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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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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獨孤紅] 豪門游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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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17: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寂寞淒清雪夜時

在另一方面,那晉冀交界的雲家堡中,年殘歲底又下了一場大雪,漫山遍野,都成了玉琢山河,銀裝世界。這時候,中鳳方從千里之外奔馳回來,因愛那天風樓高,四山在望,可以賞玩雪景,便命乳娘孫三女乃女乃督率丫頭僕婦將樓上打掃了一番,索性將自己的香閨搬來樓上住下,這天快雪初晴,中鳳閑極無聊,將從羹堯處所得劍譜,展開自己看了-番,不知怎樣,忽然生了一陣異常感觸,轉覺小樓岑寂,反不如長途馳逐,躍馬橫劍之樂,勉強跑到琴台上去彈了一曲,愈覺有說不出的煩悶,一賭氣,索性推開窗戶,憑欄遠眺,忽見那小峰側面,大雪地里,一帶寒梅,已經冒雪盛開,紅遍了小半個山巒,那老樹下面,正是自己和羹堯並肩小語的地方,不禁呆了半晌,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托著下頷正想著那天情景,猛然背後噗哧一聲笑道︰「姑娘,你在這里想什麼心思?這樣大的風,也不怕冷嗎?」

中鳳不由一驚,回頭一看,卻是大嫂宮氏,不由嗔道︰

「你這人,為什麼一聲不響的跑上樓來,倒嚇了我一大大跳。」

爆氏笑道︰「姑娘,你這趟從外面回來,為什麼老是懶說懶笑,好像有什麼心事一樣。在那邊上房里住得好好的,大家談談說說,多麼熱鬧,怎麼偏又要搬到這座樓上來,是嫌這家里住得膩了,有一點討厭我們嗎?」

中鳳不禁臉上一紅,笑罵道︰「大嫂子,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人家不過因為這樓上地勢高些,看起雪景來比較眼界空闊,所以才搬來住上幾天,怎麼一到你嘴里,話便兩樣了。」

爆氏又笑了笑道︰「我的話一點也不兩樣,你試想想看,你從前多麼愛說愛笑,一到哪里,沒有看見人,先听見說笑,這趟回來,為什麼老是靜悄悄的,一聲不響,呆在哪里,一呆便是大半天,這不是有心事是什麼?」

中鳳紅著臉嗔道︰「這還不是因為你們常常討厭我,說我愛說愛笑,所以才把老毛病澳了。現在我改了,你又說我不說笑是有心事啦,這個年頭兒還有我走的路嗎?」

爆氏看了她一眼道︰「吆,我的好姑娘,你真生氣啦,算我說錯了好不好?不過,嫂子我是關心你,我不怕你惱,有什麼心事,還是告訴我的好,要不然,只悶在心里頭那怎麼是好!」

說罷又格格一笑道︰「嫂子我向來就疼你這個小泵子,只要你對我把這個心事說了,多少還可替你出點主意。就你哥哥和老爺子面前,多少也可以說幾句話。要不然,你厲害死了也還是一個小泵娘,有些話能說嗎?到那個時候,要想再求我,可就晚了。」

中鳳臉上愈紅道︰「你今天瘋了嗎?我有什麼事要求你,倒得說說看。」

爆氏笑道︰「你問這個嗎?那你只要自己想一想,這幾天你那小心眼兒里面,想的是什麼?悶的是什麼?不就自己明白了嗎?」

中鳳不由急了,冷不防,一下便把宮氏推倒在那張床上,笑罵道︰「我把你這壞透的東西,沒有事坐著閑磕牙,就是在編排我,那笑面羅剎的外號,不也就是你們說出去的嗎?如今倒惹得人家,不知道底細的人,當我真正是一個母夜叉一樣的人物哩。現在又來了是不是?」說罷一哈手,便伸向宮氏腋下搔她癢處。

爆氏一面用手來擋,一面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滿月復心事,原來就為這個外號,是不是人家對你這個外號有點……」

說著格格連笑,已經被中鳳搔得喘不過氣來,一面道︰「那……那……那也不要緊呀!你只好好求我一下……叫……叫你大哥去向那一位說…一下……格……格不也就行了嗎?」

中鳳越發不依,一面加緊搔著,一面笑罵道︰「你還敢胡說,今天我不把你整夠了決不住手。」

爆氏只笑得說不出話來,一面喘著氣,一面告饒道︰「好……好姑娘,你饒了我吧,下……下次……再不敢呢!」

兩人正在鬧著,樓下忽然又是一個清脆喉嚨笑道︰「姑嫂兩個,說笑得好熱鬧,你們笑的是什麼,能給我也笑笑嗎?」

中鳳手下一松,宮氏連忙嚷道︰「香姨娘你快來,鳳丫頭說我們編排她,送了她笑面羅剎那個綽號,害得她找不到婆家,要治死我呢!」

中鳳一听,恨了一聲,兩只手又向她那腋下搔去,一面高聲叫道︰「姨娘,你也不管管她,你看她這張嘴多麼討人厭?」

一面又道︰「你敢再說,我不把你腸子搔斷才怪!」

那樓下來的,原是雲霄的第二個侍妾香紅,年紀還比宮氏小,只大中鳳兩歲,平日在一處也是鬧慣的,一听宮氏說話忙也笑道︰「誰說她找不到婆家?老山主早跟我說過了,她連親都相定了呢,只等新年一過,便要到北京城去謝媒呢!」

說著,一路   的趕上了樓,向中鳳笑道︰「鳳小姐,您放心,人家媒人都已寫下了包票呢,還有個不成的嗎?至于您那個雅號,只等新姑爺一來,我便替您注解明白,包您那一位不會疑惑還不行嗎?」

中鳳不由唾了-口道︰「香姨娘,我可沒有得罪你,為什麼也助紂為虐起來?」

爆氏笑著坐起來一面掠著鬢角一面道︰「姑娘,這可不必生氣呢!事情已經有八成了。」

中鳳把嘴一噘道︰「我不來呢,你們大伙兒合起來欺負我!」

香紅笑道︰「您這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人家特為趕來跟您道喜,您倒說大伙合起來欺負您,這樣還有好人走的路嗎?那麼,我馬上回老山主去,鳳小姐對這親事很不高興,誰要再提這件事,誰就是欺負您,您看好嗎?」

爆氏也笑道︰「對,對,我們就這樣和老山主說去,真要把事弄砸了,誰也不能怨誰。」

中鳳把小臉一繃道︰「隨你們說去。」

說著,把頭一低,口角眉梢忍不住隱含喜意。

爆氏又覷了她一眼道︰「哎呀,姑娘真生氣呢,香姨娘,您可得留點神,要不然,人家的劍術現在可又受了高人的傳授,不教您身上帶點記號才怪。」

香紅向宮氏一擠眼道︰「還等到現在?我早知道呢!」

說著,把桌上那本中鳳抄的劍訣一揚,笑道︰「你瞧,人家連武當派看家本領的老本見全搞來呢,憑我們還能擋得住三招兩式嗎?」

中鳳臉上不禁有點掛不住,一把奪過那本劍訣,向樓下就跑,香紅連忙攔著笑道︰「鳳小姐,您別惱,大家全是逗您玩兒的。」

爆氏也攔著樓梯笑道︰「好姑娘,您千萬別生氣,老實告訴您,我跟香姨娘全是奉了老山主之命來的,說笑是說笑,真話是真話,您先坐下來,我們還有話說呢!」

中鳳被兩人央求不過,又回到窗前坐下來氣憤憤的道︰「既是老山主教您兩位來,為什麼放著正經話不說,倒只管開我的玩笑,這能怪我嗎?」

爆氏知她驕縱慣了的,向來得理不讓人,先輕咳了一聲,又向香紅一擠眼笑道︰「據老山主說,上次來的那位高明高爺,就是雍王爺本人,並不是什麼雍王爺的總文案。」

中鳳嗔道︰「這個我早知道了,還等今天嗎?他是王爺,又干我什麼事?」

爆氏道︰「你這人,性子怎麼這麼急?我話還沒有說完咧。」

說著又笑了一笑道︰「老山主為了我們一家,決不能在這山宅里住上一輩子,而且既已得罪了前明的宗室和一般遺老,這個局面決不能長久支持下去,二則你姑娘人也不小了,又是一身文武全才的大美人兒,要沒有個蓋世英雄,決配不了你,本來想設法將您配給那雍王爺……」

中鳳不由秀眉一豎,冷笑道︰「這真是老山主的意思嗎?」

香紅連忙笑道︰「鳳小姐,您別生氣,等您嫂子把話說完就明白了。」

爆氏不由嚇得一哆嗦,向香紅道︰「這差事本來是我們兩個人的,如今我這拙口笨腮的,說不下去呢,還是您說吧!」

香紅接著笑道︰「後來老山主看出來,您很是討厭那位雍王爺,所以翻轉來請雍王爺替您做媒,打算將您許給那位年二爺……」

中鳳又冷笑一聲道︰「嚇!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你們大伙兒拿我送了禮,好換那大家的功名富貴。不管是誰,只要人家願意就給,不是你這一說,我還睡在鼓里呢。可不是我姑娘家不害羞,說話不怕磣牙,既然是老山主差你們來的,還請你兩位對老山主說去,我這薄命的女兒決沒有那個福命,任憑他是王爺公爺,我決不嫁人,再逼急了我便剪了頭發去當姑子去。」

說罷,兩淚交流,忍不住掩面悲啼起來。

香紅一听,不禁看看宮氏默然不語,半晌,還是宮氏賠著笑臉道︰「好姑娘,雖然老太太過世得早,我們向來處得不錯,方才是我把話說錯了,你就不能多擔待一點兒,免得我受老山主責備嗎?再說,現在提親的不是那雍王爺,乃是年二爺,那天你們在射圃練功夫的時候,我也偷看過了,人家武功、文學、門第、小模樣兒,哪一項配不上您?真要錯過了,恐怕就是找遍了中國十八省也沒有地方尋去,您可不要後悔。」

中鳳驀地里臉色沉道︰「任憑是誰我也不嫁,我後悔什麼?你們當我也和你們一樣,利欲薰心,只要有錢有勢,就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嗎?」

爆氏不由心中十分不快,把臉一沉,也冷笑道︰「姑娘,您說話可不能一腳把人全踹到泥里去,我和香姨娘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為了自己的富貴把您賣了,這可是老山主的意思,您要是真不願意,我們也只有回老山主去,還能硬勸您嗎?」

說罷,立刻起身告辭下樓,香紅也勉強笑著,只說了聲︰「鳳小姐,這是終身大事,您再想一想。」

便也告辭跟著下樓而去,中鳳向來主張見解就和父兄不同,自從兩人走後,想起了個人的身世和家國之恨,不由伏在幾上痛哭不已,半晌之後,把牙一咬,自忖道︰「任憑他是誰,我決定終身不嫁,趕明天,我就離開這里,去侍候師父去。好便好,不好,真個把三千煩惱絲一削,當真出家當姑子也可以一身清淨,了此余生。」

但是心頭上,老浮起一個羹堯的影子,再也除不去,推不開。哀痛之余,不禁愈加煩躁,猛听那樓梯, , , ,又是一陣怪響,孫三女乃女乃忙不迭的走上來,睜大了一雙母狗眼看著她道︰「小姐,你是瘋了嗎?怎麼連年二爺那樣好的人也鬧翻了?」

中鳳一見孫三女乃女乃氣急敗壞的樣兒,這兩句話又無頭無尾的,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嗔道︰「你怎麼知道我跟他鬧翻了。」

孫三女乃女乃怔怔的道︰「那麼,方才雁大女乃女乃和香姨娘來跟您提親,您為什麼發大脾氣,把她們轟出去,又在這里,背著人哭咧?」

中鳳怒道︰「這關你什麼事,又要你來管?還不快給我下樓去,我心里煩得很呢!」

孫三女乃女乃又是一怔道︰「哦!俺明白了,一定是那姓年的小子,仗著官大勢大沒有把你放在眼內,說不定又變了卦呢,你吃了啞巴虧,所以氣得一下連提親的人全恨在心上,自己也哭了。那也不要緊,別看俺口口聲聲叫他年二爺,那樣侍候他,那全是為了你,只要他敢瞧不起人來欺負了你,俺不照上一次對那個什麼巡撫少爺的法子去治他一下才怪。」

中鳳想起上次孫三女乃女乃對那巡撫少爺的一手,又胡扯一陣,不由又嬌喝道︰「你胡說什麼?人家何曾仗著官勢來欺負我?又有什麼事變了卦?這事用不著你問知道麼?」

孫三女乃女乃把一雙母狗眼一抬,猛一拍手掌笑道︰「俺這回可真明白咧,這一定是雁大女乃女乃和那香姨娘,跟你鬧著玩,把話說擰了,你就再英雄了得,到底是一個女孩兒家的身份,怎麼能痛痛快快說得出口?她們兩個促狹鬼,再拿話一僵,所以把你急哭呢。這也不要緊,停一會兒,我再跟老山主說去。本來嘛,小姐們提到婆家,還能有個不害羞的?不用說你這樣文武全材,又是一個千金小姐的身份,便是俺當年,那一口子來相親,心內雖然一百二十個願意,也要哭上三天呢,要不然不給人家看輕嗎?」

說著齜牙一笑,猛一扭水桶也似的腰,看了中鳳一眼道︰「小姐你放心,俺這就去見老山主去。」

說罷便要下樓。中鳳不禁又喝道︰「教你不用管,為什麼不听話?你敢去對老山主說什麼,我不把你的嘴撕爛才怪。」

孫三女乃女乃笑道︰「俺這張嘴,是你從小就撕慣的,只要你高興,就給撕爛了也沒有什麼,千萬不要悶在心里才好,」

中鳳不由站起身來,推著孫三女乃女乃道︰「你為什麼又倚老賣老起來?快下樓去,讓我靜靜的坐一會兒,不許再胡說。」

孫三女乃女乃身不由己的被推下樓去,又尋著劍奴、侍琴兩個丫頭,教兩人替中鳳預備手巾擦臉,泡上茶去,在樓下等了好半天,沒听見中鳳再哭,才悄然回去。這里中鳳自從孫三女乃女乃一場莫名其妙的勸慰,轉把心中幽憤去了五分,擦過臉,呷了一口茶之後,自己將窗兒關上,看著室內的一個火盆在出神,好半會之後,忽听樓下一陣腳步響,雲霄在下面道︰「鳳兒在樓上嗎?」

劍奴連忙代答道︰「小姐在這兒呢,老山主,您請上來吧!」

中鳳也連忙站起身,迎下樓去道︰「外面這麼冷,爸爸您又到這兒來干什麼?」

雲霄一面上樓,一面向中鳳臉上一看,捋須大笑道︰「你這小妞兒真淘氣,要不是你女乃媽去一說,我還真擔心這一趟北上和那年羹堯又鬧翻了呢?原來是為了和你嫂子姨娘兩人嘔氣。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是一團孩子氣?自從你媽去世以後,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咧。」

說著又長嘆一聲道︰「唉!假如能天從人願,把你這一件人事了卻,我也少卻一樁心事。」

中鳳忿然道︰「嘔氣?我和她們嘔氣做什麼;」

說著兩只眼楮又流下淚來。

雲霄一面在琴台前面椅子上坐下來,一面道︰「既不和她們嘔氣,又沒有和那年羹堯斗翻,好好的又哭什麼?」

中鳳不語,半晌方道︰「爸爸,您真打算就此投靠韃子嗎?」

雲霄捋著胡子,看了她一眼,又長嘆一聲道︰「你打算在這深山窮谷之中過一輩子嗎?」

中鳳猛然一抹臉上淚痕道︰「如果爸爸能全晚節,女兒也願意在這深山窮谷之中,侍奉您一世。」

雲霄沉吟半晌道︰「你嫂嫂和姨娘已經把你說的話,全告訴了我。做爸爸的雖然老悖,還不至于就用自己的女兒去換取寶名富貴。再說你看我這大年紀,便在滿人手下能弄到一官半職,還能有幾天後福可享?空自倔強了半生,到頭來,還落個晚節不終為人笑話,那又何苦呢?不過你也應該為你自己你全家想一想。如今為了你二哥的事,我已不諒于前明的一般孤臣孽子,如若我再和清廷硬拼,即使我以一死了之,你們這許多人又該怎樣呢?再說,古人曾經說過︰‘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大丈夫也要講個恩怨分明。你看清廷諸王對我不是卑詞厚幣遣人來聘,就是降貴紆尊,登門來訪。尤其是那雍王爺為了我,不恤在邯鄲城里住上好多天,這是你親眼看見的。人家對我的恭敬誠懇,也是你親身經歷的,你看能辜負人家這一番恩遇嗎?我想他雖並未說明身份,便昔日的劉先生于諸葛公也不過如此,我為了你們一家禍福,為了報答雍王爺的知遇之恩,能說不出山嗎?」

中鳳冷笑一聲道︰「所以你老人家,就不恤把女兒獻出去了!」

雲霄不禁老臉通紅,把那琴台一拍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是請他做媒,讓你嫁給姓年的,何嘗是把你獻給他?照你這一說,我這做爸爸的簡直是個無恥之尤的小人了。連你也這樣說,又怎麼怪得那些以孤臣孽子自居的遺老在外面罵我呢?」

說罷,又長嘆一聲道︰「總怪你母親死得太早,我把你驕縱得太過份了,要不然敢這樣出言無狀,以小犯上嗎?」

中鳳見狀,連忙道︰「並非女兒敢于以小犯上,出言無狀。你老人家不是向來也以忠孝教人嗎?如今只為了全家的安危禍福,難道就不為自己身後的毀譽打算嗎?再說,爸爸常說我們這雲氏門中,歷代都是大明世宦,縱使那雍王對你老人家不錯,難道又比得上大明對我雲氏世代的深恩厚澤嗎?事實說,女兒是父親生的,慢說是您請雍王為媒,教我去嫁姓年的,便是真的把我獻給雍王,我除一死之外,也決不敢對您放肆,不過對于您自己的出處還請三思才好。」

雲霄道︰「我意已決,用不著再為三思,從前伊尹不也曾五就湯五就桀嗎?老實說,前明氣數已盡,目前我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大家到北京城里去共享幾年富貴,一條路便是只有等待那班前明遺孽和大清朝的兵馬前來夾攻,你想我們能坐以待斃嗎?」

中鳳默然半晌道︰「爸爸既已決意投靠清廷,女兒決不敢勉強。不過依我看來,那雍王雖然胸懷大志,一旦得手,不愁不登大位。但是您是精于風鑒的,他那副鷹視狼顧的相貌是個能共大事的嗎?您已這大年紀,何苦又去染上一水?設若一旦不能始終其事,女兒就不忍說了。」

雲霄又一捋須哈哈大笑道︰「我也就為了這一點,所以你一上來只微露不願之意,就不讓你嫁他。老實說,我們現在不過窮途末路,暫時借他的力量,避一避那班前明遺孽來攻,又免得清兵時常羅嗦。我雖老了,壯志猶在,難道真會甘心做個待烹的走狗嗎?」

說罷,一振雙臂,又大笑道︰「你這孩子,真比雁燕兩兒強多了,只可惜不是個男兒,要不然我便更放心了。」

中鳳一听,不禁微怔,又看了雲霄一眼道︰「女兒一向悶在心里要說的話全說了,爸爸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決沒有不依從的,不過您的年紀太大了,自己還得留心才好。」

雲霄又笑道︰「年紀只能限得住常人,卻限不住非常人物,能道你也把爸爸看成常人嗎?」

說著又道︰「這且不說,到底你對那姓年的小子如何呢?你看他還有幾分出息嗎?」

中鳳不由粉臉通紅,把頭垂下去道︰「這人如論文學武功原都高人一等,只不免驕矜之氣過甚,有時又不免有點婦人之仁,不過和世俗一般紈褲子弟比較起來,也可算得鶴立雞群了。」

雲霄不禁搖頭道︰「你這小妞兒,眼界也太高了,連這等不世出的人物,都不免下這等考語,還到哪里去找全才去?」

說罷又笑道︰「來年新正之約,無論如何,我是非踐不可的,到時你是去或不去呢?」

中鳳把頭一抬,又低下去道︰「您如果命我去,女兒當然遵命。不過,在這未去之前,對于您自己的出處,還宜再想一想。至于女兒的事……」

說到這里,又把臉漲得飛紅道︰「您……還是慢一步。」

雲霄不禁大詫道︰「為什麼要慢一步?難道你對那年二爺真看不入眼嗎?」

中鳳又把頭連搖。雲霄更加奇怪道︰「既不是對他看不入眼,為什麼又教我慢-步是何道理?是不是你因為我曾說過是個二房,所以不願意?要知道,這是你命中注定如此,要不然又到哪里去找這樣出色的英雄夫婿呢?」

中鳳又把頭一搖嗔道︰「爸爸,您今天別問這好不好?」

雲霄不禁怔怔的看著她,正要再問,究竟是為了什麼,猛然孫三女乃女乃又趕上樓來道︰「老山主,現在離開您到北京城去還有好幾天呢!小姐請您別問,您不會就停幾天再說嗎?」

說著一雙母狗眼連眨,雲霄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道︰「好,好,反正這事也不一定是今天就要決斷的。既然如此,小姐是你女乃大的,我就先回去,你再問問她罷。」

說罷,下樓徑去,中鳳送走父親,心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一下躺在床上,心里也不知是在想著什麼,孫三女乃女乃見狀,悄悄的走近床邊低聲道︰「小姐,你方才和老山主說的話,俺在樓梯上全听見了,你所以要請老山主慢一步辦喜事俺倒知。」中鳳不禁大為詫異道︰「你知道什麼?」

孫三女乃女乃笑道︰「你別害羞,俺知道,你听說那年二爺是湖廣總督的少爺,媒人又是一位王爺,多少總要爭點面子,那副嫁妝萬不能寒酸,所以才請老山主慢一步。這個你放心,俺停一會就和老山主說去,反正咱們拿出去的東西總不能讓人家比下去。」

中鳳不由秀眉一豎道︰「你胡說什麼;我的事便老山主也不能完全做主,你再強不知以為知,擅作主張,去對老山主胡說可不用怪我。」

孫三女乃女乃一見中鳳真的生了氣,不禁慌道︰「好小姐,你是俺女乃大的,就算俺是猜錯了,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就不能告訴俺嗎?」

中鳳一見孫三女乃女乃一股惶急之色,不知怎地想起羹堯說她嫵媚的話來,忍不住口角忽露笑意道︰「好嬤嬤,今天一天我已夠受了,你不用再嘔我呢。這件事不用說你,便是老山主也猜不上,我也一時不能對他說,不過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

說罷臉色又一沉道︰「現在我心里太煩了,你先下樓坐坐,誰也不用給他上來,讓我好好的靜一靜。」

孫三女乃女乃瞪大了眼楮看著她,半晌,怏怏的又走下樓去。中鳳等她下樓之後,一賭氣,又躺到床上去,扯過一條錦被向頭上一蒙,端自——睡去。半晌之後,忽然听見樓上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再睜眼一看,天已全黑,孫三女乃女乃愁眉苦眼的,捧了一畚箕獸炭,正在向火盆里添著,不由一揉眼楮道︰「外面什麼時候了?你又拿這許多炭上來做什麼?」

孫三女乃女乃道︰「俺已上來好幾次咧,看見你睡得正香,一直沒有敢驚動,外面北風又大了,天氣冷得很,所以再給你添上一次炭,你那份飯菜也早送來咧,現在全都涼了,我已替你溫在下面爐子上,要是肚子餓了,俺替你立刻拿來就可以吃。」

中鳳把頭一點,孫三女乃女乃放下了炭,立刻下去,先提了水壺上來,讓中鳳擦了臉,漱過口,然後送上飯來。匆匆飯罷,中鳳因日間睡得太久,精神轉旺,不思再睡,一個人獨自坐在燈下,命劍奴泡了一碗好茶,又揭開那本劍訣在體會著。看看已過二更,忽听樓房上瓦聲微響,听去絕不似貓鼠之類,連忙就壁上摘下寶劍暗器,噗的一聲將燈吹滅,輕輕推開後窗,正待出去。猛听房上一聲冷笑,接著有人叫道︰「雲中鳳,你這賤人听清,你家李大太爺與你向來河水不犯井水,並無恩怨,為何將我兩兄弟殺死,又將我妻妹打傷送到北京城里去,是好樣的快些出來與你李大太爺見過高下。」

中鳳一听,來人竟是李如虎的哥哥,張桂香的丈夫李飛龍,不由也冷笑一聲道︰「原來李大寨主到此和我論理來,這倒也好,要不然我也得到河南去一趟登門拜訪哩。」

說著,一手推開窗戶,單劍護著頭臉,一個燕子穿雲架式俏生生的在樓外耳房上面踏了一腳,又化成一鶴沖天架式,平步竄起丈余,落在樓房上面一看。星光下只見房上緊靠著中脊站著一人,頭裹黑紗,一身玄色夜行衣靠,左手叉腰,右手握著一柄單刀,丁字步站著,不由冷笑道︰「你那二弟李如虎確系傷在我的手下,你那老婆和妹妹,也確實是我派人送到北京去。不過你說和我雲家堡向來河水不犯井水,這話我卻不能承認,此次如非你那三弟雲鵬在我雲家堡境內,行刺我雲家的貴賓,怎麼會死在馬天雄鐵掌之下?你那二弟如虎倚仗十四王府勢力,膽敢不依江湖規矩,挾制官府拔我雲家鏢旗已是該死,事後斗勢不過,又不按江湖過節找場,這能怪得我嗎?至于你那老婆,也是她來找我,並非我去找她。因系行刺活口,所以我才手下留情,用錯骨分筋之法將她制住,令其到京自行投案。老實說,這是看在你那妹妹份上,要不然憑她這等婬賤無恥的下三濫女人,能容她在我手下活命嗎?你既尋上門來,意欲如何?」

李飛龍聞言也冷笑道︰「照你這麼一說,江湖過節倒全給你雲家堡佔盡了。不過今日之事勝者為強,你李大太爺一家也不過只有五口,如今在你雲家堡的威勢之下,死傷之外,也只剩下我一人,今夜你如能勝得你大太爺這一口刀和一身功夫,不妨斬盡殺絕,也好永絕後患,要不然,咱們是另說另講。」

說著把頭一低,一枝緊背低頭花裝弩,嗖的一聲,直向中鳳咽喉射來。中鳳舉劍一撥,那箭才被打落,李飛龍左手一揚又飛出一粒酒杯大小彈子。中鳳身子一側,讓過一邊,那彈子向房上一落,嗶噗一聲,立刻爆開,火光一閃,忽冒綠煙,發出一種刺鼻香味。中鳳連忙竄步,搶向上鳳,從懷中掏出兩個藥丸塞向鼻中,冷笑道︰「原來你們一家,只仗著這一類下流暗器取勝,這就難怪你家姑娘心狠手辣了。」說罷,乘勢身子向上一竄,縱起二三丈高,一個細胸翻雲,頭下腳上,直向李飛龍當頭罩下,李飛龍一見平日仗以取勝的追魂神彈竟然失效,不由大吃一驚。再看中鳳在星光下面,已像一只鷙鳥從空中撲將下來,連忙舉刀護臉向旁邊一閃。才躲過劍鋒,中鳳身子一落,兩只小腳向下一翻,右腳又向著腰背之間踢到,李飛龍說聲不好,身子連忙挫下來,舉刀一個回頭望月架式,來劈中鳳右腳。誰知中鳳右腳猛然一縮,手中寶劍又沉下來,李飛龍萬想不到中鳳身手如此矯捷,只在空中落下來,這一剎那當中,其中便藏許多出神入化的招數。一見那劍光華有異尋常,又不敢用刀硬接,只得身子向後一仰,使出鐵板橋功夫,打算倒竄出去,再避過這一劍。誰知中鳳更不容他緩手,右腳才落地,那只左腳一揚,接著在他右膝上踢個正著,那只鳳頭鞋上所藏的鐵尖,一下竟深沒入骨。李飛龍痛澈心肺,忍不住狂叫一聲,直向瓦壟上倒下去,手中那口單刀也嗆啷一聲擲向院落里。中鳳更不怠慢,右腳一起,在他脅下一點,只听得狂吼一聲,便不再動彈,星光下看去,便像一只死狗一樣,直挺挺的躺在房上。中鳳見狀笑了一笑,手中劍鋒一起便待向他項下斫去,猛一沉吟,忽又高聲叫道︰「你們下面難道全是死人嗎?怎麼屋上已經來了賊人,一個也听不見?」

忽听三女乃女乃在下面大叫道︰「小姐,俺早听見了,你難道不知道俺沒有上房的能耐嗎?只要你快叫他下來,等俺揍他好不好?」

中鳳不由失笑道︰「天下有個願意自己送到你面前等著挨揍的嗎?」

說著,右腳一起,將李飛龍挑了起來,嬌喝道︰「這賊人已被我制住了,你快些接著,不要把他摔死,我還要留著活口問話呢!」

接著單腳挑定李飛龍,向院落當中踢去。樓下上宿諸人一听賊在房上發話,本已驚覺。莊中各人,照例是兵刃隨身,從不輕易離開的。劍奴侍琴二婢早就持劍掩身牆角之下準備接應小姐。那孫三女乃女乃更來得別致,此時正一手抄著一根鑌鐵大棍,一手卻握著一束麻繩,站在院落當中,睜大了眼楮看著房上,預備小姐一經將來賊打落,接著就捆,一聞中鳳呼喝,立將右于鐵棍向一株花樹上一倚,左手麻繩搭向肩頭,兩手一張,便來接人。都不料李飛龍個兒太大,從空中跳下來,又是一股猛力,接雖接著,卻連自己也壓得挫下去,咕咚一聲,好似倒了半堵牆,那李飛龍的身體卻正好壓在她的身上,一點沒有受傷,孫三女乃女乃轉跌得生痛,小肚子又不知被什麼頂了一下,不由怪叫起來。二婢趕來一看,見狀不禁捧月復大笑,這時中鳳也翻身縱落,忙喝道︰「你們兩個死丫頭笑什麼?還不快些取燈來,看著孫嬤嬤受傷沒有?」

二婢正在取燈,孫三女乃女乃已將李飛龍推過一邊,雙手在地下-撐站起來道︰「俺雖被他壓了一下,頂得小肚子怪痛的,一點傷也沒受。倒是這砍了頭的死王八,不知為什麼不聲不響的,老不開口,他媽的,也許完咧?」

說著,二婢燈已取來,孫三女乃女乃看時,只見那李飛龍躺在地下一動不動,正橫著一雙凶楮看著自己,不由大怒,一伸手,啪!啪!先揍了他兩個嘴巴,大喝道︰「你他媽的死王八,方才壓得老娘好痛,現在先叫你嘗嘗厲害。」

說罷猛又一伸手,在李飛龍腰間摘下鏢囊道︰「俺道是什麼東西,頂得你老娘肚子怪疼的,原來卻是這個玩藝兒。」

再打開鏢囊一看,一槽鋼鏢之外,還藏著一個仙鶴式的薰香盒子,幾個小藥瓶,中鳳一手奪過道︰「他已被我點了麻穴,你不趕快將他捆上,只顧看這個做什麼?」

孫三女乃女乃這才從肩上取下麻繩,將李飛龍倒剪兩臂捆好。中鳳走了過去,又在他腦後拍了一下,李飛龍猛覺渾身血脈一暢,立刻便恢復知覺,一看自己已被人家捆上,心知已落對頭之手,萬無幸理,不由雙眉直豎,瞪著一雙凶楮道︰「你這賤人將你李大太爺擒住便待怎樣?趁早給我-個痛快,咱們有緣二十年後再見,你要羞辱于我,可別怪我要罵人呢。」

說猶未完,啪!啪!左頰上,早重重的著了兩個嘴巴,接著只听孫三女乃女乃高聲喝道︰「你砍了頭的死王八,他媽的還敢在俺面前硬充好漢出口傷人。如敢再嘴里不干不淨的,俺不拿溺盆兒來灌你個飽,也不算孫三女乃女乃。」

李飛龍只被打得眼前金星直冒,順嘴流血。一听孫三女乃女乃口氣,竟要拿溺盆兒來灌自己,萬一真的做出來,不用說活著難以見人,便死後傳出去也是奇恥大辱,不由急得高叫道︰「雲小姐,你也是江湖上的女中豪杰,今天我已輸在你手,你便將我一劍兩段,我只怨自己學藝不精,決不能怪你心狠手辣,如果真的叫這位女乃女乃糟蹋我,那可不是江湖行徑,你也在我身上缺德咧。」

中鳳聞言,忙向孫三女乃女乃喝道︰「既是李大寨主如此說,你暫時不得無禮,我還有話說。」

接著又道︰「李寨主,你那兩個兄弟雖死,妻妹尚在,我雖命她二人向雍王府自行投到,以我揣測,那雍王未必便為難她兩個,也許還有意外賞賜都說不定。你如為了替兩個兄弟報仇而來,我們不妨把話說明,暫時放你回去,哪怕三年五載,只要你能學成絕藝,我都等著你的。如專為妻妹而來,也不妨再到北京去看看,我姓雲的在你身上缺德沒有。」

李飛龍萬想不到,這江湖上著名的笑面羅剎,竟有釋放自己之意,連忙高聲道︰「我李飛龍向來做事恩怨分明,決不拖泥帶水。此番你如真個放我回去,殺弟之仇決無不報之理。不過今天的事,我總有二分人心。至于妻妹到京以後如何,我也必去一看,果如尊言自無話說,即使有了差錯,我也必先和雍王算帳再來尋你。如不後悔你便放我回去。」

孫三女乃女乃不由又瞪起眼楮,正待發話,中鳳已先冷笑道︰「果真如此倒也光明磊落,不管將來如何,此刻我決放你回去,不過我還有一言,你能答應嗎?」

李飛龍道︰「雲小姐有話但說無妨,我李飛龍無不答應。」

中鳳臉色一沉道︰「我此番放你回去,完全為了免得江湖人物道我笑面羅剎善善惡惡,專以殺人為能事,所以才放你一條生路。不管你將來如何,只要你以後再敢為惡,如犯在我手,那可決沒有這樣便宜。」

說罷,又向孫三女乃女乃道︰「你可用我的金鳳令押他出寨,取那山下第一卡子對牌見我。路上如他不再無禮,決不許毆辱。」

孫三女乃女乃心雖不願,但視中鳳面色鐵青,意甚堅決,又不敢說什麼,只有噘著嘴,取了金鳳令,掮了那條鐵棍,押著李飛龍一瘸一跛的向山下走去,這且不提。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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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18: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寵結椒房

在另一方面,雍王那天換好衣服,帶了幾個護衛,到了李氏姑嫂所居紅香小榭之後,榮嬤嬤忙從院落里迎出來,悄悄的說了幾句話,一面打起簾子,高聲道︰「李大姑娘,我們王爺親自看你們來咧。」

玉英在房中一听,連忙趕了出來,雍王已經到了明間里面,一見玉英首先含笑問道︰「昨天太委屈大姑娘了,你嫂嫂傷勢好點嗎?那郝四出言無狀,我已命載總管棍責,罰充更夫一年,以後如果再有人冒犯,你只告訴我,決不輕恕。」

玉英一看那雍王,頭戴朱纓大帽,一顆鮮紅的寶石頂子,閃閃生光,後面拖著三眼花翎,身穿團龍黃馬褂,京醬四開氣袍,再配上一副闊額豐頤深日隆準的相貌,兩邊站著三四個帶刀護衛,分外顯得氣象威猛,不由匍匐在地連連叩頭道︰「民女李玉英,兩兄迭犯王駕,罪該萬死,妻孥得免刑戮已是萬幸,復蒙如此恩遇,不特感激莫名,便肝腦涂地也不足以圖報于萬一。至于那郝四出言不慎,既已責罰,還望從寬發落。」

雍王一听,不但口齒清楚,而且鶯聲嚦嚦,仿佛銀瓶瀉水一樣,措詞也很不俗,不由心中奇怪,忙道︰「李大姑娘,不必多禮,趕快起來,我還要去看看令嫂呢!」

玉英聞言,起來又福了兩福道︰「謝謝王爺,我那嫂子的傷勢已經好多了,現在決不敢再勞王駕前去看望,只等她能行動自如,再去叩頭吧!」

雍王抬頭一看,只見她身上穿著玫瑰紫襖褲,臉上脂粉不施,天然淡雅,說話行動都很大方,決不像個出身盜窟的少女,不禁笑問道︰「你讀過書嗎?怎麼氣質言行和令兄完全不同呢?」

玉英躬身道︰「民女因各位兄長均陷身萑府之中,自幼便由族叔收養,家叔本清白良民,出身生員,-生教讀為生,不時也教我讀書識字,直到十三歲,叔父身故,長兄又娶了嫂嫂,才又從兄嫂練武。所以稍形粗野。」

雍王笑道︰「哦!原來如此,那就難怪了。」

說罷又道︰「如此就請你告訴令嫂一聲,教她好好養傷,我已為她特地派出人去,請那有名的蒙古醫生,只要有復原之望,我必悉心代為醫治,教她放心好了。」

玉英又萬福道︰「謝謝王爺的關切,我那嫂子稍好,必定當面叩謝。」

雍王目視左右,又當面吩咐榮嬤嬤好好照料,只須什麼,立刻照辦,方才離開。玉英把這一席話告訴張桂香之後,姑嫂兩個更加感激。

看看臘盡春回,新年已屆,雍王府和年府自有一番熱鬧,這些不必細說。卻好正在這時候,年遐齡又奉驛馳來京陛見,于年底到京,一听羹堯竟邀雍王寵眷,聘為上賓,也不由歡喜萬分,只是自己幾次到雍王府去求見當面申謝,都被門上擋駕,推說王爺身體違和,不能見客,便羹堯自去,也均未見著,父子二人,不由全覺奇怪。直到正月初二這天,那隆皇親的太太又前來拜年,年夫人自是竭誠款待。席次隆太太看著芳華小姐忽然笑道︰「年夫人,我有一句話不知能說嗎?」

年夫人心知隆太太必為女兒說親而來,連忙向女兒使了一個眼色。芳華心里也有幾分明白,不禁臉上一紅,托故避開。年夫人接著又向隆太太道︰「您有話只管請說,咱們一家全靠著皇親提攜呢,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隆太太笑道︰「如此便請恕我唐突了。實不瞞年夫人說,我此番造府,雖然是給您拜年來了,實際上卻是受了外甥四阿哥之托。他不知在什麼地方,听說您這芳華小姐為人才貌出眾,又極賢淑,幾次磨著我來求您,聘為次妃。我因為您對這位小姐愛如掌上明珠,他又有了正妃,雖說現在頗為父皇喜愛,正妃鈕鈷祿氏也很賢淑,但是說起來總是一位側福晉,我怕您不願意。再說,你們年大人又在任上,所以始終不好啟齒。誰知那孩子,昨天到我那里去,給他舅舅拜年,又賴在那里不走,非教我來這趟不可,並且說是連宮里娘娘那里都已說明,說得我只好拼得舍了這副羞臉,老實說了,您可別見怪。」

年夫人一听,不由又驚又喜,半晌不語,連長媳佟氏也怔住了。

隆太太忙道︰「您是在怪我嗎?這是婚姻大事,決沒有個勉強的,您要是不願意,我可以婉言回他去,決不會教您為難的。」

年夫人連忙起身道︰「這是雍王爺瞧得起咱們的孩子來,何況又是您親自來提親,焉有見怪之理?我真想不到寒舍有何祖德,忽蒙王爺如此恩寵。既如此說,便請上復王爺和宮內娘娘,我們決定仰體恩命便了。」

隆太太笑道︰「那麼,我便先代四阿哥謝過,只是年大人面前有無異議呢?」

年夫人道︰「我們一家,久蒙聖眷,闔門富貴哪一項不是出諸主子的恩澤?他怎敢會有異議?就煩皇親代為回復便了。」

隆太太不由把大拇指一豎道︰「您真是女中丈夫,說話爽快極了。那麼,我也不多留咧,省得四阿哥老是心里惶惶的。」

說罷一笑便起身告辭,傳命套車趕向雍王府去不提。

這里自從隆太太走後,年夫人立刻請來遐齡和希堯兄弟告訴這消息,遐齡希堯父子,自是喜歡不盡。接著雍王正式納采行聘,簡直把個年府上下忙得個不亦樂乎。又因為雍王急于迎娶,遐齡又忙于回赴湖廣任所,所以把吉期定在元宵,以致份外忙碌。自從芳華過門以後,雍王對于遐齡夫婦,一切都以子婿之禮相見,除冊寶而外,幾與福晉鈕鈷祿氏無異。等到三朝以後,雍王單獨延羹堯于秘閣笑道︰「二哥,現在我們是親戚了,你卻再對小弟客氣不得呢?大哥之稱,從今丟開一邊,可是這個二哥之稱,卻是實實在在的,再不容改口了。」

剝堯這才知道,雍王之所以要結這一門親,完全是為對于自己更加親近,不由滿心感激道︰「我真想不到王爺對羹堯竟如此器重,今後敢惜肝腦涂地。」

雍王大笑道︰「二哥怎麼又出此言?你還記得雲家堡富貴與共的話麼?我之所以急急附于姻婭的,就是恐怕二哥見外,如今如果再這樣說,你不但無以對我,更無以對令妹了。」

說罷又道︰「小弟今後,不但已視二哥如家人骨肉。便為了那馬天雄,也已托人向那刑部查過,現在已專人向打箭爐去了。如果他來,還望轉告,命其立刻來見。就此一端,二哥便可見小弟求才若渴了。」

剝堯慨然道︰「王爺如此待人,何愁大業不成?天雄為人磊落豪雄,向來不輕然諾,何況王爺如此相待,只不解,為何迄今尚未見到京?便連我那老蒼頭也未回來,真不知道是何緣故?難道那縣官對于李案又變化嗎?」

雍王笑道︰「這倒不會,實不相欺,那邢台李令的嫡叔,乃小弟府中包衣,載澤那奴才知之甚詳,決不會讓他翻出手掌去。他們遲遲未回,或天雄傷勢未能痊愈亦末可知,倒是我們前此所談之事,二哥曾有眉目嗎?」

剝堯道︰「上托王爺德望,現在已經大致就緒,不過因為草創伊始,又正在年尾年頭,各人都有私事,一時還未能使其發生效用。」

說著,從靴筒里,掏出一個手折來道︰「王爺請看,這便是分布在各地段各衙門的一個清單。」

雍王接過,略一翻閱,仍還羹堯道︰「也差不多應有盡有了,不過八阿哥、十四阿哥府內還宜多派得力人員才對。」

剝堯聞言不禁又笑道︰「那李家姑嫂現在如何?是否已經就範呢?」

雍王笑道︰「這幾天我因為要辦喜事,所以未遑顧及。不過以我看,他那妹妹人還老實,並且還曾讀過幾天書,也許不難驅使,那張桂香,傷勢尚未痊愈,只好等她傷好再為相機行事,二哥另外還有人派嗎?」

剝堯道︰「三八兩王府里,因為有好幾個包衣和護院把式,平日都有往來。惟獨這十四王爺府里,雖然也有幾個人,卻都非親信,所以我希望能在她姑嫂二人身上設法一二。要不然王爺和十四王爺是同母親弟兄,那只有在府中婢嫗僮僕之中設法了。」

雍王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如果必須要用這個人,我自有道理,可惜那張桂香一時不能痊愈,未免誤我時日了。」

剝堯道︰「她那傷勢,以我看來,當日雲女俠下手時便已留情,有這許多天,也許已經好了,只不過那身功夫一時不能復原而已,王爺何妨再查一查。此婦向來狡獪異常,也許她存心裝病拖延亦未可知。」

雍王笑道︰「二哥不必多疑,對于此婦,我已想好制她之策,只要她傷勢一好,便不難遣出。」

剝堯詫異道︰「王爺用何法制她,能見告一二嗎?」

雍王又笑了一笑道︰「女人家再倔強些,終跳不出財勢二字的圈子,不外動之以利,壓之以勢而已,二哥何必再問?倒是雲家父子新正之約迄今未踐,我反有點擔心,二哥最近曾接到來信嗎?」

剝堯搖頭道︰「他父子連王爺處都未有來信,何況我呢?」

雍王一笑道︰「我不是說他父子,而是說他父女,難道這好多天,那雲小姐也沒有來過信嗎?」

剝堯臉上一紅道︰「王爺又取笑了,她平白寫信給我做什麼?」

雍王大笑道︰「二哥,如今我們是至親呢,你還瞞我做什麼?便算你尊敬她,不作褻瀆之想,難道對這樣一個紅粉知己,就連寫一封信也不應該嗎?這未免太矯情了。」

剝堯道︰「其實並非矯情,實在人言可畏,稍一不慎,不特我今後做人不得,便在她也彼此不好再行相見,那是何苦呢?」

雍王笑道︰「如畏人言,在小弟看來,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必也正名乎,舍此以外,那就只有避嫌愈甚,人言愈多,何苦乃爾呢?」

剝堯不禁把雙眉一皺道︰「王爺之言未嘗無理,不過此中實有難言之隱,此事還是暫且不談為妙,這些時,宮中有什麼消息嗎?」

雍王只把頭搖,接著道︰「宮中倒未見什麼消息,不過太子一天比一天行為更乖謬些。據說六阿哥不知在什麼地方,請來一個喇嘛,現在正在秘密對太子詛咒,雖然人言不可盡信,但是太子一天癲狂一天則是事實。」

剝堯道︰「詛咒巫蠱之術,雖然自古有之,但未能全信。依羹堯的推測,或許那喇嘛欲神其術,暗中派人在太子飲食之中下了點什麼東西,倒有幾分可信。」

雍王道︰「這卻然而不然,二哥是沒有見過那喇嘛的神術,有時的確有不可思議的地方……」

正說著,忽听室外報道︰「稟王爺,皇親隆大人來了。」

剝堯方欲回避,雍王大笑道︰「我那舅舅並非外人,如今你我又是郎舅至親何須如此?我對你們兩位已視如左右手,以後好多大事,非在一起商量不可,如何能不相見呢?」

正說著,只听外面高聲道︰「四阿哥,里面是年大人的二公子雙峰嗎?這幾年來,九城俠少都說,他好像孟嘗信陵一流人物,只恨我一官羈身,反無緣相見,如今你們已經成了至親至戚,能容我這神交已久的老姻叔,就此認一認親戚嗎?」

說著,靴聲響處,門簾一掀,走進一個四十多歲,頭戴水紅頂子,身穿箭衣的偉丈夫來。羹堯知是皇親隆科多,連忙請了一個雙安道︰「皇親,您過獎了,羹堯少年無狀,怎敢當您一顧?更何敢僭以姻埡相附?」

說著,便待叩拜下去,隆科多雙手扶著,大笑道︰「日前我在尊府便欲相見,無如令尊老大人和令兄均皆在坐,因恐為俗禮拘束,彼此轉不能暢所欲言,所以末命人相邀,想不到今日在四阿哥這里不期而遇,再如此便俗了。」

說罷一面還禮,一面道︰「我久已听得四阿哥說你是今之奇士,不但文學縱橫,才氣蓬勃,便武功劍術也自了得,等過些時,我這一等侍衛出身的九門提督,還要向你請教呢!」

雍王拊掌大笑道︰「舅舅,您向來是自命知兵不讓諸葛的,我們這位年二哥,可也是今之管樂,今後你們兩位多親近吧。」

剝堯愈加惶恐道︰「王爺言重了,想羹堯一介書生,平日雖然狂放,怎敢和皇親相提並論?」

隆科多笑道︰「你瞧,不但我聞名已久,便連四阿哥也如此說,足證名下無虛。老實說,你與四阿哥締交經過,他已全告訴我了,我輩雖然不便過于月兌略,但如為世俗禮法所拘反而不好,何況現在又已經結成至戚呢。」

說罷把臂相邀入座,一面笑道︰「你去年對四阿哥所說的計劃,他已全對我說了,雖然陳平復生不過如此。天既生你這等奇士,自必有一等豐功偉績寄托你身上,今後在皇上面前和宮中自有我去應付,那對付各衙門和結納重距疆吏之責便在你了。」

剝堯不禁又惶恐道︰「羹堯前此對王爺所言,不過書生之見,雖蒙王爺皇親加以采納,如論查探各方情形乃至布置用間,或者還可稍盡犬馬之勞,至于說到聯絡結納重臣疆吏,則似非一介書生之能用命了。」

隆科多笑道︰「老姻佷,你說這話就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輕了,以我看來,令尊大人現在開府湖廣,固然在疆吏當中是數一數二人物。同時,今年春闈,你是必然及第無疑,轉眼不就是一個學政大人?三五年一來,還怕不飛黃騰達?以你這樣文武全才,再加上家世清貴,又是四阿哥的至親至戚,如果存心結交權貴,誰不倒屣相迎呢?」

雍王也笑著一拍羹堯肩頭道︰「二哥好自為之,小弟在訂交之初已經說過了,富貴均當與共,將來一旦天命攸歸,那顆大將軍金印是不會吝惜的。」

剝堯雖然抱負不凡,一听兩人的話,也不免有點飄飄然,忙道︰「既承王爺和皇親如此見重,羹堯敢不盡命以報知遇?不過以目前而論,八王和十四王爺,實在是王爺的勁敵,尤其是十四王爺頗有知兵得士之名。我們雖然處處準備,卻須善刀而藏。羹堯既辱附外戚之末,萬不宜得意過驟,否則轉足以貽人口實,反而不美了。」

隆科多大笑道︰「我真想不到你竟出此語,如果是謙遜之辭,已非英雄本色,倘若因此真欲避嫌,那便真是書生之見了。自古謀大事者不拘小節,外戚秉政,建不世奇勛者也不在少數,你能說衛霍長孫無忌不是賢者嗎?連我這以侍衛起家的鄙夫,尚且不甘自棄,何況你這名滿京都,人所共知的賢公子呢?」

雍王也笑道︰「自古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何況二哥才華蓋代,科舉又是正途出身,即使小弟暗中代為吹噓一二,也似無礙于清譽,為時尚早,何必先斤斤于此呢?」

說罷又道︰「適才你說十四阿哥和八阿哥是我勁敵,這話倒還有點道理。不過此番回京以後,小弟已遵二哥所囑,事事退後一步,決不與人爭先,只不時向幾個洋人學點勾股算法,間或研究點訓詁之學,這風聲已經傳到皇上面前去,據說因此還得到皇上在無意中夸獎兩句,足見舅舅和二哥為我劃策已經有了相當效果了。」

隆科多笑道︰「我雖不敢說是算無遺策,但是在這揣摩工夫上,自信還有點心得,你只照這個辦法做下去,不出一年半載,包管不錯。」

三人正在說著,忽然載鐸在門外道︰「回王爺的話,奴才的兄弟載澤回來了,因為隆皇親和年二爺在這里,不敢擅自進來,王爺有話要問嗎?」

雍王道︰「年二爺正不放心那位馬爺呢!你教他就進來吧!」

接著,只見載澤一臉風塵之色,走進來先向雍王請安,又向羹堯隆科多一一請安,然後躬身道︰「那馬爺已和奴才一同到京,現在由年老管家引往年二爺府內去了。本來奴才去年就想趕進京來,只因那李知縣深恐馬爺傷勢未愈,路上不便,硬留著在邢台過年,所以來得遲了。另外那雲家堡的張總管托奴才代稟王爺和年二爺,他主人雲老英雄父子至遲月底必可到京,到時再給王爺和年二爺拜年請安。」

雍王不禁眉頭一皺道︰「那雲老山主上次不是說新正便來嗎?如何又要到月底呢?」

載澤看了羹堯一眼笑道︰「這個……奴才也不知道什麼原故,不過听那張總管說,好像因為雲小姐有事已經到山外去了,必須要等她回來,才能同來。」

剝堯忙道︰「那雲小姐為了什麼事要到山外去,你知道麼?」

載澤道︰「這個奴才倒不十分清楚,不過據張總管說,那李如虎的哥哥李飛龍曾經夜入雲家堡去滋事,被雲小姐擒住又放了,恐怕他要到京里來騷擾,所以雲小姐著他教奴才呈明王爺和年二爺要多多留意,並且附帶送來一包解毒的靈藥,說那廝並無真實功夫,只仗迷魂彈藥取勝,如用此藥在鼻子里塞上兩粒便無所施其技了。」

說罷,從靴筒里取出一包丸藥來,遞在羹堯手上。

雍王看著那丸藥,不禁詫異道︰「既已拿住了,為何卻又把他放了?這是什麼意思?」

載澤道︰「這個……奴才不知道,那張總管也沒有說。」

剝堯沉吟半晌不語,雍王忽然把手一拍道︰「好!我明白了。」

說著,把手一揮道︰「你先下去,等一會再把路上詳細經過告訴我。」

載澤答應一聲︰「是。」便退了下去。羹堯道︰「王爺明白什麼?她此舉太荒唐了,那等下流匪類就不當場宰了,也該送進京來才是,為什麼擅自放了呢?」

雍王大笑道︰「她之所以不殺張桂香,又把李飛龍放了,全是為了你,怎麼你自己反不知道呢?」

剝堯不禁惶惑道︰「這個與我何干?羹堯倒有點不明白了。」

雍王笑道︰「以我看來,她這兩件事,完全是為了對你解答她那笑面羅剎的綽號。其用心之細已經妙到秋毫,我這旁觀的人都已明白,你為什麼反不能體會呢?」

剝堯臉上-紅道︰「王爺不必取笑,她的綽號與我何干?又何用如此曲折解釋呢?」

雍王笑道︰「她那天治了張桂香,你不是說她手底下太辣了嗎?教她如何能不加解釋呢?」

剝堯不語,心中也不禁一動,隆科多在旁微笑道︰「我靜听你兩位所說的話,其中必定藏著一件極有趣的風流艷事,能告訴我听听嗎?」

雍王不禁又哈哈大笑,隨即把中途所遭,大略的說了。隆科多大笑道︰「這一段故事,真可抵得一部唐人劍俠傳,我想不到天壤之間,既生年雙峰這等英才,又生如此奇女子。」

說著看了羹堯一眼道︰「照如此說來,四阿哥的話,就有點近乎此了。你還應該加以體貼才是。」

剝堯紅著臉道︰「這是王爺成心取笑,其實羹堯從無此念,便那雲小姐一身俠骨也未必便有世俗之見,我想,她也許因為那李飛龍的妻妹均在此地,即想留他活口,所以不得不再示寬大,亦末可知。」

雍王笑道︰「你自己替自己辯白罷了,怎麼又替別人也辯護起來?萬-所料不中,豈非有負人家一片美意嗎?現在我們是親戚呢,好便好,不好我便要稟明岳父母打這個抱不平了。」

說著又恐羹堯臉上掛不住,接著道︰「此事姑且不談,那馬天雄既已來了,我知他是個孝子,二哥不妨先回去安慰他一下,請他明天便到我這府里來,為了邢台一案,我早把他名字補了護衛,任事與否無妨,一但在此時他卻推辭不得,這一點也請你告訴他。不然,此人素行奇特,也許會不就呢!」

剝堯道︰「此點王爺所見極是,那我就先告辭了。」

說著,便起身向雍王隆科多二人作別回去,等回到家中一看,天雄已由老管家年貴安排在書房之中,不但面上毫無病容,便風塵之色也十去八九,不由笑道︰「馬兄傷勢痊愈了嗎?」

天雄笑道︰「不但傷早好了,那李知縣這些時真把我當著王府護衛看待,供應之盛與款待之殷勤真令人難受,傷口不平復又不讓走。那載澤更不時借我向他威嚇,簡直和真的一樣,弄得我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好不容易我那傷全好了,他又送我五百兩銀子程儀,我堅持不受,偏那載澤說什麼也不答應,連那老管家,也逼我非受不可,末了弄得我發了倔脾氣,才勉強收回去。誰知載澤那奴才,不但暗中仍替我收下來,而且五百之外又加了五百,直到今天才托老管家交給我,你看此事如何處置呢?」

剝堯沉吟半晌道︰「此等不義之財,你當然不能受,不過此刻急也無用,只好存在此處,等我相機再設法送還他便了。但是你那護衛一職已經弄假成真,卻推辭不得呢!」

說著把來京以後情形全說了,天雄慨然道︰「那位雍王爺我在識面之初,已經猜到八成。不過我生平極少肯受人恩惠,風塵之中得遇午爺已出意外,誰知偏又遭逢此事,他如真的能為我將老父赦回,自當效死以圖報深恩于萬一,豈止充任護衛而已?否則土各有志,從權應命則可,他日趨舍如何便當有所斟酌了。」

剝堯忙上前握著天雄的手道︰「馬兄出言如此光明磊落,實令小弟欽佩無已,只是忒嫌有屈了。」

天雄笑道︰「小弟江湖亡命,忽然榮任王府六品護衛,怎得謂之有屈?不過年爺實小弟平生唯一知遇,有話不容不實說,那雍王他日自不止一親王而已,但是……」

說到這里,又看了羹堯一眼道︰「以我看來,此人是否能長共富貴,那就難說了,小弟自知福薄,除恩怨必報而外,久已決心終老江湖,成敗得失,無非一身而已,年爺出處倒不可不慎呢!」

剝堯不禁微訝道︰「馬兄難道精于風鑒之術嗎?」

天雄道︰「自古觀人于微,豈必盡在風鑒?小弟也不過說說罷了。」

剝堯心知天雄必有所見,再三追問,但天雄始終笑而不答。後來又漸漸談到雍王所托之事,天雄笑道︰「照這麼一說,年爺已經成了天策長史了,小弟此來,倒有了熱鬧可看呢!」

剝堯笑道︰「難道你真只看熱鬧嗎?」

天雄道︰「年爺如有所命,無不願供驅使,至于雍王真欲以利祿鞭策,那就難說了。」

剝堯只笑了一笑,也不再說什麼,等希堯回來後,又代為引見,當晚二人便在書房對榻而眠不提。

另一方面,在羹堯走後,隆科多卻向雍王笑道︰「想不到年遐齡這等一個俗吏卻生了這樣一個兒子,不但骨相非凡,而且也確知分際,將來真是四阿哥一條極好膀臂。」

說著又笑道︰「也真不枉你費這一番心機。」

雍王道︰「他因初次和舅舅見面,還未免矜持一點,如再月兌略些,你就更看出他的才情和抱負了。有他這一來,不但九城市井之雄盡入網羅,便若干江湖豪客也不難入彀了。」

隆科多道︰「他的才華向來在八旗子弟當中是有名的,如這科能殿在二甲,那就容易設法了。老實說,只要他能由科甲出身,我們多著點力,也不怕旁人非難,就是在皇上面前,也好說話。」

雍王連連點頭,兩人又商量半會,隆科多才告辭離去,雍王獨自坐在秘閣,想起李飛龍之事,又喚來載澤問道︰「那雲小姐為什麼出走,你知道嗎?」

載澤道︰「這個,奴才卻不知道,不過據那張總管語氣之間,好像連雲老山主也不知道,那兩丸解毒丹,便是雲小姐行前交給他的,但對出走之事,一字也末提起,如今雲老山主正在著急哩。」

雍王笑道︰「她曾另有什麼信交給年二爺嗎?」

載澤道︰「據奴才所知,並未有什信件。」

雍王道︰「這就奇了,那李飛龍之事,你知道嗎?」

載澤道︰「這個,奴才倒還听見張杰說過。」

說著把中鳳擒縱李飛龍之事說了。

雍王想了一想道︰「那李飛龍真有來京先找我算帳的話嗎?」

載澤道︰「據張杰說確有這話,所以雲小姐才囑咐王爺和年爺小心一二,防他來此騷擾。」

雍王笑道︰「這倒不消慮得,他的老婆妹妹全在這里,就要下手也得先問個明白,再說這天子腳下,不比偏州小縣,可以肆行無忌,量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說罷一笑,揮手令載澤退去,也不帶從人,竟向李氏姑嫂所居紅香小榭而來,才到院落里面,那榮嬤嬤便迎著道︰「奴才回王爺的話,那李大女乃女乃大好了,前天本來她姑嫂要去當面謝過王爺,卻好是王爺吉期,所以奴才沒有讓她們去,想不到今天王爺反過來了。」

雍王道︰「她姑嫂二人呢?」

榮嬤嬤道︰「大姑娘到福晉那里請安去了,李大女乃女乃現在房里。」

正說著,那張桂香已經從房里走出來,含笑道︰「民婦前此得罪王爺,多蒙見恕,並且如此相待,實在感激之至。」

說著便就外間拜將下去,雍王忙命榮嬤嬤扶起,一面笑說︰「過去的事一切都算了,你姑嫂二人在這里住得慣嗎?」

一面抬眼將張桂香一看,只見她身上穿著一件銀紅繡花小襖,下面寶藍撒腳褲子,足下一雙玉色鳳頭小鞋,鞋尖安著一撮粉紅絲線綴就短須,面龐只略清減些,卻薄簿暈了一層胭脂,再配上一雙勾魂攝魄的妙目,雖然不及中鳳天然秀麗大方,也不及玉英端正淡雅,卻別具媚骨,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不由又笑道︰「憑你這種人物,埋沒在江湖之中真可惜了,如果願意在這北京城里長住下去,不妨設法通知你丈夫,過去一切罪行,皆可設法赦免,也不難給他找一個小小前程,你意如何?」

別香也看了雍王一眼,見他現在雖是穿著一身便衣,但體格偉岸,氣度不凡,較之旅途所見又大不相同。一邊就著榮嬤嬤攙扶之勢,仿佛傷勢猶有余痛,嬌慵無力,裊裊娜娜的站起來,一邊眼角微 ,秋波一轉,媚笑道︰「賤妾罪該萬死,得蒙王爺赦罪不殺,已是僥天之幸,何況又破格以客禮相待,豈有不慣之理。拙夫更是罪大惡極,久干禁律,如蒙王爺設法赦免,令其帶罪圖功,不但賤妾感激,便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就是他李氏門中,祖宗三代也當感恩圖報。」

說著,又待拜將下去,雍王見她腰肢綽約,好像臨風弱柳一樣,說得又那麼楚楚可憐,不由十分憐惜,忙令榮嬤嬤扶著,不令再拜下去,一面道︰「你那傷勢全好了嗎?」

張桂香笑著榮嬤嬤又是一笑道︰「托王爺鴻福,和雲小姐手下留情,又得年二爺解救得法,現在除尚不能用力竄高而外,其余已經一切如常了,也許稍假時日,還可好些,不過那一身小寶夫,恐怕今生難望恢復了。」

說罷,秀眉微皺,愈形淒楚,雍王道︰「你放心,我為了愛惜你這一身功夫,破了未免可惜,已經派人去請那蒙古大夫了。只要他一來,決無不能恢復之理,最多也不過一兩個月,便可跳縱自如了。」

張桂香斜覷著雍王道︰「王爺為我真太費心了,這樣下去,教我如何報答呢?」

雍王笑道︰「些許小事,怎麼說得上報答的話?只要你姑嫂不再恨我就行了。」

張桂香忽然秋波一轉,又媚笑道︰「這在王爺雖然是一件小事,在賤妾卻是恩同再造,感激尚且不暇。」

說罷又道︰「這外間沒有火盆,未免太冷了,王爺不嫌褻瀆,還是請房里坐吧!」

說著,一伸縴手,打起軟簾,推開榮嬤嬤,俏生生的,向房門里面身子一側,就向房里讓著。

雍王笑了一笑道︰「不是你一說,我倒幾乎忘記了,雖然已經過了年,天氣卻真冷呢。」

說著,回顧榮嬤嬤道︰「你給李大女乃女乃預備大毛衣服沒有?」

榮嬤嬤笑道︰「預備是早預備了,不過李大女乃女乃向不喜穿得太多,所以到現在她還是穿的灰背襖兒,在房里不覺得,一到外面便冷得受不住了。」

雍王道︰「既如此說,你趕快去查查看,福晉那里有沒有她們能穿的斗篷,取兩件來給她姑嫂兩人,好出屋子穿,要不然,傷後受了涼也不好。」

說罷一使眼色,張桂香方說︰「我不冷,王爺不必太操心了。」

榮嬤嬤已經連聲答應,向外面走去。雍王接著道︰「這衣服有的是,說不上操心。」

說著便走進房門,穿過正房,面向里間走去,一看房中雖然仍是舊有陳設,卻收拾得非常整潔,靠窗妝台上,還放著一瓶臘梅一盆水仙,床前一個大雪白銅火盆,獸炭燒得通紅。再看張桂香時,眼角眉梢又隱含笑意,忽然想起荒村小店她賣弄風情的光景,不禁有室暖如春,人艷于花之感。那張桂香,又自取餅茶杯,用手帕拭淨,斟了一杯茶,雙手捧著,盈盈走來笑道︰「王爺請坐用茶,這些時,既是新年,又是王爺大喜,我還沒有給您道喜拜年呢!」

雍王接過茶去,喝了一口,把茶杯放在妝台上,在靠著妝台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笑道︰「婚事已經過了,年更遠了,又何必客氣呢?」

張桂香道︰「這些時賤妾正好在病中,我那妹妹又怯場,所以連禮數也全忘了,就此當面拜過吧!」

說著,雙手福了-福,便待拜下去。雍王連忙用手扶著道︰「說過就算了,你為什麼這樣多禮起來?」

那手正好握著一雙柔夷,偏偏桂香有意無意之間猛一抬頭,星眸斜睨,玉頰生春,正好和他打了一個照面,那一股蘭麝之香,直透鼻官,已是燻人欲醉,偏那桂香,又乘勢反握緊了他的手,身子一直,丁香半吐媚笑著道︰「王爺……您真待我太好了。」

雍王正哈著腰,低著頭,一張粉臉離開他才只寸許,不由心中怦怦不已,一顆頭愈低下去,這時簾幕低垂,鴉雀無聲,室中愈形寂靜。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玉英才從福晉鈕鈷祿氏處回來,走到內間一看,只見桂香正對著妝台用一張牙梳在理著頭上青絲,口角含春,咬著香唇在微笑著,不由微訝道︰「嫂嫂,怎麼這個時候又梳起頭來。」

別香臉上一紅道︰「這房中太熱了,我倦得很,無意之間,在床上靠了一下,連頭發都揉亂呢,不梳一下,篷頭鬼也似的,好見人嗎?」

玉英又向她臉上看了一眼,不禁詫異道;「你才吃過酒嗎?」

別香一面梳著頭,一面嗔道︰「你怎麼今天盡查問我是何道理?這會子中飯已過,晚飯未到,我好好的又吃什麼酒?不是見鬼嗎?」

玉英笑道︰「不是我查問你,你瞧你臉兒紅紅的,額角鼻準都有點汗,不是吃酒是做什麼來?」

別香自己就鏡中一看,果然自己兩頰紅得像胭脂一樣,額角鼻準微見香汗,不由又嗔著笑道︰「這是因為這屋內大熱了的原故。可笑方才雍王爺來,還眼巴巴的叫人給我們送大毛衣服來咧。果真在這屋內要穿上大毛的衣服,不熱出病來才怪。」

玉英不禁一怔道︰「方才那雍王爺又來過嗎?他說什麼沒有?」

別香忙道︰「他是特地來看我的病的,只坐了一會,叫那榮嬤嬤替我們送兩件斗篷來就走了。」

正說著,那榮嬤嬤已經笑著走進來,一手提著一個包袱,一手托著一個紅本拜匣向桂香看了一眼道︰「這包袱里是兩件斗篷,還有幾件衣服,是咱們福晉叫我送給李大女乃女乃和大姑娘的。」

說罷又將紅木拜匣向桂香手里一塞笑道︰「這是王爺教我送給您的。」

別香且不去打開那個包袱,先紅著臉,揭開拜盒一看,原來卻是一對金鐲,一枝翡翠簪子,不禁驚喜交集道︰「我承王爺這等款待,已是感愧萬分,如何又送這樣貴重的東西給我呢?」

榮嬤嬤笑道︰「天下事是個緣祛,這對鐲子有限,只不過打造得還精致而已。這枝簪子,卻是有錢沒處買的東西,便是咱們福晉那一枝,也遠不及這個,您瞧,這是道道地地的玻璃翠,據說值得幾百銀子呢!」

別香愈加惶恐,一面謝著,一面慎重的收起來。再打開那衣服包袱一看,卻是兩件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還有兩件大羊皮襖。榮嬤嬤把東西交清之後,便自出去,玉英看著桂香道︰「他送衣服罷了,怎麼又送起首飾來?這是什麼意思?」

別香道︰「管他呢,反正我這條命是撿來的,他只願意孝敬我,終不成還退回去嗎?」

玉英見嫂子說話始終有點硬邦邦的,但口角之間又無怒意,簡直有點猜不出所以然來,只好暫時悶在心里不提。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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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19: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李飛龍

