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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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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獨孤紅] 豪門游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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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32: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復明堂

彭天柱猛然又大笑道︰「你怎麼連這位老上司全忘了?他便是當年你我全瞧不起來的那位酸丁指揮簽事咧!」

裴老⼳聞言,又仔細把舒三喜一看,不禁熱淚奪眶而出,重又拜倒在地道︰「你老人家真是當年劍劈小紅娘,只手獨擒點燈子的那位蘇仲元蘇老爺嗎?小人當年一再侮犯,全在你老人家包容之中,當時只道你只憑史部一封信才能做到那麼大的官,卻不料後來高總鎮被許定國誘殺,大家身陷重圍,你老人家只憑一人一劍將兩名流寇降清的悍酋一斬一擒,反將我們救出重圈,又承你將一條金帶分賜眾人,以充南行路費,小人生平恩怨了了,只你老人家自從淮北一別便杳無消息,卻想不到今夜也在此閣遇上,真想煞小人咧。」

舒三喜笑扶著道︰「老駝你怎麼又認起真來?什麼老爺小人的?須知我如今已是一個沿街乞討的叫化子咧,你只管趕著叫化子叫老爺,那不是天大的笑話麼?」

飛天神駝一抹老淚又道︰「你老人家遁跡江湖無妨,小人本系部屬,又曾受殊恩,怎敢忘本?今日既然得見,只等我將那無恥奴才做個了斷,再將小主人安置好了,容再隨侍左右以報大德便了。」

舒三喜又大笑道︰「這卻決使不得,我自入了這一行,除到太陽庵來輪值,不敢欺瞞老師父和各位長老,才略以真面目相見,平日均以乞討為生,如果招上你這麼一個老伙計,卻實在彼此全不方便,那又是何苦咧?」

飛天神駝正欲再說什麼,獨臂大師大笑道︰「二位既是舊相識,今日重逢便是緣法,現在不必爭論,且听我一言如何?」

說著又慨然道︰「舒老檀樾隱身乞丐,原屬游戲三昧,而且別具用心,裴老英雄實不必堅持相隨,不過凡我太陽庵長老弟子,例必輪值,一年至少也有一次小聚,如願常住,這附近便有不少下院和各項事業,盡可容身,裴老英雄如果不棄,何妨也在本庵上香,以後便是一家人,豈不便可同在一處。」

說罷又看著飛天神駝道︰「只是緣法各有一定,如果裴老英雄志趣各異,或有為難之處,老衲也未便相強,還請裁決為是。」

飛天神駝不由也慨然道︰「數十年來,我除故主情深,代為撫孤圖報大仇而外,實也一日未忘大明深恩厚澤,與舊主遺志所在,既蒙長公主不棄,願以余年報國,但望蘇公能許稍盡厥心,那就此心更安了。」

彭天柱又把那大鐵扇在手上一拍道︰「老駝,你能也到我們這太陽庵來,那便更好呢,至于這老叫化,來去不出這江南數十州縣,你要跟著他還不容易,放心,全有我咧。」

舒三喜又大笑道︰「老彭你別這麼說,老駝那個意思,我決不敢承受,如果他也歸入我太陽庵下,便是同道教友,除老師父一人是大家的盟主而外,更說不上誰跟著誰,你別看我從沒離開江南一步,須知我們這一行也有南北兩宗,全國各有碼頭,真鬧急了,我便說不得背上品級袋,雲游各地去受十方香火咧!」

飛天神駝又看著舒三喜道︰「你老人家放心,小人決無纏擾之處,只要肯容我稍微盡心便足夠償我夙願了,其余一切遵命如何?」

舒三喜也看了飛天神駝一眼,略一沉吟又笑道︰「好在我這娑婆一教,現在已算是太陽庵一個支流,自大師兄馮小擋殉國以後,便推我忝掌門戶,你既如此說,等在本庵上香之後,我收你做個師弟如何?」

飛天神駝不禁大喜,又叩拜道︰「既承師兄恩準,小弟遵命就是。」

說罷,又由舒三喜向諸長老一一介見,大家互道傾慕之後,飛天神駝復又指著那白衣少年向眾人道︰「此系我那小主人魏承志,今後也擬求老師父收入太陽庵門下,俾其少為老主人盡其報國之心,如蒙恩準,實深感激。」

那魏承志也連忙跪下道︰「小佷自小便承裴叔教養,又蒙代報大仇,如蒙此間諸長老恩準收歸門下,自應秉承先人遺志,以圖報國,不過你老人家這等稱呼,小佷卻不敢答應咧。」

獨臂大師連忙扶起慰勉有加,並命仍舊以叔佷相稱,飛天神駝又道︰「那弒主逆賊鄧佔魁現在已交袁老英雄看管,理應如何處置,還請長公主裁決。」

獨臂大師笑向肯堂道︰「此賊自應仍交裴老英雄處置,以了恩怨,但他既奉韃酋之命南來,對于我等必有奸謀,還須問明才好,便勞顧老檀樾詳加訊問如何?」

肯堂笑道︰「此事如由我一人訊問,逆賊未必便肯將真情完全吐露,必須稍假權詐,才能使他毫無隱諱。」

說著便扯了天柱和飛天神駝二人商量了一會,請獨臂大師和諸長老,先行到別室少坐,只留下二人和那魏承志,一面命值堂湘江老漁就復明堂上設下公案,三人並肩而坐,由彭天柱居中,上首坐著肯堂,下首坐著飛天神駝,卻令魏承志擎著一把明晃晃的撲刀站在案前,另由四名教下弟子將那鄧佔魁押了上來,那鄧佔魁,自被魏承志挾上小船,點了暈穴之後,一醒來睜眼再看,已經在一間石屋之中,頭頂上懸一個鐵燈盞,火焰小得只有綠豆那麼大,一邊站著一個青衣壯漢,一個提著一把短刀,一個挺著一枝苦竹槍,心知已成俎上之肉,決無幸理,但不知身在何地,連忙一定心神,問道︰「兩位朋友,請問這是什麼地方,那位姓裴的朋友現在何處,能見告嗎?」

卻不料那提刀壯漢,怒目而視,在他肩背之間重重的踢了一腳大喝道︰「豬玀,誰跟你是朋友?你這沒天良的東西,也配和老子這樣招呼嗎?」

那挺著竹槍的卻冷笑一聲道︰「你要問這個嗎?這里是復明堂水寨,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少時便要一刀一剮,剮碎了你這廝去喂王八呢!」

鄧佔魁被那一腳,踢得直叫「哎呀」,哪敢再問,也不知經過了多久,忽見一個白發老漁人,一手提著雪亮的五股魚叉,後面跟著四名青衣壯漢,各持刀杖繩索,一進來,便將他反剪了,押出石室,經過一段甬道,押到了一座大石堂,抬頭一看,只見正中神龕下面,設著一張公案,中間坐著一位鐵面銀須的偉岸丈夫,上首也坐著一位老者,卻生得清 濯秀,看去似較和易,那下首坐的卻正是冤家對頭飛天神駝裴老⼳,舊主遺孤卻提刀立在桌前,自忖在這種場面之下已決無生理,不由心肝皆裂,那四名壯丁將他推到案前大喝道︰「你這豬玀還不跪下,快說實話也許還可以死得痛快一點,否則便難說咧。」

鄧佔魁本來就沒有什麼骨頭,再加這二十多年在官場已經混得慣了,叩頭乞憐本已安之若素,聞言連忙跪下道︰「昔年之事,原來就是我自己不是,只要三位大王要問什麼,我必實話實說,但求饒我一條性命,便將所有家財一齊獻出,也自甘心情願。」

說著又叩頭不已,那彭天柱倏的雙眉直豎,瞪起兩只白多黑少的眼楮大喝道︰「你別做夢,以為我們是佔山的大王爺,也像你們這些官兒一樣,有錢便可買命,須知這里全是大明的忠臣義土,說別的還有個商量,要打算賣弄你有錢,那可就死得更慘了。」

接著又一拍公案喝道︰「你這賊弒主求榮的事已經不容抵賴,我也不去問你,現在要問的是你為什麼要到這太湖里來窺探我們,還不從實招來嗎?」

鄧佔魁看見那彭天柱氣勢驚人,便似活閻羅一般,叱 之聲,簡直無異巨雷,更加驚呆了,連忙爬在地下連連叩頭道︰「小人來此,實因致仕以後,心愛江南風景,所以……」

那彭天柱不等說完,勃然大怒道︰「呸,憑你這入娘的奴才,也敢說這話,真打算欺你老子嗎?」

說著向四名壯漢把公案一拍道︰「弟子們,快與我把這廝衣服扒了,取麻繩來蘸上水與我細細的抽。」

那四名壯漢一聲答應,立刻將他那一身衣服完全扒掉,取餅一個水盆,一把二尺來長的麻繩向水中一泡,一面喝道︰「你這豬玀還不實話實說,這水麻花的滋味可不好受咧。」

鄧佔魁只嚇得渾身抖顫,但恐一說實情,所遭更慘忙又支吾著︰「小人該死實是圖享個老福,才到江南來,並無他意,還望開恩。」

猛听那飛天神駝冷笑一聲道︰「你這廝還敢狡辯?方才你在那船上,不是明明對那小子說,奉有密旨在身嗎?現在為什麼又打算抵賴?這卻不成咧。」

彭天柱又大吼一聲道︰「這奴才不打哪里肯招,你們這些人還客氣什麼?」

接著又一啪公案道︰「打,打,趕快與我下勁打。」

那四個壯漢,一聲答應,一齊放下兵刃,一邊一個架著鄧佔魁手臂,另二人取餅水盆中浸著的短麻繩,帶著水,啪的一下便向背上抽去,只見繩子一落,便是一條鞭痕,那鄧佔魁把臉一苦,殺豬也似的叫起來,彭天柱又冷笑一聲喝道︰「你這奴才怎麼才一下就叫了起來?再不說實話,我要留下你一塊好肉,也不算厲害。」

接著那二人一輪換,拍的又是-下,這一下打得更重,那繩梢竟帶起一塊皮來,鮮血隨之直冒,只疼得鄧佔魁咧嘴大叫道︰「我……我……我願招了,你……你們別再打咧!」

誰知那另一壯漢,只當沒听見,啪的一下,又打了上去,那一下恰好蓋在第一二兩鞭創痕上,又帶起一片皮肉來,鄧佔魁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頭上全流出冷汗來,又叫道︰「我願……願說實話了。」

上首坐的顧肯堂忙道︰「他既願意說實話,你等暫時停刑,倘有不實不盡,再行動手也還不遲。」

鄧佔魁聞言仿佛得了皇恩大赦,忙道︰「我說……我……說。」

接著緩過一口氣又道︰「我實在是奉著皇上密旨而來,再也不敢說謊了。」

那飛天神駝不由鼻子里哼了一聲道︰「膿包,我也不怕你不說實話。」

鄧佔魁看了他一眼喘著氣道︰「小人致仕是假,實在是奉了皇上密旨,到這江南來查訪前明遺老頑民有無異志。」

接著又道︰「其實皇上著我來,也只查訪奏報,對諸位忠義之士,並無惡意,如肯出仕,文武兩途均可破格任用,便無意功名,只不圖謀不軌也可優容,小人本想將各位知名之士住所查清,便一一拜訪,卻不料今夜忽然遇上這位裴老前輩查出我冒名頂替弒主之事,如今我已不想活著,不過此心惟天可表,還望各位矜全,便死也感激。」

彭天柱方在鼻子內哼了一聲,飛天神駝也在冷笑,肯堂卻又問道︰「你這話卻令人太不能置信咧,想你不過一個知府前程,就算沒有致仕,怎能上邀天眷,委以這等重任?而且江南現有督撫司道,焉有不令疆吏有司奏報,倒命你承辦此事之理,你雖情切求生,這卻含糊不得咧。」

鄧佔魁雖然身落人手,卻天生狡獪異常,一見肯堂豐神迥異常人,絕非江湖人物,又見他說話比較和易,不由心中一動,忍著痛道︰「這話實在並無虛假,小人冒了主子之名,投降本朝之後,雖然只做過兩任知府,卻因隨軍有功,迭蒙皇上召對,如今已經供職都察院,此次出京便是奉旨以科道御史暗中巡察江南,只因皇上惟恐疆吏有司耳目固有未周,真正遺老頑民也未必肯與官場接近,才命我以致仕之身來明查暗訪,以便隨時奏明予以擢用,其實這正是皇上的德意咧。」

肯堂又沉吟道︰「果真如此,倒也煞費苦心,還不失為英明之主,不過這事所關者太大,你卻不可信口開河一誤再誤咧。」

鄧佔魁聞言也顧不得背上疼痛,指天誓日道︰「我雖情切求生,卻決不敢假傳聖旨,如有虛誣,願甘立即誅戮,還望設法矜全,如能活命,不但大德誓當重報,便今日之事,也決不敢稍露只字。」

說著看著飛天神駝又哀求道︰「裴老前輩,過去之事,我決不抵賴,不過大錯已成,你便將我殺了替魏老爺祭靈,人死已經不可復生,與你和小主人並無益處,只要肯饒我一命,但憑一言,我是無不應命,還望體念昔日相從逃難一場,法外施恩,我鄧佔魁,生生世世均感激你。」

猛見那魏承志挺刀拜伏在地哭道︰「諸位老前輩在上,小佷一門十七口,俱死此賊之手,復于先父死後,冒名降清,致使先父名辱身冤,此仇不報,小佷便死也難瞑目了。還望代為做主才好。」

彭天柱倏然又鐵青著臉,把公案一拍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此賊我難容他活命。」

接著把手向上一指,哈哈大笑道︰「姓鄧的,你別開口皇上,閉口聖旨,須知這里卻不是玄燁那韃虜可以管得著的咧,你且抬起頭來看看這里是什麼地方,上面供奉的是誰便明白咧。」

鄧佔魁不禁又是一驚,當真抬頭一看,一見復明堂那塊橫匾,再看那神櫥內,黃羅帳幔高懸,供的卻是思宗烈皇帝御容,又嚇得魂飛天外,說不出話來,肯堂卻乘機向彭天柱使了一個眼色道︰「話雖如此,但此事關礙太大,在未曾把事弄清楚以前,卻魯莽不得。」

說著,把手向那四個壯漢一揮道︰「你們且將此人帶下去,在我未曾決定若何處置以前,還須好好看待,不可凌辱,缺他飲食。」

四人答應一聲,又將鄧佔魁押了下去。等人去遠,彭天柱忽然又哈哈大笑道︰「肯堂先生,你真想借這廝去向韃酋投降嗎?也虧你有這耐性,我肚子已經氣炸了咧。」

肯堂也大笑道︰「你真沉不住氣,這原是約好的事,怎麼又不听話咧?這一來又須稍贊手腳才行,不反而讓他多活上些時嗎?」

接著又扶魏承志道︰「魏公子純孝可嘉,只等這廝一切奸謀問出,自應交你殺以祭靈,但大仇固然非報不可,尊翁清名也非洗刷無以安慰英靈于地下,一時卻忙不得咧!」

承志連忙含淚叩謝,飛天神駝也拜伏在地道︰「若得如此成全,不但我那老主人在天之靈感激不盡,便小主人與裴某也當永志不忘,不過此賊已被擒來,清廷固以為他真是老主人,便不知底蘊者,也還深信不疑,這事殺他甚易,辯誣卻難咧?」

肯堂笑道︰「所以我打算從長計議也便為了這個,二位放心,此事全在我身上便了。」

彭天柱把頭連搖道︰「我倒不信,你竟有這等手段,難道還能叫那韃酋頒行天下,說這廝是冒充主人投降的嗎?」

肯堂笑道︰「如欲洗那魏老先生污名,自非如此不可,否則這真偽如何辨法咧?」

這話一說,不但彭天柱不信,連飛天神駝和魏承志,也將信將疑,那山月復石堂原為元末劇盜所鏨,有明一代,迭為水寇所據,又增了若干石室,明末天下大亂,更是有名的盜藪,清初搜捕甚急,群盜無法容身他去,卻將出入五處秘道封閉,清兵竟未看出,便以肅清具報,又被顧肯堂和周淥二人游山無意中發現一處,進去一看,竟是一座地底奧區,因此暗中先將湖上漁民設法逐漸加以組織,更北上請來獨臂大師,創設太陽庵南院,利用神道設教,漸漸成了規模,四方遺民志士,也紛紛來歸,大抵以打漁植葉為掩護,表面上,各人自食其力,各安生理,其實均受兵法部勒,並大興教化,是凡教下弟子,文武兩途各項技藝,必精一項,編制訓練非常嚴格,湖上雖然平靜無事,其實卻暗藏著一支勁旅,便進出守望,也各有一定規矩,至于往來聯絡,和入門儀式,以及內部組織,則酌探江湖幫會形式和釋道儀注,又在湖邊各處,分設下院、戒壇,分別統率各地區弟子,並刺探清廷動靜,一步一步向外開展,那庵址卻設在西山飄渺峰巔,外面只是一座三進兩廂的小廟,除朔望拈香人數較多而外,每年三月十九做一次法會,更形熱鬧,平日只獨臂大師和小徒弟呂四娘在內潛修,最多二三長老權充香工而已,正式商量大事,和各地重要人物投止,卻全在這小峰山月復之中,除各長老和極少數心月復弟子而外,決不令參與其事,那小峰四面淺灘,春夏水漲遍植菱藕之屬,秋冬水涸,又有木樁礁石,只有南北兩條水路可以出入,卻不斷有人防守,全以打魚下網為名,實際卻是不容外人進去,峰上二三十家漁戶,更是百中選一的可靠能手,所以外間雖然有人知道太陽庵有點異樣,卻不知底細,你便真的到那峰巔小庵去明查暗訪也看不出所以然來。有時為了不讓外人深入,也故弄玄虛,派人在湖中劫上一兩條貪官污吏或者為富不仁的商船,呼嘯而去,事後卻在對湖廣德寺等地稍露形跡,這一來差不多的人,自不敢輕易涉險,襲擊清軍駐防查緝船只也有個推托,卻絕不擾害附近善良居民,庵中生活又異常清苦,住持更是一個身只一臂的苦行老尼,因此江南大吏雖然也听到些風言風語,卻一無實據,也只索性由他,卻不知道,這個風聲,輾轉傳到北京去,康熙帝竟用密旨,派了這位弒主冒名投降的鄧佔魁來專查此事,庵中諸人本已起了疑心,才暗中派人探听,但如非天網恢恢,飛天神駝裴老⼳恰于此時查出鄧佔魁下落,趕來報仇,也決不至立即敗露,庵中諸人,更不至立即動手,將來人拿下,但事已做過,勢成騎虎,更無挽回之余地,彭裴二人,一個出身草莽,原來就是一個一勇之夫。一個志在報仇,原非局中人,問出端倪之後,自無統籌全局打算,肯堂卻不禁滿月復躊躇,表面上雖然仍若無其事,安慰了魏承志和裴老⼳之後,轉向彭天柱道︰「你和裴老英雄既是故交,不妨稍談,夜深了,且待我找湘江老漁替你們安排宿住去,先失賠咧。」

說罷告辭,出于復明堂,先尋著湘江老漁,將彭裴魏三人安排在一間石室內,然後便趕向獨臂大師休歇之所,延曦洞去,那洞在小峰之巔,除由地道拾級而上而外,外面並無路可通,等到得洞中,一看只有獨臂大師和孤峰上人二人在內,朱旭呂四娘兩個孩子,已在石榻上睡去,其余各人也不在洞里,忙將訊問情形說了,一面道︰「韃酋既特派此賊前來,又在東山落戶,顯系專對我們毫無疑義,我因裴老⼳新來,老彭又是一個粗人,未便多問,所以特來和老師父以及諸位商量,此事所關者太大了,卻無論如何也不容草率過去咧。」

獨臂大師點頭道︰「他既然住到東山來,自然是為了專對付我們,當然非詳加問明不可,不但此事決大意不得,便他們以後行跡,也宜更加隱晦,千萬不可落在別人眼中,只是既有此事,現在北京值年的周路兩位檀樾為什麼事前一點消息也沒有?這韃酋做事,便可知厲害了。現在我們如何對付呢?」

甭峰上人道︰「如依我的看法,韃酋做事雖然嚴密可怕,但他決未全知我們底細,不然便是另有顧忌,不然何用派人來此坐探,只須下一道密旨著江南總督來搜捕拿人便得咧,還用得著繞這麼大的彎子嗎?」

肯堂道︰「這兩點當然兼而有之,固然我們的底蘊,他尚未清楚,顧忌也不能說沒有,小弟所以來和各位商量,便是為了必須把此事弄個一清二白,才可以妥籌對策,如今審問這廝的事,權由我一人來慢慢設法套出他的真情,此外明日便須著白泰官去鎮江將在鎮各人,連那馬天雄一齊邀來,或者可以從馬天雄口中知道一點究竟,那白泰官到了鎮江卻不必再回來,他既有那匹寶馬,便索性由他北上一趟,將南方各事通知周路二兄,並詢明京中情形和年雲兩個孩子的事,等他回來,得有確訊,再做決斷,二位以為如何?」

獨臂大師點頭笑道︰「為了各項大計,自不得不等白檀樾回來,再做決定,至于兩個孩子的姻事,我意已決,只須你我各去一信告訴他們便行了,你又何必這樣固執咧?」

肯堂也笑道︰「老師父太疼我那徒弟了,不過我並非存心做作,更非矯情固執,須知不得周路二兄一信,不但我終不放心,也難免要遭人非議,並非我太為我那徒弟作想,實因目前扭轉乾坤大計,全寄托在他身上,如果稍一不慎,聲譽一毀,你卻教他將來如何服人咧?」

獨臂大師道︰「你道老衲疼你徒弟,你自己對貴門生,不想得更周到嗎?」

甭峰上人也大笑道︰「你二位既然這樣重視那年小子,其為人便可想見。我如非不克分身,倒真打算北上去看一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何妨就將那位白老弟找來,著他明日一早便走上一趟,固然這兩個孩子的事,宜乎讓他們早安厥心,便這里諸事也宜速決,否則這廝既被擒下,卻難保韃虜不生波折咧。」

肯堂道︰「忙不在一時,何爭一日半日,至于要這廝完全吐露真情,更非一下可以做到,泰官便明中午成行也不難趕到鎮江,倒是有關審訊這廝經過,還須與諸長老一商,我想,舒兄與黃老弟,均是我輩中最機智人物,也許另有見解亦未可知,等大家商量好了再著白泰官動身,話不更說得清楚些嗎?」

獨臂大師方在點頭,倏听室外舒三喜笑道︰「我們這里面,要說到機警,應推雲龍三現周老二,算無遺策應推閣下,怎麼能數得上我和那黃道人?至于你們三位適才訊問那假翰林真奴才的經過,我們已經全知道了,我倒有-個餿主意騙他一下,至于和大家商量,卻也不必急咧!」

說著人已走了進來,肯堂笑道︰「我就知道,舒兄必有高見,不想果然,這審訊情形一定是那老漁夫說的了。高見如何,我是洗耳恭听咧。」

舒三喜也笑道︰「我哪有什麼高見,不過你想做的那一著,我打算代勞而已。」

肯堂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果然由你轉折-下,要比我自己做要好得多,那就一切偏勞了。」

舒三喜笑道︰「這是我討差討令,你怎麼說起這話來?再說,話雖我來說,仍非借重台餃不可,你到最後,也非出面,才能堅其信,我在這一出戲里,不過一個配角而已,何勞如此客氣咧?」

甭峰上人不由一怔道︰「你們打的是什麼啞謎,我卻听不懂咧。」

舒三喜一搔那短發笑道︰「這個,法不傳六耳,只要肯堂先生答應,我便去做,暫時連老師父面前,我也不必先呈明咧。」

接著又向肯堂道︰「這事在未成功之前,你卻不必對人說明,否則我這叫化子便急咧。」

說罷,又向三人道︰「夜深了,明天大家也許還有事,要依我看,目前決商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你三位不如也各自先睡上一覺,一切明天再說如何?」

便自把手一拱告辭而去,肯堂孤峰上人就各有住宿之處,一看東邊一扇小窗上,已經微有曙色,便也告辭而去。

在另一方面,那鄧佔魁被押下去以後,仍舊看守在那原來石室之中,人雖完全清醒,背上鞭傷卻痛如刀割,那押著他的兩個壯漢,一到石室之中,便將在復明堂扒下來的衣服卷作一團擲在地下道︰「你這死豬玀,還不快把衣服自己穿上,讓老子們捆好,難道還要人服伺你嗎?」

那時候論時令已經是夏天,但山月復奇冷,鄧佔魁一向養尊處優,本來受不住,連忙忍著痛,把那一身衣服穿上,但衣衫一著鞭傷,更加疼痛,連叫啊哎不已,那兩名壯漢又喝道︰「你這膿包,怎麼連這兩下都吃不住,老實說,我們這里的刑罰有的是,單揍兩下又算得什麼,過兩天你再瞧吧。」

說著不由分說,又將他兩手反剪了,向地下一扔,各自提著兵刃站著,鄧佔魁那兩只手恰好交叉在最痛的鞭傷上面,那麻繩疙瘩又縛在創口,簡直墊得火星直冒,稍一轉動,便痛澈心肺,忍不住又哀求道︰「我決不會逃走,只求你兩位替我暫時松一松,要不然,我疼得實在忍不住咧。」

那右邊一個提著魚叉的壯漢冷笑道︰「老子們本正好安睡大覺,卻偏遇著你這豬玀,眼見得連眼都不能合咧,你還不安分老實點,打算麻煩老子,那可是自討苦吃。」

另一個道︰「龍二哥,你和他說什麼,那位裴老英雄和魏小扮兒早說過咧,只等各位長老一聲令下,便活剮了他祭靈,你和這豬玀還費什麼口舌?真要有膽量,你恨他,不會等裴老英雄祭完靈,把他那付心肝討來炒了下酒嗎?」

鄧佔魁不由做聲不得,只有閉上嘴,那顆心在腔子內砰砰直跳,一時想起那一大群姬妾和這二十年來積下的金銀財寶,不禁流下淚來,迷惘中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忽听外面一陣腳步聲音,夾著鐵杖拄地之聲,一個蒼老的口音道︰「現在該換班咧,你兩個且去歇歇,差事算交給我了。」

便見一個灰色短發齊肩,蓬頭垢面的老丐拄一支鐵杖走進來,那兩個壯漢一見連忙躬身見禮,待說什麼,那老丐卻把手一揮道︰「去,去,你們如果覺得對不過我老人家,弄點酒和臘肉來便行咧。」

