戰,太倉州內安然無恙,老百姓們鬆了口氣。

  雖未出戰,但裴秉元一直守在城頭,疲憊不堪,他下令衙役、民壯們輪換在城內外繼續巡邏,以免有漏網的賊寇入城禍害百姓。

  這才返回州衙家中。

  裴秉元才洗了把臉,吃了些粥食,南巡水師的尉官前來,行禮後道:「參見知州大人,總兵大人有請。」緊接著又道,「還有,請裴少爺也過去一趟。」

  裴秉元和裴少淮面面相覷——海上夜戰之後,燕承詔身為總兵,要見裴秉元也就罷了,為何要把裴少淮一個讀書人也叫上?

  那名尉官解釋道:「總兵大人臨行前聽兵部張尚書說,裴少爺頗具兵家才能,想見一見而爾。」

  以燕承詔總兵的身份,若真要算計什麼,大可不必以禮相請。既然是派人以禮相請,自然也就沒有算計裴家的意思。

  馬車上,父子二人相談。

  裴少淮趁此把昨天夜裡的猜測和父親說了,裴秉元先是驚訝,仔細一分析,又覺得事事吻合,言道:「若真如淮兒所猜,這燕承詔也算年輕將才了。」治理鎮海衛惡行有望。

  「如此一個心思深沉,兵行於計的人,當真會為了張尚書的幾句話,便要見我一面?」裴少淮問,又自言道,「孩兒覺得未必……此番恐怕是試探多於見面。」

  試探裴家的本事和態度。

  燕承詔顯然比其父親更會未雨綢繆、經營功名。

  裴秉元點頭,道:「試探也只是試探,他不敢亂來。」

  二人由漕運碼頭登上虎頭寶船,在船房裡見到了燕承詔。

  船房壁上懸掛著小黑山島的地形草圖,房內還請來了幾個太倉州的老漁民,老漁民們你一嘴我一嘴地說道:「島上皆是碎石壁,四面環高坡,大船隻根本停靠不了,還容易撞上,損毀船體。」

  「島上長了許多雜木,密不見縫,根本沒辦法開墾種糧食……附近漁民只有突然遇到大風大浪的時候,不得已才會登島躲避。」

  寥寥數語,房內眾人對小黑山島有了大致的了解。

  漁民退出。

  燕承詔開門見山道:「此番請裴大人和裴少爺過來,一來是感謝裴大人的配合,二來是想與裴大人商議攻打小黑山島之事。」

  原來,那日裴秉元將犯人移交燕承詔後,燕承詔問出了不少東西,順藤摸瓜,找到了水賊的老窩。

  水賊頭目被抓後,對去歲遭到鎮海衛「背叛」一事懷恨在心,非但供出了他與鎮海衛勾結的事實,還供出鎮海衛與東瀛委寇往來的秘密,言道:「我鐵九要死,他藺所貴就得墊背!」

  水賊頭目把安插在委寇裡的眼線供給了燕承詔,希望燕承詔放他妻兒一條生路。

  眾多線索織成一張網,燕承詔排兵布陣有條不紊,才有了後來的這些事。

  裴秉元應道:「總兵大人言重了,下官替太倉州百姓謝總兵大人密信提醒,城內提前防備,全城百姓安然無恙。」

  隨後,房內眾人商討出兵攻打小黑山島、抓捕餘寇之事。

  副總兵言道:「總兵大人,南巡水師聽帥號令,總兵一聲令下,奪島殺敵,豈會怕數千窮寇?」

  倒不是這位副總兵魯莽,而是上島殺敵割耳可以換算軍功,水師人數眾多,形勢佔優,將士們都躍躍欲試。

  打仗也講究士氣,此時士氣正盛,定不會有敗仗的道理。

  燕承詔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沒有言說,而是轉向裴少淮,鷹眼稍作打量,後問道:「裴公子如何看?」

  裴少淮一心讀書,除了去歲和父親一起商討抵禦水賊,平日裡從未實際插手過兵家打仗之事,若說見解,也只是「紙上談兵」而已。

  他知曉燕承詔是在試探他的本事,故行不露怯,沉思後大膽道:「昨夜大勝委寇,船上又糧餉充沛,總兵大人何不先犒賞水師,吃飽喝足以蓄力,靜觀島上之變?」

  又道:「島上雜樹叢生,不妨先餓他三兩日,此乃兵家所言『以逸待勞』也。」

  《孫子》有言「以佚待勞,以飽待飢,此治力者也」,裴少淮以為,窮寇已經躲進島上,潦倒至極,水師們養精蓄銳,何愁不能敵之殺之?