在另一方面,那李飛龍自被中鳳制住著孫三女乃女乃送出雲家堡以後,一瘸一跛,挨到山口,已是天色大亮,那膝上創傷愈痛,簡直一步也走不得,不由把個雲中鳳恨如澈骨。坐在山下一塊大石上歇了好半天,看著紅日已上,才看到一個農夫,趕著騾子到鎮上去,連忙央求人家,又允了二錢銀子的腳力錢,才把他送到興隆集上一家店里住下來,取了湯水洗了創口,自己上藥好包扎起來,略進飲食之後,更不耽擱,當天便雇了一輛騾車,趕向北京而去。等到京城,已是元宵之後,傷口也已平復,便在雍王府附近一家小客棧里住將下來,打算先將府中情形探明,再為下手,卻苦于深深府第,門禁森嚴,簡直無法動問。一連兩天過去了,等到正月十八這一天,他又打扮成買賣人模樣,踅向王府前面遠遠的張望著,忽見一個麻臉壯漢,一身護院把式打扮,手托著兩個鐵球,一手叉著腰,從府里走出來,不禁心中一動,心想︰「這個家伙也許是府里的看家狗,如能套著交情,也許不難打听府里的情形。」想罷,略整衣服,立刻踅上去笑道︰「這位爺台貴姓,是府里的護衛嗎?」

那人一看,李飛龍雖然長得比自己更魁梧,卻只穿一件藍布面老羊皮袍子,又沒穿馬褂,一臉土氣,分明是個外省晉京的買賣人,忙將兩只牛卵也似的眼楮一瞪道︰「我姓郝,誰不知道雍王府的郝四爺?你問這個做什麼?」

李飛龍賠笑道︰「在下姓李,從前有位朋友也在王府當差,所以動問一聲,想打听打听。您要是閑著,咱們到那邊羊肉館內去坐坐,小東道,算我的請兒,郝爺肯賞臉麼?」

郝四又一瞪眼道︰「你的朋友姓什麼?叫什麼?這時候要尋他做什麼?」

李飛龍道︰「我那朋友姓王,小名叫作石頭,听說在這府里打雜……」

一言未完,郝四連忙搖頭道;「王石頭,我根本沒听說過有這個人,這北京城里王府多著呢,也許你听錯了。」

說著,大踏步便待走開,李飛龍忙道︰「一點也不錯。他說是在雍親王府里當差,不過石頭是他小名,大號可不知道。您知道府里還有姓王的嗎?他老娘有二十兩銀子,托我帶給他,要尋不著人,沒有個交代怎麼行?您請到那邊小陛子里坐一下,不怕打听不出來,我也請請你,大家交一個朋友不也好嗎?」

郝四眼珠一轉道︰「府里姓王的倒是有幾個,誰知道他小名叫什麼呢?」

說罷,又道︰「我看你這人怪老實的,咱們就去坐一會也行,不過打听不出來,你可別說我蒙吃蒙喝。」

李飛龍又賠笑道︰「這個我怎敢放肆?您請吧。」

說著,二人一同踅進那家小羊肉館,李飛龍要了三四樣菜一壺白干,殷勤相勸。郝四一見來人還不太小氣,一面喝酒,一面道︰「府里姓王的倒有好幾位,你找的那位小名石頭的,到底是哪里人?什麼長相?,我也好替你打听打听,要不然,一個一個的去問可就難了。」

李飛龍道︰「他是河南朱仙鎮的人,年紀只有二十來歲,生得高高的瘦瘦的,左眼上有一個疤。府里有這個人嗎?」

郝四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你說的是管茶水的小王,不過他當的是內室的差使,不告假是不能出來的。你要是相信我,可以把銀子交給我,由我交給他也是一樣。」

李飛龍不禁心中暗笑,鬧了半天,原來你竟想跟我來這一套,要騙這二十兩銀子。但一點不露聲色,只笑了一笑道︰「那太好了,我也有事,不便久待,由你交他也好,不過,他老娘還有事要問問他,您能給我捎個信嗎?」

郝四連聲道︰「可以,可以,你有話我一定可以替你傳到。」

說著夾起一大塊紅燒羊肉大嚼著。李飛龍道︰「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不過他老娘有個佷女兒,叫張桂香,因為有事得罪了王爺,去年年底和一個小泵子,一齊到府里來向王爺請罪,以後便沒有下落;恕托他打听一下好放心。」

郝四咕的一聲,將那塊羊肉吞了下去,又呷了一口酒道︰「你這事幸虧來問我,總算問著了,真要去問那小王他哪會知道?」

李飛龍忙道︰「她姑嫂二人到底還在這府里不在呢?我想王爺對她二人一定總是要責罰的了。」

郝四又夾了一筷子菜道︰「她二人既得罪了王爺,焉有不責之理?可憐那位李大嫂子,身上又帶著重傷,一來的時候,押在更房里,險些暈過去,那姑娘也嚇得一點辦法沒有。咱們王爺的刑罰向來就厲害,真差點兒沒有將小命兒送掉……」

李飛龍不等說完便忙道︰「照這麼一說,她二人全受過刑了?」

郝四一晃腦袋,豎起大拇指道︰「要照她二人犯的事和咱們王爺的脾氣,本來全非吃大虧不可,卻巧這差事是交給我管的,頭一天,一到府里,那位李大嫂子就央求我,救救她姑嫂二人的命……」

說到這里,看了李飛龍一眼,又倒了一大杯酒,把那一筷子菜送到嘴里去嚼著。李飛龍不禁心中非常著急,慌忙問道;「後來呢?您救了她兩個沒有?」

郝四又一晃腦袋,把倒下來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下去道︰「那位李大嫂子和李大姑娘,你見過沒有?」

李飛龍忙-搖頭道︰「我不過是受了王老太太之托,隨便問問而已。那李大女乃女乃姑嫂離開我們住的地方,還有好幾十里地咧,我怎麼會認識她們?」

郝四哈哈大笑道︰「既這樣我就可以直說了。不瞞你說,那李家姑嫂兩個都長得挺俊,尤其是那位李大姑娘,就簡直跟畫兒上畫的美人兒一樣。那天上面一發下來,她嫂子因為受傷太重,只哼著不能開口。那李大姑娘卻能說會道的,一張小嘴又極會騙人,你說她苦苦纏著我,我能不答應嗎?所以寧可豁出去在王爺面前擔點不是,上下托了朋友,讓她姑嫂兩個一點虧也沒有吃,要不然,只那一見面的一頓皮鞭子便夠受呢!」

李飛龍不由臉上一紅,但仍耐著性子道︰「現在她姑嫂二人呢?還押在府里嗎?」

郝四笑道︰「你不用問呢,現在她姑嫂二人可真好了,可惜你沒有跟她兩個見過面,要不然的話,嚇嚇!可真夠瞧的。」

李飛龍不禁心下又是一驚道︰「她兩個不受刑罰已經很難得了,又好什麼呢?」

郝四哈哈大笑道︰「說來說去,都是我做成她們兩個的,不瞞你說,自從她們姑嫂發下來以後,因為我在她兩個身上稍微盡了點力,她姑嫂都非常感激我,因此瞞著人,暗地里和我都有過小來往。想不到那天王爺忽然又查問起來,我只有又替她二人說了幾句好話,誰知這一來竟把事情弄壞了。我們那位王爺什麼也不喜歡,就單是見不得長得好看的娘兒們,他老人家一听我說兩個人都長得很俊,有點不信,過去一看,當時就撮弄到花園里去了,如今在王爺面前紅得發紫,暗地里都成了站著的福晉呢。」

說著,又按著酒杯長嘆一聲道︰「她兩個如今,都算是爬到高枝兒上去咧,將來說不定就是王妃的身份。只苦了我,他媽的,只抽了一個頭兒,好花便仍被上面奪去了,你說難受不難受?」

李飛龍不禁怒火中燒,勉強笑道︰「此話當真嗎?」

郝四道︰「平白的我要騙你做什⼳?那李大女乃女乃的傷,如今已經全好了,再加上王爺又肯下工夫調理她,不用說穿的戴的全跟府里福晉格格們一樣,就她們住的地方也跟仙宮差不多,這一來,保養得更白更胖。昨天我還偷看了她一眼,不用說別的,只憑那副勾魂攝魄的桃花眼,便是我也不能放過她,你想我們王爺,能一夜離開她嗎?」

說著,又笑道︰「我听說,她的丈夫李飛龍,素來就是一個采花的婬賊,這一來也算替他還了債咧。」

李飛龍不由怒火上沖,一伸手便待去模那脅下暗藏的匕首,但一轉念之間,又按下一肚皮怒火,轉笑道︰「郝四爺,我謝謝您把這番話全告訴了我,倒省得我再去問王石頭。不過那二十兩銀子,現在店中,能累您貴步,隨我走一趟,把銀子交給您,我的事情也就算完啦。」

郝四笑道︰「你忙什麼?這酒萊還有好多,咱們吃完了再去不好嗎?」

李飛龍一見那小陛子離開王府不遠,只得又忍著氣,陪著郝四把酒菜吃完,算了帳,一直引郝四到了永定門城腳下面,一條僻巷里。郝四方在詫異說︰「這里沒有什麼店呀,你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呢?」

李飛龍覷得無人,嗖的一聲,拔出匕首,冷不防架在郝四頸上,大喝道︰「你這廝認得你家李飛龍李大太爺嗎?」

郝四雖然也會兩手三腳貓四門斗,但是刀架在項上是真的,只嚇得渾身冷汗直流,麻臉全黃了,連忙跪下來道︰「李大太爺,您饒過我吧,方才我是隨嘴亂說的,實在我為了您那太太和妹妹已經挨了一頓板子,到現在傷還沒有好呢。不信,您看我就知道啦。」

說著,叩頭如搗蒜,一面真的去拉褲子。李飛龍忙喝道︰「誰有這閑工夫去問你這些,你只實話實說,你家大太爺或許還可饒你一條性命,否則我先搠你三五個透明窟窿再說。」

郝四連忙叩著頭,把玉英姑嫂來府請罪的話全說了。李飛龍不禁沉吟道︰「你知道那雍王爺為什麼這樣厚待她們嗎?」

郝四哪敢再造謠言,只得據實說道︰「我已打听過了,因為您那太太的傷是年二爺治好的,人也是他送到府里來的,年二爺和咱們王爺是過命的交情,新近又結了親,所以王爺才特別看待。听說,只要您願意,王爺也許還要給您一個差事咧。不信,您只要去年府,一問年二爺就全知道啦。」

李飛龍兩眼一瞪,挺著匕首道︰「你這話當真的嗎?」

郝四又叩頭道︰「如果我敢說一句謊,你只管割了我的頭去。」

李飛龍冷笑一聲道︰「我也不怕你飛上天去。」

說著啪啪一連兩個嘴巴,大喝道︰「依你這份德行,我非割了你的舌頭不可,現在姑且饒過你這一次,下次如再敢背後罵人,便不能怪你大太爺了。」

說罷,一抬腳踢了他一個大筋斗,收刀出巷。心中暗想,這真古怪,那雍王爺不殺她姑嫂已經是萬幸,如何反這等相待,這就難怪雲中鳳說非但不加處罰,也許還有點好處了。難道那雍王爺真的看上了她姑嫂了嗎?想到這里,不禁臉上有點發燒,欲待徑往雍王府一問,又恐雍王厚待玉英姑嫂,有誘捕自己一網打盡之意。自問除兩弟行刺之事外,便是自己也積案累累,萬一自投羅網,豈非全家都完?想著,不由狐疑不決,悶悶的回到店中,正在拿不定主意,忽然店家在房外,輕輕扣門道︰「李爺在家嗎?有客人找你呢!」

再抬頭一看門外站著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身穿玄色綢面獾皮長袍,足下一雙薄底快靴,看樣子好像一個大宅門內的長隨模樣,但又認不得,不禁一怔道︰「尊駕貴姓大名,有何見教,能先見告嗎?」

那人笑道︰「在下姓魏,雙名景耀,現奉敝上年二爺之命,特來奉請您李大爺到府內一談。」

李飛龍不禁失驚道︰「魏爺,您且請坐,既然年二爺相喚,我自應立刻就去,但不知貴上如何得知李某已經來京,又如何得知我住在這里,這真有點奇怪了,足下能見告嗎?」

魏景耀笑道︰「李爺不必奇怪,老實說,您一過蘆溝橋,咱們二爺就知道了,不但是您,便是京外的大小闢兒,江湖知名人物,只要一從這北京城里進出,咱們二爺全能知道。」

李飛龍愣然道︰「這是什麼原故?難道貴上能掐會算嗎?」

魏景耀道︰「這個我可不敢說,不過咱們二爺的確他能知道,所以才教我來奉請。要不然,爺住在這兒,我怎麼知道呢?」

李飛龍不由更加驚奇,正待張羅煙茶,魏景耀笑道︰「不必客氣了,咱們二爺在立等呢!您既到京城里來了,咱們盤桓的時候多著呢,快請吧,別耽誤咧。」

李飛龍心中雖然狐疑不定,但是人家已經找上門來,而且來人也意不甚惡,又無法拒絕,只得硬著頭皮,略整衣服,跟著出了店門。只見一輛騾車已經停在門外等著,二人上車之後,車把式手中鞭子一揚,那車便飛也似的向年府駛去。不一會到了年府,在門前停下,魏景耀帶了李飛龍一直到東花廳,羹堯專門延見賓客之所,先在滴水檐下高聲道︰「回二爺的話,奴才已將李大爺請來了。」

遙聞簾里一個書僮打著簾子道︰「咱們二爺有請李大爺內面坐,快請進來吧!」

李飛龍再抬頭一看,只見花廳里一片金碧輝煌,陳設非常富麗,卻不見主人在什麼地方,不禁足下躊躇,心中忐忑,但已來了,只得走了進去,耳畔忽听有人道︰「李大寨主一路多辛苦了,年某本當親赴尊寓相迎,只因連日俗事纏身,無法外出,所以特差小價前往邀請,失禮唐突之處還請原諒。」

再一瞻顧間,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便服少年,已從東間含笑迎出來。連忙也搶前一步道︰「二爺說哪里話來?李某既然到京,當得先來向二爺請安,怎敢勞動二爺?」

說著再將來人一看,只見他頭戴貂皮暖帽,身穿二藍綢長袍,外罩缺襟漳緞背心,再加上一副英俊白皙的儀容,分明是個未出書房的貴公子,哪有半點江湖氣質?心中不禁更加狐疑,暗想︰「憑此人這個長相,怎麼會名震江湖,大家都說他有一身驚人的功夫呢?」正想著,羹堯已經走到面前,李飛龍連忙就著來勢,屈一膝請安下去道︰「小人李飛龍給二爺請安。」

剝堯慌忙伸手相扶,正說︰「李寨主乃江湖有名豪杰,為何這等客氣?年某實不敢當。」

誰知那李飛龍竟暗中使了一個千斤閘,雙臂向下一沉。羹堯不禁暗笑,兩手在他臂上一架,卓然而立道︰「李寨主請起,再客氣便是見外了。」

說著,李飛龍一個身子,竟如猢猻攀著樹枝一樣,完全懸了空,一點也著力不得,不由臉上一紅道︰「二爺,您真名不虛傳,李某心服口服了。」

剝堯只笑了一笑道︰「李寨主不要過獎了,年某也不過承各地豪杰抬舉而已,浪得虛名,倒教您見笑了。」

說著一面肅客就座,一面笑道︰「大嫂傷勢已經痊愈,現和令妹均在雍王府里。舍親雍王本極好客,雖有兩位令弟忤犯之事,但人既已死決不記恨,因為她姑嫂是李寨主的眷屬,所以非常厚待,您如不信,見面一問便可明白。」

李飛龍忙又站起來,躬身道︰「此事小人已經完全知道。在雲家堡時,雲小姐便曾提及。適才又遇王府護院郝四,也說王爺對我妻妹甚厚,此事小人實在感激之至,決無不信之理。不過小人此番千里來京,實為欲尋妻妹,誠恐王府門禁森嚴,不容入內,二爺能代設法容我見上一面嗎?」

剝堯笑道︰「李寨主,您也許還未明白,那王府門禁雖然森嚴,焉有阻您進去之理?既如此說,我們有話不妨再說,如今便差人先送您去和嫂夫人相會如何?」

李飛龍連忙又請了-個安道︰「如蒙二爺這等照拂,小人太感謝了。」

剝堯又連忙扶起,隨即仍差魏景耀套車,將李飛龍送往雍邸去,等車到雍王府,魏景耀說道︰「李大爺,您請在門前稍待,等我進去回明王爺再行奉請。」

李飛龍見那府門以外,護衛人等,來往不絕,更較適才嚴肅,不由心中又有點忐忑,等于半會之後,忽見魏景耀笑著走出來道︰「李大爺,您該轉運咧,我本想回明王爺,就請您先去會會大嫂,誰知王爺說您來了,定先要看看您,再讓您去和大嫂相會,現在王爺正在大廳上等著呢,您請隨我來吧!」

說著,又附耳道︰「據我听見總管載鐸載大爺說,王爺也許要給您一個護衛當呢。那可是六品前程,要論品級可比千總把總強多了,三年五載一個外放,游擊都司算不了,說不定連參將全有望,您可得好生回答,別弄擰了,那就太可惜呢!」

李飛龍連忙點頭,跟著向內走去,進了大門,只見一座非常壯觀的殿宇,兩邊排著四名帶刀護衛,各穿馬褂箭衣躬身而立,堂上軟簾高卷,鴉雀無聲,顯得非常肅靜,猛听一個頭戴白石頂子的戈什哈高聲嚷道︰「王爺有令,著李飛龍來見。」

便由魏景耀和府中另一個家人扶著,疾趨而進。再到那大廳上一看,其莊嚴肅穆之處,又較年府大不相同。遙見廳中上首交椅上坐著一位親王服色的偉丈夫,身邊又侍立著兩名侍衛,各自手按佩刀看著自己,不由遠遠的便跪倒在地道︰「草民李飛龍叩見王爺。」

只听雍王面色一沉問道︰「李飛龍,听說你在河南一帶,積案累累,有這話嗎?」

李飛龍聞言,心下不禁大驚,連忙叩頭道︰「草民罪該萬死,身在河南確有積案未銷,還求王爺開恩免究。」

說著,又听雍王道︰「那李如虎、李雲鵬都是你的嫡親兄弟嗎?」

那聲音一人李飛龍耳中就像當頭挨了一下悶棍一樣,連忙又叩頭道︰「小人該死,他二人確系小人胞弟,前此管教不嚴,有驚王駕,還望王爺多多開恩。」

半晌又听雍王道︰「那麼,你妻張氏、妹妹玉英在邯鄲道上攔路行刺的事情你也知情了?」

李飛龍心中越發害怕,雖然時適早春也不禁汗流浹背道︰「民妻犯駕之事,小民雖在河南,實不知情,但管教不嚴之罪實有應得,王爺如果降罪,小民萬死不辭。」

說罷連磕響頭不已。雍王又道︰「那麼,夜入雲家堡,去向雲小姐尋仇報復,一定也有此事了,聞得雲小姐釋放你時,你曾說過,要到這北京城內來,先尋我算一算殺弟的帳,有這話嗎?」

李飛龍一聞此言不由魂飛天外道︰「罪民無知,一時口出狂言,那是有的,還……還……還請王爺開恩,從寬發落。」

說罷又叩頭如搗蒜,哀求不已。

雍王只看著他沉吟不語,半晌方又道︰「看你這個樣兒,說話倒還直率,果能從此悔悟,洗心革面,從新做人,本藩自可從寬發落,不究既往,否則只再怙惡不悛,便我也愛莫能助了。」

說罷又向左右道︰「你們先帶他去見妻妹,有話隨後再來回我。」

說罷左右一聲吆喝,便自起身由侍衛們簇擁著向屏後面去,李飛龍伏地仍在叩頭不已。微聞魏景耀在旁笑道︰「李大爺,您起來吧,王爺已經回到後面上房去了,您還磕頭做什麼?這里還有一位好朋友沒給您引見咧。」

等再抬頭一看,果然雍王已經去遠,連忙爬起來一抹額汗道︰「我的佛爺,今天總算開了眼呢,差點兒沒有把我真魂嚇得出了竅。魏爺您瞧,我該怎麼辦呢?」

魏景耀笑道︰「李大爺,您別嚷,這里還有一位朋友呢!」

說著,指著身側的載澤道︰「這位是這府里的總管,王爺面前唯一紅人,載澤載二爺,您兩位以後多親近吧!」

載澤忙道︰「李大爺,您別膽怯,咱們王爺向來就是這個脾氣,什麼事全喜歡干脆,不怕犯了再大的過失,只消對他痛痛快快的說明,一點不欺他,便挨上幾句罵,事情-過就了。您要是想瞞著他,事後查出來,只要他一冷笑,那可就糟透了。今天您這一套話回答得太好了。別看他臉色沉著,又有警戒的話,也許他還有意提拔您都未可知,要不信,您望後瞧著就知道咧。方才王爺已經吩咐過了,教我帶您去見大嫂子和妹妹去,你只見著她兩個一問,便知道我說的話決沒有錯兒了。」

李飛龍方說︰「載二爺,謝謝您,既然如此,便請帶我去看賤內和妹妹吧。王爺的提拔我不敢望,只要不降罪,我已很感激了。」

魏景耀忽然狂笑道︰「李大爺,你就打算這樣去見大嫂嗎?」

李飛龍不禁愕然道︰「魏二爺此話怎講?難道小弟這樣就見不得內人嗎?」

魏景耀用手一指身邊一架穿衣大鏡笑道︰「李大爺,你只看一看就知道了。」

李飛龍一看鏡中人影,只見自己臉上一片塵土模糊,額上又膨起一大塊,簡直和鬼怪一般,這才想起方才情急叩頭所致,不由十分慚愧,連忙掏出手巾將汗染塵土抹去,只額上一個大青紫疙瘩,卻無法除去,只得罷了,等匆匆抹好,魏景耀又笑了一笑道︰「現在可以去見大嫂和令妹了,不過內宅深院我是不能奉陪的,以我預料您恭喜得意就在早晚,如果見過大嫂,王爺無甚後命,不妨住到年府去,你到府前只一問魏景耀,府內沒有個不知道的。」

說罷又向載澤一拱手道︰「載二爺,我這敝友一切拜托,請恕餅小弟先回去回咱們二爺復命了。」

載澤笑道︰「魏二爺,您怎麼說起這話來?李大爺是您的朋友,難道我就不能也交交嗎?您盡避回府復命去,這里的事算全交給我啦。」

李飛龍連忙向二人謝了又謝,然後才別過魏景耀,跟著裁澤一同向後園走去,一直到紅香小榭門院外,載澤高叫道︰「榮嬤嬤,您快出來,你們來了稀客呢!」

那榮嬤嬤在院內聞聲連忙跑出來道︰「是誰在這兒大驚小敝的?李大女乃女乃正睡著呢,你嚷什麼?」

載澤笑道︰「是我,奉了王爺之命,送李大爺來見李大女乃女乃和大姑娘的。你以為你伺候著李大女乃女乃,就仗勢欺人嗎?須知我伺候的還是李大爺呢,咱們是一個對一個,你瞧著辦吧。」

榮嬤嬤不禁臉上一紅笑罵道︰「誰仗勢欺人?這是王爺吩咐的,不許人在這附近大聲嚷叫,為的好讓李大女乃女乃養傷,不信你只管問去,如果想嘴上不清不楚的亂佔便宜,可別怪我揍了你的嘴巴再告訴你那寶貝哥哥去。」

說著又向李飛龍瞅了一眼道︰「這位就是李大爺嗎?咱們王爺已經當著大女乃女乃和大姑娘說過,只要您肯做官,就要給您一個護衛當咧。您要是當了護衛,可得管管這些混帳仔子,別讓他們胡說八道。」

李飛龍聞言,不明榮嬤嬤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心中不知道該怎樣招呼才合適,耳朵里最听得進的,是王爺要給他一個護衛做,不由有點手足無措,單膝一屈,竟請下安去,嘴里囁嚅著道︰「您……您……萬安,給護衛我當……我……不敢當,只求你把我那……」

下面的話,竟有點期期艾艾說不出口來,只慌得榮嬤嬤連忙扶著道︰「李大爺,您這麼一來,不折煞我嗎?」

說著,又忍著笑道︰「您別慌,且等等兒,我這就給您回大女乃女乃去。」

說罷又瞪了載澤一眼,轉身徑去。載澤見狀,要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只向李飛龍道︰「李大爺,這地方我是進不去的,現在暫且別過,少時見過大嫂,那榮嬤嬤自會差小廝送你出去,你要見我,只到大廳左邊廂房里一問載澤載二爺,自會有人引你去的。」

說罷拱手掉頭徑去。李飛龍一個人站在院落外面,半晌。忽見玉英像一只蝴蝶也似的從里面趕將出來高叫道︰「大哥,你是幾時來的?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這里?」

李飛龍一看,只見她頭上挽著一個大髻子,齊眉剪著一道劉海短發,上身穿著一件月白繡花銀鼠短襖,下面月白繡花裙子,臉上更加顯得豐滿潔白,再一細看簪珥環鐺無不應有盡有,簡直是一個大家閨秀,哪里還有舊日模樣,不由驚得說不出話來。

玉英見狀不禁笑道︰「大哥,你為什麼不說話,只管看著我?嫂子因為傷後怕風,加件衣裳,這就出來咧。」

正說著,遙見院落里又走出一個少婦來,但見她,身上披著一件大紅織金金銀坎斗篷,內襯玫瑰紫襖裙,滿頭珠翠,一身珠光寶氣。起初李飛龍,還當是一位王妃命婦,再一細看,卻是桂香,臉上不但毫無傷病之狀,而且在雍容華貴之中,更加顯得艷麗異常,不禁有點躊躇不前,連認也不敢認,轉是桂香先笑道︰「你這人,既是王爺教你來看我和妹妹,為什麼不進去,老站在這里?對不起,我傷勢才好,卻不能久在西北風里和你耗著咧。」

李飛龍才如夢方醒似的,跟著姑嫂兩人進了院落,在明間里坐下,侍婢獻上茶來,玉英又笑道;「大哥,你今天怎麼就像變了一個人也似的,為什麼見了我和嫂嫂反拘束起來?」

別香看了他一眼道︰「姑娘,你哪里知道?別看你哥哥什麼都來得,他就是上不得台盤,如今一到北京城里來,這兒又是王府,他能不怯場嗎?」

說著,也掩口葫蘆一笑道︰「喂,當著你妹妹,我這話對嗎?」

李飛龍神魂稍定,不禁臉上有點訕訕的道︰「你們哪里知道,我今天一天,和做夢一樣,簡直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有點失魂落魄,要不然能這樣嗎?」

說罷便將夜探雲家堡,被擒釋放來京的話說了。桂香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那雲小姐連我都不是對手,你為什麼跑去跟她遞起爪兒來?要不是人家肯積德行好把你放了,空把性命丟了,我和你妹妹還不知道呢!」

李飛龍臉上一紅,又把來京遇見郝四,被魏景耀尋著的話說了。

別香不禁秀眉一揚道︰「這奴才真該萬死,我明兒個非告訴王爺,要他的腦袋不可。」

李飛龍聞言一怔道︰「算了,這是小事一端,他已被我揍了兩個嘴巴咧。」

說著又把到年府見年二爺和見王爺的話說了。

別香笑得格格道︰「像你這樣的人,也得這樣整治一下才行,這還是王爺為人仁厚,要是我那就非先打爛半截不可。」

李飛龍不禁又是一怔道︰「這是什麼緣故?難道我有什麼地方觸犯了王爺嗎?」

別香笑道︰「你這混蟲,怎麼一點高低輕重全不知道?憑你那兩個兄弟一再的行刺他,人家能不動怒嗎?再說你自己也想想看,你在開封鄭州一帶做的事,該砍幾個腦袋才夠?這能怨得王爺訓斥你嗎?老實說,王爺這一次要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你就有十個腦袋也砍了,還能這樣客氣嗎?」

說罷,又掩口一笑道︰「你如果一到這北京城里來,悄悄的,先到年二爺府上去,托個人來和我說一聲,不也好些?這麼自不量力,憑這腦袋就敢見王爺呢?這不是自找沒趣嗎?」

玉英也道︰「大哥,你這一次總算有了改邪歸正的機會,如果僥幸弄到一官半職,以後可別再胡來咧。要不然也對不起大嫂和我跟著受這一重磨難。」

正說著,那榮嬤嬤又笑著從外面走來道︰「王爺因為李大爺從遠道而來,已經特為賞下一桌酒席來,請大女乃女乃大姑娘陪著多喝一杯,替李大爺洗塵。並且說,這是您一家歡聚的團圓酒,所以外人也不便來奉陪咧!」

別香不禁笑道︰「啊呀,王爺不降罪也就罷了,為什麼又賞起酒席來?這真太不敢當咧。」

說著又向榮嬤嬤道︰「那麼就勞您駕先給我們謝謝王爺,等見面時再磕頭吧!」

榮嬤嬤看著李飛龍一笑道︰「王爺還不是看著您李大女乃女乃的面子,要不然他老人家能賞這麼大的臉嗎?」

別香更加得意,也看著李飛龍一笑道︰「你瞧吧,你那兩個混蛋的兄弟,趕著人家行刺,幾乎鬧個白刀子進口紅刀子出,人家不但一點沒有降罪,老婆妹子全給你養著,穿的吃的哪一項不是上上的東西?你一來了,又就賞下酒席來,這恩惠,你將來怎樣報答,自己瞧著辦吧。」

榮嬤嬤笑道︰「大女乃女乃怎麼說起這話來?難道咱們王爺留您姑嫂住這麼幾天,送點穿的戴的,就為了要李大爺報答嗎?」

別香驀地里臉色一沉道︰「話不是這麼說,人家王爺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還要咱們報答什麼?不過是個人總該有一份人心,王爺這樣待我們,我們一家能說是就這麼過去嗎?」

玉英也道︰「王爺待我們真是天高地厚之恩,說什麼我們一家三口將來也非報答不可,雖說他老人家決不會用著我們,我們自己總不能忘了。」

李飛龍見狀,忽然想起早上郝四的話,不由滿月復狐疑,但當著榮嬤嬤和侍婢又不好問得,只得也道︰「知恩報恩,那是一定的道理,我李飛龍既蒙王爺這樣恩遇,焉有不報之理?」

榮嬤嬤見他夫妻兄妹一家三口坐著談天,深恐自己在場反有不便,笑了笑,便又避出去。不一會酒席送來,三人筵罷,李飛龍始終心中有點放心不下,幾次要問,又不便啟齒,桂香已經看出一點來,忙笑向玉英道︰「妹妹,你在外間坐一會兒,我和你哥哥,說兩句話就來。」

說著向李飛龍使眼色,便向里間走去,李飛龍正巴不得有這一個機會,把心中藏著的話,問個明白,便也跟了進去。一到內間,看見鋪陳愈加富麗,床帳無一不佳,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香味薰人欲醉,心中更加忐忑不已。看著桂香忙低聲道︰「你……你和王爺已經有過交情嗎?」

別香臉色一沉雙眉一豎道︰「你胡說什麼?老娘雖然嫁的是一個飛賊,確也拳頭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馬,是個格登登、響當當的好朋友,你怎麼疑惑到這個上去?你冤枉我不要緊,不也辜負人家一片好心嗎?」缺一頁下什麼彌天大罪,怎會落到我們頭上來?這如何是好呢?」

別香道︰「這個我也不知詳細,王爺在極高興的時候也不過只告訴我這一點點,還吩咐不許對人說呢。不過他曾經對我說過,我們如能把這個事辦妥了,他一定給你一個護衛當倒是真的。」

李飛龍沉吟半晌道︰「真的他要給我一個護衛當嗎?適才載澤載總管和這里的榮嬤嬤全說過了,便那年府的魏二爺早上也說過,我還當他們開玩笑咧。」

別香笑道︰「這是王爺親口允過我的,還能假嗎?」

李飛龍見桂香時喜時嗔的樣兒,又真有王府護衛可當,四顧無人,不禁樂極忘形,跳起來抱著桂香在腮上重重的啃了兩口笑道︰「這一來就好呢。想你二叔在日,只不過當了十四王府的一位無職差遣,連戈什哈都不如,便到處擺足官腔,走到哪里誰不讓他三分?如今我這護衛可是六品前程,如論品級比縣官還大,可不是祖宗的德行,墳上的風水嗎?」

別香一手推開他,順手打了一個耳光,又嬌喝道︰「這是什麼地方,你竟敢這樣得意忘形嗎?不錯,人家是要給你一個六品護衛當,可是事情還早著呢!」

李飛龍被打得半邊臉發燒,也不去管他,一听事情還早,不由又大驚道︰「好人,你別捉弄我好不好?方才你不是明明說事情是真的嗎?為什麼此刻又說還早著咧?」

別香冷笑道︰「你的耳朵有毛病嗎?方才我不是說得很清楚,人家王爺要等你把事情辦妥,才給你一個護衛當,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事,你辦得了辦不了,人家能先給你官做嗎?」

李飛龍不禁搔頭道︰「那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我想你既在這府里,總該知道一點,就不能先告訴我,讓我也好放心嗎?」

別香道︰「我雖在這府里,王爺也還瞧得起我,可是人家的機密大事,能告訴我一個娘兒們嗎?」

說著,又回外間望了一下道︰「這里不是你能常來的地方,現在我也不能陪你久談。真的要打算謀這一件差事,你既是年二爺送來的,何妨再去求求他,也許可以有點辦法。對不起,我們外面坐吧。」

李飛龍看著桂香那副俏臉,在吃了幾杯酒之後,越發比以前嬌艷,不由又涎著臉道︰「年二爺人再和氣沒有,求他有用嗎?」

別香霍的閃過-邊,一面走向外間,一面道︰「年二爺和王爺是口盟弟兄,又是郎舅至親,現任王府總文案,這府里上上下下內內外外,除了王爺都屬他管,焉有無用之理?現在你快去吧。」

李飛龍連忙一把扯著笑道︰「我們是夫妻,就多談一會,王爺還能見怪嗎?你……」

別香把眼一瞪道︰「夫妻?我要不是因為和你這混蛋是夫妻,還不至于幾乎把小命送掉呢!」

說罷又媚笑道︰「這里是王府,可不是您李大寨主的府上,你又打算想什麼糊涂心思?對不起,天都快黑了,快請吧,可別不識抬舉,給臉不要,一下子把事弄擰了,又害我和妹妹。」

說著,一下推開李飛龍,像蝴蝶穿花似的,溜出外間,到了明間里面。飛龍無奈,只看著她咽了兩口饞唾,轉向玉英道︰「妹妹我去咧。」

沒精打采的邁開兩腿,便待向外面走去。桂香又喝道︰「你糊涂呢!這樣就能出去嗎?」

說著又命侍婢請來榮嬤嬤,送出院落,由一名當值小廝送他出去。

李飛龍在園子里走著,心中又恨又愛,又驚又喜,真有說不出的滋味。忽然想起載澤曾經說過,要找他,可以到大廳左邊廂房里去一問便知,何不就此前去問問。想著,便向陪送的小廝道;「小二爺,你能帶我去看載澤載總管嗎?」

那小廝笑道︰「載總管,他此刻早回去咧。除了王爺傳喚之外,誰能找到他?您真要見他,那只有改天再來吧。」

李飛龍一想,天委實已經黑了,又怕趕到年府見不著年二爺兩頭撲空,只有跟著小廝出了雍王府,又趕到年府去,先尋著魏景耀問道︰「年二爺現在府中嗎?」

魏景耀笑了笑道︰「他也才從雍王府回來,您沒見著嗎?」

李飛龍道︰「我因賤內和妹妹俱在王府後園,又蒙王爺賞了一桌酒席,一直都在後園里,又末蒙王爺召喚,怎麼會知道年二爺會到王府去?」

魏景耀笑道︰「我的話不錯吧,您瞧王爺不但沒有降罪,還賞您酒席,這個臉面可大呢!將來還怕不一帆風順,從此青雲直上嗎?」

李飛龍忙道︰「小弟全仗魏爺扶持,此刻二爺既已回來,您能帶我去見一見嗎?」

魏景耀道︰「咱們二爺不比王爺,只要他在家,隨時全可見到,您忙什麼?」

說著,引著李飛龍一同到了東花廳,自己先走進書房一看,只見羹堯已經換好便服,正和馬天雄二人笑著,連忙請安道︰「回二爺的話,那李飛龍李大爺已從王府回來,現在外面要見二爺。」

剝堯把手一擺道︰「我本來有話要對他說,既巳來了,你快請他進來。」

說著便起身迎將出來。李飛龍一見羹堯,不知怎的更加肅然起敬,連忙躬身道︰「小人適蒙二爺差人送往雍王府,已經見過妻妹,諸事均承王爺和二爺大度包容,小人感激已極,所以特為前來叩謝。」

說罷,撲地便拜,羹堯雙手扶著道︰「李寨主何必太謙?適才為了此事,我已見過王爺,現在還需有事相商,且請房中坐下細談,我先替你引見一個朋友如何?」

說著挽著李飛龍,一齊向房中走去。那李飛龍被挽著走進房去一看,只見四壁盡是圖書,牙簽玉軸琳瑯滿目,只中間靠著後窗,放著一張天然幾,幾上陳設一個古鼎,兩瓶紅梅,前面南窗之下,有一張書桌,靠著東壁設著一張坐位,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一手把著一卷書在看著,一手擎著一個杯子,不知是茶是酒,方就口邊呷著,一見羹堯攜著李飛龍進去,猛一擲書放下杯子立起來道︰「年兄,這位就是河南李寨主嗎?小弟做事向來光明磊落絕不含糊,前在邢台的那場餅節還請說明才好。」

剝堯忙道︰「這個當然,小弟之所以特別把李寨主邀進來,也有一半就是為了此事。」

說著指著那人道︰「這位是敝友馬天雄,現任雍王府四品護衛,王爺曾經面諭,凡屬府中護衛以及護院把式均受統轄節制。李寨主將來如果在雍王府任事,便屬同寅,所以我特別引你先來相見,他日便更親近了。」

李飛龍一听,那人竟是雍王府護衛之長,不但品級職位遠在自己之上,而且正是該管上司,又是羹堯的至友,連忙叩拜下去道︰「馬爺在上,我李飛龍就此拜見了。」

說罷,又匍甸在地連連叩頭。天雄避過一邊道︰「在下雖掛名雍王府護衛之長,將來和李兄不過同事而已,如何竟行起這等大札來?再說令弟雲鵬在邢台行刺王爺,便喪在我的劈空掌之下,能不見罪已經夠了,怎麼這等客氣起來?」

傘飛龍聞言忙道︰「舍弟無知,-時受了旁人蠱惑,幾乎犯了彌天大罪,便是我如在旁,也應該置之死地,這如何能怪得馬爺?如果當時不是您那一舉將他擊斃,王爺如有損傷,便將我姓李的連祖墳全刨了也償不過他的罪來,您那一舉算是救了我們全家咧。大丈夫既在江湖上混,就講究個恩怨分明,我李飛龍也是含齒戴發的人,能那麼不明是非,不通人情嗎?」

說罷又磕頭道︰「您對我李飛龍一家保全得太多了,今天先行磕幾個頭,算我當面謝過,以後還望您多栽培教導呢。」

天雄不禁把眉頭一皺道︰「我真想不到李兄如此深明大義,懂得是非,倒教我馬天雄太慚愧了。」

說罷一面還禮,一面將李飛龍從地下扶起來,哈哈大笑道︰「難怪年兄一再和我說,王爺還有借重李兄之處,原來竟是如此人物,小弟倒失敬了。」

剝堯見天雄說話頗有皮里陽秋之意,深恐李飛龍臉上掛不住,連忙也笑道;「你兩位都是一時豪杰,以後又同在雍王府任事,還望多親近才好。」

說罷便邀二人就座,李飛龍正色道︰「小人雖蒙年爺抬舉,王爺的恩命還未下來,焉敢和馬爺分庭抗禮?便是僥幸能得一官半職,也在馬爺統轄之下,一切還要請馬爺教導呢!」

說罷躬身侍立,說什麼也不敢落座,羹堯讓了半天,才勉強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天雄又笑道︰「小弟久在江湖,素聞李氏三雄,名震黃河兩岸,怎麼李兄一到這北京城里,竟這樣彬彬有禮起來?小弟本欲相交,這樣一來,倒不敢高攀了。」

李飛龍猛又正色道︰「小人雖然從小流落江湖,也曾听見人說過官場辨矩,古人曾經說過,做此官行此禮,如今既蒙年爺抬舉,焉有放肆之理?」

剝堯忙道︰「大家都不必客氣,我還有話說哩。」

說著向李飛龍道︰「今天我已和王爺說過,原本打算補上李寨主一個護衛,不過李寨主身上尚有積案未銷,恐怕有人挑起舊案來,不但與李寨主不好,便是王爺也不得不將人交出去,到那個時候,轉為不美,所以只好先遲一步。現在我一共想了兩個辦法,一個是由李寨主先到河南投案,再由王爺和我設法,替你打點官司,等把積案弄清楚,再到這里來當差,只要事主追得不太厲害,大約有一年半載也好洗刷出來了……」

李飛龍不禁像頂門上潑下一盆冰水,半晌做聲不得。羹堯笑道︰「我也知此舉甚難,萬一事主咬定不放,轉為不美,所以又想了第二個辦法,那就是一面由王爺先行派人到河南去設法替李寨主銷案,一面先在我這里,按月支取一百銀子,替王爺辦點事,等那邊案子結了,再到王府當差。這樣做,李寨主意下如何呢?」

李飛龍忙道︰「這是年爺的恩典,小人情願在這里,听候年爺差遣,替王爺效力。」

剝堯又笑了一笑道︰「不過這事情也不太容易呢,李寨主能否做到,也須估量著才好。」

李飛龍又是一怔,接著道︰「只要不叫小人去河南投案,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剝堯又道︰「李寨主如真的願意效力,倒無須赴湯蹈火。不過跟我當差卻與別人稍有不同,事情如能辦到固然極好,如果辦不到只須事前實話實說,也無妨礙,只空言答應,到末來卻不成功,那可不用怪我反臉無情,按情節輕重辦理,輕則棍責割耳,重則粉身碎骨,決無貸免,你能答應嗎?」

李飛龍聞言不禁又背上直冒冷氣,再一看羹堯雖然是白面書生,又坐在書房之中,不知怎樣一臉殺氣,真的不怒而威,就像立刻要殺人一般,連忙抖顫著站起來道︰「小……小人能答應,如……如果誤事,願……願受責罰。」

剝堯又厲聲道︰「既如此說,跟我當差,第一項就是未奉我命,決不許把派遣的事對他人說出去,如果漏出一字,立即處死。就是自己的妻子兒女也須守口如瓶,你能辦到嗎?」

李飛龍戰兢兢的道︰「小人辦得到,年爺還有吩咐嗎?」

剝堯顏色稍霽又道︰「還有既已奉命辦理的事,無論與自己有無關礙,一字不能隱瞞,如敢誣報不實,也一樣可以處死,你辦得到嗎?」

李飛龍又躬身答道︰「小人決定遵命就是,如果有犯年爺規矩,任憑處死,決無埋怨。」

剝堯听罷,二目注視李飛龍良久,忽然臉色一轉笑道︰「我因愛惜李寨主是條好漢,所以不得不在事前加以說明,不過李寨主既然答應在先,便不容後悔了。」

說罷又向房外高叫道︰「來呀。」

一聲才住,房外立即走進一個清俊的小廝來,先請了一個安,然後躬身而立道︰「奴才壽兒在此伺候,二爺有何吩咐?」

剝堯笑道︰「你且去帳房里,取二百銀子來。」

說罷又附耳數語,壽兒點頭徑去。羹堯又向李飛龍道︰「李寨主既然願意隨我替王爺效力,自下就有奇功一件,讓你去建。此事只要能做得好,不但河南積案全銷,便那六品護衛也穩在囊中,說不定將來飛黃騰達都在意中。」

李飛龍心中又是一喜道︰「到底是什麼事呢?年爺能先告訴我嗎?」

剝堯笑道︰「你那令弟雲鵬不是在十四王府當過差嗎?」

李飛龍忙道︰「這是小人的兄弟一時糊涂,其實他在十四王府,也不過是一個無職差遣,連戈什哈還夠不上,年爺又提這個做什麼?」

天雄在旁忽然道︰「這正是李兄的進身之階,將來升官發財的絕好機會,你當年爺和王爺還追究這個嗎?不過適才年爺已經說過,你答應的話,卻一毫含糊不得呢!」

李飛龍惶恐道︰「馬爺所說的話,小人實在愚昧無知,如果真須小人效力,還請說明才好。」

剝堯道︰「既然派你去,當然我非說明不可。上次在邢台縣城里你那兄弟行刺王爺的事,你應該知道了。王爺便是為了此事,不明十四王爺為何對他下此辣手,久已打算派一兩個人,設法混進十四王府去,把這件事打听清楚。如派別人去,雖然也一樣可以打听,但總不如李寨主是李雲鵬的親哥哥來得使他相信不疑,而天衣無縫,所以我打算請你多辛苦一點,李寨主明白了吧?」

李飛龍這才恍然大悟道︰「小人明白了,此事自信還可以一試。不過如要打听此事,必須在十四王府,設法住上些時。萬一十四王爺因為小人兄弟因此喪命,有點賞賜,或者留在府巾任事,王爺和年爺能信得過嗎?」

剝堯笑道︰「此事王爺已經全權托我,如果我對李寨主不能置信,肯放你去嗎?只要你到了那邊,十四王爺無論有何賞賜,你都可以收下。能留在府任事,那更再好沒有,只須遵我囑咐,按日將所知情形,來此報與我或馬爺知道,便算交差。」

李飛龍聞言不禁心花怒放道︰「既然年爺如此吩咐,小人領命就是了。」

天雄又冷冷的道︰「李兄,你既然當面答應,這事就好辦了。不過,年爺方才囑咐的三事,還須記清才好。此事雖已派定李兄前往,可是那邊府里的事,一件也瞞不了年爺,如果泄漏半點機密或者所報不實,你可估量著,要不然,還是此刻說明的好。」

李飛龍聞言不由心中有點忐忑,再想起自己到北京城里來,年府便派人前去相邀的事,更加膽寒,忙道︰「小人決不敢有違年爺囑咐,如有泄漏機密,或者所報不實不盡,甘願處死。」

剝堯笑道︰「李寨主不必膽怯,只管放心做去,好歹我自己知道。」

說著那壽兒已用一個金漆托盤送上四封銀子來,羹堯用手-指道︰「這是兩百銀子,李寨主且先收下,這不算按月薪給,因恐你到了十四王府,少不得上下要些使費,所以先支此數。以後如有須用之處,只開出帳來,都可照付,我與王爺決不吝惜。」

說罷,又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一個小木盒,內面卻是一個玉佩,一粒鈕扣,一本帳簿,笑著遞給李飛龍道︰「這一本帳簿是我為李寨主預備的,以後如果因公需款只到此地來,向馬兄索取此簿,寫上用途數目,由我或馬兄蓋一個圖章,便可照數取款。這一個玉佩是進出寒舍一個信物,只有此佩便可一直到這里來,不必再托門公通報。這個鈕扣,看去極平常,其實卻是鶴頂紅所制,入口即死,李寨主不妨帶在身邊,備而不用。所以特備此物,是預防一旦事機不密為對方所知,自己估量著,決無幸免之理,便用此物報答王爺,以免多受活罪。不過假使應該用不用,或者見利忘義,竟把事機泄漏出去,那年某也自有收拾他的法子,雖然同樣一死,就沒有這樣痛快了。」

李飛龍不禁又是一怔,連忙躬身接過一一道謝,一面道︰「小人既經奉命,自當遵守年爺規矩,如果真的事到萬難,一定一死報效王爺和年爺,不過事不宜遲,小人打算今晚仍回安定門小店,度過一宿,明日便去十四王府求見,年爺意下如何?」

剝堯點頭道︰「如此也好,那我明日便去回明王爺,派人前往河南設法替李寨主銷案了。」

說罷一看燭光笑道︰「既這樣說,李寨主便請回寓,恕我不留咧。」

天雄也笑道︰「李兄確以速回尊寓為是,說不定有位舊相識已在等著呢!」

李飛龍一面告辭,一面笑道︰「馬爺不必取笑,小人初次到京,哪會有熟人等我?」

說罷揣起銀子和玉佩鈕扣徑去。羹堯送到廳外,走著又囑咐了一番。李飛龍唯唯受教以後,大踏步出了年府,一直向自己寓所走去,到得安定門附近,已是二更光景。那店只有兩進房子,-進得門去,便見自己住的北屋東間,隱隱露出燈光,心中方說︰「這小二為何得知我已將回來,卻將燈點著。」正待問時,偏那店小得可憐,只有一個小二,此刻因為客人不多,已經出去。再走近那間房看時,室內竟有一個人影在窗上搖晃著,不禁心中一動,想道︰「難道真如那馬天雄所言,已經有了熟人在此相候嗎?」再就窗隙一望,只見一個鄉下打扮的少婦,正臉對著床前桌上那盞燈坐著,因為臉背著,卻看不出是誰來,心中又想,這也許是個串店的流娼,不知怎的觀著房中無人,闖進房來兜生意的,不禁暗自笑道︰「一個人只要運氣一來,真是思衣得衣思食得食,他媽的,這幾天正沒處泄火,方才弄到二百銀子外快,就有送上門來的人兒,只要她不是個丑八怪,也說不得留下,暫且解饞了。」

想著,一手掀起簾子笑道︰「你這妞兒是從哪里來的?為什麼這個時候,跑到我房間里來?是想找個現成買賣嗎?來,來,來,咱們談談也好,大爺有的是錢,你接著吧!」

猛可的,那村婦猛一掉頭嬌喝道︰「你胡說什麼?又打算找死嗎?」

李飛龍一听那聲音便大吃一驚,再一細看,原來卻是自己的老婆張桂香,臉上脂痕猶在,只是已經換了一身紫綢小襖,青布裙子,頭上也改梳了一個拋家髻子,卻用一幅寶藍絹帕包著,不禁大駭道︰「你……你為什麼跑到這里來?我是在做夢嗎?」

別香冷笑一聲道︰「你問我嗎?我是來找現成買賣的,您李大爺有的是錢,為什麼不拿出來讓我接著呢?」

李飛龍不由一怔,忙賠著笑臉道︰「您別生氣,我萬想不到您這個時候忽然又改了裝到這里來。還只道是一個串店的流娼,打算嘴頭子上燥脾兩句,趕走算數,還真能那麼著嗎?您到底是怎麼來的,能先告訴我嗎?」

說著笑著,走近身邊,把臉湊上去道︰「我猜八成是王爺開恩,因為咱們夫妻多時不見面,所以著您來陪陪我是不是……」

一言未畢,張桂香早揚起五條春筍也似的玉指,啪的一聲,便打了他一個嘴巴道︰「你簡直自己忘記是老幾呢。人家王爺就再體貼你些,能在這個時候,叫我到這雞毛店里來伺候您李大寨主嗎?」

李飛龍被那一掌,直打得金星直冒,一手掩著腮幫子,忍著痛道︰「那麼,您到這兒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張桂香見他掩著腮,向後退著,一副窩囊廢的樣兒,不由噗哧一笑道︰「你且慢問這個,我先要審問審問你,你不是早經離開了王府麼,為什麼到這時候才回來?到底在什麼地方呆著,還不趕快告訴我嗎?」

李飛龍一听,理直氣壯的道︰「你問這個嗎?我因為信了你的話,所以一出王府,便到年二爺府上去,一直到現在才回來,如果不信,您明天可以到年府上打听打听,我去了沒有。」

張桂香一听又冷笑道︰「我哪里有閑工夫去問那些?你既說在年二爺府上,年二爺對你說些什麼,能告訴我嗎?」

李飛龍聞言,忽然想起羹堯所囑,不禁把牙咬道︰「這個……年二爺方才已經吩咐過,在他府里說的話,不許對別人說,所以我暫時也不能告訴你。」

別香看了他一眼道︰「嚇,你好哇,竟又在老娘面前弄起鬼來。我想那年二爺向來做事沒有一件不光明磊落,能有事教你瞞著老婆嗎?我想你一定以為我在王府里再也不會出來,所以又跑到不相干的地方去咧,今天如說實話還罷,否則我以後再理你才怪。」

李飛龍聞言,急得直在跺腳道︰「是真的,我才從年二爺府里回來,一刻也沒有停,怎會到別的不相干的地方去?您這一下不冤枉死人嗎?」

別香把眼-瞪道︰「你騙鬼呢,今天要不說出一個所以然來,哼哼,那你可等著我的。」

說罷又冷笑道︰「好幾個月沒見,你簡直連規矩全忘記了呢!」

接著霍的-聲站起來,一把揪著李飛龍的耳朵道︰「你這死王八,只幾個月沒見面全改了樣呢,如果再不說實話,我不把你的耳朵扯下來才怪。」

說罷用力一扯,李飛龍只痛得殺豬也似的直叫起來道︰「我不是不告訴你,實在年二爺不許說,只要一開口,說不定我這吃飯家伙便要搬家呢?你不用說扯下我的耳朵來,就再厲害些,我也沒有吃雷的膽子敢把他囑咐的話漏出來。」

別香忽然回嗔作喜道︰「你怕年二爺就怕得這等厲害嗎?我們且不談這個,你猜我是干什麼來的嗎?」

李飛龍一手模著耳朵,一手掩著腮幫子道︰「我怎會知道你來干什麼?方才只猜得一猜,便挨了一個嘴巴,還敢再猜嗎?」

別香媚笑道︰「那個嘴巴你以為挨得冤枉嗎?誰叫你自己充大爺,拿我當串店的妓女呢?這怨得我嗎?」說罷一扭縴腰,向床上一坐,把手一招道︰「你且到這里來,坐下來我們好講話。」

李飛龍見她秋波一轉,妖艷如昔,不由心中一蕩,連忙狗顛也似的,跑過去並肩在床上坐下來道︰「你到底來做什麼呢?」

別香笑道︰「你要問這個,咱們還是那句話,你先將年二爺那里的話告訴我,要不然,咱們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說罷,一手搭向飛龍肩上,丁香半吐笑道︰「你真不打算告訴我嗎?那等你有求著我的時候,我也辦不到,你可別怪我呢!」

李飛龍不禁有點神魂顛倒,正在要說,但一想羹堯所囑,又不敢說,只有伸出一手去,一摟縴腰笑道︰「您方才不是已經說過,不說這個,現在為什麼又問起來?這一來不要命嗎?」

別香格格的笑道︰「你這一次總算還不錯,年二爺也沒白囑咐你,如今我可以告訴你老實話,今天晚上我不走啦……」

李飛龍不由抱著她一連啃了幾口道︰「我說麼,這可不是王爺教你陪我來了?」

說著,分外不老實起來。桂香猛又一下推開他,嗔道︰「你這人真上不得台盤,你當王爺真是為了陪你才著我來嗎?」

李飛龍一怔道︰「那又為什麼呢?」

別香一掠鬢角悄聲道︰「年二爺不是派你到十四王爺府去臥底,替咱們王爺效力嗎?」

李飛龍不禁驚得跳起來道︰「你怎會知道此事,這……」

別香又悄聲道︰「說話輕些,我不為這個還不來呢?」

說罷,掏出一塊玉佩道︰「你瞧這個。」

飛龍一看,那塊玉佩,竟和自己的一樣,心中立刻明白大半,不禁驚道︰「你……」

別香覷了他一眼道︰「我什麼?難道只許年二爺派你去,就不行也派我去嗎?老實說,你不過是一個幫辦而已,我才是正經主兒呢,從今以後,我便是你的頂頭上司,你真要不服調度,且試試看。」

李飛龍不由驚得呆了,半晌方道︰「是真的嗎?」

別香笑著,掏出一張海月箋來,李飛龍一看,上面寫著︰「適談之事,已派大嫂主辦,一切望受節制,並將辦理情形、隨時具報。」下畫押著一個堯字鮮紅圖書。

李飛龍不由呆了半晌,桂香又媚笑道︰「怎麼樣?你不願意嗎?這可是人家年二爺的差遣,卻由不得你呢!」

說罷,仍將紙條收好,用縴指在飛龍額上一點道︰「你傻想什麼?咱們夫妻兩口子,還分什麼彼此嗎?老實說,這是久已派定的事,便你不來,我也非去不可,這一來兩口子在一地辦事還不好嗎?」。

說罷,又附耳小語道︰「本來年二爺命我明天一早再來尋你,我為了你才特別今天晚上趕來,你為什麼因為這個反不理人起來?就算我是主辦,得了功勞還不是你的?我還能去做官嗎?你怎麼想不開呢?」

李飛龍見她宜喜宜嗔的一副俏模樣,忽然又眉黛橫春,梨渦微露的看著自己,不由心癢難搔,一把摟定道︰「我是被你節制慣的,還有引麼想不開的?不過,這年二爺也奇咧,為什麼又派起你來,這不太奇怪嗎?」

別香由他摟著一面笑道︰「你懂得什麼?如果單派你去,你能到上房里去?能見福晉格格嗎?再說我是一個女人,多少總比你要佔便宜一點,自然由我主辦要好得多,這有什麼奇怪呢?你別難過,難道我還真能拿你當下屬看嗎?」

說罷又嫣然-笑,在飛龍耳畔不知說了兩句什麼,噗的一聲,把燈吹滅了,一霎時笑聲吃吃,春生斗室,李飛龍便有天大的不快,也到爪哇國去了。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兩人才起來,那店小二忽見室中多出一個女客來,不禁一怔,但又不敢查問,只有自己心下怙啜。那李飛龍忙將店錢開發了,又多加了一吊京錢小帳,夫妻相攜,先找了一家館子,吃喝足了,然後一齊向十四王爺府而去。等到府前,李飛龍已經有了在雍年兩府的閱歷,又恃有暗中奉命而來的大援,轉大大方方的向門上說︰「在下河南李飛龍,只因舍弟李雲鵬前在王府當差,奉命往邢台縣公干,不想出了點岔子,不但自己喪命,更連累二弟如虎一同死亡,便妻子張氏,也因此受了重傷,所以特來謁見王爺,說明經過情形,並有機密大事當面稟告,相煩代為進去稟報一聲,如能見著工爺金面,生沒俱感。」

那門上的一群僕從護衛,一听來人是李雲鵬的兄嫂,忙道︰「你說什麼?李雲鵬竟在邢台叫人家給宰了,這還了得?難怪他一去不回來咧。昨天咱們王爺還不放心查究過,您兩位既是他的兄嫂,且在這兒等一會,待咱們進去替你問明再說。」

說著請入門房,殷勤招待,有的更問長問短。一會兒,忽然一個戈什哈飛步出來道︰「哪位是河南來的李飛龍李大爺?咱們王爺有話,請您到花廳問話。」

李飛龍連忙起身答應道︰「在下便是,既蒙王爺賞見,便請帶我夫婦前柱便了。」

說著向眾人把手一拱,便待隨著前往,那戈什哈看了桂香一眼,才要開口,桂香已先瞅了他一眼,媚笑道︰「論理我是一個女流,不便跟著去見王駕,不過我那二位叔叔在邢台被人打死的事,我當家的並不在場,我卻是身經目睹的人,恐怕王爺要問起來,我當家的一個對答不上,又要煩各位呼喚,所以我想也跟去見一見王爺的金面。這使得嗎?」

眾人見她人固長得絕俊,口齒更非常伶俐,有人略知底蘊的,更明白她有玉面狐仙之稱,卻當不得她一雙靈活的眼楮,目光四射,面面俱到,都幫著說話,便那來傳喚的戈什哈也被她連央求帶媚笑,弄得有點神魂顛倒,無法拒絕,只有答應的份兒,帶了他夫婦一同到了府內的西花廳。只見那座院落非常寬大,除兩株合抱的大槐樹而外,幾乎整治得其平如砥,還有兩副仙人擔,和一具石鎖放在一邊,樹下又釘著兩排木樁,一個土坑,既好像射圃,又像個把式場。這時,地上靜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那座花廳,簾子低垂著,門側一邊站著一個小當差的。那名戈什哈到門前,先悄聲向李飛龍夫婦道︰「李爺,您和大嫂請先在外面等一會,等我稟明王爺再行奉請。」

說罷,一掀簾子,向內請了一安道︰「稟王爺,那李飛龍夫婦已經到。」

遙听里面有人道︰「著他夫婦進來吧。」

李飛龍已在雍王府吃過大虧,不禁心下忐忑,躊躇不前,桂香悄聲道︰「你別怕,都有呢!」

說著那名戈什哈已經出來,笑道︰「李爺,大嫂,您快進去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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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19: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東魯狂生

李飛龍掀簾走進花廳一看,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身穿京醬摹本團龍袍子,外套元色素緞緊身背心,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珊瑚帽結之外,迎面釘著一方銀紅碧霞璽,長長一副白臉,正斜著身子,坐在正中一張方桌的上首椅子上。那桌上放一副圍棋,下首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絡腮胡子,兩人正在對弈。連忙拜伏下去道︰「小人李飛龍夫婦叩見王爺。」

那少年似在一心下棋,旁若無物,一面拈著一枚白子,待放到棋盤上去,一面道︰「你是李雲鵬的哥哥嫂子嗎?」

連看也未曾看一下。李飛龍伏在地下應聲道︰「小人正是。」

那少年又道︰「你兄弟李雲鵬呢?方才門上來報,說你說他已經死了,這話確實嗎?」

別香不等飛龍回答,先道︰「民婦的小叔李雲鵬,因奉王爺之命,到邢台縣去刺死那化名高明的雍王爺,當場被雍王爺隨從護衛打傷拿獲,現在確已傷重不治而死。」

那少年猛然一掉頭把手中棋子一拍怒道︰「你這婦人,膽敢如此大膽胡說?想那雍王爺,久是本藩的胞兄,我焉有差人去行刺之理?此事你系親目所睹,還是听見別人說的?」

李飛龍不由驚得呆了,桂香卻伏在地下高聲道︰「此事雖非民婦親目所睹,但我兩個小叔因刺雍王爺末中,受傷身死是實。他在未死之前,已由雍王爺派人押送邢台縣衙門錄取口供,才傷發身死,並查得身邊確有奉王爺差遣的札子諭帖等物,實非民婦敢于胡說,還求王爺明察。」

那少年正是十四王子允-,-聞此言不禁一呆,接道︰「那李雲鵬真有這親供在邢台縣衙門嗎?」

別香道︰「這個民婦怎敢撒謊?王爺不信不妨差人前往邢台縣衙門一查便知虛實了。」

十四皇子不禁眉毛-皺道︰「這奴才真荒唐極了,怎麼這等胡說起來?」接著把頭連搖,又問道︰「那麼,你夫婦二人來此意欲何為呢?」

別香又道︰「只因我那三叔雲鵬慘死,二叔如虎適在邢台縣開設客店,彼時不知底蘊,誤認三叔被一過路客人打死,具狀控告,請求昭雪。不想三叔認供在前,邢台縣正堂李太爺,因為事關行刺王駕,立命拘捕二叔到案就訊,二叔見勢不佳,拒捕逃去,二次又邀約民婦,一同在驛路之上向雍王報仇,誰知又被雍王隨從護衛擊斃,民婦也受重傷,幸而逃避得快,未曾傷命,得由丈夫李飛龍救出,末被擒獲,但雍府護衛窮追不已,並派人向氏夫關說,只要能往雍府自行投到,作一干證,不但可望免罪,還有重賞,氏夫因兩個兄弟先後喪命雍王府護衛之手,不甘放著殺弟之仇不報,反受仇人收買,所以才到王爺這里來稟明,一切還望王爺做主。」

十四皇子聞言,又問李飛龍道︰「此話當真嗎?」

李飛龍答道︰「民妻之言,一字不假,王爺不信,只去雍府一查就明白了。」

十四皇子沉吟半晌冷笑道︰「此話果然當真,那雍王府的護衛既窮追不已,又知你夫婦的蹤跡,能派人向你等關說,為什麼不將你夫婦也擒送當地衙門,反而縱令你兩人來京尋我呢?」

別香聞言,不待李飛龍答話,又亢聲道︰「王爺要問這個,氏夫還有大罪在身,王爺如能放過,民婦才敢實說。」

十四皇子臉色一沉道︰「你夫歸竟敢行刺雍王爺,已經罪在不赦,還有什麼大罪?難道還敢造反嗎?」

別香猛然把頭一抬仰面道︰「王爺息怒,容民婦細稟,便知實情了。」

說著又膝行兩步,看著十四皇子。十四皇子因為問了半天話,飛龍夫婦始終伏在地下,所以未曾看清兩人面目,桂香這一抬頭,又近前了些,正好將一張俏臉入眼簾。只見她,雖是一身鄉下打扮,卻嬌艷異常,又滿臉楚楚可憐之色,不由多看了一眼道︰「你且說來,到底是個什麼道理?」

別香淒然道︰「氏夫實因早年陷身綠林,在河南黃河邊上設有水寨,手下也有好幾百人,所以只要逃入河南境,雍府護衛便不敢下手殺人,只有差人前來以利祿相誘。至于此次來京,雍府未能覺察,那是因為我夫婦出其不意,晝伏夜行,才能到此。王爺如不相信,民婦也只有認命了。」

說罷,兩只黑白分明的眼楮里面,似乎要流出淚來,十四皇子沉吟道︰「這話還有幾分道理,那李雲鵬從前也曾說過他系草莽出身,並末瞞我,不過你夫婦功夫較李雲鵬如何呢?」

別香道︰「氏夫功夫本出少林寺鐵樵長老所授,我那二叔三叔,又為氏夫所傳。」

十四皇子看了她一眼道︰「那麼,你的功夫呢?」

別香淒然道︰「民婦因和雍府護衛對敵時,功夫被敵人用劈空掌法打傷破去,如今已成廢人了。」

十四皇子不由道聲可惜,接著又道︰「李雲鵬雖在本府當差,行刺雍王之事卻非我命,此事如果屬實,本藩也難袒護。不過你夫婦既然遠道前來稟告于我,也難揮諸門外,可在本府暫住,等我查出實在再說,但在此刻未奉我命,決不許出此府門-步,否則一經查出,那就別想活命,你夫婦能做到嗎?」

別香道︰「民婦夫妻二人,此番來京,一半為了替兩位叔叔呼冤,一半也為了請王爺庇護,如蒙留在府中稍住,那是求之不得的事,焉敢私自出去?不過,此事關礙太大,一切還望王爺明察才好。」

十四皇子一听,又看了她一眼道︰「既如此說,可暫在我這府里住上幾天,等我派人出去,分別向雍王府,和邢台縣查明,再行听我後命,李雲鵬既在這里當過差,我也決無薄待你夫妻之理。只管放心好了。」

說著,又向那門外侍候的戈什哈道︰「福寧,你去找一找勒總管,先給他夫妻安排一個住的地方,按照本府規矩,每餐送兩份伙食,先支給二十兩銀子,等我查明李雲鵬的事,決定去留,再支月錢薪俸。」

別香連忙一扯李飛龍,又叩頭道︰「民婦夫妻,謝謝王爺恩典。」

說著,從地下爬起來,秋波一轉,又覷了十四皇子一眼,跟著那名戈什哈,雙雙走了出去,才到簾外,遙听那個絡腮胡子道︰「這個女人妖媚是妖媚極了,說話辣也辣極了,她這-番話處處帶有要挾之意,決非善良之輩,王爺還須仔細才好。」

十四皇子道︰「我萬想不到李雲鵬這廝,轉送一個把柄給四阿哥去,如果他真有親供落在人手,倒是一件棘手的事呢!」

又听胡子道︰「這倒不要緊,我們派人行刺,固然可以作為家奴在外妄作妄為,主人並不知情,那李雲鵬已死,只憑他一紙親供便足為憑嗎?再說,他未奉皇上旨意,擅自出京,又敢聲張嗎?還不是大家吃個啞巴虧了。」

別香假作足小難行,還打算再竊听幾句,那戈什哈已在前面催促道︰「李大嫂,您請快些兒吧,天不早咧,勒總管事又多,他要一散值回去,這事可又麻煩咧!」

別香連忙搭訕著道︰「這位爺,您貴姓?這次我們的事多虧了您,把我帶來見王爺,要不然只憑我們當家的,也許一時還說不清呢!」

那戈什哈邊走邊笑道︰「大嫂,您真能干,竟敢在王爺面前這樣回話,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咧。我叫福寧,排行第三,人家都叫我福三爺,以後您兩位要找我。只一問福寧福三爺,就行了。」