兩人連聲稱是,立即退出,那老丐卻長嘆一聲道︰「真是人老珠黃不值錢,好差事輪不到我,半夜三更的,卻打發我老人家來伴一個待宰的活死人,這是從哪里說起?只要年紀倒回去二十歲,他媽的,老子不去出首才怪!」

說著,放下鐵杖向那地下箕踞一坐,看著鄧佔魁道︰「朋友,你到底是怎麼弄到這里來?據他們說,你還是一位大官咧,這話對嗎?」

鄧佔魁見那老丐滿口牢騷,又有出首的話,不由心中一動,忙也嘆了一口氣道︰「我倒真是一個大官,但是如今說不得咧!」

老丐又道︰「你被那飛天神駝裴老⼳抓來的事我全知道,不用嘆氣,放價值些,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呢!」

鄧佔魁絕處逢生,不由大喜道︰「你這話當真嗎?只要我能活命必當厚報。」

老丐方說︰「什麼厚報不厚報的,你先別忙,我只說你有一線生機,卻沒有許你便能活命咧,你空許什麼願心?」

正說著,猛然又進來一個壯漢,一手提著一把大酒壺,一手端著一只大冰盤,盤中放著兩個熟豬蹄,一塊拳頭大的牛肉,向地下一放,看著那老丐道︰「山主教你小心一點,看好這豬玀,不要和他說什麼,你為什麼倚老賣老,又和他談起家常來?須知山主法度厲害,如果出了岔子,卻不管是誰,全得責罰咧!」

那老丐貿然跳了起來,大叫道︰「你這小蛋蛋子也敢對我老人家說什麼話?什麼鳥山主,他能強過顧老先生嗎?老實說,顧老先生就是怕你們這些小蛋蛋凌虐人家,才打發我來,你不服氣,不會告訴他教他向顧老先生說去,山主,只好咬我XX。」

那壯漢冷笑一聲,一臉忿色道︰「好,好,我看你的。」

便掉頭而去,那老丐又坐下來,提起壺先灌上一陣,又拿起一只豬蹄啃著,鄧佔魁一見二人吵嘴之狀,越料得老丐和主事人不和,而且也似有幾分權勢,又似乎奉命來照顧自己的,連忙又賠笑道︰「老人家,你別生氣,一切承蒙照拂,我便死也感激,但是我雖被擄來,直到現在,除那裴老⼳而外,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適才你老人家說的山主和顧老先生又是誰,能告訴我嗎?」

老丐啃著豬蹄,倏的一瞪眼楮道︰「你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這里是什麼地方嗎?老實告訴你,這里是太陽庵的下院,日月山莊,山主便是審問你的那九里山王彭天柱,你听說過沒有?」

鄧佔魁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道︰「他便是昔年獨霸江東人稱天殺星的嗎?怎麼好多年沒听說起咧?」

那老丐一面嚼吃著,一面看著他道︰「你問這個嗎?他自三十年前被我們東家顧老先生降伏,便不敢再橫行霸道咧,如今只在太湖之中納福,連老家也不常去,你怎會听見有人提起他。」

鄧佔魁忙又道︰「那顧老先生又是誰?既能降伏這位天殺星,一定也是了不起人物咧!」

老丐猛然一拋殘骨大笑道︰「他便是我那舊日東家,顧肯堂先生,你今晚要不是他老人家能吃得住彭天柱,此刻早已被老駝子宰了祭靈咧!」

鄧佔魁不由毛骨悚然道︰「那便是適才審問我坐在上首的那位清 老人家嗎?聞得他老人家,乃當世大儒,名動公卿,連皇上全簡在帝心,如果要做官,還不是易如反掌,怎麼也和這強盜混在一處咧?」

老丐冷笑道︰「他老人家抱負極大,焉有真不願為官之理,不過不同的是他老人家雖然想做官,是打算一展抱負,致天下于三代之治,卻不是打算鑽狗洞當奴才,至于他結交那些江湖梟杰那另外又有道理,卻不便對你說咧!」

鄧佔魁聞言,心中又是一動道︰「這里既叫復明堂,他又陰蓄死士,佔山立寨,那一定打算恢復朱明天下,和本朝做個對頭,這就未免太自不量力了,你看以這一窪之水,能與天下之力爭衡嗎?」

老丐不答,提著酒壺,鯨吸了半晌,放下來,又提起第二只豬蹄啃著,一面又冷笑道︰「你懂得什麼?也居然敢胡說八道,這是遇著我,換上一個人,只去告訴彭天柱那老兒一下,也許你這付心肝,早扒下來炒熟了下酒咧。」

接著又看著他道︰「我們顧老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麼不懂?老實說,依了這老囚囊的,早搶了蘇州城,直逼鎮江去取金陵咧,也是我們顧老先生,因為大清定鼎決非偶然,長白龍興也有定數,所以才不許妄動,他老人家原說過,文王西夷之人也,舜東夷之人也,只要能行仁政,庶民受其惠,倒不一定非復明不可。」

接著又鼻孔里哼了一聲道︰「如果以他老人家的才情,和各山對他的仰望,真要舉起義來,不但坐在北京城里那皇帝老兒沒有這樣安穩,便我這老乞兒,也許早已弄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當當,還能在這兒替人家看死囚嗎?」

接著又啃著豬蹄,不再開口。鄧佔魁不由听得又驚又喜,又是害怕,半晌方又囁嚅著道︰「這位顧老先生,真有這樣抱負,說過這些話嗎?」

那老丐猛然一翻怪眼道︰「你問這個做什麼?他老人家如果沒有這種抱負,沒有說過這話,我老人家還造謠言騙你這待宰的死豬不成?」

鄧佔魁忙又賠笑道︰「你老人家焉有騙我之理,不過我此番奉了聖旨南來,便有一半是為了尋顧老先生,如果他老人家確實有此抱負,說過這話。便死也值得咧!」

那老丐正啃著豬蹄,猛然呸的一聲,那碎皮肉屑噴了他一臉道︰「放你媽的屁,憑你也配?你只想活命,便連吹帶謗,打算騙我是不是?此地沒有鏡子也不撒泡溺自己照照,你他媽的夠得上說這話嗎?」

說著,索性放下豬蹄,氣虎虎的大馬金刀一坐,又提起酒壺來灌上一陣,那鄧佔魁求生心切,又想著一件大事,忍著一肚皮火氣,仍賠笑道︰「你老人家別生氣,我這等死人,焉有敢騙你老人家之理,現在確確實實的說的真話,只要你老人家能請顧老先生來,容我對他把話說明,便死也甘心咧!」

那老丐又冷笑一聲道︰「你倒說得這樣容易,請他老人家來,讓你對他把話說明,你要真有點來歷那還好,要不然我老人家可得受顧老先生排揎一頓,那可犯不著,我才不上那個當。」

鄧佔魁一急,不由在地下一滾,打算撐著坐起來,進一步再把話說明,卻不料那麻繩疙瘩下正墊在創口上一揉一擦,痛徹心肺忍不住大叫一聲,幾乎昏暈過去,老丐不禁大吃一驚,連忙道︰「你是怎麼咧,有話說話,又大驚小敝做什麼?」

鄧佔魁咧著嘴道︰「你老人家不知道,我這手反剪著,恰好縛在適才鞭打的創口上,只因你老人家不相信我的話,心中一急,正欲取出一件東西給你老人家看-看,表明我決不是信口開河,誰知竟忘記了兩手縛著,一滾一扯創口全破,因此痛得忍不住叫了出來,還望見諒,如能代我將這兩手松一下,容我把件東西取出來,給你老人家看一看,便明白咧!」

老丐見他眼淚已經痛流了出來,一臉乞憐之色,不由笑道︰「你既有此意為什麼不早說?老實說,我老人家向來敢作敢當,在這里就把你兩手松了綁,還怕你能跑掉不成?」

說罷,放下酒壺,站起身來把一雙油膩膩的手在兩條大腿上一抹,走近鄧佔魁身邊,替他把雙手解開,那條麻繩扔在一邊,自己還在原坐地方箕踞坐下,又舉起酒壺灌了一下,卻不再問鄧佔魁有什麼東西拿出來,又取餅那一方牛肉,咬了一口,無如那塊鹵牛肉經風吹硬,那老丐又上了年紀牙齒也不太管用,一下沒能咬得利落,忽然一瞪兩眼,霍的從腰間草繩上一個小牛皮套內,拔出一口明晃晃的匕首來大喝道︰「他媽的,你也敢欺負我老人家,老子且割碎了你再說。」

那鄧佔魁才忍著痛,從地下爬了起來。在褲帶上解下一方小印章,用手托著向老丐身邊走來,見狀不由又大吃一驚,幾乎又挫了下去,一見老丐拔出匕首,卻向那方牛肉上,切了下去,這才明白,人家要割的是牛肉卻不是他,又戰戰兢兢的走近老丐身邊,蹲了下來,把那顆印章遞了過去道︰「你老人家,只看一看這個便明白了。」

老丐正切著牛肉,連看也不看道︰「你慢著,有什麼東西等我把這牛肉切好,再為細看。」

說著一刀一刀把那一方牛肉切成碎片,將匕首仍然收好,又拈上兩三片拋向口中,大嚼著,一手模著酒壺,這才掉頭冷笑道︰「你有什麼寶貝要教我看,是那皇上給你的密旨詔書嗎?」

鄧佔魁大著膽道︰「你老人家別開玩笑,任憑是誰哪有把皇上詔書聖旨日常帶在身邊之理,這是皇上欽賜的一顆金章,我如奏事,並不須用奏折,只須以私函交江南職造,由驛遞寄出去,交專司這類密函的一位李老公公,便可直達御前,這難道還是假的不成?」

那老丐接過一看,見那印章不過五分見方,三分來高,上面有一個獬豸鈕,中系絲繩,托在手中雖然很沉,卻黑黝黝的,再仔細一看印文,卻是「臣心如水」四個鐘鼎篆文,故意笑道︰「你這黑黝黝一個鐵疙瘩有什麼了不起,你給我看做什麼?」

鄧佔魁蹲著把舌頭一伸道︰「你別看它黑黝黝一個鐵疙瘩,須知這卻是純金鑄就,皇上欽賜的信物,我因時刻不離,誠恐無意顯露,被宵小覬覦,才用黑漆把它漆上,只須依式寫好信件,用此印扒上,送往江南織造,便可直達御前咧。」

那老丐把印章仍然還給他,一面笑道︰「那你真是一位欽差大人,我失敬咧。」

鄧佔魁一皺眉道︰「如今說不得這個咧,只要你肯相信就好了。」

老丐又道︰「那麼你到我們江南來,到底為什麼事咧?那皇老兒既著你來,也該有個吩咐,難道真的為了尋我們顧先生嗎?」

鄧佔魁道︰「皇上雖然不是全為了他,卻說明教我明查暗訪,只要他願出來做官,便可以立刻請到北京去,那不但準闊起來,便你這位老管家,也不是這樣咧。」

老丐倏然又一翻怪眼道︰「你說什麼?就準知道我是他的管家奴才嗎?須知我老人家,在這江南一帶,也還有個小小名氣咧!」

鄧佔魁不由又是一驚道︰「你方才不是說那顧老先生是你東家嗎?怎麼我又說錯?」

老丐哈哈大笑道︰「虧得你還冒名翰林又是一位欽差大人,怎麼這樣不通,我說他是我東家,難道一定就是奴才不成?老實說,我們雖是賓東卻非主僕咧,你怎就這樣狗眼看人低?是因為我衣履不周,就看不起我老人家來嗎?」

鄧佔魁道︰「那麼你老人家到底是誰,能將貴姓大名告訴我嗎?」

老丐又取餅酒壺灌了一口,抓上一把牛肉向口中一塞大笑道︰「你要問這個,我便是余杭的叫化子頭舒三喜咧,你到江南來听說過沒有?」

鄧佔魁忙道︰「那你老人家是南宗丐王,統率長江上下游各地丐頭的舒老俠了,為什麼也在這里受那彭天柱的氣咧?」

舒三喜笑道︰「那是因為他是此間山主,所以不得不讓他三分,他如到了湖外去,便也不得不讓我三分咧。」

接著又道︰「現在誰是誰非大家全弄清楚了,你住到這太湖東山來,到底是為了幾件什麼事咧?那彭天柱和裴老⼳雖然打算要你的性命,我自信和顧老先生兩人,還可以多少做得了一二分主,不過卻須實話實說,一句也不能瞞著,否則那我們也犯不著為了你去得罪朋友咧!」

鄧佔魁沉吟一下道︰「如蒙你老人家和顧老先生肯救我一命,自無隱瞞之理,不過,我還有話要和顧老先生當面說,最好能將我帶去一見,自當和盤說出,只要我能月兌此難,便對你老人家,也必奏明皇上特加封贈,還望成全才好。」

說著又跪了下去,舒三喜又一皺眉道︰「你怎麼非得見他才肯說,這是什麼道理?就這樣瞧不起我老叫化子來嗎?」

鄧佔魁道︰「這個我怎敢放肆?不過我實在有些話非當面說不可,所以才一再懇求介見,否則你老人家代呈還不是一樣?」

舒三喜道︰「本來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這也難怪你,既如此說,那天明我帶你去便了。」

說罷,將那一壺酒余瀝飲干,剩下牛肉抄在手中,一片一片拋向口中嚼吃著,一面道︰「你那背上鞭傷還疼嗎?我老人家給你一點藥如何?」

鄧佔魁正疼得難受,聞言忙道︰「我正痛得難受,若蒙賜藥成全,更加感激,但不知那藥現在身邊嗎?」

舒三喜道︰「如果不在身邊,我做這空頭人情做什麼?這藥一上去,包管你止痛結痂,只要不受新傷,五六天便好。」

說著,又從腰間那條草繩上解下一個小磁瓶,站起身來,一掀鄧佔魁短衫,卻不料那鞭傷血肉已經膠在衫上,只痛得鄧佔魁又是一聲大叫,才將短衫揭了起來,舒三喜不禁略一皺眉道︰「你這家伙也是江湖出身,怎麼這點痛楚就受不得?足見一人只要做了官,便什麼全完咧。」

說著,打開瓶塞,在那創口上,灑了些紅色藥面子,一面大聲向室外嚷道︰「外面掄值的是誰,還不與我進來,我有話說咧。」

一聲嚷罷,只見一個赤膊壯漢著一把鬼頭刀,便似劊子手一般走了進來道︰「舒老前輩,有什麼呼喚?是要宰了這廝嗎?那容易,你瞧,我早知道,這該是我的差事,這把刀已經磨得風快咧,包管一刀就行,決不連皮帶肉。」

說著右手輪刀,左手便來撈鄧佔魁發辮,舒三喜連忙大喝道︰「胡說,這人還有用,說不定顧老先生要親自送他回去,誰敢動他一根汗毛,我非活劈了不可。」

接著又道︰「你趕快去取一張油紙,和一條長布帶子來。」

那壯漢不由一怔道︰「你要這些做什麼?難道還替他醫傷嗎?我們山主說,就要宰了祭靈咧。」

舒三喜又大喝道︰「我教你去就得去,哪有這麼羅唆。」

那壯漢才不語提刀而出,舒三喜又冷笑道︰「我也豁出去咧,人生終免不了一死,與其在江湖上混上一輩子,還不如找上一個機緣,享他幾年老福算啦。」

鄧佔魁正哈著腰,伏在面前,聞言忙道︰「你老人家放心,機緣不用找,只要我能月兌此難,情願侍奉你老人家一輩子,別的不敢說,三萬五萬銀子我還拿得出來,便你老人家要個封典,我也可以奏明皇上,包你如願,以報大德于萬一。」

舒三喜又大笑道︰「你弄錯咧,憑我一個老絕戶叫化子,還要做什麼官?更說不上要你幾萬銀子,我老人家生平就好倒上兩盅,又喜歡吃點精致肴饌,只要你能出去,給我安排三間房子,每天端整三五斤好酒,三四樣時鮮好菜,容我消磨這未來的風燭殘年便夠咧!」

鄧佔魁忙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只要我一出去,隨時可以辦到。」

說著,那壯漢已經取來一張油紙,一條紅布,舒三喜伸手接過,將那油紙貼在鄧佔魁背上,又用那條紅布,將傷處束好,然後,又瞪起雙楮向那壯漢道︰「這人放在這里,我老人家實在有點放心不下,你和山主說去,現在暫時由我帶走,他如要人,不妨和我說去,或者去問顧老先生也可以。」

說罷,又向鄧佔魁道︰「你且隨我來,到一個地方去住上兩天再說。」

一面取餅地下那根鐵杖,拄在手中,那壯漢連忙攔著道︰「你老人家,這一手卻來不得,山主早吩咐過,誰要將這豬玀放走便是一個剮罪,你要真的將他帶走,小人怎麼交代咧?」說著橫刀便攔住門戶,舒三喜大喝道︰「什麼交代不交代?你告訴他人是我老人家帶走了便行咧。」

喝罷,手中鐵杖一揚,又喝道︰「閃開,真要想阻攔我老人家,那我可不管是誰咧。」

那壯漢雖不敢動手,又囁嚅道︰「你老人家先去和山主說好,再帶人走,不省得小人們為難嗎?」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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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33: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老叫化

舒三喜又喝道︰「放屁,誰有工夫去和他說話。」

說著,手中鐵杖一起,錚的一聲將刀格過一邊,下面又一抬腿,將那壯漢踢了一個大筋斗,又向鄧佔魁道︰「你快隨我來。」鄧佔魁見狀,隨即跟在身後,一同出了那石室,那壯漢被踢倒在地,半晌爬不起來,只大叫道︰「外面各位大哥快攔著,舒老前輩硬要將那豬玀帶走咧,你們還不趕快稟明山主去。」

舒三喜冷笑一聲,仍向前面走去,鄧佔魁一看出了石室便是一條甬道,一頭是從那石堂出來的路,舒三喜領先向相反的一頭走去,才走不到二三丈遠,便又有一個壯漢舉刀攔著,但舒三喜卻不管好歹,輪杖直沖過去,那人連忙閃開一邊,大叫︰「舒老前輩且等稟明山主再走。」

舒三喜卻又喝道︰「你們嚷什麼?我又不遠去,只在後山等他便了。」

說罷攜了鄧佔魁又一路疾行而前,不多時,那甬道微見天光,再看時,前面卻是一個出口,也有兩個壯漢,各持兵刃守著,舒三喜卻不等來人開口先喝道︰「我奉顧老先生之命,將這廝帶去訊問,你等可速去告訴山主,他如不服,不妨去後向我要人便了。」

那兩人方欲阻攔,卻撐不住舒三喜怒目而視,手中那根鐵杖已經揚了起來,連忙避開一邊讓出道來,舒三喜哈哈一笑,一手掄杖,一手挾著鄧佔魁走了出去,那出口外面卻是一座下臨無地的峭壁,離開水面還有二三十丈,天色已是大明,日光初上,宿霧全收,鄧佔魁被挾著,一看出口是一個狹長石隙,除開離石隙丈余有三五株老松參差,伸出峭壁之外,簡直下臨無地,上面離開山巔還有三五丈,正不知如何上下,猛見舒三喜,將那根鐵杖在那石隙上一拄。竟斜竄了出去,正在叫聲啊哎,再看時,舒三喜挾了自己,已經站在那最近一株老松上面,接著便似猿猴一般,一連竄過三株老松,離開出口石隙,已是六七丈遠,又將鐵杖在腰系草繩上一插,向頭頂上一株松樹上竄去,那樹只碗口粗細,卻橫生出來,又向上折去,舒三喜一下竄落橫出一段之上,那樹不住在搖晃,又趁著一彈之勢,向上再竄了一下,一把模著一個兒臂粗細的橫枝,這才看見一條尺許寬的山徑,但苔蘚叢生,差可容足,兩下還隔著丈余,舒三喜又飛縱過去,順著那條山徑轉過彎去,卻是山腰一片懸崖,寬廣才可畝許,只見一片竹樹叢中,建有三間茅屋,昨晚所見那位清 老者,正負手向陽閑眺著,舒三喜才放下鄧佔魁道︰「你不是要見顧老先生嗎?那竹樹下面不是。」

接著又悄聲道︰「我老人家為了你已經得罪了彭天柱那廝,你對顧老先生卻須實話實說,否則便我也無法再救你,自己可估量著。」

鄧佔魁自出石隙,一見舒三喜那一身輕功夫,在驚悸亡魂之中,已是咋舌不巳,自忖少年時候,雖然自詡是個練家子,卻做夢也沒有想到,能練到這等境界,這才知道舒三喜也是江湖之中一等能手,能統領長江群丐並非幸致,再看他對彭天柱那等口氣,卻對顧肯堂如此說法,不禁想起在京領命之時,主子和另外一位主兒說的話,連忙趕上兩步,就那宿露未干的草地上拜伏下去道︰「想不到舉世聞名的肯堂先生卻在這里,還望你老人家高抬貴手,救我一命才好。」

肯堂本來久已有人前來稟明,又在事前和各人商量好了,卻佯作不知,一掉頭道︰「你不是那位冒名魏翰林來查辦江南頑民的欽差嗎?為什麼卻跑到這里來?」

舒三喜連忙也搶前一步笑道︰「你老人家不是著我照應他,以防那彭天柱擅加殺害嗎?如今那老駝子一力慫恿老彭殺以祭靈,要不是我去,正是時候,此刻恐怕早已開了膛咧,那兩個老家伙向來全是不依人說話的,只有你老人家還可以吃得住他,所以我才把他帶來,以免意外,一來也算銷差咧,不過據他說,確實是奉了皇命來尋訪你的,有些話要對你面說,現在你老人家不妨再問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許他對我還不放心,有些話不肯說咧。」

說罷又冷笑道︰「那彭天柱和老駝子我實在氣他不過,果真他兩個逼得緊了,那我便說不得另走一條路,我們原是老賓東,現在只有再听你老人家一句咧。」

肯堂忙道︰「你怎麼這大年紀火性還未全退,這事全有我咧,果真他兩個不服,你教他們來見我便了。」

舒三喜忿然道︰「那我索性先去找他兩個去,好便好,不好再來由你老人家做一個了斷,現在我算是不辱使命,先去咧。」

說著便向來的路上走去,肯堂又扶起鄧佔魁道︰「如論足下所為,教我也實在難說,你既出身江湖,也做過幾任官,自己試想一想,無論天理國法人情,你能說得過去嗎?便讓你自己做個問官,對此事又如何處斷咧?」

這兩句話不怒而威,鄧佔魁背上不由又出了一身冷汗道︰「你老人家說得極是,小人該死,當時竟一時糊涂,做了這件錯事,自己也非常內疚神明,如論罪行,便剖月復挖心祭那舊主人也不為過,不過小人還有下情,還望你老人家明察。」

肯堂壽眉微皺道︰「你還有什麼隱情?須知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魏翰林既然是你恩主,為什麼竟下那樣毒手,殺他全家十七口?便依江湖規矩,我也實在無法救你咧。」

鄧佔魁又跪下叩頭道︰「小人說有下情,並非指此事而言,實在因為真有皇命在身,而且專為了尋訪你老人家而來,只求容我說明,便死也無怨。」

肯堂略一沉吟道︰「我昨夜便已說過,此事所關者大,你卻半句虛誣不得咧,如以我這人來說,早年在京,便已得罪朝廷,身負死罪,如今事隔多年,雖然自悔當年孟浪,但能得邀聖恩不加追究,便已非份,難道皇上還一定要加誅求嗎?」

鄧佔魁忙道︰「你老人家錯會其意咧,皇上聖德巍巍,焉有還記著你老人家當年夜叩宮門,持刀進諫的事,實不相瞞,皇上便是為了你老人家既負天下奇才,又具非常膽識,所以才迭次降密旨,著江南疆吏查明下落,以便召見,免罪大用,誰知你老人家鴻飛溟溟,始終查不出行蹤來,但皇上聖慮所在,時以為念,才又著密差小人,常駐江南用心查訪,只要你老人家願意出山,準許小人立刻密折奏明,並著江南總督隨時推薦,安車送京以便征闢,你老人家怎麼偏這麼說咧?」

接著又道︰「你老人家不但久已簡在帝心,便十四皇子也渴欲一見,只要肯晉京,不論出山與否,也必尊為師傅。」

說罷,伏在地下看著肯堂臉色又悄聲道︰「你老人家那位貴門生年羹堯,現在已經名動公卿,上月小人曾得十四王爺密函說明,他已膺四王爺和十四王爺兩府之聘,全擔任著總文案,目前皇上雖然春秋鼎盛,但是將來大位不出兩王,你老人家只要肯北上一道,還怕不是一位師傅的身份嗎?」

肯堂微笑道︰「皇上和十四王爺就單單為了我這老朽一人命你來訪嗎?這卻未免過于重視咧!」

鄧佔魁忙道︰「皇上密旨要尋訪的雖然不止你老人家一人,不過十四王爺卻是一片赤忱,一再函囑,只要能訪得行蹤,便親自出京,當面邀請也未為不可,這是實情,卻非小人故甚其詞,如果不信,只要能容小人去上一封信,便知明白了。」

肯堂大笑道︰「老夫一介腐儒而已,卻想不到暮年,還有這等際遇,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知皇上還著你尋訪些什麼人?老夫雖然已經行將就木,這出處卻不可不慎,如系知交,固然必須大家有個商量,否則也必須看看同舉的品流如何?如若其中有盜名欺世之輩,濫竽其間,皇上或許不察,老夫卻羞與為伍咧。」

鄧佔魁此刻驚魂甫定,又見肯堂似有應召之意,心中暗想,你這老兒好大口氣,這樣一來,簡直以伊呂諸葛自況咧,我且告訴你幾個人讓你衡量一下,一面想著,一面又道︰「皇上自沖年踐祚以來,便求才若渴,本來專人尋訪的有山西傅青主先生,關中李二曲先生,其余便是令兄亭林先生,浙東黃黎洲先生,嘉興呂晚村先生,如今老成凋謝,我又只負江南一路之責,所以只有你老人家和晚村先生二人,此外便是以任俠著稱的了因大師和周潯、路民瞻兩位老畫師,如以這些人來說,還不至品流不齊,濫竽充數咧,還望不必猶豫,以慰皇上和十四王爺為國求賢之意才好。」

肯堂看了他一眼又大笑道︰「原來全是當世知名之土,老夫何人,倒又不敢與諸賢並列了,不過家兄嚀人已謝賓客,便傅李黃諸公也全西逝,卻令皇上失望咧,照這樣一說,你這次南來,便全為了我和晚村先生了,但不知除我二人和江南諸俠而外還有別人嗎?」