  裴少淮繼續道:「孫子還有言『高陵勿向,圍師必闕』。一來,小黑山島居高臨下,顯然正是『高陵』,將士們貿然登上,居下殺敵,要費平日數倍之力……勝則勝矣,只怕損失兵力慘重,得不償失。」

  「二來,圍師必闕,若是死死包圍住小黑山島,餘寇們覺得毫無生還機會,難免破釜沉舟,短兵相接拼個魚死網破,倒不如留給缺口,讓他們覺得尚有衝出包圍的可能,屆時鬥志渙散,餘寇們紛紛從缺口倉皇出逃……總兵大人只需在缺口外暗守,自可一網打盡。」

  「攻敵於力,不如攻敵於心。」

  「在下一介學子,未曾歷事,此番言語皆由兵書所得,難免淺薄,望總兵大人慎重聽取。」

  言下之意是——既是你問我的,我便大膽說了,若是管用,這名聲我便收了,若是不管用,也是你堂堂一總兵讓我一介學子說的。

  燕承詔眉尖微微一挑,他省得裴少淮的主意,偏偏裴少淮說的又與他不謀而合。

  出於兵力損失的考慮,燕承詔昨夜才沒有貿貿然登島追敵。

  張令義果然不是隨口說說而已,這裴家後輩是極有潛力的。

  燕承詔略作沉默後,下令道:「下令犒賞,養兵蓄銳,圍師必闕。」這是認可了裴少淮的意見。

  副總兵和其他將官退去,繼續商討具體對策。

  房內唯留燕承詔和裴家父子,燕承詔言道:「裴公子好謀略。」

  「替燕總兵說出口而已。」

  燕承詔望向裴秉元,態度這才軟了下來,含蓄言道:「燕某過往確有過失之處,然某已分府另居,安平世子是安平世子,輔國將軍府是輔國將軍府。」

  裴秉元應道:「這是自然。」又道,「不過這跟伯爵府似乎並沒有甚麼關係。」

  裴少淮心中大讚父親的回應。

  於公可以,於私不可以。

  「這便夠了。」燕承詔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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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七十九章 天下山河

  小黑山島外,南巡水師團團圍住小島,第四天的時候,先後撤回了五艘戰船,在東南角空出了一口。

  若是能從此處逃出,順著海潮往東南游去,不出三個海浬便有一個亂民島,上頭魚目混雜,商寇賊皆有,上了這個島便有了生機。

  小黑山島上,餘寇在島上啃了幾日的樹葉木皮,已是強弩之末,疲憊不堪,他們聚集在一起,打算拼盡最後一口氣,和南巡水師打個魚死網破。

  偏此時,他們看到東南角戰船撤走,空出了一道口子。

  逃出去就能活命。

  方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士氣一下子彌散殆盡,餘寇們個個眼紅地望著那道缺口,滿腹心思都是如何游出去。

  他們當中,亦有人能看懂這是陷阱計謀,想引他們游出去逐一捕殺。但在生與死之間,鮮有人願意直接選擇死,哪怕生機僅有那麼一許。

  百人當中萬一能有一人成為漏網之魚,成功游了出去呢?為什麼那個幸運兒不能是自己?