李飛龍聞言先向桂香使一個眼色,然後道︰「福三爺,謝謝你,這真成全不少,我這賤內不懂規矩,竟敢在王爺面前放肆,還望美言一二才好。」

埃寧笑道︰「李大爺,您不知道,咱們王爺年紀雖輕,人卻精明異常,什麼也瞞他不得,不過做人也非常仁厚,更十分通情達理,別看大嫂說話太露鋒芒,這倒正對他的胃口,也許就因此把您兩位留下亦未可知。」

說著,已經出了西花廳的院落,走進通達前進的一條火巷,桂香笑道︰「福三爺,我哪敢在王爺面前放肆?適才也是情急咧,所以只有直話直說,您要因為這個說我能干,那可把我真冤透了。真能干的人,能這樣信口胡說,一點顧忌沒有嗎?如今我想起來還後悔呢,不過我們當家的又是一個老實人,這麼要緊的話,不說又怎麼行呢?那位跟王爺下棋的是誰,您知道嗎?」

埃寧道︰「他是咱們王爺的老師,姓程叫程子雲。」

別香笑道︰「王爺還有老師?那是教什麼的?別是教下棋罷?」

埃寧正色道︰「人家是有名的才子,平常都自比諸葛亮一流人物,咱們王爺特別花了重金禮聘來的。不用說文才兵法,都是闔府的頂兒尖兒,便是那點拳棍劍法也了不起。大嫂也許不知道,您小叔李雲鵬李三爺就很知道此人的厲害了。」

李飛龍忙道︰「那麼,我三弟跟他總有點交情了。」

埃寧鼻子內哼了一聲道︰「這位程師爺,王爺是老大,他就是老二,跟誰能有交情,我說您那三爺能知道他,是他那條命就送在這位程師爺手里,並不是跟他有交情。您賢夫婦既來了,以後對他還得小心一點,要不然,這位可不好對付。」

別香聞言連忙覷著福寧一笑道︰「福三爺,咱們真算有緣,要不然我夫妻還錯拿他當好人咧。您真是一個好人,一見面就拿咱們當知己朋友看待,除非是您,誰肯這樣一點避忌沒有,把利害全告訴咱們呢?不過這一次咱們兩口子到這兒來,什麼都沒有帶,只好容圖後報咧。」

說著又笑道︰「但不知咱們三爺為什麼會把命送在那位程師爺手里,您能告訴我一點嗎?」

埃寧回頭看了一下,要說又把話咽了下去。桂香見狀,連忙趕上一步,把一只粉妝玉琢的耳朵,送到福寧嘴邊去,幾乎要耳鬢廝磨起來,一面笑道︰「您別害怕,咱們是法不傳六耳,只您對我說了,要不能告訴人,連咱們當家的,他也別想知道。」

埃寧被那脂香媚態,直薰得真連自已是老幾全忘了,忙低聲道︰「大嫂,您不知道,那回李三爺到邯鄲-帶去探訊雍王爺的行動,雖然是奉了王爺之命,可是咱們王爺並沒教他行刺。後來便是這程師爺出的主意,他說現在萬歲爺面前能被看重的,只有咱們王爺和雍王爺,要是沒有雍王爺,咱們王爺將來也許就可以穩登大寶,落得趁雍王爺私自出京,把他干掉,誰也不能說是咱們王爺的主使。依咱們王爺還不肯,說是雍王爺和他是同母弟兄,如果這樣做,傳出去要被天下後世唾罵。這位胎里壞的程師爺卻說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又說那雍王爺如登了大寶,咱們王爺便休想活命,左比右方,才把咱們王爺心眼兒說活了,吩咐李三爺相機行事。如果事情成功,日後有個大大的封賞不算,此刻就可以先拿幾千銀子,這一來李三爺也才答應,只要有機可乘,即便下手,我雖不知李三爺是怎麼死的,可是前半截的事我都明白,大嫂您瞧,您那三爺的一條命不就全送在他手上嗎?」

埃寧因為桂香邊走邊偎著,差不多嬌軀全傍著自己,一個玉頰又幾乎貼近嘴上,恨不能把所有的話,全搜出來告訴她才好,只礙著一個李飛龍在旁,要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偏桂香也不知是有意是無意,腳下忽然一絆,身子一側,兩頰擦了一下,隨即挫將下去,一把搭著福寧肩頭,听聲「啊哎」蹺起一只鳳頭鞋兒,一手捻著,一面笑道︰「您這話當真嗎?我真有點不相信呢,王爺和程師爺對我那小叔說的話,您怎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呢?」

埃寧猛然一驚一蕩,又有點飄飄的,不由發急道︰「大嫂,我要是騙您,就不是他媽的人揍的,您不知道,我在這府里當差已經有好多年啊,我那房下還是王爺的針線上人,所以王爺有話對咱們也不避忌。去年秋天,府里有一個皇糧莊頭出缺,那是一個不動手一年有幾千銀子出息的肥缺,王爺已經答應給我,誰知那胎里壞,竟在王爺面前說,府里少不了我這樣個人,如果放了出去,人手便感不夠,竟硬生生的把那個缺,給了伺候他的小廝,丁雙喜的哥哥丁壽,我的一場歡喜,算是全給他這幾句話給斷送了。所以從那回起,我便留上了神。李三爺在這府里的時候,咱們彼此都很不錯,他人又爽直,奉命以後,原曾和我商量過,我也曾勸過他,不要過份的走險路,無如他被那幾千銀子的賞銀和事後的封賞迷住了,這才落得個把命送了,王爺還不能認帳,您瞧這冤不冤枉。」

別香聞言又嬌笑道︰「哎呀,我真失敬呢,原來您跟我三叔是朋友,那更不是外人了,以後還望多多提攜點拔才好。」

埃寧笑了一笑道︰「這一來您可相信我了。」

說著,兩人仍舊耳鬢廝磨向前走著,李飛龍跟在後面,只急得不斷的干咳著,又向桂香不住價擠眉弄眼的,偏桂香好像一無所知一樣,只看了他一眼道︰「你一路上風霜受多咧,老咳嗽病又發了,過兩天還得吃上兩劑 ,發散發散才好,」

那福寧此時已被桂香播弄的神魂顛倒,竟也插言道︰「對咧,咱們這府門外,左邊就有個好大夫,趕明兒個,等王爺把事弄明白,李大爺就可以去瞧瞧,只要一提我福三爺包管他封脈不收,還要送上一兩服好藥。」

說罷一笑,只把個李飛龍氣得半死,又不好說什麼,只有干瞪眼跟在後面,又走了一段路,忽听那福寧猛然說道︰「啊哎,我真糊涂咧,怎麼把路走錯了。這是到上房去的路,要尋勒總管早該轉彎咧!」

別香不由抿嘴一笑,李飛龍正待說什麼,福寧已經掉轉身向回頭走,猛可的一抬頭,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瘦高條子迎面走來,忙道︰「好了,勒總管來咧,這兩位是李雲鵬的大哥李飛龍李大爺和大嫂,適才已經見過王爺,王爺教我來對您說,替他兩位在府內先安排兩間屋子,先結李大爺二十兩銀子,每天吩咐廚房里,按照府里規矩,每位送上一份伙食,等王爺後命再支月錢薪俸。」

說著又和勒總管附耳說了幾句。勒總管看了李飛龍夫妻一眼道︰「既是李雲鵬已死,你又這等義氣,大家都是朋友,我焉有不幫忙之理。現在那西花廳後面,就有三間南屋空著,那原是李雲鵬和另外兩個護院把式住的地方,自李雲鵬走的,那兩個把式也奉命到嵩山有事,現在尚未回來,你領他兩個去就是咧。至于銀子,我馬上派人送去,伙食也派人去知照廚房從今晚送起,其余還有事嗎;」

埃寧笑道︰「如此我先替李雲鵬和他兩位謝謝總管。不過,天已快黑呢!李大嫂又是一個女人,李大哥也染著咳嗽毛病,您還得吩咐多賞給一份燭炭,鋪蓋也得厚一點。」

勒總管眉頭一皺道︰「福三爺,你真想得周到。好啦,停一會我一定吩咐下去,還有別的嗎?」

埃寧又賠笑道︰「不是我想得周到,那是看在死的朋友份上不能不盡一分人心,你就多原諒吧。」

李飛龍兩人也連聲道謝仍折回西花廳去,桂香一看,那座屋子就在西花廳後面,自成一個小小院落,雖然陳設簡陋卻頗潔淨。

埃寧又喚來看管打掃那座院落的小廝小來順兒道︰「這兩位是李雲鵬李三爺的哥嫂,王爺已經吩咐勒總管,教住在此地,你可得好好伺候。如敢淘氣不服使喚,我非搗你皮不可。」

那小廝把舌頭一伸道︰「李三爺呢,怎麼不見回來?他哥嫂到來了。」

埃寧沉著臉道︰「這個你管不著,還不快去把那東房間收拾好,拿茶水伺候。」

那小廝,撅著嘴自去打掃房間預備茶水。桂香又向福寧福了一福道︰「天色不早呢?今天累你上上下下跑了這許多路,又幫我倆口子不少忙,實在感激得很,咱們不說客套話,你望後瞧,我總有一份人心。」

說罷又笑道︰「這里不敢再勞駕呢,你請萬安吧,咱們是明兒再見好嗎?」

依著福寧本想再聊一會兒再走,無如人家已經下起逐客令來,只好笑道︰「對,對,你和李大哥,也該歇一會呢,我這也就走啦,如果缺個什麼,要個什麼,你只管教那小來順兒去尋我。」

說著,起身告辭而去。李飛龍等人走遠,那小來順兒又出去取茶水,四顧無人,不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你怎麼對這個家伙也耍起這一套功夫來,這不太以教人難受嗎?」

別香向西邊房內張了一下冷笑著低聲道︰「你忘了嗎?咱們是干什麼來的,要不這麼一來,這小子肯像孫子一樣的听話,教干什麼就干什麼,教說什麼就說什麼嗎?」

李飛龍把舌頭一伸頭一縮,肩膀聳了一聳道︰「干什麼來的,我當然知道,可是你假如再進一步,我還有臉見人嗎?」

別香臉上一紅道︰「啐,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憑這小子我還能有個再進一步嗎?對不起,到此已經為止咧。你放心,我只在他鼻子上沫點糖,讓他好听話跑腿,還真能容他近身嗎?」

接著又道︰「只憑這一點點小殷勤,我要讓那渾小子佔了便宜去,還能算是玉面仙狐,那便成了窯姐兒咧!」

李飛龍又噓了一口氣搖頭道︰「當著我你竟來這一套,便不讓那小子真佔便宜,我也有點那個,以後能免還是請免了吧,要不然,背著我一點也好。」

別香冷笑道︰「那個,還這個呢,我不都是為了你,能這樣嗎?你……」

正說著,遙聞院落門外已經有了足音,又連忙把話咽住,再看時,卻是那小來順兒,一手提著一個大水壺,一手托著一個木盤,盤中放著兩杯茶,肩上還搭著一條手巾,活像一個俏皮小二,從外面走進來,看著桂香笑道︰「大嫂兒,你是什麼時候到這京城里來的,依我看,咱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是年那邊到京的嗎?」

別香不由一怔,忙道︰「我們正是年那邊來的,雖然到京才只一個月不到,從年頭帶年尾已經二年,要不為貪看這北京城里的年景,我還不趕著來呢!」

小來順兒听了又笑道;「如此說來,咱們都不是外人啦,我就為過年才買了一件東西,你瞧好不好?」

說著,放下手中東西,撩起短襖,取出一塊玉佩來道︰「你瞧,就是這個。」

李飛龍乍听兩人說話,不禁如墜五里霧中,有點模不著頭腦,一見小來順兒現出玉佩,才猜到幾分。桂香已經笑道︰「原來是這個,我也買了一個,咱們比一比好嗎?」

說著也掏出一塊玉佩,說道︰「原來我這塊比你要大得多,你這一塊,還比不上你李大叔呢!」

李飛龍聞言,忙也取出自己的玉佩,小來順兒一看,連忙將自己的玉佩收起來,-面去將院落門閂上,伏地叩頭道︰「小人奉年二爺之命,在此听候李大女乃女乃差遣,你有信物和一切東西要送給二爺,只管交給我,包管不會誤事。」

別香伸手扶起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不必客氣,不過如泄漏半點消息,年二爺自會派人收拾你的,知道嗎?」

小來順兒道︰「小人知道,你有事請吩咐吧?」

別香道︰「這府里的人,你都熟識嗎?」

小來順兒道︰「小人從十三歲就在這府里當差,如今已經五年呢,任憑是誰都認識,只不過在王爺面前沒法講話,有些地方也進不去,你要打听誰呢?」

別香道︰「那程師爺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知道嗎?」

小來順兒道︰「他是王爺特為聘來的老師,現在府中掌著大權,王爺什麼事全喜歡听他的,只是人緣不太好,除了王爺之外誰也不喜歡他。」

別香又道︰「那福寧呢?」

小來順兒道︰「他是一直伺候王爺的,平日王爺很喜歡他,不過他和程師爺暗中卻有別扭。」

別香又沉吟半晌道︰「我停一會,打算寫一封信給年二爺,你今晚能送到嗎?」

小來順兒道︰「只你有信,小人隨時都可送到。」

李飛龍見那小來順兒口齒非常清楚,人也伶俐,不禁笑道︰「你怎麼會認得年二爺,又怎麼知道我們到這府里來?」

小來順兒笑而不答,桂香瞪了飛龍一眼沉著臉道︰「這是不許問的,你就問他也不敢回答你,虧你還是他的頂頭上司,你怎麼連這一點全不知道。」

小來順兒笑道︰「大女乃女乃說得是,小人就有三個腦袋也不敢信口胡說。」

別香把手-揮,小來順兒這才將茶奉上,一面去收拾房間。

李飛龍等小來順兒走後,悄聲向桂香道︰「這年二爺好厲害,我真想不到這小廝也是我們一路。要不是他自己說明,又取出那玉佩來,我還睡在鼓里呢。你們才一見面說的話,真比經典還難懂,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別香臉色又是一沉道︰「這有什麼稀奇,也值得大驚小敝的。老實說,這北京城里,什麼地方沒有他的人,豈止一個小廝。我們什麼時候從客棧里出來,在什麼地方吃小陛子,什麼時候到此地,到此地以後的情形,人家早知道呢!你以後只安份守己,做事多巴結一點,卻少開口,尤其對于自己人少問長問短,要不然,我可顧不了你。」

李飛龍又踫了一鼻子灰,連忙閉上嘴,取餅桌上的茶呷著,半晌不語,不一會,小來順兒已將房間收拾好,又取來應用東西,等一切停當之後,方請桂香飛龍到房里去。桂香一看天色,隨即向飛龍道︰「方才我已得到好多重要的消息,你快替我寫一封信給年二爺……」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手巾包,又從手巾包中,取出一枝眉筆,一方小小的眉硯,一錠小墨,和一疊極薄的棉紙來,放在桌上。李飛龍道︰「這信怎麼寫法呢?」

別香道︰「不用上下款,你只寫明事情我們已經打听清楚,十四王爺派李雲鵬行刺是一位程子雲程師爺所使。再告訴他,此人在十四王爺面前,言听計從。我們來了,提到行刺的事,十四王爺很驚慌,現在已經將我們暫時留在府里,如何處置要等向雍王府邢台縣調查明白,再為決定。那程師爺卻很不在乎,他說王爺私自出京,也是犯法的,料定雍王爺決不敢聲張,這樣寫就行了。」

李飛龍不由一皺眉頭道︰「這樣沒頭沒尾的信,成個什麼格式,真能這樣寫嗎?」

別香嗔道︰「方才我已說過,教你不用問,怎麼又問起來?」

飛龍無奈,只得依她的話寫了。桂香又令念一遍,等听完之後,將那張棉紙反過來,搓成紙捻,又將紙捻結成一個同心結,在結上,涂上些黑墨,喚來小來順兒道︰「這是一封極其要緊的信,須在今晚送給年二爺,你趕快給送去,取一件信物回來,不可誤事。」

小來順兒答應一聲,接過那紙捻結的同心結,向懷里一塞,一面笑道︰「您萬安,只您限什麼時候,我決在什麼時候送到,取回執信物前來回話。」

說罷徑去,桂香仍將各物收好,李飛龍見她一切做作非常惶惑,要問又不敢,少時,廚房已將飯食送來,夫婦二人用飯之後,勒總管也差人將二十兩銀子送來,直到上燈時分,小來順兒才一路笑著,走到房中,呈上一顆鐵蓮子,悄聲道︰「二爺對大女乃女乃很是夸獎,教你再將程師爺的來歷和在這府中的詳情,慢慢的探報。」

別香只把頭一點,說聲︰「知道了。」收起那粒鐵蓮子,並不再問什麼,小來順兒也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清早,飛龍夫婦方才用過早點,那福寧忽然踅來笑道︰「賢夫婦在此地還住得慣嗎?」

接著又低聲道︰「那胎里壞程師爺,對您兩位很是疑惑,已經派出人去向雍王府暗中查訪去了,說不定,還要來盤問,您兩位可得留神,這家伙專一無事生非,慣冒壞水可不好斗。」

別香先笑了一笑,接著忽然道︰「福三爺您請坐,謝謝您的關切,不過真金不怕火,隨他怎樣查訪去。我們說的話,一句也沒有虛假,這倒怕不了他。再說,我們當家的親弟兄三人,為了王爺的事,已經死了兩個,還在乎再饒上一個嗎?他要是真在我們倆口子身上打算缺德,那我們也只好拼呢!」

埃寧失驚道︰「大嫂,您話不是這等說法,這家伙在咱們王爺面前向來是說一不二的,又有一身好功夫,咱們斗勢斗力都不是人家對手,好鞋不踹臭狗屎,你還是先忍著些兒,等有一天,那家伙在王爺面前黑下來再說不好嗎?」

別香道︰「我可不是自不量力,敢拿雞蛋硬去和石頭踫,實在也是急了。您請想,我們一家為了王爺已經死了兩個人,便我自己也帶了重傷,好容易才從河南逃到北京來,實指望王爺能代為做主,誰知偏偏又遇上這樣一個人從中作梗,能不情急拼命嗎?」

李飛龍也道︰「我實實在在是因為我兩個兄弟,都死在雍王護衛之手,才打算也把這一腔子熱血賣給十四王爺,真想不到趕進京來,又遭逢到這個混蛋,倒反落了嫌疑,這個世界還有好人過的日子嗎?」

埃寧連忙雙手齊搖道︰「您兩位說話輕些,說不定那家伙走來,立刻就是亂子。」

說著又走近桂香一步低聲道︰「大嫂您別著急,我再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咱們王爺雖然對他向來是言听計從,偏這一次沒全听他的話,要依著他早先把你兩位先看管起來呢!王爺也就是為你兩位小叔,全因為王爺的事把命送了,所以不忍那麼做,只你兩位說的全是實實在在的話,一經打听明白,不但李大爺要重用,便您大嫂也非好好看待不可,這是王爺今早親口對我說的。」

說罷,又把腦袋伸到桂香面前去,眯著一雙眼楮笑道︰「任憑他再厲害些,我總是王爺面前的老人,多少還可以替賢夫婦說上兩句好話,您別著急,大家心里明白就行咧。」

別香聞言,瞼色一轉倏然覷著福寧又媚笑道︰「福三爺,謝謝您,幸虧有您這樣一個好人幫著我們在王爺面前講話,要不然,我那兩位叔叔不嫌死得太冤嗎?從今以後,咱們倆口子,只有全仗您這貴人扶持咧!」

一面取餅一個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幾上道︰「福三爺您請坐用茶。」

埃寧一面坐下喝著茶一面看著桂香。只見她雖然仍是鄉下打扮,但曉妝初過,卻分外明艷照人,一手扶著茶幾,笑盈盈的站在面前,那雙妙目,便似在和自己說話一般,不由又被播弄得心癢難搔,搭訕著也笑道︰「大嫂您不知道,我向來就是這個慣打抱不平的脾氣,其實我跟您才認識不到一天,又非親非故,只不過和您三叔同事,可是我就見不得這種專冒壞水的人。所以他越是打算欺侮您,我就非跟他干上不可!」

李飛龍不禁把手一拍道︰「福三爺,您這樣才夠說得上是一尊人物,我這兒先謝謝您。我李飛龍此刻不敢說什麼,將來必有一份人心。」

埃寧正色道︰「李大爺,您這話可不對,咱福寧向來雖不是施恩不望報的英雄豪杰,可決不是望您報答什麼。」

別香笑道︰「福三爺,您的話也不是這麼說,雖然您是大英雄,真君子,施恩不望報,可是您請想,咱們非親非故,您這樣對我們,能知恩不報嗎?」

說罷眼波微動道︰「您望後瞧吧,不用說咱們當家的對您這一番照顧決忘不了。便是我,雖然是-個鄉下女人、多少也有一份人心,要不然,豈不教好人寒心嗎!」

這幾句話雖然說得落落大方,但眉目之間,卻帶著十分神秘,福寧不由心花怒放道︰「大嫂,您真不愧是個女中丈夫,不用說別的,只憑這兩句話,我就為您倆口子多擔點不是也值得。從今之後,咱們誰也不用客氣,都和自己人一樣,再客氣便是見外咧!」

說罷又笑道︰「您這兒還要什麼不要,如果缺什麼只管說,別的不敢說,在這府里這點小面子我還有。」

別香正笑說︰「我們什麼也不缺,這樣就很好了。」

猛听院落門外,有人高叫道︰「喂,小來順兒,河南來的那位李大爺和李大嫂起來沒有,要是已經起來,你給我說一聲,就說俺程子雲,看望他夫婦來了。」

埃寧不由一哆嗦,連忙站起來迎著道︰「程師爺,您早,小來順兒沒有在這里,他夫婦已經起來咧,您請進吧!」

別香一看,昨日所見的那位程師爺已經走進來,一臉絡腮胡子之外,又多戴上了一付大玳瑁框子墨晶眼鏡,身上穿著一件二藍寧緞長袍,外罩玄色八團花緞馬褂,足下一雙雙挖兩道雲的鞋子。最別致的,是手中挾著一根朱紅漆的短旱煙袋,上面還墜著一個紫綢子的小荷包,一邊走著一邊吸著煙,噴出一個一個的藍煙圈兒,一看迎出來的福寧,不由笑道︰「咦!真是莫道人行早,還有早人行,俺來得已經早了,怎麼你福三爺也來咧!」

埃寧連忙請了一個安道︰「回程師爺的話,奴才是因為奉了王爺之命來看看他夫婦兩個,怕的是他們新來乍到缺個什麼,好隨時教人送來。」

說著又請了一個安道;「您請進,奴才這就去咧?」

那程子雲只鼻子里哼了一聲,把頭略點,又踱著方步向屋里走著。李飛龍一見來人勢派不小,連忙也迎出來道︰「程師爺您早,小人李飛龍叩見。」

說罷便待叩頭下去,程子雲一把扶著道︰「李大爺,您不必行此大禮,俺早巳聞得河南李氏三雄的大名咧,尊嫂更是江湖上有名人物,所以特為前來拜訪,如是客氣,便是見外了。」

說著昂然直入,就屋內東邊上首椅子上坐下來。桂香也上前福了兩福道︰「程師爺,昨天咱們是新來乍到,有眼不識泰山,多多失禮,您是大人不計小事,還請原諒。」

那程子雲一面笑說︰「大嫂,您太客氣咧,俺雖然在此地處館,並非現職官員,您要真這麼一說,以後俺便不好親近呢!」

說著左手擎著煙袋,右手把那副大墨晶眼鏡向上一提,仔細端詳了桂香一下,哈哈大笑道︰「您真不枉人稱玉面仙狐,俺想不到江湖路上竟有這等出色人物。」

別香不由一怔,忙道︰「您怎麼把那江湖匪號信以為真起來。老實說,這並不是一個什麼正經外號,暗含著把人罵苦咧,您這麼一說,不更教我無地容身嗎?」

程子雲也不開口,只看著桂香,笑了一笑,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從鼻孔里冒出一大片煙雲來,向李飛龍道︰「李大爺,您那兩位兄弟,是真的已經死在雍王府里的護衛之手嗎?」

李飛龍躬身道︰「小人的兩個兄弟確因奉命行刺雍王爺,死在護衛之手。」

程子雲放下煙袋,磕著煙灰,一面又裝上一袋煙,一面笑道︰「那李雲鵬死在何人之手,你知道嗎?」

李飛龍道︰「他因在邢台縣客棧里,下手行刺雍王爺,被護衛馬天雄用劈空掌打中擒住,傷重不治而死。」

程子雲取出紙媒火鐮取著火一面又問道︰「你那二弟呢?」

別香插口道︰「我那二叔李如虎是在路上行刺,被另外一個不知姓名的護衛用暗器打死的。」

程子雲掉轉頭道︰「那麼,大嫂您受傷又在何地,被何人打傷呢?」

別香道︰「我因和二叔一齊截路動手,被一年輕護衛用擒拿手點中的。當時雖未喪命,但是一身功夫全被破了,如今已經成了廢人咧。」

程子雲笑道︰「這就奇咧,以你一家而論,李氏三雄固然是名馳南北的人物,大嫂的暗器刀法更是超人一等,那雍王府的護衛俺也知道,向來並無出色人材,怎一下就會三雄喪二,連你也被破去功夫,打成殘廢呢?」

別香聞言冷笑道︰「我一家四人算得什麼。那嵩山畢五總算是少林門中的杰出能手了。不也被雍王爺手下護衛在興隆集給打跑了嗎?」

程子雲點頭道︰「難怪那畢五上次歸來便意氣消沉,一蹶不振,向王爺告假回去,俺還疑他托詞遭敗另有原因,照大嫂這麼一說,竟是真的了。以俺想來,大約雍王此番私自出京,又結納了好多江湖亡命,大嫂知道,除了那馬天雄之外還有何人嗎?」

別香笑了一笑道︰「人可多著呢?單只和我動手的那個少年護衛,年紀雖輕,功夫就很精純,說不定就是新出道的內家能手。老實說不但我們甘拜下風,便是再比我們高的前輩人物,也未必便是對手!」

程子雲听罷,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那也未見得便是雍邸護衛,也許是沿途結識的能手亦未可知。俺近聞得雍邸近來已與湖廣巡撫年遐齡結親,那年遐齡的次子羹堯便是江南大俠顧肯堂的門生,不但已得內家真傳,而且眼皮最雜,的確是孟嘗信陵一流人物。你中途所遇,也許便是此人,但不知那馬天雄又是何人?既能精于劈空掌法,料也武當-派,那就無怪你們遭敗,畢五遁跡了。」

說罷哈哈大笑道︰「幾時有暇我倒要會一會這兩個人,看看到底是兩個什麼角色?」

李飛龍聞言不由一怔,心中忐忑不已,桂香轉又笑道︰「您這話不對吧?那年羹堯既是湖廣巡撫的少爺,吃喝玩樂還忙不過來,哪會練成那一身驚人本領,我決不是敗在人家手里,便把對方抬得老高來替自己遮羞,那少年委實是個罕見的能手,不用說劍法神妙,便是內功潛力也著實驚人呢!」

程子雲笑道︰「他使的是寶劍嗎?那更是姓年的小子無疑了。」

說罷又吸著煙看著桂香道︰「咱們且別談這個,現在俺還有話要問您兩位,此番大遠的跑到北京城里來,投奔咱們王爺,到底是為了什麼?是打算報仇還是求官呢?」

別香笑了一笑道︰「您再聖明不過,咱們還能瞞您嗎?老實說,此番來的意思,仇固然要請王爺代報,想替我們當家的弄一份差事也是實情,您就多成全吧。」

程子雲點頭道︰「如果只要想弄一份差事,那倒容易,假如說要報仇就難了。」

李飛龍忙道︰「為什麼呢?難道我那兩個兄弟,就算白死嗎?」

程子雲道︰「李大爺,您別著急,俺一說您也許就明白了。第一,您兩位只知道一個馬天雄連另一個凶手的姓名全不清楚,這能找誰去。再說,即使打听出來是誰,你們跑去行刺,這話王爺能對雍王爺說嗎?果真把這件事敞開來,便是王爺也無法可以善後,弄到末了,有司衙門誰敢得罪哪一位王爺,吃虧的還不是您兩位?」

別香道︰「那麼依程爺之見呢?」

程子雲笑道︰「您要問俺嗎?依俺之見,死的已經死咧,您兩位就是把那凶手千刀萬剮,也不過泄恨而已。死者固然不能復活,活的也未必有什麼好處。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反正那死鬼又不會在後面催著,與其殺人不落兩把血,倒不如干脆請王爺先給李大爺一份差事,以後再說。就算是他二人為了王爺的事把命賣了,讓他哥哥弄到一個前程,也就算沒有白死。您大嫂雖然把功夫破了,正好安閑坐著享幾年福,不也值得嗎?」

別香冷笑道︰「說來說去,原來程爺您是來為我們說合的,這倒得先謝謝您。但不知王爺能賞我們當家的一份什麼差事呢?」

程子雲猛然把煙袋一放道︰「大嫂您這可不對,俺今天來拜訪您夫婦,是為了想交李大爺這個朋友,憑俺可夠不上替王爺向您說合。您要這麼想,那可不是意思,俺只好告辭咧!」

李飛龍正待說什麼,桂香已經笑道︰「哎呀,程爺您怎麼火氣這麼大,憑我一個江湖娘兒見過什麼世面,就不行說錯一兩句話麼?您要是真動氣那可犯不著呢!我不過不放心問一問吧,難道還真敢挾制王爺不成,再說還有您呢?」

說著又福了兩福道︰「您就多多原諒我這拙舌笨腮吧!」

程子雲左手把著煙袋,右手一捋胡子道︰「其實就說明了也無妨,不過大嫂如果想得太左了,以為王爺怕事,讓我來說合,那就大錯特錯了。老實說,他連雍王爺全不放在眼楮里,除皇上而外,就是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又敢怎樣,慢說大嫂您,不過一個江湖人物。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您那小叔李雲鵬到底在這府里當過差,既來了,決無置之不問之理,所以這才打算,請李大爺在本府暫充一名教習,雖然不比護衛有個官餃,可是這是用關書聘請的,和我們一樣,處于客卿地位,比起材官戈什哈那就清高多了。要說到薪俸,王爺已經和我說過,按月可以支四十兩銀子,一待有功再為升賞,這您總願意了吧?」

李飛龍忙道︰「小人夫婦此次進京,實在是為了替兩弟報仇,和求王爺開恩庇護一二,怎麼敢有絲毫挾制王爺的意思。能蒙王爺和您程師爺如此成全抬舉,已經感激不盡了,焉有不願之理。」

程子雲又笑道︰「您李大爺俺知道是個老實人,大嫂也許就不是這樣想法呢?」

別香也笑道︰「程師爺,您怎麼老是這麼說,我就再錯些,到底是女人,您就一點不肯原諒,難道還真跟咱們娘兒們一般見識嗎?」

程子雲哈哈大笑道︰「俺如不能原諒您,只憑昨天對王爺說話那樣放肆,早不客氣呢!還能這樣嗎?」

別香妙目一轉笑道︰「既如此說,我早在您包容之中咧,還再提做什麼?我夫妻以後還望您多照應呢?」

程子雲道︰「照應的話那是說不上,不過俺就住在前面花廳里,以後也許要常來向兩位請教倒是真的,大嫂不討厭俺嗎?」

別香又看了他一眼道︰「您是貴人,我們請還請不來,豈有討厭的道理。真要如果閑下來,只管請到這兒來坐坐,別的不敢說,我多少還能做幾樣菜,趕明兒個,就買一副風爐和鍋子來,請您先嘗嘗我的手藝。您如好一盅,我還會配制一種琥珀回春酒,功能益氣提神,便多飲也不致傷人,也不妨一試。」

程子雲叼著短煙袋,猛然把大拇指一豎道︰「好,大嫂,您真是多才多藝,俺改天一定是要來叨擾的。」

說罷,一看屋外日影道︰「對不起,俺還有點事,要先走咧!」

只略一頷首,便起身而去。李飛龍送到院門外回到屋中,把頭連搖道︰「此人太厲害了,你為什麼說話老是想挾制人,人家可不吃這一套,再說下去,也許就翻呢!」

別香悄聲道︰「你知道什麼,一上來不這麼一下,那家伙更要疑惑呢?不過以後便又須換一套手法了。」

李飛龍也悄聲道︰「我只擔心他們派人到雍王府一打听,知道咱們是從那邊來的就糟了。」

別香搖頭道︰「這倒不要緊,在咱們沒有來之前,年二爺早布置了。他不打听還好,只一打听,咱們在這兒便要更安穩咧。」

李飛龍道︰「但願如此才好,要不然咱們兩人可一個不用打算回去咧!」

別香微嗔著低聲道︰「要干這個就別怕,怕就別干,你放心,全有我呢!我要讓他漏了眼也不算是玉面仙狐!」

李飛龍只有點頭唯唯的份兒,一直到中飯以後,福寧又悄悄的踅進來道︰「我走以後那個胎里壞說什麼沒有?」

別香淒然道︰「他像審囚犯也似的審問了我們一陣,一會兒說要對我們不客氣,一會兒又說要給我們當家的一個教習當,威風氣派全比王爺還大,說了好半會才出去。」

說著,又長嘆一聲道︰「我真懊悔,這一道北京不應該來,明明好心好意,倒弄出是非來咧!」

埃寧道︰「大嫂,您別理他,如今不怕他呢!適才王爺分兩起派到雍王府打听的人全回來咧,不但您兩位說的話一點沒錯,那打死您三弟雲鵬的馬天雄,也的確是雍王府的四品護衛,人已來京呢。據說人家確實有一手,功夫真不錯。您說的那位年青人雖未打听出是誰來,但是雍王府今天到的人很多,也許有他在內亦未可知。如今王爺對您賢夫婦已經全相信,那家伙就再冒壞水也沒有用呢。」

說著,又笑道︰「我就怕大嫂心中不安,所以一得信,就先來告訴您,從此請萬安吧。」

別香聞言,謝了又謝,李飛龍也拱手為禮道︰「福三爺,您這人真夠朋友,我李飛龍感激極了。」

別香又把雙蛾一鎖道︰「不過,那位程師爺已經說過,以後每天要到這兒來呢!我真伺候不了,不伺候又不好,該怎麼辦呢?」

埃寧不禁默然半晌道︰「這倒是一件難事,您要讓他不來,除非王爺有話才行,除此以外,誰也無法,那只有過些時再說了。」

李飛龍道;「本來人家是這府里的師爺,咱們有什麼法子,能擋著他不來,只小心對付就是了。福三爺,雖在這府里,就在王爺面前再有權些,也犯不著亂得罪人呀!」

埃寧道︰「我倒不是怕得罪他,不過假如他只來坐坐,問上幾句話,咱們又憑什麼能不讓他來咧!」

別香看著他媚笑道︰「那麼您也願意讓他每天來坐坐了?」

埃寧把頭連搖道︰「不是我願意他來,不過他在王爺面前確實能說兩句話,如果真的假公濟私,來說說問問,那我又能說什麼呢?」

別香也笑了一笑道︰「哎呀,福三爺您誤會了,我就再不通情些,焉能讓您為了我們的事為難嗎?所以說這話,也不過為的是日後他如常來,免得您看了不顧眼反而見怪吧。既您如此說,我夫妻只有遵命了。」

埃寧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咱們是無話不談,不過,這家伙很不得人緣,又最喜歡佔娘兒們的便宜,大嫂您也得當心一點。」

說著,又看了李飛龍一眼道︰「有些話我也不便說,這家伙可真不是人揍出來的。老實說,我要不因王爺太相信他,早已想法子教他回老家去啃窩窩頭咧。」

李飛龍聞言,不禁也看了桂香一眼道︰「福三爺人家真夠朋友,既是這等人,咱們便非得當心不可咧!」

別香只當沒有听見,轉向福寧道︰「這家伙既然這樣不得人緣,王爺為什麼會相信他呢?」

埃寧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是前世的緣法,那有什麼法子,如今他是保養得肥肥的也像個人咧!您沒有看見他初來時的樣兒,那可真笑得死人,不用說別的,單那一身打扮就夠瞧的。」

別香笑道︰「什麼打扮,能夠瞧的也算不錯呢?」

埃寧道︰「您要問這個嗎?他頭上戴的是一項開花帽,身上穿的一件夾袍子,至少有十七八個窟窿,下面的一條套褲,破爛不算只齊得小腿,兩只鞋是個鴛鴦配,一只雙梁,一只兩套雲子。您瞧,夠瞧的不夠瞧的?」

別香笑得格格的道︰「您真缺德,他竟敢這樣來見王爺嗎?」

埃寧又哼了一聲道︰「人家是有名的大名士,有什麼不敢。王爺見了不但不笑他,還說真名士本不修邊幅呢?」

李飛龍不禁睜大了眼楮道︰「福三爺,您不是說過,這位程師爺是王爺用重金禮聘得來的嗎?既然是重金禮聘的,那筆聘金到哪里去了,怎麼不把衣履稍為修飾一下就來呢?」

埃寧笑道︰「李大爺,難怪您不相信,不過我可一點沒說謊,王爺單送到他老家曹州去就是一千銀子做安家費,五百銀子路費。據去的人說,他並沒老婆,本人又住在祠堂內,並無家可安,那一千銀子只用十多天便完啦。」

別香道︰「大概他是一個寒士出身,欠債太多,全還了債咧!」

埃寧冷笑道︰「他欠的債倒是不少,可是一個小錢也沒有還,全孝敬了當地的破鞋娘兒們咧。便那五百銀子,哪夠他一路嫖到北京,連那去的人都幾乎鬧得三餐不飽,吃盡當光才能回來,他能不窮得那樣兒嗎?」

別香道︰「這種人哪有什麼成就,怎麼王爺偏喜歡他呢?」

埃寧道︰「一來他文武兩途確實都有一手,府里好幾位都說他是一位大名士,二來他一見面,便向咱們王爺上了個興王三策,恰好搔著了王爺的癢處,第二天又露了一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所以王爺才把他賞識定了,不管誰說壞話都沒用,他自己也便臭美起來咧。」

李飛龍道︰「就再有天大的本領,憑這份德行也是一個無賴,這種人還有什麼好相與的,王爺也就未免太相信他了。」

埃寧道︰「嚇,無賴,這也算無賴嗎?他無賴的事情可多著呢?就在上一個月里,他不知在哪里喝得醉醺醺的回來,卻好一個洗衣服做粗活的丫頭,到他房里去送衣服,他竟打算按著人家,嚇得人家連聲大叫起來,他才放開手,還掉了兩句文說︰‘我自李藥師-流人物,卿奈何不能為紅拂乎?’後來王爺知道此事,不但沒有怪他,反而願意倒陪妝奩把那個丫頭送他,誰知他轉不收,哈哈大笑說︰‘那是我醉後偶爾游戲,怎樣能算得數,憑那丫頭怎麼有夫人福命。’王爺雖然一笑了之,卻把那個丫頭氣得幾乎上了吊。」

說罷看著桂香笑道︰「大嫂,您瞧他這還有半點人樣嗎?」

別香眼珠一轉道︰「這人品行雖壞,才學想是有的,要不然王爺也不至如此見重,福三爺,您知道那興王三策是說的什麼嗎?」

埃寧道︰「大嫂您要問這個,不但我沒法回答,恐怕除了他和王爺再也不會有第三人能知道了。」

李飛龍道;「難道就沒有第三人看見過嗎?」

埃寧笑道︰「豈但沒有第三個人看過,王爺只一看完,便取火燒了,旁人哪會知道他兩個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呢?就是我也只听見那家伙初見王爺掏出白折子的時候曾經說了一聲︰‘這是晚生所撰的興王三策,請王爺過目’,才知道那個折子上寫的東西叫興王三策,究竟說的什麼,恐怕誰也不知道。不過王爺看了那個折子便對他特別尊崇那確是真的。」

別香聞言便不再問,那福寧卻似一貼老膏藥貼在椅子上一般,再也不肯走,有搭沒搭,只管聊下去。偏偏桂香不知為什麼今天又老實多了,除了不時飛個把眼風而外,並不多加挑逗。那李飛龍一下坐定之後,也不肯起來。三人說笑著一晃便是一兩個時辰過去,天色又近黃昏,忽听程子雲在院落門外哈哈大笑一陣,又高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接著一手扶著牆角,探頭進來又吟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一面蹌蹌踉踉的跌進來大笑道︰「李大嫂,俺渴極咧,您快把瓊漿拿出來消渴,要不然,俺這裴航,便要變成司馬相如消渴以死咧!」

別香雖然對他說的什麼不全懂,但看出樣子是要茶水喝,忙取茶杯在茶壺里斟了一杯濃茶遞上去,一面笑道︰「程師爺,您請坐,用茶。」

程子雲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又大笑道︰「可兒,可兒,這一來,我這一條命總算可以保住不至隨司馬長卿以去呢!」

倏然一抬眼又看見福寧在旁,不由放下茶杯,把眼楮一瞪,大喝道︰「你這奴才,為何又違俺命,擅自跑到這里來,憑你這個腦袋,也配坐在這里嗎?」

埃寧連忙躬身道︰「小人在這里伺候師爺,您醉咧,先請回去睡一回罷。」

程子雲猛一吹胡子道︰「大膽奴才,竟敢欺俺酒醉,教俺回去,今天不給你一個榜樣,俺也不算東魯狂生,當世豪杰。」

說著,手起一掌,啪的一聲,竟將那張紫檀方桌,硬生生的切下一角來,又大笑道︰「你這奴才,只敢犯俺,便把你的腦袋也照樣切下來當溺器用。」

只嚇得福寧連聲說︰「不敢,不敢,小人決不敢。」

立即抱頭鼠竄而去,他卻又看著桂香仰起脖子大笑道︰「痛快,痛快。」

說著,掉臂高歌,大踏步竟走向桂香所居房中,向床上一仰,扯過一條被子蒙頭高臥起來。李飛龍見狀不禁駭然,但又不敢說什麼。桂香沉吟半晌,再听房中動靜時,程子雲已經鼾聲如雷,竟睡熟了,不由秀眉一皺,走進房去,立在床側叫道︰「程師爺,您請起來,還用茶嗎?」

那程子雲卻醉得死狗一樣,連答都不答,一股酒臭,簡直薰人欲嘔,沒奈何,只有捏著鼻子走出來,仍向明間坐下,李飛龍更只有干瞪眼的份兒。不一會,忽見小來順兒,一路飛奔進來道︰「程師爺醉倒在這里了嗎?王爺來咧!」

別香李飛龍一听,連忙迎了出去,果見福寧引著允-已到院落門外,兩人忙道︰「小人李飛龍夫婦叩接王駕!」

說著便待跪下去,允-笑道︰「你二人不必行禮,那程師爺當真醉了,現在還在這里嗎?」

別香叩頭道︰「程師爺是方才來的,現在已經醉倒在民婦的床上了。」

允-道︰「你起來,別怕,他就是這樣弄慣了的。」說著,又看了桂香一眼,笑道︰「其實這人品行並不太壞,只是狂放不羈而已。你要當他是個邪人那就錯了。」

說著踱進房去,大笑道︰「程老夫子,你怎麼睡到人家一個娘兒們的床上來,這不嫌太鬧得過份了嗎?」

程子雲卻睡得正酣,一語不發,福寧連忙跑過去,一連推了他兩下,高聲道︰「程師爺,您也鬧得太不成話說咧,為什麼睡到李大嫂床上來,現在王爺親自來了,還不起來嗎?」

程子雲仍然鼻息如雷,只不作答,福寧怒極,乘機在他上,重重的打了一下,又喝道︰「真的王爺來咧,你為什麼還不起來?」

他才一揉醉眼,哈哈大笑道︰「王爺來了又打什麼緊,俺向來就是‘我醉欲眠君且去,天子呼來不上船’弄慣了的,能為王爺便破例嗎?」

允-見他醉態可掏,才坐起來又倒下去,不由大笑道︰「你要睡無妨,我叫小來順兒和福寧送你回到自己床上去,別在人家娘兒們床上鬧好不好?」

程子雲聞言,只在床上翻了一個身道︰「娘兒們還不一樣是個人,怎麼這床她能睡俺便不能睡咧?」

說罷,兩眼一閉,鼾聲又起。允-見他鬧得實在不像話,把眉頭一皺便向福寧小來順兒道︰「你二人且扶程師爺回去,他已醉得不成話咧。」

埃寧正巴不得有這句話,向小來順兒一努嘴,便向床上一扯程子雲道︰「程師爺,王爺教我們扶您回去咧。」

說著,兩只手扯著胳膊,便待將程子雲拖起來。誰知子雲驀地里舉臂一揮,直將福寧摔出老遠,一下跌在地下爬不起來。他卻一骨碌坐起來,先向允-大笑道︰「王爺請勿見怪,俺這狂奴故態又發咧。」

說著又站起來向桂香把手一拱道︰「大嫂您別惱,俺雖然酒後無德,可決沒有在您這床上過夜的意思。這……這……這就去咧。」

說罷蹌蹌踉踉的又走出去。允-忙向李飛龍道︰「福寧那沒用的東西,決扶不了他,小來順兒更不中用,你快把他扶回,要不然,也許還有禍闖咧。」

飛龍領命,連忙答應,趕上一步道︰「程師爺,您請慢走,我奉王爺之命,特來送您回去。」

那程子雲蹌踉著,已到院落門外,猛又一掉頭道︰「您要送俺,那太好咧,咱們且來試試看。」

說罷,右手一伸,搭向李飛龍肩頭,仍舊蹌踉著向前走著。那李飛龍,又覺得肩上像一座小山也似的壓下來,連忙運足功夫,才勉強架著向外走去。那福寧一下跌得左肘和膝蓋全非常疼痛,好容易才咧著嘴,從地下爬起來,正待訴苦,允-已經笑道︰「那李飛龍初來乍到,也許就不知道程師爺住在什麼地方,你還不快和小來順兒一齊招呼他回去!」

埃寧滿月復含冤,又說不了什麼,只有一面答應,一面摩著傷處,和小來順向外走去,這時屋內只剩下允-一人,笑向桂香道︰「適才是你托福寧去請我來的嗎?」

別香 了他一眼,又把粉頭低垂下去道︰「那是民婦因為程師爺醉得太厲害了,恐怕酒能亂性,鬧出意外事來,所以才求福三爺稟明,有驚王駕之處,還請賜罪。」

允-也看了她一眼笑道︰「聞得你素有玉面仙狐之名,在江湖上也算得一個女中丈夫,為什麼這樣怕一個醉漢呢?」

別香把頭一抬,回眸微笑道︰「王爺怎麼也取笑起來。民婦實在因為程師爺是您的上賓,如果開罪他,不和得罪您王爺一樣嗎?再說我一身功夫破了,就遇上一條狗也是怕的,何況听說程師爺有一身極好的內家工夫呢?所以不得已才驚動王爺也就是為了這個。」

允-不禁微微頓足道︰「可惜。」

別香媚笑道︰「我那一點淺薄寶夫,就沒有破掉也值不得一提,王爺可惜什麼?」

允-又上下看了她一眼道︰「你會錯意了,-個女人功夫好壞本來無關宏旨,我並不是可惜你的功夫被人破了,而是說像你這樣一個人,竟流落在江湖上,未免太可惜了。」

別香臉色一轉,當時淒然道︰「王爺說得是,不過民婦出身良家,幼年也曾識字讀書,只因父母早喪,誤嫁匪人,才致淪落江湖,如今已成墜絮飄茵,就懊悔也百身莫贖了。」

允-聞言,不由失驚道︰「你竟也讀過書,識得字嗎?」

別香垂著粉頸,兩手弄著衣角道︰「能認得幾個字,讀得幾句書,那又算得什麼?風塵之中像民婦這種人不也很多麼,何況我如今已是一個匪人之妻,又是一個女強盜呢。除非是您王爺,有誰能原諒我,可憐我?您不見程師爺對我那個樣兒嗎?」

允-又驚道︰「他怎麼樣,難道真的羅 過你嗎?」

別香道︰「這也不能怪人家程師爺,您更不必多問,誰教我是一個江湖女人,又得了玉面仙狐那個綽號呢?以後只請王爺開恩,把雍王府這件事弄清楚,容我和丈夫一齊回去,就感恩不盡咧。」

說著掏出手絹,似在擦淚,允-默然半晌道︰「這事將來再說,不過,雍王府的事,我已打听清楚了,你夫妻二人一點也沒有說錯。雖然我並沒有差你那小叔李雲鵬行刺,可是他弟兄為我而死總是真的。難得你夫婦又來此間,卻好我這府里有一個包衣出缺,明天便可將你丈夫的名字補上。這個缺是管收房租的,多少有點出息,雖然不比護衛,也是好多人想不到的。至于你,既會讀書識字,我那後園之中,有一座賜書樓,中藏御賜圖書數千卷,近來由一小廝掌管,但他人太粗俗,實不足以當此職。打從明天起,我便想派你經缺一頁

別香道︰「那是情急咧!您請想一想,人家為您已經死了兩個人,從數千里外的趕來相投,您那麼對付人家能不急了嗎?」

說著又福下兩福道︰「大人不計小事,您是王爺,還能把這個老記在心上嗎?」

允-轉覺不安,忙道︰「我也不過說笑而已,你為什麼又認真起來,這樣倒教我心中不安了。」

別香仍舊低著頭,嬌軀一扭,把手絹掩著櫻口笑道︰「但願您真是說笑才好,要不然我以後可不敢伺候您咧!」

說著,福寧、小來順兒、李飛龍已經全回來,福寧咧著嘴,右手托著左手道︰「回王爺,奴才已將程師爺送回自己房間了。他一路上,不但胡言亂語,哼個不停,還拿李大爺練功夫,一下子幾乎拿人家肩胛壓下來,這如非是李大爺真有兩下怕不落個殘疾。可不是奴才放肆,敢在王爺面前胡說,您等他清醒過來,也得問問他,要不然傳出去不但是笑話,便您面上也不好看。」

允-倏然臉色一沉道︰「這事我已知道,用不著你來說,以後只他吃醉了,你們多招呼點就行咧。」

說罷看了桂香一眼道︰「這事情既了,我也去咧。方才的事,我自會傳那勒總管辦理。程師爺如果再來羅 ,你只管著小來順兒去稟明我,只他酒一醒便可無礙了。」

說罷,舉步便待出去,栓香連忙一扯李飛龍悄聲道︰「王爺已將你我的差事賞下來,你還不謝謝嗎?」

說著自己先花枝招展的跪下去,叩頭道︰「民婦夫婦叩謝王爺的恩典。」

李飛龍雖然不知適才的事,但桂香話必有因,也跟著拜伏在地。允-笑道︰「適才你已經謝過了為何又謝起來!」

別香笑著站起來道︰「適才是我的事,難道他還不應該謝謝王爺的恩典嗎?」

允-又笑了笑,便大踏步向外走去。

眾人一直恭送到門外,福寧不勝駭異道︰「適才王爺已經賞下李大爺什麼差事嗎?」

別香笑道︰「賞是賞了,可還不是您福三爺的栽培,要不然,王爺能這樣看得起我夫婦兩人嗎?」

埃寧又笑道︰「那也說不上,我也不過順便在王爺面前,替兩位說上一兩句好話而已,但不知賞的什麼差事,您能告訴我嗎?」

別香笑道︰「據王爺說,我們當家的是本府的一個包衣,專管收房租的事。至于我呢?承王爺的恩典,教去管賜書樓的書,還不知管得了管不了呢?」

埃寧不由一怔,接著道︰「真的嗎?王爺對您兩位恩典可真不小。那管房租這個缺自從王包衣死了以後,一直空著已經半個多月,勒總管薦人也沒有薦上,想不到來早了不如來巧了,王爺竟給了李大爺。」

說著,把手一拱道︰「李大爺,恭喜您,這就好咧。這個差事,別的不算,單只各住戶的節敬,按月的小房錢,三節下來,損死了也有個二三千銀子,您這還不應該請請我嗎?」

李飛龍聞言,連忙把手一拱道︰「福三爺,謝謝您,要我請客還不是現成,只王爺容我出府門,那怕今夜都行!」

埃寧大笑道︰「那是跟你鬧著玩的,我還真能教您請我,那也太不夠朋友咧。其實,方才我是因為怕那家伙和大嫂麻煩,才去稟明王爺,想不到王爺一來連您兩位的差事全給了,這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的。」

別香道︰「福三爺,您別客氣,請是決定要請的,不過,咱們忙不在一時,也不一定請吃請喝,以後您喜歡什麼,我們便送點什麼,也算是一份人心,您難道還好意思不收嗎?」

說著盈盈一笑,眼角眉梢,透出一片風情,福寧不禁連手肘股際的疼痛全忘了,把手一拍道︰「對哇,大嫂這話才是外場的朋友,您要是真送我點什麼那是非收不可。要說吃喝,誰又沒有見過呢?」

李飛龍不禁又有點說不出的滋味,只好也跟著笑道︰「咱們一言為定,就是這個說法。」一面又道︰「那管賜書樓又是-件什麼差事呢?」

埃寧道︰「您要問這個,這又是一件極有臉面的差事。那賜書樓是當今皇上因為咱們王爺頗喜讀書,所以特為派大學士王玉喬選了四五千卷外面不常見的書賜給王爺,又在後面園子里面,蓋了一座藏書樓,所以叫賜書樓。原先是王爺最喜歡的一位大姐管著,後來因為那位大姐病死了一時找不到適當的人,才命伺候書房的小廝明喜兼管,想不到竟派了大嫂,這還不是天大的面子。」

別香不禁笑道︰「原來從前是伺候王爺的一位大姐管的,我怎麼能接這個差使,萬一把事弄擰了那怎麼是好,您還是給我回王爺一聲,另外派人吧。」

埃寧吐舌道︰「大嫂,您簡直這話是開玩笑咧。王爺方才吩咐的話,誰敢回他,真要那麼一來,不教我挨上兩個嘴巴才怪。」

說著又笑道︰「您只管萬安,這管賜書樓的事,實在清閑得很,不過給王爺照管書藉而已,決沒有干不來的。不過,大嫂您要是爬上高枝兒去,吃了甜水可別忘我這掘井的人才好。」

說著看著桂香,神秘的一笑道︰「您以後……也許一下子,便在王爺面前大紅大紫起來呢!」

別香不禁粉臉通紅,也報以一笑道︰「那可也不是您福三爺的栽培嗎,如果真要有那麼一天,我更要重重的酬謝您咧。反正以後,咱們算是一條線上拴兩個蚱蜢,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大家心照不宣就得呢!」

埃寧不由心花怒放,看著桂香一陣傻笑,但猛一回頭看見李飛龍一臉尷尬顏色,又一哆嗦,嘴里搭訕著,便告辭出去。等他走後,小來順兒也去催晚飯,室中只剩下桂香夫婦,李飛龍雙眉一皺道︰「你為什麼又對這小子許起願來,難道……」

別香格格笑道︰「那你管不著,你瞧,今天要不是人家,能把姓程的那怪物打發走嗎?要不許點願,人家這樣幫著我們又圖什麼呢?」

李飛龍不由怒道︰「你當真要想和他勾搭,那我可不能答應。」

別香又是一笑道︰「你這人真渾得可以,我不是早和你說過了,決不讓這小子佔了便宜去嗎?為什麼又要氣得這樣。老實說,明天我就要住到賜書樓去咧,這小子看也別想再看到我,在這個時候便許再大的願也是白說,他還能怎樣。」

飛龍失驚道︰「你住到賜書樓去,那我呢?」

別香笑道︰「你已是本府的包衣,經營各地房租,還愁沒有好地方住嗎?」

飛龍急道︰「那我們倆口子,不是又要分開來,這怎麼行咧!」

別香向外看了一眼冷笑著,把喉嚨放低了道︰「你又忘記我們是為什麼來的咧,這不是您李大爺的府上,由得你嗎?真是不願意,你有這膽子,不會向年二爺辭差不干,只管和我說有什麼用?」

李飛龍不禁默然半晌不語,忽又一抬眼看著桂香道︰「這十四王爺為什麼忽然又這樣看重我們起來。據那程師爺說,連給個教習還得查考查考,怎麼他倒反給了我一個肥缺,又把你派到賜書樓去,這到底是怎麼一會事,我倒有點糊涂起來呢?」

別香又冷笑一聲低聲道︰「你不用說糊涂,說你糊涂也真差不多,你大概又疑惑到不相干的地方去呢。別做夢,你沒有听見那福寧說,他們派到雍王府打听的人已經回來了嗎?老實說我昨天那一個金鐘罩已經把他罩住咧。目前他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宰了我們滅口,一條路就得重用我們來收賣人心,您李大爺這總該明白吧。人家現在已經打听明白,我們並沒有扯謊,也許雍王府又故意漏出也要收買我們的話,所以他才決定了第二條路,打算搶先一著,先來籠絡我們,這是一定的道理,又有什麼稀奇?」

李飛龍不由一怔也悄聲道︰「這話未嘗無理,不過,他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王爺,雍王爺又是私自出京,難道還真怕我們做人命干證嗎?」

別香走出院落,四面張了一下道︰「你這問得更糊涂咧。他雖然是王爺,可是雍王爺不也是王爺嗎?就算是他們誰也治不了誰,一旦弄到皇上面前去,話就難說咧。我們雖然是一個平民百姓,甚至連強盜都當過,可是作起干證來,一句話也許就可以把他毀了,他們能不看重嗎?」

李飛龍不由點頭,接著又附耳道︰「依你這一說也有道理,不過,萬一人家把心一橫,竟走第二條路,把我們兩人全給宰了,那可就真冤枉透咧。」

別香格格一笑,把大拇指一豎悄聲道︰「這個你但放寬心,全有我咧,你只听我的,包管人宰不了你。」

李飛龍伸長了脖子又把舌頭一吐笑道︰「瞧這樣子你算是又伺候了一位王爺呢?」

別香順手在他腿上擰了一把低聲笑罵道︰「我還不是為了你,不然犯得著嗎?」

李飛龍被擰得幾乎跳起來,但熬著痛笑著,又在桂香耳畔不知說了兩句什麼,桂香白了他一眼嗔道︰「也虧你說得出來,我偏不依你那一套?」

接著又笑道︰「你這人,真沒出息,難道除了打邪主意,就沒有一點正經事嗎?還不快些給我去把今天的事,再寫上一封信給年二爺去。」

李飛龍又把頭一縮笑道︰「好人,你先答應我,再寫信不行嗎?」

別香臉色一沉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你為什麼把玩笑和正經事並在一起來說。紙墨筆硯,我全包在一處,放在床上枕頭下面,還不快去拿出來就動手寫,再遲就要誤事呢!」

李飛龍不敢再說什麼,轉身便走向房中取出紙筆,將一日所經,寫了一個大概,讀與桂香听過,仍照昨日方法,搓成紙捻,打個同心結,交給桂香。不一會,小來順兒,送飯進來,桂香道︰「這里還有一封信,也和昨天一樣,限今晚送給年二爺取信物回來。」

小來順兒接過,-面低聲笑道︰「大嬸兒,您可當心,那程師爺方才吃醉酒是假的,說不定又安著什麼心呢?」

李飛龍失驚道︰「你怎麼會知道是假醉,當真嗎?」

小來順兒道︰「我本來也不知道他是真醉假醉,不過適才他已換了衣服出去咧,卻一點醉態也無。真要醉了,能醒得這樣快嗎?依我看,他也許又出去弄鬼咧。」

別香沉吟半晌冷笑道︰「他要是打算和年二爺去斗,那是自討苦吃。老實說,慢說是雍王爺,就是我,也怕不了他。不過,今後如果你听到什麼消息,可得立刻告訴我。」

說著,取出二兩一塊碎銀來笑道︰「你這個消息就很好,這里先賞你二兩銀子,以後如果再告訴我,隨時有賞。」

小來順兒笑嘻嘻的接過銀子,連方才那封信向懷里一塞道︰「大嬸兒,謝謝您,怎麼又賞起銀子來?……」

別香道︰「這銀子是你應該拿的,說不上要你謝,我向來說話算數,只你不撒謊,听見什麼,看見什麼,一經告訴我,多少總要給你幾個錢零化,買兩件衣服穿。」

小來順兒笑著點頭答應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程子雲,原是半醉半醒,還帶著幾分狂態,自被李飛龍、福寧、小來順兒,七手八腳抬到自己房里放在床上睡下之後,忽然想起一事,在心里盤算了一會,看著床頂,自己冷笑一會,覷得花廳當中,寂靜無聲,連忙一骨碌爬起來,換了一件黑布長袍,攔腰用帶子一緊,除去眼鏡,戴上一頂四塊瓦的氈帽,又換上一雙薄底扳尖快鞋,連短煙袋也不帶,卻托了-對大鐵球,遠遠看去,活像一個江湖混混,出了府門直向安定門雍王府而來。天色雖然已晚,他卻滿不在乎,把兩只鐵球搓得叮當連響,一路走去,腳下更是飛快,一會兒便到了雍王府門外不多遠,李飛龍和郝四吃飯的那家小陛子里坐下來。因為天色已晚,伙計連忙走上來笑道︰「這位爺,您是用飯還是待客,快請吩咐,一遲可就來不及咧。」

程子雲把桌子一拍道︰「二大爺既上門來,就算是你們的財神爺,真要不願做你二大爺這筆買賣趁早說,不要什麼遲啦早啦耍這一套,你二大爺可不吃這個。」

那伙計連忙賠笑道︰「您別生氣,咱們做小買賣的,還有個財神爺上門硬向外推的嗎。實在是因為這里靠近雍王府,晚上一遲,怕有歹人竊探,要是出點事,承擔不了,所以收市比別個地方要早些,因此小人才說一遲就來不及的話,要不然,能那麼說麼?」

程子雲一听,又冷笑道︰「原來是為了雍王府就在附近,所以要早些收市。老實說俺到你們這兒來,就是為了要請雍王府一位把式,你能替俺去請客嗎?」

說罷,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向桌上一拍道︰「二大爺有的是銀子,要請客不怕花錢,就勞你去替俺跑一趟,只人能請來,俺自有賞,要請不來,俺也好及早離開這里免得累你們為難,這總該願意了吧?」

伙計笑道︰「二大爺,您真聖明不過,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呢。要說那府里的把式,上上下下雖然有二三十位,我可全有個認識,您只說出一個姓名來,包管不會誤事給你把話傳到。」

1.程子雲又哈哈一笑道︰「俺請的是那府里的護院把式郝四爺,你能立刻去把他請出來嗎?」

伙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更夫頭郝四,那不算一會事,只要他沒有出去,一請就來。不過您貴姓官印是兩個什麼字,還得告訴我才行,要不然大家一問是哪位貴客請他,我可答不上來咧。」

程子雲略一沉吟道︰「俺姓魏,外號叫魏大炮,你去就說是早晨在府前相見的魏大炮要請他來此吃三杯,就行咧。」

伙計笑道︰「這就行咧,我馬上到府里去,您要先吩咐幾道菜吧?現在現成的可不多,要是把客請來再吩咐灶上可來不及咧。」

程子雲道;「那你別管,快去快來,反正不吃,俺也照樣賞你還不行嗎?」

伙計沒奈何,只有答應著,走了出去,不一會人便回來,向子雲道︰「郝四出去還沒有回來,他把話已關照一個朋友,現在他那朋友已經來咧。」

程子雲不由一怔,再向店外看時,又見燈光下進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人固氣宇軒昂,服色更十分華麗,心中方想,憑那個下等把式,哪會有這樣的朋友,正待相問,來人將他上下一看,卻哈哈大笑道︰「子雲先生,您是有名的東魯奇士,堂堂王府上賓,今天怎麼忽然混跡屠沽之中,要和一個護院把式痛飲起來,幸而小弟還有三分眼力,要不然真要失之交臂了。」

子雲不禁大驚失色忙道︰「足下何人,為何認得程某,這也就奇咧?」

那人又大笑道︰「小弟年羹堯,對于程兄神交已久,聲音相貌又在想象之中,焉有認不出之理。」

說著把雙手一拱道︰「此地豈不有辱名士奇人,舍親雍邸就在前面,如不見棄,便請假座一談,以便訂交如何?」

子雲不禁驚得幾乎呆了,又是一怔之下,也連忙揣起鐵球把手一拱道︰「原來足下就是名振九城的年二爺,這倒真是幸會了。」

接著,近前數步,也把羹堯上下一看,大笑道︰「果然名不虛傳,程某算是又大大的開了一番眼界咧。」

說罷又道︰「既承相召,敢不奉陪,不但足下人中鸞鳳,日後非細細叨教不可,更是雍邱俊彥,俺也要一一識荊咧。」

剝堯也笑道︰「程兄如此磊落,也見足下名下無虛,又小弟不才,未免太蒙過獎了。」

說罷把臂出店,直向雍王府走去。不一會到了府前,兩行護衛家丁,一見羹堯來了,全都屏息而立,鴉雀無聲。兩人一同入門繞過前廳,-直到東花廳落座,羹堯又笑道︰「久聞程兄,胸懷絕大經綸,素以今世管夷吾自負,北上以後又深得十四王爺信任,今夜為何微服過此,要與一個廝養論交起來,既然夤夜相尋,當有所事,能許見告嗎?」

程子雲不由臉上一紅支吾道︰「俺也偶因一事,須問一問他方才明白,又恐他系江湖中人,如以士大夫面目相見,轉不敢說話,所以這才喬裝來此,想不到卻被巨眼識破,這倒見笑了。」

剝堯笑道︰「偶爾游戲這個又有何妨?」說著,便命從人備酒相待,兩人飲至半酣,程子雲忽然笑道︰「乃聞年二爺不但才華蓋世名動公卿,便是武技也深得內家真傳,冠絕一時,程某不才,想借此一席地,略為請教一二能見允嗎?」

剝堯笑道︰「聞得程兄武功乃系王征南先輩再傳弟子,小弟末學後進豈堪一擊,不過古人不乏以武會友,如果真有此雅興,小弟也只有奉陪,但如不敵,尚乞手下留情。」

說著又命兩邊僕從將廳側幾案坐具,略為挪移,空出半間房大的地方來,一抱拳道︰「程兄賜教,倘有不到之處,幸勿見笑。」

程子雲也把衣服略整,雙手一拱說聲請,虛晃一掌,便即在席前動起手來。雙方全是內家名手,雖然各以全力相較,但拳腳出手無聲,舉步不離方丈,又燭影搖紅,掌風逼人,微見兔起鶻落,雙影跳月兌而已。半晌之得,程子雲漸漸有點相形見絀,方在著急,羹堯猛然雙掌一分,葉底翻花,左手迎面一晃,右手當胸切來,子雲身子一側,避過來勢,正待還手,誰知羹堯接著身子一挫,一個伏龍升天,平地縱起丈余,幾及屋梁,只就空中一旋,頭下足上,又化成饑鷹覓食,直向當頭撲上。子雲一見來勢過猛,屋內地方極狹,正待縱身出去,猛听廳外有人哈哈大笑道︰「二哥既然邀來奇士,怎不令我這主人一見,轉在這里比起拳腳起來。二位且請少歇,暫時停手,容我先見一見子雲先生略表傾慕之忱如何?」

剝堯聞言,連忙將雙足一沉,仍在當地站立,兩手一拱大笑道︰「舍親來了,卻好讓小弟藏拙,程兄如真欲賜教,那只好容諸異日了。」

說罷又向廳外來的雍王道︰「程兄來時,適妹丈入宮末回,要不然小弟能如此無狀,邀來生客倒瞞著主人嗎?」

雍王笑道︰「二哥不必如此說,小弟只在一見佳客,決無見怪之意。」

說罷人已進來,看著程子雲拱手道︰「佳客蒞臨,我這主人適值他出,實在抱歉之至。」

說罷便肅客入座,程子雲一面向羹堯遜謝著,一面把雍王一看,又見他一臉沉毅精明之色,和允-又大不相同,連忙趕前一步長揖道︰「東魯狂生,無意中得造潭府,醉後又復無狀,還請王爺恕罪!」

雍王含笑答禮,把臂入座,三人又痛飲了一會。席次,羹堯和雍王,絕口不談方才的事,也未談及兩府情形。風月之外,更是文學武技,旁及丹經內典。那程子雲卻好搔著癢處,口中滔滔不絕,轉有相見恨晚之慨,尤其是對于羹堯,不禁口服心服。直到二鼓以後,方才辭去。