鄧佔魁略一沉吟又道︰「還有一位,那便是前明長公主獨臂大師,聞得現在老人家,也到了南邊來,並且听說那太陽庵住持,便是這位老人家,卻不知是否屬實,昨晚那彭山主已經說過,此間乃是太陽庵的復明堂,如果屬實那就更好了,皇上原曾說過,打算訪求一兩位前明後裔,立廟奉祠烈皇帝香火,更決無誅求之意,還望你老人家代為進言,說明皇上德意所在,如果她能相隨北上,那便算是你老人家,出山之初,第一奇功咧!」

肯堂又笑道︰「皇上真能如此,更足證聖德所至,決非尋常帝王之所能及,那就無怪四夷拱服,萬邦景仰咧,不過你既奉旨承辦此事,皇上一定還有訓示,如果萬一我們這些人真有不臣之心,竟圖光復大明天下,又當如何處置咧?」

鄧佔魁不由半晌做聲不得,肯堂看著他仍是一臉笑容,接著又道︰「這個你倒無容避忌,盡避說老實話,須知你這條命能否保全卻不在這個上面咧!」

鄧佔魁磕了兩個頭道︰「你老人家明察秋毫,這個小人卻不敢說咧,不過皇上只教小人據實查明密函奏報,卻實未有其他訓示!」

肯堂又道︰「皇上既著你長駐江南,便無異專辦欽差,事前事後,曾有密旨著江南督撫知道嗎?你千時又對江南各衙門如何聯絡咧?」

鄧佔魁一見肯堂話風又變,又連連叩道︰「小人出京請訓時,皇上曾經吩咐過,決不許對江南大小衙門泄露只字,所以命將密函由江南織造轉遞也便為此。至于有無密旨令江南督撫知道,小人便不得而知,不過自到江南以來,江南總督和巡撫衙門,卻絕未去過,大小衙門也決不知道我奉有皇命在身,這卻是實情。」

肯堂笑道︰「你別害怕,我方才說過了,你的生死決不在這個上面,只管實話實說,如因求生心切,只以謊言搪塞,那便反而自誤了。」

接著又道︰「那你與江南織造總有聯絡了,不然他怎麼肯給你轉信咧?」

鄧佔魁道︰「那是宮中兩位老公公的函囑,算是他們托他的,除轉信而外,這密旨他也不知道。」

肯堂微微點頭,略一沉吟又笑道︰「那麼,你到江南來,完全是致仕閑居的身份了,難道就和官場無往來嗎?」

鄧佔魁道︰「小人決不敢說謊,欺瞞你老人家,江南官紳除督撫而外,實在大都皆有來往,只不過均以致仕知府晉謁往還,又不時藉游譙聲色以通聲氣,所奉皇命卻從未對人說過,便此次先後對各人吐露真情,也是為保全蟻命,實逼處此,否則一被皇上查悉,小人便也是一個死罪咧!」

說罷,又連踫響頭,崩角有聲道︰「小人一切均無隱諱,還望成全,只要能留得一命,此恩此德決當重報。」

肯堂搖頭道︰「此事既系密旨,無人知道,那麼十四王爺怎麼又托你尋我咧?」

鄧佔魁道︰「十四王爺乃皇上愛子也許知道,亦未可知,不過他雖托我,卻未明白提及密旨之事,你老人家只就此點更可知道外人決不得而知了。」

肯堂看了他一眼道︰「這還差盡情理,不過照這樣一說,你一定也是十四王爺門下了,我聞諸王奪嫡暗中相爭頗烈,依你看來,皇上聖意究竟誰屬咧?」

鄧佔魁伏在地下又道︰「皇上聖意難測,這個小人怎敢臆斷?不過據宮中傳出消息,在諸皇子之中,皇上實在看重的還是十四王爺,其次便是四王爺,也只有這兩位王爺最喜讀書養士,所以我說將來大位不出這兩位王爺,便也在此。」

接著又把頭一抬道︰「你老人家放心,兩位王爺還在其次,皇上對你實在也久在心上咧,只要我密函一上,包管江南總督,必定差人來迎,這卻是十拿十穩的。」

肯堂且不答這個,卻又問道︰「那你為官數十年,家眷想必接來此間了,家中還有什麼人口咧?」

鄧佔魁微怔道;「小人妻室早經亡故,並無兒女,相隨只不過十余姬妾和僕從數十人而已,所以望你老人家成全,能饒我一命,便也為了能延鄧氏一脈,免致絕嗣咧。」

正說著,忽听身後一聲大吼道︰「舒三喜,你這老叫化子。竟敢亂出山規,將那殺胚帶來,如果真是顧老先生要他問話還倒罷了,否則我便非先宰了你不可咧。」

接著又听那舒三喜冷笑道︰「憑你打算宰我那還早咧,不過姓鄧的是顧老先生教我帶來是實,你如不信,那姓鄧的現在顧老先生這里,你不會問明白嗎?」

鄧佔魁聞言忙道︰「你老人家快救我一命,那彭山主來咧!」

說罷,立刻從地下起來,打算覓路逃走,肯堂一擺手道︰「你別害怕,冤有頭債有主,他決宰不了你,全有我咧。」

話猶未完,舒三喜也拄著鐵杖走了過來,那彭天柱跟在身後,一手捋著頷下銀須,一手握著那把大鐵扇子,敞披著青綢大衫,一路大叫而來道︰「顧老先生,這姓鄧的殺胚是你差老叫化帶來的嗎?為什麼沒有著他先告訴我一聲,如今老駝子和那魏小扮,已經各事停當,便等他這付狼心狗肺祭靈!」

肯堂迎著笑道︰「人是我著老叫化帶來的,你別錯怪他,至于老駝子和那魏公子要殺以祭靈,這等弒主求榮逆賊我也決無阻止之理,不過此中尚有別情,你且容我說明,再為斟酌如何?」

舒三喜在旁一抹臉道︰「你听見嗎?這可不是我在說謊咧。」

鄧佔魁聞言也慌忙跪下道︰「小人還有下情,適才已經稟明顧老先生,還望山主饒命。」

彭天柱又大吼一聲道︰「你這入娘的,弒主逆賊,還有什麼下情上情的?老子已經答應人家飛天神駝和魏小扮,卻由不得你咧。」

肯堂忙又道︰「這是他和魏公子與老駝子的事,你且先別著急,暫時到我屋子里一談如何?」

接著,又向舒三喜笑道︰「老伙計,勞你駕且把這姓鄧的帶到你住的地方去,等我和山主商量好了再說便了。」

舒三喜笑了-笑道︰「弄來弄去,又弄到我頭上來咧,只要老彭不向我拼命,我便再伴他一會也無妨,你兩位多商量吧。」

說著,扯著鄧佔魁道︰「我們先走罷,這-來,也許你暫時可以又活上兩天咧。」

說罷,一同向竹林深處走去,貼著崖壁走不多遠,便見崖側橫著一塊大石,差不多有三尺來高,二尺來寬,舒三喜一手挪開,里面卻是一個石洞,其高不過尺許,闊也只尺許,用手一指道︰「到了,這便是我老人家的公館,你且請進,住在我這里,只管放心,我老人家不許可,卻沒人敢進去一步咧。」

鄧佔魁一看那洞,勉強才可容一個人爬進去,又不知深淺,正在遲疑,舒三喜已經面呈不快道︰「這地方我老人家全住得,你還怕有失官體嗎?老實說,不是顧老先生的吩咐,你就求我,打算進去,我老人家還未必答應咧。」

鄧佔魁聞言,連忙伏在地下爬了進去,誰知進洞之後,不但里面竟有一間房子那麼大,丈余高下,而且天光微透,也不甚黑暗,再一細看時,原來那石壁並不太厚,有些地方竟透進一條條光線來,所以只一定楮,洞里便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見當中一塊大石上,鋪著一條新席子,還有一條薄被,一個藤枕,都非常潔淨,正待坐向席上,舒三喜已經進來,一沉臉色道︰「那里是我老人家臥榻,不是你睡的地方。」

接著一指洞側一塊長石道︰「坐到那里去,便想睡一覺也可以。」

鄧佔魁連忙跑去一看,那石頭也很光潔,差不多有二尺來寬,六七尺長,一頭放著八九個麻袋,舒三喜又道︰「那是我老人家的品級袋,你如想睡,不妨用一半做枕頭,一半當被褥,我老人家還須替你說項去,卻無法奉陪咧。」

說罷,掉頭徑去,出了洞,仍用那塊大石將洞口掩上,直向肯堂所居茅屋而來,才到屋外,便聞彭天柱大笑道︰「肯堂先生,你真有一手,一下沒有動刑,那入娘的殺胚便全招了出來,要換了我,除給他剝掉一層皮,卻沒有第二個法子咧,不過這一來,他的話是全說了,難道真的就放了他嗎?那可對不過老駝子,也不是江湖規矩咧。」

接著又听肯堂道︰「我原和他說得很清楚,並無一語允他不死,再說這等弒主逆賊,豈有容他活著之理,不過我想借此賊之手洗清那魏太史污名,便打算等北京一個消息,好知道此事虛實,所以不得不容他再多活幾天,此點還望代向老駝子和魏公子說明才好。」

舒三喜忙道︰「這事倒不消他去,我已和老駝子說過了,他兩個全異常感激,只這位九里山王不再起哄便行咧!適才據黃道爺和東山的弟子來報,那王熙儒已和鎮上里正到太湖廳里去報案了,現在我們應該忙的是必須趕緊著白泰官北上,卻延遲不得咧。」

彭天柱把那大鐵扇在腿上一拍道︰「既他兩個全答應了,這入娘的殺胚又決不容他活命,我還起什麼哄?那位林老兄,因為急于要到嵩山去,方才已經稟明老師父走咧,既要打發那白老弟到北京去一趟,何不就此到復明堂去,大家商量一下,卻還沒來由扯這些淡話做什麼?」

舒三喜笑道︰「你別忙,我話還沒有說完咧,我在沒有尋你來扮這一台戲之前,早去見過老師父了,他老人家就要到這里來,便其他各位,也全要來咧。」

肯堂笑道︰「平日議事全在復明堂,今天為什麼要到我這里來,這又是誰的主張?」

舒三喜一指自己鼻子笑嘻嘻的道︰「實不相欺,這是我這老叫化子的意思,一則那老駝子和那位魏公子,現住按明堂後石室,他們新來乍到,尚未上香,邀與不邀他們與會,全有點不好,二則這里也比復明堂的氣氛要好得多,三則昨夜之游,因為白老弟和老駝子的事搞了場,那一大壇酒還存有一大半,要糟蹋了未免可惜,所以我打算等把事情決定之後,借你這地方替老駝子接風,白老弟送行,可惜那林老頭兒走得太快,要不然,我便是三個人情一鍋兒燴咧。」

彭天柱大笑道︰「好,好,好,這倒是一件小痛快事,你這老叫化子,居然請客,真不容易咧。」

舒三喜笑道︰「還真的被你料著了,我這叫化子請客真不容易,老實告訴你,酒是昨夜的存貨,魚蝦是向老袁討的,雞鴨是門下弟子孝敬的,我只著人去買了五斤肉和一點蔬菜,便算是做了東道咧!」

肯堂也笑道︰「你真是處處不離叫化本行,不過我這里地方太小,整治菜肴卻不方便,要從下面弄好了再拿來,卻又末免費勁,如依我說,不如還是下去的好。」

舒三喜把頭連搖道︰「這個你放心,我既做東請客自有道理,說實在的,我這些東西雖然是七拼八湊得來的,做出菜來,卻出名廚之手,少時,也許還有幾位不速之客要來亦未可知咧。」

彭天柱不由一怔道︰「怎麼,這是什麼地方,你還能弄兩個外客來嗎?玩笑是玩笑,我老彭可不能答應咧!」

肯堂不禁詫異道︰「你這話當真嗎?在未經稟明老師父之前,若弄上兩個外人來卻真不妥當咧。」

舒三喜笑了一笑道︰「肯堂先生怎麼也說些這話來?真是不能引來的人,我會得這樣荒唐嗎?」

彭天柱又睜大了眼楮道︰「那麼來的到底是什麼人,老師父知道不知道咧?」

舒三喜存心嘔他又笑了一笑道︰「老師父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反正來的不是男人便是女人,你到時候自然知道,這個時候何必急急要問咧?」

彭天柱正在不依,只見獨臂大師已經率著眾人魚貫走來,這才不再說什麼,一同起身,將眾人迎入草堂坐下,肯堂先將審問之事,詳細說了,獨臂大師不由點頭道︰「如此說來,韃虜之對于我們,雖未明令指名緝拿,這處心積慮也就太可怕了,諸位但看他為了我們這幾個人,連疆吏有司全不能置信,竟派出專人來,一切直接奏報,甚至連朝中重臣也不讓知道,其重視便可想而知,那以後我們做事更非極鄭重隱秘不可了。」

彭天柱搖著大鐵扇道︰「如依我看,這廝也許妄想活命,信口開河也說不定,當真那韃子頭兒,什麼人也不相信,就單看中這廝派他出來不成?我倒有點兒不相信,如果這個奴才貪生怕死一味胡說,我們卻信以為真,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咧。」

甭峰上人搖頭道︰「這卻不然,他如僅僅為了要想活命,決不至說下這樣的一個瞞天大謊,韃酋對我們本來就極不放心,大家只消從他舉行博學鴻詞特科,一再下召征闢山林隱逸,便可想見咧。要不然,我們固然看得韃酋沒有什麼了不起,在這一般人眼中,卻是皇上聖旨,怎敢這等說法?而且他連遞信之法,與所憑印章全都說出,焉有全屬子虛之理,我以為既然要煩白老弟辛苦一趟,不妨等他把這事告訴在京各人詳細探明再說,反正這廝已經拘禁在此,還怕他飛上天去不成?」

說著,又看著獨臂大師道︰「如果這廝所言屬實,我們今後不但更要小心謹慎,也須另外換上一種做法才行。」

黃松筠金振聲均各點頭道︰「上人所見極是,這事簡直是正對著我們創立太陽宗派而來,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一著之差,也許便誤及全局,周路兩兄既在北京,便對此事毫無所聞也不難打听,這廝的話,固然未可全信,卻也不容忽視,還宜等白老弟回來再做決定為是。」

獨臂大師目視白泰官笑道︰「那麼白檀樾這一趟辛苦是急不容緩了,這又是一件大事咧!」

白泰官忙道︰「本來我就打算今早動身,既然諸位長老決定,老師父有命,我立刻登程就是了。」

舒三喜笑道︰「老弟且慢,昨夜老師父已經說過,忙不在一天半日,現在大家既然決定由你北上問明周路二公,再為斟酌,便待午後也不難趕到鎮江,反正你在鎮江還要通知各人到這里來,今天未必便能渡江,我這老乞兒已經受人之托,要請你打听一下那匹寶馬的來歷,所以特為借肯堂先生這地方,替你餞行,就便把那人也請來,你們當面一談不好嗎?」

泰官不由一怔道︰「這馬是肯堂先生貴門人的東西,我怎麼會知道?此番我雖到北京去,卻未必便與那年羹堯會面,卻到哪里打听去?」

舒三喜大笑道︰「你真是個聰明糊涂人,這馬既由那小鷂子馬天雄騎來,你問問他不也是一樣?又何須去問那年羹堯呢?須知我向來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你卻不能推卸咧。」

說著又看著黃松筠道︰「喂,黃道爺,人家和你怎麼說來?我把話已說到了,你就不能幫腔一二嗎?小白已在推托咧,我不過請他做幾樣萊,事情卻從你身上而起,卻不能全賴在我身上咧。還有一件事也須告訴你,我已把人家約下了,老彭卻不許來,也得你和他說明一下才好。」

彭天柱忙把那大鐵扇霍的一收道︰「你兩個又搗什麼鬼?到底打算弄些什麼樣的人來?我們會商此事,既然連那老駝子也未邀來,難道倒許外人來嗎?」

黃松筠正待開門,獨臂大師已先笑道︰「舒老檀樾,是請的那謝魏解三位施主嗎?今日一早黃檀樾便已說過,他三位就要正式上香入我門中咧,難道你沒有告訴彭檀樾?」

舒三喜笑道︰「我本打算告訴他,無奈就是看不慣他動不動就要吹胡子瞪眼楮,所以想再看他哇呀呀吼上兩聲,想不到老師父一下就說了出來,倒便宜了他了。」

彭天柱忍不住炳哈大笑道︰「好哇,老叫化子,你竟敢冤我,早說是這三個人,不就完了嗎?你既存心嘔我,可也等著我的。」

舒三喜也笑道︰「你也不想一想,要不是自己人,我能那麼荒唐,擅自引進來嗎?」

這一來連白泰官也恍然大悟,要查問那馬來歷的人,必定是那謝五娘,忙也道︰「要查問此馬來歷的,是那謝五娘嗎?難怪她一見那馬便有驚異之色,又堅邀我今日去到她酒店一談咧,難道此馬與她有什麼關系嗎?」

黃松筠忙道︰「我因小王昨夜說要搶個原告,肯堂先生頗不放心,所以一清早便到東山去打听,不想那解壯飛一見面便扯著到酒店之中,說昨夜我們走後,他三個已經商量好了,決定求老師父準許正式上香,歸入太陽庵門下,托我和老師父向庵中各長老預為先容,那謝五娘又一再托我請你打听這馬的來歷,我一口答應下來,已和老師父肯堂先生孤峰上人全說過,只沒看見你,卻想不到這位舒老前輩,因听我說此事,順便又去托她做菜請客,人家才又托了他,至于那謝五娘與這馬有何關系,便連我也不得而知咧。」

彭天柱不由一抖那大鐵扇子笑道︰「大不了一匹好馬,那老婆子也值這樣到處托人打听來歷?難道那年小子是偷來搶來的不成?要依我說,她也許看中那馬,在打主意咧。」

肯堂大笑道︰「彭兄這麼一想真是匪夷所思,我那門人固不至此,便謝五娘也決無看中那馬之理,也許其中另有隱情亦未可知。」

白泰官也笑道︰「如論那馬,我倒听馬天雄說過,確實有點來歷不明,不過此馬卻也實在異樣。」

說著將天雄所言得馬經過和那馬異狀全說了。

眾人俱各贊嘆不已,彭天柱又大笑道︰「果真如此,那鄧佔魁便更該割碎了祭靈才對,人家一匹馬尚有人心,他卻喪盡天良,弒主求榮,不該凌遲碎剮嗎?」

舒三喜笑道︰「你怎麼又扯到這個上去?如今正事已經談完,話也說明,我是主人,便去請他三個來,連老駝子師徒也一齊找來,大家準備著,吃一回痛快酒便了。」

說罷,便待起身下岩,黃松筠道︰「你且慢一步,我還有話說,此地雖有釜灶,卻上下不便,這幾位雖然已經全算是自己人,從山月復里轉了上來,也要有不少路程,碗盞酒菜要一樣樣運上來更不容易,這條路又非一般門人都可以過來,樣樣全要自己動手,你試算算看,得化多少工夫才能弄好,要依我說,不如還是大家到謝五娘那酒店去,豈不爽快?」

舒三喜搖頭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昨夜才出了那件大事,我們全到那酒店里去,固然太顯眼,而且今日之會,要大家暢言無忌才好,如到那里去,便要且食蛤蜊開口不得了,豈不無趣,至于你怕上下不便,那全有我咧。」

說罷徑去,不多會便取來三五根極長縴繩,把繩結好,一頭系在崖上一株老樹上,一頭垂了下去,一看已到水面,笑了一笑,雙手握牢長繩滑將下去,轉瞬便到崖下,把手一招,喚來附近一條漁船,一躍登船而去,就用那條船,在各處兜了一轉,先將應用物件和酒肉菜蔬一一吊上崖來,全安置好了,自己仍然滑繩而下,大笑道︰「諸位權且少坐,我這就去請客咧!」

眾人這時全在崖上,一見他上下如飛,半點老態俱無,簡直像一只靈猿一般,不由全贊嘆不已,彭天柱也只有睜大了眼楮看著,把那大鐵扇一拍道︰「這老叫化子真有一手,要論這個我可服輸咧。」

只有肯堂不由微慨道︰「此君不但文武全才,便這一身功夫也沒有地方去找,如今卻任其埋沒江湖,真未免太可惜了。」

獨臂大師也太息道︰「豈但舒檀樾而已,今日在座諸位,誰不是各懷絕藝?只可惜大好河山已淪異族,竟無用武之地咧。」

眾人聞言,不覺都有點黯然,閑眺之下,不多會,便見那條漁船又到了崖下,船頭和船艄上,各站著三四個人,那謝五娘,白發盈顛,一身青布衣裙,正站在船頭上和舒三喜在說著話,似在相互謙遜,半晌之後,忽然向崖上福了一福,驀地里一個白鶴升天,拔起二丈來高,右手一伸,握牢那根繩子,單臂伸直,便似一個紙人也似的,在空中懸得畢直,接著左手也一握那繩子,又竄上來丈余,哧,哧,哧,一直幾下便到了崖上,看著獨臂大師叩拜在地道︰「賤妾幸蒙長公土允許皈依,以後便是門下,還望不時訓誨,只要有驅使.便肝腦涂地也在所不辭。」

獨臂大師連忙扶起道︰「女俠當世奇人,嘉定一戰,不讓須眉,實為我輩爭光不少,老衲自來江南即欲相邀,只因遁跡已久,恐有未便,現在既承不棄,許共大事,何須如此客氣。」

謝五娘方想再拜下去,卻撐不住獨臂大師那條枯瘠手臂,便如生鐵鑄成一般,分毫也掙扎不得,方知大師內功潛力已臻化境,果然名不虛傳,只得遜謝著站了起來,眾人一一見禮,再看那崖下時,魏思明解壯飛二人也餃頭接尾攀繩而上,忙又分別見禮,這時,那崖下的飛天神駝裴老⼳,一見三人全已先後上了崖,忙攜了魏承志從後艄走向船頭,向舒三喜道︰「小人承你老人家相邀,決不敢逞能,但是小主人委實功夫還差,誠恐有失,只有由小人攜帶上去了。」

舒三喜大笑道︰「我已答應收你做師弟,你為什麼還要這等稱呼?平白的又客氣做什麼?你瞧人家何等爽快,還不快些上,我是主人還有事咧。」

那飛天神駝,又把手一拱,左手一把挾著魏承志道︰「你別害怕,全有我咧。」

說著,也是右手單臂握繩,卻把一只右腿在那繩上一繞,借勁使勁,右手再一拉一松,一下便上去六七尺,再拉著繩子仍是手腳並用,一會兒便也到了崖上,彭天柱不禁右手捏扇把左手大拇指一豎道︰「老駝子,你真好俊寶夫,一只手挾著一個大活人,一只手能從這條繩子上來,我活了這麼大年紀,真還沒見過咧。」

飛天神駝放下魏承志正在謙遜,猛听崖上崖下,齊聲喝了一聲大采。再看時,原來舒三喜,從船頭上憑空一下竄起二丈來高,也是單手一握繩子,猛一使勁又飛起丈余,卻不再找那繩子,只在崖下峭壁上蹬了一腳,便又竄上來,一路手腳並用,便似一條絕大壁虎,緣壁直上,一直到了崖下丈余,才又單手一握那條繩子翻了上來。相見之下,一面互相見禮,一面稱贊不已,舒三喜大笑道︰「我不過因為各位外客均已上來,老師父和各位長老又相候已久,所以也跟著上來,只為了圖一個快,其實並非賣弄功夫,如論這點末技,不用說在老師父面前決不敢班門弄斧,便有肯堂先生和孤峰上人二位在此,我也不免貽笑大方咧。」

彭天柱驀然把那把大鐵扇一收,向肯堂作了一個揖道︰「在老師父面前,我決不敢放肆,請他老人家露一手,聞得老先生內家功夫也到了絕頂,既然這位老叫化子如此說法,你能賞臉,也給我們開開眼界嗎?」

肯堂笑道︰「我是一個老書生,對于武技縱然略知一二,也不過做一個書劍飄零的幌子而已,諸位都是大行家,你怎麼也听起舒兄溢美的話來?」

彭天柱大嚷道︰「那不行,你別冤我,老叫化向來不肯輕易服人,你要說沒有一手,教出來的門生,還不會那樣名動九城,聲振江湖咧,我們家里人不說,你要不露上一手、那我在這新來的各位好朋友面前怎麼下得去咧?」

肯堂眉頭一皺道︰「你教我怎樣露這一手咧?在諸位老兄弟面前逢場作戲無妨,這里還有外客在此,你不太苦人所難嗎?」

彭天柱將腦袋一偏,猛瞅崖下大笑道︰「那我不管,你只要也從崖上下去然後再上來便行咧。」

肯堂連連搖頭,先看了舒三喜一眼道︰「全是你鬧出來的,如今遇上這塊魔,不依不饒,你看怎麼辦咧?」

舒三喜大笑邁︰「你問我怎麼辦,我那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能有這位彭大哥這麼一說,又叫作正合鄙意,你老人家瞧著辦吧!」

肯堂一看謝魏解裴各人,不由笑道︰「好,好,好,你也居然幫著老彭逼起我來,這是存心要我在新朋友面前丟人了。」

說罷,先向崖下略一張望,然後向眾人把手一拱道︰「這是這位大王爺和老叫化逼出來的,諸位還請諒我,獻丑了。」

說罷,驀就崖邊起步,平竄出去,便似輕燕離巢,向湖中飛掠而下,一個頭下腳上的架式,又連長衣也未月兌,但見羅抉凌空微揚,大袖當風輕舉,兩只朱履左右分開,一轉眼已經下去十丈開外,倏然身子在空中一旋,一個神龍掉尾,趁下降之勢,掉轉身來,又向崖下一竄,已到那只漁船上面,猛然雙足向下一翻,輕輕落在船篷上,只將身子彈了一彈,那身法之美妙輕快,簡直將眾人看得呆了,連喝彩也忘了,驀見肯堂站在船上,略一調勻呼吸,又向上-竄,便是二丈開外,左腳一踹右腳面,雙手一分一按,又上來丈余,接著,又一提氣,仍用轆轤蹺功夫,再竄上來七八尺,右手三指一捏那條長繩大笑道︰「我說不行,果然要丟人給新朋友看咧。」

說罷一聲長嘯,聲如龍吟,一條右臂也伸得畢直,身子完全懸了空,半晌之後,左手也是三指一捏長繩,猛又向上一竄,上來二丈有余,一連換上三四手,已近崖邊,又用左手三指捏著長繩,身子懸向空中半晌才竄上崖來,向眾人一拱手道︰「書生學藝不過如此,如今老去,更不中用咧。」