  懷著這樣的心思,餘寇各自散去,各求生路,潰不成軍。

  遠處的戰船上,精通水性的士卒被挑選出來,在甲板上站列整齊,手中舉著鐵叉,蓄勢待發。這幾日,他們吃飽喝足,養了一身的力氣,精氣神十足。

  將領們站在瞭望台上,緊盯著遠處缺口裡的動靜,只待「蛙群」們下水,泛起水花,他們便帶上士卒們出動「捕蛙」。

  每一隻蛙,都是功績。

  天色漸漸轉暗,待到餘暉落盡,海潮湧動時,餘寇們噗通噗通投入水中,分散著奮力向東南亂民島游去。

  待於寇們游到一半,不前不後的時候,水師將領下令道:「出動,按水寇頭顱論賞。」

  海上空中再次響起信號彈,借著弱光,只見海面上散游著一大群委寇,似是夜裡浮上來吐氣的魚群,他們看到水師劃著扁舟圍攏而來,手裡舉著鐵叉,頓感不妙。

  此時他們本應繼續散開,讓水師們不好圍捕。然則,每個水寇都想著拿他人當墊背,趁亂的時候自己逃生,於是,反倒越游越緊,越游越密。

  又見幾艘四五百料的中型船隻從暗處駛來,一張張大網如捕魚般撒下來,讓他們無所遁形。

  ……

  一夜蹲守,天濛濛亮時候,將士們在甲板上清點戰利,殲滅委寇兩千餘人,活捕數百人。

  南巡水師死傷極少。

  大勝之後,將士們行酒闊談時,紛紛讚嘆總兵大人年輕有謀,情報了得,一招「請君入甕」擊潰委寇的「聲東擊西」,好久沒有打過這麼暢快的海戰了。

  有人知曉小黑山島「圍師必闕」一計出自裴少淮,借著酒勁誇道:「總兵大人自然是極了不得,可知州大人家大公子的本事亦不容小覷,此次圍捕小黑山島的計謀,便是出自他口。」

  大家伙一聽,皆好奇,紛紛起哄叫那人仔細說說。

  那人也是個嘴皮子利索的,添油加醋,把當日裴少淮的一番話復述了出來,引得同伴們紛紛叫好。

  一傳十,十傳百,不僅南巡水師裡傳了個遍,事情還傳到了岸上。

  太倉州百姓受委寇、水賊襲擾已久,此一戰大獲全勝,剿滅了一方委寇,往後日子得以太平,百姓們自然喜笑顏開、津津樂道。

  百姓們好奇戰況,茶樓說書便有了生意,說書先生們紛紛到處收集消息,自創話本。

  故事梗概不外乎是這麼幾點——知州大人率隊夜守城頭,南巡總兵精算妙破敵計,百艘戰船輪番炮轟敵船,裴公子略施小計全剿餘寇。

  說書先生口口相傳,從蘇州城傳到了揚州城,又傳到了順天府。

  這日,裴少淮和田永玏討學問誤了用膳,乾脆約三五同窗,到酒肆裡吃飯,期間相談甚歡。

  吃著吃著,裴少淮發現有些不對勁——他們沒點這麼多菜呀,小二怎麼一碟連著一碟端上來,且個個都是酒肆的拿手好菜,價格不菲。

  田永玏找來小二一問,才知曉掌櫃認出了裴少淮,知道他是知州家的大少爺,特意安排的。

  臨走時,掌櫃怎麼說都不肯收下裴少淮的酒菜錢,說道:「知州老爺造福民生,裴少爺出計滅了餘寇,這是滿城皆知的事情。裴少爺肯來小店用膳,是小店的榮幸,不過是些家常飯菜酒水,權當小店的一番淺薄心意。」

  又開懷笑道:「自打知州老爺上任,城裡百姓的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好,小店生意也跟著愈發紅火……裴少爺瞧瞧,早前大街上冷冷清清,如今是不是熱鬧了許多?」

  透過酒肆大門,可以見到街上新開張了許多店鋪,臨街又有小攤小販,叫喊聲、還價聲一片。

  酒肆掌櫃做了十數年的生意,一直守在這條街上,大街熱不熱鬧,他最是清楚。

  田永玏笑勸裴少淮道:「既是老百姓發自內心的一番心意,裴師弟就莫要推辭了。」

  裴少淮只好作罷。

  隨後,田永玏拽著裴少淮進了茶館,非要聽一聽那個「裴公子略施小計全剿餘寇」的茶話本。

  說書先生在前面說得眉飛色舞,抑揚頓挫,情節豐富曲折,座下茶客時而靜聲細聽,時而站起來洪聲叫好,唯獨裴少淮坐在最後面一排聽得滿臉臊紅——這都是誰寫的茶話本?

  裴少淮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厲害,只聞——

  「……裴公子方方十七年歲,博覽群書,精通兵法,常於家中鑽研用兵之道,用兵於詭乃是其最善……他三歲便能背誦兵書,八歲研究戰法,如今年歲正是大展身手時……面對小黑山島,四面環山,眾人七嘴八舌,裴公子卻不急不躁,靜生一計……燕總兵道此計大妙,當屬上上之策……」

  裴少淮實在沒辦法聽完,只好拽著田永玏速速離去了。

  翌日,裴少淮來到鄒府,見到鄒老夫人正在作畫,畫的正是「圍師必闕」的場景,想到此畫會刊印在《崇文文卷》上,裴少淮扶額,臉一紅。

  難道此事還要傳到東林書院去?