雍王和羹堯送客之後,方才回到花廳里,忽听屏風後面一個嬌笑的聲音道︰「王爺,年爺,您兩位怎麼有這閑工夫陪這怪物,要是我,早三言兩語把他轟跑咧!」

剝堯一看是雲中鳳,不由笑道︰「你既如此說,想必在屏後已經有-會子,這怪物雖然太不修邊幅,可是手底下很不錯,肚皮里也著實有點墨水,所差的,就是自視未免太高,有點目無余子,否則倒也未必不是一個人才咧。」

雍王也道︰「二哥所言極是,不過十四阿哥幕府之中既以這怪物為首屈一指,倒又不足畏了。」

中鳳笑道︰「我在屏後是有一會兒了,這人不但言大而夸,大有趙括談兵之概,便論武功,如非王爺回來得快,又正是時候,他已被年爺罩住,不出大丑才怪?」

雍王不禁微笑道︰「那你是自始至終並未離開屏後了,不過你以為我回來得適逢其會那就錯了。老實說,那是我和二哥在事前就商量好的,只那怪物不自量力,妄自動手,一定要由二哥出手,將他折服,只等他就要當場丟人,我便出來解圍把事和緩下去,免其出丑,這不過只是一台戲而已,你以為我真出去了嗎?」

中鳳瞅羹堯一眼,臉上一紅道︰「我是新來乍到,怎麼會知道這些。不過,您兩位就能料到這怪物一定會來嗎?」

剝堯笑道︰「現在這北京城里我已了如掌上觀紋。慢說是他,就各位王公大臣的一舉一動,也全瞞不了我。要不然,昨天雲老英雄和女俠一到,我怎麼能到崇文門外去恭迓呢?」

中鳳禁失驚道︰「原來昨天您到崇文門外去迎接我們,竟是在事前已經得到消息才去的,要不是您此刻自己說明,我還蒙在鼓里,當是偶爾有事出城,不期而遇的呢!」

剝堯又笑了一笑又道︰「這個怪物雖然書讀得不少,雜學極博,可是笨也真夠笨的。大概他因為我昨天把李飛龍夫婦派過去,心中有點起疑,要在十四阿哥面前賣弄才情,所以一大早就改了裝,做成不三不四的樣兒,到這府前來打听。卻不知我自接到張桂香來信之後,已經派出三五個人,專一留心他的舉動。他才出來,我已知道,這府前府後全部布置好了,等他來入網。卻想不到他誤打誤闖,竟看中了郝四那奴才,假作江湘人物去套交情。眼見郝四就要將地理圖獻出,幸虧今天我派在府外的人,全是極精明干練的出色人物,尤其是那魏景耀機智異常,一見郝四竟不听話,有點陰奉陽違,連忙假傳王爺之命,教他立刻到府里回話,把他調開。那怪物反一點也看不出來,竟公然約郝四晚上再見,所以我等他一來,便親自出去,當場揭破。一面和王爺約好,只點到為止,決不讓他當場丟人,以免情急又生枝節。」說著看著中鳳-笑道︰「女俠,您看這番處置還好嗎?」

中鳳笑道︰「哎呀,真是士別三日則當刮目相待、我才只月余不見,您不但已經青雲得路,和王爺成了一家,而且已經在這北京城內布下了天羅地網,這一來我們如果稍有開罪之處,還打算回去嗎?」

雍王看了羹堯-眼,又看著中鳳笑道︰「本來你既來了,就別想再走咧!難道你此番進了北京城還打算回去嗎?」

中鳳不由臉暈紅潮,粉頸低垂,羞得再也抬不起頭來。

原來,中鳳自從回到雲家堡之後,經姨娘、嫂嫂和父親把提親的話說明之後,一顆天真活潑的芳心,不知為了什麼,便頓然不寧起來。再加上那乳母孫三女乃女乃,及時以不入耳之言相勸,把她嘔得哭了好幾次,背人想起羹堯,無論從哪一方說,全是絕頂人物,即使屈為妾媵,如大婦不加凌虐,她也未為不可。只是自己師父是前明公主,逃禪方外,義不帝清,對漢軍旗人更恨入骨髓,曾有門下弟子如有-顏事仇,便當以韃虜鷹犬視之的話。日前父兄背叛大明宗室,已是與師父大相鏨柄,如果自己再嫁個漢家旗人,那不但無面目再見師父,更無以對一般遺老志士。想罷不由一寸芳心如搗,簡直無法自己。偏又經過李飛龍來一鬧,雖然她從小就是闖蕩江湖慣了的,但自己究竟是個清白女兒身,倘使再有下三濫的婬賊相擾,傳出去更與聲名有累,想想不禁芳心無主,異常難受。又恐父兄硬做主張,師父一旦見怪,更無挽回之余地,前後思忖,了無善策,不由一賭氣自己暗向自己道︰「我雲中鳳,雖然不幸是個女人,自問氣節所在不讓須眉,豈可以兒女私情,遂虧行止?」

想罷,便把牙一咬做了一個打算,決定離開父兄去尋師父,哪怕立即削發為尼,隨侍師父一世,也決不從此亂命。無如思潮起伏不定,轉眼之間,羹堯的影子又浮上心來,仿佛在向自己招手道︰「我也奉有師命,從事反清復明,雖然身隸漢軍旗藉,但此心痛切夷夏之防,相處以來,並不是不知道,為何因此便棄我如遺呢?」

這個念頭一起,心上便似羹堯真在責問一般,不由更加難受。這兩個矛盾的心理,幾乎每一個時辰都在心上此起彼伏著。一晃便是新年,雲霄父子已經決定北上,將堡內堡外各事全已料理清楚,只等選蚌黃道吉日,便行啟程。中鳳格外憂心如焚,不但玉容清減,腰肢瘦損,便連精神也有點恍惚起來,偶然拈起鏡子一照,連自己也覺得驚心不已。但雲霄父子正忙著此行應有的布置,哪里還注意到女兒身上。轉是孫三女乃女乃十分關切,看出她終日寡歡,飲食銳減,時來相勸。但她和中鳳知識思想,相去都很遠,無異南轅北轍,哪里談得攏來。一直過了新年,中鳳見各人行裝全已整好,如再不走,一經到京,不用說父兄之命無法相違,便自己也難排除。想罷,便暗中將那匹龍駒備好,帶了應用兵刃和幾身衣服,乘了一個黑夜,悄悄下山,直向華山鐵心坳太陽庵去尋師父獨臂大師。一路上風雪載途,由晉入陝,又大都山行,險隘崎嶇,關山難越,自不必說。所好那匹龍駒,確非凡品,一日之中奔馳所至雖不千里也在七八百里以上。加之她一心尋師,已將鞍馬勞頓置之度外,趕到山下也不過才三數日。心中正想,只一遇著師父,先將這胸中所蘊莫名其妙的哀慟,盡情一哭,然後便請師父收在身邊,立刻削發逃禪,從此便再不下山。誰知到了庵中一問,才知獨臂大師早于年底前往江南,並且知道中鳳必有此行,特為留下了一封柬帖,囑其到日開拆,立刻趕回雲家堡,不必再在庵中逗留。得訊之下,不禁嗒然若喪,呆了半晌,持著那封柬帖,轉不敢拆閱,到末了,還是那看香火的老佛婆笑道︰「姑娘遠道而來,又在新年里頭,一定是有事要和老師父商量,他老人家已經說過,你要問的話全在所留的信中,只一拆看便明白了。」

這才勉強把那封柬帖拆開了一看,只見寫著︰「殘年以來迭得諸侯來報,韃酋玄燁第四子允禎與偽湖廣巡撫年遐齡之次子羹堯,均為汝父延入雲家堡,各人並曾傳我命由汝對年氏子提醒渠對師門訓誡,應牢記夷夏之防,如能因勢利導,使韃虜兄弟相殘而兩敗之,便是我漢族匡復之機等語。據汝對各人所雲,羹堯雖出身顯貴,尚知大義所在,更能不忘師訓,處在今日貴介子弟之中殊不可多得。昨日肯堂先生過此亦頗欣慰。頃聞汝父對渠亦甚激賞,且有附為婚姻,以圖接近韃虜之意。余料汝必因此西來,甚或意圖留山不返,以明心跡。惟余之所教諸弟子者,絕非僅在虛空寂滅中下工夫,只作一自了漢而已。天下興亡,匹夫匹婦均有其責。未來事雖不可知,及時機稍縱即逝。據肯堂先生告我,年氏子雖身具異稟,為曠世奇才,但驕矜之氣亦頗重,一旦得意,難免自恣過甚,終不免于因此而敗,如能得汝在側,隨時加以匡扶策勵或可差免。此事所關者大,妝當善體余意,以謀國是。西子雖蒙不潔,能以沼吳,便足雪全越之恥,倘一味斤斤于小節,轉非所宜矣。」下面又大書著︰「書付女徒中鳳,獨臂手擬字樣。」

中鳳看罷以後,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老佛婆不知那信里說的什麼,見中鳳雙蛾緊蹙,口角又時露笑容,不禁奇怪冒冒失失的問道︰「老師父給你留下的話對嗎?今天出山可來不及呢!你還是在庵中住上一夜明天再走吧?」

中鳳一看庵中依稀還是舊日狀況,自己昔年住餅的那間房子,也無多大變動,不禁把頭一點淒然道︰「賴婆婆,我此次回到庵中來,本不打算再回去了。不想師父不在庵中轉留下一封柬帖,卻教我非回去不可,這一來,我也只有在這里暫住一晚,明天再走了。」

賴婆婆笑得咧開癟嘴道︰「姑娘,你還是花朵也似的人兒,為什麼要到這深山里面來,你瞧,不用說吃的穿的用的,沒有一項趕得上山外,便這份淒涼孤寂也夠受咧!」

中鳳笑道︰「你嫌這山上不好,不會出去嗎?為什麼也住在這兒好多年咧?」

老佛婆道︰「這個……我又和姑娘不同了。一則我隨老師父入山,歲數已經大了,二則因為我的丈夫已在緬甸隨永歷皇帝殉國身亡,塵俗之間已沒有我這未亡人的世界,所以才能安之若素。姑娘怎麼能和我比咧。」

說罷,感嘆著,便去給中鳳準備食宿。一宵易過,第二天黎明,中鳳略進飲食,便又策馬下山。一路趕回去,雖然同樣是那條山路,風雪末消,余寒猶勁,但在心情上便絕不相同,就連那匹跨下的龍駒,也似異樣精神,只兩天多一點便又趕到雲家堡。那雲霄父子自中鳳失蹤以後,都非常著急。尤其是那孫三女乃女乃更格外放心不下。但是中鳳去時,雖然曾留下一個紙條,托言往山外尋師,並未說明去處,連尋也無處去尋,大家只有干著急而已。依了雲中燕之意,本想一家先行晉京,以踐新正之約。雲霄卻說此行重在中鳳姻事,如果中鳳不歸,惟恐雍王見怪,只有一面分派急足四出打听,一面束裝以待,這天孫三女乃女乃正在山口一塊大崖石上,向大路上了望著,忽見遠遠的一團黃塵,裹著一人一馬急馳而來,那熟悉的鸞鈴聲,和人的衣色,馬的毛片,都一望而知是中鳳回來,不由喜得從崖石上跳起來,高聲叫道︰「小姐,你可回來了,這兩天幾乎把俺急得要死咧。」

中鳳聞言,連忙勒馬一看,只見孫三女乃女乃蓬著頭已經從崖石上跳下,攔在馬前,連忙也從馬上跳下來笑道︰「我因有要事才出去一趟,你為什麼這樣大驚小敝起來?」

孫三女乃女乃道︰「哎呀,您倒說得稀松平常,不但俺在這崖石上已經望了好多天,便是老山主也是終日愁眉苦臉的盼望您回來。要不然,車馬行裝全都準備好了早走啦,您要是不相信,進去一看就明白呢。」

中鳳心下不禁大為感動,略加安慰之後,立即趕向崖上。沿途早有人飛報進去,先是中燕從堡中趕出來道︰「妹妹,你這幾天到哪里去來,大家全為等你一個人,要不然此刻已經都坐在北京城里咧。」

中鳳平日就對這位二哥不大滿意,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就奇咧,你們要去就去,為什麼要等我,難道誰還認不得北京城不成?」

中燕踫了一鼻子灰,又不敢說什麼,只向中鳳笑道︰「北京城是大家全認得,不過老山主說,這一次是為了妹妹的事、你不去還行嗎?」

孫三女乃女乃跟在後面,素知中鳳最忌這話,心中方說要糟,誰知中鳳並不生氣,只臉上一紅笑罵道︰「你胡說什麼,我才不理你。」

便一路飛也似的趕上堡去,那雲霄見她不辭而別。本也要數說一頓,但因平日嬌寬慣了也只埋怨道︰「你為什麼無端的要出去尋什麼師父,到現在才回來,難道我這大年紀,還要為你操心嗎?」

中鳳把嘴一噘道︰「我因此次去北京不一定什麼時候才回來,所以到母親墳上去看望了一下,誰去尋師父來。」

中雁在旁笑道︰「你留的信不明明白白說是要去尋師訪道嗎?為什麼又說是到母親墳上去,你早說到母親墳上去,大家走一趟不好嗎?也免得為你焦心,怎麼到此刻才說出來咧。」

中鳳嗔道︰「我就是因怕你們要一同去,所以留一封信,故意撒個謊,要不然,還不那麼做呢!」

雲霄雖知女兒所言大半遁辭,但見她眼角眉梢均含笑意,較比前幾天已大不相同,而且對于婚事似已不再反對,不由心下一寬。又素知中鳳為人,雖然游戲風塵,決無其他,便也不再問。過了兩天恰好是個黃道吉日,除將堡中各事交與中雁和幾個心月復大頭目外,便舉家北上,仍用張杰前驅,一路無話。

等到蘆溝橋已是正月下旬,燈市已過。那日行近京城不遠,忽然見張杰飛馬回報道︰「稟老爺子,年二爺適在崇文門外見過小人,得知您已到京,親自迎下來了。」

雲霄一看,中鳳恰好並馬而行,在馬上不由捋須大笑道︰「這孩子出身閥閱之家,竟對我們不以山野之人見鄙,如此知禮,我倒放心了。」

中鳳不由抿嘴一笑,把頭低下去道︰「他本好客,素有禮賢下士之名,要不然,憑他一個公子哥兒能名滿江湖,聲振九城嗎?」

雲霄一听。更為高興道︰「你既對他如此嘉許,想必不再嫌他驕矜之氣太重了。」

中鳳自知無心失言,不由把一雙玉頰紅得像朝霞一般,說不出話來。

猛听一陣鸞鈴響處,前面沙塵滾滾,仿佛一個極大旋風迎來,羹堯已經騎了那烏雅寶馬到了前面,一見雲霄連忙滾鞍下馬,雙手一拱道︰「老山主為何直到今日才來,年某相盼已久了。」

雲霄也從馬上下來拱手答禮道︰「老朽實因山中有事,幾乎失約,今日復勞遠迎,更增慚愧,還望恕罪才好?」

剝堯一面謙遜,一看中鳳已經俏生生的也從馬上下來站在一旁,又連忙拱手為禮笑道︰「殘年一別又復月余,前在邯鄲道上,諸承女俠照拂,真令我感愧莫名。那李飛龍夫婦現已來京,自經女俠分別懲戒以後,都已就範了。」

中鳳一見羹堯到京之後,更為神采飛揚,精神奕奕,較之邯鄲道上又不相同,不由多看了一眼,兩頰越發紅得厲害,勉強答禮支吾道︰「小別才只月余,年爺為什麼這樣客氣起來?」

說罷又笑道︰「聞得那位高四爺便是雍王爺本人,已經和年爺結成姻親有這話嗎?」

剝堯也把中鳳一看,只見她依然是去年打扮,玉容雖然清減了些,卻多了幾分女孩兒家應有的羞澀之態,看去愈饒嫵媚。不由也笑道︰「女俠所言都是實情,但不知遠道而來,如何知道這等詳細?」

中鳳末及答言,雲霄已經笑道︰「那位高爺遠在寒舍時,老朽便有幾分料到他是雍王本人,至于和尊府結親之事,那是到了蘆溝橋才听人說的。」說罷又哈哈大笑道︰「老朽自喜老眼無花,想不到以垂暮之年,還能看到您和雍王這兩位絕頂人物,真是三生有幸,只可惜老夫髦矣,將來有若干掀天事業,已經不克追隨二位之後,只好坐看您兩位龍飛豹變咧。」

剝堯一見兩人所立在官道之上,說話似有不便,忙道︰「遙看車馬如龍,三位少山主和寶眷想必也全來了,我適才得訊之後,已經命人在這崇文門里,包下一座客寓,便請先行入城,等到歇馬之後,再為細談如何?」

雲霄笑道︰「老朽此來,本擬多住幾天,原想租賃一座較大宅子住下,但因未曾見過王爺,這待罪之身,究屬不便,所以來雖來了,對于住所問題,還未決定,既如此說,更為感激了。」

剝堯笑道︰「老山主此來,王爺久已暗中通知各衙門將前案暫予擱置,一俟奏明皇上即可注銷,這一點倒不消顧慮得。不過賃房一層,一時決無法成交。如作久居之意,容待年某再為設法便了。」

說罷,便請雲霄中鳳上馬,並著張杰通知後面車仗,先行在祟文門內招商棧住宿,因那客棧系由年府全行包下,所以非常寬敞,當天由羹堯備酒接風自不必說。第二天一早羹堯又陪同雲霄攜了中燕中鵠和中鳳-同去謁雍王,見面之後,雲霄父子首先伏地叩謝唐突之罪,雍王連忙扶起大笑道︰「我自回京之後,便日盼老山主能率各位少山主來此,一切還望如在貴堡時才好,如有拘束,便太以俗人視我了。」

說罷使命備酒洗塵,並連馬天雄也邀來作陪,席次言談甚歡。雍王聞得雲霄已經舉家來京,更極高興,便將王府後園劃出一大部分,立命搬入暫住。雲霄一再遜謝,但雍王竭力相邀,並笑說︰「此舉一則為了我就近向老山主請教,比較方便,二則將來還另外有事,老山主住在寒舍一切也比較方便些,如再客氣,他日有事相求,我便也未必能為力了。」

說罷目光在中鳳和羹堯臉上一掃,雲霄會意,不禁也捋須大笑道︰「王爺既如此抬愛,老朽只有恭敬不如遵命了,不過雲霄以一草莽待罪之身,竟承王爺如此恩遇,年又行將就木,實在愧無以報,將來只好由兒輩效力了。」

剝堯中鳳兩人心中都已雪亮,四目對射之下,不禁全把頭掉過去,尤其是中鳳紅潮蓮臉簡直羞得抬不起頭來。雍王一瞥之下,已將兩人神態全入眼底,不由暗中好笑,但中鳳羞容可掬,惟恐把事情弄僵反而不好,轉向雲霄道︰「老山主如此說法未免太俗了,些許小事實在不值得掛齒,更說不上報答的話。不過大少山主為什麼這回不來呢?難道少林一派,又有什麼鬼蜮行藏嗎?」

雲霄連忙正色道︰「士生于世,知遇之恩焉有不報之理。不過大小兒此次不能同來給王爺請安,並非因為少林派又來尋事,實系山中不能無人主持,如欲遣散固非一朝一夕之事。加之大小頭目與所屬壯丁,均經老朽多年教訓,雖非節制之師,也與尋常萑苻椎理之士有異,所以特為命他暫為統率,以待王爺後命,倘若王爺對他有所垂詢,明日便令張杰喚來如何?」

雍王笑道︰「這是應有的措施,此刻也無須接他來,不過這麼一來,我與大少山主,又須少緩時日才能再圖良晤了。」

說著,相與盡歡而散。當天雍王便備了車輛,將雲氏一家接入府中,連張杰和帶來的幾個心月復頭目乃至婢媼佣僕也各予安置。為了此事雍王又特為入宮,以朱明余黨,挈眷來歸,奏明父皇。康熙皇帝雖然從小就在宮中長成,又以沖齡踐祚,人卻英明異常。這時雖然三藩已平,海疆初靖,整個中國的統治權完全操在手上,心中最怕的就是這般遺老志士,打著朱明旗號遁跡江湖以圖匡復,所以一面將八旗勁旅分布天下,一面下詔求才,舉行博學宏詞特科,設法網羅山林隱逸。聞得雲霄來歸,而且又是一個竄身晉冀一帶的有名人物,立即下詔雲霄既然痛悟前非,不煩緝捕挈眷來歸,著以三品武官留雍王府察看,其子中雁中燕中鵠均以六品材官在雍王府效力,並賞給雲霄巴圖魯餃。一面命雍王暗中多加羈縻,如能建功另有升賞以示優異。雍王回府以後,立將旨意告訴雲氏父子。雲霄一面率領二子望闕謝恩,一面大笑道︰「老朽此來,本為了兒女姻事,懇求王爺玉成,決不敢以待罪之身妄冀富貴,想不到王爺如此見重,竟然將愚父子上達天听。復蒙皇上聖恩,不但不究既往,又界以職餃,俾得盡其犬馬之勞,以圖後效,這不僅雲霄以後風燭余年盡出王爺所賜,那雲氏祖先子孫,亦當永遠感戴了。」

說罷又拜伏于地,雍王連忙扶起道︰「老山主言重了,區區微末職餃本不足以辱賢喬梓,不過我因老山主既曾抗拒本朝于前,如不設法將前案注銷,實在不便居留在京。所以才先行奏明父皇,稍假職餃以免外間物議,以後還望仍以常禮相見才好說話,否則此舉反為多事了。」

雲霄又遜謝者再,方敢就座,縱談半日,羹堯並未再來。雲霄每一背著中鳳談及姻事,雍王都笑而不答,亂以他語,只替中鳳引見了福晉鈕鈷祿氏,和年妃而已。雲霄也不敢多問。

第二天,羹堯復來王府,替雲氏父子又將府中執事官員全一一介紹了。這一來,不知不覺又費掉大半天功夫。那雲中鳳,雖然習性如天馬行空一般,生小便絕無拘束慣了,決不耐閑居生活。但自入居雍王府以來,不但深得福晉鈕鈷祿氏憐愛,更和羹堯之妹芳華一見如故,又有李飛龍之妹玉英做伴,倒也不感覺得岑寂。這天卻好福晉鈕鈷祿氏下午設筵為雲家諸內眷洗塵,筵罷歸來,中燕忽然從前面折回笑道︰「妹妹怎麼不到前面去看看,年二爺已經邀了一個怪物到這府里來咧。據載澤載總管說,還是十四王爺的老師咧。看那樣兒,活像一個江湖混混,又像社火中的鮑老,真好笑極了。」

中鳳微嗔道︰「話到二哥嘴里一說便兩樣咧。既是十四王爺的老師,便該是個文人,為什麼會像個混混,又像個鮑老,你又打算騙我是不是?」

中燕正色道︰「我一點也不騙你。據載澤告訴我,說那一位,竟是文武全才,手底下也著實有兩下,還懂得兵法,十四王爺簡直拿他當諸葛亮看待咧。不過丑怪是真丑極了,不信你去看一看便明白咧!」

中鳳不覺詫異道︰「真的嗎?既如此說,我倒真要見識見識了。」說著,便道︰「你知道年二爺把他邀在什麼地方嗎?」

中燕道︰「就在園子前面,從那條火巷出去,第二進的西邊花廳上。」

中鳳問明之後,便真的繞到西花廳來,果听羹堯和人說話。但因王府不比雲家堡,既有生客,自己到底是一個女人,不便露面,所以只好隱身在屏後偷偷的觀看。初見程子雲怪模怪樣也頗好笑,後來見他自不量力,竟欲與羹堯過手,不禁有些詫異。及至出手一看竟也是內家宗派,功夫並不含糊,更加吃驚,恨不能立刻出場,替羹堯把場才好。後來見羹堯使出師門絕技雲龍三變,已將程子雲罩住,才在屏後喜得把一張小嘴合不攏來,又恨不能高聲喝采才好。不想雍王卻在這個時候出場解圍,又復入席,又不由掃興,啐了一口。本想立刻回到後園去,但見程子雲入席以後,丟了武技,又談起經史和雜學,說到得意時,立又旁若無人,唾花飛濺,兩手連比帶劃,滔滔不絕起來,心中不覺暗笑,此公真是狂妄得太厲害了,怎麼方才已經丟大了人,自己還一點不覺得,又這等大言不慚起來,要憑這一手,我那師哥還能給你比下去嗎?」

丙然不一會,羹堯也各就所談,大放厥詞,不但見聞淵博,而且詞鋒更加銳利,大有妙緒泉涌,口若懸河之慨,有些事物,竟是平生所末聞,不但程子雲,舉杯瞠目而視,有時又簸頭播腦,現出嘆服之狀來,便連雍王也點頭不已。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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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0:2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潛龍令

中鳳不禁又睜大了一雙妙目直向前面席次看看,揚著一雙粉妝玉琢的耳朵,出神的听著,臉上又露出深深的酒渦來,再也舍不得離開,直到飯罷送客出廳,才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笑著走出來。想不到見面-談,不但對付程子雲是出于羹堯和雍王的預定計劃,連自己舉家北上,羹堯也早已知道,所以才迎出崇文門去,不由驚得呆了,直看著兩人半晌不語。雍王忙將羹堯近來布置,略微說了一個大概,中鳳才恍然大悟,秀眉微蹙,看著羹堯方淡淡的笑道︰「年爺這也算是長才初展,牛刀小試呢,這不完全是古兵法的用間之道嗎?」

正說著,一個護院把式打扮的人,上來單膝一屈先請了-個安道︰「小人萬良叩見年二爺,稟年爺,那郝四已經逃跑咧。」

雍王不禁一怔,羹堯長眉一聳冷笑道︰「好!現在什麼時候了?該誰看守?」

那萬良惶恐道︰「現在已是戌末亥初光景,小人原遵二爺吩咐,命本府十二位護院把式分十二班看守,每班一人,隔一個時辰換班,現在正該姜勇的班。」

剝堯臉色一沉道︰「既然是姜勇的班,可著他來見我。」

萬良又請了一個安道︰「姜勇現在已知過,正在前面听候發落,小人就叫他來便了。」

說罷立刻轉身下去,羹堯沉著臉,轉向雍王躬身道︰「羹堯深知姜勇乃系王爺乳媼之子,不過立法之始,如稍玩徇,以後威信便難樹立了,還望王爺明決才好。」

雍王正色道︰「小弟久已說過府內府外各事均托二哥全權處理,你為什麼又說起這話來?難道還對小弟有什麼信不過的地方嗎?慢說他母親決無法左右此事,便是母妃有什麼話說,小弟也當身任其咎,決無令二哥為難之理,還望一切放手做去,不必多所顧忌才好。」

剝堯又躬身道︰「既王爺如此吩咐,恕我擅專了。」

說著,那萬良已經押著一個少年漢子上來請安道︰「稟年二爺,姜勇已經帶到,不過此事還望二爺從寬發落,不但姜勇感恩,便他母親也感恩不盡。」

剝堯不答,只向那姜勇道︰「今晚看守郝四是你嗎?」

姜勇連忙叩頭道︰「小人不敢抵賴,郝四實在是小人看守的,不過他托言大解,從茅廁上翻牆出去,小人並不知情,還求二爺饒過這一次,下次小人再也不敢大意了。」

剝堯鐵青著臉色,冷笑道︰「你曾領過我命嗎?」

姜勇伏地答應道︰「小人領過二爺之命,但求二爺開恩,從寬發落。」

剝堯又冷笑道︰「你既曾領我命,就應該記得我吩咐的話,可速背來。」

姜勇一聞此言,不禁渾身抖顫,連連叩頭道︰「小人記得︰‘玩忽職守,致令全局皆敗者處死,有意無意走漏風聲者處死,徇私通敵者處死……’。」

剝堯不等說完,倏然雙眉直豎向萬良道︰「既如此說,你是這一隊小隊長,可取那三般法典伺候。」

那萬良也跪下叩頭道︰「姜勇犯規自應處死,不過他乃王爺乳母之子,還請格外成全。」

那姜勇不禁被萬良一言提醒,又向雍王叩頭道︰「奴才雖然該死萬分,還請王爺和年二爺俯念奴才母親只生奴才一人,格外開恩,暫留一命。」

說罷叩頭如搗蒜,哀求不已。

雍王把臉色一沉道︰「此事我已全托年二爺辦理,你既犯他條規,我也無法救得,至于你母親,將來我自另眼看待便了!」

說罷又看著萬良厲聲道︰「你有多大膽子,竟敢對年二爺抗不遵命,是不是也打算嘗嘗那三般法典的滋味?」

萬良無奈,只得叩頭道︰「王爺息怒,奴才遵命就是。」

說著又叩了一個頭,站起來飛步出去,取來一個一尺來長、三寸來寬的紫檀木匣來,雙手托著,右腿單膝一跪道︰「法典業已取來,請王爺年二爺當面驗看。」

說著兩手一沉,將木匣打開,里面卻是一把七寸來長的匕首,一條尺許長的絲繩,一頭接著一根三寸來長、指頭粗細的小木棍兒,一粒鈕扣大小的紅色丸藥。

剝堯向那三物看了一看道︰「這廝如此惜命,刀藥兩項,料他自己決難下手,可依領命之時誓言,用絲繩絞死便了。」

萬良又叩了一個頭,放下木匣取出匣中絲繩向姜勇道︰「姜大哥,還不謝過王爺和年二爺嗎?」

那姜勇已經嚇得癱瘓在地下,哪還說得出話來。這時廳上鴉雀無聲,誰也不敢說什麼。萬良持繩向前一步,兩腿向他胸上一騎,一手托起腦袋,把那條絲繩向項下-繞,兩根小本棍合在一處,慢慢絞著。半晌之後,姜勇受刑不過,雙楮突出,手足齊動,萬良忙用兩膝向他脅下一抵,手中一緊,只听得月復中咕嚕一響,下氣泄出,登時氣絕,萬良右手絲繩一松,少停片刻,二次又將絲繩絞緊,如此三絞三放,姜勇的臉色已作青紫色,舌頭伸出寸許,口角也泛血沫,這才收繩歸匣,又單膝一屈道︰「稟王爺和年二爺,姜勇業已氣絕,還請驗刑。」

剝堯把頭一點道︰「姜勇既已身死,可速將尸首搭下去,從豐棺殮,對外不許聲張。」

說罷,又向雍王道︰「我知郝四既經逃出府去,必欲以十四王爺府作逋逃藪,此刻一定在中途,但他因犯夜潛逃,決不敢走大路,定從附近小胡同繞出去,先在一個地方落腳。此人必須除去,如果任其逃入十四王爺府,不但李飛龍夫婦立敗,今後更有若干不利之處,那為害就更大了。」

雍王點頭道︰「這個奴才決不能縱令逃去,否則不但為害甚大,也不足以遏止反側。不過,二哥方才為什麼不急其所急呢?」

剝堯笑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他決不敢走大路徑往十四王爺府,先要在一個地方落腳嗎?如今只要差一人去,便可手到擒來,不過我知郝四略諳武技,平常把式前去,必須交手,一旦驚動鄰舍,和堆子上駐守兵丁,雖不怕什麼到底不好。」

說罷不禁沉吟,中鳳人雖也在廳上,自審問姜勇開始,便一直默然,一聲不響,有時並將秀眉微蹙,似有所思,一見羹堯躊躇,連忙笑道︰「這是我那二哥最優為的事,既有確定地方,為什麼不教他去一趟,也值得這樣思索嗎?」

剝堯也笑道︰「二哥新來乍到,而且京城地勢也不很熟,這事怎好煩他呢?」

正說著,忽听屏後有人笑道︰「我雖新來乍到,如果有事,只要王爺和年爺下委,自信還可以做得來。到底是件什麼事,能先見告嗎?」

說罷,雲中燕已從屏後緩步走出,先向雍王羹堯見禮之後,又笑向中鳳道︰「你為什麼在前面這麼久不到後面去?老爺子有點不大放心,所以教我來看看。方才你舉薦我的是什麼差事,為什麼年爺又不讓去,你能告訴我嗎?」

中鳳嗔道︰「老爺子這也就奇咧,我這麼大一個人,難道還怕丟?眼巴巴的又著你尋。我猜這一定又是你弄的鬼,也許不放心那怪物究竟是個什麼路數,所以在他老人家面前托言尋我,借口好到這里來一趟,對不對?不過你已來遲了,那怪物已被年爺教訓一頓,夾著尾巴跑咧。」

中燕笑道︰「我對那怪物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憑他那份德行,教年爺教訓一頓攆走,這是意中的事,又有什麼稀奇?我要問的,是適才你為什麼又和王爺年爺提起我來,你能告訴我嗎?」

中鳳道︰「你偏沒猜對,年爺教訓他一頓是不錯,可沒讓他丟人也沒攆走,人家是好好請進來,還是好好走的。」

說著,又把適才的事約略一說,笑道︰「你那勞什子血滴子,不是越練越有趣嗎?如今既有這絕好的機會,何不就拿郝四這打算賣主求榮的奴才試一試手法呢?」

中燕看了雍王和羹堯一眼道︰「如果您兩位有令,只要能說出地方,和那奴才的年貌,我倒真打算試一試,包管一點不費事將那奴才首級取來,而且決不會替該管地面留下麻煩。不過如要捉活的,可就稍微要費點勁了。」

剝堯道︰「我對這奴才倒不一定要捉活的,只要能做得機密,便將尸身化去,只帶首級回來也無妨,二哥如願一試,他此刻必在這府後東側第三條胡同第二家,那個私娼小香瓜家里藏著,不到天明,決不會離開那里,此刻也許正和那小香瓜姑娘在玩紙牌,再遲一會就睡了。」

雍王不由詫異道︰「你怎麼知道得這等詳細?難道已經有人來報告過了嗎?」

剝堯搖頭道︰「我自入晚以來除去找那程子雲而外,便一直沒有離開此地,哪里會有人來報告?這不過是平日事事留心,所以一經出事便不難推斷了。」

說著,又對中燕將郝四年貌詳細說了。中燕听清之後笑道︰「王爺、年爺且請稍坐,我去換換衣服就來。」

說著,舉步便又向後園而去,中鳳笑向羹堯道︰「年爺,您說了半天,原來也只是推斷而已,如若所推想的萬一不實,豈不有誤大事嗎?」

剝堯道︰「女俠放心,那是決不會的,您如不信,我一說原委您便知道了。」

說罷,又向雍王道︰「我自蒙王爺以重任相付以後,對于府中各人,都有一本詳細的手折,把他們平日為人嗜好甚至往來戚友全記在上面。對于這郝四,因為他迭次犯過,又屢戒不悛,所以分外留神。我知他在這北京城里,並無遠親近戚,也無極相知的朋友,只有這小香瓜是他日常往來的姘婦。並且知道,那小香瓜雖然是個女人,卻是一家好賭,非此不樂,每天晚上總有一桌紙牌,不到深夜不散。那郝四從這里逃出去,一則怕我差人拿他,二則又怕犯夜被巡城御史捉住當街受責,而且要從此地到十四王府,非經幾處堆子不可。就算他逃出去較早,也決不能趕在宵禁之前。他如果要逃到那里,必須等到明天早上才行。在這個時候,只有在那私娟家里住宿,所以我才做如此斷定。」

說著又向中鳳笑道︰「女俠,您以為鄙見如何?」

中鳳不禁抿嘴一笑道︰「您年二爺說的,還能沒有道理嗎?難怪您說,對這北京城里的事已如掌上觀紋,原來您已經把各人的舉止行動全記到手折上咧。不過,這樣一來,不也透著夠麻煩的嗎?」

剝堯道︰「麻煩那當然難免,不過平日多麻煩-點,到了要用的時候,只一查便得咧,要不然今天,我能知道這郝四藏在哪兒嗎?」

雍王連忙點頭道︰「二哥這話確有道理,這和用兵一樣,如不能知己知彼,決不能百戰百勝。」正說著,微風颯然,眼前燭影一晃,忽然身邊多出一個渾身上下一黑如墨的人來,雍王羹堯心方一驚,中鳳已經叫道︰「二哥,你為什麼一聲不響,就換上這套行頭跳進來,不驚了王爺和年爺嗎?」

那黑人一笑,一面揭下面具,一面向雍王和羹堯道︰「您兩位別見怪,我只來告辭一聲,這便去咧。」

雍王和羹堯向中燕身上一看,原來卻是一身黑油綢制成的夜行衣靠,背插長劍,腰佩革囊之外,領上卻多了一個黑油綢子做的軟套子,連頭帶臉一齊罩住,只留兩雙眼楮在外面,所以乍看便如一個黑人一般,不由均各拊掌大笑。中燕又將去路詳細問明,把手一拱笑道︰「王爺,年爺,您兩位再請稍待,我至多半個時辰便回來咧。」

說罷,一手拉下面具,步出廳外,一躍登屋,在那半彎下弦月色之下,辨明方向,按著羹堯所說的道路,便似一溜輕煙一般,直向府後而去。不多會便到了東側第三條胡同,以手加額遠遠一看,果見第二家院落里面,略有微弱燈光射出,便又飛縱過去,一看燈在東間,忙將身子掛在屋檐下,使了一個倒卷簾的架式,就窗隙向屋內看去。只見室勾除了門戶人家應有陳設而外,中間斜放著一張方桌,四面坐具和桌上一副紙牌均未收去。炕上下著兩幅青布帳帷,靠著炕側,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矮胖婦人,頭上高高的梳了橛把子頭,扁扁一個大臉,卻厚厚的涂上了一層脂粉,倒是有紅有白,只是涂得太厚了,大約晚妝又有了時間,所以額上腮際,已經剝落了好多,全露出紫黑色的本來面目來,再加上一雙濃眉,畫得像兩把刀一樣,兩只金魚眼完全凸在外面,高高的顴骨,鼻梁又塌下去,一張大嘴,滿涂了胭脂,就好像才吃了死孩子的野狗一樣,簡直紅得嚇人,不由暗笑,這分明是一只母夜叉,哪里配稱什麼小香瓜。正想著,那郝四不知藏在哪里,猛听那婦人一面月兌著身上的一件紫綢大棉襖,一面笑罵道︰「我把你這死王八,好好的梭湖兒不多玩兩牌,卻盡避催著要散局,大概又有點猴急,要擺布老娘呢。他媽的,你許的戒子裙子要不給我,看老娘有得饒你才怪。」

接著那床帷一掀,露出一張黑漆漆的大麻臉來,齜著一門黃牙咧嘴大笑道︰「戒子裙子都是現成,就怕你沒有這個本領來取。」接著又道︰「是我要催你散局的嗎?誰教你把一只腳放在我大腿上,只管勾來勾去咧?」

那婦人呼的一聲,把那件月兌下的紫綢棉襖一扔,霍的從椅子上站起來,笑罵了一句不知什麼便待向炕上鑽去。中燕一見那張麻臉正是羹堯所說的郝四,連忙一個夜叉探海,從房上倒竄下來,身子輕輕一翻,落在窗前,用手指在窗上彈了兩下,低道︰「小香瓜,那姓郝的驢球今天來了沒有?要是那驢球沒有來,我這里有五兩銀子,咱們是現錢買現貨,您將就陪我一宿好不好?」

室內的小香瓜,聞言不由一怔道︰「你是誰?對你老娘胡說什麼?深更半夜,為什麼跑到人家家里來……」

中燕不等說完又冷笑道︰「小香瓜,你他媽的跟那驢球好上了便反臉不認人呢。老子的口音你听不出嗎?老實說,老子有的是銀子,就專要斗一斗那姓郝的驢球。」

那郝四聞言,不由大吼一聲,一掀帷帳,從炕上直跳下來,也顧不得天氣寒冷,精赤著上身,只穿著-條褲子便從房里搶出來,大喝道︰「你是他媽的什麼東西變的,敢到你郝四爺這里來賣弄銀子?老子今天要不宰了你也不算是好漢!」

中燕笑道︰「你本來是一只癩頭龜,只配當縮頭王八,還充什麼好漢?老實說,老子要斗的就是你,你真要夠朋友,咱們到門外來說說,別嚇了人家娘兒們。」

郝四這時已從外間一掀門,向院落里跳出來。中燕又冷笑-聲,一躍縱上了右邊院牆,把手一招道︰「郝四,你不是有兩手狗兒刨嗎?咱們到外面來試試,你要贏了,老子便拍腿走路,小香瓜算是你的,假如你輸了,對不起,老子可得也痛快痛快咧!」

郝四聞言,料得是附近的小混混存心來和自己搗亂,不由愈怒,不管好歹,也向牆上縱來。中燕一閃又縱向牆外那條胡同里,掉頭便跑,一面暗摘腰下革囊在手。那郝四一見來人已逃,哪里肯舍,竟一路趕將下來。中燕暗中計算,他來得較近,猛一頓身,右手一揚,只听得嗆啷啷鐵鏈連響,那具革囊便似一頂瓜皮帽一般,向郝四當頭罩個正著,接著,手使巧勁一掣,那郝四連個哎呀也沒有能叫出,一顆腦袋便掉在革囊里面,那具尸體咕咚一聲,便像一座小山也似倒了下來。中燕一抖手,收起革囊,懸在腰下,取出千里火筒,迎風甩亮,一照那腔子,見化骨丹已經吸進去,不由笑了一笑,又一躍上屋,徑回雍王府去。到了花廳上只見雍王、羹堯、中鳳三人正秉燭圍坐著,似在等著自己,連忙把手-拱道︰「幸不辱命,現在仗王爺和年爺的威望,已將那郝四的腦袋取來呢!」

說著,一伸手從腰間摘下革囊,倒出那顆血肉模糊的腦袋,接著一說經過。雍王道︰「那尸身倒在巷里,暫時不妨事嗎?」

中燕笑道︰「我那秘制化骨丹,慢說是一具尸身,便再有三兩具,也只消半個時辰便成-攤黃水,不信王爺請看這顆首級便知明白了。」

眾人一看那顆首級果然已經化動,不多時項下皮肉漸成膿狀黃水。雍王笑道︰「這血滴子的妙用,我是知道的,在邢台道上雲小姐不是已經試過一次嗎?現在要問的,只是那具尸體是否能立刻化盡,要不然留在那里,豈不惹得附近居民大驚小敝。」

中鳳笑道︰「王爺這倒不消慮得,如以那化骨丹的效力而論,只消當時無人看見,不過兩盞茶的時候,便可化盡,一到天明,就連痕跡也不易發現了。」

剝堯半晌不語,又看著那具血滴子向中燕道︰「二哥這東西一共有幾具,您能告訴我嗎?」

中燕笑道︰「這東西打造裝制並不太難,只有兩件不易。一件是那九口小刀非百煉精鋼不行。尋常鋼刀一著人頸,決不能應手而折。第二是這口革囊,須用百年以上的蟒皮,還要涂上一種秘制神膠才行,要不然,一著化骨丹,它必隨人頭化去。前此曾用油綢,雖然輕軟合用,但究竟不牢,直到我大哥無意中得到一條大蟒,才算完全成功,所以目前只有這一具合用。年爺問這個,是也想仿制一具嗎?」

剝堯道︰「我倒不僅想仿制一具而已,要是可以仿制的話,那就非仿制數十具不可。」

中鳳不禁愕然道︰「你要這許多干什麼?是打算開一家兵器鋪,專門販賣血滴子嗎?」

這一句話說得雍王和中燕全笑起來,羹堯正色道︰「女俠不必取笑,我是因為目前為了刺探各方消息,用人太多,有時又必須引用地痞混混一類人物,未免良莠不齊,魚龍混雜,雖然暗以兵法部勒,令其在任事之初,先對天盟誓,一旦犯我條規,便須在刀繩藥三般法典之下自裁。但這批人終難免暗中泄露消息,賣主求榮,如果沒有一個監察和立時懲戒的方法,使得這般人有所戒懼,威信一隨墜便流弊無窮,無法收拾。所以打算選擇功夫極好而又極可靠的人,編成一隊,每日分頭對這些人加以監督,明查暗訪,只一獲有鐵證立刻除去,才足以殺一儆百,這般無賴混混也才帶得住。這幾日心中便盤算這事,此次女俠舉家來京,王爺也已經把老山主和三位少山主全保準了職餃,再有女俠和馬天雄、張杰、李飛龍夫婦,人數也許可以勉強夠了。適見二哥所用血滴子倒正是一件神奇而又可以立威的利器。如果大家再夸張一些,把它說成來無影去無形的一件神物,簡直和傳說中的飛劍法寶一樣,豈不令人更加可怕?所以才想仿造若干具,將來對付人便一律用這個東西。不過照雲二哥這一說,可又不行了。」

雍王聞言,不住點頭稱贊道︰「這是一個好方法,要不然,連我也有點顧慮到這批人,實在無法盡使束身規矩之中咧。只要能仿制,如果說到百煉精鋼,前此在堡中我不是也曾經說過,我府中藏有若干把上好倭刀緬刀嗎?以我估計,便仿造個數百具也還足夠。至于說到蟒皮,如真非此不可,我也可以派出人去,到雲貴川廣一帶去收購,這並不是一件難事。」

中燕道︰「只有矮刀緬刀可以改制,目前這幾個人所用的蟒皮,我大哥那里所存的還可以夠用。王爺只須將合用的刀差人達到我們堡中去,由大哥自己動手,包管不到數月便有十具以上可以送來。」

剝堯笑道︰「既如此說,反正今夜我已無法回去,便請王爺索性將雲老山主請來,我們就此將這一隊人編好,王爺看好嗎?」

雍王笑道︰「雲氏諸俠這次舉家同來,又難得二哥也有興致,今晚我本想設筵做一個長夜之飲以資慶賀,卻想不到那怪物一來,幾乎將我這個盡歡的月復案打消。二哥既如此說,倒又恰好借此一樂,不過老山主初來,便以此事相煩未免太不當了。」

中燕笑道︰「他老人家既然來了,又蒙王爺如此看待,焉有虛領職餃而不任事的道理?既然王爺有令,又是年爺的舉薦,也不必再著人去,待我再去一趟,對家父說明,著他就來便了,反正我也得去更衣咧。」

說罷,便自告辭,向屏後走去。雍王聞言不由更加高興,立命左右,在廳側暖房,備酒伺候。再看那地下那顆人頭時,早已化成一攤黃水,只剩下了一條發辮,忙命人打掃棄掉,一面招呼中鳳羹堯到暖房入座,又命人取來文房四寶備用,中鳳笑道︰「王爺,我得先求您一下,這次編隊可別把我編在里面!」

雍王不由愕然,接著又一笑道︰「雲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對此事還有不屑之意嗎?老實說,適才我已想好咧,這個隊如果編好了,這領隊使請年二爺來擔任,你這一來,豈不是有意和他過不去嗎?」

中鳳玉頰微赭,抿嘴一笑道︰「憑我怎敢有不屑之意,不過,這是一個專以殺人為事的差事,如果再把我編入了進去,那不真成了道地的笑面羅剎嗎?」

說著,一雙妙目向羹堯一掃,轉面又看了雍王一眼道︰「所以我想請您兩位把我免了比較合適。」

剝堯這才恍然大悟,不由笑道︰「原來女俠又記起這個碴兒來。不過那是彼-時也,此一時也,而且為了這一句失言,我早向女俠謝過了,您為什麼記性這麼好呢?」

正說著,雲霄已經攜了中燕中鵠兩人進來,笑向雍王和覯道︰「適才燕兒已經把王爺和年爺的策劃全告訴我了。老朽一家多蒙王爺恩遇,但有差遣,無不如命,雖然老朽年事已非,有些事恐怕雖欲竭力以盡犬馬之勞已不可得,但如一旦真有緩急,即老朽所以報答王爺之時,還請不必顧惜,有事即便下委才好。」

雍王聞言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老山主你錯了,方才我命令郎相邀,雖有借重之意,但只在請老山主襄助指教而已,焉有行裝甫卸,即以這等事見屈之理?」

說著一面肅客入座,一面又笑道︰「適才我已說過,今晚本擬奉邀老山主父子兄妹年二哥做一竟夕之歡,只因適有惡客來擾,以致幾乎中止。現在的宵夜小飲,只是仍照預計而行,並非專為此事,縱有計議,也不過為此席談助而已。老山主還請不必過于重視,否則反不能盡歡了。」

剝堯也笑道︰「適才的事,我雖久在籌劃之中,實因適誅姜勇郝四兩人才想起來。將來諸位少山主與女俠自然必在共事之列。至于老山主至多邀請參贊而已。羹堯雖然年少無知,焉有妄引前輩為伺儕,率爾以隊員相加之理?」

雲霄听罷,不禁瞪了中燕一眼,向雍王和羹堯笑道︰「王爺和年爺都言重了。雲霄既受王爺知遇于前,便當圖報于萬一,適才所言,純系惟恐年邁力衰,或不免有遺誤之處,所以才把話先向王爺和年爺說明,決無他意。您兩位這樣一說,倒令老朽太慚愧了。」

說著,侍役已將酒肴送上,在火盆里重又添上了一盆通紅的獸炭,雖在寒夜,登時室暖如春。雍王正在邀雲家父子入席,中鳳看了羹堯一眼笑道︰「年爺,依我看,您適才和王爺商量的那個什麼隊,遲早要成的,不如這個時候,先把它弄好,然後再為吃酒也還不遲。要不然,我這二哥也許連酒都吃不下去呢。」

中燕聞言,臉上不禁有點訕訕的道︰「妹妹你為什麼老是放我不過?這個什麼隊與我無關,可是人家年爺想起來,您怎麼又扯到我頭上來咧!」

中鳳嗔道︰「我還能冤枉不成?要不是您一高興,能立刻把爸爸撮弄來嗎?」

中燕正待說什麼,雲霄又瞪了他一眼,笑向雍王道︰「這都是老朽管教不嚴,所以小兒女竟在王爺面前斗起口來。不過王爺和年爺既有這個打算,事不宜遲,還以從速為是,何妨就趁這個時候先談一談呢?」

雍王聞言向羹堯道︰「既是老山主和雲小姐,全主張先商量此事,二哥何不就在此時,把這月復案對大家說一說,然後大家邊吃邊談不也好嗎?」

剝堯道︰「其實這事,除器械和人選而外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不過我因為目前布置和投效的人太多,為了保持威信才有這個打算。我的初意是現在這九城之中,已經成了九隊人,每隊數十百人不等,打算選拔出九個人來,分任各隊的領隊,專司獎懲監督之責,再由這九人另成一隊,設一總領隊以主其事,這樣似乎綱舉目張,辦起事來要好得多。」

雲霄點頭道︰「年爺對這已有的九隊人,想必已用兵法部勒了,那原來各隊有無領隊呢?」

剝堯道︰「原來本是有領隊的,但是因為這些領隊全由各隊選拔出來的,目前這些人只能做到能和各隊隊員的聯絡,卻無法真的統率各隊員,所以才有這個打算。」

中鳳听見從旁插言道︰「那麼,您是因為這些舊有的領隊不行,所以才有這新的打算了,不過將來新的任事了,您又置這批舊人于何地呢?」

剝堯道︰「這一點,我早想到了,那就是各隊領隊一仍其舊,在每領隊之上,再加一個提調的名目,讓這批新人去擔任,其職權是對下指揮監督各隊領隊,對上又是總隊隊員,這樣一來便更加運用靈活,指揮如意了。同時,各隊領隊,只許探報消息,決不許對外有所動作,而提調則秉承總隊之命,可以斷然處置,也就不患機密外泄了。」

雲霄笑道︰「這樣一來立法可謂至善,不過這總隊人員,非功夫極好,機智絕倫,人又極靠得住才行,卻不可濫竽充數,否則一人失當,全隊俱敗,那就難說了。」

剝堯笑道︰「武功機智自所必備,至于靠得住與否,那就看總隊的運用如何了。老實說,各隊提調固可以監視領隊和那一隊的隊員,那領隊和隊員也未嘗不可監視提調,只要有我們這幾個人做骨干,還怕他飛上天去?」

中鳳不禁看了各人一眼,目光向羹堯一掃笑道︰「依我看來,既如此說,這總領隊一職最好由王爺親自擔任,其余各人分任總隊隊員,兼領一隊提調比較適合,要不然可不大好。」

雍王笑道︰「這又是什麼道理?我早說過了,這總領隊是由年二哥擔任,難道雲小姐還不服嗎?」

中鳳臉上微紅道︰「王爺又取笑了,我是因為這總領隊職權太重了,年二爺雖然才華蓋代,名震江湖,總不如王爺的神武睿智,為求與事有益起見,所以才這樣說,焉有對年爺不服之理!」

剝堯也似有所悟,立刻站起身來,躬身道︰「女俠這話實在言之有理,而所見更為遠大。如有總隊之設,這總領隊一席非王爺自兼不可,否則此刻無妨,將來一經擴展,便非羹堯所能統率了。還是請王爺自任總領隊為是。」

雍王半晌不語,忽然看著中鳳笑道︰「雲小姐你真聰明絕頂,看得便更遠更大。不過,可惜只看錯了一點。我固非忌刻-流人物,便年爺對我也赤忱相處,彼此又是至親至戚,難道你還怕我將來對年二爺有什麼猜疑嗎?這也關心太過咧。」

中鳳不覺滿面通紅,微嗔道︰「我是就事論事,王爺為什麼又開起玩笑來?您自己想想看,不說別的,只憑威望身份,您不比年二爺要高得多嗎?您兩位便和一個人一樣,我為什麼要關心誰咧。」

雍王哈哈大笑道︰「適才我原是取笑的話,雲小姐不必介意。不過雲小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總領隊-職,我之所以必須要請年二哥擔任的,除了因他特具將才決非我所能及而外,還有一項苦衷,那就是我這昆季之間,對我疑忌最甚,如果由我自任領隊,一旦泄漏便不可收拾。由他任領隊,即使外間稍有所聞,我還可以代為粉飾一二,這實在是一個實情,並非雲小姐所見不到,也非我有意卸責,再過些時你就明白了。」

說罷又向羹堯道︰「現在諸事均已計劃妥當,二哥決不可再行推諉了。這總領隊一席,還是由你勉為其難,再煩雲老山主兼任總參贊以備隨時咨詢,其余九隊提調,除煩二哥兼任第一隊提調而外,可由三位少山主、雲小姐,馬天雄、張杰、李飛龍、張桂香各領隊一隊,便人都全咧。」

雲霄連忙謙遜道︰「這是王爺的恩遇,老朽決不敢推辭,不過一隊總共只有十人,老朽一門倒佔了五人,再連那張杰算上,幾乎足半數以上了,這樣一來恐非所宜。還望王爺在這府中選拔幾位,把中鳳、燕兒、張杰三人替下來才好。要不然老朽初來,便蒙特沛殊恩,豈不有遭外間物議!」

雍王笑道︰「我意已決,老山主不必再為客氣。如論人才,此數人中實以李飛龍最弱,將來只有等有人接替再為更調,至于三位少山主和張杰都是一時之選,豈可更動?再說到雲小姐,那更是本隊將來的一員大將,如要將她換了那還找誰去?」

中鳳不由一笑道︰「照王爺這樣一說,大概將來這總領隊一職,也許要由我擔任咧?」

雍王笑道︰「將來二爺如果另有要職,不能兼顧時,還愁不來請教雲小姐嗎?只是到了彼時,卻不許推辭呢。」

剝堯也笑道︰「女俠如果有意俯就,我便就奉讓如何?」

中鳳白了他一眼道︰「王爺取笑罷了,怎麼年爺也說起笑話來?我如能當上總領隊,將來還做個女元帥呢。」

雍王見羹堯踫了一鼻子灰,不由笑道︰「這事我們且不說它,不過這個隊伍一天一天擴大起來,雖然是暗中進行的,也要有個名目才好,至少也要有一個暗號,要不然豈不成了無名氏咧?到底用什麼隱語暗號才合乎實際呢?」

雲霄笑道︰「王爺龍飛九五指日可待,何不就叫飛龍二字?」

雍王搖頭道︰「這個不妥,一則易為人知,二則傳出去也大觸時忌,最好能隱晦一點,使外人就听了也莫名其妙才行。」

中鳳笑道︰「如須隱晦而又使人不易知道,最好莫如就用血滴子三字,豈不既合實際,又令人莫名其妙。」

雍王不禁拍手叫絕。羹堯也道︰「這個名字,再適合不過了,以後我們不妨就以此為暗號。至于方才雲老山主的話,也未嘗無理,江湖上,各處著名人物行事不全有個令子嗎?我們今後也須有個信物,過去我雖用一顆鐵蓮子或鐵蒺藜來傳令,究竟不太大方。我想再請王爺按天地人鑄上三塊金牌,上圖潛龍待躍之狀,題名就叫潛龍令,也可以說是一件飾物。再說,潛龍二字,用之于現在也比較得當,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點頭稱善,于是便這樣決定下來,並由雍王本人提筆將所商記錄下來,為了慶賀血滴子的成立,真個做了一個長夜之飲,從此血滴子三字,便成了雍王爭儲奪嫡一項極有利的工具,也成了羹堯功名事業的開始。

第二天,羹堯因席散已是天色黎明,本待就在雍邸小睡一回,再行回去,誰知一夜興奮之余,再也睡不著,只覺得四肢有點發酸,心想如能到後園稍吸清晨清新之氣,再練上一趟拳也許會好些,便索性不睡,信步向後園而來,揀一個花樹叢中,先面對東方,吸了幾口清氣,用五字訣當中的呼哈兩字功夫略一清理髒腑便練起拳來,才將一套長拳練完,忽听有人在身後悄聲道︰「師哥,您已風雲際會快是飛黃騰達的人,每天早上還忘不了練功夫嗎?」

再回頭一看,中鳳正扶著一株花樹亭亭玉立的含笑站在身後,不由收拳先向四面看了一下然後笑道︰「師妹,你也未曾入睡嗎?自從您到這北京城內以來,直到現在尚未能詳細一談,還望見恕才好。」

中鳳抿嘴一笑道︰「奇怪,這一次我到北京城里來,您為什麼分外客氣起來?前天在祟文門初遇還有一說,今天再這樣說就嫌過份了。」

剝堯也笑道︰「古人常說禮多人不怪。何況本來是我應該向師妹謝過的呢?」

中鳳聞言,一雙澄如秋水的妙目一轉,那目光在羹堯臉上一掃,微笑道︰「師哥,您先別向我謝過,我還得先向您賀喜呢!」

剝堯道︰「我有何事可喜,也值得師妹向我道賀嗎?」

中鳳把頭一搖︰連聲嬌笑道︰「要問這個,那可多著呢。第一您風雲際會已經做了王府的上賓,富貴指日可期。第二您已經內結椒房之寵,和王爺成了郎舅至親。第三您現在已經是我們的總領隊……」說著回頭略一瞻顧,又嬌笑著一伸四個指頭道︰「萬一這個主兒做了皇上,您還不是出將入相,封王封侯全是意中事,豈止肘後金印如斗而已。這還不值得一賀嗎?」

說罷笑容微斂,睜大了一雙妙目看著羹堯,羹堯聞言不禁面紅耳赤,臉上有點熱熱的,正色道︰「師妹,怎麼您也說起這話來?難道您也不知道我的心跡嗎?」

說著也向四周看了一看道︰「您所說的,雖然件件皆是實情,但除婚姻一事,事前事後我均不知情而外,其余二事實因師妹贈圖而起,否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實說,上次在貴堡密談之後,我已下了決心,要做出一番掀天的事業來,不然不但對不過我那恩師的一再囑咐,更對不過師妹這位巾幗英雄紅粉知已。」

說著又笑道︰「師妹!您以為王侯將相,肘後得懸金印如斗便是大丈夫得意的事嗎?須知我卻志不在此呢!」

中鳳不禁大驚失色皺起雙蛾悄聲攔著道︰「您這人怎麼是好?這是什麼地方,能許您這樣狂言無忌嗎?」

說著又一抬頭,看著四周,輕輕埋怨道︰「師哥,您這人什麼全好,就是這點叫人太不放心咧,老實說,您昨晚殺那姜勇,和毫不推卻的任這血滴子的總領隊,乃至一切布置,全有點嫌做得過份。您難道忘了善戰者無赫赫之名,權威震主者族那兩句話了嗎?」

說罷,又走一步,並肩小語道︰「如今您既以華夏匡復之機自任,更須善刀而藏才對,休著這個主兒對您無微不至,便至親骨肉也不過如此,須知淮陰候的殺機早種于築壇拜大將之時,商君的禍根也伏于刑太子師傅。萬一事未成而先罹慘禍,這不但不是顧師伯和諸遺老義士對師哥的期望,您也未免辜負了小妹繡圖以贈的那點苦心了。」

剝堯听罷,不禁毛骨悚然,連忙作揖謝過道︰「師妹不但武功文學都在我之上,便這高瞻遠矚也非我之所能及,承賜嘉言,敢不書紳永志?以後敬當改弦更張,還望師妹隨時規過才好。」

中鳳連忙還禮道︰「小妹直言,師兄能不見責已是萬幸,如何又作起揖來,您這不又是多禮嗎?」

接著,又嫣然-笑道︰「這個主兒並不好對付,慢說是您師哥要小心一二,便他對我那父兄也有點兒幣重而言甘,我真也替他們擔心呢!不過他們都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我可沒有法子。」

說罷不禁微慨。羹堯毅然笑道︰「提起老伯大人與令兄,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聞得此番晉京之初,師妹曾經一度出走,有這話嗎?是不是便為了他們的出處呢?」

中鳳聞言、不禁玉頰通紅,兒乎與朝霞爭艷起來,口中卻淡淡的支吾道︰「那倒不全是為了這個,一大半是為此番晉京之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過去看望恩師,所以抽了幾天工夫去走了一趟,實際上還是向我那師父請訓的意思居多。」

接著又 了羹堯一眼笑道︰「師哥,此事您怎麼會知道?是我那二哥告訴您的嗎?我就討厭他這張貧嘴,動不動又會大驚小敝的。」

剝堯笑道︰「原來為了這個,但不知獨臂師有何訓示,師妹能告訴我一點嗎?」

中鳳臉上愈紅,粉頸低垂道︰「我真想不到,好不容易才趕到山中,他老人家已經南下啊,偏又一時不能回山,只留一封柬帖給我,卻教我對師兄多加勉勵,所以這次見面,我之敢于直言,也有一大半為了這個。那封簡帖上並且曾經提到顧師伯聞得各方信息,也對師兄非常嘉許咧。」

剝堯聞言,不由心下更為高興道︰「確有此事嗎?師妹那封柬帖能不能給我看一看咧?」

中鳳微嗔道︰「師哥您對我也不相信起來,實不相欺,此事師哥而外連我父兄也不知道,我對他們只說是到母親墳上一趟,人家這樣披肝瀝膽的告訴您,想不到您倒疑惑起來,這以後還能相處嗎?」

說罷又紅著臉一笑道︰「這封柬帖您將來也許會看到的,現在忙什麼呢?」

剝堯見她時嗔時喜,不知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又不敢再問,也只有含糊著過去。

正說著,中鳳忽見花樹之中,遠遠的似乎有個紅衣少婦走來,忙向羹堯道︰「這里不比堡中,諸多不便,我先去咧。」

說著,便作別而去,臨行又一笑道︰「師哥今後一切還須慎重,這里雖然是堂堂王府,實在不亞龍潭虎穴呢!」

言訖分花拂柳而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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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1: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婆娑夢影

剝堯目送中鳳去後,連那半趟拳也不再練了,再看天際時,已是朝陽初上,曉色全開,便仍步回花廳暖房不提。

那雲中鳳遙見花樹之中有人前來,因恐涉嫌,也連忙向自己所居的借蔭樓走去。才走到院落外面,只見一影一閃,突然從那花樹中間一條曲徑里走出一個紅衣少婦來,再細看時,卻是雲霄的侍妾香紅,似和適才遙見之人衣服一樣,忙道︰「姨娘您早,為什麼這個時候就到我這里來呢?」

香紅笑道︰「我早?鳳小姐,您不更早嗎?你瞧,小臉兒凍得紅紅的,這雙小氈靴已經積了一重霜咧。您到底到哪里去來,難道不怕凍壞了嗎?」

中鳳臉上愈紅,唾了一口道︰「你這人真是大驚小敝,我因昨天一夜末睡,覺得有點不大舒服,所以出來吸點早晨的清氣。偏又踫到年二爺在那里練拳,我居心要想偷學一兩著,在那花樹之下,立了一會,你又想編排什麼?」

香紅見她竟把話說明,倒反不好說什麼,轉又笑道︰「哎呀,我的小姐,您為什麼一清早就發起我的睥氣起來?我也不過怕您一個不當心涼著了,所以隨便問一聲,難道還安著什麼歹心不成?」

說著,一手推開那院落門,又道︰「要不然,我也不願意這一清早就來麻煩您,實在是老山主教我來問-問,有一幅趙子昂畫的春郊試馬圖,和那一顆伏波將軍的漢印在不在您這里,如果在您這兒,教您趕緊撿出來,讓我帶回去。所以才冒著曉風來跑上這-趟。這本來是一件苦差事啊,想不到只隨便問了幾句,轉又讓小姐您排揎了一頓,您請想,這不是日主不利嗎?」

中鳳一面肅客入門上樓,到自己房中坐下,一面詫異道︰「他老人家為什麼也連睡都不睡,卻教你來尋這兩件東西,這是什麼意思?」

香紅一面落座,一面笑道︰「您別提咧,他老人家也許因為昨夜和王爺年爺談得極其高興,所以回去之後,一時睡不著,一面和我直夸年二爺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將才,一面又說王爺龍行虎步,將來前程無量。想想,又打算在帶來的土儀之外,再送他兩位每人一付別致的禮物。我听他自己在叨念著,王爺是一個周卣,一對漢尺,一幅宋人畫的海天浴日圖,一付東珠手串。年二爺是一方端硯,一柄金錯刀,還有便是我方才說的那兩件。偏他老人家又不知放到什麼地方去咧,不知怎的,後來忽然又想起來,那兩件東西,在堡中的時候,都曾在您屋子里放過,也許由您帶來亦未可知,因此立刻著我來查問一下。您還記得那兩件東西放哪一口箱子里面嗎?他老人家等著就要呢!」

中鳳笑道︰「原來為了這個,這也用不著教您姨娘親自來呀,隨便打發個丫頭來不也就行了嗎?」

香紅吐舌道︰「您哪里知道,他老人家,對年二爺真喜歡極咧,一想起就恨不能立刻把這一份東西送過去才好,既怕不在您這里,忘記在堡中,未曾帶來,又怕丫頭老媽子說不清楚,才逼著我立刻就來。您是沒有看見,他老人家那份高興的樣兒呢!要不然,我能這個時候來麻煩您嗎?」

說著,又笑道︰「小姐,這兩件東西在您這兒嗎?能不能就撿出來讓我帶回去咧?」

中鳳想了一想道︰「這東西是全在我這里,不過那個漢印還不錯,少停我便可撿出來請您給帶回去。至于那幅春郊試馬圖,年二爺也許不太喜歡。我記得他老人家還藏著一幅鄭所南畫的蘭花,最好把那一幅送去。要不然,年二爺是懂得音律的,把那一張蛇跗琴湊上也就行咧,何必一定要把這一幅春郊試馬圖送去咧?」

香紅看了中鳳一眼道︰「我的小姐,大概是您也喜歡那幅畫不願拿出去吧,只老實告訴我,老山主還一定能逼著您拿出來嗎?」

說著又格格一笑道︰「其實您就留著,不也和送了年二爺一樣?既您這麼說,快將那顆印撿出來交給我,就這樣回復老山主得咧。」

中鳳聞言,臉上又泛起兩朵紅雲,嬌嗔道︰「您這怨得我一清早就排揎你嗎?」

說著一哈縴手笑道︰「你只要敢再胡說,我不把你治得叫饒才怪。」

香紅連忙站起來,退後了一步,又笑道︰「我並沒有胡說呀,您請想一想,您跟年二爺,還有什麼分別?您現在雖然把那幅畫留下來,到了那一天,老山主還能教您再留下來,不許帶過去嗎?」

中鳳倏的縱身過去,一把便待扯牢,香紅笑著一閃身避過,卻不料無意中一下竟將一張椅子踫翻,又正倒在一個銅痰盂上面,一連串響聲,竟將耳房中睡的孫三女乃女乃,和兩個侍婢驚醒,一齊奔了出來,孫三女乃女乃也不顧蓬頭赤腳,揉揉兩只眼楮,看著兩人道︰「咦,俺還道是半夜里又來了什麼歹人咧,原來已經大亮了,您兩位為什麼不睡,倒打起架來?」