眾人這才齊聲喝彩,新來諸人,更是心服口服,眾譽,肯堂一面肅客重入草堂,一面遜謝著,彭天柱不由又把大拇指一翹大笑道︰「平日只聞得肯堂先生有一身驚人功夫,但看起來卻和一個老學究一般,今天我算是才大開眼界咧。」

接著一抖那把大鐵扇道︰「以前我也以為你不過因為是讀書人,稍微會個三招兩式,又因為有亭林先生一襯托,江湖朋友再一捧,所以才聲名大得不得了,要照這麼一看,如論功夫,卻真是我們這一起人里面的頂兒尖兒,不用說滿肚子學問,便這一身輕身之術,江湖上已經沒有幾位能趕上咧。」

肯堂笑道︰「豈有此理,江湖之大,何地無奇人奇士?眼前誰又不是大行家?你這麼一說,不適足以令人齒冷嗎?」

說著眼光向謝魏解裴四人一掃又笑道︰「幸虧謝女俠和解魏裴三兄全是自己人,否則知道的,是你捧我這老哥哥,不知道的還道我存心在朋友面前賣弄咧,那豈不令我更加汗顏無地。」

謝五娘首先笑道︰「肯堂先生,你忘記了當年舊事咧,五六十年前,你在這姑蘇昆山一帶,不就是一位知名俠少?那位劉總鎮部下的五虎一條龍,何等聲勢,不全在一天之內,死在你的鐵掌之下嗎?怎麼現在反而對自己人客氣起來?須知什麼全可以浪得虛名,這武技卻決不是由吹謗捧撮就可以教人佩服的咧!」

魏思明也笑道︰「大江南北誰不知道肯堂先生是一位武當名宿,自古藝壓當行,你要這麼一說便是見外咧!」

那飛天神駝裴老⼳接著也大笑道︰「肯堂先生怎麼對我們也客氣起來?功夫瞞不了行家,你老人家不但輕身功夫已經到爐火純青,便這內功潛力,今天在座各位除長公主和這位孤峰長老而外,恐怕便無人能敵咧。」

肯堂忙又笑著遜謝不已,獨臂大師笑道︰「大家全不必客氣,我雖忝掌武當門戶,又承各位推我住持本庵,如論真實功力,也決不能出顧老檀樾之上,何況又天生一個缺陷,一臂早廢咧。」

甭峰上人也大笑道︰「今日之事,全是我們這位彭老施主逼出來的,你們說笑可別扯上我,如論老師父,肯堂先生自不得不略遜火候,我卻差得遠咧。」

說罷相與大笑,一同入座,略微寒暄之後,謝五娘又向舒三喜笑道︰「我和兩位老伙計是應邀做菜而來,你那些佐料家伙全備齊了嗎?這又該是我三個獻丑貢拙的,時候已經不早,已該動手咧!」

舒三喜道︰「這個你放心,在你三位未來之前,我已上上下下忙了一大陣,全停當咧。」

說著,領了三人徑赴耳房,果然各項應用東西俱全,連船上用的行灶鍋子,也借了兩三副來,三人連忙動手整治,舒三喜也幫著洗滌切割,百忙中又自己做了一味叫化雞,解壯飛不由笑道︰「你倒也是一位光祿寺的老在行,真要有兩下絕活,也不用再去沿門托缽,且到我們那小酒店去當上一個伙計不也很好嗎?」

舒三喜一吐舌頭道︰「小弟生平為了吃喝向來不惜工本,更不怕麻煩,但要指這個去當伙計可不成咧,第一我吃喝完了,就得幕天席地那麼一睡,任憑天大的事也不管,第二我是什麼人也侍候不著,你先別擅自做主,且問一問貴東,寶號能要我這麼一個伙計嗎?」

謝五娘大笑道︰「我倒是打算奉請,只怕你卻舍不得撇下那娑婆教主一席,否則你只要願意嚼吃一輩子,我那小店也還供應得起呢。」

說笑之間,一會兒炒菜已好,其他各肴也上了爐灶,這一場酒筵原無僕從,群俠又大抵不拘形跡,除獨臂大師個人不許勞動而外,共余均各幫著撥開桌椅,送上酒菜一同入座,縱談暢飲無忌,直到未牌以外,方才盡興,白泰官一看天色不早,連忙起身告辭,一面笑道︰「我因有事,必須今日趕赴鎮江,只好先行一步,諸位新長老上香大典,無法值堂伺候,那只有等我回來,再行叩見了。」

謝五娘忙道︰「白大俠怎麼如此來去匆匆?你那匹寶馬,我已把它伺候得非常妥當,不過鞍鐙均已卸下,待我陪你一同前去備馬如何?」

泰官知道她一定為了要查那馬的來歷,必有話說,連忙謝過,又笑道︰「老前輩所托之事,黃舒二位均已道及,此番北去,必代探听便了。」

謝五娘笑道︰「既然他兩位已代進言,那我也恕不多贅呢!」

接著又笑道︰「其實這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本不敢有勞大俠,但此馬實與我昔年所豢的一匹牲口毛片骨格烈性無一不相似,其中也許有關著我一位故人的下落,所以想在這匹馬身上打听一下,如能稍知存歿也了我一件心事,才不得不奉托,還望原宥才好。」

白泰官未及答言,彭天柱卻先大笑道︰「你真傻透咧,天下相同的馬匹太多了,既是你的故人,少說一點也在七十歲以上,人也老了,何況是一匹馬?如果這匹馬是你的,還能這樣神駿嗎?要依我說,你別再做這個打算咧!」

舒三喜忙笑道︰「人家真不傻,你才糊涂透頂咧,這種千里龍駒,快非尋常牲口可比,也一定要有好種才生得出這種異相來,你不許這匹龍駒便是她那匹馬的後代嗎?假如能尋著根源,說不定就可以能探出她那位故人的下落咧。」

謝五娘淒然道︰「我正是這等想法,這匹馬真和我當年那墨龍有些相似咧,再說,我那故人,當年策馬北去,所向也正在燕趙之間,所以才有這等妄想,這數十年,我除身是大明子民,未忘故國而外,便只有這心事也放不下來,但願白大俠此去,得稍知信息,我便也心安了。」

眾人俱知此中必定藏著一段哀傷故事,但因五娘雖老,究竟是一個女人,全不好問得,彭天柱雖然又想問,卻被黃松筠捏了一把,不令開口,肯堂也以目示意這才止住,魏解兩人一听謝五娘要走,便也告辭,四人一同仍由那根長繩滑了下去,乘船到了東山,三人一面在店中待茶,一面將那馬鞍鐙備好,謝五娘又重托了,白泰官連聲答應,一面告辭,一面又問道︰「老前輩既想在這匹馬上找出故人下落來,能以那位姓名見告嗎?否則即使將這匹馬來歷打听清楚,不知道要訪的人是誰,豈不又失之交臂?」

謝五娘略一沉吟道︰「其實說也無妨,我那故人姓祁,他乃山陰人氏,當年滿人南下,我們原曾共過若干大事,後來他因事北去,以後便消息杳然,沒有下落,老身身世本值不得一說,但此人實在是我平生唯一知己,所以始終念念不忘,他當年行時,只攜得一馬一劍,那馬名墨龍,卻真與這匹龍駒一般無二,所以老身不得不做這個妄想,如蒙代為探稱下落,能以相告,這個心願,便也算稍遂了。」

說罷淒然,又一再相托,白泰官連忙答應,跨馬作別而去,這一次回程更為迅速,趕到鎮江也不過初更時分,更不耽擱,一路直向江邊而來,過了北固山,一看那船仍泊原來江岸,離開還有老遠,便听魚老大笑道︰「全是受了你的撮弄,卻教我跟著吃這沒來由的酒食,那白老弟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真要這樣纏夾不清,我真有點受不了咧。」

接著又听曾靜笑道︰「你又錯咧,這些酒萊雖然由那曹織造送來,卻全是我們漢人汗血之資,不過假手于他而已,我們不吃,難道倒該那些韃虜享用嗎?須知今昔不同,我們要謀的是匡復大明社稷,還我漢族山河,卻與伯夷叔齊便兩樣,果真我們也向那兩位不食周粟的大賢學樣,那安坐在北京紫金城里的韃酋支要說聲正合朕意咧!」

泰官連忙向那船上一看,只見船頭上放著一張矮桌,魚老者、不昧上人、曾靜、翠娘連馬天雄也團團圍著,正在對月暢飲,正待招呼,那翠娘已經掉轉頭來,大笑道︰「白叔回來啦,大事如何?我們先別談別的事,我師父和肯堂先生對鳳丫頭的婚事怎樣?我想這兩位老人家一定不會答應吧。」

白泰官一面下馬,一面向各人分別見禮,走上船去笑道︰「這事還須費點周折咧,我回來是請大家全到太湖上去一趟,如今事情又生了好多枝節咧。」

翠娘忙從船頭跳了起來看著天雄道︰「如何?我猜對了吧,那年師弟就再了不起,兩位老人家,可能讓他討一位師妹去做小老婆嗎?」

天雄也撐著船頭站起來道︰「當真長公主和肯先生全不答應嗎?那我只有明天便趕去當面陳情懇求兩位老人家咧!」

白泰官方大笑道︰「你兩位全不用忙,事情卻不是這樣呢!」

忽听那馬長嘶一聲,竟向船頭上奔來,眾人也一齊站了起來,曾靜忙道︰「不管事情怎麼樣,不拘哪一位,先得把這畜生攔著,不然這一席酒便全完啦。」

天雄連忙一個轉身,雙手一攔,大喝道︰「你且慢來,我們正談著主人的事咧。」

那馬又吼了一聲,不再向前,只用一顆馬頭,在天雄身上擦了兩下,又回頭上岸,就江邊飲水,吃起草來。

天雄忙又向泰宮道︰「白兄此去究竟如何?真的兩位老人家不肯答應嗎?」

翠娘寒著臉道︰「兩位老人家為什麼肯答應?我猜不但我師父和肯堂先生不答應,便其他各位長老也未必不怪年師弟咧,你沒听見白叔說又生了枝節嗎?」

白泰官大笑道︰「你偏沒有說對,老師父已經千肯萬肯,只肯堂先生說要再問一問周路二位,所以一面著我北上,一面教大家去等候回音咧。」

翠娘沉下一張黑里俏的臉大詫道︰「我師父知道他是想討鳳丫頭做小老婆嗎?」

白泰官又笑道︰「她老人家不等信去早知道了,據她老人家說,為了這事,已經親自北上查過一番咧。」

翠娘不由噘起一張小嘴道︰「師父真也老糊涂咧,這是什麼事,她竟答應下來,這不氣死人嗎?」

接著又道︰「那麼肯堂先生咧?他也就公然答應那年師弟這等妄作妄為嗎?」

白泰官道︰「肯堂先生倒和你的意思一樣,恐怕名分不妥,未免惹人議論。」

翠娘忙道︰「阿彌陀佛,這才真是一位知書明理的大儒,要不然,那不反了嗎?」

泰官又搖頭笑道︰「可是老師父卻力主其事,反把肯堂先生怪下來咧,所以他才著我到北京去一趟,問一問周路二位的意思。」

翠娘再不容人說話,又笑道︰「你就去問也是白費,那路師叔人還不大問外事,我知周師叔素來外圓內方,而且嫉惡如仇,這種事他豈肯答應?說不定年師弟也許就要遭上一頓大大的訓戒咧?」

白泰官不由又大笑道︰「你又沒有猜對,據老師父說,那路兄並沒有什麼主張,這門姻事,倒有一大半是周兄作成的咧。」

翠娘又一噘嘴道︰「我才不相信,你是故意嘔我玩咧,周師叔如肯作成此事那才怪,便我師父也不會這樣老悖霉咧。」

白泰官正色道︰「我焉有騙你之理?不相信,反正明天你們大家全要到太湖去,不會當面再問一下嗎?」

魚老忙道︰「你這妮子瘋咧,你白叔焉有騙你之理?再說,你為了雲師妹的事,便敢公然犯上背後誹謗師父嗎?」

翠娘這才把頭低下去不再開口,白泰官不由好笑,一面向天雄道︰「馬兄你但放寬心,此事決無關礙,如依老師父之意,已經回書允他咧,只肯堂先生怕外人議淪,未免令那年老弟有損聲譽,所以才要再問一問周路兩位,其實用意卻也是深深惜他,因此老師父還說他偏愛自己的徒弟咧!」

天雄聞言,方才放下一段心事,又道︰「那麼有關血滴子和此間的事,長公主和肯堂先生又做如何決斷咧?」

白泰官笑道︰「那也必須向北京去問過周路二位才能決定咧,所以小弟連夜趕回便是為了向馬兄索性借此寶馬一行,要不然,長途牽延,卻來不及咧!」

馬天雄不由又一怔道︰「長公主既是太陽庵主,對年雲二位姻事慎重還有一說,為什麼這等大事,也不能當機立斷,反而也要到北京去問周路二位咧?」

晚村在旁不禁笑道︰「這事既關著匡復大計,自須集思廣益,你不听白老弟說教我們這里各人也去嗎?那周路二位既然久留北京,所知定較我們詳細,進退取舍之際,怎能不問一問他們咧?」

天雄不語,曾靜也道︰「老師父的話不錯,這些事,委實也非慎重不可,雖然機不可失,卻也不宜操之過急,否則只差一著,挽回便不太易咧。」

泰官見天雄沉吟似有所思,忙又笑道︰「馬兄傷勢如伺?恕我還未問及呢。」

天雄道︰「諸承白兄關切,小弟傷勢本來不重,只那毒藥厲害,如今余毒既淨,只一收口便可行動如常了,既是白兄立須北上,那馬但借無妨,不過小弟尚有一事,須求足下,不知見諾嗎?」

白泰官大笑道︰「你那下委的事我已知道,決無不允之理,大家且請全坐下來,既有這等豐盛酒席,我們邊吃邊談不好嗎?實不相欺,為了此事,小弟去的時候,餓了半日,回來又餓了半日,人是無妨,這肚子卻不客氣,已經在這里山嚷怪叫咧。」

眾人聞言均各大笑就座,泰官接著又向翠娘笑道︰「有勞你給我趕緊添付杯箸來,還有這匹馬也委實餓了,相煩仍托那酒店喂點料豆,明日還要借重它上路咧。」

翠娘二次起身,一面向後艄取來一付杯箸一面笑道︰「白叔為了此事,倒真是不辭勞苦,將來年師弟真要重重的謝你一場才對,不過那馬上次爸爸費了不少事才寄頓好了,它服不服我管卻未可知咧。」

天雄笑道;「那倒無妨,我自有法子叫它服你調度,不過此馬非細料不食,還須有點黃酒,才更顯出它的精神,那便一切奉托了。」

說罷,吹起一個胡哨,那馬正在飲水,連忙抬起頭來,又一路歡跳走向船邊,立足不動,天雄接著把手一揮,又笑道︰「行咧,只要你不打算騎它遠去,洗刷溜汗上料,包管听話。」

翠娘只笑聲說︰「這畜生倒真是人變的,就這等听話。」

便上岸牽了那馬徑去,白泰官先舉箸大嚼,又灌了兩大杯酒,看著天雄笑道︰「你放心,這一次我到太湖去,老師父對你那貴友,非常贊許,決無疑你所言不實之理,不過韃虜中頗有能者,不容不各方打听清楚再定行止,你要托我的,一定是有信要寄給那年老弟,我遵命就是咧。」

天雄正在心中有點犯疑,忽被說穿,連想托致函之事也被猜中,忙道︰「白兄真是快人快語,實不相欺,小弟確有惟恐人微言輕,有誤大事之意,所以才打算寫上一信,托你帶去,讓他再當面說一下,想不到卻全給你猜對咧。」

泰官一面恣意飲啖,一面又笑道︰「馬兄錯啦,固然我們這些人有好多長老對那年老弟全望之甚殷,也知之甚詳,便對你的人品大概全明白,要不然,便不會這等相待,你這疑心卻用不著咧,如果不信,等你到太湖便全明白了。不過你想教他和我面談一下,這個能否辦到,卻未必,只好到時再說了。」

天雄笑道︰「並非小弟多疑,實在因為所關者太大,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想,但能如此,我便算不負敝友所托咧。」

泰官又大笑道︰「交朋友交到你和年老弟這樣也真難得,可惜此刻不能預定,否則我倒也深願一見其人咧。」

說著又夾了一箸清湯魚翅吃著道︰「真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憑魚老前輩這船上,卻真難得有此盛席咧。」

曾靜笑道︰「你別盡避貪吃,知道這一席酒是哪里來的嗎?卻吃不得咧!」

白泰官道︰「我怎麼不知道,除了是姓曹的打發人送來與馬兄養傷的,還會有別人嗎?」

曾靜又笑道︰「猜倒算你又猜對了,不過不是我攔著,魚老將軍真打算原席璧回去咧!」

說著,又把別後情形略述,原來自從泰官走後,第二天,那曹寅又來相訪,慰問天雄傷勢之外,只談些金焦江景,並未再強行相邀,但對魚老卻執禮極恭,任憑冷淡譏諷,卻絕不介意,並說那李元豹自知理虧,傷勢稍愈即來服罪,第三天人雖未來,卻送了二百兩銀子程儀和一桌酒來給天雄,依著魚馬二位全不想收。

但曾靜斟酌情形之下,卻令天雄收了下來,並代寫了一個謝帖,給來人帶回去,不料因此卻引起魚老不快,好不容易又邀了晚村來才勸了下來,一直到黃昏月上,方在船頭飲用,卻不料泰官也自回來,說完之後,白泰官看著魚老大笑道︰「怎麼魚老前輩近日也這等拘謹起來?須知我們既要謀這等大事,便拘不得小節咧。天下事有經有權,要照你老人家這等意思,這馬兄和那位年老弟,你也能以韃虜鷹犬視之嗎?須知我輩做事,只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上能對得過思宗烈皇帝,下能對得後代子孫便行,既圖匡復大業便須從遠大者上面著眼,否則你便鬧上一群伯夷叔齊,大家全跟著,一個一個的餓死,卻于事無補咧。現在是我們和韃酋斗智的時候,氣節雖然不可不重,但必重的卻不是小節咧!」

曉村微笑道︰「白大俠近來又參透一層了,我的意思便是這樣咧,大節決不能苟且,生死之際更不可不辨,但既打算有為,有時便不得不暫入地獄渾俗和光,以便遮掩敵人耳目,否則莽莽神州已無寸土,卻從何處立足,哪里做起咧?」

魚老不由也笑道︰「那你為什麼又出家當起和尚來,此刻只一回尊府,還不立刻就是位征君,貴顯可致,卻躲在這里偷吃人家的不義之食做什麼?」

晚村大笑道︰「這卻不能相提並論,我知道我是一個最無用的書生,除會得些子曰詩雲且夫嘗謂,其余既無力敵萬夫之勇,又無旋轉乾坤之才,所以才只有就我所能以圖報國于萬一,把微言大義安在時文之中,去替那些熱中士子做個暮鼓晨鐘,如果才能濟用,再倒回去三四十年,那便另有打算不是這樣呢!現在既然自己知道不行,假如再借達權變善之名去失節迎求富貴,那怎麼行咧?」

魚老忽然哈哈一笑猛振雙臂兩眼精光四射道︰「你這話也有道理,我也是自己知這一副好筋骨已經老去,到了無所用之的時候,要不然還舍不得不當那海盜,跑到這金山腳下來,但這樣只管從權下去,轉瞬便完咧,你還有那幾百篇時文,可以質諸鬼神,我便未免太慚愧了。」

天雄忽然舉起杯來道︰「世伯,你說這話,就該罰上一大杯才對,你老人家雖已老,那把寶刀卻沒老咧,豈不聞一息尚存,此志不懈,何況你現在還是雄心萬丈,無異少年,一旦我們舉起義旗,你還愁不能報國嗎?」

魚老不由看著他大笑道︰「好,你能說得出這等話,便使我又如對故人,自覺年輕了許多,當年你那尊大人老鷂子,便也是這脾氣咧。」

說著也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道︰「既如此說,在我這未死之前,倒也要做上一兩件對得起烈皇帝和後世子孫的事,讓大家看看,要不今天吃下這種酒去,便自己對不過自己咧!」

眾人聞言正在撫掌叫好,忽見翠娘趕來。一路嬌笑道︰「這馬果然有異尋常,只馬大哥那麼一聲胡哨,一擺手,真老老實實的跟我去咧。」

白泰官見天雄只一提及乃父,顏色又變,連忙乘機又道︰「這馬真有點異樣,但因此我卻替馬兄引出麻煩來咧,你知道它的確實來歷嗎?此番我從太湖來,已經受了人家重托咧!」

天雄不禁一怔道;「這馬的來歷,我倒略有所聞,但是誰要打听它的來歷呢?」

白泰官笑道︰「馬兄一向均在北方,容或不知此人,在我江南,只一提起,那便知道的人太多了,此人如論出身,只不過一個妓女,但確實是一個奇女子,並能為漢族爭光,便在須眉男子之中也不多見咧!」

天雄大笑道︰「白兄原來竟也是一個風流人物,居然結識到青樓中名妓,既如此說來,這一個紅粉知己,一定是梁紅玉一流了。但她為什麼要打听這馬來歷?須知此馬小弟乃系借來,卻做不得主咧。」

魚老也笑道︰「白老弟向來不近,到現在連家都未成,怎麼忽然和風塵中人來往起來?這妮子既能知道這是一匹寶馬,又能慧眼識英雄,倒也真是一位奇女子咧,到底是誰,能也告訴我听听嗎?」

白泰官擎著酒杯大笑道︰「此人雖然是個名妓,也真是人所共知的一位奇女子,只可惜我生得太晚,卻不配和她論知己之交咧。」

說著,把一杯酒倒了下去,又斟滿了道︰「魚老前輩久在海外,恐怕也不知道,晚村先生和曾兄便該知道了,她便是那位在嘉定城下劍劈滿洲三位有名巴圖魯的謝曼華咧,你二位請想,人家已是八九十歲的老婆婆,我夠得上和人家論交嗎?」

晚村不禁失聲道︰「我真想不到,這位女俠尚在人間嗎?怎麼數十年來,就沒听人提起,以我想來,她縱未死,便不是逃禪方外,也該遁跡深山窮谷之中,你怎麼會遇上?她怎麼忽然又打听起這匹馬的來歷來?這真匪夷所思咧!」

白泰官把那才倒下來的酒,喝了半杯,夾了一大塊蜜炙火腿大嚼著,一面又道︰「你偏沒有猜對,人家現在東山開著一家酒店,還用著兩位了不起的老伙計咧。」

接著又道︰「她便是那善治魚羹的謝五娘咧。」

魚翠娘連忙跳起來道︰「原來那位老婆婆,竟是這樣一位有名人物,那就難怪她的精神有點異樣,那兩個老伙計又是誰?想來也是兩位了不起的人物了,照這樣一說,我這趟下太湖去,倒非看看不可咧!」

泰官笑道︰「你要問那兩位老伙計嗎?一位是大鬧南都行刺韃王多鐸的魏思明。一位是大明鎮南關總兵解壯飛。」

魚老不由失驚道︰「這三位我都有個耳聞,怎麼鬧到一處去,開起酒店來?既在東山怎麼連老師父和庵中長老全瞞了過去咧?」

泰官笑道︰「老師父神目如電,焉有不知道之理,今晨我來時,這三位便擬上香皈依。這以後,便也是庵中長老,如今全已算是自己人咧。」

魚老大笑道︰「近來庵中真是興旺,除開後起之秀而外,便這批遁跡已久的人物,也一天多一天,如果那年羹堯,能再借韃王之力,做出一番事業來,真也是一件快事。但有日能許直搗幽燕,重見漢宮威儀,我便死也瞑目咧。」

曾靜在旁笑道︰「老將軍要想看見那一天,並不太難,只是還須闢谷才行。」

魚老不禁愕然道︰「此話怎講?我既不修仙又不學道,好好的為什麼要闢起谷來?」

曾靜大笑道︰「你方才不是有恥食不義之意嗎?真要做到不食周粟,要等到那一天,豈不非得闢谷不可?」

魚老又大笑道︰「這二者怎能混為一談?須知這種不義之食,卻與伯夷叔齊的不食周粟完全兩樣咧。」

說著又相與大笑,天雄忙又道︰「我雖不知這位謝老婆婆是何等人物,既然白兄與晚村先生都深知其人,自必是一位前輩女俠,但她怎麼忽然查問起這馬來歷咧?」

泰官笑道︰「據她說,她有一位唯一知己,昔年曾攜一馬一劍,北上有事,那所攜之馬,名喚墨龍,毛片骨格烈性全與此馬無異,心疑這馬便是那馬後代,想在這匹馬上,打听出她那故人的下落來,所以才托我向馬主探問一下,要依我說,女人到底是女人,這不嫌太過想入非非嗎?」

說罷,不禁又大笑不已,天雄忙道︰「白兄不可如此說法,這位謝老婆婆的話,也許有幾分猜對了,那馬的前主人,原是邯鄲城外北山崆內天龍寺,一位高僧,法名林明,卻正是江南人氏,初到那里還是俗家打扮,也只有一柄短劍,和一匹黑馬。偶然在那寺里寄住了些時,不知怎的,忽被老和尚留下,三言五句便出了家,後來又到北京城和晉北五台山各去過一次,老和尚一死,他便不再出去,這和尚不但精通內典,更擅書畫,又有一身極好功夫,但從未顯露一次,也從未提及俗家身世姓名,更絕少朋友往還,只有與傅青主先生,有一次對飲山中,相與大哭而別,此外數十年中,並沒有看見他有俗人來訪,卻獨對那匹老黑馬非常愛惜,平日總以老伙計相呼,這匹馬便是那匹老黑馬和寺中舊豢一匹黑馬交配而生的。」

泰官不由點頭道︰「既如此說,也許那林明和尚,便是謝五娘的故人亦未可知,可惜我無暇分身回去,你到太湖以後,千萬要將此事告訴她才好,要依我看來,這位老前輩也許和那和尚有一段哀艷故事亦未可知咧。據她說,生平只有這一項心願未了,你便可想而知咧。」

天雄笑道︰「如果確實其間藏有什麼事,這位老婆婆,倒也真情痴得很,只可惜那林明和尚,已在去年圓寂,那匹老黑馬又不食殉主,便告訴她,也只好到邯鄲去掃一掃那林明和尚的骨塔和義馬墓,要想見到人和馬卻辦不到咧。」