  鄒閣老和老夫人皆樂了,鄒閣老道:「可難得見到裴小友臉紅的模樣。」

  裴少淮不好意思道:「小子不過是把孫子兵法裡的計謀拿出來一用,何至於大家這般誇獎?」

  「非也,非也。」鄒閣老道,「讀過兵法的人不在少,但能施之於行,攻之於心,卻不曾多見。」又打趣裴少淮道:「如今百姓不過是誇你幾句,你就不好意思了,他日當官,百姓送你萬民傘,則當如何?」

  萬民傘,寓意清官庇護一方,深受百姓愛戴。

  鄒老夫人在一旁附和道:「小友南下游學一趟,能得這樣的好名聲,是件好事,不必不好意思。」治民、兵法的名聲不同於文采名聲,它是實實在在的,對往後的仕途大有助益。

  「南居先生、老夫人說得是,小子的臉皮確實薄了一些。」裴少淮道。

  今日是過來探討學問的,裴少淮把文章呈給鄒閣老,靜待鄒閣老點評。

  誰料鄒閣老將文章折起來還與裴少淮,笑著言道:「文章源於心,你既已知曉自己的問題所在,又肯躬身於行,我已不必再看了……人坐得端正,手裡的筆就不會歪。」又繼續道,「後年的春闈,你大膽去就是了。」

  裴少淮雙手接過文章,目光與鄒閣老相觸,見到鄒閣老眼中滿是讚許,堅定應道:「小子必定不負先生所望。」

  兩人轉為閒聊詩賦,十分雅逸。

  半日,裴少淮告辭後,鄒老夫人言道:「老頭子,這位北客小公子愈發顯現不凡了,我原以為他只是文章寫得好。」

  「我就說你作畫要大氣一些,你偏是不信。」鄒閣老答非所問,察覺到夫人的怒視以後,他才解釋道,「你筆下所畫,興修水利、農戶秋收、百舸爭流、圍師必闕……種種情景,他都曾見過、經歷過,所有的這些畫都匯起來,夫人以為是什麼?」

  裴少淮隨著父親南下游學,確實經歷了很多事情——修水利,抵禦水賊,造船隻,造碼頭,編撰海關稅例,攻打委寇……兩年間,一件件一樁樁,都真實存在。

  「就你畫得大氣,你畫得大氣平日裡怎不見你畫?」鄒老夫人罵完老頭子,才好奇問道,「所有畫匯起來是什麼?」

  鄒閣老躺在藤椅上,望著石亭的高頂出神,喃喃道:「他往後還會見得更多,一幅拼一幅,這些畫自然就成了天下山河……他當然是不凡的。」

  ……

  與此同時,鎮海衛那邊「大獲全勝」「贏得軍功」之後,卻傳出了一個消息——藺指揮使率兵抵禦岸上委寇,保衛太倉州,亂戰中遭委寇背刺,不幸戰隕了。

  藺指揮使手下的數個千戶、尉官,也或這樣或那樣的原由「戰隕」了,整個鎮海衛重新洗牌。

  朝廷臨時頒旨,南巡水師副總兵朱東大人接手鎮海衛指揮使一職,就地上任。這位朱大人出自兵部,是張令義的得意門生。

  裴秉元上個月剛剛把船廠掛在了兵部之下,有張尚書這層關係在,可以預料到,往後太倉州內州衙和鎮海衛之間,民戶和軍戶之間,不必再內鬥相爭矣。

  太倉州治理得好,這是雙贏。

  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藺所貴莫名「戰隕」一事,不見屍首,恐怕大有內幕。

  數日之後,南巡水師休整完畢,將要揚帆繼續南下,去完成全部的南巡任務。燕承詔沒有再過來見裴秉元,而是叫人送了一封信過來,上頭寫道——

  「裴知州治理太倉州、抵禦委寇有功,本官會如實向聖上回稟,然這份功績賞賜下來,恐怕還要等上不短的時日,裴大人勿急。」

  信件十分簡短,但內涵頗多,裴家父子讀完,心中皆是一駭。

  裴秉元悵然道:「鎮海衛一事,果然不簡單。」

  裴少淮附和道:「功績耽誤得愈久,說明這件事牽扯愈大。」每一件事,總是要妥當辦完以後,聖上才好論功行賞。

  功績遲遲下不來,只能說明事情遠未結束。

  燕承詔送這封信的意思,不在於言說功績,而在於告訴裴秉元一個暫時的結果——鎮海衛的事還在查,而且還要查很久。

  裴少淮心中暗自感慨,這燕承詔是個有本事的,只是一身的傲意,讓人難以接近,難以琢磨。

  分明是有意與伯爵府和緩關係,卻態度冷冷。若是換了旁人,不多深思一層,恐怕未必能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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