香紅笑道︰「孫女乃女乃,你試評評理看,適才老山主教我來拿東西送人,你們小姐撳牢不放,要帶到婆婆家去呢。我只說了兩句,她便和我不依不饒,您瞧該怎麼辦?」

中鳳聞言,又要沖過去,孫三女乃女乃連忙拉著道︰「香姨女乃女乃,您也太小氣咧,大不了一兩件東西,俺小姐要留著玩,您只要和老山主說一句還不行嗎?為什麼還要逼著要咧?要送人咱們家里什麼沒有,在爭這一兩件嗎?」

香紅閃身在孫三女乃女乃身後笑得格格的道︰「孫三女乃女乃,不是我說,你也老悖霉咧,要是送別人東西,我能逼她要嗎?這是送年二爺的,您知道不知道?」

中鳳冷不防霍的一聲,從孫三女乃女乃腋下竄了過去,一把捉牢香紅,向床上一撳,伸手便向腋下哈著搔著,只笑得她格格不已,喘著氣道︰「孫三女乃女乃……您……還不……快些……去……去把年二爺請來,要不然這笑面羅剎……可可……要哈死人咧。」

中鳳一發狠,哈著搔著,只鬧得香紅笑得連氣全喘不過來。孫三女乃女乃和兩個侍婢看見這兩個花朵也似的人兒,廝纏在一處也不禁好笑。那孫三女乃女乃,直把一雙母狗眼笑成一條線,一面道︰「小姐,俺說香姨女乃女乃為什麼一清早就來向小姐要東西咧,原來是送年二爺的。既然如此,那又不同咧。俺想,也許人家已經把聘禮送來,咱們老山主打算取幾件東西回盤咧,那您可不能使小性兒,還是讓香姨女乃女乃帶去的好。」

中鳳猛一回頭,瞪起一雙妙目,向孫三女乃女乃道︰「您這老悖霉也跟著說什麼?停一會我不把你那頭上的撅把子扭下揪才怪!」

孫三女乃女乃笑道︰「俺這說的是正經話呀,難道人家送聘禮來,咱們能不回盤嗎?您要害羞不好意思,只告訴俺,讓俺停一會子送給老山主好啦!」

中鳳不禁連唾了兩口嬌嗔道︰「啐,啐!去你的,你知道她完全是在胡說嗎?」

那香紅忽然乘著中鳳在和孫三女乃女乃說話,冷不防,一下掙月兌手,從床上一躍而起,一個縱步,竄向窗下,一手掠著鬢角笑道︰「好,我的鳳小姐,現在算你厲害,咱們總有那麼一天,您可等著我的。」

說著笑著向孫三女乃女乃道︰「這可您看見的,她欺負得我也夠了咧。一到那一天,我不要他小兩口子磕上幾個頭,恭恭敬敬的叫我一聲姨娘,能出那新房一步才怪!」

中鳳又要從室內沖過來,香紅一笑,逃出房去道︰「鳳小姐,您可自己估量著些兒,我走啦!那印和畫兒,勞您駕,自己送去吧!」

說著,笑聲連連,這就走了。孫三女乃女乃睜大了眼楮道︰「小姐,說真個的,這香姨兒是來拿什麼的?您可別再鬧別扭,只告訴俺在哪只箱子里面,是什麼東西,讓俺送去好了。這可是大喜的事,大家全要圖個吉利,俺還沒有向您賀喜咧。」

中鳳又一瞪眼嗔道︰「你瘋呢,就滿知道是那一回事麼?」

說著薄怒著,向床上一倒,用手一指屋角一排箱子道︰「就在那第四號箱子里面,有一個小方檀木匣子,那里面是一顆方方的漢印,你既願意跑一趟,可送給老山主去。還有一軸畫,我已和香姨兒說了,那東西年二爺未必喜歡,最好換上一換。」

說罷一賭氣,雙足一搓,將那一雙小氈靴搓落,和衣滾到床里面去,扯過一床錦被竟自蒙頭而臥。那孫三女乃女乃只樂得咧開了一張大嘴笑道︰「俺雖然是個笨人,猜得還真一點沒有錯兒,這可不是對了嗎?」

說著自己去翻箱子,取東西不提。

這里中鳳不一會便也自睡去,漸漸香夢沉酣,到了華胥國深處,忽覺身子奇困,四肢百骸,全有點嬌慵無力,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猛將倦眼一開,只見眼前百花齊放,春陽正好,又聞流水淙淙,鳥聲繁碎,直不知身在何處。再一細看時,原來卻是一片極大花園,樓台亭榭,布置井然,山石花木也都清華不俗,自己卻睡在一個小湖中間,兩面連著曲橋的小亭子上面,身下卻是一張湘妃短榻,一幅淡湖色的香衾半掩著身子,已著了好幾片由檻外吹進來的落花,四圍寂靜,更無人聲。心方暗想,我怎麼跑到這里睡起覺來,忽從那一排疏落的小紅欄桿外,看見有一個羽扇綸巾身披雲白鶴氅的人,從那畫橋上緩步而來。不禁一驚,忙從榻上一掀那幅香衾坐了起來,一看身上時,幸喜仍是和衣而睡,連足下弓鞋也未月兌去,臉上一紅,略整衣衫正待出亭,倏听來人笑道︰「夫人已經醒來了嗎?我昔年讀書,常笑謝安折屐為什麼那麼沉不住氣,誰知今日也輪到自己頭上來咧。」

說罷,人已到了亭上,再看時,卻是羹堯,一臉得意之色緩步走來,方訝為何這等裝束,又听他口中竟稱自己夫人,不由更紅了臉。正待責詢時,羹堯已經走進亭來,輕揮羽扇,就榻旁錦墩上坐下來笑道︰「方才夫人薄醉倦臥,我也走到前廳與賓客下棋度曲消遣,誰知前方捷報已經傳來,我軍先頭部隊昨夜越過遼陽,韃酋玄燁,已經竄入吉林境去咧。可貴令兄和馬天雄均能立功,便張杰所率那部偏師也銳不可當,不日便可克奏全功咧。如今恩帥肯堂先生,和令師長宮主獨臂大師已經尋到烈皇帝寄養民間的嫡支後裔在南都即位,賞表封我遼陽王,仍兼都招討總督各路兵馬,便連夫人也蒙封開國夫人,恩詔冊書,恐怕即日就到呢。」

中鳳不由心中一模糊,喜道︰「真的嗎?我們怎樣起事的,那韃酋是幾時逃出關去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全忘記了咧?」

剝堯大笑道︰「夫人怎麼又取笑起來?難道這一場薄醉竟使得你連這二年來的事全都忘了不成?」

中鳳又怔了會,到底想不起,只看著羹堯有點發愣。半晌,羹堯又笑道︰「看樣子,你是真忘了,也罷,等我來告訴你吧。二年以前,您打從雲家堡到北京城里來,我們不是在那雍王掩護之下,成了一個血滴子總隊嗎?」

中鳳笑道︰「這倒的確是有的,難道你便以這血滴子總隊起義的嗎?」

剝堯搖頭道︰「話長咧,你且听我慢慢告訴你。」

接著又道︰「自從那血滴子成立以後,我便實行在韃虜諸王之中,散布流言,使得他們自相猜忌,兄弟相殘。」

說著,又看著中鳳笑了一笑道︰「夫人下嫁以後,又虧得您多方助力,釀成他兄弟各自火並的慘劇。彼時那韃酋玄燁熱河狩獵,听了十四皇子允-的話,竟把雍王傳到熱河賜死。正好,我們在各地的布置也全好了,又與江南諸俠,和甘陝一帶的哥老會、川中的袍哥、漢留、長江沿海一帶的洪門,全取得聯絡,便立刻到北京舉義,一夜之中佔領了內外城,和附近要隘。只便宜了那韃酋未曾入網,一听這消息便回竄到東北老家去。各地義土聞訊也紛紛起義,公推我為都招討,總督各路軍馬大元帥。我因北京初復,各路義師未集,必需坐鎮,所以特命令兄中雁,率師萬人追躡韃酋之後,不容他立足,一面昭告關外義民,乘機起兵,內外夾攻,以收速效,這其中有若干事,還出諸夫人策劃,怎便忘卻呢?」

中鳳恍惚之中,也似乎真有此事,不禁看著羹堯回眸一笑道︰「我這一覺真睡得可以,怎麼會把這一段事全忘了呢?既然如此,官軍雖收豫陽,那韃酋竄入吉林老巢,卻留他不得,明天待我也統一軍趕出關去,輕騎追躡,將他擒來,獻俘于金陵新皇帝之前,就便去看看師父,你道如何?」

剝堯笑道︰「依我計算,張杰一軍,此刻恐怕已越松花江,那韃酋即便竄入老巢也難立足,又何必再勞夫人親自率師出入戎行?您只要替我準備露布和報捷文表便得了。」

說罷又笑道︰「夫人既識我于未遇之前,又復代決一切大計于後,已是千古奇女子,何必一定又要以親冒矢石,斬將搴旗為功呢?」

中鳳看著羹堯,想起邯鄲旅店初遇光景,不禁得意一笑。羹堯也似喜極,猛將手中羽扇一放笑道︰「功名富貴常有,封侯拜相更不算什麼,但難得的是我二人,竟憑赤手空拳挽回這個局面,使得日月重光,河山再造,為千古兒女英雄美人名士留下一個榜樣,這太值得自豪了。」

說罷挽著中鳳玉臂不由哈哈大笑。中鳳見他得意忘形,正待說什麼.忽見那曲橋上,走來好幾個頂盔貫甲的將士,不由心中一急,把手一奪,想不到用力過猛,一下不知打在什麼地方,忽竟玉指生疼,猛然一驚,耳畔只听孫三女乃女乃道︰「小姐你怎麼呢?是睡魘了麼?」

再揉睡眼一看時,原來仍睡在雍王府里自己那張床上,窗外日影已經西移,孫三女乃女乃正睜大了眼楮立在床側,看著自己,不由問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呢?」

孫三女乃女乃笑道︰「俺把那顆印與老山主送去,他老人家已經照您的話,又配上了那幅蘭花,打發人與年二爺送去咧。俺因為您昨天一夜未睡,怕有人吵了您,所以一直守在這里,連那位福晉娘娘打發人請您過去,俺全替您回掉咧!方才為您在夢中忽然把手一舞,正打在床欄桿上,怕您魘了,才叫了一聲,想不到您已睡醒了,現在不覺得怎麼樣嗎?」

中鳳急道︰「為什麼福晉著人來找我,你也替我回掉?如今什麼時候咧?」

孫三女乃女乃咧嘴笑道︰「您急什麼?一個大活人能熬著白天夜里又不睡嗎?那福晉二次又打發人來過了,也說是既您一夜未睡不許驚動咧。如今才只未牌時分,大廚房里已把您的飯食送來,俺全替您留著呢。」

說著又把頭一掉,向外間看了一看道︰「劍奴,侍琴,你們兩個小蹄子又到哪里去咧?小姐起來了,怎麼還不前來侍候?這兒是王府,不比在山里頭,可不能這樣沒規矩。」

二婢聞言,忙從外間趕進來笑道︰「方才不是您吩咐過,小姐睡了,不要在這里打擾,教我們不必在這房里,到外面去等著小姐睡醒了再進來嗎?現在為什麼又怪我們咧?」

孫三女乃女乃想起方才果是自己吩咐兩人在外面伺候的,不由笑道︰「這並不是俺對你們兩個嘮叨,要知道,人家這是王府,我們決不能讓人家笑話。再說,小姐不久便要嫁到年府去,我們少不得全要跟去,自然非跟人家在王府里學學規矩不行,要不然,累得小姐被婆婆嫂嫂暗地里數說兩句,那太難為情咧。」

中鳳聞言嗔道︰「你又胡說什麼?怎麼動不動就提到這個上去?我真不愛听咧。」

二婢不由相視一笑,各自去取茶水巾櫛,孫三女乃女乃又嘆息了一聲道︰「小姐,您哪里知道,俺雖然是個粗人,年紀卻比您要大得多,那年府是個世代宮宦之家,以俺料想,上有老太太,下有大女乃女乃,一定不好伺候,再說您又是一個偏房,將來……」

中鳳不等說完,不禁臉上一紅,連忙搖著頭、掩著粉耳,嗔道︰「方才我已告訴你不愛听這個,你為什麼更嘮叨起來?」說著笑罵道︰「你這老悖就只懂得這個嗎?」

孫三女乃女乃見她雖然說不愛听,卻眼角眉梢大有喜意,笑了一笑道︰「只要您能明白,俺就不說也行。不過,這實在是規規矩矩的話,您瞧,人家這王府里上上下下,不都有一定規矩嗎?那年府里,一定和這里差不多,俺能不教她們湊這個機會,先學學樣嗎?這是正經大事,您可不能只害臊,大意過去咧!」

中鳳不由撫弄著衣角,低頭不語。匆匆洗漱用飯之後,因福晉鈕鈷祿氏既一再差人來請,不得不去一趟,便命二婢,將頭重行梳過,又換上衣裙,徑向上房而去。才進屋子,只見那福晉鈕鈷祿氏和年妃正坐著閑談,連李飛龍之妹玉英也在座,連忙行禮下去一面笑道︰「適蒙福晉一再呼喚,本當即來,無如我那乳娘無知,未能及時將我喚醒,還望福晉恕罪。」

鈕鈷祿氏一面答禮一面笑道︰「雲小姐為什麼這樣客氣?那是我不知道昨日的事,所以才去請你,否則也不會那樣不近人情,去擾你。」

說著一面招呼中鳳落座,一面又笑道︰「我請您來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過閑著也是閑著,大家聊聊而已。」

中鳳一面就座,一面又與年妃玉英寒喧一陣,不一會,年妃玉英均各辭出,鈕鈷祿氏笑道︰「我聞得王爺說,雲小姐不但武功絕倫,才華也是好的,長日多暇還望不吝指教才好。」

中鳳道︰「那是王爺過獎了,民女一家得罪本朝,逃竄江湖,各人為苟延殘喘,稍習武功,那倒是有的,要說是才華,哪里說得上?」

鈕鈷祿氏道︰「雲小姐不必太謙,我听王爺說,連年二爺那等武功,那等才華,還對你欽佩無已呢!難道這也是假的嗎?」

中鳳不禁又紅潮蓮臉道︰「王爺、年二爺全都謬許了,想我這個江湖野丫頭,怎麼值得掛齒呢?」

鈕鈷祿氏又笑道︰「王爺的脾氣我向來知道,有時或者不免夸張些,難道年二爺的話也靠不住嗎?老實說,他二人對于武功文學全不外行,能都對雲小姐欽佩,那您的才學便不難想見。如果再謙,就非巾幗英雄的本色了。」

中鳳見鈕鈷祿氏如此恭維自己,不知有什麼用意,不由芳心有些忐忑,臉上更加紅得厲害,倏听對方又笑道︰「雲小姐,您對年二爺這個人覺得怎樣,還有點出息嗎?」

中鳳心中又是一震道︰「年二爺和王爺既是口盟弟兄,又是至親至戚,就和一個人一樣,我怎麼敢妄加評論呢?」

鈕鈷祿氏走近一步低聲道︰「我不是說這個,是問問您,他這個人究竟怎樣?」

中鳳半晌無語,只羞得抬不起頭來,鈕鈷祿氏又道︰「好妹妹,我大膽叫你一聲妹妹吧,咱們全是女人,您但說無妨,難道我還取笑您不成?老實說,雲老英雄早把您的事托給咱們王爺呢。王爺因為您不同庸俗女子,所以才著我來問問您,您覺得年二爺這個人還有批評嗎?」

中鳳慌道︰「福晉這等稱呼,民女怎麼當呢?您不折殺我嗎?」

鈕鈷祿氏格格一笑道︰「我們今後不許再客氣,也不許扯到別的地方去,老實說,咱們以後,也許還要換個稱呼呢!」

中鳳不禁大窘,但又無法避過,只有含羞紅著臉道︰「福晉若問這人是沒有批評的,再說憑我這樣的人敢對王爺賞識的人加以妄議嗎?」

鈕鈷祿氏又低聲在她耳邊道︰「那您對這個人已心許了,既如此說我便回復王爺呢,您放心,他雖然是有正室夫人的,只要您肯答應,王爺和我決不會使您受半點委屈,將來無論如何也要替您弄到一封誥命下來,不愁不和正室夫人一樣。」

中鳳猛然把頭一搖,鈕鈷祿氏詫異道︰「怎麼呢?您竟不願意嗎?」

中鳳又忙把頭連搖,鈕鈷祿氏急道︰「既不是不願意,為什麼又搖頭呢?」

中鳳忸怩道︰「民女何人,怎敢當王爺和福晉如此成全呢?」

鈕鈷祿氏道︰「哎呀,您搖頭的原來是這句話,倒嚇了我一跳,我還疑惑這把冰斧一下已經掄缺呢。」

說著又看著中鳳笑道︰「那麼您既答應了,以後咱們可得姐妹相稱,假如您再客氣,對不住我可得換上一個稱呼,叫您二嫂子呢!」

中鳳不禁臉上和重重的抹了一層胭脂也似的,又羞得說不出話來。

鈕鈷祿氏攜了她的手又笑道︰「妹妹,您別害羞,以後咱們更是一家人咧,您還客氣做什麼?今天乘這個時候,您可非叫我一聲姐姐不可,要不然,那就是非讓我叫二嫂子不可了。」

中鳳無奈,只有嚶嚀著叫了一聲「姐姐」。

鈕鈷祿氏不由非常高興,又殷勤留在上房,同用晚飯。中鳳雖然害羞,轉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又忸怩著道︰「姐姐,您還是讓我回去吧,停一會王爺恐怕要來呢!」

鈕鈷祿氏笑道︰「他來又怎麼樣,你們不也長是在一處吃酒嗎?」

中鳳紅著臉又說不出話來,鈕鈷祿氏忽然省悟道︰「您放心吧,他今天宿在您那小泵子那里,是不會來的,即使來了,我也不會當著你來說這個。不但如此,我停一會還要告訴他,不到那一天,咱們決不提這話,免得您又害臊,這樣一來,姐姐我,總算疼你這妹妹了吧?」

中鳳聞言,才勉強留下來,按下這里兩人閨中笑謔不提。

在另一方面,羹堯自從回到家中之後,一進書房馬天雄便迎著道︰「年兄昨夜未歸,想必又被雍王留住和雲氏一家小宴了,但不知那十四王府的程子雲,如何被你折服,能告訴小弟一二嗎?」

剝堯詫異道︰「你怎麼得訊如此之快,是魏景耀等人回來說的嗎?」

天雄道︰「這倒不是,卻是十四王府的那個小來順兒來說的,張掛香還有一封密報在這兒等你開拆呢!」

說著,遞上一個紙折的同心結子,羹堯打開一看,見上面寫著︰「那程子雲回來以後,把和您比劃吃酒的事,全和十四王子說了,並且說,您是天下第一奇才,十四王子非常著急,要想派人去行刺,程子雲說不必,憑他三寸不爛之舌可以教您歸順,說不定今天就要來拜訪您和馬爺,千萬留意。」

看完不由大笑道︰「想不到那怪物竟如此看中我,不過要憑他那張嘴想說服我還早咧。」

天雄忙問所以,羹堯又將昨晚所遇和血滴子的組織說了一遍。天雄雙眉微皺道︰「這個辦法,當然要嚴密得多,也易于指揮運用,怕不是一件好事。不過年兄自問,將來能和雍王這人相處無間麼?要不然,見淵魚者不祥,一切都得仔細咧!」

剝堯不禁微慨道︰「馬兄真我良友,不過此事小弟心中已有了一個打算,你他日也許會明白的,此時此地,還請勉為其難,便算幫襯小弟了。」

天雄正色道︰「年兄何出此言?小弟方才這話,實為年兄而言,並非小弟決圖有所規避。老實說,只要年兄有命,小弟無不遵循,如說此話便是見外了。」

剝堯連忙謝過道︰「小弟失言,馬兄不必介意,諸承提醒,以後一切自當留意便了。不過此事小弟已經失著于前,如今也追悔不來咧。」

天雄笑道︰「年兄,您更誤會了,我不是說您不該布置此事,而是說您這個總領隊一職,應該由雍王爺自己來擔任才合式,要不然,一遭疑忌,這事便不好辦呢!」

剝堯又把中鳳阻攔,雍王說明苦衷的事說了。天雄看了羹堯一眼又笑道︰「我萬想不到年兄竟有這樣一個紅粉知己,敢于不避嫌疑把此事當場揭開,這也太難得了。年兄以後,卻千萬不可辜負了她這番盛意咧!」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急忙亂以他語道︰「此事暫且不說,那小來順兒還有其他的話嗎?」

天雄微笑道︰「他還攜了張桂香另-密函在此,說請您親自過目。明天小來順兒來,再請給他一個回信。」

說著又取出一封信來,羹堯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二爺尊鑒,賤妾自來此地,一托王爺二爺之福,還算順手,不過功夫已破,又不便出來,有些話無法當面呈明。王爺前此許我找蒙古醫生代看可以復原,但到現在,還未見人來,我心里真急透了,請您代為向王爺問一聲,那蒙古醫生什麼時候才能來。又聞得雲小姐已經來了。也請二爺問一問她能否讓我復原,如果能夠,我永遠不敢忘記她的恩惠,書不盡言,即叩萬福金安。賤妾張桂香檢衽。」

剝堯看完不禁搖頭道︰「這個女人,怎麼不按規矩,把一封私信也由小來順兒寄來,此風卻不可長呃!」

天雄笑問所以,羹堯忙把那信遞過去,天雄一看笑道︰「這也情有可原,反正這血滴子成立,是要通知她的,何妨差一個人去,對她說明一下,並制止她以後不再有這種行動也就得咧。」

剝堯沉吟道︰「話雖如此,但此風卻不可長,這又是一件重要的事,教誰去妥當呢?」

天雄笑道︰「如論妥當,那只有雲小姐,一則她是她手下的敗將,讓她對她說,要比別人好得多,二則女人對女人,對話重一點也不妨事。」

剝堯點頭稱是,因為一夜末睡,不免疲倦,又與天雄略談血滴子組織的事,使就榻上假寐了一會,不知不覺朦朧睡去,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忽听喜兒在身邊叫道︰「二爺醒來,現有十四王府的程爺來拜。」

剝堯一看,日色已經偏西,忙問程爺何在?喜兒道︰「因他用兩張名帖,分別來拜二爺和馬爺,現由馬爺接待在外面廳上了。」

剝堯忙命取水擦臉,匆匆一整衣冠,便向書房外面走去,遙聞那程子雲大聲道︰「俺程某自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服人,想不到年二爺以-個出身閥閱之家的貴公子,竟然九流三教諸子百家無一不通,而且武技之妙更是超人一等。老實說,除開經世之學而外,俺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咧。」

說罷又哈哈大笑道︰「便您馬爺的拳劍工夫,俺也聞名已久咧。不用說別的,單那劈空掌法,如今便已成絕學。俺真想不到,當世奇人為何均集于雍親王之門,這是個什麼道理?其實您真沒有見過咱們十四王爺的氣度,如果再做一個比較,那就大不相同了。」

天雄道︰「程爺,您錯呢,敝友年二爺的志趣如何,我自不敢妄論,要說到像小弟這樣不成材的人,這北京城里何止車載斗量,那點小寶夫更不足掛齒。至于在雍王府內掛上一個名,那不過是年二爺因為小弟窮無所歸,代為找一個小差事,混一個飯落兒而已,固然將來志不在此,就現在也決不敢以王府護衛自居,照您這麼一說,倒教我不勝慚愧咧。」

遙听程子雲啪的一下,似乎拍了一下大腿,接著大聲道︰「好,這才不愧大丈夫的抱負。本來嘛,王府的護衛算得什麼?要憑您有這等絕藝在身,國家一旦有事,只要得遇明主,還愁不是凌煙閣上人物,萬戶侯何足道哉?」

又听天雄笑道︰「程爺,您把小弟看得太高了,方才小弟說的志不在此,並非對這護衛一職有鄙薄之意。實在是自己知道,自己太不夠材料,連這個都有點才不勝任,將來只合以江湖終老而已。要照您這麼一說,那馬某不透著成了一個妄人了嗎?」

剝堯不禁心中好笑,暗想︰「你這不是自謙,簡直是罵人咧。」方才邁步打算一掀外間簾子,程子雲又大笑道︰「馬兄何自謙乃爾,如今這廟堂之上,還有幾個不是行尸走肉,不用說胸有抱負的人大半懷才不遇,決不自甘雌伏,便如馬兄有這等絕藝在身,難道真個打算終老江湖嗎?這未免太是欺人之談了。」

天雄正想說什麼,一見風吹軟簾,羹堯已到門邊,忙道︰「年兄,您快請出來吧,這位程爺已經渴望一見主人呢。」

剝堯心知天雄已經不耐,連忙掀簾而入向兩人一拱手道︰「小弟來遲,有累二位久待了。」

那程子雲連忙從椅子上跳起來道︰「二公子真非常人,昨晚一夕談固然令俺心折,今日一見,更如玉樹臨風太阿出匣一般,將來還怕不是霍衛一流人物?」

說著又笑著趨前,挽著羹堯的手道︰「程某和二公子昨日雖是打成相識,今天卻是專誠拜謁咧,您能稍假半日,俾作長談嗎?」

剝堯一面肅客入座,一面笑道︰「程兄今之奇士,只要肯賜教,便令年某與有榮焉,怎麼說出這話來?」

程子雲一面落座,一面把大拇指一豎道︰「您真不愧今之賢公子。老實說,非公子決不能識程某,也非程某不能知公子,今日一會非同小可,便他日史官也須大書特書咧。」

剝堯仔細把他一看,只見今日又和昨夜大不相同,居然頭上端整了一頂簇新京緞瓜皮小帽,鼻上架了一副大墨晶眼鏡,身穿二藍寧綢皮袍,外罩玄緞馬褂,只腳上卻還是穿著那雙扳尖快鞋,未免有點不相稱。他卻若無其事的,把腿子蹺得老高,一開話匣以後,又是滔滔不絕,從修齊治平,一直說到水利戰陣,乃至女閭房術;一扯就是個把時辰。看看天色又晚,這才收住詞鋒笑道︰「二公子今之人杰,敝居停久切心儀,所以特別著程某前來相邀,有暇能偕馬兄過去一談嗎?」

剝堯笑道︰「十四王爺乃雍王同母胞弟,彼此均系至親,既承召喚,焉有方命之理。不過春闈日近,小弟非稍有準備不可,加上父兄督責更嚴,目前實在無暇分身,還請代為婉言致謝,一俟會試以後即當趨謁,便對程兄也只能于同時一同回拜了。」

程子雲不禁一怔,轉又笑道︰「公子人中鸞鳳,難道也須從科甲中討出身嗎?」

剝堯笑道︰「既習舉業自不得不爾,還望程兄不要見笑才好。」

程子雲把腦袋-晃道︰「這樣也好,好在春闈不遠,只不過還有個把兩個月的工夫,既如此說,俺便回去轉告敝居停,只等瓊林筵後,再為約期奉邀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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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2:0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回天再造

剝堯送客以後,天雄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道︰「年兄,怎麼你對這種妄人也敷衍起來?小弟卻真有點不耐煩咧!」

剝堯笑道︰「此人雖然不免狂妄,胸中倒還稍有實學,便所見也未必全非,不過他既來做說客,為什麼卻除臨行一約而外,並未提及,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天雄笑道︰「這卻不然,他在你未出來以前,倒已經向我約略提過,我已給他擋了回去,大概在你出來以後,因為急于要夸耀他的——大才,倒反把正事忘了亦未可知。」

說罷兩人相與大笑,羹堯一看天色,想起張桂香的事,忙命從人備馬,又趕向雍王府,正好雍王方從宮里回來,忙將程子雲過訪之事和張桂香有私信求醫的話說了。雍王笑道︰「這個家伙,真也太自不量力了,怎麼昨晚才丟那種大人,今日居然又謬托知己,想做起說客來,這不但是個妄人,也太恬不知恥了,二哥理他做什麼?十四阿哥把大事寄在這等人身上,還有什麼足畏的?」

說著又道︰「不過那張桂香,我倒是確實允過她,延蒙古御醫克勒巴圖代為治療。但那喇嘛迄未來京,說不得只有托雲小姐辛苦一趟,先安慰她一下,再說了。」

說罷便著人去請中鳳商量,一面向羹堯笑道︰「二哥,人已經來咧,老實告訴你,不但老的一再托我為媒,便是她本人,在您弟婦面前也已首肯呢!適才我已和令妹說過,由她回去再把岳父母那一關打通,這事便面面俱到了。至于你怕委屈她,我那福晉已經面允過她,將來總要替她弄到一副誥命,也就算對得過她了,至于其他的事,那就在二哥自己了。」

說罷不禁哈哈大笑,羹堯聞言不由一驚道︰「王爺,您先別忙,這事卻萬萬使不得,如果真這樣做,那只有恕我決不能從命了。」

雍王大為詫異道︰「這又奇怪咧,以前你百般推辭,還有一說,現在各方都已絕無阻礙,她自己更千肯萬肯了,為什麼你反惺惺作態起來?便是您那老泰山和二嫂方面,我也可以請我那舅母隆太太去給你說妥他,一切全說是我的意思,再不然,為了二哥我還可以請母妃出來做主,你還怕什麼?」

剝堯還只是搖頭,雍王正色道︰「難道您真嫌她是個江湖女子,辱沒您年府家風嗎?要知道,人家為了這個才甘心做妾呢!否則憑她這樣文武全才,這樣品貌,還愁沒有王孫公子爭著下聘嗎?」

剝堯慨然道︰「王爺這話不但看錯了我,也看輕了她呢!剝堯雖然無識,焉有用這樣的心思來衡量她的道理?不過此事實有難言之隱,要不然,上次在雲家堡,我早答應了,還要王爺這樣為我操心嗎?」

雍王不由眉頭一皺道︰「這就太奇怪咧,世間男女婚姻,除了本人之外,便是父母之命,現在既然全無話說,您還有什麼躊躇的?再說我看你們兩位不但天生一對地生一雙,便兩者之間,也一往情深,決無不能融洽之處,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固執呢?」

說著又笑道︰「你拒婚無妨,今天卻要還我一個道理來,要不然,那我就非替雲小姐打這個抱不平不可了。」

剝堯躬身道︰「羹堯身受王爺知遇,只力之所及,無不遵命,惟有此事,卻無法說明,也無法從命,王爺如能諒宥,固是羹堯之大幸,即使不能曲宥,那羹堯也只有待罪了。」

雍王聞言臉色一沉,接著又大笑道︰「二哥怎一提此事,便如此認真起來?依這樣一說,倒是小弟的不是了。既如此說,我們暫且不提此事如何?」

正說著,忽听一陣細碎的弓鞋聲音,接著嬌笑道︰「王爺何事呼喚?是年二爺來了,又有什麼事要商酌嗎?」

說罷,中鳳已經俏生生的走進來,雍王笑道︰「雲小姐,你怎麼人沒有進門,就知道年二爺來了呢?難道我就不能奉請嗎?」

中鳳臉上一紅,微嗔道︰「我因王爺無事決不喚我,所以才猜到也許年二爺來了,有什麼事要商量,您為什麼要挑眼兒呢?」

說著,回顧羹堯似有不愉快之色,不禁暗中吃了一驚,轉又笑道︰「年爺,您是什麼時候來的?我猜得對嗎?」

剝堯勉強笑道︰「女俠向來是個聰明絕頂人物,不猜則已,要猜焉有猜不到的!方才王爺請您出來,的確是有一件事要和您商量,但不知女俠能答應嗎?」

中鳳又看著雍王笑道︰「王爺如有什麼事差遣,只管吩咐就是咧,這還要商量嗎?」

雍王看了羹堯一眼道︰「我雖請雲小姐出來,卻沒有什麼事要勞駕,要說有事,那還是年二哥有事打算麻煩您一下。」

中鳳又笑道︰「您兩位今天是怎麼一會事?就無論憑哪一位有事,我也決無駁回之理,為什麼這樣互相推諉起來,就像打啞謎也似的,這不透著太奇怪嗎?」

剝堯想起方才拒媒的事,再看看中鳳明眸皓齒,一笑嫣然,在燈光之下,愈顯得嫵媚動人,不由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暗想︰「這樣一個絕代佳人,偏我無福消受,既是有緣為什麼不在我未曾訂下姻事之前遇著呢?要不然,沒有師兄妹這重關系不也好多了?怎麼造化弄人,偏令我遇上事呢?」想著,竟連雍王和中鳳的話全沒有入耳,只在沉吟不語。雍王不禁有點好笑,忙道︰「二哥,您今天是怎麼呢?听見沒有?雲小姐已經把您怪下來咧,你既把人家請來,有什麼事快說呀!要不然豈不連我也透著要挨罵?就算另外有心事,不會停一會再想嗎?」

剝堯方才驚覺,忙道︰「王爺還沒有把要煩女俠的事說明嗎?」

雍王大笑道︰「你人在這里,心到什麼地方去?這是總領隊的事,我能越俎代庖嗎?果真我已和雲小姐說了,人家還能見怪嗎?」

剝堯才恍然大悟,不禁紅著臉笑道︰「女俠不必見怪,我實因為適才與王爺商量一事,未能決定,所以未免心中有事,沒有听見您兩位的話。我們之所以請女俠出來是為那李飛龍之妻張桂香適有信來,她因王爺允她延請蒙古醫生將被女俠破去的功夫復原,俾能恢復超然飛行之術,竟將私信命傳遞消息之人送來,此舉實足泄露機密,非稍加規戒不可。同時血滴子總隊既然組成,他夫婦均以隊員兼分隊提調,張桂香且兼領隊,也非通知不可,所以打算請女俠辛苦一趟。沒想到,心中因為另有一事盤算,女俠來了之後,竟將此事忘了,一切還請原宥。」

中鳳聞言笑道︰「此乃份內之事,王爺年爺何必客氣?不過十四王府,我未去過,北京又值初來,只請年爺將途徑示知便行了。」

說著,看看羹堯笑道︰「年爺適與王爺相商定必是機密大事,我本不應動問得,不過如因此事而起,那倒不必慮得,去年我雖破去那婦人功夫,但因年爺一語,已經替她留下恢復之法,只要您兩位吩咐一句,使那蒙古大夫不來,我也有法子讓她在七日內,仍能高來高去,行動自如便了。」

剝堯不禁詫異道︰「那錯骨分筋之法,本系絕著,女俠手下留情,能有那麼準的分寸已是難得,如今她雖不死,已與常人無異,不但不能用力,便連再練都不行,您有什麼法子使她復原呢?」

中鳳道︰「年二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那督脈雖被分開稍久,經年爺復原之後,氣血不無凝滯,實未增損,如能用我本門心法運行,便無藥餌,至多年余便可恢復。不過此婦狡黠異常,我卻犯不著因此將師門密訣泄露,如今只須給她一粒回天再造丸服下去,再由她運用自己所能的練氣方法運行一通,也可照常縱跳,但只不能持久精進而已,如論目前運用已足夠了。」

雍王不禁也失驚道︰「我聞得那回天再造丸,乃武當門中不傳靈藥,五癆七傷得之,沉痾立起,雲小姐有此藥方嗎?」

中鳳道︰「此方例由武當派掌門人秘藏,與丹訣、拳譜為三寶,我怎會知道?此乃昔年一位前輩長老所賜,本為防有意外,如今說不得便宜她了。」

說著又笑道︰「送藥通知,都不是難事,只是我不認識路,如何說法呢?」

雍王笑道︰「雲小姐真慷慨已極,連這稀有難得的靈藥,都肯拿來送人,這就難怪你那金鳳令所到人皆拱服了。」

說罷,親自在書架上取下一張地圖遞過去道︰「這是一張北京城的詳圖,各位阿哥和權要所居,我已在圖上用朱筆注明,前此年二哥已經告訴過我,那張桂香現住十四阿哥西園賜書樓,你只一看,便知明白了。」

中鳳接過圖去一看,那圖果然極為詳細,注得也極明白,不禁笑道︰「有此一圖,北京城內,便了如指掌了。」

說罷攜圖告辭道︰「二位暫請稍待,容我回到後面更衣取藥便來。」

說罷一笑徑去。雍王等她去得遠了,笑向羹堯道︰「二哥,你竟忍心做一個天下的忍人嗎?」

剝堯皺著眉頭,只把頭連搖,一面苦笑道︰「王爺不必取笑,羹堯對此,實有困難,要不然,正是求之不得的,焉有方命之理?還請向雲老山主婉言謝卻,並請原宥為幸。」

雍王笑道︰「這事卻回絕不得呢,只一回絕,再想挽回可就難了。你雖如此回我,我卻決不能回絕人家,那也只有方命了。」

剝堯不禁默然不語,相對無言,半晌還是雍王先笑道;「二哥既有困難,此時我也決不相強,只索性再等些時再說也還不遲,何必忙在一時呢?」

這才算把這場事揭了過去。不一會中鳳換好一身深紫色夜行衣,頭上也用一條紫絹包好,背上斜插者一柄長劍,笑著走進來道︰「此刻要去還早,二位如有什麼吩咐,便趁此說明如何?」

雍王笑道︰「此刻天未全黑,不過申末酉初,正是萬家燈火的時候,如何便能去得?自從邯鄲旅店一會之後,我三人向少同飲,今天是這血滴子總領隊組成之後,雲小姐第一次出手,待我略敬三杯,權壯行色如何?」

說罷便命左右吩咐廚下備酒,中鳳看了羹堯一眼笑道︰「王爺敬酒決不敢當,不過藉此稍談此去應該說的話也好,只是年爺今晚卻又不能回府呢!」

剝堯笑道︰「我宿此間,已成慣例,在女俠未來之前便是常常如此,豈只昨今兩晚而已。」

說著,便又將張桂香在十四王府一切,和程子雲來訪之事詳細說了。中鳳笑道︰「這張桂香本就狡黠異常,做這等事,倒是用其所長,不過這夫婦二人,均不是什麼忠心耿耿之士,還須防她反側才好。」

雍王大笑道︰「這一點雲小姐但請寬心,固然年二哥的防範周密,又恩威並濟,諒她不敢越出規矩之外,便是我也曾許以重利,她妹妹又在此間,或許一時尚不至便有異心,何況還放著雲小姐在此,只一舉手便足以制其死命咧,她敢嗎?」

中鳳只笑了一笑,並不開口,少時酒肴送上,三人同飲不提。

在另一方面,張桂香自遷入賜書樓之後,獨處一室,轉覺非常寂靜,初料允-一定要來相擾,誰料一連兩天,連書也未曾來取,不禁轉出意料之外,欲待私自出來,又苦于功夫已破,無法上高,不禁引起無限幽怨,這才寫了一封信由小來順兒,轉交羹堯,一問蒙古醫生訊息。誰知小來順兒回報,年二爺並不在家,信件已交馬爺,心想,這一來,也許又要停個一兩天雍王才能知道,但不知那蒙古大夫會來也未,又不知雍王是否能為自己盡力,想到這里,不由把那雲中鳳恨得牙癢癢的。晚飯之後,因恐允-或者欲來,特別加意打扮一下,半靠在窗前等著。誰知允-這幾天,因為日前被六皇子允祀在宮中說了幾句壞話,受了傳旨申斥的處分,心中正在悶悶不樂,連福晉和幾個王妃全懶得周旋,哪里還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終日只有拿著下棋打譜消遣。又因程子雲回報,那年羹堯確是一個不世出的奇才,已被雍王網羅以去,更加煩悶。看看等到夜深便如長門永巷一般,不禁暗自唾了一口道︰「老娘自從出道江湖以後,除受傷生病而外,何嘗有一天受過這等淒涼孤寂,早知道,還不如不來這藏書樓,和李飛龍廝混在一處呢!」

想著,正待月兌衣就寢,忽听屋瓦微有聲息,接著窗上又有了彈指聲,心疑李飛龍愉來幽會,不禁笑罵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這大的膽,在這個時候跑來,要被王爺知道了那還得了?」

倏見房門軟簾一掀,走進一個一身勁裝的紫衣少女來,含笑道︰「李大嫂,你還認得我嗎?」

再抬頭看時,卻是雲中鳳按劍而立,不由大驚道︰「雲小姐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卻這個時候跑來?」

中鳳笑道︰「你不是有信給年二爺,問那蒙古醫生嗎?如今我便是奉命替你治病而來,另外還有一事向你道喜,這里說話方便嗎?」

別香這才恍然大悟,連忙肅客就座,一面道︰「此時諒也無人前來,雲小姐但說無妨,但不知我那點小寶夫,真能賞還嗎?」

中鳳一面落座,一面道︰「我既來了,還能讓你失望嗎?老實說,在當日動手的時候,就留下今天的地步咧,如要不然,還能讓大嫂活到現在,這等自在嗎?」

別香一面送上香茶一面想道︰「這個丫頭真厲害,原來她早就留下一手咧!」但臉上絕不露聲色,卻拜伏下去道︰「多蒙雲小姐手下留情,賤婦終身銘感,一切還望包容。」

中鳳沉著臉道︰「你這一身功夫,我包在七天之內還你,但有一層,今後如敢再為過分縱欲胡來,只正氣一衰,功夫立散,那就神仙也救不得了。」

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紙裹來道︰「這是一粒回天再造丸,你既在江湖上跑跳,當知此藥來之不易,現在算你造化,年二爺又一再求我,所以看他份上拿來送你,把這藥服下去,只須照你本門運氣之法,讓它運行一周,只七天便可縱跳如初了,但在這七天之內,固然不可胡來,便以後也自己須明白,千萬不要糟蹋了這粒靈丹才好。」

別香一听那藥竟是武當門中三寶之一的回天再造丸,不由喜出望外,又連連叩頭道︰「雲小姐,你這大德,我這一輩子全忘不了,以後自當立定腳根做人,再也不敢妄作妄為了,不信您問年二爺去,我在受您教訓之後,敢做過一件錯事沒有?」

中鳳用手扶起,一面笑道︰「但願大嫂如此就好,不然我就枉費一場苦心,你也辜負了年二爺的一番美意成全了。」

說著又把來意說了,桂香一聞自己夫婦竟和年雲諸人同隸血滴子總隊隊員,又兼分隊提調領隊,心中愈加高興,又伏地謝了。中鳳最後才提起寄書犯規之事,又一端正臉色道︰「這是規矩所在,不容玩忽。姑念初犯免與議罪,以後再如此.便年二爺和王爺也無法輕恕了。」

別香不禁凜然受教,中鳳把話說完,又道聲珍重便自出房登屋,一路飛躍,直向雍王府而來,直到花廳上,飄然落下,只見燭影搖紅,僮僕無聲,全廳寂靜異常。再走進暖房一看時,那雍王已經他去,華燈之下只有羹堯一人,掩卷獨坐若有所思,連忙笑道︰「幸不辱命,我已回來咧,此地怎剩下年爺一人,王爺呢?」

剝堯猛一抬頭,見是中鳳回來,慌忙起身道︰「女俠回來了,那丹藥曾交張桂香嗎?」

中鳳格格嬌笑道︰「方才我不是已經說過幸不辱命嗎?既有這幸不辱命四字,當然是已把您交待的話全做到了,為什麼又問呢?」

說著,忙把經過一說,又問道︰「王爺怎不在此地,是已回上房去了嗎?」

剝堯笑道︰「他自你走以後,便說身子困乏,命我在此等你回信,先回上房安歇去了,想不到你回來得如此神速,便古劍俠傳中人也不過如此而已。」

中鳳又掀簾向外一望,嬌笑道︰「難怪僕從侍衛人等一個不在咧,原來王爺已經回後了。」

說著便就羹堯身旁椅子上坐下,一面又低聲笑道︰「師哥,您今天為什麼有點神態失常,是雍王有什麼不入耳的話嗎?您處的這個地位太要緊了,卻千萬大意不得呢。能告我一二嗎?」

剝堯見她嬌笑盈盈,狀極關心,又附耳小語,毫無避忌,不由心中更加難受,忙道︰「他並沒有說什麼,我因連日為這血滴子的事十分操心,說話也許有點精神不能貫注,其實並沒有什麼。」

中鳳笑了一笑道︰「天下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數月以來,彼此相處已非一日,難道你還瞞我嗎?老實說,連上次雲家堡的那種陣仗,你都視如無物,處之泰然,何況血滴子一事,你久已布置就緒,何至如此心不在焉呢?」

說著又正色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以我察言觀色而言,今晚在我未來之前,你必與雍王有所爭執,師哥,難道就不許我稍代分憂嗎?」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勉強支吾道︰「師妹,你猜錯了,我如有事焉有瞞你之理?如果真不能置信,你便在雍王面前也不難打听,不過師妹為我關心,小弟實在感愧萬分,將來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好呢?」

中鳳微嗔道︰「師哥既不肯告訴我,那我又何必再去向別人呢?」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笑道︰「我知道咧,交淺不可以言深,誰教我自己不識趣妄自高攀呢?」

剝堯不禁慌了,忙道︰「師妹,你別生氣,想自邯鄲相識以來。諸承策勵,一切無不為我關心,小弟也無時不有知己之感,披肝瀝膽已久,焉有有事瞞你之理?」

說著身不由己,握著中鳳的縴手又道︰「我一向對師妹均以知己相視,此心惟天可表,你怎偏不能置信呢?」

中鳳任憑他握著手,不禁粉臉微紅,把頭低下去,那一寸芳心之中,直覺熨貼萬分,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驀然又把頭一抬,回眸一笑道︰「當真嗎?我只怕未必咧。」

接著又道︰「我並不是一定要逼你把話告訴我,實在以你的抱負,要在這種處境之中,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那真太難了,而且這個主兒,又是一個陰鷙深沉萬分的角色,稍一不慎便無法以善其後,所以我才對你關心,否則又何必這樣追問呢?」

剝堯不禁愈加內疚,握著中鳳那只手,竟自半晌不語,那一室之中,靜悄悄的,只一雙儷影照在壁上,中鳳又附耳悄聲道︰「你又想什麼心思呢?實在沒有什麼事,我還能一定逼著你嗎?只要你自己當心,不要辜負你自己說的話就行呢!」

剝堯這才如釋重負的笑道︰「小弟敬謹受教。」

接著,又問中鳳此去對張桂香觀察如何。中鳳笑道︰「這種女人很難說,不過才干確實是好的,那就全在駕御的人如何了,你不看她對自己的丈夫嗎?她對丈夫尚且如此,何況外人呢?」

剝堯點頭道︰「我也慮的是這一點,所以對她比較別人總要嚴厲一點,不過,雍王對她卻頗多回護憐惜之處,因此有時又不得不適可而止,要不然,早著那小來順兒傳話申斥了,還能這樣客氣嗎?」

中鳳驚道︰「雍王真的對她意存回護嗎?這倒不可不留意咧。」

剝堯笑道︰「這是一個事實,我還騙你不成?不過,這也值不得驚異,你只明白就行了。」

中鳳說︰「話不是這⼳說,你既打算利用這血滴子有所作為,那就不得不加以小心了,要不然有什麼形跡落到她眼楮里去,那還了得!」

說著,又正色道︰「並不是我膽小,這種女人實在最易壞事,只一發便不可收拾咧。」

接著又把此番去尋張桂香的情形,詳細說了。羹堯道︰「這樣恩威並濟就很好,所以我請你去,也就是為了好讓她把前嫌稍微消失一點,要不然事雖已過,這仇便無法可解了。」

中鳳道︰「她僅僅對我記恨,我倒怕不了她,說老實的,憑哪一項我全可以制伏她而有余,只有一個雍王在內,這事便不好辦了。」

剝堯又笑道︰「這事難在將來,並不在現在,師妹此時何必多慮呢?」

中鳳不禁默然,忽听外面更鑼已報四鼓,庭院無聲,萬籟俱寂,那一室中,仍舊是一雙儷影,並肩而坐,倏然想起早晨巧遇香紅之事,不由又暈潮蓮臉,笑著奪過手來道︰「夜深了,我也回去咧,還望師哥今後一切留心,不要托大才好。」

說罷立起身來,道聲「明天再見」,便自出了書房回去,這里羹堯自從中鳳走後,也自上床就寢,但不知為什麼,竟再也不能入夢,始而心想︰「此女不但美艷大方,又秀外慧中,最難得的是,心細如發,卓見更不可及,果能結成夫婦,無論在哪一方面也是一份好助手,看她這等語氣和關心之切,分明久經心許,而且對雍正福晉業經吐明心事,也決不假,如果萬一我這拒婚之事,傳了過去,也許她那一寸芳心就非為之碎裂不可,自己生平做事,從未負人,為什麼對這樣一個紅粉知己,反面對她這樣忍欲起來?一想到這里,不由深悔不該對雍王回得那樣決絕。但一轉念,「自己聘妻也是八旗世族,如心悔婚決不可能,而且說出去不但使人唾罵,便父兄也決不會允許。假使屈為妾藤,雖然出諸此女自願,她的父兄更千肯萬肯,但分屬師兄妹,萬一恩師肯堂先生和武當諸老前輩責難,自己固然擔當不是,倘再以為其中有誘迫情事,以後怎能做人?」想著,不由得心亂如麻,輾轉反側均難安枕,直到天色黎明,才朦朧睡去,因已一連兩夜不寐,一經沉睡,便又難醒,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忽听耳畔有人大笑道︰「二哥今日為何沉睡不起?你且看看,是什麼時候咧?」

剝堯忙揉倦眼一看,卻是雍王站在榻畔,再看窗外日影業已偏西,不禁叫聲︰「啊呀!」連忙起身帶著愧色道︰「我太荒唐咧,還請王爺恕罪才好。」

雍王又哈哈大笑道︰「二哥兩夜未睡,起身稍遲何妨,實不相欺,我已來過兩次咧,均因二哥睡得太香,所以未敢驚動,適見似有轉側,才冒昧一聲,如果因此擾了二哥好夢,還應我向二哥謝罪才對,怎麼你反請我恕罪來,這不是把話說反了嗎?」

剝堯一面披上衣服,一面想起昨宵之事,暗忖昨夜自雍王走後,便連府中僮僕全行避過,莫非雍王有意如此,為了好讓自己和中鳳說話,又和在邯鄲道上一樣,那就一切全落算中了,不由臉上通紅,帶愧道︰「王爺又取笑了,昨晚實在因雲小姐回來過遲,等問明情形已定四鼓,所以睡得遲些,這倒是真的。」

雍王笑道︰「昨晚之事我已知道,雲小姐今早便對我說過咧,二哥不必再說了。」

說著又悄聲笑道︰「小弟為了二哥,特地先行回避,連隨侍左右的僮僕全遣走了,但不知昨宵一夕談,公事之外,曾能一道款曲嗎?」

剝堯臉上更紅得厲害,勉強搭訕著道︰「王爺如此對我,羹堯真太感激了,不過,我與此女向來以禮自守,公事之外,實未涉及其他,尚請王爺明察。」

雍王又哈哈大笑道︰「小弟也不過取笑而已,至于曾否涉及其他,那就只有二哥自己和雲小姐知道了。不過,今後小弟如再申前議,還請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好。」

剝堯聞言,不禁大窘,只紅著臉道︰「王爺何必又提起此事呢?羹堯不是一再陳明確有苦衷嗎?」

雍王又笑道︰「苦衷或許不免,但也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呢?此時我決定暫時遵二哥之命不再提及,不過如到求我之時,卻必須把這苦衷告訴我才行,否則小弟便也要三緘其口咧。」

說罷,左右已來侍候羹堯漱洗,正好將這一場話揭過去。在這一次之後,雍王果然不再提此事。正好春闈已近,羹堯雖不一定下帷苦讀,但也必須將時文和窗課,搬出來看看,因此往來雍王府,也足跡稍稀。那中鳳在雍王府中,卻和福晉鈕鈷祿氏和年妃二人處得更加親密,尤其是年妃,在雍王他宿時,往往把她強留在房中同榻而眠,易衣而著,便同胞姐妹也不過如此。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在這一科當中,羹堯高高的中了進士,殿在二甲,瓊林筵罷,更加得意。遐齡雖未能因兒子中了翰林,回來受賀,但在希堯主持之下,也著實熱鬧一番。年妃乘著開賀之時,歸寧向母兄道喜之後,背著羹堯,把中鳳人才,和雍王為媒,羹堯拒婚之事向年夫人和希堯說了。年夫人初聞中鳳是一盜首之女,又能飛行絕跡,揮劍殺人,而且從小便闖蕩江湖,頗不為然,希堯更期期以為不可,直待年妃說出事乃雍王做主,又與鈕鈷祿氏已結成同盟姐妹,情若一人,這才首肯,並命年妃,不著痕跡,先將中鳳請來年府中一見,年妃笑道︰「此女雖然落落大方,但她已知乃父托王爺為媒,此刻要請她來,恐怕未必肯從命呢?依我看,明天隔一天後天便是福晉生日,莫若母親和大嫂前去拜壽,我乘機喚她前來一見,也許倒不著痕跡。」

年夫人笑道︰「依你說,她不早已和羹兒相識,自己連店全串過,怎又如此惺惺作態呢?」

年妃又笑道︰「人家那是風塵游戲,混俗和光,自然說不上避忌什麼。現在談的是婚姻大事,她再大方些,到底是個女孩兒家,肯明知其事的,送來給婆婆大伯子看嗎?」

希堯笑道;「這是討小納妾的事,怎能和正經夫婦相比得?人家納妾不也盡有送上門驗看的嗎?她未進門先這樣自高身價,將來何以對我那弟妹呢?我看此風萬不可長,妹妹還是著她自己來的好。」

年妃鼻子內哼了一聲道︰「哼!大哥,您真拿她當二哥的小老婆看待嗎?須知王爺和福晉,因她一路上對王爺有維護救命之恩,不但一力促成其事,已經允下,她過門以後,只二哥名場得意,便要給她奏明皇上,一樣給一副五花誥命呢!而且只要母親和大哥一答應,二嫂子府上,可以全由王爺和隆太太說去,用不著父母和哥嫂再為難咧!」

年夫人和希堯全是一怔,忙道︰「王爺和福晉為什麼對她這樣看重?怎麼你二哥在家中反一宇未提,這是什麼道理?」

年妃道︰「豈但王爺和福晉這樣對她看重,人家只差沒見過皇上和皇後了,連皇妃見了全對她十分夸獎,賞了不少東西呢!現在王爺就因為二哥老是推辭,這才急了命我回來,先和母親大哥說明,等父親回來,他也許還要當面和他老人家說咧。」

年夫人笑道︰「這就奇怪了,據你說,既是這樣一個文武兼資的大美人兒,她自己一家子也全願意給羹兒做妾,他為什麼反而推辭咧,別是你們受了羹兒的請托繞圈子,回來替他做說客吧?」

年妃未及答言,希堯先笑道︰「這倒不見得,我想二弟平素極孝順,也頗能恪守庭訓,焉有托妹妹欺騙母兄之理,依我看,也許二弟嫌她是一個盜首之女,不肯答應,她又求了王爺和妹妹來說項倒是真的,其實二弟也太固執呢,既有王爺這樣替她做主,怎好不答應咧。」

年妃正色道︰「大哥,您也猜錯了,據我從各方看來,二哥對此女倒極看重,並無輕視之意,便王爺對她也頗欽佩,決無嫌她是個盜首之女之理。以我想,二哥之所以推辭,恐怕一來是未經父母和兄長見允,所以才不敢公然答應,二來也許怕二嫂方面不好說話,將來未免有屈此女倒是真的,所以王爺命我回來稟明母親和大哥也就是為了這個。」

年夫人笑道︰「果真王爺和福晉能如此玉成,也許她為人真有點道理亦未可知,反正福晉生日我是非去不可,到時讓我先看看再說,至于羹兒媳婦那倒無妨,官宦之家誰家沒有三妻四妾咧,再說,諒王爺派人去說,他也不敢駁回,你們此刻也不必和羹兒說,且等我看過再做決定吧。」

于是,事情就這樣決定了,隔了一天,年夫人果然帶了希堯之妻前往雍王府祝壽,因為是尋常閑生日,鈕鈷祿氏又因年輕惜福,不肯鋪張,所以除本府上上下下行禮如儀而外,只有隆太太和幾個至親至戚而已。但王侯之家,畢竟有異民間,就這樣,也黑壓壓的坐滿了整個上房和內客廳,那雲霄前些時便打听到了這個消息,在平常壽禮之外,又送了一件五福蟠桃的玉玩,和一軸中鳳親自刺繡的麻姑獻壽圖。鈕鈷祿氏在各親友所送壽禮之中,獨喜那軸麻姑,特別把來懸在壽堂之上,心中非常高興,年太太來了之後,首先入眼的,便是那軸麻姑,一見雖然僅是尺許高的一幅白絹,用彩色絨繡成,卻栩栩如生,但無款識,只右下角用朱紅絨繡著一個雲氏中鳳的篆文圖書,不由心中一動,笑問鈕鈷祿氏道︰「這幅刺繡真工致極了,是哪位親友送的,還是在刺繡店里買的咧?」

鈕鈷祿氏笑道︰「這等繡工,便古之針神也不過如此,卻到哪里去買?既然連伯母都贊好,待我把這位妹妹請來拜見如何?」

說著向那壽堂上一看,一眼瞥見中鳳正在和李飛龍之妹玉英說話,連忙把手一招道︰「中鳳妹妹,你過來,我們這位伯母非常賞識你這軸麻姑,要見見針神本人咧。」

中鳳因昨宵宿在年妃處,一清早便和年妃一同前來祝壽,行禮之後,又被派在壽堂之側一間廂房里,專司受禮登簿,直到傍午才算清閑一點,打算走來壽堂看看熱鬧,偏又被李玉英扯著問長問短,忽听福晉一聲呼喚,也不知是誰,連忙大大方方的走過來一看,見是一位旗裝老太太,正立在自己繡的那幅麻姑下面說笑著,再看鈕鈷祿氏,對那位老太太,雖似極熟,態度卻極恭敬,料非長親,即系宮眷無疑,忙把腳步放得極其莊重,走近前去躬身道︰「我那點粗活,哪能叫識者污目?既是這位老大太謬許,還請福晉代為賜介,容我拜見便了。」

鈕鈷祿氏笑了一笑,卻先向年夫人道︰「這是我的一位義妹,皇上特達的侍衛雲霄雲老大人的千金,雲中鳳雲小姐,不但刺繡女紅,便翰墨武工也無一不精,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仕女班頭。」

接著又向中鳳道︰「這位便是年二爺的老太太,年老伯母,您趕快行禮吧!」

中鳳不由面紅耳赤,只口中嚶嚀了一聲,便盈盈拜了下去。年夫人連忙一把扶起道︰「雲小姐免禮吧,我在小女芳華口中早知你是一位奇女子呢!想不到這刺繡也這樣的好,這倒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說著再把中鳳一看,見她雲髻高聳,前面一排短發覆著一個長鵝蛋臉兒,兩道長眉,一雙秀眼,口鼻位置,無一不是個美人胚子,最難得的是臉上半點脂粉沒有,卻自然艷麗,體態更端莊大方,不由得十分高興,又笑道︰「這府里,我是常來的,雲小姐既是福晉的義妹,那就和自己人一樣,以後我們娘兒們還得要多親近才是。你這一客氣,反嫌疏遠了。」

中鳳又紅著臉謝過。鈕鈷祿氏見她粉臉通紅,簡直窘得有點兒說不出話來,不由十分憐惜,忙道︰「我們這年老伯母,為人再和氣慈祥不過,您兩位以後就多親近吧。」

說著又故意失驚道︰「妹妹,您瞧我今天真糊涂咧,現在都快開飯了,還不知道人客來齊沒有,我那房里有張單子,勞您駕去尋載媽媽問一向,。別教我得罪人可不大好,對不起,我這里要招呼人不能分身,只好偏勞咧!」

中鳳心知福晉有意解圍,連忙答應,一面紅著臉向年夫人告辭退了下來,向鈕鑽祿氏房中走去。一到房中芳心稍寧,這才想起方才年夫人的話,似已早知自己和羹堯的事,而且頗有暗許之意,不由心中又驚又喜。正拿著福晉妝台上那張名單在出神,忽听身後笑道︰「我哪里沒有尋著你,原來卻藏在這里,看知客單子呢!」

再回頭看時,卻是年妃,不禁臉上又是一紅。正待說什麼,又見年妃身後跟著一個三十上下的旗裝命婦,只得搭訕著道︰「您不知道我在那東廂房里忙著寫禮簿嗎?現在也才放下筆,又奉福晉之命,查點來客到齊了沒,所以才到這里來取這知單,我人眼不熟,福晉本命我去尋載媽媽,現在您一來,這事就好辦了,就煩您指點一下,好讓我銷差使得嗎?」

年妃笑了一笑道︰「這有什麼使不得,我便先給您引見這一位如何?」說著一掉頭道︰「大嫂子你來,我來給您兩位先引見一下。」

說著指著那旗裝命婦道︰「這是我大嫂子。」

又指著中鳳道︰「大嫂子,這就是我和您說的雲小姐,適才媽已見過了,直到這時候還和福晉在夸獎著呢。以後都是一家人咧,您兩位可都得親近一點才好。」

說著在百忙中,又偷著向中鳳擠眼一笑。中鳳這才恍然大悟,知道她母女婆媳,一定是做成圈套,趁著這機會前來此處缺兩頁

剝堯連忙請了一個安道︰「母親既問此事,決不敢欺瞞著,兒子確與此女認識,但因決無辱為妾媵之想,更無屈為妾媵之理,所以王爺雖然一再為媒,每次均力為回絕,以免自誤誤人。誰知她又托妹妹對母親和大嫂來說,這實在出于兒子意料之外,您如果以為這是我求王爺托妹妹來說的,那就屈死兒子了。」

年夫人點頭道︰「這就奇了,那女孩子今天我已見過,確實是個美人胚子,不用說模樣兒十成人才,便是針指刺繡,和談吐也全不錯,人家既甘嫁你做妾,又有王爺替你做主,為怎麼給臉不要,反回絕了人家呢?」

佟氏也在一旁笑道︰「二弟,那雲小姐我也看見過了,委實人是半點批評沒有。今天隆太太也當面跟福晉和婆婆說過,只要我們一答應,她便去你丈人家里說去,弟妹那邊決無不允之理。你為什麼反不答應咧?別是存心做作吧!」

剝堯一見二人口氣忽轉,大有為中鳳打抱不平,教自己承允之意,不由心中更急,連忙又道︰「母親和大嫂在上,那雲小姐雖人才出眾,我也對她非常敬佩,但惟其如此,所以決不能辱為妾媵也,因此我才回絕了王爺,還望母親和大嫂不必誤會才好。」

年夫人猛又面色一沉道︰「你如此說法,難道娶她為妾還心有不足,要將你媳婦休去,娶她為妻才稱心如意嗎?」

剝堯又惶恐道︰「兒子媳婦並無失德之處,焉有休她之理?不過兒子也實無娶此女為妾之意才這樣說,還望母親息怒才好。」

年夫人又寒著臉道︰「你這糊涂東西,既無此意,為什麼王爺那樣一再對你說你反不答應呢?你是嫌她是盜首之女嗎?須知她父親已經降順本朝,由皇上賞給侍衛,便王爺和福晉也另眼看待,你敢瞧她不起嗎?」

佟氏在旁也一使眼色道︰「二弟,這是您的大喜事,老實說婆婆已經都答應了福晉咧,您這一倔強,不累婆婆生氣嗎?」

年夫人怒容滿面道︰「你管他呢,他現在已經點了翰林,還把我這娘放在眼楮里嗎?」

剝堯連忙跪下道︰「母親息怒,兒子雖功名略遂,決不敢便違母命。不過此事實關兒子聲譽,還求母親俯念下情才好。」

年夫人又冷笑道︰「你既不敢違我之命,為何對此事又這等倔強?憑我們這等門閥,便娶個三妻四妾,又有何妨?況且還是王爺代為做主,難道還有人敢說不是嗎?」

剝堯伏地道︰「母親訓斥得極是,不過兒子初入仕途,此女曾在中途和兒子相處多日,如果娶之為妾,深恐外界不明實在情形,轉有其他揣測之辭,那就不免要遭物議,所以才向王爺力辭。其實兒子也甚喜此女明慧,但為了將來聲譽起見,才不得不爾,此點還望母親明察。」

年夫人略一沉吟又道︰「自古大丈夫不拘小節,你我一家,將來全要仗王爺提攜,你又受他知遇之恩,能為這一點細故,便逆王爺之命嗎?而且這是他著你妹妹來求我,我已答應過了,那雲小姐也不錯,你如真個抗命,教我拿什麼話去回人家咧?」

剝堯伏在地下抗聲道︰「此事母親不必為難,還由兒子直接向王爺說,不也就與母親無關了嗎?」

年夫人又怒道︰「你越說糊涂呢,你去回他,不和我回他一樣?你當真令我嘔氣不算,還打算教我在王爺和福晉面前落個教子無方嗎?」

剝堯聞言,只嚇得匐匍在地,不敢再說什麼,滿上房里全鴉雀無聲。半晌還是佟氏道︰「婆婆您別生氣,二弟也是識好歹的,我說一句老實話,少年人全有爭強好勝的毛病,他怕落了別人褒貶也是實情,不過卻沒有想開的是這事是王爺做的主,人家姓雲的也許更巴不得攀上這門親事,做妾又是出于他們自願,還怕有人說什麼?再說,二弟您可別見怪,議論是議論,實在是實在,只自己心上無虧,哪怕他胡說什麼?難道那些都老爺們還能借著這個捕風捉影參上你一本不成?」

接著又笑道︰「這事也忙不在一時,就王爺和福晉也沒有立等回話,婆婆何妨再讓二弟仔細想一想。可不是我說笑話,只怕他想開了以後,也舍不得把這樣送上門來的一個大美人兒回掉呢。」

說罷又向羹堯笑道︰「二弟,前面您也許還有事,何妨先去治公,等明兒個想開了再來回婆婆的話不好嗎?」

剝堯連忙乘勢叩了一個頭道︰「母親息怒,兒子如能答應決不令母親生氣,諸如大嫂所說讓我再細想一想便了。」

年夫人臉色一轉又嘆了一口氣道︰「咳,這本來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懶得為你操心,你就自己再去想一想吧。不過在未稟明我以前,卻不許擅作主張去回王爺令我丟人,你能答應嗎?」

剝堯又請了一個安站起來道︰「兒子遵命,只要母親未曾答應以前,決不敢去回王爺。」

午夫人方才揮手令去,羹堯回到書房之後,心中越發惶惶不安,心想此事越逼越緊,幾乎四面八方把自己圍起來,偏只師傅方面,卻一去杳無消息,他老人家如在這里,豈不一言可解。而且除中鳳似稍知蹤跡所在而外,便父親當年也曾差人明察暗訪,甚至連江南巡撫、藩司,全曾托為查訪過也不知下落,卻到哪里去問咧?尤其心中不能自己的,是有關師傅的事可以商量計較的,只有中鳳,但偏偏又是為了自己和中鳳的婚姻,萬無把這一腔心事和盤托出之理。想來想去簡直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不由又輾轉不能入夢。那馬天雄雖然不知羹堯為著什麼,但對他那苦思不決之狀,卻看得非常明白,忍不住問道︰「年兄向來做事十分明快,怎麼近來中了進土之後,反而不安起來,是有什麼難言之隱麼?小弟辱承不棄,訂交于風塵之中,如許分憂,只力之所及,無不願供驅使,還請不必悶在心里才好。」

剝堯不禁搖頭笑道︰「馬兄盛意可感,不過小弟實無不安之處,只因今日在雍王府多吃了一杯,一時睡不著,倒許是有的,還請不必見疑才好。」

說著,又故意耐著性子,打算步入睡鄉,無如越是有意想睡去卻越睡不著,轉成了終宵失眠。所幸拜老師、拜同年的事,均已過去,稍可偷閑,一直睡到晌午才起來,連雍王府也懶得去。偏偏希堯散值回來,又為此事,責備了一會,因此心中愈加煩悶,無法排遣,忽然壽兒持著一封大紅帖子稟道︰「那十四王府的程師爺又來求見呢!」

剝堯心中正沒有好氣,隨口回道︰「你去回他我病了不能見客,等病全好,再去回拜便了。」

壽兒見主人睡到傍午才起來,又懶懶的連吃飯也有點沒精沒采的,也只道真的病了,便攜了帖子去到門前笑向來的程子雲道︰「程爺,對不起得很,我們二爺病了,適才傳話,教奴才擋程爺的駕,等他病好,再向十四王府回拜謝步。」