翠娘不由一怔道︰「有這事嗎?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天雄一笑道︰「我在落魄邯鄲的時候,全仗做短工度日,那和尚圓寂以後,義馬殉主的事傳遍地方父老,曾哄動一時,靠那建塔立墓的事,我也曾混過兩天的飯落兒,怎麼會不知道。這匹馬原也豢養在寺中,自那和尚和老馬一死,它卻三不知從寺內趁機溜了韁逃了出來,不幸被那趕煤車的王八蛋收下,做了那拉煤車的牲口,又舍不得喂它,只一味鞭打驅使,要不是遇著我和年雙峰兩人,卻真幾乎冤枉下了湯鍋咧,我和年雙峰訂交,也便從那個時候起,卻也虧了這馬咧。」

翠娘只听得仰著一張俏臉笑道;「難怪這匹馬有這樣靈異咧,原來還有這等來頭,照這樣一說,這位和尚也許真是那位謝老前輩的故人亦未可知,便你不說,我也非告訴她不可呢。」

魚老不禁愀然道︰「既然此馬有這等來歷,那位和尚一定也決非常人,只可惜河山變色,卻竟令英雄披上僧服,老死空山,豈不可惜?」

正說著,忽听了因在岸上大叫道︰「魚老施主好樂,怎又對月興杯起來?白老弟回來了嗎?」

眾人一听,連忙起身相迎,白泰官也忙道︰「小弟已經回來,現在奉了老師父和諸長老之命,要請此間各位全到西山去一趟咧。」

了因大師一面笑著,一面走上船頭道︰「難道老師父和在庵各長老,還不能做主,一定非要我們去不可嗎?」

泰官道︰「不但要請此間諸位全去,還特為差了我趕到北京去一問周路二叔才能決定咧。」

了因大師又道︰「此事本宜慎重為是,我們去與不去無關宏旨,問一問周路兩位,卻是理所當然,不過這一來,你又要多辛苦一趟咧。」

接著,向各人見禮之後把頭一低,看見那一桌盛席,不禁又笑道︰「魚老施主今夜為何忽設這等盛席,是有什麼事情嗎?為何事前卻不見邀咧?」

那曾靜忙又道︰「大師快別說這話,目前他正生氣咧。」

說著又將曹寅送程儀送酒席的話說了,了因大師笑道︰「這廝想是有錢沒法花咧,所以各處亂送,不過他既說明是送馬施主的,便與我等無涉,你只權當你這位老世佷請客,卻無須生氣。須知馬施主既頂著王府護衛而來,如果拒之過甚,反非所宜咧。」

魚老笑道︰「原來你也是這等說法,那就不怪他們全慫恿著我收下來了,不過來人卻說是送給馬老爺和各位大俠的,你也有份,這筆帳卻不能單記在一兩個人頭上咧。」

了因大師大笑道︰「管他送誰的,我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出家人,這些葷酒與我無干,既然一塵不染,那筆帳自然也不會記到我頭上來。」

說著一同入座,又問到太湖的情形,泰官只說有關年雲二人姻事,顧肯堂先生力主須一問周路二人,便血滴子之事,也須赴京探听之後再說,了因大師也點頭稱善,泰官又笑道︰「那位博傅兄不是打算立刻北上嗎?如今那林老前輩已經去了,可惜沒有能讓他二位同行,如今我這馬太快卻恐怕他趕不上咧。」

了因大師又笑道︰「你當他還在此地嗎?今日天尚未明他便起黑票走掉咧。」

翠娘不禁失聲道︰「這如何使得?他是一個渾人,如果那李元豹已經通知各衙門那便糟透咧。」

了因大師笑道︰「你放心,這家伙,傻人也有個傻心眼,便那李元豹已經通知各衙門,那些番役,也未必便能拿住他,何況他已混過江去,更是萬無一失,不過在我那寺內卻鬧了一個大笑話,幸虧那知客僧是我徒弟,書記僧也不是外人,否則便連我也弄得啼笑皆非咧。」

魚老忙道︰「這廝又鬧什麼笑話?你不是說他和你那幾個徒弟很說得來嗎?」

了因大師大笑道︰「就壞在這個地方,他因和各人全混得很好,不知怎麼說到出家上去,他的出身來歷,我早告訴了我那幾個徒弟,便他也一字未瞞,連被白老弟戲弄的話全說了出來,又連說想走,我那徒弟靜修也不是東西,有意逗他說︰‘你要此刻就走,除非是我金山江天寺的和尚或可無礙。’誰知他隨時便纏著我那徒弟要出家,並且說他在少林學藝就早想出家,只因恐怕熬不住不動葷酒,才沒有敢這麼做,後來出了少林寺,在江湖上混,才知道和尚不吃葷酒不過是擺個樣兒,有的竟大吃特吃,這才想穿了懊悔,如要出家那就還不現成……」

魚老看著晚村不由大笑道︰「這廝原來不但不傻,而且也很乖覺,只一次便看出便宜來咧。」

晚村笑道︰「我本來就是個和尚,怎能算是佛門子弟?這廝如果真的以我為法,那便是罪過咧。」

了因大師大笑道︰「魚老施主不必取笑,那廝說的酒肉和尚,卻未必便是說的不昧上人咧,你且听我說完再說。」

接著又道︰「我那幾個小徒當時也知闖了禍,只有對他說明出家決不是立刻可以做到的,妊不容易勸了下來,卻不料這廝嘴上雖被說服,心中卻打好主意,今天竟乘著大家做早課之際偷了那靜修一身僧服和一頂竹笠,用翠娘送他的那個包袱連兩根虯龍棒也包了,溜出寺去,在附近尋個小剃頭鋪子,將一頭頭發剃得干淨,就在剃頭鋪里,將一身僧服換上,竹笠向頭上一戴,在剃頭錢之外,又多給那鋪中小伙子幾個錢,竟著他到寺中,尋著靜修說明,衣服是他帶走了,一到嵩山便著人寄回銀錠,並請那書記僧代寫一信給我,說明他非立刻回去不可,當那靜修和書記僧常明見已出事,連忙去告訴我,一面分出人來去追他,等到江邊一查問,果然有這樣一個和尚已過江去了,哪里還追得著?你能說他真傻嗎?」

翠娘聞言不禁俏臉微紅道︰「我真想不到這位同門,到末了竟來上這麼一手,真丟人之至,誰又想到這樣一個渾人,會打上這個主意咧,幸而老師父不是外人,要不然透著連我也難為情嗎?」

了因大師哈哈大笑道︰「你以為他這事做得丟人,我便生氣惱他嗎?老實說,我就愛上他這點天真,別人只稍知世故的,便決不肯這樣做,也決不敢在我面前這樣做,所以我已打發人趕下去,並且寫上一封信給鐵樵大師,說明此中原委,教去的人,務必趕上他沿途照拂,一直送到少林寺,取了鐵大師的回信再回來,連我那小九環錫杖也帶去咧。」

白泰官忙道︰「你那錫杖令子從不輕用,怎麼為了這樣一個渾人,竟用上全力咧?」

了因大師正色道︰「你知道什麼?一則我愛上這個人是一塊渾金璞玉,便苦練成這一身功夫也非容易,如果中途出事遭人暗算未免可惜,二則我們和鐵樵大師萬不容有所誤會,所以不得不爾,否則單憑一紙空函,那鐵大師恐怕未必便能輕信咧。」

晚村不禁也點頭道;「那李元豹既是這樣一個無恥小人,夫妻二人又全吃了大虧,在此挑撥我們不行,也許就真會再到嵩山向少林一派去挑撥是非,雖然方才白老弟說過,那位林老施主已經北上,但能由大師再去上一封信更要好得多,便那位傅寨主,雖然魯莽一點,如果用得其當,在軍旅之中,也是一個人才,卻是要著咧。」

說著曾靜又看了天雄一眼笑道︰「既如此說,我們明天便須全到太湖去,馬兄對那曹織造之約如何踐法?翠娘允下人家的解藥又何時送去咧?」

翠娘道︰「馬大哥之傷,余毒雖淨,那李元豹為人卻絕靠不住,不等創口完全平復毫無異狀,我那扣下的解藥決不能給他,便遲上一二十日也決不算失信,至于馬大哥和那曹寅雖有造訪之約,卻未說定幾時,更屬無妨,難道我們要走,還要先去告訴他不成?」

曾靜把頭連搖道︰「非也,話不能這麼說,我們決不是怕對這廝失信,但恐他一起疑,難免又另生枝節,所以我打算,明日在開船之前先由我托辭馬兄須向昆山一訪肯堂先生,期以半月再來,以安其心,諸位以為如何?」

白泰官笑道︰「這樣也好,仗著此馬之力,有半個月,我也可以趕回來咧。」

天雄道︰「如以此馬腳力而論,只要白兄在京無大耽擱,有半月工夫也盡被了。」

說罷一看夜色,又道︰「白兄既須趕路,待我乘此時間將信寫好,便煩帶去如何?」

泰官方在點頭,翠娘不由笑道︰「你要寫信還得費事,我們這船上紙墨筆硯卻不全咧,最好上岸去,那邊不遠,便有一處酒店,能跑一趟嗎?便我也得寫一封信給鳳丫頭咧。」

魚老忙道︰「你馬大哥創傷尚未全好,怎麼能走得路?你不會去將紙筆借來嗎?」

天雄道︰「無妨,我也打算試行幾步,如不能走,再請世妹前去便了,在船上寫信也不大方便。」

翠娘一笑,手指江邊柳林外面一點燈光道︰「那燈光下面,便是酒店,離開此地也不過百十步,我扶你去如何?」

天雄笑道︰「那怎麼敢當,你只替我尋上一根短杖便行了。」

翠娘笑道;「你要短杖那更現成,我媽便有一根鳩杖待我去取來便了。」說罷先站了起來,去後艙提了一根朱漆拐杖來,天雄接過一試,那杖頗有份量,再仔細一看卻是精鐵鑄成,不由笑了一下拄杖而起,自覺尚可行動,便同翠娘向眾人道聲︰「暫時別過。」登岸而去,白泰官在他走後,又將昨夜的事和獨臂大師及各長老之意,詳細說了,魚老忍不住,把矮桌一拍道︰「既如此說,那韃酋種種措施已可想而知咧,這次他如南來,我要不宰了他,也不算是縱橫海上的魚殼。」

了因大師忙道︰「那是將來的事,照這麼一說,恐怕這江南織造也是專門為了對付我們,倒不可不更加小心了,也許連那李元豹也是奉命而行咧。」

泰官道︰「庵中諸長老也是這等想法,所以特為著我到北京去打听一下,也有一半是為了這個。」

晚村也點頭道︰「難怪庵中諸位一時不能決定,原來卻有這樣一連串的事情,不用說,韃虜目前已經對我們這些人打下了主意,威脅利誘雙管齊下,還外帶挑撥離間,老實說,他這一下如果再不成功,那便更有歹毒的著子在後面,我們即使想安份守己也做不到咧。」

說著一看天邊月色道︰「古人常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今刀俎魚肉已經擺在面前,但望你此次北行,那年羹堯真能有點作為,便是我漢族之福,否則我們這些稍明大義的人,使想苟全一時也辦不到咧。」

魚老慨然道︰「在這種局面之下,誰還有心苟全下去?我久已說過,這一把老骨頭,隨便什麼地方全可以拋,但死卻要死得光明磊落,打算隨便听人宰割,那我卻做不到咧。」

接著又向泰官道︰「老弟此番北上,卻須將各事完全仔細打听清楚才行,老朽年已垂暮,報國之日有限,卻不能錯過時間致使欲死無地咧。」

曾靜笑道;「老將軍怎麼說話又頹喪起來?須知只要韃虜竊國一日,便皆我輩報國之時,我與敝業師雖然均系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尚不敢自棄,何況老將軍昔年曾縱橫海上,力敵萬人,如果一旦有機可乘,率師北上,還怕不又是馳騁疆場,斬將舉旗的時候?也許這直搗幽燕,生擒韃酋的重任就在你身上,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魚老猛伸雙臂,哈哈大笑道︰「果真能有這麼一天,倒也不枉我遁跡江湖,草間偷活,忍恥受辱了這許多年,卻只恐英雄老去,這一腔熱血便無灑處咧!」

白泰官笑道︰「自古胡人無百年之運,從他關外稱王不臣之日算起來也差不多咧,老前輩但請放心,我此番北上,一定攜得好音回來,你準備磨好了寶刀,等候殺賊便了。」

魚老舉杯相祝道︰「但願老弟言而有征,那便好了,老朽寶刀不須磨得,早準備好了咧。」

了因大師也飛過一杯來大笑道︰「我也祝老弟一杯,此去真能帶得好音回來,不但魚老施主得完殺賊竊國之願,便愚兄也馨香夜祝能有這麼一天咧。」

白泰官舉杯一飲而盡道︰「二位賜酒,小弟均一一拜飲,我相信此去雖然未必便有立刻義舉的事,但必有令二位高興的好音攜歸,大家且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場如何?」

曾靜一面也從旁相勸,除了因茹素,晚村不能多飲而外,魚曾白三人均互相把盞暢飲,一直吃到月到中天,天雄翠娘二人方才回來,一人向白泰官遞上一封信,托其分別帶給羹堯和中鳳,泰官一看兩信,天雄的信並末封門,忙道︰「這兩封信,我必設法帶到,但馬兄為何不將這信封上是何道理?」

天雄笑道︰「此信無須封得,除那雍王左右和年府上下而外,便在京諸位全無不可看之處,何況白兄和在座各位對我此來經過全已知道咧。」

翠娘抿嘴一笑道︰「我給那鳳丫頭的信,事關機密而且我們全是女孩兒家,卻不敢那麼大方,白叔都不可中途偷看呢!」

泰官大笑道︰「豈有此理,不但你們的信我無偷看之理,便馬兄之函,他雖如此說,我也決無竊窺或與周路二位查閱之理。」

說罷,連忙取餅飯粒將信封好,又向翠娘索來一張油紙包好,藏在身邊,相與暢飲,當夜除了因大師仍向金山而外,余人均宿舟中,第二天一清早起來,白泰官便攜了那匹寶馬渡江北上,曾靜自去曹寓通知曹寅,那曹寅原也早有專函遞出正須候回信,再為決策,除恐滅雄等他去而外,其余倒也正中下懷,但又不便強留,只有暗中著人尾行,查看監視,暫且不提,那了因大師和晚村天雄等人,一等曾靜回來,便仍照預定計劃,乘了魚老者那只船,一路向太湖而去。

在另一方面,這個時候,北京城內,也全忙得千不亦樂乎,雖然時當盛暑,各方面一處也沒有閑著,那位避暑御花園的康熙大帝,正在秘密籌劃南巡,各皇子陰謀奪儲則愈演愈烈,周潯路民瞻等人,也忙于探听消息,暗中布置,羹堯雖然因為在雍王府來了一個胡震,省卻不少心力,遇上難事也好背人請教,身邊又多了一個周再興,總算比較心閑得多,但他心中,卻擔著一重絕大心事,便胡周二人面前也不好直言無忌的請教得,那胡震平日還絕少戲言,周再興卻頗刁鑽又好戲謔,又認真不得,有時雖也想到,江南諸俠既命中鳳查考自己,周路二人口風也頗好,如果是正式娶為妻室自無話說,但現在難的是一個名份,卻如何啟齒得?一經想到這里,連致書恩師一著也覺後悔,那心中之急,更甚于各人,只苦于說不出口,偏偏一到上房和雍王府,那喜事的消息,卻一天逼緊一天,不由十分煩躁,這天午後,正在後園中,自己所居的那間書房之中悶坐著,卸去衣冠,推開樓窗,一個人焚著一爐好香,就北窗之下,彈著琴消遣,卻因心煩意亂,那一曲平沙落雁再也彈不好,驀見周再興悄悄走上樓來,在背後笑道︰「恭喜二爺,小人要領賞,吃您喜酒咧。」

不禁嚇了一跳,連忙掉過頭去道︰「師弟你怎麼又鬧起這一套來?現在又沒有外人,為什麼要這樣稱呼?愚兄現在心里正煩咧,你又開什麼玩笑?」

周再興笑嘻嘻的道︰「您別煩啦,好事近咧!」

剝堯不禁沉著臉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什麼好事近啦,你是指什麼事咧?」

周再興嘻笑道︰「您別生氣,您那心煩的事我全知道,我們是師兄弟,我又是您的貼身小苞班,還能瞞得了我嗎?」

剝堯不由一怔道︰「你胡說什麼?簡直更不像話咧,打從賢弟二次奉命重來之後,彼此雖然情同骨肉,說話也要有個分寸,你這麼一來,教我能說什麼呢?」

周再興忙又笑道︰「好師兄,您今天怎麼忽然對小弟這麼大的氣咧?實不相欺,小弟適奉周師叔之命而來,便是為了專誠向您賀喜,不過小弟叨著師兄喜氣,有點忘形卻是真的,你和雲師妹的事,老師父和恩師已經全答應了,不過恩師恐怕外人議論,所以特為差了白師叔來京和周路二位師叔商量,現在周師叔已差小弟來向您賀喜,您想這還不是好事已近了嗎?」

年羹堯聞言,不禁站了起來道︰「此話當真嗎?那麼周師叔到底如何說法的咧?」

周再興寒著臉道︰「您問這個,小弟適才已蒙師兄訓斥,卻不敢再胡說咧!」

剝堯連忙賠笑道︰「適才算愚兄冒犯,還望賢弟不必生氣,容我謝過如何?」

周再興忍笑咬著牙齒道︰「師兄言重了,那本來是小弟年幼無知,信口胡說,怎麼怪得您生氣?您要這麼一說,不折殺小弟嗎?」

接著又作了-個揖道︰「小弟把話已經傳到,適才放肆,還請恕罪,以後再也不敢咧!」

剝堯見他放刁,又老著臉笑道︰「賢弟何苦故意捉弄我?實不相瞞,愚兄自命馬天雄南下之後,便深悔此事孟浪,如今周師叔既命賢弟通知,想必那馬天雄已經向恩師當面呈明,還請詳細見告才好!」

周再興忍不住炳哈一笑道︰「小弟不過胡說罷了,您還要問他做什麼?」

說罷,猛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兒來,又笑道︰「您別著急,只先看一看這個,容小弟再細為呈明如何?」

剝堯一看,那層油紙封固甚密,再拆開時,內面卻是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敬煩白師叔擲史

雲師妹中鳳親啟

佷女魚翠娘叩托」

不由詫異道︰「這是雲師妹的信,你又弄什麼玄虛教我看起來。」

再興笑道︰「您別心急,白師叔說,這里面是兩封信咧,本來教我拆開分別投送,一來小弟心想偷懶,二來你送給她,也許比小弟轉交要合適得多,所以才沒拆開,您再看看是不是兩封便知道咧。」

剝堯再拿起那封信來看時,果然底下還有一個一樣一式的信封,是天雄托白泰官寄給自己的,連忙又拆開那信詳細一看,始而憂形于色,繼而又笑道︰「果如賢弟之言,只是那馬兄為我,又幾乎把性命送了,這真教人于心難安,不過那白師叔想已將二位老人家之意呈明周路二位,到底周師叔如何說法咧?」

周再興含笑搖頭道︰「這個小弟卻不敢再說,前此多言已經自悔孟浪咧。」

剝堯不禁也作了一個揖笑道︰「賢弟怎麼老記得方才的碴兒,愚兄謝過就是咧。」

周再興慌忙還禮道︰「師兄,您怎麼對我又來起這一套來?小弟怎麼敢當?其實小弟不說,您也明白,只那賀喜二字便盡在不言中咧。」

剝堯又央求著道︰「你還得說明白一點,我才敢放心,要不然誰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是什麼意思咧?」

再興大笑道︰「師兄向來做事極其明決精干,怎麼獨對此事糊涂起來?這是何等大事,如果他老人家沒有明示,小弟怎敢胡說?向師兄開玩笑嗎?」

接著又笑道︰「無怪人說事不關心,關心者亂咧,以師兄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說罷,正色道︰「周師叔說,如依名份而言,決不可有屈雲師妹,不過此事所關者大,雲師妹又出自願意,老師父既無說話,而且也主張把您兩位合成一處,自可從權,不過他老人家盛贊雲師妹,而對師兄只說一聲便宜了您,此番完姻以後,您還須對得過雲師妹才好,您知道雲師妹為什麼自甘做妾嫁您做個二房嗎?」

剝堯不由惶恐道︰「愚兄向來待人以誠,便朋好知交也不敢輕負,何況雲師妹為我如此委屈,將來焉有對不過她之理,不過我倒有點不解,難道雲師妹委身嫁我,還另有什麼用心嗎?還望賢弟須在此時對我言明才好,要不然大錯一鑄,我雖不負人,也實難自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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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玉 成

周再興又噗哧一笑道︰「師兄,您別害怕,也別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才好,老實說,她之所以肯自甘為妾,便是因為乃父乃兄,未免太對不過炎黃華冑,更無以對思宗烈皇帝和諸位遺老義民,才打算干父之蠱,嫁一個志在匡復大明河山的不世英雄,合力成此不世功業,以代父兄贖罪,不用說她,便小弟重來府伺候您,便也是打算附驥成名咧,您千萬不要忘記了我們這一妾一僕才好。」

剝堯恍然大悟,連忙作上一個兜頭大揖,也大笑道︰「我還當她另有別情,原來卻是為了這個,不瞞賢弟說,此事我們早已當面說明咧,愚兄雖然決不敢自居不世英雄,對重光漢族河山,匡復大明天下,卻早有此志,老實說,不但她志在干父之蠱,便愚兄所以不恤族滅,寄身虎口以追隨各位長老之後,便也是為了打算一雪這漢軍旗籍的奇恥大辱呢!既如此說,以後愚兄一切行止,便請隨時指教匡正如何?」

周再興連忙閃避一邊,一面還禮道︰「小弟此系直言,既承見問,不得不向師兄說明,卻想不到您二位已商量好了,那小弟便反屬多事咧。您這一個揖,小弟不敢當,還望留去對師妹才好。」

說著又笑道︰「現在不是彈琴遣興的時候,您快將出外衣服換上,小弟這便去替您備馬咧。」

剝堯又大詫道︰「這個時候你要著我到哪里去?是周路二位師叔見召嗎?」

周再興又笑了一笑道︰「您也許真樂糊涂了,方才小弟不是已經說過,周師叔夜間要到您這兒來嗎?焉有此刻又要您去之理。」

剝堯一怔道︰「那麼又換衣服備馬到哪兒去咧?」

周再興把頭連搖道︰「您真的是有點心不在焉,還是成心又要瞞過小弟咧?您差馬天雄到南邊去,不是也和雲師妹商量好了的嗎?如今既然有了佳音,怎麼能不去告訴她一聲?否則,人家魚翠娘有一封信在這兒,料想也與此事有關,您能擱在這兒嗎?」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道︰「那便明早再去也無妨,這個時候忙什麼?」

周再興大笑道︰「小弟別的本領沒有學會,這當奴才伺候主子的能力,自信已經到了察言觀色,無微不至的境界,說實在的,小弟便是因為您對這個臉太女敕,分明該去,卻不好意思說得,所以才先說出來,您這一來,不太辜負了我的一片苦心嗎?」

說著,不等答話,又請了一個安道︰「二爺,您快請更衣,小人不再進來,便在府外伺候咧!」

說罷,掉頭徑自下樓,疾趨而去,不禁鬧得羹堯啼笑皆非,半晌方才將兩封信仍舊包好,收在身邊,換上衣服,下樓向前面而來,才到前廳,轉過屏風,便聞得那程子雲大嚷道︰「俺就不信,偏俺來了,你們二爺便要出去,你這小蛋蛋子打算在俺面前鬧鬼那還早咧,俺是先從雍王府打听明白才來,雍親王早出去咧,你怎麼說他來請?你知道俺和你們二爺是什麼交情嗎?俺要不看在他的份上,只這一早把你的蛋黃子給摔出來咧。」

又听周再興笑道︰「程師爺,您和我們二爺的交情,小人焉能不知道,怎麼敢在您面前弄鬼,王爺在家不在家小人不知道,可是那邊府里真有人來傳話,要請我們二爺立刻就去,也許是我們姑女乃女乃有事相請亦未可知,您須知我們的姑女乃女乃便是雍王爺的次妃,誰家兄妹能沒有緩急相商?這卻不是小人在您面前說謊,不信您瞧,小人馬己備好咧。」

接著程子雲又高聲嚷道︰「那可不行,俺程師爺有緊要的要事和他商量,就為了怕他不在家,才先趕到雍王府去,想不到一下撲了個空,倒鬧了俺一身大汗,任憑他是誰來請,要想再拿俺擋回去那可辦不到。」

剝堯心中一想,這是一塊魔,要想不見面已經辦不到,不如想法盡快把他打發回去再說,想著,連忙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再看那程子雲時,果然滿頭大汗,一手扇著一把大折扇,一手掏出手絹正在擦汗,嘴里還叨念著道︰「你這小蛋蛋子,也不打听打听,俺程師爺向來料事如神,豈有不見主人之面,便讓你這奴才打發走了的道理?」

剝堯連忙趕上一步道︰「程兄請恕小價無禮,少時自當責罰,不過委實舍妹有事相召,命小弟立刻就去,所以他才擋駕,其實並非有意蒙混,還望見宥,如有要事,便請在這廳上略談如何?」

程子雲聞言,連忙將扇交左手,和手絹握在一處,右手摘下眼鏡大笑道︰「雙峰,你出來得正是時候,要不然,俺便要闖進去,各處搜索咧,我們本來通家至好,便老伯母還有避忌嗎?」

接著又笑著,一在廳上客位坐定,一面道︰「俺近來因為敝居停管了神機營,越發忙得頭昏腦脹,天氣又熱,不是有要緊的事,決無來此相擾之理,您便是令妹有天大的事相邀,俺也得屈留一會咧。」

剝堯無奈只有笑道︰「小弟這不已經奉陪嗎?彼此不是外人,有話還請快說才好。」

程子雲將眼鏡手絹一齊放在桌上,又拿起那把扇子來扇著,一面笑道︰「你且別忙,俺太累了,話又長,容俺稍坐再為細談便了。」

周再興在府門以外,本就看見程子雲來了,早在門外攔了一陣,連說我們二爺有要事立刻要出去,所以教小人擋駕,改日再為謝步。卻不料程子雲說什麼也不答應,一定非見不可,而且老實不客氣,更不用通報,便向府內沖了進來,再興跟在後面又攔著,仍未攔住,這時見羹堯已經出來,連忙又送上兩蓋碗茶,以便羹堯照官場儀注,三言兩語便端茶送客,誰知程子雲一見茶來,先大笑道︰「雙峰,我們是熟不拘禮,俺委實口渴得緊,您也不用讓,俺卻非牛飲不可咧。」