那程子雲,原因前次羹堯曾有等春闈之後,再見十四王爺回拜自己之語,但自羹堯中了進士之後,一連多日並未踐約,心疑羹堯把此事忘了,所以又來求見,實際卻望此來能把羹堯邀往十四王府一行,好在允-面前銷差夸口,卻不料又踫了一鼻子灰回去,心中未免有點不自在。回到十四王府之後,正好允-正在西花廳外面,那座演武場子上看李飛龍和一群護院練拳,一見他回來,連忙笑道︰「老夫子為何去來得這快,是那年雙峰已經出去了嗎?本來一個新科進士焉有應酬不忙之理。那麼稍停幾天再請他來也是一樣,好在忙不在一時,不過又要多勞您駕一趟咧。」

子雲心中正要說︰「那年小子太不識抬舉,竟托病不見咧。」但一轉念之間,又恐被允-看輕,轉笑道︰「這一次去又不巧呢,偏偏他因應酬太多病了,所以托出那馬天雄來,一再向俺道歉,一百二十個對不住,並且說只等病稍愈,便專誠來給王爺和俺請安,那馬天雄又一再邀俺在年宅小飲,倒是俺因王爺盼望,所以竭力辭掉先回來咧。」

允-笑道︰「原來他病了,我想這倒許是真的,既如此說,只好再稍停幾天了。」

接著又看看李飛龍道︰「聞得你那大嫂善使單刀,功夫還能在你兄弟之上,這話對嗎?」

李飛龍躬身答道︰「房下論功夫確在小人之上,不過現在已被人破去,就縱然還能練練手,也不過只能看個架式而已,要論致用恐們這一輩子也不行了。」

程子雲一听允-有要看張桂香耍刀之意,連忙湊趣道︰「李大嫂是江湖上有名人物,現在功夫雖然給人破了,但只不能跳躍竄高用力而已,如果下場子自己練兩手,一定還有可觀,何不請來,讓我也開開眼界咧!」

允-一听,正合己意,忙命左右去傳喚張桂香出來。那張桂香自入十四王府以來,先是允-心中有事,雖然把她安置在賜書樓上,便似遺忘了一般,心中未免怨艾。後來一等中鳳送藥前去,為了愛惜自己這一身功夫,卻絲毫不敢大意,偏在這個時候,允-卻去樓上揀書,避之還恐不及,哪敢挑逗。那允-也因地位身份所在,不得不約略矜持些,這一來,雙方皆有顧忌,轉免卻許多事故。但桂香服藥七日之後,試一稍練舊日功夫,竟恢復不少,趨縱跳躍,雖不如昔日隨心所欲,尋常屋宇已不難攀登,便稍用力,也不至面紅氣喘。心知武當靈藥,名不虛假,不由非常高興,背著人,更時時勤習不已,直到三七之數,功夫便完全恢復,只四肢酸痛不已。每日必須跳躍時許,出透一身大汗,才能快意,如此又過了幾天,方覺漸漸平復。這天正在樓上做著功夫,忽見允-差人傳喚,一問所以,得知允-要看自己功夫,不禁高興異常,連忙加意打扮了一會,把一身短襖褲腳扎好了,只在外面加上一件風衣,便向西花廳走來。允-一見她,雲髻高聳,只上身披了一件大紅猩猩氈的大氅,遠遠看去,便似畫上畫的紅線一般,不由心中已經暗暗喝采。等人到面前,再一細看,只見粉白黛綠,脂膩香濃,倍覺別有風韻,不禁看得呆了。那程子雲,更除下了那副大墨晶眼鏡,睜大了眼楮,連聲喝彩,便李飛龍也覺眼前一亮,心癢難搔。直到桂香向允-行下禮去,又向各人招呼,三人才全記起來,把她招呼出來是為了怎麼一會事。允-首先一面扶著一面笑道︰「久聞你那一套刀法,在黃河一帶大有聲名,自到這里來還未見出手,今日閑中無事,我和程師爺全想一開眼界,能勞動一下嗎?」

別香盈盈一笑,又 了允-一眼道︰「我那一點薄技,怎能教王爺和程師爺污目?不過近日以來,靜中運氣略有進步,也許所破功夫已經稍稍復原,我也正打算一試,但練得不好,王爺和程師爺卻不能見笑咧。」

說著,又向兩人告罪,把風衣一月兌,里面卻穿著一件桃紅繡花小襖和蔥綠撒腳褲,攔腰系著一條月白絲巾,再襯著足下一雙窄窄鳳頭小鞋,感覺俏麗異常。偏桂香更特別賣弄風情,那一雙妙目,只不住價在允-和程子雲臉上掃來掃去,半晌方嬌笑道︰「你兩位打算教我練一趟刀嗎?但這兒恐怕沒有趁手的家伙,怎麼辦呢?」

程子雲狗顛也似的提著那副大墨晶眼鏡笑道︰「有,有,有,俺那房里便藏著一柄上好苗刀,只是稍微沉些,待取來大嫂您再試試看。如果再不趁手,咱們王爺還有一柄寶刀也不妨一試。」

說著,也不喚從人,竟親自趕到自己房中,提了那柄苗刀又趕來,遞在桂香手中道︰「您試試看。」

別香一看那刀果是苗刀形式,從牛皮鞘中掣出一看,也還不錯,忙將刀鞘放下,掣刀在手,含笑把手一拱,先試抖了一個刀花,然後笑道︰「王爺,程師爺,我這就獻丑咧!」

笑著,便使出一路花刀來,人既婀娜苗條,刀法也花俏異常,遠看便似一團瑞雪裹著一個艷裝少婦在翩躚起舞一般,只把三人看得呆了。但是程子雲畢竟是個大行家,一面覺得好看,一面又覺得全是花招,簡直和跑馬賣解的一流人物使出來的家數差不多,心中方想︰「到底是女人成名較易,怎麼這等刀法居然也在江湖上享起盛名來?如果真要和人動手豈非笑話。」倏見桂香嬌叱一聲,忽然刀法大變,步法、身法也跟較以前不同,看去似較以前那路花刀要慢得多,但著著有力,刀上帶風,十步以內,便覺冷氣逼人,再仔細一看,竟是嵩山啞尼家數,有名的八卦連環追魂奪命刀法,這才大為詫異。誰知那八八六十四手刀法,才練到一半,桂香猛一放手,倏的將那口刀飛起丈余,一道寒光映日飛起,猛及向自己頭上落下來。程子雲說一聲不好,一個箭步,竄出丈余。那桂香,已從地上一躍而起,便似一只絕大蝴蝶一般,縱向空中把手一招,卻好撈著刀把,接著掣刀在手,又耍了一個刀法,斜著身子,輕輕落下來,嬌喘微微向允-笑道︰「到底功夫破了沒有能復原,只一見真章便不行了,方才一下收刀不住,幾乎出了亂子咧。」

說著又 了程子雲一眼笑得格格的道︰「程師爺,對不住得很,方才我那一手風雷轉變,因為潛力不足月兌了手,如非您避得神妙,說不定便要得罪咧。真想不到您面前第一次獻丑,就丟了這個大人,真慚愧極咧。」

程子雲不由臉上一紅,連連搖頭道︰「大嫂,您別得了便宜賣乖,俺上了您的當咧,丟人的是俺,卻不是您。俺要早知道您輕身功夫那麼好,便揍俺兩下也不閃開咧。」

別香忙又笑道︰「程師爺,您這話可不對,我那一招真是無意月兌手,縱然勉強縱起,實在為去搶這把刀,不讓它落下來,並非有意賣弄,您瞧我不是額上已經來汗,帶喘了嗎?」

允-一看,桂香果然額角鼻尖均已有汗,嬌喘似尚未定,不由十分憐惜道︰「你兩位都不錯,今天總算讓我開眼界咧,既是功夫尚未復元,就改天再練吧,大家且到那邊廳上去休息便了。」

說著笑著,傍著桂香又道︰「仔細用力之後著了涼可不好,還是先把風衣披上吧!」

別香忙把刀捧在手上,仍然交還程子雲,一面披上風衣,笑向允-道︰「王爺,謝謝您的關切,我這就遵命咧。」

允-只一笑,並不答言,仍偎著向廳里走去。那李飛龍卻從人手中接過長衣,假做穿衣,反避得老遠,在慢慢的扣著鈕扣,程子雲一手提著那刀還入鞘內,一面卻向李飛龍笑道︰「李兄,今天俺算看出大嫂的絕技來咧。她這趟刀法是得諸嵩山啞尼的真傳嗎?怎麼那縱起的身法也活像少林家數呢?」

李飛龍臉上一紅道︰「她向來就是喜歡見一樣學一樣的毛病。老實說,她那輕身功夫是從我練的,暗器也是我教的,只刀法和運氣功夫全另外有人教的。這趟刀法,倒確實是嵩山啞尼傳授,一點也不假。程爺您看,還勉強去得嗎?」

程子雲點頭道︰「那就難怪了,不過俺聞得這趟刀法其中絕招極多,更變化無窮,怎的輕易被人制住破了功夫呢?」

李飛龍不由支吾,有點說不出口。其實桂香這趟刀法並非啞尼親傳,大半得之啞尼俗家佷兒畢五之手,便畢五本人也只會十之七八而已。方才桂香本欲以花刀敷衍了事,及至暗覷程子雲現有輕視之意,才把這半趟刀法使出來,又假做失手,立即收住以為掩飾,卻想不到因此一著卻把個自己以為大行家的程子雲給瞞住了,直佩服得不得了。這在李飛龍當然烏龜吃螢火蟲,肚里雪亮,所以只好勉強支著,哪肯說出一個所以然來。少時,衣服已經穿好,因恐子雲再問,連忙笑道︰「說來話長,改天容我再稟便了。現在王爺已經到廳上也許還有話要問,可不能多耽擱咧。」

說罷便緩步向廳內走去,子雲自不便再問,轉笑道︰「李兄不也少林一派嗎?俺聞少林派現由鐵樵大師掌門,那位長老功夫已臻化境,如能邀來本府暫住些時,王爺一定非常高興。前此畢五在這里的時候,王爺有意命他前去相邀,想不到他一去不返,李兄能向嵩山一行,將這位長老邀來,大家見識見識嗎?」

李飛龍搖頭道︰「那鐵樵大師,乃我師祖,現正坐關做面壁功夫,便天子下詔也未必能來,我怎麼能有這大面子?」

說著,已到廳前簾子下面,微聞桂香嬌笑道︰「只要王爺有命,賤妾是無有不遵從,不過功夫現在尚未復原,听說那邊勁敵又極多,去而無用,那就未免有負王爺之命。」

又听允-道︰「我已打听清楚,那太子忽然瘋魔,完全出于大喇嘛的法術所致,便上次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也全是六王爺允祀搗鬼。他那里重用的全是一批喇嘛,江湖能手並不多,不比四阿哥府內藏有奇士異人,你如能為我一行,探明究竟,不但不吝賞賜,今後也必另眼看待。」

接著桂香又笑道︰「那且停些時再看罷,如果我這功夫有幾分進步,便行咧。要我此刻就去,卻沒有什麼把握呢!」

允-聞言似又笑道︰「忙不在一時,我也不過先問一聲吧。」

那程子雲忙一掀簾子,走進廳去,一看允-半靠在炕上,桂香卻侍立在一旁,忙笑道︰「王爺對李大嫂打算有什麼差遣嗎?」

允-笑道︰「你來得正好,我們不妨商量商量,那李飛龍呢?如在外面也找他來談談,只誰能立功,我是一樣不吝賞賜的。」

飛龍本在廳外站著,一聞此語,立刻進廳請安道︰「王爺如有差遣,小人夫婦自應遵命。」

允-卻不去理他,轉先向程子雲道︰「我方才因看她舞刀身法極好,最後那一著平步青雲,便畢五在此也不及她,她那小叔李雲鵬更差遠了。等一問起,才知道她過去輕身之術極好,趨縱更是能手,所以打算命她到六阿哥府里去探訪一下,究竟這些時弄的什麼鬼。她卻說功夫尚未復原,恐怕遇上勁敵,難有把握,老夫子意下如何呢?」

子雲沉吟半晌道︰「如論六王爺府中護院把式,並無出色人物,以李大嫂的功夫足可去的。不過假使中途遇上雍王府的人那就難說了。設若因此泄露他夫妻隱身此間,豈不引起麻煩?前此邢台縣的李令已將李雲鵬李如虎兩人行刺一案疊成文卷,申詳上來,現在已到總督衙門,只因雙方均是王爺,直隸總督無法左右袒,已將此案擱置,如若他夫婦一落人手豈非老大左證?依晚生看來,王爺還宜慎重才好。」

李飛龍忙道︰「這倒無妨。只要王爺肯替小人夫婦做主,任憑他到什麼衙門,小人夫婦也決不會有口供落在別人手里。」

程子雲冷笑道︰「不過一旦事情鬧出去,王爺便無法替你們做主咧。」

別香看了允-一眼道︰「王爺不必為難,方才我不早說過嗎?此時賤妾夫妻萬萬出去不得,您試听听,程師爺不也這樣說嗎?依我拙見,何不就請程爺去一道,不就可保萬全了嗎?」

允-未及開言,程子雲先搖頭道︰「大嫂,您不必舉薦俺,如俺能去早去咧。您請想俺再不濟死了也算是王爺的一位西賓,如果黑夜里去跳房子,那傳出去還成何體統?老實說,就算王爺有命,俺也決無遵從之理,否則俺這西賓便真成了孟嘗君下的雞鳴狗盜咧。」

別香笑道︰「照這麼一說,我是個女人那更不能去了。」

程子雲把腦袋一晃大笑道︰「這又不能咧,人魏博的紅線女可不正是一個女人?如非因雍王府這點顧忌,俺早主張讓大嫂去咧!」

允-沉吟道︰「其實也沒有這種巧事,哪能她一出去便撞著雍王府的人咧。我看只要她工夫去得,不妨讓她去試一試,即使無功,只要不被對方發覺,到底有益無害。」

程子雲又想了一想道︰「既王爺如此說,大嫂不妨去試一試,不過李兄卻不必同去,否則一經被雍王府的人遇上便更顯眼呢。」

別香忽然笑得格格的道︰「您雖這麼說,我可沒有這個把握,這卻不敢自信咧。萬一因此而誤了王爺大事這還了得!」

程子雲也笑道︰「怎麼?大嫂生氣啦,俺方才不是說得明明白白怕您遇上雍王府的人,誰還說大嫂本領不濟嗎?」

別香又笑道︰「對啦,我也就是為了這個。老實說,我夫妻到這府里來,雖然已經幾個月,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是雍王府派來臥底的,這一出去通了消息那還了得?您程師爺是現在的諸葛亮,還能算不到,料不定嗎?」

程子雲不禁面色微變,李飛龍更是心中忐忑不已。允-轉又笑道︰「李大嫂可別這麼說,程師爺不讓你去,可不是疑你夫婦來做奸細,而是怕你們出去萬一讓雍王府內的人認出,一旦追蹤下來未免有點不好,所以才這樣說,全是自己人,大家千萬不要誤會才好。」

別香道︰「我並不是敢對程師爺有什麼誤會,可是自己總應避這嫌疑,所以今天趁著王爺在這里把話說明白,假如真有什麼誤會也不這麼說咧。」

程子雲笑了一笑,把那大闊邊墨晶眼鏡又擦了一下道︰「大嫂畢竟是個巾幗英雄,說話真爽快,這倒和俺對胃口。老實說俺對大嫂是真不免有點疑惑,尤其是今天看見您這一身絕技,更令我不能無疑。第一是憑您這一套刀法,怎麼會讓人家輕易把功夫破了?第二照我今天看您的輕身功夫,雖然不能說已到絕頂,但一個被人破了功夫的人,除俺武當門中,懂得大小周天運行之法的人,可以恢復而外,那就很難。您雖是嵩山啞尼的門下,卻未必便能兼諳俺武當一派的內功秘奧,如何能復原得這麼快,您倒試行說說看。」

別香噗哧一笑道︰「程師爺,您這麼一說,我這奸細已經當定了。可是您別忘了,我們當家的現在在這里,他便再有能耐些,總不能硬生生的把兩個兄弟支使出去,讓人家宰了來獻這苦肉計咧?至于您說到我有這一點小寶夫,便不應該讓人家把功夫破了,如果真的功夫破了決沒法復原,這倒是真內行話,我實在佩服已極。可是您別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功夫強的多著咧,能說一個失手的沒有麼?再說您既知道功夫破了,除擅長您武當一派內功的人無法恢復,就更應該知道,您那武當派內還有一件至寶,我雖非武當門下,難道就不許有一二至友,將那件至寶慨贈一粒嗎?」

程子雲愕然道︰「大嫂既然如此說,您那功夫確實是被人破去,有人用俺武當門中回天再造丸治好的了,但目前武當一派掌門人乃系獨臂老尼,他是前明的長宮主,焉有輕易將這樣靈藥贈與像大嫂這樣一個江湖人物之理。俺這倒更不明白咧!」

別香正色道︰「程師爺,您說我有了那套刀法在身,便不會被人破去功夫,那是把我看得太高了。如今說我不配得到獨臂大師的丹藥,又把我看得太低了呢。像我這樣的江湖人物,當然不配那獨臂大師贈藥,可是難道就不許武當門下有一兩個過命交情的朋友嗎?老實說,我這粒回天再造丸乃是太湖漁隱魚躍龍之女翠娘所贈,您請想一想,如果功夫破去以後,不遇這等靈藥,我能活到今天嗎?」

程子雲不禁又是一怔道︰「大嫂和魚老前輩的千金是朋友嗎?那就難怪咧。那魚老前輩算起來還是俺的師叔祖,照這麼一說,大嫂您還是俺的……」

說到這里不禁有點礙口,轉笑道︰「照這樣一說,因友及友,大嫂和俺全是一家人咧。凡事都不用再說,一切算俺猜錯咧。」

別香格格一笑道︰「您既知道猜錯了就得咧。老實說,那漁翠娘和我是口盟姐妹,您看我這一向她討藥,她能不給嗎?」

李飛龍在旁,不禁暗中捏把汗想道︰「你這一來不是暗含著叫人家大佷兒嗎?只要一下鬧翻了,我這冒充姑爹的罪名可不得了咧。」

誰知程子雲卻滿不在乎的道︰「您這一說淵源,咱全相信咧。只要您願意去,俺絕無再阻攔之理。不過那破您功夫的人究竟是誰,難道一直沒有能打听出來嗎?俺想您人雖沒有認清,手法總該看出一二分來,這也能見告嗎?」

別香笑道︰「如能打听是誰倒又好咧,可惜的就是直到現在沒有能查出來。不過照那手法,倒像也是一個武當門下。但又雜著些湖南鄔家拳派,所以就難斷定了。」

程子雲道︰「果真如此,能兼這二家之長,而又決非這兩派人物的,那只有山西雲家的出手是如此。現在聞得雲氏父子已被雍邸羅致,也許就是雲霄老兒的子佷輩亦未可知。如系這一派人物,那您倒更得當心呢!」

別香方一點頭,允-倏然說道︰「那雲氏父子確在雍王府,現在並已由四阿哥奏明父皇赦免前罪,都賞了職餃在他府中當差,所以我時常覺得人手不夠也就是因為這個,這魚家父女,兩位既然都認得,又均武當名家,能為我請來以壯聲勢嗎?」

程子雲搖頭道︰「難,難,難,這魚老前輩姓魚名躍龍,自號太湖漁隱,看去是個打漁的,其實也是武當名宿之一,又精于水性,喜穿一身特制魚皮水靠,出入波濤,活似一條大魚,因之有魚殼之稱。他那女兒名翠娘,外號帶刺水仙花,長得絕俊,更生性風流,所到之處,紈褲少年趨之若騖。可是只略一近身無禮,必將來人殺死,死狀又極異,不是四肢癱瘓,頭骨折斷,就是眉心現出一點紅斑,其他絕無傷痕,便老仵作也驗不出是什麼傷來,端的厲害已極。但她卻好濟困扶危、不怕是個極壞的人,只一善可取,如果遇上必加援手,尤其對于女人謂著屈事,她稍稍得訊,更非馳救不可。但這父女二人,均身懷絕技,人卻非常孤僻,最惡與官場往來,更不喜無故受人之惠。王爺雖然極為禮賢下士,適犯他的大忌,如何肯來受聘?俺相信俺如果與李大嫂去,只一開口,便再厚交情也必因之反臉,所以我只好違命咧!」

允-笑向桂香道︰「李大嫂,您看如何咧,如能請來,我是不吝重賞的。」

別香也搖頭道︰「他父女脾氣真個古怪,不但非利祿之所能動,只一觸其所忌,說不定便視若敵人,這如何可以下得說詞?不但程師爺無法,我也只好敬謝不敏呢!」

允-不禁悵然若失,半晌方道︰「六阿哥處,只要李大嫂願往不妨。但程老夫子與你夫婦二人,江湖上均有不少熟人,難道就不能為我再物色一二出色人物嗎?」

程子雲笑道︰「此事實非晚生不為,但是身懷絕藝的,大抵不受羈勒,可遇而不可求,這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隨便聘來的。只好容俺慢慢再為物色了。」

別香也笑道︰「如果王爺真正好客,將來我夫婦少不得有以報命。如果立刻招之便來,恐怕便不是出色人物咧。」

說著又向程子雲一笑道︰「程師爺,您說對嗎?」

程子雲把大腿一拍道︰「照哇,您這話說得真對。俺早對王爺說過了,王爺只要肯拿我做一個求賢若渴的榜樣,少不得慢慢的便有人來咧。真是隨便找人,那便顯得太濫了,豪士將反因之裹足咧。」

允-把眉頭一皺道︰「那四阿哥門下怎麼一天興旺似一天咧?」

程子雲把腦袋一晃道︰「這又不同了,雍邸他本人既有一身功夫,又肯親入江湖,自為羅致,所以覺得人多。其實薦的人才也寥寥得很。只那年雙峰真確實是個奇才,將來也許是淮陰侯一流人物,可惜已被雍邸爭了先著,結成姻親,不過王爺,您放心,俺終有一日把他弄過來的。」

允-笑道︰「但願如此才好。」

一面命人置酒小飲。

席至半酣方才散去。那桂香獨自回到賜書樓上,不禁又驚又喜,方待卸妝就寢,忽然樓下報道︰「李大女乃女乃還不快些迎接,王爺來咧。」

連忙迎下樓來一看,只見允-已經換上一身便服,由兩個短僮掌著一雙金絲燈籠走來,正待就門前跪拜下去,允-連忙止住道︰「大嫂何必行此大禮?我因晚間談及禮賢下士之說,所以打算來撿幾本書看看,你且隨我上樓來查一查目錄吧。」

說著喝退兩僮,大踏步上了樓卻不立刻檢書,轉先就桂香房中坐下來。桂香連忙取餅書目呈上,允-接過卻也不翻閱,轉笑道︰「大嫂且慢檢書,日間所談未盡,我們且再稍微聊一會兒好嗎?」

別香連忙打起精神,媚笑道︰「但憑王爺所命,不過這里設備簡陋,比不上福晉和各位娘娘房里,王爺卻不便久坐呢。」

說著連忙又取上茶來,允-接過茶,又笑道︰「我就為她們各人房中,竟事豪華,住得膩了,所以才來尋大嫂聊聊,你為什麼說起這話來?」

說著四面略一瞻顧笑道︰「我今夜打算來一個‘紅袖添香伴讀書’咧,大嫂能為我辛苦一點嗎?」

別香聞言,面泛桃花,回眸一笑道︰「王爺取笑了,賤妾是一個何等人,怎麼能伺候王爺咧?您不嫌有辱自己的身份嗎?」

允-一把捉著她的手腕帶著笑容道︰「我聞大嫂素有玉面仙狐之稱,今夕能容我一試嗎?」

別香不禁粉頰低垂道︰「那是江湖上一般混帳行子的胡說,怎麼王爺也相信起來?」

允-哈哈大笑道︰「名至實歸,這個外號既然蜚聲江湖,焉有完全胡說之理?」

說著竟然有點不老成起來,桂香只索性半推半就,這一夜允-便被桂香用一縷情絲深深綰住,直到第二天傍午方才起來。那到六王允祀處一行的計劃,也在枕邊做了一個決定。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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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2: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紅衣喇嘛

到了晚上,桂香先在床上小睡了-覺,然後起來,著意的打扮了一會,把渾身扎好了,先在院子里,試行趨縱了一會,-躍上了房,便如一溜輕煙也似的從民房上飛縱過去。但她卻不往六王府,轉向雍邸而來,一路上便似蜻蜓點水一般,但見一輕似燕,屋瓦無聲,不一會便到了雍王府。這是她功夫恢復以後第一次施展夜行術,雖然微覺吃力,額角上已經沁出香汗來,心中仍不由得高興異常,尤其渴急和雍王一敘衷情,但又不知雍王今夜宿在什麼地方,不由反在府外民房上踟躕起來。足下方略一停,忽在府中大廳院落里一根高桿上,倏然扯起一盞紅燈來,接著嗤的一聲,放起一個火旗小爆竹,紅色火花一閃,直向自己這一面飛來。心方詫異,倏又見兩條黑影,一南一北從圍牆上疾馳而來,一式全是黑紗纏頭,黑紗罩臉,一身玄色衣褲,渾身上下一黑如墨,心才一怔,那北邊來的一條黑影已先趕到面前,大喝道︰「你是什麼人,膽敢向這府中窺探?再不說明,對不起俺就要動手咧!」

別香忙道︰「我乃血滴子第十隊,提調兼領隊張桂香,現在有機密大事要見王爺!」

那人又喝道︰「你既是領隊為什麼不穿本隊服色,先遞暗號向俺提調報到引見,反在這里窺探起來?現在沒有什麼別的說的,任憑你是誰,先隨俺見俺提調去听候發落便罷,只要敢強一強,先教你嘗嘗俺這鐵家伙的滋味。」

說罷,霍然從腰間摘下一柄鐵杵,揚在手中。桂香忙道︰「都是自己人,你且慢動手,快告訴我,你們提調是誰,我們一齊前去便了。」

那人又喝道︰「你既是自己人,為什麼不懂規矩?俺提調是誰,能告訴你嗎?」

接著又道︰「要去就去,哪有這麼羅唆?俺因為你說自己是第十隊的領隊兼提調才客氣一點,要不然早把你拿下呢!」

張桂香一听來人竟是一個婦人口音,說話又那麼硬邦邦的,毫無通融余地,心中也有怒意,但不知來者是誰,深恐發生誤會,只有忍著氣道︰「好吧!如此就請你引路,我們一同前去便了。」

那人不依道︰「你倒說得好,教俺引路,讓你在後面跟著,老實說,俺只上得牆,卻跳不得房子,你要一下子跑了,教俺拿什麼向提調交差去?」

張桂香不由心中好笑,忙又道︰「方才不是你教我隨你走嗎?怎麼又怪起我來?」

說著一賭氣,索性在前面圍牆上走去,那人又揚著鐵杵高听道︰「慢些,一快俺可跟不上咧!」

接著那南邊的一條黑影也已縱到,高聲道︰「第二隊上是哪位值更?人已拿住了嗎?今天才第一天上夜,可不要讓這小子跑了呢!要我幫著您料理嗎?」

那人應聲道︰「俺是二隊三號,人是已經釘上了,可是她也是個母的。據她自己說,也是俺隊上一份提調兼領隊呢,您是前面第幾號咧?」

南來的黑影,跟著道︰「我是第八隊二號。」

接著又笑了一聲道︰「孫三女乃女乃,您說話可得留神,照這麼一說,恐怕真是自己人,也許是那位李大嫂子來呢。您這麼吆吆喝喝的可不大好,依我說您先請她見過你們提調再說罷,可別輕易得罪人。」

原來,那來的果是孫三女乃女乃,因為中鳳擔任了血滴子第二隊的提調。雍王和羹堯有意專門成立一隊女隊員,由她統領,但女人當中能夠當隊員的卻很少,所以連香紅、玉英、劍奴侍琴二婢、和孫三女乃女乃全算了數。近日因恐有人前來窺探,又將府中分成三段,自後房至後園這一段由中鳳帶的第二隊防守。自上房至前廳這-段由張杰所帶的第八隊防守。每夜輪流派人值更,又在前廳大槐樹上立了一根高桿子,派人在拭篡了望,只一有動靜,立將紅燈扯起,用火旗花爆向來人落腳之處放去,守夜的人,便可以徑向所指目標查訊。今夜恰好是實行的第一天,這時候又該孫三女乃女乃輪值,她高興得跳起來,將事前由血滴子總隊做好發下來的那套服裝興沖沖的打扮起來,平日所用的那把鐵杵也磨洗干淨,把來在腰間軟帶上插定,掇張椅子在院落里大馬金刀的一坐向外面天上目不轉珠的四面看著。劍奴見狀不由笑道︰「孫三女乃女乃,您這是做什麼?愣看著天上,是跟小姐學,想看出什麼黃赤道九州分野嗎?」

孫三女乃女乃笑道︰「俺不懂那個,可是小姐不早對俺這幾個人說過,只一有歹人來,前面便豎起紅燈,發出火旗花爆嗎?要不看著,怎麼會知道咧?」

劍奴平日本極怕她,並不敢再說什麼,只看她那仰著一張大胖臉,圓睜著一雙母狗眼的傻勁,不由掩口葫蘆,要笑又不敢笑。就正在這個時候,忽然看見天空紅燈高高扯起,嗶噗連響之後,又飛起一串火花,直向上房西民房上射去,正在一驚,孫三女乃女乃已經把椅子一推道︰「算俺走運,第一天開張就發利市,現在買賣上門咧。」

說著便向所指地點奔去,只可惜她輕身工夫太不高明,又人胖身沉,竄了幾竄卻無法上房,但渾人卻有渾主意,正好那園子里的花兒匠白天里有一張梯子放在院牆下面,她一想︰「上房也許要把瓦踏碎,那圍牆又寬又穩,全是實胚胚的,牆頂最狹也有尺把寬。這較之山宅里的石梁還只有更平穩些,何不就在這個上面趕去咧?」

想罷,也不親稟中鳳,更不和劍奴侍琴二婢商量,徑自爬上竹梯,上了牆便像走田岸那樣一路飛奔過去。前面從房上縱來的張杰反而鬧了個瞠乎其後,偏偏桂香又因實系府中的人,一點也沒有閃避,所以輕輕易易便被她遇上,正在得意洋洋的將人解走,忽听張杰的話不由一愣。忙向桂香道︰「您真是李大女乃女乃嗎?」

別香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掉頭道︰「我怎麼不是?這還能冒充嗎?」

孫三女乃女乃睜大了眼楮看著她道︰「阿彌陀佛,您為什麼不早說咧?要不是張杰這麼一說,您只稍微走差一點,俺真打算教這鐵杵發個利市咧,那可怎麼好?」

別香不由暗笑道︰「憑這份德行,要不看在是自己人又在這府里,不把你宰了才怪,還輪到你拿那鐵杵揍我嗎?」

但是嘴里卻不好意思和一個渾人一般見識,連忙笑道︰「那也許不至于,我既是自己人,還打算走嗎?不過你到底是誰咧,一回生,二回熟,能把姓名告訴我,咱們以後便不妨交個朋友咧!」

孫三女乃女乃不由把臉上黑紗一揭笑道︰「您問俺嗎?中鳳小姐是俺女乃大的,如今又是這血滴子第二隊的三號隊員。俺小姐本不許對別個隊里的人說,可是誰讓俺先得罪了您,您又逼著問俺咧。」

別香見她怪模怪樣,不由更加好笑道︰「原來您是雲小姐的乳母,我倒失敬咧,既如此說,快走罷,我見過你們小姐,還有機密大事,要稟王爺咧。」

孫三女乃女乃這才將那柄鐵杵插好,在後方跟著,張杰一見,果然是張桂香,便不再問什麼,也懶得上前見禮,徑自回向前面去。那張桂香,一心忙著要見雍王,一經把話向孫三女乃女乃說明之後,又問明中鳳現住園中借蔭樓,那個院子她是認得的,便似弩箭離匣一般,只見人影一閃,立刻出去老遠,孫三女乃女乃哪里趕得上,正高叫道︰「李大女乃女乃,您稍微慢些兒,這高來高去的本領,俺可不行咧。」

忽見園中黑影連閃,又竄上兩個人來,當頭一人,掣著一口寶劍先嬌喝道︰「是誰大膽,竟敢夤夜前來王府窺探,還不束手就縛,听候發落嗎?」

別香一听中鳳口音,忙道︰「我是張桂香,因有機密大事,要稟明王爺,所以乘著深夜前來,還望雲小姐勿罪。」

中鳳聞言,將劍入鞘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李大嫂,快請先到我住的地方歇一會吧,果真有機密大事,王爺現宿年妃處,容我差人去稟報便了,」

後面的那人,也將刀子入匣笑道︰「大嫂子,你為什麼這個時候跑來,倒嚇了我一大跳,你沒有和孫三女乃女乃交手嗎?」

別香一看卻是玉英,不由說道︰「姑娘您好,咱們好久不見咧,一切等到房內再說吧,那孫三女乃女乃也來咧,您請想,我回到這兒來能冒昧跟人動手嗎?」

說著三人魚貫而行,仍從院牆上向後園走去,原來中鳳因為第一天上夜,正在和玉英在房中著棋,忽听劍奴來報,外面有了動靜,孫三女乃女乃已經從圍牆上趕向前面去,心中拿不定來的是誰,惟恐有失,忙和玉英攜了兵刃也趕了出來,卻萬想不到來的是桂香。當下三人同到中鳳房中落座,桂香先將允-和允祀的事匆匆一說,又向中鳳笑道︰「我本打算明天再送消息給年二爺,可是出來不易,年二爺那里,也不便夤夜驚動,又聞得他病了,也許不能相見,所以只好先來稟明王爺,就便來謝謝您的靈藥,看看姑娘,現在我的功夫,差不多已經回復八九成咧。」

說罷,便要拜謝下去,中鳳連忙攔著道︰「大嫂不必客氣,前次我已說過了,這是王爺和年二爺的意思,有意成全你這一身好功夫,這又何消一再向我致謝呢?再客氣便是見外了。至于你因有事不便去先稟明年二爺,來報告王爺也是一樣,不過你怎麼知道年二爺病了咧?是听見誰說的?這話靠得住嗎?」

別香躬身道︰「靠得住靠不住我不知道,我是听見那程子雲和十四王爺說的。」

說著又將演技經過情形說了,中鳳秀眉微皺道︰「難怪年二爺今天沒有到這府里來咧,原來他病了,這也許倒是真的。」

說罷,便向侍琴道︰「你快去稟明王爺,就說李大女乃女乃回來了,有機密大事要當面對王爺說,請王爺示下,在什麼地方傳見李大女乃女乃?」

侍琴領命而去,玉英又笑道︰「大嫂子,您和大哥為什麼一去兩個多月,連回來也不回來,您兩位現在十四王府還好嗎?」

別香秀眉微蹙道︰「依我和您大哥,早想回來看看咧,可是人家不讓出來有什麼辦法。十四王爺倒還不太怎麼樣,那位程師爺可夠厲害的,簡直好像料定我們夫妻兩個是去臥底的一樣。便是今天出來,還是我在十四王爺面前弄了個玄虛,假到六王府里去窺探之名才許出來,要不然,還不知要等到幾時才能來咧!」

中鳳失驚道︰「那程子雲居然有這等才情,能看出大嫂夫婦是去臥底的嗎?照這樣一說,這人倒不可輕視咧。」

別香笑道︰「雲小姐您放心,任他再乖覺些,我還怕不了他。老實說,只要王爺和年二爺答應讓我收拾他,我便有法子教他夾著尾巴離開那榻榻兒咧!」

中鳳不禁看了她一眼,正想說什麼,孫三女乃女乃已經喘著氣走進來道︰「李大女乃女乃,您真有一手,簡直和俺小姐一樣,一上房子牆頭比在地下走得還快。俺可不行咧,為了要想趕上您,這兩條腿可不受俺支使,差一點兒沒掉下來跌死俺咧?俺要早知道是您,也不那麼上勁呢,無辜的在牆頭上跑了這麼一個來回,真太冤枉咧。」

中鳳連忙喝道︰「你這大年紀怎麼一點分曉沒有?憑你一點輕身工夫沒有,也配到牆上去跟人家過手嗎?這幸虧來的是李大女乃女乃,要換上一個人,不用宰你,只一腿把你打下來,這一輩便算交代咧。從此以後,可不許再這樣莽闖,有事還須先來告訴我才對。」

孫三女乃女乃噘著嘴道︰「我本來不會高來高去,不也是小姐說的,只要有賊人前來,便不許放過嗎?俺就是為了您這一句話,才拼著命爬上牆去,這能怪得俺嗎?」

別香想起方才的事,不由暗笑,連玉英也不忍為之囅然,在旁侍候的劍奴更向她瞅了一眼抿著小嘴,把頭掉過去。中鳳忙又喝道︰「我教你不要放過賊人去,自己也得有個分寸,難道教你明知不行也去送死嗎?」

孫三女乃女乃還在嘰咕,一看中鳳臉色不對,才噘著大嘴走了出去。又過了一會方見侍琴回來道︰「回小姐和李大女乃女乃,王爺說,李大女乃女乃有什麼公事,本應該回年二爺去才對,現因時在夤夜不便去見二爺,不妨先向王爺說明,不過夜深了,王爺不便到我們小姐這兒來,他現在請小姐和李大女乃女乃就到年娘娘屋里去咧。」

說著忙和劍奴二人點上一對絳紗宮燈,在一旁伺候。中鳳本待不去,侍琴又道︰「王爺因為恐怕還有事和您們兩位商量,所以命我務必要請小姐同去一趟咧!」

這才二人一同前往,到了年妃屋子里,桂香先向雍王和年妃請安問好,然後才把昨日經過說了。雍王在燈光之下把桂香一看,只見她較在府里竟瘦多了,不由笑道︰「這些時你辛苦了,六阿哥豢養著幾個喇嘛我是知道的,他對太子搗鬼,我也有耳聞,不過想不到他對十四阿哥也在皇上面前說起壞話來,既如此說,那六阿哥的府里,你倒不可不去一趟呢,不過你功夫才恢復不久,六阿哥府里雖無出色人物,那些喇嘛也不大好惹,而且還畜有一對馬猴,那東西比功夫差一點的護院把式要厲害多了,你有這把握能去嗎?」

說著又看了中鳳一眼,中鳳忙道︰「如果王爺不放心讓李大嫂去歷險,我願陪她去一趟,反正時候還早盡來得及咧!」

別香道︰「這是我的事,怎麼好勞動雲小姐咧?」

雍王笑道︰「你倒不必客氣,一來兩人同去可以有個照應,二來如果探有機密,便可以由雲小姐回來告訴我,你便可直回十四阿哥那里去,等明天晚上再將十四阿哥得訊之後的情形來告訴我,也省得多跑一趟。」

接著又命人取來一付八寶珠環笑道︰「這對環子本早就想送你了,現在就算聊償數月之勞吧。」

別香看了年妃和中鳳一眼笑道︰「賤妾蒙王爺之恩,貸以不死,又令立功贖罪已是感激不盡,焉敢再受賞賜。」

雍王道︰「既能立功豈可無賞,這不過聊酬這數月之勞,以後只要能將十四阿哥和各方的消息不斷送來,我對賞賜是不會吝惜的,你如不便帶去,那舊日所居的紅香小築房間里的東西一點未動,全由你姑娘保管著,不妨前去看看,以後只要出來,也不妨到那里去小憩一下。」

說完不由笑了一笑,桂香只得收了謝了又謝,才和中鳳告辭出來。

兩人到了中鳳房中,命人取來桂香應用兵刃暗器,又重行結束了一下,中鳳並將血滴子近日規矩略說,這才一同向允祀所居的禮親王府而去。

這兩人一上房,一前一後,便似流星趕月一般,一路穿街越屋如履平地。饒是天子腳下,宵禁森嚴,也沒有誰能看出,那背陰一處,兩縷黑煙閃動,便是兩個人來,不一會便到禮親王府,兩人居高臨下,縴手搭在額上一看,只見府中好幾處全是燈燭輝煌,兀自未熄,好似有什筵會一般,中鳳連忙一扯桂香悄聲道︰「你看,這府中直到這時,燈火還未全熄,一定有事,你我來得也許正是時候呢?」

別香也低聲答道︰「聞得喇嘛鬧鬼全在夜間,說不定此時就正在出點花樣亦未可知,我們何不趁此下去,到燈火最盛的地方去看一看。」

中鳳搖頭道︰「下面人多,你我全是夜行裝束,萬一一下閃避不及,就非出亂子不可。與其這樣,還不如就屋上竄過去,等到附近再作計較。」

別香點頭,兩人商量之後,再一看那燈火最繁盛的地方正在宅南第二進的一座院落里面,便徑從房上一路飛躍過去。不一會,去得漸近,再定楮一看,那座禮親王府一共七進,坐東朝西。那座院落正是南邊第二進的一個跨院,還隔著一座院落便見燈火通明,人影憧憧,更夾著金鼓之聲,再竄到跨院前進的屋上伏身一看,只見那座跨院一共五開間,左右均有廂房,室中一群喇嘛,正在敲打著法器,不斷的在跳踉著,雖奇怪的是有的喇嘛,竟套著神頭鬼臉,光怪陸離不可名狀,簡直像一群山精海怪在打架一般,兩人不禁都覺得有點好笑。

忽見中立一個紅衣喇嘛,倏然高擎著一柄長可六七尺的銅鈴,連搖不已,那銅鈴大響之後,所有裝神弄鬼的十幾個喇嘛一齊膜拜在地,屋中所有燈火全暗了下去。霎時間,燈光一片慘碧,遠遠看去,更覺陰森異常,那些伏在地下,頭戴神頭鬼臉的家伙,驀然全都站起來,被那綠色燈火一逼,便無異真是一幅地獄變相,轉瞬又從那紅衣喇嘛身後,縱出一個半袒著左肩,雙乳瑩然的紅裙少女來,一只腿屈著,一只腿立在地上,旋風而舞,那件紅裙,被旋起得老高,雪腿粉股都陳眼底。中鳳方唾了一口,向桂香悄聲道︰「這鬧的是什麼鬼?天下竟有這等不要臉的女人,這樣跳跳蹦蹦的到底算什麼呢?」

別香悄聲笑道︰「這也許就是行法咧,您別看輕他,說不定就是教人送命的著子亦未可知。」

接著又指著跨院門外道︰「您看,那邊來的那個身穿團龍馬褂四開氣袍的少年人也許就是六王爺呢。」

中鳳一看,果然有個身穿親王服色的瘦削少年,後面跟著兩個俊僕大踏步走進來,一見那紅衣喇嘛便道︰「法王,您多辛苦咧,今夜行法又該完了吧,到底要多少時候才可以大見效驗咧?」

那紅衣喇嘛且不理他,把手一擺,那個半果少女,縴腰忽然向後反折,一路筋斗打到院落當中,接著各神頭鬼臉的人,一齊從室內走出來,又敲打著諸般異樣法器,圍上那少女一陣跳動,那少女在人叢中又是一路筋斗,四面八方亂翻亂滾了一陣,然後倏然站起身來,直趨室中向那紅衣喇嘛,拜了兩拜,又向身後閃去,那紅衣喇嘛這才單手舉掌道︰「恭喜王爺,這功行便將圓滿咧,再有七天,我那秘咒便可煉成,一切人等,只要知道他生辰八字,生死禍福便全掌握在王爺手里呢。」

中鳳桂香一听,那少年果是六王允祀,料有蹊蹺,相互伏在屋脊上一打手勢,索性看下去,接著又听允祀道︰「果能如此,我自不吝賞賜,但不知此法如成,是否可以同在一個時候咒禁多人魂魄嗎?」

那紅衣喇嘛,咧開大嘴笑道︰「要費了這幾個月的勁,只能咒一個人,還能算我紅教中的妙法嗎?王爺如若不信,七天以後,便可以當試驗的。」

說著,燈火立即大明,那些小喇嘛們一個個卸下面具、收起法器徑去,那個少女也轉向屏後。允祀又笑道︰「法王真個法力無邊,我豈有不信之理?此間法事既畢,且到我那外書房小坐,容再請教如何?」

那紅衣喇嘛笑道︰「王爺又想問我什麼呢?還是那梅兒圖的妙訣嗎?」

允祀道︰「今晚倒並不是為了這個,此地耳目眾多,不宜多說,咱們還是到那書房去,您喜歡的是爆羊肉老白干,我們到那里去,邊吃邊說不好嗎?」

紅衣喇嘛一笑,立刻放下那柄銅鈴道︰「既是王爺有話,我遵命就是。」

說罷,兩人相攜出了跨院,桂香連忙一扯中鳳,在房上也低著身子跟了下來。遙見允祀和那喇嘛,出了跨院,便從一條火巷徑入第三進正屋的院落。二人略一瞻顧,便也從跨院房上,竄過火巷,到了第二進房上.再伏在屋脊上向第三進看時,允祀已經攜著那紅衣喇嘛,走入第三進正房右邊屋子內去。二人一見下面連那兩個小听差也進了屋子,院落火巷兩邊無人,又相互一打手式,從火巷牆上,飛躍到第三進房上。桂香低聲道︰「雲小姐,這兩人鬼鬼祟祟的,一定有事商量,您替我在房上把一把風,待我伏向檐下去竊听一下好嗎?」

中鳳點頭,立著掣劍在手,向鴟角後面將身藏好,看著前後院落和火巷中動靜,那桂香一穩背上短刀,和脅下革囊,右腳掛在檐下一夜叉探誨,先向房里一望。只見四扇明瓦窗,中間兩扇虛掩著,內面果然是個書房布置。允祀和那紅衣喇嘛已在房中落座,一左一右,離開窗戶還不到五尺。兩個小當差,一個正在獻茶,一個在忙著收拾一張梨花小幾。桂香見狀更不怠慢,左手一把抓緊檐下一根椽子,一個珍珠倒卷簾,將嬌軀在檐下繃好,斜著頭向窗中看時,兩個小當差均已退出去,允祀已在和紅衣喇嘛說道︰「法王這魔勝之法果然有靈,太子的瘋魔已經一天一天的加重,但目前能與我在父皇面前爭一日之長短的,還有四阿哥與十四阿哥八阿哥三人,這三人一日不除,將來大位決無法能致,法王能為設法,將這三人一網打盡嗎?」

那紅衣喇嘛哈哈大笑道︰「我這妙法,連青宮太子尚且可以使他入魔瘋癲,何在乎那三個?王爺您請但放寬心,只要我這大法煉成,便可隨心所欲了。」

允祀道︰「但願如此才好,果能如此,我將來一定頒行天下,以紅教為國教,尊法王為護國禪師,令天下佛門子弟皆受節制。」

紅衣喇嘛又大笑道︰「我倒不在乎那個,果真王爺有一天正了大位,只求為我闢一處大大的宮殿,按月撥上數十名美女,供我行法之用,便感激不盡咧!」

允祀也笑道︰「這更是手到擒來的事,不用說到了那麼一天一定照辦無訛,便現在我不也照常供養嗎?不過我有一事實在費解,世俗釋子,自從佛教傳入中土以來,無不力戒殺盜婬妄酒,怎麼法王葷酒不忌,專一喜和少女打交道咧?」

紅衣喇嘛道︰「這是各有宗派不同,不但世俗那些禿廝兒,要我那活罪受,便我喇嘛教下,葷酒盡可不忌,不也一樣不許娶妻生子嗎?」

允祀看了他一眼道︰「那麼法王又為什麼與眾不同?是不是當初我佛也留下這一個宗派咧?」

紅衣喇嘛笑道︰「我有我法,何必是佛爺留下?您瞧,普天之下的芸芸眾生如若全做了佛門弟子,大家不嫁不娶,男人女人全避得老遠的,不出數十年,早絕了種咧,還能有這花花世界嗎?所以我才獨創歡喜禪一派,以免自絕,如若不信,我先念個偈子您听,一听便明白了。」

說罷念道︰「男歡女愛,無遮無礙,一點靈犀,成此世界,俗人無知,大驚小敝,我今勘破,得大自在。」

允祀大笑道︰「由你,由你,不過法王果真如此說教,卻難免令人大驚小敝咧!」

紅衣喇嘛正色道︰「當然有人會說我這是魔道,當入無間地獄,可是誰又管得了那許多咧。落得受用,便是自在,王爺以為如何?」

允祀不禁一怔,隨又笑道︰「您那歡喜禪已經好多時不為我說法呢,今晚有興再做一次無遮大會嗎?」

紅衣喇嘛大笑道︰「怎麼王爺也打算入我教下,做一弟子嗎?不過一時之間人選哪里湊得齊咧?還是改天吧。」

說著,那兩個小當差的已將酒肴送上,在那小幾上擺好,請二人入座。允祀一面又附著一個小當差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那小當差的點頭,匆匆徑去。紅衣喇嘛一面入座,一面看著窗隙笑道︰「王爺又差人去喚我那座下的幾個女弟子嗎?今天恐怕不易作樂呢!」

允祀失驚道︰「難道她們有什麼事情羈身不能來嗎?」

紅衣喇嘛笑道︰「她們除陪我和王爺行法,還有什麼事情可以羈身?我說的是另外的一件事,少時王爺便知道了。」

說著又對那個留在室內的小當差道︰「你趕快去到我那臥室之中,取兩粒阿幾酥丸來。東西在我床頭多寶櫥里,你只一問我那隨侍的徒兒,他就會給你拿來的。但是快去快來,千萬別耽誤了。」

那小當差連忙答應,方才舉步,紅衣喇嘛又道︰「你順便再教護院把式費虎和哈勝兩人來一趟。」

允祀詫異道︰「好好的吃酒作樂,您又喚他兩個來做什麼?」

紅衣喇嘛笑道︰「王爺少待便知道,此刻我卻難以明白奉告咧。」

說著兩人便舉杯對酌起來,不一會,那先出去的小當差領了四個少女進來,俱各脂香粉膩一身艷裝,一進門,先向允祀請安,又一同向紅衣喇嘛行禮之後道︰「王爺和法王喚我等有何吩咐?是又預備做無遮大會嗎?」

紅衣喇嘛道︰「王爺傳喚你等,當然是有此意,可是今晚與往日不同,大家且慢月兌衣,等一會再說,你們既已來了,可先在一旁侍候便了。」

允祀越發詫異,正待問時,那後出去的一個小當差的也已拿了兩粒丸藥領著兩個帶著刀渾身束扎好了的護院把式進來。紅衣喇嘛笑問兩人道︰「你二人自問功夫如何?如若遇上武當少林兩派能手,還可以對付嗎?」

費虎哈勝一齊道︰「小人雖然也下苦功練過幾年功夫,如論尋常盜賊遇上決不含糊,不過真的要和武當少林兩派高手較量那就難說咧。」

紅衣喇嘛笑道︰「你二人這話還算老實,不過我現在當著王爺要差你們去立一件大功,對面卻正是一個江湖能手,如以你二人平日功夫絕無取勝之理,所以先把你二人找來,賞你們每人一粒靈丹,吃下去,包管身輕力大,手到擒來。」

說著取餅那兩粒阿幾酥丸,每人一粒,立迫著吃下去。

費虎哈勝因允祀對那紅衣喇嘛一向極為崇敬,平常有時又能為人治病,也頗見效,哪知厲害,連忙遵命吃下去,正要問王爺和法王有何差遣,那紅衣喇嘛,猛然把手向窗外一指道︰「來人已經伏在窗外檐下,你二人火速前往擒拿,不可延遲。」

費虎哈勝聞言,各自掣刀在手,飛步退出房外,便向窗下而來,桂香繃在檐下听得分明,不禁大驚失色,幸喜費哈兩人均未穿窗而出,須從明間繞出來略容輾轉,連忙一個紫燕穿簾,縱落院中掣出兵刃,撮口一打胡哨,便縱向房上。那費虎人一到那院落里,藥性也漸漸發作,一見眼前黑影一閃,敵人已經上房逃走,忙一轉身,將刀護住頭臉,也縱上房來,那起落之勢,竟比平日輕快多了,不由高興,大喝一聲道︰「大膽匪類,竟敢來王府窺探,還不束手就縛嗎?」

喝著,手挺短刀,便向桂香砍來。桂香一見來人身手矯捷,更加著忙,連忙舉刃相迎。中鳳藏身鴟角後面,也連忙取了一柄柳葉飛刀在手,縴手一揚,低喝一聲︰「無知蠢物,還不與我滾下去!」

只見寒光一閃那一刀正打在費虎琵琶骨上。桂香心方一喜,誰知費虎雖中飛刀,卻毫不在意,和沒受傷一樣,手中短刀仍逼過來,兩把刀磕個正著,嗆啷-聲,桂香不禁右手震麻,那口刀幾乎月兌手飛去,這種硬砍硬斫的手法是稍習武技決不會有的事。桂香不由更加驚異,連忙一閃身竄過一邊,再看自己的刀已經缺了一個大口子,但不容喘息,那費虎又揮刀砍來,簡直瘋狂一樣,但刀起帶風,力大無窮。哪敢再去接招,忙又縱過一邊,避開來勢。中鳳也打出第二口飛刀一下插在費虎脅下。如依常理,人決受不往,但費虎仍然若無其事,也不追尋發刀之人,仍揮刀向桂香趕去。這一來,不但桂香駭然,便連中鳳也莫名其妙。這個敵人何以竟似鐵漢一般,忙將那口未發飛刀藏好,越過鴟角,一挺手中寶劍趕來。忽听院落里大吼一聲,又竄上一個莽漢,那個來勢便如僵尸一樣,竟是直挺挺竄上來,房檐上的瓦片登時碎了一大片,簡直不像夜行人的身法。中鳳心方暗笑,憑這種人,居然敢上房和人動手豈非怪事,誰知那哈勝因為出來較遲,藥性發作更厲害,心智已經全模糊,只知見人就砍,更絕無手法可言,悶聲不響,一舉手便揮刀砍來。中鳳哪容他砍到,嬌軀略閃,便將來勢避過,心因來人太笨,不願下手傷他,又覷準他只憑一股盛氣縱來,下盤一點不穩,趁著閃避之際,抬起腿來,在他胯骨上輕輕一點,只听咕咚一聲,人便倒裁下房去。再看費虎時,已將桂香逼向屋角,但腳步也越加沉重,踹得那房上的瓦克喳直響,桂香卻一招也不敢接,只一味閃避著。下面已經鑼聲大起,不由一個箭步,竄向費虎身後,照著對待哈勝的方法,一抬腿將他又踢下去。中鳳掉頭再看時,那哈勝刀已撒手扔去,卻在院落里,張著二只空手,仍作攫撲之勢,似在逐人,忙向桂香低聲道︰「大嫂快走,這其中雖有蹊蹺,我們卻無法再逗留了。」

別香見賽虎被打落,嬌喘道︰「這其中蹊蹺我全知道,今天如非您同來,我便算完了咧。」

說著,仍從屋上一路向府外竄去,中鳳一見桂香喘息不已,惟恐有失,連忙貼身隨著,遙見府中一片鑼聲和喧嚷之中,夾著無數燈球火把蜂擁而來,只西北角燈球稍稀,似乎有一點空隙,連忙一扯桂香,直向西北角繞了過去。才縱過兩重院落,眼看離開圍牆已經不遠,一路更無阻礙,後面人聲雖然嘈雜,也未見上房追來。兩人心方一寬,猛見圍牆下面,一條黑影,便似弩箭一般,直撲過來。中鳳眼快,一見來的是只高大猿猴,看去渾身漆黑,差不多有十五六歲孩子那麼大,兩只碧眼閃閃生光,那一只利爪便似鋼鉤一般,一面一掄寶劍搶在前面迎敵,一面向桂香低聲道︰「大嫂仔細,馬猴來了。」

別香也忙做準備,那只馬猴一竄上房來,便直向中鳳撲去。中鳳並不閃避,只就著來勢,揮刀向上一迎,打算趁來勢,一下將他兩只前爪削去。誰知那馬猴,竟非常靈慧,一見中鳳手中寶刀迎來,立收住撲勢,雙爪一縮縱落一邊,一伸右爪轉向側面,來奪寶刀。中鳳冷不防一個畜生竟有此巧著,幾被抓著手臂,慌忙向後退出半步,用劍護著右臂,再向著馬猴爪上迎去。那猴子見一下又未抓中,一撤右爪,身子一側,左爪又來取中鳳雙目。中鳳乘勢縴手一轉,葉底泛花,又向那馬猴左爪上揮去。那猴子竟無懼怯,左爪又自撤回,吱吱連叫,一下倒縱出去六七尺遠,卻不退走,仍舊攔住去路。中鳳大怒,猛然縱起,揮劍趕去,忽听身後桂香低叫道︰「雲小姐留神,下面又上來一只畜生咧!」

連忙扭頭看時,果然另一只馬猴又向身後撲來,那一只竟是騰身而起,前後四爪齊施,只這一掉頭工夫,離開腦背之間,只有尺余遠近,閃避已是不及,忙將身子一挫,使出-個大月兌袍架式,就勢一轉,一劍揮去,那後竄上的原是一只雄猴,來勢極猛。卻無法收住,一下揮個正著,只听得慘嗥一聲齊腰砍成兩段,直向房下落去。那先上的一只雌猴,坐在那里原是繡敵之計,一見雄猴被殺,不由厲叫一聲掩面逃去。中鳳連忙向桂香一打招呼,上了圍牆,直向府外民房竄去。幸喜出府以後,並未有人追下來,兩人月兌險,一路飛縱出去老遠,方才停住腳,竄落在一條小胡同內少歇。桂香喘息略定,不禁苦笑道︰「我到底不行咧,萬想不到,在這北京城初出手便丟此大人,以後真不敢妄動了。」

說著,忙將見聞一說,中鳳不禁大驚道︰「原來那紅衣喇嘛,用的竟是這種該死的毒藥,那今天我們真算是僥天之幸咧。如非我冷眼看出那個鬼東西下盤不固,將他們踢了下去,真一味死拼下去,那是越打越厲害,除非將他腦袋或者兩腿砍去,才肯罷手,否則便不堪設想了。」

別香忙問道︰「那阿幾酥丸到底是什麼東西,怎麼一吃下去便有這等厲害,連您這飛刀打在身上全不覺得呢?」

中鳳吐舌道︰「這是蒙古秘制毒藥,只一吃下去立刻興發如狂,和人拼斗不死不止,只不傷中要害,連疼痛全不覺得。在元順帝時,曾用以抵抗過一次明兵,開平王常遇春因此吃過大虧。但是這種東西只一用上,絕無解救,死狀之慘,更令人不忍卒睹。第一次人不知厲害勉強吃了下去,第二更無人再肯上當了,所以當時沒有能再用下去,想不到這紅衣喇嘛,竟把這種毒藥教兩個無知的護院把式吃了來對付我們,這真歹毒極了。」

接著又笑道︰「不過那兩個該死的東西,被我踢下房去以後,一時決不會死,神智一昏,便不分敵我見人即拼,也夠他們受的咧。」

別香道︰「怪道他上來一刀便幾乎將我的刀磕飛咧,原來是這種毒藥所使,那就難怪了。」

說著又向中鳳道︰「時候不早,您先請回去對王爺說一下,我不送了,今後如能出去我必定到您那兒去看望,也許明天又見,恕我不便邀您到我那兒去了。」

說罷便告辭徑回十四王府,中鳳也仍從房上回到雍王府去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允-雖然讓桂香去允祀府中探听,心實惴惴不安,自從二鼓以後,便在花廳上和程子雲兩人一面吃著酒,一面下著棋,正等著回音。看看三更已過,仍不見人回來,不禁全有點心下忐忑不已。先是允-道︰「怎麼她一去老不回來咧,不要在六阿哥府中出了事吧?」

程子雲卻拈著棋子搖頭道︰「關于這一點,王爺倒可放心,以俺知道,六阿哥府中並無能手,最多不過兩只馬猴,她足可料理得,即使出點事,也決不會便失陷下去。」

說著又一看左右道︰「你們有人看見李飛龍沒有?」

那福寧恰好侍立一旁,忙答道︰「您是問李包衣嗎?他方才吃了幾杯酒,已經睡咧。」

允-方說︰「蠢才,真是該死,怎麼竟睡咧?」

程子雲卻笑道︰「這倒難怪,他老婆今夜去六阿哥處探訪消息,事前只王爺知道,如果那張桂香不告訴他,他怎麼會知道咧?俺所以要問看見他沒有,也就是不放心那婦人太伶俐了,其實與他無關。」

允-笑道︰「怎麼老夫子對這女人老不放心,難道憑她真敢當奸細不成?」

程子雲搖頭笑道︰「非也,聖人曾經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女子已經難養,何況她又是一個極伶俐而精干的女人咧!所以俺就不得不加以防範了。」

正說著,忽听得檐際微風颯然,桂香已經竄了進來笑道︰「程師爺,您好哇,原來橫說豎說到底還是對我不放心,那有什麼法子咧?」

接著又向允-笑道︰「王爺,托您的洪福,我已回來咧。不過,那六王爺府里,卻沒有程師爺說的那麼平常,我今天如若不是靠了王爺的洪福,丟人不算,還真回不來咧。」

允-不由大驚道︰「難道這一次,你又在哪里遇上能手不成?」

別香看了程子雲一眼道︰「那府里能人是沒有,可有一個極厲害的東西,可惜我們程師爺竟沒有能算出來,以致我便幾乎把這條小命兒送在那里呢!」

程子雲笑道︰「你是說的那對馬猴嗎?那也攔不了你呀,俺怎麼又料錯咧?」

別香道︰「馬猴倒是真的攔不了我,已經被我宰了一個咧。不過紅衣喇嘛竟用阿幾酥丸讓兩個護院吃了來對付我,您能料到麼?」

程子雲不禁啪的一聲放下棋子,把鼻上大玳瑁邊墨晶眼鏡一推道︰「你說什麼?那紅衣喇嘛竟來這一手嗎?那我更料事如神了。」

說著又向允-道︰「王爺,李大嫂今晚真不虛此行,只這一個消息便夠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咧,這事早已在俺料算之中,這才叫諸葛之所以為亮咧!」

別香不由又瞪了他一眼道︰「嚇,原來您早已料定,存心要讓我把小命兒送掉咧。您既知道為什麼不早告訴我讓我也有個計算防備?這個道理,我們倒得當著王爺來說說咧!」

程子雲又把手指頭在空中劃了個圈兒笑道︰「非也,憑俺焉有存心讓大嫂去送命之理?俺說料事如神這句話,是另有所指的,不信您只問一問王爺便明白了。」

說著又向允-道︰「王爺,俺不早對您說過了,那太子的瘋狂癥侯,決非魘魔之術有靈,一定是一種可以致狂疾的秘藥所致嗎?如今由李大嫂目睹身受的事來說,已經足可證明俺的話沒有猜錯咧。這阿幾酥丸不就是個令人發瘋狂的東西嗎?我相信太子的病一定就是被人用這種藥毒的。」

允-道︰「這阿幾酥丸又是什麼東西,怎麼李大嫂說是幾乎把命送掉,你又說是太子的瘋狂也在這個上面,我倒越听越糊涂呢!」

別香忙把去六王府的經過,只瞞著中鳳同去相助的話,其余全說了,又將阿幾酥丸的作用也說了。允-吐舌道︰「一個藥丸就這等厲害嗎?照這樣一說,這太子的病,一定是六阿哥害的,已經毫無疑義了。不過你去窺探也是上不得奏折的事,如何才能表明皇上,讓他知道這件事是六阿哥做的呢?」

程子雲大笑道︰「王爺,您也瘋了嗎?這件事依俺說,只咱們能知道,便與王爺有利,卻不必讓皇上知道咧。」

允-不禁愕然道︰「此話怎講?我們既然能抓到這樣的好把柄,為什麼不去奏明父皇,也報復六阿哥一下呢?」

程子雲又大笑道︰「您當真打算把此事奏明皇上嗎?那俺明天就卷鋪蓋回去咧。」

允-不禁又是一怔道︰「這又為了什麼咧?」

程子雲笑道︰「如果您真的把此事奏明皇上,萬一皇上一查,真的不錯,太子的病霍然而愈,將來這個儲君您還有份嗎?俺程子雲又何必老待在這里陪著您吃酒下棋呢?」

允-這才恍然大悟道︰「老夫子言之有理,不過這事如何應付才好呢?難道那六阿哥在父皇面前搗我一陣鬼,累我挨上一頓申斥,就這樣罷了不成?」

程子雲一晃腦袋,差點沒有把那付大玳瑁眼鏡摔掉,一面用手扶好,一面笑道︰「王爺如依俺之見,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對于此事,目前不妨把氣量放大一點,索性和六阿哥打成一片,讓他先去收拾太子和各位阿哥,替王爺為淵驅魚,等到有那麼一天,俺再出上一兩個餿主意,把他一收拾,那不省心多了嗎?」

允-把手一拍,推過棋局大笑道︰「妙,妙,卿真孤之子房也。我雖不及漢高祖豁達大度,自信這點氣量還有。不過話雖如此,六阿哥卻不比我,他向來是驕縱慣了的,要想和他打成一片,卻不容易呢,老夫子還有什麼高見嗎?」

程子雲聞言偏著腦袋,沉吟了半晌,模著項下道︰「王爺果真要聯絡他倒也不難,不過,事前非先向他露一手,讓他來求王爺不可,那又非再讓李大嫂辛苦一趟才行。俺知李大嫂今晚雖然未吃大虧,卻十分怪俺,未必肯再去,所以這事俺雖有妙計,也只好暫時藏著,等幾天再說了。」

說著從那大墨晶眼鏡里面覷著桂香臉色。允-笑道︰「這本來你不好,怎麼怨得她怪你呢?不過,這事關系我他日的成敗太大了,我想只要與事有濟,她也決不會因此便袖手旁觀的,你何妨先說說看呢?」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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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3: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疑雲

別香本在一旁,靜靜的听他二人講話,一聞此言忙道︰「王爺,不是我不識抬舉,竟敢駁回王爺的金面,這事還是免勞照顧吧。萬一我竟不出程師爺所料,是個來臥底的奸細,把這里的秘密泄漏出去,再一去不回來,那可糟透了咧。府里有的是能人,您要有什麼差遣,還是著別人去吧,我可不能讓程師爺再擔著心事咧。您瞧,今晚如果我不是回來得正是時候,我那當家的再糊涂一下,在那里走錯一步,那還了得?」

程子雲哈哈大笑道︰「大嫂,俺早知道您會有這一手咧,不過,俺雖對大嫂有點疑惑,也是為了王爺的大事,您要和俺易地而處,還不也是一樣嗎?要不然俺和大嫂往日無仇,近日無怨,為什麼要和您過不去呢?如今,俺這條妙計不妨說出來,您去與不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只看王爺對您如何咧?」

說著又向允-道︰「俺這條計,是打算請李大嫂明天或後天,再到六阿哥府內去一趟。最好能將那紅衣喇嘛詛咒太子的證據盜個一兩件來,否則六阿哥隨身應用的東西,能撈他一點來也行。只等東西到手,第二天王爺便差人將所盜東西,密封差人給六阿哥送去,再附上一封信,他便不得不來求王爺咧。到了那個時候,您再稍假顏色,還不一拍就合嗎?而且這麼一來,從今以後,他也決不敢再在王爺背後搗鬼了。您看,俺這個餿主意還用得嗎?」

允-不由又拍手贊好,回顧桂香道︰「程師爺這條妙計委實可用,大嫂明晚請再為我一行如何?」

別香冷笑道︰「論理既有王爺之命,我便明知非死不可也得去。不過程師爺這條妙計並不太新鮮,只不過要我演一出紅線盜盒而已,可惜我卻沒有那道太乙靈符護身呢!如若把這條不值錢的小命兒冤枉送掉,他老人家再說我跑了,著我當家的要人,那未免太不值得咧。」

說著,掣出那把刀來道︰「王爺請看,這可不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騙人的,您瞧這把刀,缺了這大一個口兒,便是老大憑證,我可沒有這膽子再去咧。」

允-程子雲兩人-看,那刀果然缺了二三分深,豆瓣大一塊。允-忙道︰「這是毒藥驅使所致,如果那兩個護院把式今晚一喪命,明天誰還肯再吃那藥?只憑真功夫,難道大嫂還怕他不成?此刀既損已經無用,我現藏有一口寶刀,便取來奉贈以償今晚之勞,並壯行色如何?」

說著便向侍立的福寧道︰「你快去我那秘閣之中,將我那口寶刀取來。」

埃寧領命,連聲諾諾而去,程子雲又笑道︰「對,對,今天那口寶刀算是遇著主人咧,也只大嫂才配用它,如果您佩上了這把刀,再遇上這樣的事,便決無虧吃咧!」

別香看著他又冷笑道︰「我沒有那大福命,配使那把寶刀,也沒有那大膽子敢再去送死。」

程子雲見她嬌嗔滿面,愈顯嫵媚,允-不但沒有生氣,反看得呆了,連忙又哈哈一笑,站起身來,兜頭作了一個大揖道︰「咱們多少有點同門之誼,您就半點不能擔待俺嗎?算俺又錯咧,當著王爺,俺就此向您謝過賠罪還不行嗎?」

別香見他真的必恭必敬的作揖下去,不禁笑得格格的道︰「您可折殺我咧,我是一個女子,又是當中的一個小人,您多擔待吧。」

程子雲趁勢下坡,把舌頭一伸,扮了一個鬼臉兒道︰「啊唷唷!這真不得了,原來您把俺的話全听去咧。您放心,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從此以後,俺如敢再在背後說一句,任憑處置如何?」

這一來,不但桂香笑了,連允-也大笑不已道︰「算了,話既揭開,以後大家就不必再提了。我不早說過這是老夫子不是,不能怪得大嫂嗎?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明晚大嫂還是再去一趟才好,否則連今晚之行也沒有什麼大意思了。」

說著福寧已經從秘閣回來,左手提著一個碗大革囊,單膝一屈,向允-道︰「回王爺,奴才已將寶刀取來。」

說著將那革囊獻上,桂香見那草囊團團的,不過碗口大小,心里暗想這個革囊的形式,哪里像個藏刀的?允-已從福寧手中接過革囊,從里面掏出一圈銀光閃閃的東西來,用手一開那東西上面的彈簧,只听嗒的一響,那團銀光,忽然一閃,變成一把一尺七八寸來長、三指來寬帶著銀絲軟鞘的短刀。

允-再握著刀柄一掣,只見那刀便似一泓秋水一般,帶著一片青白光華抽出來,桂香不禁看得呆了。

允-卻笑著遞過來道︰「大嫂請看此刀如何?」

別香接過一看,只見那刀身寒氣逼人,通體除兩道血槽而外,滿隱著片片龜紋,銀什件,銀吞口,銀絲纏就刀柄上面嵌著三粒明珠,還有四塊寶石,全都光華隱隱,那刀鞘卻是兩片蛟皮制成,外面又細細的纏了一層銀絲,尖上兩個銀鉤,一個可以搭向銀鞘環,便似帶鉤一般,另一個正好搭在刀柄另一銀鉤上,盤起來,正好便似一條腰帶,如果系在腰上,乍看決不知道那是一柄柔可繞指的寶刀。正在玩賞著,程子雲忽然咧著大嘴笑道︰「大嫂,您看這柄寶刀如何?」

說著索過那刀和那缺了口的單刀,左手擎著缺口的刀,右手用寶刀削去,只听得嗆啷一聲,便削去二寸來長一段,接著嗆嗆連響,那把刀便被削成數段,一面將刀遞還又笑道︰「您有此利器,再憑那路刀法,便再遇上幾個服了阿幾酥丸的家伙也擋不住咧。」

別香不禁喜孜孜的笑道︰「此乃王爺所藏聖寶,我如何能受得呢?」

允-笑道︰「物貴致用,此刀在我處不過一件珍貴之物而已,一到大嫂手中,便如虎生翼呢。我早說明在先,取來便是為了奉贈咧,你難道讓我收回嗎?」

別香連忙叩頭謝了,將刀入鞘,向腰上一纏,只略松一些便如一條銀帶一般。允-又道︰「此刀正是當腰帶用的,大嫂如覺腰圍小些,那刀尖上的銀鉤是活動的,只向上略移,可扣緊不致月兌落了。」

別香仔細一看,果然那兩個銀鉤可以伸縮上下移動,向上稍移,便可束緊,不由更加高興。連忙解下,仍然盤好,藏入革囊,收將起來。程子雲猛一看那支畫燭笑道︰「天都快明咧,大嫂和王爺全該安歇了,如何再去六阿哥府中的事,只好明天再為細商咧。」

允-一看廳上銅壺銀箭,已經丑末寅初,不禁叫聲︰「啊呀,真不早咧!」便令各人退去,自己攜了桂香,徑赴賜書樓而來。走到樓下,桂香紅著臉笑道︰「王爺今天又不打算回到上房去嗎?已經都快天亮呢!」

允-攜著她的手悄聲笑道︰「你不願意我在此地,打算攆我回去嗎?」

別香也媚笑著附耳道︰「我是何等人,焉敢攆王爺回去,不過王爺龍體要緊,便賤妾也須歇一會兒,要不然明夜再去六王府功夫便要大打折扣呢!」

允-這才笑著,自回福晉處去,一宿無話,不提。

第二天二更以後,桂香帶了那把寶刀,又將身上結束停當,別過允-,一躍上房,仍然先繞了一個圈子,折向雍王府而來。這一次卻遇著玉英值夜,一見面,遞過暗號之後,玉英便笑道︰「年二爺果然病了,這總領隊由王爺本人暫代,今天已經吩咐過,只要您一來,便先去紅香小築休歇,著人去稟報他來相見,不必先去見雲小姐了。您到紅香小築去,我這就去回王爺呢。」

說罷讓出路來,只笑了一笑便自徑去。桂香被她這一笑,轉有些面紅耳赤,奔向昔日所宿那座院落而去。一到院落里面,榮嬤嬤已經迎著道︰「李大女乃女乃,您這些時多辛苦啦。王爺知道您今夜必然回來,已經備下酒筵和您接風咧。」

別香搭訕著道︰「榮嬤嬤您好,我還沒有跟您請安咧!」

榮嬤嬤慌忙道︰「李大女乃女乃,您折煞我的草料咧,憑我要讓您跟我請安,那不倒轉來了嗎?」

說著慌忙行禮,一面低聲道︰「自從您走後,咱們王爺,哪一天不思念您幾場?您不信只去一看便知道了。」

別香不由一怔地低聲道︰「那麼,我走之後,大姑娘也伺候了王爺嗎?」

榮嬤嬤忙道︰「您口上可得積德,憑大姑娘她怎麼會伺候王爺呢?倒是您走後,王爺又娶了一位年妃倒是真的。」

別香又悄聲笑道︰「我知道,那年妃就是年二爺的妹妹,不過听說那雲小姐也住在府里,王爺對她又怎樣呢?」

榮嬤嬤道︰「您問這個嗎?人家那是年二爺的人了,王爺已經拿她當了盟嫂和親戚呢。同時她又算是福晉的妹妹,前幾天連老皇妃全認為宮眷把她召進宮去過咧。」

別香笑道︰「原來這丫頭已經是年二爺的人了,難怪她處處回護著漢子咧。」

接著又格格一笑道︰「我听說年二爺已經有了正式夫人呢,難道她是個二房嗎?」

榮嬤嬤道︰「二房雖是二房,可是她也跟正室夫人差不多。要依我看,將來的年二女乃女乃,還未必能趕上她咧。人家不但人品出眾,人緣也好,不用說別的,她來了才只這幾天,這府里上上下下誰不喜歡她?」

別香道︰「本來她就生得怪討人喜歡的,不用說別的,只她那兩個小酒渦兒,連我也怪喜歡的,也只有她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年二爺那樣人物,這倒真是一雙兩好。」

說著又笑道︰「我想這一頓喜酒也快咧,您知道在什麼時候嗎?」

榮嬤嬤把頭連搖道︰「這可難說,現在什麼都好了,只還有一個人沒答應咧。」

別香不禁詫異道︰「這就怪咧,這樣好的一件事,誰還從中作梗不成。」

榮嬤嬤不禁一笑道︰「您試猜猜看,到底是誰還沒有答應。」

別香略一沉吟道︰「是年二女乃女乃那一面嗎?這也難怪,本來嘛,正室太太還沒有過門就先鬧起小老婆來,要叫我也決不能答應,何況听說那一家子,也是公侯世家咧!」

接著又笑道︰「這一來,不但年二爺要急壞了,便那丫頭也夠受的咧。現在說妥了沒有咧?」

榮嬤嬤大笑道︰「您這第一猜就猜錯了。老實告訴您,那一家是由我們王爺請了隆家舅太太去說的,您想這大的面子,人家還能不答應嗎?再說,憑我們舅太太那張嘴,便是王母娘娘也能說得她要嫁人,何況這里頭又是王爺的主張咧。人家不但老兩口子全答應了,便那位沒過門的年二女乃女乃也沒有話說呢!」

別香笑道︰「這更怪咧,難道年老大人和年太太還那麼古板,不許兒子納妾嗎?」

榮嬤嬤道︰「您這第二猜更不對咧,那年老太太前幾天已經趁著我們福晉生日來相親咧,簡直歡喜得不得了。看起來,老人家對這媳婦比對兒子還要更喜歡咧。便年老大人那里,王爺也去信了,還能不答應嗎?」

別香驀然格格連笑,指著榮嬤嬤道︰「你這老貨,簡直是胡扯呢。要照這麼一說,是雲小姐不答應了。老實說光棍眼楮里揉不下沙子去,那丫頭對年二爺用心已經無微不至咧,還能再做作嗎?要不就是她不肯當小老婆,那可就大錯呢!要憑年二爺這個人品、功夫、學問,任憑是誰便做個二房還算委屈嗎?」

榮嬤嬤又笑道︰「可別先罵人,這一猜又猜錯了。不但我這老貨沒有胡扯,便人家雲小姐也沒有那麼狂,愣敢把這一段好親事向外推。現在不答應的是年二爺呢。听說我們王爺為了這個已經和他鬧了好幾回別扭呢!」

別香不禁一怔道︰「您說什麼?年二爺竟會不答應,這是什麼道理?」

接著又冷笑道︰「他想必是嫌她是一個江湖女人。這是雲小姐,要是我,嚇嚇,那就非找上門去,先給他兩個嘴巴,問問他為什麼這樣瞧不起人來,江湖女人難道就不是一個人嗎?」

說罷粉臉通紅,又俏罵道︰「他媽的,這小沒良心的真是豬油蒙心,忘記了自已是老幾咧。就憑他也敢這樣臭美嗎?」

榮嬤嬤笑道︰「李大女乃女乃,您怎麼老是這個火爆性子?這可嚷不得,王爺直到現在還教瞞著雲家那一面的人咧。真要讓雲小姐知道,她雖然是大人大量,也非難過不可咧!」

別香道︰「雲小姐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家姓年的不要她嗎?這可真冤屈死了咧。要依我說,索性告訴她,也免得在這沒良心的混帳行子身上白費心思。那不顯得太冤嗎?」

榮嬤嬤正在把手連搖,玉英已在外面叫道︰「大嫂您稍等一會兒,王爺有話要當面吩咐,這就來咧。」

接著,燈光下俏影一閃,玉英人已走進笑道︰「王爺一听您來了,本來打算立刻就來,只因傍晚睡了一覺,正在喚來載總管。問他晚半天年二爺的病勢如何,只等-問明白了就來咧。」

別香不禁雙蛾一皺,正待要說什麼,榮嬤嬤連忙以目示意道︰「我們王爺和年二爺真是前世的緣法,他才病了兩天,自己早上去了不算,晚半天又打發載總管去問候,便是嫡親弟兄也不過這樣呢。其實據我听人說,年二爺不過酒後受了些涼,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重病咧!」

玉英抿嘴笑道︰「豈但王爺而已,便那一位也著了雲二爺和張杰去過兩次咧。」

別香心下更覺憤然,不語半晌,雍王方才來到,一見桂香先笑道︰「昨晚的事,雲小姐回來已經全告訴了我,大嫂多辛苦了,十四阿哥和那個程師爺,對此事又做如何打算咧?」

別香忙將回去經過和奉命前往六王府盜取信物的話,全說了。雍王不由沉吟道︰「這姓程的怪物,著子倒也厲害,如果六阿哥真的落在他的計中,倒真便宜了十四阿哥咧。這紅衣喇嘛就真有這邪術能使人瘋魔嗎?」

別香道︰「據那程師爺說,魘魔之術那不過是紅衣喇嘛故神其說,也許太子的瘋狂,便是那阿幾酥丸所致,這雖然是揣測之辭。不過那喇嘛將兩粒阿幾酥丸教兩個護院把式吃下去立刻力大如牛,絕不怕死,更不知疼痛,-味找人拼命,這卻是我和雲小姐親身經歷的。」

雍王點頭道︰「姓程的這都是聰明話,我也這樣想,便是年二爺今早也是這等說法。不過,就算是全是藥力所致,這阿幾酥丸也是夠厲害的,如果再讓六阿哥和十四阿哥打成片,既有這種混帳藥作祟,又有那姓程的怪物從中調度,我雖怕不了他們,也夠一防範咧。」

接著又目視桂香笑道︰「此事且等我和年二爺隆皇親去商量再說。你今天晚上不必再到六阿哥府內去了,且在此地歇上一會,回去只說那邊因有昨夜之事防守甚嚴,先把他支吾過去,明晚再候我和年二爺之命便了。」

別香不禁臉上一紅,低垂粉頸道︰「賤妾但憑王爺吩咐。」

玉英見狀忙道︰「大嫂且和王爺盤桓一會,我今夜輪值,還需巡視去,先失陪呢!」

說著便告辭退了下去,榮嬤嬤和旁伺丫頭也去張羅茶水送上宵夜酒筵款待不提。

那桂香約莫等候了半個更次,方才重行結束好了,向雍王告辭回去。雍王笑道︰「現在既有詞可借,明晚不妨破些工夫早些來,我仍在此地等你如何?」

別香回眸一笑道︰「王爺有命,賤妾怎敢違拗?我是一切遵命而行呢!」

說著便又一躍登屋而去。誰知一路回到十四王府,竟比昨日在六王府和那兩個吃了阿幾酥丸的把式拼了以後還覺吃力,一身香汗,直欲汗透重衣。勉強到了西花廳縱落以後,那兩條腿便似灌了鉛的一般,酸得幾乎站不起來,允-見狀不由大驚道︰「大嫂如何這等慌張?此去得手嗎?」

程子雲不待桂香回答,便把頭連搖道︰「不妙,不妙,這是怪俺算錯一著咧。」

接著又向桂香上下一看道︰「不用說,您是吃了大虧回來咧,但不知傷了哪里沒有?要不然,真是令俺內疚愧對了。」

別香喘息稍定,趁機瞪了他-眼,把手一掠鬢角,嬌嗔道︰「謝謝您,總算我這小命兒長,托王爺的福,還沒有折在那里,您真是諸葛亮算無遺策咧!」

程子雲猛然把桌子一拍道︰「俺早已後悔,今天不該讓您去咧,不信您只問一問王爺就知道了。您走後俺本來就打算親自去追您回來,偏他媽的,一著既錯,到處全是別扭。俺那套行頭和家伙又被小來順兒不知收到什麼地方去,等他從澡堂子里泡夠回來,事情已來不及咧,到底如何,是不是又遇上勁敵呢?」

這時候,桂香已經緩過氣來,又瞪了他一眼,轉向允-道︰「今晚我一到那里便和昨夜大大不同,不但到處燈火通明,而且牆頭上、房上全站得有人,鳥槍和弩箭便和麻林也似,簡直無法進去,我本打算立刻問來,可是我又怕這位程師爺再說上兩句真教人受不了,……」

程子雲不等說完,又雙手一拍道︰「王爺,你瞧如柯?全教我猜對了吧。」

別香卻不去理他,又道︰「所以只有硬著頭皮,在那府外,遠遠的繞了一個人圈子,才看到西北角上,燈火較疏防守也好多了,便想從那里進去……」

程子雲一晃腦袋笑道︰「人嫂您不用說,俺便知道,一定在這個地方上了大當吧?」

又自己一模項下道︰「自古用兵之法,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您哪里會知道這個大道理咧。」

別香看了他一眼,不禁暗中笑得肚子痛,但表面上做得一臉激憤之色道︰「你此刻說起來,倒真是神機妙算,為什麼不早說咧?可不是嗎?我才一進去還一點不覺得,只當人家百密一疏,已經有隙可乘,心中正一喜歡,誰知下面一聲吶喊,四面燈球火把全亮起來,一陣弩箭鳥槍打得我頭全抬不起來。幸而托王爺的洪福,總算閃避得快,一點也沒有受傷。不過,這樣一來,人家全圍上來咧,一下便跳上房來三五個。幸而,仗著王爺這把寶刀才硬沖出來,就這樣已經是九死一生。偏偏出來以後,那府外民房上,又埋伏下兩個好手,那功夫並不比我差多少,總算我這刀,贏了人家的家伙,一下便被我將來人的三截棍削斷,這才逃出人手。但是我又怕給王爺惹事,哪敢一直回來,又繞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子,才繞回來。可是我這一身功夫,本來就沒有全復原,哪里禁得起這一場拼命大斗咧,所以一回來只有喘氣的份兒了。」

接著猛一掉頭,又向程子雲福了一福道︰「我謝謝您的成全,這兩次全夠受咧。」

程子雲听罷,立刻站起來,兜頭作了一個大揖道︰「大嫂,您別生氣,今晚之事,全數算是俺的不是,忘了攻其不備這句話,以致累您吃了大虧。不過幸喜還未失陷受傷,足見大嫂武功精純,人也特別機警,總算令俺心身稍安。要換上一個人,遇上這個場面,那便成了俎上之肉只有听人宰割,哪還能突圍而出,安然回來咧?今天既然累了,且請休息,容俺明日再籌別策便了。」

允-一見桂香粉汗交婬,嬌喘不已,也只道所言必定不假,不勝憐惜道︰「今晚之事,也不能怪程師爺,便我也嫌操之過急一點,所以什麼也不管,專在此地等你回來,如果再有一會不同,那只有請程師爺親自去一趟。」

別香見已被瞞過,連忙笑道︰「為了王爺的事,我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計,我早說過,便明知必死也是要去的,這怎能怨得了王爺呢?」

說罷便告辭,徑回賜書樓去,想起方才經過,不禁暗自笑得打跌,但話是假的,疲乏卻是真的,一上床便沉沉睡去。

在另一方面,這時候中鳳卻正伏在床上背人彈淚不已。原來中鳳自這次來京以後,分外關心羹堯安危成敗,一舉一動,無不力加注意,尤其對于桂香這女人更放心不下,又微聞她與雍王似有暖昧,因此分外留心。今晚雖由玉英值夜,卻知桂香必來,所以事前雖然倚枕假寐,便起來暗中巡察著。桂香來時,她早巳看見,見她和玉英交談之後,直趨紅香小築而去,心下更加起了疑心。仗著園中地形極熟,便暗中遠遠跟了下去,繞向那座院落背後,伏在房上,將身藏好,打算窺探一二。誰知玉英去請雍王,正趕上桂香和榮嬤嬤在議論自己的事,不禁唾了一口,臉上一陣臊熱。後來再听下去,才知道自己和羹堯的姻事,各方面全已圓滿卻反是羹堯一個人不肯答應,那一寸芳心,登時酸甜苦辣俱來,直有說不出的滋味。加以桂香話又說得直率,竟說羹堯嫌她是個江湖女人,所以不要。榮嬤嬤又有雍王不許聲張,以及羹堯曾因此事和雍王鬧過幾次別扭等語,回憶前情,不禁恍然大悟。原來上次兩人爭執便是為了自己的事,饒得她再是一個巾幗英雄,也不禁流下淚來,哪里還有心腸窺探下去。因此不等雍王來到,便仍悄悄的回到自己所居借蔭樓和衣睡倒。心中不由暗想,自己和羹堯自邯鄲道上呂仙祠一見之後,心上便深深的印下了他的一個影子,以後到了雲家堡互相說明了師門淵源之後更是心心相印,毫無避忌。這數月以來,自己一往情深,幾乎全在他一個人身上,山後探梅,雪天夜話,風光何等旖旎,方喜嫁得如此一個英雄夫婿,已經終身有靠,如能再雙雙努力,做出一番掀天事業來,豈不妒煞千古兒女英雄,所以才自甘做妾,不惜委屈,原來他卻是這等心腸,竟無端對自己如此鄙薄,這一來過去種種豈不皆如幻夢?再一轉念,忽又想到羹堯也許因為自己力主重光漢族山河,近因功名稍遂,竟爾易志,自不免視自己如同禍水蛇蠍,那就更不可救藥了。果真如此,這等行止不一的人,又有什麼成就?自己過去一番心力豈不更是白費?想到這里,不由心中愈加難過,竟伏枕痛哭起來,正在傷心無已的時候,偏那孫三女乃女乃一向看得她如小孩子一般,不管日夜,只中鳳稍有異狀必極關心。這幾天因為中鳳值夜有事,更是不睡不眠,看護著,如非事前一再叮囑,不可再鬧笑話,簡直要一步不離才好。此時一見中鳳匆匆出去,又匆匆回來,掩臉便趕向樓上,雖然不敢立刻動問,卻躡手躡腳跟了上樓,再在房外听見哭聲,哪里還忍得住?不由走向床前失驚問道︰「小姐,您是怎麼著咧,為什麼這個時候傷心起來?是那香姨兒又和您取笑嗎?那不要緊,只您告訴俺,俺便立刻和她向老山主面前論理去。您已經是年二爺的人咧,還怕著誰來?好便好,不好便大家反臉,諒她一個姨娘還敢把俺攆了不成?」

中鳳忙把被一掀道︰「你快些下去,我的事用不著你問,誰又看見姨娘來,這不是活見鬼嗎?」

孫三女乃女乃雖然一下沒有猜中反踫一鼻子灰,並不介意,又伏在床上問道︰「那一定是老山主又數說您什麼了,他老人家向來就是這樣,反正您是快出門的人咧,能听的,就听他說兩句不也就完了?」

中鳳不禁猛然把她一推怒道︰「去,去,去,老山主早就睡了,他能數說我嗎?」

孫三女乃女乃又是一怔道︰「那麼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年二爺的病重了嗎?俺怎麼沒有听見咧?」

中鳳愈怒道︰「你胡說什麼?他病了與我何干?你再不走開,可別怪我要讓你呢!」

說著,霍的從床上坐了起來,納著鞋子,真打算出去。孫三女乃女乃連忙央求道︰「小姐,您別生氣,快些睡下去,俺這就走咧。」

說罷連忙走出房去,但仍閃在門外偷听著動靜,半晌之後,只听中鳳微慨之後,又嗚咽起來,一直等到天明,方似朦朧睡去,不由得愈加放心不下。心中本想報與雲霄知道,又心知他父女平日並不一定說得來,想去告訴年妃和福晉鈕鈷祿氏,但既有點怯場,又恐中鳳生氣,不禁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只在外間和樓上下來回轉著,又輕輕的走向床前偷看著,替中鳳把掀開的被子攏上些。一見中鳳,眼楮全紅腫了起來,睡夢中,卻梨渦半露笑靨微開,心才略放,下樓和衣倒向自己床上,納頭便睡,她本是一個粗人,又連夜辛苦,這一睡熟,便如-條死狗一樣,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方才醒來。再-看,外面已經紅日滿窗,不禁叫聲啊哎,連忙翻身坐將起來,忽見劍奴悄悄的走來說︰「孫三女乃女乃,您為什麼睡得這麼香?太陽已經上來老高,我和侍琴已來看過您兩三次咧。小姐病了,您知道嗎?」

孫三女乃女乃猛一揉眼楮道︰「你這小妞兒是怎麼搞的,俺平日怎麼吩咐你們來。為什麼小姐病了,不早點叫醒俺是何道理?」

說著霍的從床上一躍而起,連臉也不洗,便趕上樓去,-見中鳳依舊和衣躺在床上,臉兒黃黃的,睜大了眼楮,看著帳幔,似在出神的想著什麼,連忙走近床前道︰「小姐,您是病了嗎?」

中鳳猛一掉頭,看見孫三女乃女乃揉頭獅子也似的,一臉惶急之色走來,不禁把秀眉一皺道︰「一個人哪有吃了五谷不生災病之理,這也值得大驚小敝嗎?我因昨夜略受寒涼,以致身子不快,你可不許再在外面亂嚷。」

孫三女乃女乃囁嚅道︰「小姐,您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果真哪里不舒服,也該稟明人家福晉和年娘娘,找個大夫來瞧瞧,只瞞著人也不好。」

說著,一伸手,便向中鳳額上模了一下,中鳳倏的用手推開嗔道︰「你別胡鬧,我並沒有什麼大病,只躺上一天半天就好呢。你要是到處去替我一嚷,我沒病反而急病了。而且這里不比在雲家堡,你真要那麼一來,人家不說你的主意,也許還說我輕狂,那又是何苦咧?」

孫三女乃女乃見她兩眼紅紅的,兀自余腫未消,雙蛾深鎖,一臉憔悴之色,便說話也有點酸楚,和往日大不相同,心知其中必定藏著一件事情,但又不敢多問,忙又低聲道︰「小姐,您放心,只要您叫俺不說,俺便不說,不過您果真心里有什麼不痛快,還請您告訴俺,千萬別瞞著俺才好。」

中鳳猛憶昨夜之事,知她一夜未睡,不由感動,勉強笑說︰「你瘋咧,我好好的,心中為什麼要不痛快,又干嗎要瞞著你?你也許為了這個倒坐了一夜沒睡咧,還不快去靠一會兒,下半天,我也許就會好的,可別在外面說什麼。」

孫三女乃女乃這才退下去,梳洗一陣,又命劍奴侍琴去廚房要了兩色點心送給中鳳,誰知卻一項未用,全原樣撤了下來,躺在床上也未起來,到了中午又未吃飯,這才心中又著急起來。但因答應過中鳳,不去告訴福晉和年妃,又不打算告訴雲霄,不由悶在心中,非常著急,轉了一陣,也坐著打起主意來,想來想去,卻想不起一個善處之策,只急得她抓耳撓腮,焦灼萬狀。忽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原是一個童養媳,日受公婆數說和兩個嫂嫂虐待,只一受委屈或略有病痛,全是向小丈夫孫三暗中哭訴一陣便覺痛快,那病痛也就好了,不由自己怨尤道︰「俺真老糊涂咧,為什麼這樣的傻。她向來和年二爺好得如糖似蜜一般,如今總算是年二爺的人咧,俺為什麼不把這情形告訴年二爺去,讓年二爺來問問她,勸勸她,不就一天雲霧全消,就有點小病也好了嗎?」想到這里,不禁眉飛色舞,高興得幾乎要跳了起來,她的脾氣,向來是想到便做,從來決無再思再想之余地,一經決定之後,連忙邁步下樓,直向外面院落走去,一等出了院落才想起,年二爺不也病了二三天嗎?昨天小姐還差自己去找張杰問候過,那年府自己又沒去過,這事到底該怎麼辦咧?想著,不禁又一怔,立刻呆在院落門外。半晌之後,才想起來,年二爺府上張杰既去過,他總該知道,何不前去問一問咧?想罷,便直向前廳耳房中來尋張杰,正從西花廳繞出去,忽听一陣靴聲從外面走來,心中正惟恐撞著雍王,有點不安,連忙抬頭一看,萬想不到來的竟是正打算去尋找的年二爺,不由心花怒放,連忙趕上一步,高叫道︰「年二爺,您這可來了,差一點兒沒有把俺急壞咧!」

剝堯也因心中有事,正低著頭向暖房走著,猛听一個婦人的聲音嚷著,不由也是一怔,抬頭一看卻是孫三女乃女乃,心下更加詫異,猛一轉念,心想也許中鳳因為自己有病了,差她去探望亦未可知,忙道︰「孫嬤嬤,謝謝您和小姐,我病已全好了。您是……」

說猶未完,孫三女乃女乃已經哭喪著臉道︰「您是大好了,可是俺小姐卻病了咧。」

剝堯不禁失驚道︰「你們小姐向來精于內家功夫,怎麼好好的也會病了呢?」

孫三女乃女乃先向廳上看了一下,一見並無僮僕在側,連忙低聲道︰「這個連俺也不知道,她昨夜不知受了哪個委屈,直哭了半夜,今早病了,既不肯告訴俺,又不許告訴人,所以俺急了,正想尋張杰打听您住的地方要去尋您,想不到您竟來了,這就好咧。您還不快些去看看她,商量商量,找個大夫瞧瞧,俺也好放心咧!」

剝堯不禁又是一驚道︰「她哭了半夜,這又是為了什麼咧?您難道就一點也不知道嗎?」

孫三女乃女乃搖頭道︰「俺要知道也不來求您咧。」

接著又看看羹堯道︰「這可是俺偷偷兒告訴您的,您小兩口兒見了面可別說是俺來告訴您的,要不然她可不依,俺以後就有事,也不敢再告訴您咧。」

說著,齜牙一笑,又福了一福,匆匆告辭而去。羹堯見狀不禁心下驚疑萬分,原來他本無病,自被年夫人一逼,心下情緒又非常矛盾惡劣,所以程子雲求見的時候,才命喜兒托病回絕,心中又恐前往後堂省侍時,母親再問無法回答,因此假作生病躺下來,連雍王府也不去。卻不料這麼一來,轉使各方為之不安,首先是年夫人,自覺昨晚逼得過急了些,言詞也忒嫌重一點,以致把愛子急病了,連忙命希堯夫婦前往安慰,並且說明各事不妨從長計議,不必著急。羹堯聞言心下自是一寬,連忙謝了兄嫂和母親。但既托病,自不能立刻起來,勉強第二天在書房休息。接連著,雍王、雲中燕、張杰等人均來探望。到了第三天,實在不容再不出來,所以省視過母親和兄嫂之後,便徑往雍邸而來。誰知一到府中,正好雍王已去宮中有事,正打算在花廳小坐,即便料理府中公事,以待雍王回來,卻萬想不到,正遇上孫三女乃女乃出來尋他,將中鳳飲泣終宵托病不起的話全說出來。坐定之後,不禁暗想道︰「難道我對母親和兄嫂拒婚之事已經傳到她耳朵內不成?」但仔細一想,此事只母親、兄嫂得知,便芳華妹妹也不見得已經得訊,她為什麼知道呢?

不由更加狐疑不定,但又不便徑往中鳳處相問,不由在那秘室之中,徘徊不已,放心不下,又疑雍王和雲霄父子對中鳳有了什麼意見相左,以致不歡。心知中鳳人極好強,又心切重光漢室,深恐發生意外之事,心中更加焦灼不安。略一思索之後,暗想芳華近日和中鳳處得極好,何不設法探詢一下。想著,便命隨侍僕役,轉報年妃,說自己病好求見。那年妃聞得羹堯患病,也頗不放心,一聞病好求見,立命婢媼傳話,請入自己所居院落相見。兩下一見面,年妃先問父母兄嫂安好,又問羹堯病狀。羹堯一一答復之後,紅著臉道︰「妹妹知道雲小姐病了嗎?」

年妃不由一呆道︰「難怪她今天沒有來咧,原來病了。」

接著又笑道︰「這事連我也還不知道.二哥卻從哪里得來消息便這等快咧?」

剝堯囁嚅著,把孫三女乃女乃相尋的事說了,年妃不禁大驚道︰「她向來是一個極好強的女孩子,而且和人相處也極有分寸,這府里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稱贊,從來沒見她和人有不能融洽的地方,怎會如此?」

說著略一沉吟道︰「不要是她兄妹之間有什麼爭執受了委屈吧?既如此說,二哥先請在前面少待,等我前去看望一下便了。」

剝堯又紅著臉作揖道︰「既承妹妹代為探听,愚兄便在前面等候。但此事還望在王爺面前不必聲張,要不然,他向來最喜取笑,那我便難以相見咧!」

年妃笑道︰「聞得二哥對于此女曾在王爺面前拒絕作伐,現在為什麼這樣關心?」

剝堯紅著臉道︰「妹妹為何又取笑咧?拒絕作伐是一件事,關心又是一件事,二者怎能混為一談?愚兄對此女一向欽敬,視為畏友,若辱為妾媵,豈非褻瀆?以後還望在父母兄嫂之前不必再提才好。」

年妃又笑了一笑道︰「二哥從小脾氣就古怪,不想現在還是一樣,一點也沒有改。你欽敬她,娶過來不也是一樣嗎?至于做小,她自己也樂于俯就,這又有什麼不可以的?依我看,她之所以驟然如此哀傷,也許是你把人家氣苦的呢?不過,既是二哥托我的事,小妹決無推托,我這就去,先替你打听一下,順便安慰安慰她,但願不是由你而起才好,否則這事還真不好辦咧,」

剝堯連忙又作了兩個揖道︰「近兩天來,我因小病,未出書齋一步,昨日她還差張杰前去問過病,料想決非因我而起,這點還請妹妹放心,既承妹妹答應前去,那我便在前面花園暖房候信便了。」

說罷便告辭仍回花廳而去。這里,年妃等羹堯一走,便攜了小婢,徑向中鳳所居借蔭樓而來。才到院落門外?便見孫三女乃女乃立在門外,正在東張四望著,連忙笑道︰「孫嬤嬤,你是怎麼著咧?為什麼小姐病了,連告訴也不告訴我一聲?現在她在哪里?好點沒有?」

孫三女乃女乃聞言,不禁張大了兩個母狗眼,一面行禮下去一面詫異道︰「俺小姐病了,您怎麼知道?這不透著太奇怪嗎?她現在樓上房間睡著咧,您快去看看她吧!」

接著一臉惶急之色道︰「俺知道您和俺小姐是說得來,她也最相信您和福晉的話,本打算一清早便告訴您請個大夫來瞧瞧,可是她偏不許俺聲張,想不到,您不用請竟自己來了,這到底誰說的咧?」

年妃知道她向來誠樸,絕無虛偽之處,忙又笑道;「她既不許你聲張,為什麼又著你去告訴年二爺呢?」

孫三女乃女乃不禁發急道︰「年娘娘,您可冤枉死人咧。她何嘗著俺去告訴年二爺,那是俺因為她不知道為了什麼事病了,平常和年二爺也還說得來,現在又成了小兩口兒,也許可以勸勸她,所以才偷著去的,不想年二爺沒有來,您倒來咧。」

接著看了年妃一眼道︰「俺知道咧,一定是年二爺是個爺們不便到俺小姐住的地方來,跑去把您請出來,那麼請您快些上去吧。她從昨夜一直哭到現在.說什麼都不肯起身,連茶水也沒進,俺真急煞咧!」

年妃笑道︰「你不是說她病了嗎?照這麼一說,又不是生病,倒像在和誰生氣了,她昨天見過老山主和少山主沒有咧?」

孫三女乃女乃把頭連搖道︰「這個俺已問過,昨天老山主睡得很早,她根本沒有遇上。少山主自從來到北京城以後,除了府中有事以外,成天價全在外面逛著,更說不上會口角的!」

年妃聞言,略一沉吟,便扶著小婢徑向院落里走去,劍奴在樓下看見,連忙見禮,正待說什麼,年妃卻含笑攔著,不令聲張,直向樓上走去。才到房中,只見中鳳正把一床繡被蒙頭而臥,似已睡去。孫三女乃女乃跟在後面,忍不住斑聲道︰「小姐,年娘娘來咧,您還不快起來迎接嗎?」

中鳳朦朧中一掀繡被,果見年妃走來,人已立在床前,連忙一翻身坐起來道︰「您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咧?」

說著又向旁立的孫三女乃女乃和劍奴瞪了一眼道︰「既是年娘娘來了,你們為什麼不早點叫我起來呢?」

年妃笑道︰「這個您倒不必怪她們,是我因為您向來每天都得到福晉和我那里去打個轉,聊聊天兒,今天忽然沒去,所以不放心,特為來看看您。我想,您也許是著涼吧,這北京城里可不比你們南方,雖然春光老去,天仍然還很冷,您這兩天夜里又多辛苦一點,是不是累病了呢?這府里向來是由王太醫診病,那位老御醫很不錯,人也挺和氣,停一會我著人去把他請來瞧瞧好不好?」

中鳳一面掠著頭發,一面納著鞋子,從床上站起來道︰「謝謝您,我這野丫頭哪里那樣嬌貴一下就累病了呢?只不過偶然著涼,頭有點疼,想睡-會兒倒是真的。」

年妃向她臉上-看,只見二目余紅未褪,玉頰淚痕仍在,絕非往日歡欣之狀,連忙笑道︰「這倒好,您兩位倒真是一對兒,我那二哥才好,您又病了咧。」

中鳳不禁微慍道︰「人家心里正不舒服,您別開玩笑好不好?」

年妃踫了一個釘子,並不生氣,心里卻明白了一半,回顧劍奴已經下樓,只孫三女乃女乃侍立,忙道︰「孫嬤嬤,你們小姐已經起來,還不快些下去端整茶水點心來嗎?」

孫三女乃女乃答應一聲,邁開大腳便向樓下走去。年妃等她走後又向中鳳笑道︰「你是怎麼呢?好好的睡到這個時候才起來,倒像和誰生氣也似的,到底為什麼?能告訴一點我听听嗎?」

中鳳不禁玉頰微紅道︰「您是听見誰說的?我好好的為什麼要和人生氣?誰沒有個傷風頭疼的,難道多睡一會也是生氣嗎?」

年妃又看了她一眼,不住價上下打量著。中鳳又嗔道︰「奇咧!您為什麼老看著我,難道我這臉上還有什麼花樣不成?」

年妃又笑著低聲道︰「怎麼沒有,您自己不覺得罷,我早看出來咧。您試對著鏡子自己瞧一瞧便明白了。這眼圈兒紅紅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中鳳偷眼向妝台大鏡中一看,果然眼圈微紅,還有些薄腫未消。但她素來好強,哪肯認錯,忙道︰「那是一連幾夜未曾睡好的緣故,您又疑惑到什麼地方去咧?」

年妃乘勢一把握著她的手,正色道︰「好妹妹,您可別惱,饒得您再英雄了得些,終究是個女孩兒家,總難免有個委屈的地方。再說在這里再好些,也不比在自己家里,有個方便說的,還有個不方便說的,也許別人無心中說了什麼自己還沒有覺得,您心里已經很難受了,以致不免背著人在傷心亦未可知。」

接著又說︰「不過您是個明白人,當面之事,猶恐未真,何況道听途說呢?您要真的看見什麼,听見什麼,覺得不順眼,不遂意,以我們相處這些時,也該告訴我才是,可千萬別悶在心里才好。」

中鳳在鏡中看見年妃偎著自己,一臉真摯誠懇之色,心中也極為感動。無如滿月復心事,卻一句也說不得,不由含著一泡眼淚轉笑道︰「您瘋咧!我好好的,怎麼會有委屈悶在心里?再說,以王爺、福晉和您,待我一家,都似至親骨肉一般,慢說不會有人說什麼,即使有,還能瞞著您嗎?那我還成了什麼樣的人咧?」

年妃不由抿嘴一笑道︰「我可不開玩笑,本來我們可不是至親骨肉嗎?您就不看我,也得瞧在我二哥份上呢!」

中鳳不由雙眉頓蹙道︰「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

年妃心中更加明白,故意笑道︰「照這麼一說,這是我二哥得罪了您呢?他真敢不識好歹,那我不回去告訴母親數說他才怪?」

接著又道︰「咱們姑嫂說話還有什麼避忌嗎?您要再瞞著我,那可真是太見外了,不但是我,便日後母親知道,她也不會答應咧。」

中鳳雖被她逼得粉臉通紅,心中轉覺非常痛快,垂著頭不自觚犀微露,漩起那個小酒渦來,低啐一口道︰「你說來說去,還是這幾句話,真不怕討人嫌嗎?」

年妃在鏡中看得十分明白,心下已經料到九分,她一定是無意中听見羹堯拒婚的話,心中難過,便索性笑道︰「您覺得我討嫌嗎?我才不怕您討嫌呢,真要說討嫌,您快對我二哥說去。適才是他不知听誰說您病了,已經到我那里去問過兩次咧,所以我才來跑這麼一趟,我這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您這總該明白了吧!」

中鳳聞言臉上愈紅,那顆芳心不由忐忑不已,正想著︰「他正病著,就算是已經好了,我的事他為什麼知道得這麼快呢?」忽見孫三女乃女乃提著水壺,從房門外面走來,咧開大嘴笑道︰「可不是嗎?人家年二爺一听見您病了真急得什麼也似的咧。」

中鳳這才知道,竟是她這位乳母泄的機密,不由瞪了她一眼怒道︰「你這年紀,怎麼越來越放肆起來?我知道,你又不知道在外面編捧我什麼咧,少時,看我有得饒你才怪?」

年妃不由暗中好笑,忙道︰「妹妹,這也不能全怪她,您請想,這位嬤嬤她從小把您女乃到這麼大,能眼看您病著嗎?我二哥既問她她又焉能不說實話呢?」

孫三女乃女乃卻似沒事人一樣,一面向金盆中傾著洗臉水一面笑道︰「年娘娘,您真是天在頭項上,俺人雖傻,這顆心可不傻,您說俺小姐病了,整天連吃都不想吃,也不肯起來,她又不教告訴您和福晉,更不讓俺去告訴老山主去……俺不去告訴姑爺,還能告訴誰去?如今年二爺果然請您來這一趟,病也好了,氣也消了,她便揍俺兩下也值得咧。」

年妃忍不住笑得格格的,中鳳卻氣得說不出話來,但當著年妃又不好發作,只推著孫三女乃女乃道︰「你這老貨胡說什麼?還不與我快些出去。」

又瞪了年妃一眼不依道︰「原來你們串通起來捉弄我,要不是這麼一說,我還睡在鼓里呢?」

年妃見她雖然惱羞成怒,但眼角眉梢仍然蘊著無限喜意,不禁忍著笑說道︰「您可別狗咬呂恫賓不識好人心,真要這麼一說,那我只有去問問我那二哥去咧!」

說著,臉色微沉,移步便待下樓,中鳳也自覺語氣太重,唯恐年妃真的動怒,連忙攔著道︰「姐姐,您為什麼真的生氣呢?這不全是您自己鬧出來的嗎?」

年妃不由噗哧一笑道︰「原來您也怕人生氣,以後可別再裝著玩兒咧。現在叫姐姐已經不行了,快叫妹妹吧。對不起得很,我不能再坐了,你既好了我還得回復二哥去呢!」

說罷,告辭徑去,中鳳真弄得笑又不是惱又不是,只得又暗唾了一口,含羞送下樓去。

那年妃回到自己院落,細想羹堯和中鳳兩人之事,不由心中十分好笑,略坐一會之後便差人去請羹堯前來,一見面便寒著臉道︰「二哥,這事真不好辦,果真全是由您而起,現在人家已經把您恨透了,便連我也無法進言咧。」

接著又嘆息道︰「這本來是一件極好的事,我真想不到您為什麼竟會這樣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再想挽回可就難咧!」

說著,又偷覷著羹堯臉色,羹堯聞言不禁一怔道︰「我拒婚的話,她已經全知道了嗎?」

說著不禁搓著手道︰「其實我全是為了崇敬她,不便屈辱她,不願褻瀆她,才不肯答應此事,照你這麼一說,她之所以背人彈淚,又恨透了我,全是因此而起了,這教我如何說法才好呢?」

年妃冷笑一聲道︰「你倒說得好,為了崇敬她,不便屈辱她,不願褻瀆她,才不肯答應,要知道,人家可不如此想法,還當你嫌她才不要她呢!再說,兩家父兄全答應了,連宮里全知道了,你卻不要人家,天下有比這個更厲害的奇恥大辱嗎?老實說,我倒不怕她恨你,只怕她想到拙處去,那就糟了。」

剝堯不禁毛骨悚然道︰「當真她便如此想不開嗎?那怎麼辦呢?」

接著又一臉惶急之色道︰「妹妹,你千萬要勸勸她才好,要不然,真的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那我這內疚便終身莫解呢!」

年妃要笑卻又極力忍著,咬著嘴唇道︰「你倒說得好,教我勸勸她,我平白拿什麼話去勸人家呢?能說我二哥他不要你,你就算咧,還是勸她去當姑子呢?還是勸她另外嫁人呢?您是一位新科翰林,當然要比我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妹妹見識要強得多,倒試說給我听听看。」

剝堯半晌不語,接著長嘆一聲道︰「妹妹,你的意思我知道,如果我能答應,只王爺和母兄一說我早答應咧,還能等到現在嗎?」

年妃嗔道︰「二哥,你好狠心,當真就看著人家要尋拙見,半點回心轉意全沒有嗎?既如此說,您還是另請高明吧,恕我無能為力咧。」

說著,把頭一掉,當真賭起氣來。羹堯又慌忙央求道;「妹妹,您別生氣,此事還望您多多勸說才好,至于這頭親事,容再從長計議如何?」

說罷又作了一個揖。年妃見他口風已轉,忙道︰「那可不行,這是一言以決的事,怎麼能用從長計議的話來推托呢?你還當我是個小孩子嗎?」

剝堯不禁又發急道︰「妹妹,你就這樣不能體諒我嗎?這事我前天已對母親說過了,實在關系我他年的成敗太大了,如果稍一措施失當便無法見人咧!」

接著又道︰「我對此女,決非矯情立異故作違心之論,也許日後妹妹終會明白的。如今只求妹妹對她設法婉言相勸,我即使不能娶她為妾,也必有以自處處人還不行嗎?」

年妃不由失聲笑道︰「既然如此,話總好商量,不過二哥話已出口,卻不能令我為難咧!」

說罷,索性把去看中鳳的情形全說了,接著又笑道︰「我看這丫頭對二哥一往情深已經昭然若揭,便二哥對她也關心彌切。您那自處處人之法,稍一不慎,也許便真的非出事不可呢。要依我看,此事非當機立斷不可,真要顧慮太甚,反而不好呢,不瞞您說,昨天大嫂已經來過一趟,您回母親的話,我已全知道咧。你之答應與否,王爺也未必一定因此見怪,不過為了一點小節,而釀出終身之恨來,孰輕孰重卻值得深思一番,千萬不要自誤誤人才好。」

剝堯初聞中鳳生氣悲啼確實是為了自己,不由心中更加難受,繼听中鳳由年妃側面解釋已經轉悲憤為喜悅,方才愁顏稍解,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最後見年妃直言無隱,連自己回母嫂的話也全知道了,不禁默然不語,良久方道︰「妹妹,我知道您確實是在為我打算,不過此事實有苦衷,人言可畏,也不得不顧慮一二,容我熟思再行奉告便了。」

說罷,告辭徑去。等回到花廳西側那間秘閣之中,將這兩日府中公事處理了一陣之後,雍王方才回來,一見羹堯已經到府視事,不由笑道︰「二哥今天已經大好了,其實此間並無要緊的事,即使再歇上兩三天也無妨,何必這等忙法呢?」

剝堯忙道︰「日來偶攖小疾,想不到竟蒙王爺親往寒舍探問,實屬感激之至,既已稍愈,焉有不來視事再勞王爺關切之理?」

雍王大笑道︰「你我情勝手足,怎麼又說出這等話來?以後還望不必客套才好。」

說著忙把桂香所得消息說了,接著又道︰「此事如十四阿哥真依那怪物之見,與六阿哥打成一片,合以謀我,倒也是一件值得留意的事,二哥卓見如何咧?」

剝堯略一沉吟道︰「要破程子雲之策並非難事,以我看來,現在諸王的眼光全集中在太子身上,對于王爺尚在其次,而且六阿哥為人志大才疏又縱情酒色,並不足畏,如今只仗著豢養著幾個喇嘛,便敢妄作妄為,更是自取滅亡之道。不過程子雲為淵驅魚之策倒是極有見地的,我們現在不妨更高一著做去,他這著棋便無用了。」

雍王笑道︰「二哥所言極是,但不知這更高一著是如何做法呢?」

剝堯笑道︰「程子雲的意思,無非欲借六阿哥之手以傾太子和諸王,等六阿哥坑了太子,剪除了諸王再去收拾他,成則十四阿哥坐享其利,敗則六阿哥首當其沖,與十四阿哥無涉。他這個法子,如論對付太子與諸王,我們也可采用,只要他不來為害王爺,不妨也坐觀成敗,以收漁人之利。但他對付六阿哥的方法,是想先取得把柄,再加以挾制使其就範,然後再曲意交歡,利用六阿哥去收拾太子和諸王,這一點卻是一個引火燒身的下策,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苟同向他學樣。」

雍王點頭道︰「我也是這個看法,六阿哥雖然是個紈褲一流人物,但自視頗高,手腕又喜歡向毒辣陰狠處做,萬一挾制不成,固然立刻就是亂子,即使一時受制,他心有不甘,也必加以報復,那後患更不堪設想。不過,二哥究竟打算如何應付此事呢?」

剝堯笑道︰「我已想好一條倒樹尋根,將計就計之策,是否可用還未敢必,王爺不妨加以裁決。」

說著又道︰「我打算依程子雲之計,命雲小姐陪張桂香到六王府去一趟,照他的話做,讓十四阿哥去挾制六阿哥,以造成他們之間的猜忌傾軋,一面收拾太子和諸王,一面自相殘殺,不管誰戰勝了誰全與我們有利。另外為了防止他們借那喇嘛之力來傾害王爺,不妨再派出人去,秘密聯絡那紅衣喇嘛,許以重利,使他們明里幫著六阿哥,暗中卻受我們節制。這樣一來,倒或許是個根本之法,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不禁把手一拍道︰「二哥果然是個高一層的做法,如果能把那紅衣喇嘛收買過來,任憑他們如何互相傾軋,我們都可保萬無一失了。不過,我素知這些喇嘛們自創宗派,向極狂妄,既為六阿哥羅致以去,你要使他心為我用,卻也非易事咧。」

剝堯笑了一笑道︰「這個王爺倒不必慮得,只要能稍假時日,容我設法探明他的性情喜忌,倒自有制他使其就範之策。」

雍王听罷,不禁把手一拱笑道︰「既如此說,那我只有一切拜托二哥了。」

接著又道︰「昨日我因二哥病了,一時無法決策,所以命那張桂香回去,托言六阿哥府中防守嚴密不易下手,以待與二哥商酌再定行止,也許十四阿哥和那姓程的怪物今夜未必再教張桂香去咧。如能稍緩數日,這事便更好辦了。」

剝堯笑道︰「王爺昨晚命張桂香回去說的話,雖然是托辭,可是我今日已接派在六阿哥府中的人來報,卻正若合符節,這倒真是天衣無縫,不由那程子雲不信咧。」

雍王忙道︰「原來二哥已得六阿哥府中消息,前晚出事,昨日防守自不必言,所以我才教桂香回去那樣說,但不知此外還有什麼消息?」

剝堯道︰「據那邊的來人報告,自雲張兩人一鬧之後,那費虎哈勝兩個把式,雖被打落院中,藥力發作卻不可遏止,不但府中其他護院和僮僕人等死傷極多,便六阿哥和那紅衣喇嘛,二人也幾乎受傷,後來經用鳥槍轟碎頭顱才倒地不起,算是安靜下來。但是六阿哥對于此事,雖然吃了虧,卻嚴禁聲張,只有派出人來,一面向各方打听,一面加緊防守,所以昨夜全府都如臨大敵一般。可是空鬧了一夜,卻不見半點動靜,如果不是王爺將張桂香攔住,真也未見得便能得手咧。」

雍王笑道︰「本來程子雲和十四阿哥也真胡鬧,自古得意不可再往,第一天本來是出其不意所以才能得手,第二天再去可就難說了。我不讓她去固然要等二哥商量,其實正為顧慮此點,不過既如此說,她二人一時不便再去了,我們方才所言不又成了空談嗎?」

剝堯又笑了一笑道︰「這也未必盡然,只要十四阿哥和那程子雲能差張桂香再去,我終有法子讓她回去銷差,方才所言也決不會便成空談,王爺對此但放寬心便了。」

雍王愕然道︰「二哥真有這把握嗎?」

剝堯正色道︰「我在王爺面前焉有妄言之理?如果不信,我想十四阿哥和程子雲兩人,決不會因為六阿哥有備,便中止前計,至多不過數日便見分曉了。」

雍王看了羹堯一眼也不再問,半晌又道︰「此事二哥既有智珠在握,我也暫時不問,一切但憑布置便了。不過二哥已經改了庶吉士,你自己知道嗎?」

剝堯道︰「這是皇上的恩典,羹堯只有勉力學習,將來慢慢答謝主子和王爺了。」

雍王笑道︰「這樣也好,你放心,將來賞檢討放學政這是穩穩的了。不過我知二哥也許志不在此,但是這是朝廷的體制,你既要由正途出身,也只有按步就班,循序漸進了。」

剝堯連忙躬身道︰「羹堯幸蒙聖思,得中進士,已是僥幸,怎敢說志不在此?王爺這樣一說,更加令我惶恐了。」

雍王又大笑道︰「你這麼一說,又失其英雄本色,我不也早對二哥以天策上將自嗎?你難道真的甘心做一個文學侍從之臣嗎?那我倒有點不信咧!」

說罷又道︰「實不瞞二哥說,今天我所以回來得這樣遲,便是因為入宮以後,甚蒙父皇嘉許,並垂詢近來讀書所得,以及勛貴子弟有無人才,小弟已將二哥家世才華上達天听了。」

剝堯忙又悚然拜謝道︰「王爺如此看重提攜,羹堯何敢克當?」

雍王連忙一把扶著道︰「二哥,你又錯了,小弟所以如此直言無隱,毫不避忌,實欲以肝膽相照,他日才好共事,如再客氣,便反顯得小弟市惠,不足與共了。」

剝堯無奈,只得慨然道︰「王爺雖然如此看待,羹堯卻斷不敢僭越,不過,苟有所命,決當不惜肝腦涂地,以圖報于萬一。」

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你說來說去,還是未能免俗,此處缺兩頁

咧!」

說著,不由分說,扯著便向院落里面拖去,羹堯不禁被她扯得面紅耳赤,忙道︰「孫三女乃女乃您快放手,我不走就是咧,這樣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呢?」

孫三女乃女乃咧嘴一笑道︰「這能怪得俺嗎?誰教您打算走咧。」

說著,放下手,又笑道︰「您這個人,說話有點靠不住,俺實在有點信不過咧。早半天俺去請您來,您不也答應了嗎?為什麼自己不來,倒請了年娘娘來咧,這一回俺可不再上當咧。」

說著,雖然放下了手,卻身不離羹堯肘後,一直跟到樓下,又悄聲道︰「俺想王爺是外人,所以小姐才吩咐請樓下坐,您和她是小兩口兒,還有什麼避忌的?不如干脆上樓去好咧!」

剝堯方在搖頭,劍奴已從樓上下來,笑道︰「小姐說,既是王爺沒來,單只年二爺一人,便請樓上坐也是一樣,您便請上去吧!」

孫三女乃女乃听了又一擠母狗眼,咧著大嘴,樂得直笑。羹堯不禁心中大詫,暗想中鳳為人雖然向來灑月兌,極少有世俗兒女之態,但對自己從無傲慢之態,既是要請自己上樓,為什麼不下樓迎接,卻差一個丫頭來傳話呢?想著,嘴里卻不便說什麼,仍向樓上走去,等上了樓之後,卻見中鳳方從房里迎了出來,淡淡的一笑道︰「年爺,您的貴恙已經大好了,勞駕來看我都是不敢當咧。」

剝堯見她玉容慘淡,神態之間,和往日大不相同,不由心中非常內疚,連忙欠身道︰「小弟本來就沒有什麼大病,只偶然稍受風寒,略有不適而已。迭次承蒙令兄和張總管相問,實在感激之至。卻不知女俠也病了,今午本想徑來探問,因恐有不便之處,所以才請舍妹代為問候,並謝關切,但不知她來了沒有?」

說著劍奴已從樓下送上茶來。中鳳接過茶來,只說了一句︰「年爺請用茶。」便又微慨道︰「謝謝您,她已來過了,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病,不過體倦想睡一會兒,想不到我那乳母無知,倒去驚動年爺,這實在冒昧得很,還望年爺不要見怪才好。」

剝堯見她神情越發冷漠,不由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回顧劍奴已經下樓,孫三女乃女乃和侍琴也不在身邊,連忙低聲道︰「師妹,您最近有什麼感觸嗎?小弟雖然不才,但對師妹始終視為畏友,此心實為天日可表,即使有什麼流言,還望以情理衡之才好。」

中鳳不禁玉頰微紅嗔道︰「我好好的為什麼會有感觸?您這話真有點奇怪咧?」

接著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倒不知外面有什麼流言,您現在是血滴子總領隊,還有什麼消息能瞞得了您?既然說這話,想必總有所聞了,何妨先告訴我听听咧?」

剝堯想不到她忽然會有此一問,不禁漲紅了臉道︰「其實,我這也是揣測之辭,不過因為這里到底不比雲家堡,也許下人們有什麼礙耳之言,亦未可知,所以才這樣說。既沒有那就算咧。」

中鳳聞言,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又呷著茶,默然無語。

剝堯也擎著茶杯呷了一口,相對無言了半會,方才搭訕著道︰「愚兄近來正因一事未能決斷,但不知我那恩師現在何所,師妹能設法令我一見嗎?」

中鳳笑了一笑道︰「您現在已是大清的新科翰林,又內結椒房之寵,將來還怕不是衛霍一流人物,目前正是青雲得路,扶搖直上的時候,還有什麼事不能決斷,要去問他老人家?難道王爺因為不能固寵,要托您把他老人家請出來,當作商山四皓一流人物嗎?不過,以我看來,這個差事,如果承應下來,您卻無法可以銷差呢!」

剝堯聞言,不禁心下更加慌急,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走近中鳳身邊低聲道︰「師妹,您太冤屈我咧。愚兄雖然應試、出仕,又在這府里擔任了這血滴子總領隊,實在一切均為了重光漢族山河張本。此志矢如日月,決非富貴利祿所可轉移,如有言不由衷,他年決不逢好死,您為什麼要這樣說法呢?如連師妹對我都不明白,那師父和各位師伯叔更難諒解我了。」

接著,又附耳道︰「我之所以要見恩師,便是為了向他老人家請示今後機宜,同時,還有一事,也必須他老人家首肯,我才能放手去做。您要這麼一說,那我倒不如遁跡江湖,去另外走-條路了。」

中鳳聞言,不由回眸一笑低聲道︰「師哥果能如此立志,那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了。不過,您要求見顧師伯,那可真不容易。他們這幾位老前輩,雖然不是朝游北海暮涉蒼梧的神仙,但是行蹤無定,足跡又遍天下,您卻到哪里去找去?果真有事須向他老人家求教,您不如先告訴我,讓我設法把信帶給我師父去,再由她老人家轉給顧師伯。雖然周轉必須時日,說不定一年半載才有回信,到底還能達到。要讓您自己去找,人海茫茫,您知道他老人家此刻寄跡在什麼地方嗎?」

接著也站起身來,紅著臉道︰「您好好的又為什麼發起誓來?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您果能矢志不渝,便足夠教我相信的,否則說了不算,一切徒托空言,便再發誓,還不是徒然騙人嗎?于事又有何補呢?」

剝堯見她笑靨頓開,眉黛全舒,又是往日促膝談心光景,不知不覺的也自己心下一暢,乘勢握著縴手一笑道︰「我向來心志彌堅,決無說了不算之理,焉有徒托空言之理?不過,環顧左右,除開師妹而外,實在連個可以暢所欲言的人全沒有,所以一遇上大事便無法決斷了,以後還望師妹容我時常求教才好。」

中鳳任憑他握著手,又嫣然一笑道︰「您這話說得太重了,為什麼對我竟說出求教的話來。不過我對師哥,向來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您也向來是極有果斷的,既是心中有了不能決斷的事,那一定值得思維的了,何妨先稍微告訴我一點,大家再來商量商量咧。」

剝堯不由又被她問住,不覺有點期期艾艾的說不出口,勉強支吾道︰「此事實非各位師長不能做主,否則小弟早向師妹請教了。」

中鳳見他神色有異,又不肯說出來,不禁奪過手去微慍道︰「您是怎麼著呢?既是要稟明師長的事,難道還瞞著我嗎?」

剝堯見她又有怒意,連忙賠笑道︰「我已說過有事必需與師妹相商,焉有瞞著之理。不過此事,在這個時候,實在不便告訴您,以後您也許會明白的。」

中鳳聞言芳心一動,半晌不語,暗中再把昨晚竊听的話,和羹堯平日對自己的神態一想,已經料有六七分,不禁暈潮蓮臉,把一雙玉頰漲得飛紅,像朝霞一般樣垂下頭去,低唾了一口道︰「啐,我真不知道您這葫蘆里到底是賣的什麼藥呢?」

接著又低垂著粉頸道︰「您既不肯告訴我,我也懶得再追問下去。不過,您在這茫茫人海之中,卻到哪里去尋顧師伯咧?您那無法決斷的事,難道就悶在心里一輩子嗎?」

剝堯嘴里雖然支吾著,暗中卻也偷覷著中鳳神態,一見她嬌羞欲滴,粉頸低垂的不由也料到幾分,忙道︰「師妹只要能將獨臂師叔之處見告,小弟便不難差人將信遞去了。以我想來,我那恩師雖已多年不見,也許念我微忱,能賜訓示亦未可知,如能藉此一信,以後常蒙指示大計,那就更妙了,師妹肯見告嗎?」

說著,又微笑著,看著中鳳顏色,恰巧中鳳也驀然把頭一抬,正好來了一個四目對射,兩下不禁心中都有點怦怦不已。中鳳又垂下頭去,沉吟半晌道︰「我那師父原住華山,現已飛錫江南太湖之濱馬積山附近黃葉村中,住持太陽庵。不過你我此刻均不便出京,他老人家的行蹤又極不願外人知道,您有靠得住的人能去跑這一趟路嗎?」

剝堯也想了半會道︰「此事不但獨臂師叔不願人知,便我們與這些老前輩來往也須極端隱密,否則一經泄漏,說不定會立罹奇禍,一切布置也成畫餅咧。僮僕廝養之類,決無可以差遣之理,如今只有一人,或可求他一行,但此人風塵奇士,一諾千全,我卻不願以這樣的事去煩他咧。」

中鳳聞言不禁失驚道︰「師哥從不服人,既如此說,這人決非尋常了,到底是誰?能告訴我听听嗎?」

剝堯笑道︰「其實此人師妹也曾見過,只是司空見慣的常人,你便不覺得了。」

中鳳更格外詫異道︰「那到底是誰咧?你試說來讓我听听看,是不是您有點溢美過譽咧。」

剝堯笑道︰「便是那馬天雄,您會相信他是一位奇士嗎?」

中鳳含笑點頭道︰「此人果然有點意思,人品功夫,全較我那幾位哥哥高多了。如果他肯去一趟,那以後我們和江南諸俠的來往便不難聯絡了。」

剝堯笑道︰「既如此說,那便足見師妹與我所見略同咧。您看此人還當得起是一個風塵奇士嗎?」

中鳳抿嘴一笑道︰「您只知道他是一個奇土,知道人家的來歷嗎?」

剝堯大詫道︰「我只知道他是個萬里尋父的孝子,一身武功也著實可以,而且為人品格極高。據他自己說,乃父曾隸左良玉部下當過武職官,後來左夢庚降清,被調遼東,因事下獄,遣戍西川,如是而已,難道還另有來歷不成?」

中鳳道︰「您能認出他是一個風塵奇士,已是眼力不錯,只可惜還未知其詳,要不然也許還要更加看重呢。老實說,人家不但武功絕倫,是個真正的孝子,而且父子兩人,全是大明勝國孤臣。他父親的下獄,便是為了降而復叛,企圖在遼東糾眾聚義,便他自己也曾在故鄉三原一帶立過抗清義社,薄有聲名,當時誰不知道飛天鷂子馬家驥、小鷂子馬天雄的大名。便他生母梨花槍周五姑姑,後母紅纓戴勝娘,也全是馳名陝西遼東的女俠。你們相處將近半年,難道就連只字全未曾說及嗎?」

剝堯聞言不禁更加驚異道︰「我因他所述身世略而不詳,深恐有難言之隱,所以也不肯追問。卻想不到他是這樣人物,那就難怪他對雍王始終不肯俯就了。不過,師妹,您為什麼又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中鳳笑道︰「一則他流落邯鄲道上的時候,我父親早就留上了神,曾一再托人相邀,許以大頭目,並以客禮相待,無如他因志趣各異,始終並未首肯,連送他的銀子也都璧回,卻甘願去做那短工度日,所以我對他也非常敬佩,暗中加以打听過。二來因為我那前師嵩山啞尼與他生母周五姑姑薄有淵源,所以才知之甚詳。」

接著。又臉上一紅道︰「不過,我和師哥這師門淵源,您卻不必告訴他,否則,我恩師卻難免見怪呢。」

剝堯笑道︰「這卻又是為何呢?難道獨臂師叔和啞大師還有什麼過節不成?」

中鳳搖頭道︰「我這兩位恩師,雖然宗派各異,卻情如手足,我之得入獨臂恩師門下,便是前師之介,她們怎麼會得有過節。」

接著又紅著臉嬌嗔道︰「我教你不必告訴他,就不必告訴他,這事卻也不許您追問呢?」

剝堯雖然料知其中必有緣故,但因中鳳嬌嗔滿面,又有點紅潮玉頰,也不追問,轉將話鋒略轉道︰「那麼,您對馬天雄身世既然如此了然,平日為什麼極少交談咧?」

中鳳又嗔道︰「你瘋咧,我難道真是一個串店的繩妓?無緣無故的,只一遇上稍有頭臉的爺們總要挨上去攀談一陣嗎?」

接著又冷笑道︰「您是一個貴公子出身,只要願折節下交這些江湖豪士,少不得有人以孟嘗信陵一流人物相看,如果我也和您一樣,那人家便不是這等說法咧!」

剝堯踫了一個釘子,不由臉上有點訕訕的,中鳳偷眼一看他的神色又嬌笑道︰「您是一位爺們,哪里知道做一個女人的苦衷?尤其是像我這種江湖女人,做人那就更難了,稍一不慎,便易被人看輕,怎能和您一樣呢?」

剝堯見她雖然強作歡喜,卻隱含憤意,忙道︰「師妹,您這話又錯咧,自古奇女子出身風塵中的就很多,何況您的浪跡江湖,本出偶爾游戲,又志在光復漢族河山,將來一旦成功,還怕不是千古一人嗎?為什麼因為這一點小事也這樣感慨起來?」

中鳳看了他一眼,不禁又笑道︰「那麼,師哥,您對我是不至以江湖女人見鄙的了,但是笑面羅剎這個匪號,為什麼又重勞掛齒咧?」

剝堯又大笑道︰「原來師妹直到現在,還記得那次雪天一語,這真冤枉死人了。」

說罷又一握縴手笑道︰「今後還有若干掀天事業,要等著我們去做,您怎麼把一句戲言牢牢記在心上呢?」

中鳳聞言這才疑雲盡釋,笑靨全開,玉頰上又深深漩出兩個小酒渦兒來,倏然一轉身,看著窗外天色不禁叫道︰「啊呀,天又快黑呢,您還是先回去吧,要不然讓您那令妹和我姨娘知道了,又不知編排我什麼呢?」

剝堯一看,外面果然已近黃昏,連忙笑道︰「果然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徑自下樓,中鳳直送到院落門外,倏見庭院無聲,侍琴劍奴二婢-個不見,那孫二女乃女乃睜大了眼楮當門而立,便像一個把門將軍一般,一直看著遠處,一見羹堯和中鳳出來,方才施禮站過一邊。中鳳不知她又在搗什麼鬼,但當著人又不好問,等候目送羹堯去遠方道︰「你為什麼站在這里?那侍琴劍奴兩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孫三女乃女乃一看中鳳顏色欣然,不由咧嘴大笑道︰「俺知道年二爺一來,一定要有體己的話要跟您說,怕那兩個小蹄子不識輕重,難免礙眼,早就全給轟出去咧。又怕香姨兒和別人來撞上有點不大好,所以才守在這兒。如今您小倆口兒,既已把話說完了,俺也該到大廚房去催送晚飯咧!」

說罷,只笑得兩只母狗眼,擠成一條縫,邁開大步,一溜煙而去。中鳳不禁惱羞成怒,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還待喝住,數說兩句,但人已去遠,只有獨自回到樓上不提。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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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4: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大清國的叛逆

那羹堯回到秘閣小坐之後,便也出府回去,等到家步入書房之後,已經燈火通明,忽見馬天雄迎著笑道︰「年兄,您這病一好,便又不容安閑咧。」說著,取出一堆信件來道︰「您瞧,單只各隊的稟帖就這麼多咧!」

剝堯也笑道︰「您代閱過沒有?有沒有重要的呢?」

天雄道︰「除開該您自己看的兩三封而外,我大概全看過了,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不過派在六王府的明福祥說那邊前晚出了事,死傷不少人之後,現在已經查明是兩個女人所為,又斷定去人,必由十四王爺所派,正打箅對十四王爺報復咧。此外便是張桂香也有信來,說是那程子雲已經改了計劃,暫時停止要她出來,並且說,程子雲除和十四王爺計議,另外派人去請畢五回來,廣為延納江湖人物之外,還要再來請您咧。」