說著又放下扇子,一手端起蓋碗,向嘴上就送,卻想不到那茶是才燒沸了的開水,剛剛沏上,簡直燙不可言,他又渴了,想來個痛快,一下便是一大口,只燙得舌頭在嘴里直打嘟嚕,啪的一聲放下蓋碗,吐了一地,卻說不出話來,羹堯不由瞪了再興一眼,心里要笑,口中卻道︰「程兄怎麼咧?是不是這茶太熱了?」

接著又向再興道︰「你這奴才,這熱的天,為什麼把才沏的茶拿來?還不快去取手巾和涼茶來。」

程子雲也心知周再興存心惡作劇,但自己不等主人敬茶便先喝得那麼急,也委實不是做客之理,而且羹堯已加呵斥,更不好說什麼,只覺得嘴里麻麻的,辣辣的,有些不大好受,半晌方道︰「這個倒不能一定怪尊管,委實俺也太渴了,如今不談咧,我們還是說正經的,您知俺這樣忙著尋你有什麼事嗎?」

剝堯笑道︰「程兄不說,小弟哪里知道?是王爺又有什麼事,請程兄前來相商嗎?」

程子雲一拍大腿道︰「您和俺真是一時瑜亮,這一下真猜著咧,不過此事非細談不可,這廳上,大家全衣冠齊楚的坐著,彼此相對,全有點不大好受,我們先到您那書房里去,寬去外衣,再說如何?」

剝堯忙道︰「程兄有命,小弟當得奉陪,不適,舍妹實在有事,立等相商,萬不容不去,既須長談,容小弟明日到十四王府,再為奉訪,不比這樣匆促要好得多嗎?」

程子雲搖頭道︰「那可不行,您敘家常日子長咧,俺這事卻刻不容緩,非立刻商量不可,否則這樣熱的天氣,俺也犯不著在這烈日之下奔馳,還不如在家乘涼睡上一覺咧。」

剝堯見他一味廝纏,不由暗暗著急,忙又道︰「程兄有話但請快說,如屬機密,小弟不妨遣去僕從,那書屋雖然寂靜,但天氣炎熱,卻未免太悶人咧。」

程子雲把腦袋一偏,皺起一雙濃眉道︰「話不是這等說,俺委實渾身全濕透咧,雖然彼此至好,禮不必為我們而設,但如在您這大廳上,把衣服全月兌了,萬一來上一兩位外客,未免觀之不雅,便您不說什麼,俺也不好意思,這一到書房之中,那便可以彼此月兌略,不大家痛快嗎?」

說著,腳下兩只靴子連搓道︰「啊,啊,這真不得了,偏這夏天一到,俺這雙腳又發癢咧,您說俺在您這大廳之上,能把這雙靴子襪子一齊月兌掉,來個光腳丫嗎?」

剝堯一看情形,不向書房里讓,還真不行,要想三言五句把他打發走,已經決辦不到,連忙皺著眉毛笑道︰「小弟遵命就是,不過今天有事,委實不能多談咧。」

程子雲聞言不由笑咧了大嘴道︰「古人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只要準俺到您那書房里去把衣服月兌了坐上一會,那便無異救了俺這條性命咧。」

說罷,搶起桌上眼鏡扇子手巾,立刻站了起來,向周再興道︰「管家,勞駕,給俺預備一大盆水,有涼茶再來上一大壺,停一會,您便讓俺給您請上兩個安全使得,那開水卻免勞照顧咧!」

說著,更不等羹堯讓便邁開大步,笑著直向里闖去,慌得羹堯反而跟在後面趕著,周再興不由好笑,只得也跟著,一同走向花廳旁邊,那間書房內,程子雲才一進了花廳,便不等進房,便先將眼鏡扇子手巾,向周再興手里一塞,呼的一聲,又將外面一件紗馬褂月兌將下來,走著,又將那件紡綢長衫也月兌了,一古腦兒,團在一處,一進書房便向椅子一拋,大笑道︰「痛快,痛快。」

接著向靠窗另外一張椅子上一坐,又將外面一件短衫也月兌了,連靴襪一齊月兌下,扔在一旁,長長出了一口氣道︰「說什麼此樂雖南面王不易也,俺這一霎兒,簡直是羽化登仙咧。」

剝堯不禁皺緊雙眉,也將長衣月兌了道︰「程兄,小弟已經如命,有話也該說咧。」

程子雲一面翹起一足,伸手在腳丫里搔著,一面笑道︰「您且少安毋躁,俺只稍微痛快一會這就說咧,此刻並不是俺不說,委實俺這兩個老伙計不稍微安排一下,它也不肯答應咧。」

剝堯見他雙手捧腳而搔,鬧得臭氣四溢,不由退避不迭,程子雲卻口里,哼哼唧唧自得其樂,百忙中,還向鼻上嗅了幾下,大有旁若無人之概,那周再興不由也皺了皺眉毛,將他那手巾扇子眼鏡送上,接著出去一會兒捧了一個大水盆子進來,看著程子雲笑道︰「程師爺,小人知道您就喜歡一個痛快,那手巾面盆全用不著,所以把那養金魚的盆兒拿來,您要洗臉抹身全使得,便要洗上一次腳也行,快請用吧。」

程子雲一看,那水盆果然有一個小金魚缸那麼大,滿滿儲了一缸水,還有一條雪白高麗布手巾,不由看了再興一眼哈哈大笑︰「管家,您真可以,俺這便遵命上下抹個痛快咧。」

說罷,先將一條辮子盤了起來,然後蹲去,撈起那條手巾在瞼上洗了幾把,一下絞干,在身上胡亂抹了一陣,最後又箕踞坐在椅子上,把一雙尊足伸入缸中,洗了一會,用手巾抹干,又大笑道︰「這會子,俺全停當了,只等那涼茶一來,便可以談正經的咧。」

說著周再興已經提了一把大銅壺,挾著一個大海碗來,將碗放在他身邊茶幾上,一下便倒了一大海碗,羹堯一看那茶,黑黑的,濃濃的,簡直和府中常飲的茶大不相同,正待要問,再興連忙一使眼色,一面笑道︰「程師爺,您要涼茶,又要喝個痛快,所以我只好把茶放在壺里燒開,再吊到井里去涼了一會,也許味還要澀一點,您可別見怪。」

程子雲抄起海碗,先試了一下,大笑道︰「好,好,只要不燙舌頭,俺就足感盛情咧。」

接著捧起那碗,真似老牛飲水一般,一下喝個干淨,這才一模項下虯髯道︰「尊管真是可人兒,有這一盆水,一碗茶,我們便不妨多談一會,要不然,那樣衣冠楚楚的向大廳上一坐,俺就有話也說不出來咧。」

接著又笑道︰「俺之所以來尋您,便是為了王爺兼營了那神機營,本來那里面全是皇親國戚當差,算是本朝的御林軍,可是天下澄平一久,規模全失,王爺一接任就打算切實整頓一下,不過人才難得,別的不說,便那雜技火器兩營,連個像樣的教習全沒有,王爺因為這個急得不得了,竟打算讓俺去兼上一個總教習,您請想,俺便再不行些不能自比伊呂管樂。至少也是羊叔子謝東山一流人物,怎能跑去兼上這一份差事咧,所以才打算來和您商量商量。」

剝堯本來憋著一肚皮不快,只不好發作得,聞言不由怫然道︰「原來程兄鬧了半天,卻打算薦我去當這個總教習,那對不起,只好方命咧。」

程子雲一面取餅那大扇子搖著,一面笑道︰「雙峰,你錯到家咧,這個什麼鳥教習,俺程子雲尚且不屑,焉有褻瀆足下之理,何況聖人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俺便不才,還不至這樣冒昧荒唐,我今天趕來,是為了您這門下江湖人物最多,打算勞駕代為物色一二,您怎麼疑惑到自己身上去?真那麼一來,俺不成了妄人嗎?」

剝堯听罷顏色稍霽道︰「如此說來,還有個商量,不過此事那位胡兄最為熟悉,您為什麼不去找他倒來尋我咧。」

程子雲搖著扇子,又一模項下虯髯道︰「您為什麼一件事看得這等容易,那位鐵筆書生雖然和俺已經交成極好朋友,王爺也看得他不錯,可是這神機營的雜技總教習卻非同小可,如若弄個不相干的人進去,那還了得?不但王爺信不過他,便俺程子雲也不得不斟酌,如若是您薦的人,那話就好說多了。」

剝堯略一沉吟道︰「程兄便專為此事而來嗎?小弟遵命就是咧,容假時日,我想也許可以報命,但卻急不得咧。」

程子雲猛又一吐舌頭道︰「您說得怎麼這等自在,王爺現在就立等要人咧,要不然俺這東魯狂生,江湖知名之士,多少也認得幾個,何至要勞您大駕薦賢咧?」

剝堯不由笑道︰「您要立刻要人,那我可沒有方法,您也請想上一想,王爺既然力謀整頓,我能隨便抓上一個湊數嗎?」

程子雲又笑道︰「那也不是立刻的事,我想憑您年二爺要找這樣一個人,有個三五天也許行咧。」

剝堯搖頭道︰「那可不一定,要人那有的是,要人才可就不很容易,不過既是王爺的意思,您又來這麼一趟,我總有以報命就是咧。」

接著一看外面天色道︰「程兄還有事嗎?小弟委實有事在身,卻不便多陪咧。」

程子雲還舍不得走,正說︰「俺委實太累咧,公事雖已交代清楚,容再小坐須臾如何?」

那周再興又從外面嚷進來道︰「回二爺的話,適才雍王府又打發人催請,據來人說,姑女乃女乃是奉了老皇妃之命,立等二爺去有話吩咐,卻遲不得呢!」

程子雲無奈這才匆匆穿上靴襪,站了起來道︰「既是老皇妃之命,卻真延遲不得咧,俺先走咧,您答應的事可也遲不得。」

接著又附耳道︰「王爺這次整頓神機營是極有用意的,如果真能做出一點好規模來,將來國家一旦有事,便可帥席專征,這未來的一切全不用說咧。」

一面又哈哈大笑道︰「俺本來已經想拿定主張,在這里吃了晚酒再走,卻想不到找你的竟是老皇妃,那只能容諸異日咧。」

說罷,拿起衣服抖了一下,一件一件穿好,又戴上眼鏡,拿了扇子手巾告辭要走,羹堯也慌忙將衣服穿好道︰「小弟也須立刻就走,您且稍等,我們同行便了。」

說著兩人一同出了年宅,程子雲一再叮嚀不可誤事,方才上馬而去,羹堯卻因那匹寶馬被天雄騎走,夏天又熱,一向多用騾車代步,也跨上車去,周再興坐在車沿上等程子雲去遠方笑道︰「二爺您別忙,哪有什麼老皇妃相召,那是奴才因為這塊魔老不走,不一定要糾纏到什麼時候,才這麼說,要不然,他也許真想吃了晚酒才走,那就糟了。」

剝堯見車已行動,忍不住大笑道︰「我肚里早有數咧,你那茶水是從那里弄來的?這人雖然狂妄,有時也很精細,下次卻不可如此咧。」

再興笑道︰「這種妄人,也只有這樣對付他才行,老實說,那個盆子,哪里是什麼金魚缸,連手巾全是我從魏景耀老婆那里借來的,人家是干什麼用的,我可不知道,那茶是哈老回回店里施茶用的,我怕它不涼,紿倒了半壺,又滲上了半壺井水,他這-回去,也許就鬧上肚子亦未可知咧。」

剝堯不由又笑了一陣,等車子到了雍王府,外面已黃昏,羹堯仍先向花廳秘閣而來,才到花廳上,周再興一看四顧無人悄聲笑道︰「我已打听過了,王爺到宮里去尚未回來,您不必多耽擱,正好徑向後園去,如果他回來,我再托人前往相請便了。」

剝堯臉上雖然有點訕訕的,但只點頭微笑便徑向後園而去,一路穿花拂柳,到了借蔭樓下,院落外面,因為天已全黑下來,心中一想,自中鳳來此,從未夜行來訪,正恐中鳳見怪,又恐外人議論,忽听身後大笑道︰「姑老爺,您怎麼這個時候才來?俺小姐方才洗完澡,在涼榻上躺著咧,她近來不知怎的,連樓也懶得下,您又不常來,怎麼倒好像生疏了也似的咧。」

剝堯猛一掉頭一看卻是孫三女乃女乃,穿著一身青夏布衫褲。一手揮著一把大芭蕉扇,一手提著一個菜莉花球,正把一對母狗眼笑成一條線看著自己,連忙掏出兩封信來道︰「我因為有兩封要緊的信,要交你們小姐,既遇著你,便煩你替我送給她,可不許對人說,我去咧,」

孫三女乃女乃且不接那信,轉一下攔著道︰「您是怎麼著咧,有話不會對俺小姐當面說嗎?怎麼反遞起信來,既來了您要打算再走那可不行,俺小姐這兩天,不知為了什麼,心里正煩哩,連香姨兒和李大姑娘全愛理不理,俺正望您能來,和她說說笑笑解個悶兒,您怎麼倒來起這一套來?」

接著又臉色一沉道︰「別是您小倆口子,因為什麼又鬧翻了吧,那也不要緊,你且說個理來讓俺評評誰是誰不是,替您兩位和解和解也就算完啦。」

剝堯本為避嫌,打算將那兩信托她交給中鳳,既省得有些話當面不好說,又免得落個黑夜同處一室的嫌疑,卻不料孫三女乃女乃竟大嚷大叫起來,不由心下著急,又恐人來,問及兩信不好答復,連忙將信收好,一面雙手齊搖道︰「嬤嬤,你先別嚷,我和你們小姐之間無隔閡,實在因為婚期已近,所以不便多來往,才略微疏遠一些,這是為了彼此避嫌,你這一嚷,要讓外人听見,豈不又是笑話?」

孫三女乃女乃聞言又咧嘴一笑道︰「我的姑老爺,您為什麼不早說咧?倒害俺白白擔了好幾天心思。」

接著又道︰「俺不嚷就是咧,您可不許走,這事俺還得問一問俺小姐才行。」

剝堯見她雖說不嚷,那嗓子仍然沒有捺下來,心下更加慌急,忙又道︰「我謝謝你,說話聲音低一點行不行,你要再這樣,那我只有走咧。」

孫二女乃女乃卻似沒事人兒一樣,又咧嘴大笑道︰「俺的姑老爺,您這又怕什麼?須知只要坐得正行得正哪怕和尚尼姑合條凳,您兩位的事,連王爺老皇妃全知道,還怕誰?有誰敢說一句渾話,不用您兩位開口、俺打也打下他半截來……」

正說著,樓上的雲中鳳已經听見,連忙從涼榻上,霍的站了起來,趕下樓梯,縱向院落門內,低聲嬌喝道︰「大黑夜里,你又亂嚷什麼?還不與我快進來,你真打算嘔死我嗎?」

孫三女乃女乃一見中鳳出來,方才放低了喉嚨笑道︰「俺姑老爺……」

正說著,一見中鳳橫著一雙妙目,又改口道︰「俺真該打,又忘了您的囑咐咧。」

接著又道︰「俺是因為年二爺來了,他又不肯進來,卻說有什麼信要教俺送給您,俺只當您兩位鬧翻了,所以才攔著他不讓走,其實俺並沒有說什麼咧。」

中鳳一看,果然羹堯尚在門外站著,連忙紅著臉道︰「你這人也奇怪,既然有事,為什麼自己不進來,倒托這個蠢牛咧?」

剝堯一見中鳳面泛紅霞,似怒的使著眼色,也一臉惶急之色,連忙走進院落賠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並不能全怪這孫嬤嬤。」

中鳳不語,連忙先將院落門關上,一面向羹堯低聲道︰「請上樓吧,有話我們上去說去。」

一面一雙妙目又瞪著向孫三女乃女乃道︰「方才的事,任憑年娘娘和福晉面前也不許漏一字,你只要敢讓別人知道,那我可顧不得我是你女乃大的咧,」

孫三女乃女乃不由哆嗦著道︰「只要您吩咐過,不管是誰,俺全不會把話說漏了,不用說娘娘福晉,便皇上問,俺也不說還不行嗎?俺如說了不算,您便將俺這顆腦袋斫了也願意。」

中鳳又低喝一聲,不許多開口,這才和羹堯相攜走上樓去,一同落座,不由紅著臉埋怨道︰「你這人真豈有此理,怎麼越來越荒唐,竟昏夜跑到這里來,既來了又不上樓,卻和那無知蠢牛在外面嚷起來,要讓人听見,那怎麼是好?就有什麼事,不會等到明天早上再來嗎?」

剝堯不由漲紅了臉道︰「江南有信來咧,我本不想在這個時候來,無奈周師弟迫著非來不可,又被那程子雲在出門的時候,纏了好一會,以致才延到此刻,本來並不想進來,只打算將那馬天雄的一封信和魚翠娘托白叔帶來的信交孫三女乃女乃送給你便回去,免遭物議,誰知你那嬤嬤,不管青紅皂白竟大嚷起來,又無端的疑惑我們有了隔閡,一下鬧得不得開交,如非你趕下去,我還真窘不可當咧。」

中鳳看著他,不由也漲紅了臉,梨渦微露道︰「便江南有信來,你也無須如此急呢,難道還有什麼急事嗎?」

剝堯不語,連忙將那兩封信連油紙包遞了過去,中鳳接過打開油紙包,首先入眼的是魚翠娘的那封信,忙拆開一看,不由臉上更加紅得厲害,覷了羹堯一眼,連忙收好,又將那馬天雄的一封信看完,低著頭雙蛾微蹙道︰「你見過周路兩位嗎?」

剝堯忙又紅著臉道︰「見是還沒有見過,不過周師弟告訴我,說周師叔已經答應,只說未免太委屈師妹,並著我以後一切要和師妹商榷,使我也覺得太對不過師妹呢!」

中鳳不由眉黛全舒,瓠犀微露,低垂著粉頸道︰「此刻還說不上誰對不過誰,你將來只要能讓人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委屈,便不算對不過我咧。」

接著又把頭一抬道︰「這信上不只我兩人的事,還有那江南織造對江南諸俠的事,所關綦重,這事卻必須好好應付才對,最好你對周路二位一切請命而行,這今後的事,一天比一天復雜,一天比一天要緊,你卻不可絲毫大意咧。」

剝堯笑道︰「今後情形又不同咧,能有師妹點撥其間,大家可以隨時商量,那就比現在要好得多了。」

中鳳不由又暈潮蓮臉嗔道︰「你別把事情盡避扯到我身上來,有些事我卻替不了你呢!以我揣測,周路二位師叔對此事,必有後命,你還須籌劃一下才好。」

剝堯又笑道︰「我還忘記對你說,周師叔今夜便要到我那里去呢!」

中鳳聞言忙道︰「哎呀,那你就該乘雍王末回來之前趕回才好,萬一他一回來,如果稍一延遲,第一次與長者相期,便讓他老人家等你,豈不要遭訓斥?別看周師叔為人和易,又極疼愛後輩,一旦犯了過錯,卻絕不客氣姑息咧,那你就該趕快回去才對。」

剝堯一听,果然有理,連忙起身告辭下樓,中鳳送至樓下,又悄聲道︰「你明日還須在這邊的主兒面前托件事故才好,要不然讓他稍起疑心,這以後的事,便不好辦呢。」

剝堯也悄聲道︰「這倒無須托故,現成的便有一件事咧。」

說著一面走著,一面把程子雲相訪的話又詳細說了。中鳳一面點頭,一面又道︰「便此事也須稟明周師叔才好,如果他老人家認為必須派人,如何推薦更必須慎重,須派人,須知道這邊這個主兒猜忌頗深,卻也須避免咧。」

剝堯點頭答應,出了院落之後,悄然走向前面花廳秘閣,雍王仍未回來,胡震卻已在等著,一見面便含笑道︰「恭喜老弟,愚兄要吃你喜酒咧,不過,今夜還宜速回為是,值年人恐怕還有話說,你卻再遲不得了,少時居停主人回來,愚兄自會代為說詞便了。」

剝堯一面支吾著,一面又將程子雲相訪的事悄聲說了,並請代致雍王,就說為了此事而來,胡震笑著低聲道︰「這卻使不得,不但決不能借此為題,而且此事必須瞞著他才好,少時他回來,愚兄自然有法子替你遮蓋過去,明日相見,他至多取笑一場也就算完咧,此事卻所關者大,只字也提不得咧。」

說著,把手一擺道︰「愚兄所以在此坐等,一則為當面道喜,二來便是為了此事,誠恐老弟臉女敕,不願說到後園去,卻借此事遮蓋,那便要誤大事咧,現在話已說明,便請快些回去吧。」

正說著,周再興已從外面走進來高聲道︰「大爺囑咐二爺早來早回去,現在還在府中相候,王爺既不在府中,您也該回去咧。」

剝堯連忙告辭,出了雍王府,又趕將回去,只在上房各處打了個轉,用罷夜飯,便回到園子里面,吩咐周再興備好茶水,關上門,以便延接周潯。

周再興笑道︰「接待這位師叔,茶水倒在其次,他老人家的喜忌愛惡我全知道,早代您準備好咧,這個用不著您操心,包管他老人家高興合意。」

說著,將那當窗一張小幾上的東西,全移到別的地方去,匆匆下樓,一會兒,提了一大壇花雕酒,一食盒上來,先將食盒打開,羹堯一看,卻是一大盤東坡肉,一大盤蜜炙南腿,一大盤白斬雞,一條清蒸鯉魚,另外一碟松子,一碟各式果脯,一一放在幾上,接著又奔下樓去,取來一大盤時新果品,三付杯箸,一個極大玉斗,看去足可盛得半斤來酒。

一面笑道︰「這就行咧,您如自己估量著還能倒上三五斤酒不至便醉,最好陪他喝上一會,包管沒有錯兒。」

剝堯笑道︰「原來他老人家好飲,不過這樣相待,未免太簡褻咧,好在時間還盡來得及,便煩賢弟再去廚房里說上一聲,命他們備上一桌上席不好嗎?」

周再興搖頭道︰「那就反而不行咧,他老人家雖然好飲,卻最討厭衣冠盛筵,要這樣才好,不信你少時便知道咧。」

接著又笑道︰「您別以為這是謝媒酒,那還早咧。」

剝堯紅著臉道︰「賢弟為什麼老開玩笑?這是正經大事,而且他老人家第一次到我這里來,委實不容褻瀆。」

周再興又笑道︰「小弟取笑容或有之,但他老人家,確實是這個脾氣,你如果真的盛筵以待,卻決非所宜。」

說著,又下樓去,將外面門戶關好,兩人對坐等著,約莫戊末亥初,忽然樓窗外,微風颯然,接著那枝畫燭一晃,一個蒼老的聲音大笑道︰「年賢佷,老夫賀喜來遲,累你久待咧。」

剝堯再抬頭看時,只見一個赤紅臉,銀須過月復的老者只穿著一身哆羅麻夏布短衫褲,一臉笑容站在面前,正是周潯,另外還有一位淡黃面皮,身穿黑綢長衫,手握紙扇的精悍中年人站在一邊卻不認識,連忙拜伏在地道︰「弟子一切俱蒙師叔玉成,今夜又累師叔夤夜過舍,實在于心難安,接待未周,還望恕罪。」

周潯聞言,一面雙手扶著,一面又哈哈大笑道︰「老夫這不過一個現成人情,老賢佷何用行此大禮,只要將來你與鳳丫頭二人,真能為我漢族爭光,做出一番事業來,便不負老夫這番撮合咧。」

接著又向身側那人一指道︰「倒是白師叔,為了你二人之事,不惜長途跋涉,來回要趕上七千里路程,將來你二人應該多謝謝他才對咧。」

剝堯這才知道,那人竟是江南諸俠當中的白泰官,連忙又叩拜下去道︰「小佷久欽師叔威望,適承寄來馬天雄一信,才知道為了小佷之事,竟累師叔南北奔馳,並蒙多方玉成,實在感謝不盡,正欲設法求見,以便當面叩謝,卻想不到今夜竟承師叔與周師叔一同貴臨寒舍,這教弟子又如何敢當咧?」

白泰官大笑著也進前一步扶道︰「你別听周師叔那一套,我這區區微勞何足掛齒,真正撮成你兩個這段姻緣的是他卻不是我咧,我這次北來,雖然與你和鳳姑娘的事有關,卻不單為了這個,倒是你以一個八旗世家子弟,卻能具有如此抱負心胸,又居然在江湖上混出一個極好聲名,連小鷂子馬天雄那等硬漢,全死心塌地為你賣命,這卻真可貴而難能,所以我才隨了他看看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彼此日後尚須有多少大事要共,你這樣逢人磕頭,遇事打恭,卻和我們的脾胃合不來咧,再說,為了師妹卻遇著師叔便下跪,不也嫌太過寒傖嗎?」

剝堯心方暗想,這位白師叔怎麼也一見面就開玩笑,但口中不好說什麼,只有紅著臉道︰「弟子蒙諸師叔成全,在這酷暑逼人之下奔馳數千里,焉有能不叩謝之理,再說禮不可失,弟子與師叔初見,也不容不叩見咧。」

白泰官大笑道︰「如論奔走微勞,你要謝我還須有待,如論初見,你這頭一磕,我這師叔都拿不出見面禮來咧,我看還是免了,我們先說正經的,還有大事急須商榷,卻不可因此耽誤咧。」

正說著,周潯回顧那幾上所陳酒肴,不由又大笑道︰「這一定是周賢佷的布置,要投老夫所好,今夜有事,本須長談,能有點酒,邊飲邊談倒也好,你白師叔和我二人,一向全是月兌略慣了的,你只要能不改初衷把事做好,倒不必一定著乎形跡,我們且先坐下來,再為細說便了。」

說著更不待羹堯相讓即便入座,周再興捧著酒壇笑道︰「弟子就知道您只一有大事商量,必須這個,精神才能飽滿,所以老早便預備好了,我想有這一壇也夠咧。」

周潯又大笑道︰「你這孩子真該打,放著正經經濟學問不去留心,卻專在這個上用工夫,如若你把年兄教壞了,你師父卻不會饒你咧。」

周再興笑道︰「這個弟子怎敢,不過如今這個年頭兒卻非此不可,您不是讓我來當奴才?不練好這一手,這奴才怎麼能當好咧?」

說著,取餅一把大錫壺,將酒注入,先在周潯面前那只大斗里斟滿,一面又向白泰官和羹堯二人道︰「您兩位趕快入座,別再耽誤了,我知道,周師叔他老人家有規矩,先得喝上三大斗,才好說話咧。」