剝堯接過那堆信件,眉毛一皺道︰「這個怪物怎麼老是看中我咧?照這麼一說,那我倒是非去一趟不可了,不過六王爺府內,怎麼知道去的是兩個女人,又出于十四王爺所使咧?」

天雄道︰「據明福祥信上說,六王府新近來了一個能手,外號叫鬼影兒賽管輅郁天祥,表面上是個相士,實際上卻有一身好功夫,並且也懂點兵法。一來以後,便在房上查出兩個女人腳印出來,所以斷定是兩個女人干的。又因為六王爺曾在宮中說過十四王爺的壞話,讓十四王爺受過皇上申斥,便斷定是十四王爺所差。最後他又拿出看家本領來,袖佔一課,說依卦爻推查,這兩個女人,確為十四王爺所差,兄弟爻變為官鬼,遙來相克,必主有骨肉相殘之事,這才把個六王爺說得深信不疑,如今已經待若上賓咧。」

說罷,不禁大笑不已,羹堯也笑道︰「原來這等大事,他卻委諸一個江湖術土,這也就可笑得很,不怪馬兄齒冷。不過這個姓郁的,竟能從房上腳印查出前夜之事系兩個女人所為,也還有點小聰明。好在他既認定是十四阿哥所為,那我們也可以暫時听他狗咬狗去,且等信息再說。」

說著,便自落座,就燈前將那一堆信件,略微翻閱了一下,忽然發現一張全帖,上面寫著世愚弟胡期恆頓首拜,不禁問道︰「我這胡世兄是什麼時候來的,馬兄曾代延見嗎?」

天雄道︰「見過了,他本來是來拜您,您不在家,便求見令兄,無如大爺也出去了,我怕人家有事,所以只有代您見了,問他來意如何,有無要事,誰知竟也是一個倜儻少年,而且和您有極厚的世誼。不過據他說,並無干求,只因一度出京南旋,有好幾年沒見,只渴念舊雨圖一長晤少敘離衷而已。」

剝堯不禁放下信件大笑道︰「目前我正有事躊躇未決,此君一來,這事便更好辦了。」

天雄道︰「年兄原來果然有事未決,那就難怪您這些時,神色不安了。既然這位胡兄能代籌劃,即便著人去請來如何?他有地址現在小弟處咧!」

剝堯看了天雄一眼微笑道︰「他雖然與我乃系總角之交,相契無殊昆季,人也極其肝膽相照,但是此事他卻無法為我代籌,倒是馬兄或可為力,稍停容再請教如何?」

天雄不禁一怔道︰「小弟自受年兄恩遇以來,除家父存亡未卜,時切胸懷而外,只要年兄如有驅策,無不從命。既然有可以效力之處,為什麼反而秘而不宣,直到今日才說出來,難道還對小弟有什麼信不過嗎?」

剝堯笑道︰「非也,小弟自與馬兄邯鄲一遇之後,訂交迄今,無不磊落相處,焉有信不過之理?實在小弟對于此事也直到今天,才能做一個決斷,並非秘而不宣,少時容再說過,您便明白了。」

說著,一口氣將那一堆信件看完收好,一面又喚來貼身僮僕,去到廚下,備了幾樣酒菜,屏退左右二人對飲,一面笑道︰「馬兄向來磊落,無異古之俠士,為何對于自己身世,還有未經談及的,今夕無人,能盡情相告嗎?」

天雄不禁又是一怔,接著看看羹堯,舉杯哈哈大笑道︰「年兄問得極是,小弟一向本有難言之隱,不過對于年兄卻非自諱,有所欺瞞,實因一經說出,彼此或者反有不便之處,所以才一直未曾陳述,如今您既然以此相問,便不容不說了。但是小弟實在是一個大清國的叛逆,說出來以後,還望年兄有以自處才好!」

說罷,擎杯又大笑道︰「現在小弟尚是座上客,只等說完,或許便是階下囚咧。年兄如果不忘相交一場,家父稍有信息,還望格外成全,便足感盛情了。」

接著一飲而盡,將空杯向羹堯一照。羹堯見狀,也哈哈大笑道︰「馬兄,您且慢說下去,容待小弟一言,然後再談如何?」

說著,先將自己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又替天雄把酒斟滿然後笑道︰「馬兄,您說這話,就該先罰上三大杯才對。您以為小弟方才-問,便有歹意不成?老實說,你我訂交雖已多日,直到今天才算是一個真正的知己咧。」

接著自己先將所斟那杯酒一飲而盡道︰「小弟如有言不由衷,天實鑒之,便有如此酒。」

說完又放下酒杯,看看天雄道︰「小弟雖然籍隸漢軍旗下,父兄又均一時顯貴,最近更與雍邸結成姻親,但自從恩師顧肯堂先生教誨以來,即深知夷夏之防,誓以匡復漢族山河、一雪先人之恥為己任。適才所以說要仗馬兄為力的,也正在此。您這麼一來,不但看得小弟便如一般行尸走肉的貴介子弟一樣,也辱沒了您自己過去對小弟這一番結識咧,豈不該罰三大杯嗎?」

天雄不由又吃了一大驚怔了一怔忙道︰「年兄,您是有身家的人,如今又是皇親國戚,別人說得這話,您卻說不得咧!」

剝堯立刻面色一沉道︰「馬兄,這不是小弟信不過您,轉是您信不過小弟了,小弟便縱有事,也不敢相煩咧!」

天雄略一沉吟慨然道︰「年兄不必誤會,小弟實在萬想不到,以您如此家世,卻有這等胸懷與這等抱負,所以才不免失言。不過,您既如此說,小弟過去種種想必已經在燭照之中,如果真有所命,便更當萬死不辭。但不知是何差遣,能先對小弟說明嗎?」

剝堯臉色一轉,又大笑道︰「馬兄,您又錯咧。小弟便是因為不幸生在這個家世,才打算裹轟烈烈的干出一番掀天事業,為我這漢軍旗三字雪恥,為祖先補過。您如真看得起小弟來,還請不必再以這些不入耳之言相戲才好。」

接著正色又道︰「我要托馬兄的,便是因為我那恩師自從束發授書以來便諄諄以夷夏之防見誨,如今小弟實欲乘滿清諸王互相猜忌,群起奪嫡之際,稍有建樹,打算相煩致書恩師,請示方針,並與江南諸俠,暗中聯絡。老實說,此言既出小弟之口,入馬兄之耳,便無異以闔門百口相付了,還望您不見疑才好。」

天雄聞言連忙拜伏于地道︰「年兄果真以此重任相付,小弟便粉身碎骨也不敢辭。」

接著又慨然道︰「小弟自馬寶舉事,揭竿響應事敗以後,家父在遼東又所謀未蕆,身陷囹圄,久已灰心萬狀,不想邯鄲得遇年兄忽然折節下交,感恩之余,也只想藉大力,得再見家父一面,侍奉天年,略為年兄稍盡犬馬之勞,然後便浪跡江湖以沒世了。想不到今日又復有此奇遇,今後這一腔熱血,便不患沒有能灑的地方咧。」

剝堯連忙也伏地叩拜道︰「既承馬兄慨允,以後便當誓其生死,同謀大顯,一切還望不必再行見外。」

說罷,扶起天雄一同入座,舉杯互矚,索性連自己和中鳳的事也說了。天雄笑道︰「原來年兄與此女,還有如此師門淵源,您過去對她若即若離,卻是為了這個原故,那就難怪咧。不過,以小弟看來,如若雙方師長得知年兄有如此胸襟與抱負,此女又以身相許,便是為匡復大計,也不會不答應咧。您但放寬心,小弟此去決不辱命便了。」

接著又道︰「這場喜酒,小弟算是吃定了。不過欲謀大事,必有羽翼,年兄既然假著雍邸之命,掌握著這十隊血滴子,只憑和雲小姐兩人決難兼顧,何不蹈此機會,索性和雍邸說明,托言替他網羅豪杰,暗中由長公主和令師薦上幾位能手來京,慢慢布置好了,萬一有事,不更好得多嗎?」

剝堯笑道︰「我也原有此意,才托馬兄去辛苦這-趟,此行不但要求長公主和我那恩師多派得力志士前來,共襄大計,便馬兄中途如遇靠得住的能手,也不妨多聯絡。明日我必抽暇前往和他說明,好在目前各王府都在爭相羅致人才,他決無見疑之理,這正是一個極好機會。我自去年入京之後,又已和他說明,將來必于各省分布人員,均須用人,只要真志同道合之士,正不妨多方網羅,不過這去取之間,就全在馬兄了。」

天雄大笑道︰「既如此說,小弟承命之後,使放手做去呢。我想這也許烈皇帝在天之靈,暗中庇佑,遂生年兄這樣人物,又予這等機緣,令我漢室重光咧。」

剝堯舉杯一飲而盡,慨然道︰「小弟不才,雖有此志,更幸逢遭際遇,略有機緣,不過這種震古煉今的掀天事業,決非-二人之力所可勝任,今後還須馬兄多方匡扶才好。」

天雄道︰「小弟本敗軍之將,又迭遭坎坷,供奔走則有余,翊贊大業則不足。目前宇內雖久在韃虜控制以下,但四方豪杰之士實多,還望長保虛懷,多方延納,自不難有為。不過雍邸為人,鷹鼻狼顧,又機智多詐,實非易與,此際羽冀未成,諸皇子又虎視眈眈,群起角逐大位,自不得不借重年兄,以謀擴展,將來一旦志得意滿,恐怕就不是這樣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在這發軔之初,一切還望善刀而藏,鋒芒不必太露,否則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便難說咧!」

剝堯不禁默然,半晌不語。天雄又道︰「本來疏者不間親,年兄對于雍邸為人,當然比我看得更清楚。不過爭天下者,決不可以常理相衡,小弟因受年兄知遇,現在又付以如此大任,才敢如此說,還望恕我直率才好。」

剝堯笑道︰「馬兄所見極是,怎麼又客氣起來。小弟所以思索的,也正在此。在這發軔之初,大權決不可旁落,我現在便深深懊悔這血滴子總隊,不應以雲家父子為骨干咧!」

天雄笑道︰「這倒無妨,以我看來,雲家父子,除老山主,確實是一個腳色而外,其余均機智有余而魄力不足,更無大志遠圖可言,何況那最杰出的一位小姐已是年兄內助咧!」

剝堯道︰「馬兄休得取笑,須知小弟所以如此,已便是深知她和父兄完全異趣。那中燕又是一個見利忘義的熱中之士咧。實不相瞞,小弟之所以有這番布置,便是打算用這個做一個根基,萬一到了須用之際,一旦變生肘膿固然可慮,便是尾大不掉,也就無法運用咧!」

天雄又笑道︰「小弟並非戲謔,實在唯其如此,所以雲小姐這一個角色才更重要,有了她,不但是個大助力,同時更是維系雲家父子的一股潛力。即使他父女異趣,父女到底是父女,只老山主一天健在,我們的行藏不露,便決無關礙可言。轉是像李飛龍夫婦這等人卻再來不得咧。」

剝堯不禁點頭,當晚小筵以後,各自就寢。第二天清早起來,羹堯便徑往雍王府來見雍王,秘閣相見之下,雍王首先大笑道︰「二哥大喜,昨日小樓一談,想必盂光已經接了梁鴻案咧。您兩位天生是俠女奇男,以後還望不拘形跡,相互慰藉才好,要不然小弟便轉為多事了。」

剝堯不禁漲紅了臉道︰「王爺不必取笑,昨日我只遵命一行,略問病狀便自回去了。」

雍王笑道︰「小弟也只在使二哥一識門徑,至于去留久暫,這便不是我所應問咧。」接著又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二哥昨日所言極是。自您走後,小弟實在並未回到後面,又在正間小坐,獨坐深慮,倒又想起一件事來。那十四阿哥既命程子雲一再邀二哥前往必有用意,目前他又打算聯合六阿哥,以傾太子和諸王。雖然我非首當其沖,如果讓他二人聯絡成功,到底于我不利。二哥昨談之計,固然可用,最好能再有一人,從中略加挑撥,加速他們的交惡,才更與事有濟,二哥能趁這機會,前往十四阿哥府中一行嗎?」

剝堯道︰「既是王爺有命,我去一趟也好。不過,另外還有一件大事,須先稟明王爺,我才敢著手去做,那又比此事要緊多了。」

雍王道︰「我已有言在先,我這府內府外的事,但憑二哥做主,你為什麼又客氣起來?是有關血滴子的事嗎?」

剝堯道︰「王爺雖然不棄,付以重任,羹堯焉有擅專之理。此事便也因六阿哥和十四阿哥而起。我昨天回去之後,也就目前局勢細細替王爺想了一下,第一,各位王爺既然各自招賢納士,我們也決不可以後人。便以血滴子一項而論,底下的人雖然不少,但足以獨當一面,功夫才識夠瞧的還是不多。此刻還不覺得,一旦要真的運用起來,便感不敷了。二則諸王此刻著眼全在京城以內,對于京外各省均未留意,這正是我們爭先一著的好機會,所以我打算,差人出京,去到各省多方羅致出色人物,一面把這血滴子推行出去,做進一步的打算,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把手一拍︰「這果然是一個刻不容緩的當前急務,不過,為了羅致人才,我也曾差載澤弟兄出去過多次,誰知這兩個奴才,雖然自命不凡,卻一個人才也找不到,弄來的,只是一般江湖術士,草莽武夫,只徒亂人意而已。所以去年我才親自出京一趟,如要布置血滴子,這便更難得其人了。如今我固不宜遠行,便二哥新入館閣,也無法分身,卻叫誰去咧?」

剝堯笑道︰「如果王爺以為此意可采,倒有一個人可以先差他出去一趟,等他辦得稍有端倪,王爺和我不妨再請假到各地走走,這便事半功倍了。」

雍王道︰「二哥物色的人,當然可以去得,但不知是誰咧?這一個人多少要有點眼力才好,只要能不事招搖便稍假權力也還無妨,你且先說說看,大家再來商量好嗎?」

剝堯又笑道︰「如論眼力操守,此人倒全可去得,不過他卻未必肯利用權力行事咧!」

雍王猛然拍掌笑道︰「既如此說,大概是那馬天雄了。如果他肯去做這等事,自然是好的。不過我自托刑部設法去查點他父親下落,迄今尚無回音,未免內疚,此事你和他說過嗎?」

剝堯道︰「說是已經說過,不過,他卻說不奉王爺之命決不敢擔此重任。並且說明此去,決非三月五月便可回來,萬一他那父親有信息,便須派人前往通知,即使所事未蕆,也須先行趕赴四川,所以這事更非王爺決斷不可了。」

雍王略一沉吟道︰「他真肯去,自應假以時日。至于他父親如果健在,我也必設法取來,令其團聚,以盡人子之心,決無要他再去奔走之理。不過此事不稍假權力卻是不行,便來往傳信,也自非由驛遞回來不能迅速,此點還望二哥稍加開導,命其用我府中護衛出京采購為名,便一切可以便宜行事了。但是打算聘些什麼人,如何布置,二哥有個月復案嗎?」

剝堯道︰「目前如以武技論,不過武當少林兩大宗派,文學之士則大抵全在江南。我打算教他從京里出發,先從晉豫一帶物色起,然後繞道江南湖廣再回來。至于血滴子的布置,直隸一省我已有個大概,無庸他去。也想從晉豫向江南做去,只不過只教他約略打听聯絡,等采訪明白,某地有某些人可以羅致,某地方某些人可以相托,然後再由我們去函延聘,或者命他將人邀約晉京再為面試,以定去取。這樣好嗎?」

雍王不禁皺眉道︰「如此說來,他這往返一次,怕不要一二年嗎?這如何能等他回來再為決定呢?不如教他專辦江南湖廣等省。那晉豫一帶可由雲中雁去料理,依我看,反正他在雲家堡一時還不能來,各地消息又靈通,如果由他辦豈不省事,二哥意下如何呢?」

剝堯沉吟道︰「這樣分開自然快得多,而且晉豫一帶雲家父子也比較熟悉,不過他一門五人連張杰算上已經佔到六個,事權過重,卻非所宜咧!」

雍王看了他一眼笑道︰「二哥,你怎麼忽然說起這話來,難道你對我還有什麼嫌疑可避嗎?須知我之竭力促成你和雲小姐的姻事,便是為了雲氏父子兄妹打成一片,將來才好做事,你如因此反覺權重,那便與我的意思恰恰相反了。再說,我向來做事用人別無他長,就只一個果決與置信而已。須知成大事不拘小節,如果每用一人,每治一事,先存下一避嫌之心,那倒反是對我不能置信了。」

剝堯連忙躬身道︰「羹堯承王爺如此見重,敢不如命?那麼晉豫之間便由中雁去辦也未嘗不可。」

接著又笑道︰「不過羹堯對于此女,是否能不辜負王爺美意,卻一時還未能決咧!」

雍王愕然道︰「這話又是怎麼說咧?難道昨日小樓一晤,還不足以盡此中衷曲嗎?不過據我得自各方面消息,她自二哥去後已經其病若失,這事你也反復不得,如再打算變卦,不但雲小姐情有不甘,便我也不答應咧!」

剝堯連忙紅著臉笑道︰「其實此事,並不如王爺所揣測的那樣。在我更是一本初衷,前後始終如一,絕無反復變化可言,怎麼到王爺一說,便又故做驚人之筆,要來打抱不平咧?」

雍王搖頭笑道︰「此事含糊不得,你說的始終如一,絕無變化反復,到底是何所指呢?究竟還是和以前一樣故意推托,還是你們本來就早已有約,卻存心令我這冰人為難咧?二者必居其一,今天倒非先請數不可了。」

剝堯不禁面上愈赤,只有搭訕著道︰「此事實非推托,更非事前有約,故意作態。實在因為我對此女,一向均視為畏友,屈為妾媵未免不當,恐為外人議淪,所以才一再有拂王爺盛意。而且我正室尚未迎娶,忽有此議,不也忒嫌違制嗎?王爺如果實在有意成全,還請體念下情才好。」

雍王大笑道︰「我自邯鄲一遇便有此意,不想這把冰斧幾次幾乎砍折,直到今日,才逼出二哥一句話來,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咧。」

說著又道︰「二哥,您講放寬心,小弟決不落人褒貶,將來決計還您個面面俱到,不受半點議論便了。」

剝堯聞言,不禁臉上有點熱熱的,半晌不語。雍王又笑道︰「如今我也學您那句老話‘我們且不談這個’,方才我們所談之事,一切均照計議而行。就由二哥分別通知雲馬兩人,並煩代擬一個采辦江南物品的扎子囑咐馬天雄帶去,再支上幾千銀子,打成江南莊票,以便隨時應用便了。」

說罷,站起身來道︰「今天我真痛快極了,本該陪二哥盤桓一天才對,無如大學士陳作倌適有約會不得不去,恕我暫時失陪了。」

說罷徑去,羹堯獨坐將委扎辦好,交人去繕寫用印之後,滿心打算將和天雄雍王兩番計議去告訴中鳳,無如眾目昭彰之下臉上卻有點訕訕的,始終鼓不起勇氣來,再向借蔭樓走去,看看日午正在躊躇不定,忽然值廳小廝來稟道︰「奉王爺之命,留年二爺在此小酌,少時便來奉陪,屆時還有要事相商,請年二爺務必在此稍待,千萬不要離開,王爺馬上就來咧。」

剝堯口里答應著,心中不禁非常詫異,暗想,他方才明明說要到大學土陳作倌處赴約,怎的又趕回來,莫非有什麼要事亦未可知。又坐了一會,果然僕從已將酒肴送上,只設了兩個座頭,但卻不見雍王人來,不由在室中徘徊著,忽聞中鳳在室外笑道︰「王爺有什麼事傳喚,便這等急促,卻須立刻就來咧?」

正在想著,這又是雍王存心弄玄虛,中鳳人已進來,一見雍王並不在座,室中只有羹堯一人,不由臉上一紅道︰「方才是王爺著人傳話,說有要事相商,並命立刻就來,怎的他本人反不在此處,倒只有您一個人呢?」

剝堯方說︰「他早已出府去咧。」

忽然那值廳的小廝又笑嘻嘻的遞上一張紙條道︰「王爺說他有事一時不能回來,就煩年二爺將早晨所商之事轉達雲小姐咧!」

剝堯接過紙條一看上面大書著︰「臨行匆匆,未遑道及,晉豫布置,即煩先與雲小姐一商,並乞轉商雲老山主以定行止,庶免唐突,如雲氏喬梓不便遵行,仍從兄議為是。薄洽肴饌,務請代做主人,勿卻是幸。」

下面蓋一個禎字花押。心想,雲氏父子此時究系客卿地位,事前由中鳳轉達一下也未嘗無理,便將紙條遞了過去。中鳳一看忙問所以,羹堯連忙以目示意,將和雍王所談全說了。中鳳沉吟半晌,又看看羹堯眼色,心知必是托故令天雄南下,不禁笑道︰「如論晉豫之間的事,我大哥自然比較熟悉,布置也比較容易。不過這個職責實在太重,怕不太相宜,我既奉命自當轉達家嚴,但年爺如見著王爺,還請代為懇辭才好!至于那位馬爺能否兼顧,那更不敢贊一詞了。」

說著又道︰「我在後面早用過飯,恕不奉陪咧!」

一面也以目示意,把頭微微一點。羹堯笑道︰「這是王爺的意思,我也不敢擅專,還請女俠把話傳到,能使令兄勉為其難最好!」

中鳳又笑了一笑道︰「既如此,年爺且請用飯,待我就此便去稟明家父,由他再來和王爺年爺當面說明不好嗎?」

說罷徑去,羹堯礙著旁有從人,不便多說,又不便強留,只有目送中鳳出去,獨自用飯。飯罷方見中鳳扶著雲霄走來,連忙起身迎接,一面笑道︰「適才所談,女俠想必已經轉達老山主了,王爺因為未得老山主見允,惟恐唐突,所以才請女俠先容,但不知老山主于意如何呢?」

雲霄笑道︰「老朽自蒙王爺恩遇,小兒女等無一不在德庇之下,只要有差遣,焉敢推托。既承王爺和年二爺見重,自當效力。不過山西方面,原系老朽故鄉,故舊所在,便不加布置,一旦有事,也可運用。河南向非轄境,少林健者,又多曾為十四皇子網羅,老朽卻不敢大膽承諾咧,此點還望年二爺代為稟明王爺才好。」

接著又笑道︰「老朽自得罪前明宗室之後,為防禍患,也曾各方接納人才,如論江湖豪杰自不乏人,假使真欲于此中求一將相之才卻不可得咧。王爺能得一年爺已足使四方豪杰之土望風相從,義何必外假呢?」

剝堯忙道︰「老山主過于溢美了,羹堯一介書生,怎麼克當此語?如今王爺便為求才若渴,才把老山主請來,以便借您江湖威望以策將來,何必太謙咧?便去年之事,那鐵樵大師,不是就因老山主一書而召回畢五嗎?怎麼此刻對于河南又不敢承諾咧?」

雲霄道︰「這個卻又不同,那是江湖規矩使然,因為畢五無故拔我鏢旗,于理不合,所以他的掌門人,才不得不將他調回。假使反其道而行之,我如此刻派人侵入河南境界去召致江湖人物,布置這血滴子,而不事先去打少林掌門人的招呼那一樣也非受譴責不可,一個不巧也許就此造成不解之仇亦未可知,這怎麼敢率爾答應咧。」

剝堯道︰「照這一說,那李飛龍原是少林門下,如果差他去專辦河南一省,有沒有用處咧?」

雲霄搖頭不語,半晌方道︰「年二爺,您雖然以貴公子而名滿江湖,功夫也自驚人,但是實際閱歷究竟不多。江湖道上雖然是一個好勇斗狠的場面,卻也全以義氣德望為先,是非曲直為重。慢說李氏弟兄夫婦,乃是少林逐徒,即使功夫再好,交游再廣,一旦聲名狼藉,那就全完咧。如果全借官中之力,他去或可收效一二,但想假藉江湖力量,便轉足以敗事而有余了。」

中鳳也笑道︰「年爺,您為什麼要提到他咧?這種人如果當鷹犬用,有叫也許能略見功效,您要想讓他去網羅人才,那瞧吧,物以類聚,包管會給您招來一大批為人所不齒的江湖下三濫呢!您要他布置這血滴子,那更危險極了,說不定也許就把您給全賣了還不知道咧。」

剝堯不禁又躊躇︰「那麼到底該派誰去才妥當咧?」

中鳳又笑道︰「天下事欲速則不達,如不慎之于始,一個錯著之後,要想再把它改過來就太難了。依我看,您不如等馬爺從江南回來,再讓他到陝甘豫去一趟。以他在陝西的聲名,是決沒有為難的。至于少林一派,他更有極深淵源,畢五等人雖和十四王爺有關,用他,到底比用李飛龍好多了!至于湖廣川滇關外等省,那只好等他回來以後,看他這次江南之行,是否能羅致幾個真正有作為的朋友,再為決定了。否則只圖一個快,濫竽充數,日後這流弊所至,便難說咧!」

雲霄也捋須笑道︰「鳳兒這話雖然說得直率一點,倒也十分中肯,便老朽也是這個意思。這等大事卻千萬草率不得,招賢納士固然要緊,但是如果弄來的全是些雞鳴狗盜之流,比較自愛的,便因之相率裹足了。此點,年爺還須和王爺相商一下才好。」

正說著,忽听雍王在室外笑道︰「不用商量,雲小姐和老山主的話對極了,便我也是這個意思,最好是寧缺毋濫,要不然不但端人正士裹足,一旦發生意外,這般宵小如果招搖起來,更令人可畏呢!」

眾人聞言,連忙起身迎出來道︰「王爺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奉諭之後,正在這兒商量此事,既然王爺回來,便可當面請求核示了。」

雍王看了羹堯一眼又笑道︰「我原意是想請二哥和雲小姐商量一下,再由雲小姐去向老山主請教,為什麼您二位反將老山主請出來咧?這未免又失我敬老尊賢的本意了。」

雲霄連忙躬身道︰「老朽怎當王爺這等重視?方才我已和年爺說過咧,老朽一家均在王爺德庇之下,只要有呼喚,無不願受驅使,即使肝腦涂地也在所不辭,方才所言,並非推諉,實在是量力而行,否則便是僭越了。」

說著又把適才所談,略微述過,雍王一一點頭,又談了半會,雲氏父女方才辭去。雍王等二人去遠,又向羹堯把眉頭一皺道︰「二哥向來磊落可貴,怎麼對于雲小姐反而又拘束起來?老實說,今後她不但是二哥的內助,也是我們這血滴子當中的一條好臂膀。二哥在正室未經過門之前,自不能先娶她,但有好些事必須經過商量,您如因此反而自己避起嫌來便不好辦咧?再說,我們本就月兌略慣了的,您這忽然矜持起來,不要教她又生疑見外嗎?」

剝堯不由紅著臉笑道︰「原來王爺是這等用心,您的盛意太可感了。不過現在既有此議,我又一時未能完全決定,如若孤男寡女常在一處廝混也未免不便咧!」

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您這又矯情咧。山樓小住,雪夜促膝談心,這些往事,大家不都如在目前嗎?怎麼可于昔日,而不可于現在呢?實不相欺,今日之事,實我又弄狡猾,便雲老山主面前,我也已道及,我輩行徑究異俗人,便他知道,也決不會嫌你是個毛腳女婿,至于府中上下人等,更決不敢妄加議論,以後那借蔭樓上正不妨常去小坐,便我這秘閣之中,她也不妨常來,如一著乎形跡,那反又是世俗兒女了。」

剝堯不由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只又含糊支吾著,另談他事,直到黃昏將近,方才攜了那封委扎回去,又就便向某票號,提了五百銀子,劃了五千銀子的江湖匯票,向天雄笑道︰「今天一天,我已把事辦妥,江南之行,便決定奉托了。」

說著,便將與雍王接談經過說了,又將委扎銀票遞上。天雄駭然道︰「只五百兩銀子還怕不夠用的,為什麼要這許多?真的還要帶聘金不成?那小弟可無法承應咧。」

又將委扎接過一看,不禁皺起眉毛道︰「這一來我真成了王府差官,沿途還得攜帶職事,著州縣官打公館迎接,又是升官又是發財,我真有點受不了咧。要依我看,這玩藝和銀票全不必帶,只年兄寫上一封信給尊師肯堂先生,最好再由雲小姐寫上一封信給獨臂大師,便行咧。真的這麼一招搖,不但我無法承應,恐連獨臂大師也無法求見了。」

剝堯笑道︰「我知你必不肯,但是這是他的意思,我焉有駁回之理?還請從權將這委扎藏在身邊,以備萬一之用。這銀子不妨仍存我處,將來恩師如派人來,也許有用得著的時候。至于我和雲小姐的信自然要寫,一切請馬兄為我委屈才好。」

天雄笑道︰「您這真是開玩笑咧。既是官,又是銀子,再說委屈那還要怎麼樣才算不委屈咧。不過小弟福薄,受之惟恐一個鎮壓不了反因此生災,那就反而不妥了,所以才只有辭謝,您這麼一說,我倒不好再推辭咧,不過此行非快不可,小弟還有一事奉商,年兄能暫時割愛,借用一下嗎?」

剝堯笑道︰「馬兄如有所需,小弟無不從命,是想用那匹踢雪烏騅代步嗎?何日成行,只管騎去便了,何必如此客氣咧?」

天雄道︰「並非小弟必需要借此馬,實因長途跋涉,非此一馬恐誤時日,致使佳期晚慢,那就使小弟不免負疚了。」

剝堯忙道︰「怎的馬兄也取笑起來,此行所關實大,您卻不可因此細故,反將正事誤卻呢!」

天雄笑道︰「這也是一件天大的正事,年兄怎麼能以細故視之咧。老實說,小弟此行雖然為了向兩位老前輩請示匡復大計,但有一半也便為了年兄和雲小姐效力呢。如若說完全為公絕無私意存乎其間,這便矯情了。」

剝堯不禁臉上又有點訕訕的,笑著道謝了,當夜便一再斟酌,寫了一封信給肯堂先生說明別後經過和與雍王遇合,隱約之間又將不忘教誨志在匡復的話說了,並懇立即派人共襄大計,最後才提到自己和中鳳的事,請代決定,並請獨臂大師代為作伐,連馬天雄出身家世也約略介紹了,一直到夜深方才寫好睡去。

剝堯第二天一清早又起身前往雍王府,在秘閣略坐之下,便徑向後園而來。等到借蔭樓外,正好孫三女乃女乃從院子里出來,一見羹堯走來,連忙請了一個早安,一面笑道︰「年二爺您來得好早,俺小姐也方才起來正在院子里練劍咧。」

剝堯含笑點頭一面便向院子里走去。孫三女乃女乃正待回身進院子稟報,卻被羹堯攔住。等進院一看,果見中鳳穿著一身絳色夾襖褲,把一方紅巾包著頸,在湖山石下一片隙地上舞著劍,正是自己所傳那路劍法,有的地方竟已爐火純青,較之自己不相上下,那身法之美妙更勝一籌,不由失聲叫好。中鳳回頭一看,不禁收劍把臉一紅嗔道︰「您怎麼不聲不響的?這麼早就走來,倒嚇了我一大跳呢。」接著提劍在手又笑道︰「既已來了,就請樓上坐吧!」

剝堯方說︰「您不妨把這趟劍法練完再說,否則豈不有誤清課?二則這趟劍法到了您手里便更加神妙,我也正想一開眼界咧!」

中鳳又嗔道︰「您一清早趕來,就專為看我練劍嗎?這趟劍法本來是您的傳授,我不過依樣葫蘆而已,又有什麼好看的?我知您很早就到這里來,必定有話要說,稍遲如有人來,便不方便咧。」

說著,連忙把羹堯讓到樓上,回頭見孫三女乃女乃不知早又踅回,在院落門外佇立著,便不說什麼,到了樓上落座以後,方才紅著臉含笑道︰「師哥,我已知道您這麼早趕來的意思咧。」

說著,從窗前書案上,一本書里取出一封信來道︰「是不是為了那位馬爺南行,恐怕我師父閉門不納,要我寫去一封信代為介紹。您瞧,我這都給預備好咧!」

剝堯不勝詫異,暗想︰「前日你還不許我對馬天雄談到師門淵源,怎麼現在又把這封信預先寫下呢?」再接過那信一看封皮上面寫著吉便敬煩代呈

江南黃葉村太陽庵

慧大師親啟

中鳳拜干

幾行端秀楷書,但那信卻封固得牢牢的,上下封口均蓋著印記,不由一怔道︰「師妹這信是如何寫的,能見告嗎?」

中鳳笑道︰「左右不過說明此間的事,請她老人家將您的信轉給顧師伯而已,我因恐有人來看見不妥,才把這封好,難道還有什麼私弊不成?」

剝堯只有將信收好,一面將兩日經過詳細說了。

中鳳紅著臉搖頭道︰「這位雍王爺真厲害極了,我們以後,還得分外留神才好,您卻千萬不可百密一疏,因此便謬托知己咧。」

剝堯正色道︰「這是何等事,我焉有謬托知己,便敢大意之理。不過既承師妹告誡,日後更當隨時檢點。」

接著又笑了一笑道︰「師妹便真看得此人厲害極了嗎?依我看來還恐未必呢。」

中鳳不由失驚道︰「怎見得咧?您既說這話,便有輕視之意,難道他有什麼落在您眼里嗎?」

剝堯笑道︰「即以目前這血滴子而言,事情何等重大,他卻把這全權托付在我身上。這總隊人選,除李飛龍夫婦而外,幾乎便全是我們的人咧。雖然他不恤一切來籠絡我,但這種做法不嫌偏重嗎?」

中鳳不禁用一雙妙目看著他冷笑道︰「這只能怪您看錯了,人家才一點不偏重咧。您以為照這個局面,憑您的力量便可以控制這個血滴子總隊嗎?對不起,人家早替您分派得好好的咧!」

剝堯道︰「此話怎講咧?難道他對老山主和令兄等,還另有安排嗎?」

中鳳又覷了他一眼道︰「你以為我的父兄遇上事,便全向著您嗎?老實說,我父親雖然或許另有打算,但他老人家已到暮年,心有余而力不足,哪里還能做出事來?再說,他因為得罪大明宗室,已和一般遺老志士們決難再合,目前得此棲息,已屬喜出望外,豈有還肯再隨您冒險犯難之理。」

接著道︰「至于我那幾個哥哥,大哥雖素有智囊之稱,但他實在是個自了漢,稍涉風險,已自必策萬全,您只看父親二哥三哥,我全家都來了,他卻帶著大嫂,托辭結束山寨一切未了手續,迄今仍住在雲家堡,便可想見了。我那二哥卻是一個極熱中富貴利祿的人,假如你只稍泄機密,他不挾以邀功才怪。至于三哥,更純然是個江湖人物。他們又能共擔大事嗎?要依著我的看法,人家不但絕未偏重,並且把這一個總隊早已布成鼎足之勢咧。」

說著又紅著臉道︰「如今我父兄和張杰算是一起,李飛龍夫婦又算一起,您再算算看,您那可以共生死舉大事的,還有幾位咧?您只知道他正極力籠絡您,須知他一個也沒放過咧。老實告訴您,人家是眼光四射,表面上哄您這傻子,其實大權一點也不肯旁落,我說他厲害就在這個地方。您的消息雖然靈通,手腕也自不弱,可是人家到底是個主兒,誰能全向著您嗎?就我知道的,他這幾天,便和二哥一同出去好幾次,您又知道他們在搗什麼鬼咧?」

剝堯聞言,不禁又失驚道︰「原來近日他又和二哥單獨拉攏起來,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咧?」

中鳳抿嘴一笑道︰「您別著急,您不知道的事多著咧。本來這就是一個斗智的事,您只要能明白這人決非易與便要好得多。如果這等大業卻毫無阻礙一蹴可成,那便盡人得而為之,還用得什麼英雄豪杰之士呢?」

剝堯忙又愕然道︰「除此以外,還有我不知道的事嗎?」

中鳳臉上又是一紅,微笑道︰「那很難說,您事事留心,看著肘腋之間全是勁敵,那便行咧。別的不說,那張桂香的事,您也很明白嗎?」

剝堯心知桂香必然另外有事落在中鳳眼中,但因中鳳說時,兩頰飛紅,語焉不盡,未便再問只有含糊道︰「師妹觀察人物,本來勝我多多,以後還望不時賜教,免我失算才好。」

中鳳又覷了他一眼道︰「您這話又恭維過甚咧。天下事本來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只要您肯納逆耳之言,我難道還能隱諱不成?」

接著又悄聲笑道︰「那位馬兄江南之行事不宜遲,我這樓上,您也非久留之地,現在我要下逐客之令咧,您能不見怪嗎?」

剝堯雖然仍有留連之意,但當不住中鳳話已出口,只得搭訕著道︰「那我便先去咧,無論各方,但有消息,還望師妹多多為我留意才好。」

說罷便起身下樓,匆匆仍回秘閣,卻不見雍王出來,一問左右,方知一起身便已出去。稍坐之後,便也回到自己府中,將函件密交天雄收了,又一再囑托。天雄接信之後,一看中鳳之函已經封好,不由微笑道︰「此次南行,雖承二兄之命,但在勢小弟必須向那雍王稟辭請示之後才能啟程,今天是決走不了咧,只好明天清晨動身了。」

說罷,將函件用油紙包好,藏在身邊,當天雄向雍邸稟辭過雍王,將那匹龍馬調好,換上一付平常馬鞍,自己也換上一套長行衣服,打了一個小小包裹,第二天便自登程南下不提。

剝堯為了送別,也起了一個五更,晌午稍倦,正躺在榻上假寐著,忽然門上進來報道︰「回二爺,十四王爺和前此來過的那位程師爺來拜,您是接見,還是擋駕?」

剝堯朦朧中卻想不到允-竟會親自前來拜望,正在吩咐擋駕,少時再到王府晉謁,只听一陣急促靴聲,那程子雲已在室外花廳上大笑道︰「年兄,不必擋駕咧,俺和王爺已經進來了,難道您還好意思轟咱們出去不成?」

剝堯更想不到,程子雲竟和允-沖將進來,只有皺著眉頭隔房高聲道︰「羹堯何人,敢當王駕親自來訪?既如此說,便請程爺代為呈明,容具衣冠拜見便了。」

說著,取餅官服,便待更換,卻見門簾一掀,程子雲已經探頭進來,哈哈大笑道︰「年兄怎麼又鬧起官場儀注起來?實不相欺,今天這個餿主意又是俺出的,您瞧,不但俺是一身便服,便俺王爺也是微服來,您真要打算換上官服再出去便俗咧。」

接著遙聞允-在外邊也笑道︰「久聞年雙峰是倜儻不羈的真名士,彼此又辱在婭姻,所以我才依了程老夫子之計,微服來訪,除我賓東二人之外,只一僕兩馬而已。如果您一定要以官服求見,那我們也只有先行回去換上官服再來了。」

剝堯未及答言,那程子雲更來得老實,一把奪去官服,竟把臂扯將過去。羹堯無奈,只得一身便服走出室外,一看允-身穿京醬貢緞袷衣,外罩玄色花緞馬褂,果然是一身便服,連忙拜伏下去道︰「羹堯何人,敢當王駕親自來訪,還請恕餅接待來遲。」

允-笑著扶著道︰「年兄當世人杰,只許謁見,便足邀光寵,怎麼一再客套,難道便看得我這般俗惡,不足論交嗎?」

說著又笑道︰「我與四阿哥乃系同母弟兄,年兄既與四阿哥郎舅至親,為何這等見外呢?」

剝堯連忙遜謝不敢,又一面肅客就座,又謝過前此失約之罪,寒暄之下,允-竟自深致傾慕。那程子雲又在一旁幫腔打著邊鼓,暗示不但願對羹堯結納,便對雍王本著同母弟兄之情,也應相互照顧,以免為外人所乘。羹堯雖知二人此來必有用意,又得桂香密函相告于前,但還拿不定究竟是一著什麼棋子,一面看著二人,一面躬身道︰「羹堯辱承王爺枉顧,如有垂詢,自當遵示,即以雍王爺而論,就羹堯所知,他對王爺也非常關切,適才所談當容轉達如何?」

允-笑道︰「年兄果能如此,不但日後非常請賜教不可,也是我與四阿哥的大幸。不瞞您說,我之所以急于一見,也便在此。目前外面不利于我兄弟的正多著咧。如果四阿哥與我再不相諒,那便彼此均覺勢孤了。」

剝堯不禁心中一動,索性假作失驚道︰「羹堯末學初進,乍入仕途,實在不知外面情形,以王爺和雍王爺,皇上都聖眷極隆,難道還有人敢蓄異謀嗎?」

程子雲哈哈大笑道︰「年兄交游極廣,又與雍王爺是至親至戚,這北京城里,還有什麼事能瞞得了您?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老實說,俺今天之所以陪王爺來這麼一趟,便是想和您開誠布公的談一下,您還有什麼避忌的?老實說,以目前諸王的情形來說,雍王爺如果不能和俺王爺聯合起來,再有您年兄和俺兩個參贊其間,那便任憑其他的幾位王爺手段再高明些也不足懼咧。否則那就難說了。」

剝堯見他搖頭搖腦,又不時將一雙怪眼從那一付大墨晶眼鏡內面向外窺視著,不由十分好笑,忙道︰「小弟雖然不才,當著王駕在此,焉有明知故問之理。目前諸王,雖然或者不免有意氣用事之處,但我自信雍王爺向來與諸皇王無爭,讀書習射之外,更絕少與聞政治開罪于人,難道還有人連他也放不過嗎?」

允-笑道︰「年兄也許真不知近日之事,所以才這樣說,如果照您這一番話,依我推斷,恐怕便連四阿哥也未必盡得其詳咧。」

說著又笑道︰「年兄以為四阿哥目前不問外事,便無人攻訐嗎?須知樹大招風,誰教他也是一個親王咧。老實說,他就壞在這個讀書習射與人無爭上面,所以人家對他就更加攻訐呢。」

剝堯又假作愕然道︰「這又是什麼道理?難道讀書習射與人無爭也與諸王有礙嗎?」

程子雲不等允-開口,先大笑道︰「年兄這一問,便是真不知近日之事了。據俺所知,八阿哥和六阿哥、三阿哥便是為了雍王爺只一心讀書習射不問外面的事,深得皇上嘉許,所以才竭力攻訐不遺余力。最初只是六阿哥在宮中搬弄些是非,如今連八阿哥、三阿哥全連起來咧。自古說親一層緊一層,所以俺王爺才打算和雍王也聯絡在一起,才好外御其侮,本來他親哥兒兩個,沒有什麼不可以當面說的。不過因為一向俺王爺平日就傾心年兄,正好藉此一見,二來能由年兄把這話先容一下,比較更婉轉些,還望年爺不要見疑才好。」

說著,又從那大玳瑁邊墨晶鏡里面,向羹堯臉上張望著,一手模著頷下虯髯。

剝堯笑道︰「原來真有這等事,那就不怪外面有些風言風語了,如非程兄今日說明,我還不知道咧。既如此說,我想雍王爺,現與十四王爺份屬同母弟兄,決無不願聯絡之理。待小弟明日便將此事陳明雍王爺,一俟奉諭以後,再行轉呈王爺便了。」

允-聞言微訝道︰「年兄近日也听見有些風言風語嗎?那就更事出有因了,能就所聞,略告一二嗎?」

剝堯又笑道︰「巷里傳聞雖然很多,但以鄙意衡之,大抵未必可靠,怎能輕信?那是羹堯一時失言,還望王爺原諒才好。」

程子雲猛笑道︰「年兄既有所聞,何不痛快說出來,大家再來權衡虛實,以便應付,以後不但兩位王爺要共大事,便俺與年兄也須時有計議,為什麼又蟹蟹蠍蠍的起來?」

剝堯看了他一眼道︰「其實說也無妨,不過我也得諸傳聞,這捕風捉影之談,王爺和程兄卻不可置信咧。」

說著,又看著兩人道︰「以我所聞,六王爺因為前幾天晚上府中出了點事,傷了好幾個護院把式,現已查出是一女人所為,據說頗疑王爺所使,現已聘了能手圖報復咧。依我看來,王爺固無派一女人黑夜之間前往生事之理。便依六王府而論,雖不算警衛森嚴,也決不會容一女人滋事殺人,仍令逃去,所以說,這種傳聞決不能信也就在此。此外據傳六八兩王現在合養著一群喇嘛,現已對王爺在暗中設壇詛咒,據說七天見效,四十九天必致瘋癲失常。但此訊傳來已經好多天,王爺不還無恙嗎?這豈非更是齊東野人之語,不經之談?只此兩事,便可想見全系謠言,不值一笑了。」

允-不由一怔,連忙笑道︰「這果是不經之談,六阿哥對我雖然暗中攻訐,焉有派人夤夜生事之理?再說,即使要派人前去窺探一二,也決無謀及婦人之理。不過,六阿哥重用一個紅教喇嘛,這倒不假。只是詛咒的卻不是我一個人,聞得被詛咒的第一個是太子,便連雍王爺也在其中咧!」

剝堯又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早說過這是齊東野人之語嗎?要依拙見來看,恐怕就連這設壇詛咒的話也有傳聞失實呢。要不然太子雖時有狂疾,怎得兩位王爺健康猶昔咧?」

程子雲把頭連搖道︰「年兄此語又是書生之見了,那六王府生事一節雖然純屬子虛,這喇嘛設壇咀咒一事卻是真的。要依俺看來,千古魘魔之術大抵假設,或許那喇嘛暗下毒藥以神其說,連六王爺一齊瞞過亦未可知。所以太子已得狂易之疾而兩位王爺並未受害的,也許人家對太子下了毒,而兩位王爺福大,一時尚未得手。總之這事寧可信其有,卻不可疏于防範,萬一百密一疏那就糟了。因此俺已對俺王爺府中每一個人全不時考查,以防奸人混入,年兄今後也要小心才好。」

剝堯笑道︰「既是王爺和程兄全這麼說,我必將此事對雍王爺說明,也嚴加防範便了。諸承關切,那將來只好由雍王面謝咧。」

兩下又談了一會,允-才攜了程子雲告別而去,臨行又堅訂後約,並囑代向雍王先容。羹堯送至府門之外,只等兩人上馬,方才回到書房,略將各處送來文件批閱之後,便又向雍邸而去。這里允-程子雲兩人回到十四王府之後,允-首先笑道︰「今天雖然又抬舉了那年小子一次,卻得來一個極要緊的消息,也可謂不虛此行了。不過依我看來,這年小子頗奸滑,四阿哥更夠精明陰鷙的,老夫子那條移禍江東之計卻未必有用咧。」

程子雲大笑道︰「王爺慢慢再瞧罷,並非俺敢夸口,不管他再奸滑陰鷙些,憑俺這三寸不爛之舌,也非教他墮俺計中不可。您瞧,今天俺只約略數語,那小子便漏出這樣重要的消息來咧。老實說,他雖然是個了不起的英才,可是一遇上俺,那便不得不輸一著咧。」

允-道︰「老夫子的話,我當然極相信,不過既有這消息,六阿哥定必謀我日急,那移禍江東之計雖好,卻緩不濟急,還須稍加布置才好。要不然,他既聘來能手,自非先向我這里生事不可,如果猝不及防,出點亂子就糟了。」

程子雲略一沉吟,又把腦袋一晃道︰「果真他要派人前來生事,那俺倒是求之不得咧。不過王爺慮得也未嘗無理,既如此說,待俺把李飛龍夫婦找來,吩咐幾句,再按孤虛遁甲之法,在這府中布下一陣,王爺便可高枕無憂咧。」

允-笑道︰「老夫子打算怎樣布陣法,能先見告嗎?」

程子雲晃著腦袋道︰「那容易得很,俺這奇門大陣法,無須多人,只按生傷休杜,死景驚開八門布就,任他千軍萬馬也不易進來,如果讓他進來便不用打算再走,少時待俺稍加布置,您便明白了。」

說著,便命人去請李飛龍夫婦,並傳闔府護衛和護院把式,一齊來到西花廳,听候差遣。不一會先是李飛龍進來,一見允-程子雲連忙行禮,並請示有何遣派,程子雲把手一擺道︰「稍停等大嫂來,俺自有吩咐。」

李飛龍入府數月以來,仗著不惜小費,各方拉攏,上下全套了交情,人緣已是不錯。自暗中任了血滴子提調和領隊之後,心中更加高興。雖然和張桂香,不能在一處,又守程子雲之戒,無事不得出府門一步,但有錢能使鬼推磨,不但府外的俏娘們可以送進來消遣,便府里丫頭僕婦,也被括上好幾個,已經大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慨,除恐事敗出亂子而外,簡直算是志得意滿已極。這時,忽見允-和程子雲傳喚自己夫婦,又傳闔府護院把式,不由心中大吃一驚。再听程子雲說,要等桂香來才有話吩咐更加有點著慌,但偷眼一看允-顏色不惡,才算心下略放,只有站在一旁等著發落。不一會,府中護院把式和護衛人等,已經黑壓壓的立滿了廳前,桂香方才出來。只見她頭上松松挽了一個墜馬髻子,身穿一套銀紅夾襖褲,又把一條蔥綠汗巾束著縴腰,臉上雖然新施了-重脂粉,卻玉頰睡痕猶在,一路俏步走來,看見廳上站了好多人,先向允-妙目一轉笑道︰「是王爺傳我嗎?看樣子今天有大事咧。」

允-笑著把頭一點道︰「可不是有大事,要不然,能把人全傳來嗎?你且等著,听程師爺吩咐便了。」

別香看了程子雲一眼,便挨允-侍立一邊。接著程子雲略向廳前一看道︰「今天所以把你們傳來是為了這兩天謠言很多,也許有人要來俺府窺探,可是大家絕不要驚慌,只要每夜依俺的措施,來人包管討不了便宜去。」

說著,一掐指頭,計算了一會,指定某些人守某處,某些人守某處,一一布置好了,並命各人用竹筒藏好了火繩,一有動靜如何應付。又吩咐,一交三鼓,府中無論何處一概將燈火熄滅,禁止通行,誰也不許離開所守地方,才令散去。

接著大笑道︰「俺這奇門陣,只生明開三門可以出入,正好俺和李爺夫婦各守一門,便萬無一失咧。」

說罷,又將所布陣法詳細指點了,派定李飛龍守明門,桂香守開門,自己守生門,然後向二人把手一拱道︰「二位請多辛苦,只要能拿住一兩個賊,以後他便不敢來咧。」

別香笑道︰「哎呀,我還真想不到,您竟還有這一手。照這麼說,您真成了諸葛亮,連八陣圖也擺上咧。不過,您只如此如此一陣吩咐,並未說明誰要來生事,萬一來個貓兒、黃老爺子,我們也拿來繳令,那不誤事嗎?」

程子雲也笑道︰「大嫂,您要問這個,那可得問您自己才對,這不全是您給招來的嗎?怎麼問起俺來咧?」

別香微訝道︰「您說什麼?誰是我招來的?這可得說明才好。」

允-道︰「這是正經大事,老夫子怎麼又對她開起玩笑來?」

說著,把去年府中所聞一切全說了,接著又道︰「這事雖不敢保其必有,但是到底有備無患的好,你夫妻就多辛苦吧。無論來人與否,將來我對各人,都是要有一分犒賞的。」

別香面色一轉,又看了程子雲一眼道︰「怪道您說是我招的咧,原來是為了此事。既如此說,我倒希望那賊人來一下,好讓我也見識見識咧。可是我得先說明,咱們是奉命而行,各守泛池,一切照您的指示去做,要真的賊人打我守的門戶進出,自然照計而行,此外我可就沒法兼顧呢。」

程子雲大笑道︰「那個自然,好在您開門便在後園,賜書樓左近,除那一帶,自然用不著過問,便李爺的明門也只在前廳右側,如今俺既派定,自然不用再照顧別的地方,不過一到時間便須熄滅燈火,各就所守門戶,如果讓賊人從自己的門戶走了,那俺可不客氣,要請王爺治罪的。」

別香回顧李飛龍道︰「當家的,你听見沒有?這是程爺的軍令,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李飛龍連忙點頭答應,桂香又向程子雲覷了一眼道︰「程師爺,這事非同小可,您還有吩咐的沒有?要是沒有其他的話,那我便先回賜書樓去預備預備咧。」

程子雲點著頭,在那墨晶眼鏡里。又偷看了桂香一下道︰「此外沒有話了,不但大嫂該預備預備,便俺也得向各地再查看一下咧!」

別香一轉身,偷著眼向李飛龍使了一個眼色,又調向允-回眸一笑道︰「王爺我先去咧。」

說完又一扭嬌軀,向後園而去,這里三人也各自散去。那桂香回到賜書樓之後,真的將兵刃暗器全拂拭檢點了一下,又走向那程子雲提定的防守地點看了一看。等到黃昏以後,吃過夜飯,將窗兒放下,打算再假寐一會以便上夜。誰知那房門忽然呀的一聲開了,允-又悄悄走進來道︰「您怎麼這個時候又睡起覺來?時候還早著咧。」

別香猛然一翻身坐起來,白了他一眼也悄聲道︰「王爺,您為什麼又來咧?我今夜還須上夜,多少也得歇一會兒才好。實不滿您說,今早您走了之後,我到這會子,身子還不得勁兒,真要遭上厲害敵人,那可不得了咧!」

允-笑道︰「那能一定怪我嗎?不過你請放寬心,我現在來的意思,倒不再想擾你清夢,實在住在你這兒比較放心些。固然,萬一有歹人到來,也尋不到這賜書樓上。再說,即使他來了,你也可以替我擋上一陣,到底要比宿在別的地方要好得多,如今你不妨靜靜的先睡上一會,我也在這兒先讀上一會書,到時候,再叫你起來,不大家都好嗎?」

別香笑了一笑道︰「如此也好,那您千萬不能說了不算咧!」

說著,仍向床上睡倒,閉上眼楮,假寐著。允-也真的尋出幾本書,就燈下信手披閱,不知不覺二更過去,前面更夫已經敲著梆子,一路吆喝著,命各地上夜人等熄燈,這才慌忙喚醒桂香道︰「是時候了,你該起來咧。」

別香在香夢沉酣中忽被驚醒,一問之後才知二鼓已過,連忙起身,背著銀燈將緊身衣服換好,匆匆喚來婢媼,取餅茶水,略一洗漱,渾身束扎好了,將兵刃暗器佩上,向允-道聲︰「王爺且請安置,我先去上夜咧。」

便向程子雲所指定地方,原是賜書樓左側的一座假山,那假山高可三丈,山後不到三十步,便是院牆,中間只隔著一處更房,便到牆根,站在山上,可眺全園,並及牆外民房。偏偏那天午夜以後,天上濃雲密布,不見星月,四周一黑如墨,又不見半點星火,等縱上山巔一看,只見四面一片全是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半晌之後,才略見遠近木石房屋,但也黑影憧憧而已。立了好半會,絲毫不見動靜,方笑唾一聲暗道︰「這不是沒有來由嗎?只憑這怪物鬧鬼,卻害老娘連覺也睡不成,真要守上個三兩天沒有人來,我不再當面燥脾他兩句才怪。」

正想著,猛見西花廳房上,一點紅星微閃,接著像火蛇也似的晃了兩下,正是有了動靜的暗號,不禁心中又微訝道︰「那地方正是那怪物自己守的生門,這來的人偏從他那里進來咧。」忙將暗藏燃著的竹筒也準備好了,以備報警,誰知道她這里卻始終不見動靜。

在另一方面,程子雲本來也久經束扎好了,出來卻比桂香還要早上半個時辰,早已在西花廳屋脊上好半會,起初也拿不定有人來,但因一切布置發號司令全是自己,萬不容先自疏忽,所以一本正經的站在鴟角後面,真的對著西邊一帶民房上,睜大了眼楮張望著。看看將近一個時辰,不但露水沾濕衣襟,那冷風也時襲頭面,不由自己也暗說︰「俺這一著棋真下得不高明.他媽的,只憑那年小子的一句話,便這樣沉不住氣,老在這風露之中站下去,不是痴漢等老婆,自己給活罪自己受嗎?」

但一轉念之間,又想到這是教允-死心塌地相信自己的一個大好機會,只要一下能拿兩個賊人,以後便更要說得嘴響呢。萬一他能一下登了大位,那豈不是初出茅廬第一功,不禁又十分高興按著那把刀,越發向遠處注視著,便像一只貓在洞口等老鼠一般,兩只怪眼連動也不動一下。忽見對面民房上黑影一閃,似乎有一個頭,從下面胡同內,竄了上來,心方一喜。但那個人頭卻始終不離院牆頭,不上也不下,雖然兩下相距也不過三五丈遠,無奈天太黑,竟看不出所以然來。依那性子,就恨不能趕去看一下才好,但又不便離開,只有兩下干耗著,又等了半會,才听見「咪呀」鳴聲,一閃而沒,原來卻是一只黑貓,不由自己氣得說不出話來。又隔了一會,那地方忽又黑影一閃,現出一個瘦長身形來,一上牆頭便彎著腰手搭雙眼,四面張著。程子雲不由暗道一聲慚愧,一下在鴟角後面藏好,只見那人,略辨方向之後,猛然身子一長,竟向府中竄將過來。看那起步和縱落之勢,靈妙異常,心知來人決非庸手,連忙取出竹筒,將火繩向後連連晃動。那人似已驚覺,但只略一猶豫便仍深入,而且竟向自己立身之處,便似蜻蜓點水一般縱來,轉眼便到了西花廳西邊一帶耳房上,兩下相隔不過丈余。雖然外面一黑如墨,隱約已可看見,來人是個瘦長個兒,渾身束扎得十分利落,臉上還似蒙著一層黑紗,一見面,先冷笑道︰「朋友,你別弄鬼,先接著這個。」

接著右手一揚,哧的一聲,一枝甩手箭便奔咽喉而來。程子雲把頭一低,那枝甩手箭真從頭上飛了過去,右手擎刀護住門面大喝道︰「朋友,您想是六王府來的了,老實說,俺程子雲已經在此候駕多時咧。」

那人又冷笑一聲道︰「我久已知道,這兒有你-位清客咧。不過家伙頭上沒有眼楮,這可不是下棋唱曲鬧著玩兒,好騙飯東。要依我說,這是護院把式的事,你還是下去睡大覺比較合適,要不然你二太爺萬一收招不住,可得在你身上留下記號咧。」

程子雲不禁氣得肺都炸了,也冷笑一聲道︰「好小子,你叫什麼名字,快些報上名來,俺要讓你翻出手掌左,也不算山東道上的小諸葛。」

那人哈哈大笑道︰「本來你算什麼東西,老實說,你二太爺走遍山東河南還沒听說有你這一號咧。」接著手按腰下,大喝道︰「你既如此不識抬舉,且接著你二太爺的家伙便了。」

說猶末完,只听得嗆啷啷一串響聲,早飛起一條索鞭來迎頭蓋下。程子雲連忙擎刀迎敵。那人一條索鞭使得呼呼風響,直將程子雲裹在當中,鬧了個風雨不透,饒得程子雲刀法不弱,一時也難取勝,又被絆住,無法月兌身,將來人引入陣中,只急得他厲吼連連,一連打了幾聲口哨向下面報警,無如桂香存心要他好看,明明听見來了敵人,卻只站在那小石峰上動也不動。那李飛龍又因他事前曾有各守門戶不許亂動之語,也只守在前面大廳東邊,不敢前來接應。其余護院把式人等,更因他說得那奇門陣法神妙已極,敵人只一入陣中便非束手就縛不可,又說明在先,如有動靜,任憑如何,只敵人不來進犯所守門戶,決不許妄動,所以附近雖然也有人看見听見,卻一個也不見前來。偏生書本上說得那陣法雖然頭頭是道,五行生克陰陽變化,更極有道理,這時真的用上,敵人不入伏兵之中,卻不見妙用,不由心中愈急,手中那把刀也因之漸感散亂,來人那條索鞭卻越發緊逼上來,真累得他渾身來汗,忍不住大叫道︰「你這廝到底姓什名誰,為伺夤夜到俺這府里生事?再不說明,那可別怪俺也要下辣手咧!」

那人大笑道︰「你二太爺自然有姓名,只是此刻卻不便告訴你,有什辣手盡避使出來,只管山東驢子學馬叫打算嚇誰?你二太爺卻不愛听這一套咧。」

說罷,鞭法一緊,越發逼上來,程子雲一見勢不好,知難力敵,好不容易才得賣個破綻,虛晃一刀竄過屋脊,向後園走去,那人方喝一聲道︰「你這廝胡吹亂謗一陣卻向哪里走?二太爺如不在你身上留點記號,也枉來一遭咧!」

正說著,猛听程子雲大喝道︰「無知小子,竟敢如此狂妄,看俺暗器取你狗命。」

說著把手一揚,卻不真有暗器打出來,那人方在一驚,程子雲已經穿過兩重房屋,離開後園不遠。那人一見受騙不由大怒道︰「無知滑賊,竟敢騙你二太爺,還不給我留下命來再走……」

一聲喝罷,一抬手,一連兩枝甩手箭向程子雲打去,倏見程子雲叫聲哎呀,身子一挫,似已受傷倒向房上,那人連忙縱身過去,正待揮鞭當頭砸下,猛又听程子雲大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這小子且瞧這個……」

倏見三點寒星,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那人叫聲不好,連忙抖索鞭,錚的一聲,將上面一枝袖箭打落,趁勢身子一側,又避開中間一枝袖箭,卻在左大腿上插了進去半寸的深,雖未傷骨,卻奇痛異常,不由大怒道︰「姓程的,你並無真實本領,只憑詭詐取勝,這也算是英雄好漢嗎?」

說著把牙一咬一抖索鞭,一個怪蟒翻身,又向程子雲打到。那程子雲一個燕子穿簾,早縱向後圍牆上冷笑道︰「你這小子知道什麼?俺這叫兵不厭詐,勝者為強。你要不服氣,咱們不妨到這里來,再較量兩下,你可別說俺專打落水狗咧。」

那人不由氣得說不出話來,把心一橫,一手揮鞭,一手拔出那枝箭,向房上一扔,厲聲道︰「無恥狗賊,你二太爺今夜如不殺你決不回去。」

說著,又向園中趕來。誰知一腳才踏上後園牆頭,再看程子雲時,已經杳無蹤跡,四邊又不見半點燈光。方一躊躇,忽見前面火繩又亮,接著,唆,唆,唆,從兩側牆根下,打出一排弩箭來。那人原也能手,見狀心知入伏,一面將那條索鞭掄圓護著身形,一面待向後退去。誰知這一來,四面八方,火繩一齊閃動,便似無數火蛇在那黑暗之中,互相呼應一般,卻不見半點人聲,但見火繩一亮,才動腳步,必有弩箭暗器打來,這才心知不妙,但自己仗著武工精純,竟仍向園中闖進去。方從牆頭躍下,又吃一陣灰瓶石子幾乎打著,幸喜一經縱落,竄出丈余之外,便又不見動靜。敵人既然設下這許多埋伏,為何不來追趕,得隙之下,更不怠慢,略辨方向,不敢再由前院出去,一見直北,似較接近圍牆,心想牆外也許就是民房,連忙提鞭從一條小徑上向北方奔去,一路無阻,也不再見火繩閃動,心方一喜,看看已離圍牆不遠,猛見那小山頂上,火繩又亮,火光一閃,突然飛也似的縱下一人,一手揚著一把緬刀嬌喝道︰「大膽賊人竟敢夤夜犯我王府,是好的趕快留下名來,束手就縛,也許可以饒你不死,否則那就難說了。」

原來那縱落的正是桂香,她在那小石峰上,早就已經看見程子雲敗進園中,初意本待立刻來援,後來一听兩人喝罵之聲,知道來人已經吃虧,因此不欲出來,反令程子雲說嘴,仍在小崖上面看著熱鬧。忽然不見程子雲動靜,倒反是來人追進園中,不由心中更加詫異,忍不住,二次又想下峰迎敵。但程子雲始終並未露面,心疑另有布置,所以仍舊等著。這時一見來人已到峰下,竟圖從這里出去,如何容得,這才仗著那把緬刀,竄將下來攔住去路。那人一听哈哈大笑道︰「來的想是玉面仙狐張桂香了,我正想向您請教一二咧,您就多賜教吧!」

說著一抖鞭,一見面就是玉帶圍腰,攔著縴腰打來。桂香連忙一個旱地拔蔥,竄起丈余,避過-邊,乘勢一抖緬刀,閃身進步,一刀向來人右臂上砍去。那人更來得利落,身子一側避過刀鋒,只手一抖,那條鞭猛然掣還,一個白蛇歸洞,鞭梢轉向桂香頭上打來。桂香因仗緬刀是件削鐵如泥的利器,一扯縴腰,避過鞭梢,順手一刀,便向鞭上削去,滿擬來人兵刃必折無疑,誰知只听嗆啷一聲,火星直冒,一下震得虎口發麻,那條鞭依然無恙,不由心下大吃一驚,連忙跳出圈子,但看那刀時,忽听來人撮口一聲胡哨,竟打出血滴子的暗號來,心中不由一動,連忙刀交左手,右手一打手勢,也低低答了一下口哨,來人又是哈哈一笑,冷不防一收鞭,卻打來一物,桂香一把接住,卻軟綿綿的,心中更加明白,連忙又一遞暗號,一面大喝道︰「你這大膽賊人,不見真章,便敢逃走,這左近一帶,全是我的泛地,如果讓你走了,也不算我玉面仙狐的厲害。」

說罷,刀尖微向西北角一指,那人會意,也大喝道︰「你這娘們休著賣狂,好男不與女斗,你二太爺去咧!」

說著,直向西北角走去,桂香也嬌喝道︰「大膽賊子,你敢向哪里走?」

便一直趕將下去,那人哈哈大笑道︰「你有本領再跟我到六王府去一趟,便算你是好的,要不然,這兒不過這兩塊料,我算已經見識過咧。」

說著,足下一緊,已離西北圍牆不遠,倏然前面火繩一亮,又射出一排弩箭,當頭一名護院把式,握刀卓立,正大喝一聲︰「你哪里來的毛賊,竟敢夜擾王府該當何罪?」

那人又冷笑道︰「這不全是你們興出來的嗎?怪得誰咧?」

說著,一掄那條索鞭,便似一條烏龍也似的,迎面打來。那位護院把式,姓張名傳標,原是一個小頭目,一組三人,守著所謂死門的這條出路,一見那人被桂香一路趕將下來正打算截住立功,方才揮刀現身出來,吆喝著,卻不料來人索鞭來得異常神速,相隔還有三五步遠近,嗆啷啷一聲,已經迎頭蓋將下來,倏覺眼前一黑,頭臉已被一件東西罩著,接著脖子一涼,連個哎呀也沒有喊出來,便只剩一具腔子倒在地上,其余二人不由一怔,那人已經越過身邊,一個黃鶻摩雲,上了牆頭,一抖索鞭哈哈大笑而去。這里兩個把式見那張傳標倒地不起,不由大驚失色,再定楮一看,腔子上那顆腦袋已經不知去向,不由齊聲發喊道︰「不得了咧!張頭目的腦袋已教強盜帶走了!」

正好桂香也已趕到,一問所以,連忙命人點上燈光請來程子雲,一看那腔子創口上已經潰爛,漸化黃水,不由冷笑道︰「程師爺,您布得好陣法,您瞧,人家偏從死門上走了,不但沒死,倒反把咱們護院頭目的腦袋給帶走了,這倒好,反正死門上總得死上一個,您的話總算驗了咧。」

程子雲不禁睜大了眼楮,把臉漲得飛紅道︰「這並不是俺這陣法無用,只怪來的這家伙太過厲害了,俺在這死門上,本來布有七八處埋伏,只要一進來,便不用打算出去,所以才舍命把他引來。誰知他好像深知俺這陣法也似的,竟反向您守的開門沖去,卻從開門又繞過埋伏折回來,以致才被他走了。如果大嫂不信,只要隨我一看這番布置就明白了。」

別香唾了一口道︰「謝謝您,我才不看咧,您那埋伏留著給王爺看吧!」

說著,憤然作色,便待回去。這時闔府燈火全明,上夜各人,全提著兵刃走來,程子雲紅著臉搭訕著道︰「此事原也非稟明王爺不可,不過賊人厲害,也許再有調虎離山之計亦未可知,你等仍然各守門戶,以防再生意外,少時待俺稟明王爺再說。張傳標那具尸身暫時也不要動他,等待明天,也許還要報官請驗咧。這案情太大了,他們堆子上和該管衙門,也未免太有忝職守咧。」

眾人方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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