周潯猛捋長須笑道︰「小猴兒,你別越說越上臉,我老人家,雖然在這京塵十丈之中住得久了,卻不一定喜歡這一套咧。」

說著,看白泰官舉起那玉斗來,先呷了一大口道︰「這酒還不算錯,老弟也來嘗嘗,我們邊喝邊談便了。這小猴子,他既喜歡鬧鬼,便罰他斟酒,卻不許入席咧。」

白年二人也入席,周再興卻笑道︰「您不必罰我,這斟酒當得是我的差事,古人不說過,有事弟子服其勞嗎?」

說著,真個捧壺侍立一旁,羹堯方說︰「今日我是主人,這酒應該我來斟才對。賢弟何不也來陪二位師叔一杯。」

周潯搖頭道︰「那不行,我向來說話決無更改,今夜非罰他斟灑不可。」

接著又舉起那只玉斗來,呷了一大口酒向羹堯笑道︰「你既差那馬天雄到江南去向尊師投書,為何在我面前竟只字末提,要不然,不但免得那小鷂子挨上一記喂毒偃月鏢,便你白師叔也可以免去一場跋涉,這麼一來,你那師父仍然要將這副擔子架在我肩頭上,說起來連你也該罰才對。」

剝堯忙道︰「此事弟子誠然也該罰,不過,一則弟子托那馬兄南去,系在謁見師叔之先,後來雖承師叔賜見又接引在太陽庵門下,但弟子對屈師妹為妾媵,實在內疚神明,所以不特自己未敢呈明,便連托周師弟代呈也不敢,現在雖然承師叔格外成全,各方大勢所逼已成騎虎,在弟子心上仍然有百口難辯的苦衷,決非有意欺瞞,此點還望師叔原宥才好。」

周潯大笑道︰「不但你如此想法,便你那師父也為了這個名份,把這付擔子打算卸到我頭上來,所以才害你白師叔在烈日之下奔馳數千里,前來取決于我,如以常理而論,屈師妹為妾媵,自屬不可,不過天下事有經有權,男女授受不親,到了嫂溺援之以手便不同咧。」

接著把那一大小酒一飲而盡,放下五斗,捋著修髯,正色道︰「我之所以要曲全此事的,倒決不是為了成全你們的兒女之私,實在因為這匡復大計的一線之望,既然寄托在你身上,便不容不全力以赴,以你的才具抱負而論,雖尚可取,但恐一朝得志,便爾驕矜自恣,未免有誤大事,那鳳丫頭卻比你沉著而肯屈己下人,又頗識大體,她因父兄失德,又立志干蠱,自願不惜一切,助你成此大業,以代父兄贖罪,我才不得不從權,委屈她,便宜你,如今這付擔子,算我替你師徒擔了,便庵中長老和江湖志士如有非議,我也有話說,你也無須內疚神明,只須記牢我這番用心,和那鳳丫頭之所以甘心嫁你為妾的緣故,便算對咧!」

說罷,猛一抬頭,目光如電,看看羹堯道︰「人生知己難求,更難得的是紅粉知己,你將來卻不可以辜負了她這番苦心孤詣咧。」

剝堯不禁肅然起立道︰「弟子蒙師妹這等看待,又蒙師叔如此成全,今日垂訓敢不書紳以識?他日便有尺寸之進,決不敢有負您這番用心,和雲師妹所受的委屈,只一息尚存,便粉身碎骨也當全力以赴。」

接著又慨然道︰「便弟子對雲師妹和周師弟也全曾說過,弟子之所以甘冒滅門慘禍,不自安于富貴利祿,追隨恩師和諸伯叔之後,共圖大舉,便也為了要一雪先人這漢旗籍之恥咧。」

周潯忽又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說,老夫且賜你這一斗酒,祝你和鳳丫頭將來各遂其志,也不枉我今晚來上這一場。」

周再興聞言,忙將那玉斗斟滿,捧著向羹堯笑嘻嘻的道︰「周師叔賜酒不易,您快干了,果真有那麼一天,您可別忘了這一斗酒是由小弟奉上的咧。」

剝堯謝了一聲,接過玉斗一飲而盡道︰「弟子既承師叔賜酒,他日稍違初衷便有如此酒。」

白泰官在旁,不由說了一聲「壯哉」,也擎杯笑道︰「年賢佷,我也敬你一杯,祝你成此壯志,老實說,你雖已由周路兩位接引入門,庵中長老尚未得訊咧,此番我回到太湖,定將此事說明,便那小鷂子馬天雄,我也必陳明老師父留在太湖上香,以後全是一家人,一切便不必避忌咧。」

說罷一飲而盡,猛一照杯道︰「干。」

剝堯忙也舉起杯來道︰「師叔為了弟子的事,長途跋涉,怎敢再蒙賜酒,這杯酒算弟子敬白師叔的便了。」

說罷也一飲而盡,接著周再興替各人把酒斟上,將那玉斗仍放在周潯面前,白泰官又將馬天雄南行所遭,和曹寅李元豹以及那鄧佔魁的事全說了。羹堯也將程子雲來訪的話說了,周潯連飲數斗,忽又看著羹堯道︰「這江南織造之事,上次老賢佷已經對我言明,決系出于韃酋密旨無疑,但不知何以又派那鄧佔魁單對太湖之事,你知道此事嗎?」

剝堯道︰「此事弟子倒還未听說,容待再為設法探听,不過,如就白師叔所言,也許那韃酋對江南織造曹寅也不放心,所以雙管齊下,再暗中派上一個人亦未可知。「周潯捋須一笑道︰「此事所關者大,你卻須切實打听一個確訊,至于那血滴子一事,我也已經有了一個通盤籌劃,不過卻須視此事如何而定,便你白師叔也必須等此事有個水落石出才能回去,卻事不宜遲咧。此外那韃酋何日南行,你也要時刻留神,只一得確訊,可立刻著你師弟告訴我。」

剝堯連忙答應,一面道︰「有關這兩件事,弟子明日便向雍王處從旁刺探,只一得悉,必托周師弟前往陳明各位師叔便了。」

周潯拈須沉吟道︰「我料那江南織造,在你白師叔來時,必也有密函,分致韃酋和允禎,雖然你那寶馬行程稍快,但他如用八百里加急羽遞來京,也決不會落在後面,更料那允禎得信,必要問你,只等他來問,探听便較為容易,不過,此事與那允禎也許有關,你在未與允禎談及之前,最好先就程子雲來訪之事,去允禎處再打听打听,告以所說人選正在物色中,我再著胡震暗中相助,也許可以得到一點弦外之音。如你此刻先在允禎那廝口中探听,只要他一接曹寅來信,便不免反起疑心了,我聞此人猜忌之心極重,卻不可不慎咧。」

剝堯唯唯受教,白泰官又笑道︰「你那寶馬委實是匹千里龍駒,此番我來,如非仗它之力,決無如此爽利,此番南歸,只好還借一行,將來仍交馬天雄帶回了。」

剝堯笑道︰「師叔只管借用無妨,弟子現在長日在京,也無所用之咧,只那馬兄為了弟子的事,卻受了重傷,實在于心難安,師叔南旋,尚乞代為慰問,將來臨行,那復函仍須托師叔代致,諸多褻瀆,還請見諒。」

白泰官大笑道︰「我既做了驛使,自有遞信之責,你豈用再相托?不但你的信必須攜歸以清手續,便那鳳丫頭,你也須給我討一封回信來,要不然那魚翠娘便決不肯答應我咧。」

剝堯一面謝過,一面答應,那白泰官初見羹堯,有心相試,酒酣耳熱,對于兵謀戰策,各家功夫,乃至山河險要,無所不談,羹堯一一對答如流,周潯卻只擎定那只玉斗一飲便是大半斗,看著兩人微笑道︰「白老弟,你此番來京已經見過雲霄嗎?」

白泰官不禁愕然道︰「我平白的去見他做什麼?你這一問不顯得有點出奇嗎;」

周潯手拈著長髯,一手擎著玉斗大笑道︰「你如非受了雲霄之托,為什麼這樣考問年老佷呢?」

剝堯不由臉上一紅,白泰官也大笑道︰「原來你竟想到這個上去,須知我是久已聞得我們這老佷有知兵之名,又小小年紀便蜚聲江湖,一定有他成名的道理,才自己不揣譾陋,打算試一試,他盛名之下,到底實學如何,誰知我這個試官不但沒有能難倒士子,幾乎轉被他考住咧,多謝您這一來倒替小弟解了圍咧。」

說罷又相與大笑,羹堯忙又遜謝,三人直把那六十來斤一壇酒,喝得只剩下一小半,周白二人方才辭去,等送得二人走後,周再興又斟了一大斗酒,向羹堯道︰「師兄且把這一斗吃了我有話說。」

剝堯不禁詫異道︰「這又是什麼道理?愚兄今日陪侍兩位師叔已經過量咧,你再加上這一大斗,豈不非醉不可。」

周再興笑道︰「這是罰酒,您卻非吃不可,否則便算太對不過小弟咧。」

剝堯擎著玉斗在手笑道︰「愚兄向無開罪之處,怎麼會對不過賢弟?這卻實在百思不得其解了。」

周再興又笑道︰「您對不過小弟的事太多了,小的不算只大事就有兩件,只罰您這一斗,已是看在您是我的師兄份上,否則便十斗也還不足以了事咧。」

剝堯搖頭笑道︰「你且說出來,讓我听听,如果無理取鬧卻不行咧。」

周再興一吐舌道︰「這在事前怎能說?你打算記帳也行,那明天我只有找雲師妹去說話咧。」

剝堯笑著把那一斗酒飲干道︰「你別弄鬼,我吃這一斗就是咧,不過你如果說不出個道理來,卻須加倍罰還咧。」

周再興道︰「小弟做事向來教人心服口服,決無落個無理取鬧之理,您既把酒吃了,我自會告訴您,您和雲師妹的事,始終瞞著小弟,此其一也,今日小弟好意向您賀喜,您卻打了小弟那麼一頓官腔此其二也,該罰不該您自己說罷。」

剝堯一想,日間之事,自己果然有點失態,連忙紅著臉笑道︰「你怎麼老記得那個碴兒,愚兄已經認過咧。」

周再興笑道︰「既已認過,那就該罰,小弟卻沒有錯咧。」

接著又道︰「您知道小弟要罰您的用意嗎?」

剝堯笑道︰「還有什麼用意,無非對愚兄失態的一個報復而已。」

周再興正色道︰「適才所言,不過取笑而已,小弟出身尊府書僮,雖蒙恩師收歸門下,焉有真敢放肆之理。不過,以師兄今日日間對小弟,實為驕矜之漸,不但周師叔深恐師兄因此誤事,便恩師和老師父亦均以此為慮,所以小弟才借此稍加提醒,還望師兄勿罪才好。」

剝堯聞言,連忙站起身來,作了一個揖道︰「謝謝賢弟,既如此說,愚兄知過,以後隨時留心就是咧。」

再興慌忙還禮道︰「師兄此後,只要能常虛懷若谷,不矜不伐便足矣,為什麼又對小弟作起揖來?這豈不令小弟不安嗎?」

剝堯大笑道︰「禹聞善言則拜,一揖何妨,聊志吾過而已,這以後,還望老弟不吝指教,隨時點醒才好。」

說著,又相助周再興將杯盤殘肴收拾好了,才自入睡。第二天清晨,羹堯上過衙門,記著周潯所囑,且不往雍王府,攜了周再興,轉向十四王府而來,因他身兼文案,無須通報,直向西花廳而來,才到角門外,忽見小來順兒走來,悄聲道︰「二爺且慢進去,王爺正在和程師爺商量事情咧。」

剝堯連忙腳下一停步也悄悄的道︰「他們商量什麼大事,你知道嗎?」

小來順兒一看,二面無人又悄聲道︰「听說,江南織造專函來報,王爺密保前往太湖辦理要公的一位魏翰林,已經教仇家架去,因此王爺急得不得了,所以吩咐奴才在這兒看著,不管是誰全要著奴才通報才許進去,您慢著些兒,待奴才進去回王爺便了。」

剝堯忙又低聲道︰「你且慢進去,此事極關重要,可速盡心打听,我自重重有賞。」

接著又略一沉吟道︰「停一會,你再通知一下那領隊,著她也用心打听,只一有信,便著她親自報與我知道。」

這才把手一擺道︰「我在這里等著,你先去回明王爺便了。」

那小來順兒連聲答應,又向角門里走去,一會兒便出來道︰「王爺有請,您快進去吧。」羹堯才進角門,便聞程子雲大笑道︰「年兄,您辦事真爽利,昨天俺才一說,今天您便來了,俺猜這人您一定選好,也許已經在外面等著王爺召見咧。」

再看時,只見他光著頭,身上穿了一件羅漢衫,下面卻居然穿著雙靴子,嘴里說著話,已從花廳上猛一掀簾子迎了出來。

剝堯笑道︰「您猜錯咧,一個神機營的總教習,哪能那麼隨便薦人?我便因正在物色中,恐怕有誤王爺的事,所以才來面見您和王爺,請予稍寬時限再行報命咧。」

程子雲大笑道︰「您既來了。總好商量,不過俺知道您那藥籠中,這些人物有的是,您既要跟王爺當面說,那更好咧。」

正說著,只見允-穿著一領棗紅開氣紗袍,也從廳上迎出來笑道︰「雙峰,你別听老夫子的,這事稍遲無妨,不過人選卻非上乘不可。」

接著又道︰「這大熱天,累你跑上這麼一趟,我卻居心難安咧。」

剝堯連忙請安下去道︰「王爺既著程老夫子傳命,羹堯怎敢不來,天氣雖熱,公事卻不能誤。」

允-一面答禮,一面笑道︰「你別客氣,我們且到屋子里再為細說罷。」

說著,兩邊僕從已經打起簾子相待,三人一同進去,分主賓坐下,羹堯一看,那廳上當中堆滿了一小白冰,三五個小廝,不住價在掌著扇,倒不覺太熱。

忙又道︰「昨承程兄傳王爺之命,羹堯即便留意,無如這一項人才,雖然只不過教授雜技,但那神機營,大半八旗子弟,且有若干勛戚在內,如果聲望功夫稍欠缺,便不足以服眾,再說王爺既有心整頓,也決不能濫竽充數,提出一個人,總要教闔營心服口服,所以才一再斟酌,如今雖然已在物色之中,但如不詳細考查,親自驗看,決不敢率爾推薦,羹堯昨日聞得程兄說王爺需才孔急,不得不來先行陳明一下,果如適才所言,便不妨了,否則這急就章的文章,卻決做不好咧。」

允-笑道︰「此事雖然決不容多延,但為人稱其職起見,卻不妨稍遲,適才我已說過,稍等卻也無妨。」

接著便問雍王府近況,旁及天氣炎熱,令人不耐,卻並未提及江南之事,羹堯心知必有避忌,搭訕著笑道︰「聞得皇上有南巡之說,天氣如此炎熱,一時也未必能決咧。」

允-笑道︰「皇上雖有此意,但天子出巡,哪有這等隨便?不但今夏車駕決難出都,便秋冬也未必成功,即使真的他老人家要到江南去逛一下,至早也是明春的事,你為什麼又想到這個上來?」

剝堯道︰「我也因為褥暑逼人,皇上如果急于南巡卻非所宜,為臣子者,不免憂慮而已,既是來春的事,那便無妨咧。」

程子雲忽然大笑道︰「雙峰,您別在王爺面前探听口氣,您那意思,俺早知道咧。」

剝堯不由暗吃一驚道︰「我不過隨順一問而已,哪有什麼意思,程兄這麼一說,我倒要請教咧。」

程子雲又模著虯髯咧嘴大笑道︰「您別見怪,請恕俺直言,要實話實說咧,您之所以要探听此事,一定是打算謀干一份扈從的詞臣,這是最容易上邀天寵的一條捷徑,說不定車駕一回鑾,以您這個班次,也許就是一份學政大人咧。」

接著又道︰「您這可不許故作違心之論,俺說對了沒有?」

剝堯微笑道︰「程兄向來自視甚高,難道就看得小弟這等熱中嗎?」

允-忙道︰「程老夫子,你又錯咧,雙峰早已簡在帝心,又何須在這扈從上打算,他的學政還用這樣營求嗎?」

程子雲猛然一模後腦,睜大了眼楮看著羹堯。

又笑道︰「俺真該死,竟忘了您是八旗世族,又是勛戚咧。」

說著,又站起身來,把手一拱道︰「您別生氣,算俺又猜錯咧。」

剝堯見探不出什麼口風來,又已知江南織造已有信來,料那鄧佔魁必系允-密保無疑,再談也不會有什麼,連忙道︰「彼此知交,況在王爺面前,小弟焉有生氣之理,不過小弟此來,完全為了那總教習的事,請王爺寬限幾日,以便細細物色,現在話已呈明,既蒙王爺賞準,即便告辭咧,容得覓定適當人選,再來請王爺決定便了。」

說罷,先向允-請安又向程子雲把手一拱,允-也不相留,只有笑道︰「天氣委實太熱,恕我不便留飯咧。」

便起身送客,羹堯心知二人必仍有事商榷,別過以後,攜了周再興,驅車又向雍王府而來,等到府前下車以後,才走到花廳,還未進那秘閣,便聞雍王猛一拍桌子,大怒道︰「這奴才不過仗著自己是漢軍旗籍,這些時當差還算小心,我才賞他一點面子,怎麼竟敢連我也不放在眼楮里,弄起玄虛來,這還了得!」

剝堯不由一怔,連忙走進房去一看,只見雍王一身朝服,手中拿著一封信,滿面怒容猶在,方待相問,猛又見雍王一抬眼道︰「二哥,你來得正好,馬天雄出了事咧。」

剝堯心知江南織造之信已來,但不知雍王為何這等盛怒,忙道︰「他出了什麼事?是行為失檢,被江南官吏舉發嗎?那羹堯也有不是之處,還求王爺從嚴處置才好。」

雍王怒道︰「我們派出去的人,怎會得有短處落在人手里?何況馬天雄這人我也知之甚詳,焉有行為失檢之理,他如今已被人家用毒藥暗器打傷在鎮江,可笑曹寅那老奴才,馬天雄已經自己說明來歷,又把本府的委札給他看過,居然還寫信來向我查問是否屬實,這已經是糊涂透頂,還又密函奏明皇上,似乎我們派出人去,把他離間少林武當兩派的事給破壞了,這不簡直跟我過不去嗎?」

剝堯忙又失驚道︰「那馬天雄給誰打傷了?那江南織造怎麼連這些事也達天听起來?皇上的聖意如何?沒有責備王爺嗎?這又是羹堯謀事未蕆咧。」

雍王微哂道︰「二哥平日為人極有擔當,今天為什麼又這樣膽小起來?我沒有這把握,能派那馬天雄出去嗎?老實說,那老奴才他還在做夢咧,皇上的高瞻遠矚豈是他可以管窺蠡測的,他這一回的自作聰明,至少也須挨上一頓申斥,說不定江南那好地方把他舒服得膩了,要讓他回來住上些時咧。」

接著又看著羹堯笑道︰「二哥你放心,那馬天雄這次出去,有功無過,他雖挨了一毒藥鏢,不愁那曹寅不替他治好。」

剝堯見他顏色轉霽又道︰「王爺說了半天,我還是一點不明白,那馬天雄到底被誰打傷,又與那江南織造曹寅有什麼相干咧?」

雍王大笑道︰「我是氣糊涂了,還沒有告訴你咧,據那曹寅奏皇上和我的密函,全說是馬天雄近在江南鎮江焦山與好多前明遺孽同處一舟,其中文的有呂晚村曾靜,武的有了因和尚和有名的海盜魚殼,還有縱橫江上的俠盜白泰官等人,是否圖謀不軌不得而知,他因用了候補知縣李元豹之策,意欲離間少林武當兩派而兩敗之,免為國家之害,才利用李元豹本少林逐徒,向武當南宗了因和尚等人借了少林住持鐵樵之名,前往挑釁,不想李元豹之妻,竟被魚殼之女魚翠娘打傷,那馬天雄中了李元豹毒鏢,事情本可用江湖亡命殺傷游山官宦之名,責成地方有司拘捕,一網打盡,無如馬天雄攜有委札,自稱是本府護衛,奉命出京探買,那呂晚村又系在征闢中的人,所以才不得不奏明皇上,候旨辦理,並向我函詢以便決定,二哥,你請想一想,這老奴才不是夠糊涂的嗎?」

剝堯略一沉吟微笑道︰「這曹寅與我也有世誼,為人向來極其精干圓滑,簡直和琉璃彈一樣,哪會這等糊涂,不等王爺回信,便奏明皇上,據我適才無意中听到的一件事,只怕這老兒另有用心,存心和我們過不去咧。」

雍王不由一怔道︰「你無意中听見什麼事,當真與這奴才有關嗎?他如真的和我過不去,那可決不能容咧。」

剝堯連忙托言多日不去十四王府,適才偶然去看看動靜,得聞小來順兒之語說了。

雍王不由又把桌子一拍道︰「原來這奴才竟敢暗中和十四阿哥沆瀣一氣,倒將我賣了,咱們走著瞧就是咧。」

剝堯忙又道︰「王爺不必生氣,此事只要能知道,那就好辦了,適才我已著人詳細探听,不愁不能明白,不過皇上對此事到底聖意如何?如果天威不測,我們卻先須仔細咧。」

雍王聞言一面仰天大笑,一面親自走出房外,屏退僕從,向羹堯低聲道︰「二哥,你但放寬心,那馬天雄南行的事,我早已奏明皇上,他這封密奏,不但于我無害,反蒙嘉許,並已密授機宜咧,要不然天威果然不測,我能這等托大嗎?」

剝堯把頭一偏看著他又道︰「那麼皇上對此事如何處置咧?」

雍王悄聲道︰「皇上雖因這些前明遺孽而聖慮為之不安,但決不願激之生變,所以一向全想用疏導的方法,使其就範,因此常說,與其焦頭爛額不如曲突涉薪,並且曾經說過,無論文武兩途,只要真是奇才異能之士,如願出仕,決不吝惜爵位,越是心懷故國的遺民志士,越要好好看待,你便知道聖慮所在了,那曹寅老奴才,他哪里會知道。」

接著又笑道︰「他那密函上說的,倒有一半全是皇上平日極留心的人,馬天雄如能弄上一兩個來,不但不負二哥所托,便在皇上面前,也是一件奇功,他這一封密函,與其說是傾了我們一下,還無寧說是捧了我們一下咧,目前皇上已經命我火速專函去告訴那馬天雄,先將諸人延接來京,如願出仕,自當量才重用,便自甘遁跡山林,也命我以師傅之禮相待,各贈良田美宅,以終其生,如系方外緇流,仍從其志,決不勉強,只賜衣杖仍令回山,並令妥為說詞,決不許稍加勉強,如今皇上已傳密旨,有關這些人的事,著他先與我商榷,再行定奪咧。」

剝堯連忙肅然道︰「皇上睿智,果非臣下所能管窺蠢測于萬一,這樣措施,真是國家的洪福,我想那些頑民遺老,雖有不臣之心,也必受感化無疑,但那魏翰林又是一回什麼事咧,王爺知道嗎?」

雍王冷笑一聲道︰「那魏景星原是前明的降臣,我倒也見過,雖是個翰林出身,卻胸無點墨,又偏要附庸風雅,听說投降本朝以後,也做過兩任知府,不過因為苞苴不禁,迭經言官彈劾,這才內調,他要賭一口氣,又不知走誰的門路,竟鑽到都察院去,前幾年載澤那奴才,也曾領他來見我,說他雖是文官,武功卻很好,我國他語言無味,面目可憎沒有理他,也許又鑽到十四阿哥那里去亦未可知,至于皇上是否派他到江南去,那連我也不得而知,如果真是十四阿哥密保的,他也就夠糊涂咧!這等沒行止的人,能去和那些遺老志士見面嗎?就讓人家宰了那也活該。二哥既已著人打听,且等打听清楚,我們再來商量也還不遲,這等事卻無足輕重咧。」

剝堯點頭道︰「那麼王爺待如何專函去告訴馬天雄咧?」

雍王笑道︰「此事就煩二哥,照我方才說的話,寫上一封信給他,先著他將此去江南情形說明,並照皇上聖命辦理,不過只以我的話來說,卻不必提明皇上的旨意,再告訴他,我已著那曹寅替他醫傷,盡避放心辦事,一時不能行動,不必急,只要能把事辦妥,不妨稍遲,他那父親的事,刑部迄今尚未接到川邊復文,一經有信,我必專函相告,至于那曹寅以後再敢從中阻撓生事,我也必奏明皇上加以懲處,再把那塊吸毒石附去,著他備用,等傷愈毒淨再行繳回便行咧!」

剝堯笑道︰「那是用王爺的諭帖了,這信卻如何寄法咧?」

雍王道︰「當然還由驛寄給那曹寅轉交,此外還有一信,須勞二哥作答咧。」

說著,又將手上那信遞過來道︰「你別怕得罪人,反正是我出名,你給我著實申斥他一頓,說明此是皇上密旨,以後不奉我命,決不準擅做主張,那李元豹可著他先行看管,候馬天雄復函再做處斷,並限函到先將馬天雄傷勢,及近日情形具復,不得延誤。以後每隔半月,務將江南各人行跡函報一次,不得延誤。」

剝堯不禁沉吟道︰「這樣措施怕不太好吧?萬一他再據實奏明皇上,豈不顯得我們有點專橫。」

雍王大笑道︰「二哥,你太忠厚了,什麼叫作專橫?對付這些奴才,如果不動之以威,他便越來越不成話咧,你放心,皇上如果因此降罪全有我咧,本來是我出名,我不怕,你怎麼倒怕起來?」

接著又臉色微沉道︰「你只將這奴才來的信看一看,便知道他的不可恕了。」

剝堯忙將那信一看,雖無不遜之處,但對馬天雄頗多猜忌之處,弦外之音,且有將肇事緣由推在馬天雄身上之意,末了並說一切經過情形,均已奏明皇上,如有冒名招搖情事,當將馬五雄扣留交當地衙門法辦等語,不由心中也覺不快道︰「原來這人竟如此放肆,這就難怪王爺生氣了,不過聞得這人向來做事極其圓滑,講究個面面俱到,但不知這一次何以忽然如此莽撞起來,這其中也許另有別情亦未可知呢!」

雍王憤然道︰「這還用說嗎?他一定是受了十四阿哥之托,又不知在打著什麼糊涂主意,如今弄得落不了台,所以打算把過失推在馬天雄身上,只一將我激怒,放松一著,或者我怕皇上天威不測,不予深究,他便好過門,這正是高一著的做法,你為什麼還不明白?如今我們只要將他說的話全給駁回,一切責任全套到他頭上去,偏不容他絲毫月兌卸,他一無所施其技,也許以後會老實一點,要不然,你一放他過去,他更以我們為可欺咧。」

剝堯這才恍然大悟,忙道︰「王爺所見極是,這廝是真如此,那就太可惡了,讓他踫上一個大釘子也好。」

說著取來文房四寶,便起了一個函稿,照雍王所說的作復,雍王一面寬了衣,一面又在那信上涂抹添注了幾處,措詞更改得嚴厲刻毒,方交人繕發出去,羹堯又依雍王的話,寫了一封私函給馬天雄,等諸事停當,雍王忽然又微笑道︰「二哥,你我這一向相處,小弟無不推心置月復,誰知你卻把我瞞在鼓里,並且還得了便宜賣乖,不嫌豈有此理嗎?現在正事已完,我們也該算一算這本帳咧。」

剝堯不禁愕然道︰「我一向蒙王爺不次恩遇,怎敢有事瞞著您?再說羹堯別無他長,但這誠信二字,尚能謬堪自詡,豈有得了便宜賣乖之理。」

雍王哈哈大笑道︰「我說你可惡之點便也在這里,既說此話便越發不可恕。」

剝堯不由一怔道︰「王爺有事不妨明說,羹堯對王爺卻不敢言不由衷咧。」

雍王看著他半晌不語又笑道︰「二哥,你別再嘴硬咧,我先問你昨晚你到這里來,我不在家,你到底哪里去了?」

接著又大笑道︰「小弟為了二哥的事,差不多已經忙了好幾個月,你卻存心裝腔作勢,似乎是我太多管閑事,害得我不但替你打通岳父母兩關,連你那老泰山和未過門的二嫂面前也說了不知多少好話,又稟明母妃,把那雲小姐的臉面全顧上,這一片苦心,總算對得過二哥咧,你卻還是委委屈屈的左一個使不得,右一個其中有難言之隱,如今八下里全停當了,佳期不遠,好事已近,你卻悄悄的瞞著我來個人約黃昏後,請自己說罷,你該罰多少。」

剝堯不由把一張俊臉,臊得紅到耳根,又半晌做聲不得,勉強搭訕著道︰「原來王爺已經知道了,昨晚實在因為王爺入宮未回……」

說到這里,底下實在想不出理由,不禁有點期期艾艾的,雍王笑道︰「那底下的話,你不用說咧,一定是所以緩步後園,抽暇登樓,一通款曲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本來你二位便是一雙兩好,要不然,我還不會費那麼大的勁咧,現在要問的,是二哥這難言之隱到底在什麼地方?此刻你如不還我一個明白,那便不要怪小弟到了那一天,要當著那雲小姐全抖出來問你咧。」

剝堯不由臉上更紅,又大窘著訥訥的道︰「羹堯幸蒙王爺如此成全,實在衷心感篆,決不敢相欺,不過此事,卻實在真有難言之隱,所好現在事已過去,不說也罷,他日也許王爺可以明白區區苦心,當知決非言不由衷咧。」

雍王把頭連搖著笑道︰「這可不行,此間只你我兩人,決無避忌之理,我要問的,便是你這難言之隱,你再想用這句來搪塞,那可辦不到,老實說,小弟迭踫二哥好多釘子,從今天起,便要慢慢的算還咧。」

剝堯被逼不過,猛一沉思,慨然道︰「此事羹堯本不欲陳明,不過王爺一再逼及,那只有直說了。」

雍王笑道;」本來早該實說咧,以二哥與我還不情如一體,再有什麼避忌,那還像話嗎?」

剝堯又紅著臉囁嚅著道︰「本來羹堯決非之徒,但那單一見此女,便實有鐘情之處……」

雍王把手一扣又點頭道︰「這兩句話倒實在是由衷之言,小弟願听,不過那你為什麼又那樣拒人于千里之外咧?」

剝堯略顧窗外,又悄聲道︰「不過此女父兄均乃前明遺孽,萬一稍有不慎,變生肘腋,羹堯世受國恩,不特無以對王爺,便對家君也說不過,所以雖承王爺美意,始終方命也就在此。」

雍王看著他,又點頭道︰「這個顧慮也不錯,我也相信決非虛語,不過你現在又為什麼居然首肯咧?」

剝堯笑道;「那是因為有了王爺大力作成,所以羹堯只好遵命咧。」

雍王又把頭連搖道︰「二哥這話又言不由衷了,小弟既替二哥作成此事,倒決不怕擔上這付擔子,不過你卻騙小弟不得咧,我猜這個變化,就在目前,我勸你卻不止一次,為什麼到現在才坦然說出這話來?這不分明是欺人之談嗎?」

剝堯又紅著臉道︰「羹堯怎敢欺瞞王爺,委實真是如此,不過近日實因各方相逼過急,業已變成騎虎,誠恐誤人誤己,又因此女也非庸姿俗粉,才甘冒瓜李之嫌,對她把話說明,誰知她因王爺福晉和老皇妃均待之極厚,竟感激涕零,並勖羹堯,誓報這番深恩厚澤,所以才略放寬心,這是實情,卻再無隱諱咧。」

雍王又復大笑道︰「便此事也決無不可對我說之理,你為什麼始終放在肚里不說咧?」

剝堯又囁嚅著道︰「羹堯糊涂,其實對此女也有不舍之意。」

雍王走一步,緊握著羹堯的手悄聲道︰「二哥慮得不錯,那雲霄父子,不但二哥不能放心,便小弟也暗中擔著絕大風險,實不相欺,小弟其所以一力促成此事,便是打算借重二哥來做一個貫索蠻奴,來控制這幾條孽龍,使他父子安心就範,你卻無須如此顧慮咧。」

接著又附耳笑道︰「小弟也不敢欺二哥,如非限于祖制,又因此女與二哥情有獨鐘,也許就不會便宜你咧,以後還望二哥不必再見外才好,你只要能把這粒明珠綰緊了,便不怕那幾條孽龍不樂為我用咧。」

剝堯不禁如釋重負笑道︰「我是謹遵王爺之命,不過以前種種還請王爺恕罪才好。」

雍王又大笑道︰「我是說正經話,二哥怎麼又放起刁來,須知話既說明,你這職責更重,卻不得玩忽咧。」

說罷相與大笑,又命人置酒,招來胡震同飲,直到黃昏,羹堯方才回去,一到家,便將各方情形告訴周再興,命即轉報周路二人,並候指示,誰知一直等到魚更三躍,仍不見回來,不由心中暗暗詫異,正在秉燭以待,忽听屋瓦微有聲息,方疑再興回來,誰知那從窗戶飛竄進來的,卻是一個紅衣少婦,一見面便盈盈拜倒,嬌聲道︰「賤妾奉命刺探之事,現在已有眉目,所以特來稟明。」

剝堯仔細一看,那來的卻是張桂香,心知那鄧佔魁之事已有端倪,連忙笑道︰「此事我早半天方才著小來順兒通知你,怎麼現在就已打听清楚,這倒也真難為你了。」

別香連忙站了起來,躬身而立,在燭光下,媚眼微揚道︰「這是總領親自委辦的事,我怎敢延遲,而且此事不但關系重大,說實了更連您也牽涉在內,賤妾迭次均蒙總領隊護持,這條小命兒,總算是您一再成全下來,又焉敢不盡力咧?」

說罷一拈衣角,又覷了羹堯一眼道︰「您瞧,我連夜行衣也沒來得及換,只系上鏢囊,提了一把刀便趕來咧。」

剝堯一看,果然她只用一條淡藍帕子包了發髻,身上還是一套緋紅羅衫褲,卻攔腰系了一條石青汗巾,斜上去打了一個十字襻,背插單刀,腰佩鎳囊,雖然有點不三不四,但越顯得俏麗苗條。

忙道︰「你且坐下來,把詳情細細告訴我,不過,我雖料定這其中必有文章,所以才著你仔細打听,也怎麼又關聯著我咧?」

別香自見羹堯以來,全是一臉嚴肅之色,眼露威光,令人不可逼視,今夜忽假詞色,而且非常和藹可親,眼角眉梢均遺著喜意,不由猜疑不定,轉有點受寵若驚,連忙就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中午小來順兒自得羹堯之命,乘著允-在花廳與程子雲密談之際,托言往取茶水,便徑向後園,尋著桂香將話傳到,那桂香原本極其聰明,聞言略一沉吟,便徑向前廳而來,小來順兒見她略整衣衫,便跟著到前面去,連忙又攔著道︰「您這個時候怎麼去得?王爺正和程師爺商量機密大事咧,那程師爺已經吩咐,任憑是誰,不等通報,決不讓進去,反正王爺總要到您這兒來,您不會等到那個時候再問他嗎?」

說罷一擠眼,又扮了一個鬼臉兒,張桂香一伸手,就打了他一下腦勺子,笑罵道︰「我打你這小蛋蛋子,我老人家也是你取笑的嗎?任憑他是誰吩咐的,老娘如果進不去,你把我這張字倒過來寫。」

說著又悄聲道︰「你去你的,全不用管,你只告訴了我,便是我的事咧。」

說罷竟搶在前面,一路柳擺春風的,正向西花廳而來,才到那屏風後面,果然有個小廝攔著道︰「李大女乃女乃您且別忙進去,程師爺正和王爺商量機密大事咧。」

別香聞言連忙高聲嬌笑道︰「哎呀,那我又來得不巧咧,怎麼偏我來了,就正趕上程師爺和王爺商量機密大事,既如此說,那我先走啦,您只跟我回王爺一聲就得了。」

說著,允-和程子雲二人全已听見,允-忙道︰「你且進來,我們的話已經商量好了咧。」

別香聞言一扭縴腰轉過屏門,到了前面,一見允-和程子雲對坐著,那允-穿著一套青羅衫褲,手中捻著一串珠,正不時在鼻上嗅著,程子雲卻敞披著一件羅漢衫袒著胸脯,內面竟未穿短衫,下面兩只腳,一只居然穿著靴子,一只卻精赤著,翹在大腿上,那只靴子放在一旁,每人後站著兩個小廝,在更番掌扇,不由又嬌笑道︰「嚇,原來程師爺和王爺談這機密大事,也一樣讓人在旁邊伺候,那就縱機密也有限,早知道,是這樣的機密,我早進來咧。」

程子雲不由把頭一搖道︰「非也,俺和王爺商量的事是怕人听去,便足以壞事,至于府中心月復那便又當別論咧,天氣這麼熱,要沒有人掌扇那怎麼行?這些小廝們,全是由王爺和俺選之又選的人,他們怎麼會把話漏出去?大嫂為什麼又當著王爺挑眼兒咧?」

接著又看著桂香笑道︰「譬如大嫂您,即使也在這兒伺候王爺,還能到外面去胡說嗎?」

別香又格格一笑道︰「哎呀,程師爺,您可千萬別扯上我,我這人就最靠不住,說不定您的機密大事,一讓我知道,就會把王爺和二位全賣了咧。」

接著,那一雙妙目又在允-臉上掃了一下道︰「我算得什麼東西,怎麼夠得上跟您在一塊兒伺候王爺?您還是趁早別提咧。」

允-見她一出來,便和程子雲斗上口,語聲清脆,簡真和花底流鶯一般,一副俏臉,又似嗔似喜,再加腰肢綽約,媚眼連揚,不由笑道︰「這大熱天,你不在賜書樓上趁涼,為什麼反到這前面來,是有什麼事嗎?」

別香笑道︰「趁涼?我哪來的那大福氣,您不是說那些賜書,要趁這三伏天曬上一曬嗎?所以我每天全著人搬出一兩櫃在那院里面曬著,您瞧,這許多書搬出來,又得搬進去,不也夠一忙的嗎?方才是我一查,那握奇經,司馬法,和兩部宋刻元修本的孫子全不見了,那是王爺當著寶貝的東西,如果真的不見了,我可承當不起,所以趕來問一問,王爺拿出來沒有,想不到正趕上程師爺在這兒跟您商量機密大事,倒幾乎鬧我個進不了門兒,要不是王爺有話,我還真不敢擅自闖進來咧。」

程子雲一面搔著腳,一面大笑道︰「大嫂真不得了,不用說武功拳劍了得,便文學也是好的,不但書名背得透熟,便連版本全知道,這真教俺佩服呢!」

別香掩口嬌笑道︰「程師爺,您別損人,我現在管的是書,能不知道書名嗎?至于說到版本,那是王爺常提,我也說溜了口,我如果真懂得文學,還也找個師爺去當當咧!」

程子雲不由皺起眉毛,咧著嘴笑道︰「哎呀,俺說的是實話,怎麼大嫂又听反了?俺對您真是欽佩無已,您卻說俺損您,這卻冤枉死俺咧。」

接著又看著桂香道︰「大嫂,您不必挖苦俺,俺和王爺所談的機密大事,不但不打算瞞您,還有好多事要和大嫂您商量咧。」

別香連連搖頭笑道︰「別開玩笑,算了吧,我算是什麼東西?您和王爺的機密大事真要和我商量那不成了笑話?」

接著,又向允- 了一眼道︰「王爺,那書您是帶出來了嗎?問明白了,我還得回去收拾咧。」

允-笑道︰「那幾本書,不是上次因為要撰那用兵新略,檢出來交給老夫子的嗎?你怎麼忘了咧?這大熱天,何苦又自己跑上這一趟,您差個人來問一聲不就行了。」

接著又笑道︰「他說有話要和你商量,這倒是真的,都不是騙你咧。」

程子雲驀然把手一拍大笑道︰「這是天在上頭,俺可沒有說謊咧,大嫂,您听听,這可是王爺說的。」

說著,一伸手,在腳丫上連搔帶挖,又微咳一聲道︰「這事不但要和大嫂商量,而且還須大嫂大大的出上一番力,才成功咧!」

這一下弄得臭氣四溢,只嚇得桂香掩著鼻子退避不迭,程子雲卻沒事人一樣又把那只手向鼻子上嗅一嗅道︰「大嫂不是說過您和那魚翠娘是至好的朋友,這話當真嗎?」

別香把嘴一披道︰「我平白的說什麼謊,又要借人家字號干什麼?您為什麼要問這個?是不是又有點不放心要審我?當著王爺您只管問就是咧。」

程子雲大笑道︰「您怎麼老記著那回事,那是因為您初來乍到,俺委實有點不放心,如今您已經和王爺是一個人咧,俺還能那麼看嗎?」

別香把臉一紅俏罵道︰「你胡說什麼?我可是一個有夫之婦,配和王爺是一個人嗎?」

說著,那雙水淋淋的媚眼,向允-一轉道︰「要不是王爺在這兒,我要不把你這張缺德嘴給打爛,那狗舌頭割掉才怪。」

允-不禁也紅著臉道︰「程老夫子怎麼口不擇言起來?這卻不怪她要罵你咧!」

程子雲連忙站了起來,把手一拱道︰「大嫂,您又誤會咧,俺是說您已經是王爺的心月復,一切全可深信不疑,您怎麼一下子誤會到那個上去?慢說俺對大嫂決不敢那麼亂嚼舌頭,便您不計較這些,俺還礙著王爺咧。」

這一解釋,桂香臉上更紅,轉是允-搭訕著道︰「老夫子別再鬧咧,現在還須說正經話才對。」

程子雲把頭一搖道︰「不然也,話不說不明,俺如不當場把話說明,當著這許多小廝,以後大家便全不好相處咧,如今俺雖吃虧,作了這一個揖,這是非便大白咧。」

接著又坐下向桂香道︰「如今我們要說正經的咧,那魚翠娘現在江南焦山腳下,大嫂您既和她有這份交情,能寫上一封信去嗎?」

別香雖然被他鬧得粉臉通紅,一看他一只腳光著腳丫,一只腳穿著靴子,居然站了起來,又坐下去,那只才挖過腳丫的手,又捋著虯髯,一臉正襟危坐的模樣,下面卻仍翹著一只光腳,不由又笑道︰「那也得看什麼事才行,我們交情雖然不錯,真要拿辦不到的事去求人家,就有信去也是枉然,您不說明白了,我不敢一定答應咧。」

程子雲又哈哈大笑道︰「只要大嫂能和她夠上交情就行,這事並不須她多費力,只須請她在江南替王爺打听幾個人的下落,給我們回上一封信,卻不能辦不到吧?」

別香妙目一轉又笑道︰「那也得看打听什麼人才行,不過江南有的是大小衙門,憑王爺要打听人,那只須寫上一封諭帖去還怕不行?便您程師爺朋友不也很多,為什麼把這事托到我一個娘兒們身上來?」

程子雲把腦袋一晃道︰「大嫂,您不知道,我們要打听的人卻不是王爺可以出面的,至于說到俺,雖然交游遍天下,可是要打听這幾個人卻也不很容易,這才想到這魚翠娘身上,偏您和她交情又不錯,所以只有奉托,您卻不可推辭咧。」

別香眼光又向允-臉上一掃笑道︰「這事真是王爺的意思嗎?到底要打听哪兩位的下落咧?」

允-看著程子雲點頭道︰「此事確實是我和程老夫子商量好的,你盡避照他的話做,只要能將這幾人的下落打听明白,便又算是一件奇功咧。」

程子雲又睜著一雙怪眼看著她一笑道︰「這幾個人全是前明的遺孽,志在居心圖謀不軌,皇上久已有旨緝拿法辦,不過,王爺卻極愛惜人材,又因為這些人雖然桀犬吠堯,卻未嘗不可曉以大義,以為我用,所以這才和俺商量了一個招致的方法,給他們一條生路,實在是王爺的深恩厚澤,您只要能將王爺一片德意,托那魚翠娘轉達過去,王爺已經說過,便算是奇功一件,要依俺說,也算是您大嫂在這幾位身上積了德咧。」

別香又笑了一笑道︰「您說了半天,又不告訴我,這幾位到底是誰,倒像沖著我說的一樣,我可不是前明遺孽,卻用不著您這等開導咧。」

程子雲咧嘴一笑道︰「俺是被您這一陣鬧糊涂咧,這些人我已說過,全是前明遺孽,便那魚翠娘的父親魚躍龍也是其中之一,您既和魚翠娘是朋友,俺便不得不這麼說咧。」

別香聞言,突然臉色一沉道︰「您可不能這麼說,我和魚翠娘是朋友,您不也說過她爸爸魚殼是您的師叔祖嗎?對不起,您既這麼說,我可不敢寫信給前明遺孽,您既打算招致這些人,那您不會自己寫信給您那位師叔祖嗎?打算找我那算是方命咧。」

程子雲又捋著虯髯笑道︰「大嫂,您記性真還不錯,俺的確是說過這話,不過他雖算起來是俺的師叔祖,可是俺卻素未謀面,要不然我早尋到江南去咧,還用得您說嗎?」

接著又道︰「您別生氣,又算俺把話說錯咧,不過,這是他們的一條生路卻是真的,要不然一旦經官府拿獲,那便難說咧。」

說罷也面色微沉道︰「那要打听的,第一個便是那年羹堯的老師顧肯堂,其次還有了因和尚、周潯、路民瞻等人,聞得這些人,全和那人稱魚殼大王的魚躍龍是朋友,所以才打算請您寫了一封信,托那魚翠娘探各人下落,勸他們趕快到王府這里來,不但可以無罪,王爺還一定待以上賓之禮,否則那便難說咧。」

別香冷笑一聲道︰「那我這封信是更不能寫呢,那顧肯堂既是年師爺的師父,年師爺現是本府文案,您只須去托他一下便行咧,怎麼反和我說,這不是找錯門路嗎?」

程子雲又哈哈大笑道︰「大嫂,您別生氣,俺這不過試試您的見識如何?真要教您這麼寫信去,俺程子雲那便不配翊贊王爺的大事咧。」

接著又站了起來,走過一邊,向允-一招手道︰「王爺請到這里來,俺有話說。」

允-笑道︰「老夫子怎麼又要附耳起來,有話不會當面說嗎?」

一面走了過去,桂香不由又冷笑道︰「我知道程師爺仍舊不放心我,也許說不定,我又是那前明遺孽遣來的奸細咧。」

程子雲雙手齊搖道︰「大嫂,您別疑心,俺要有那心眼兒,便不是人,不過這話委實關系太大,所以俺只好讓王爺來和您說,要不然您又說俺不夠機密咧。」說著,又在允禎耳畔說了良久,這才笑道︰「少時大嫂便明白咧,俺累了半天,說不得學那宰予老先生晝寢一下,您且請和王爺到賜書樓去詳談如何?」

別香才啐了一口,允-卻走近來笑道︰「這里委實不便細說,且回到賜書樓去,待我詳細告訴你便了。」

說罷二人一同向後園而去,等轉過屏風,桂香悄聲嗔道︰「王爺怎麼听這怪物捉弄人,照這樣下去,我真不敢再伺候您呢!」

允-笑道︰「你別生氣,委實這是要緊的機密大事,他卻並非有心捉弄你,少時到了後園我們再說如何?」

別香不語,一回到了賜書樓上,允-坐定,一攬縴腰笑道︰「你且坐下來,才待我慢慢告訴你,這不是一句半句可了的咧。」

別香又嗔道︰「大熱天,您怎麼又拉拉扯扯,不嫌膩嗎?」

嘴里說著,但卻仍然順手偎著坐了下來,允-先笑了一笑道︰「這里又沒有人怕什麼?須知室有美人,熱天正是好時光,像你這婀娜綽約的身裁,白膩潤滑的皮膚,千萬不要辜負這熱天才好,一到秋冬,衣服一多,那便……」

別香連忙推了他一下,媚笑道︰「我不許再說咧,您不是有話要吩咐嗎?為什麼不說正經的,倒反扯到這個上來。」

允-涎著臉道︰「正經話自然要說,這個卻也是大道理,一個美人兒,並不能全看腦袋和一雙手,有好多令人銷魂落魄的地方,卻全藏在衣服里面,衣服一多便無法領略咧。不信,你月兌光衣服在鏡子里面自己照上一照便明白了。」

別香掩上耳朵嬌笑道︰「我不愛听這個,到底您有什麼話吩咐就快說罷,我猜有八成,一定您和那怪物合起來打算捉弄我,您要再不說,那我便下樓去咧。」

說罷便待起身,允-連忙一把摟個結實,笑著來了一個檀口吻香腮道︰「我怎麼會捉弄你,實在是有非托你去信打听一下不可,不過……」

說到這里,那雙手漸漸不老實起來,桂香也乘勢斜依在他懷里丁香半吐,笑聲吃吃不已,一面又顫聲道︰「到底您打算怎樣呢?為什麼又好好的教我寫信給那魚翠娘做什麼?」

說罷身子一扭,又打算站起來,允-哪肯放她,又笑道︰「你別走,我自然會告訴你。」

接著又涎著臉笑道︰「說起來話長,咱們還是……」

別香倏然把手一推,從他身上姑了起來,逃得遠遠的,一手整衣,嬌笑道︰「您這也算正經,不又在騙我嗎?」

允-霍的一下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連忙趕上前去,一把捉著縴手道︰「我決不騙你,真的話長呢,我是說,咱們坐到那床上去慢慢談,你又疑惑到什麼地方去咧?」

別香連連搖頭笑道︰「算了吧,您別騙人,這大熱天,我卻不再上那個當呢。」

卻撐不住允-一把扯著不放,仍舊被纏到床前雙雙坐了下來,一面道︰「那程老夫子的話有一半是真的,我真有把這幾位請來的意思,不過請的方法,卻不是他說的那一套,用權勢威嚇去逼人家,實實在在的,是打算用師傅之禮前去延聘,只想借重那魚翠娘,先行代為進言,如果適才所說的那幾位,肯答應來,你我悄悄去一趟江南,當面邀請全行。」

說著一手搭向香肩,把一張嘴又湊向桂香耳畔道︰「這一件事,關系我的成敗極大,你卻推辭不得咧。」

別香把一雙妙目一轉道︰「我倒有點不明白,王爺是何等高貴的身份,為什麼要這樣去將就這些前明遺孽?須知這些人卻不是好相與的,您知道他們安著什麼心咧?請不來固然不好,如果請來,萬一出點事那更不好,您卻犯不著咧!」

允-笑道︰「那你不用管,只要能把這些人請上-兩位來便行了,卻不許推辭咧。」

別香把頭連搖道︰「王爺這可不是我推辭,我雖認得魚翠娘,卻沒有這大面子,能托她做這麼大的事。」

接著又媚笑道︰「我可不是那位程師爺,敢向您胡吹亂縐,既辦不到只好說老實話,就是辦不到,還誤不了事,要不然,王爺待我不錯,萬一因誤了您的大事,便將我粉身碎骨也無法挽回咧。」

允-略一沉吟道︰「那麼,由你先托她打听一兩件事,總該可以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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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34: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別香道︰「這也得看什麼事才行,您不知道,江湖上有許多事,可以以情來縛,卻不可以用勢來壓,我與那魚翠娘雖然認識,但她如果知道我已在這府里伺候您,那也許就是另外一個看法咧。」

允-又趁勢摟著她道︰「其實對你說也無妨,以我們的情份,諒你也不會把話漏出去,不過這事卻關系太大了,你卻不可再對別人說咧。」

別香驀然又把他一推嗔道︰「王爺,您還是趁早別說,人家程師爺不是早告訴您,我這人靠不住嗎?」接著又淒然欲泣道︰「王爺,您也得想一想,我這個身子本來不值什麼,現在算不算王爺您的人,我可不敢說,不過自從到這府里來,為了替您辦事,這條小命兒,有好幾次全算是撿來的,我要不是真心向著您,到底為了什麼咧?直到現在您還是這樣不能放心,您教我還能說什麼咧?」

說罷,那一雙妙目,好像真的要泛出淚水來一般,允-慌忙攬著她道︰「我不過著你稍微留心一點而已,你怎麼說出這話來?我固始終沒有拿你當外人,便那程師爺現在對你也深信不疑,如今他便是怕由他說出來你一定不會答應,所以才讓我來和你說,你便可想而知,大家對你決不是不能置信咧。」

別香驀然臉上一紅又媚笑著低啐了一口道︰「我才不理您這一套咧,反正您總是幫那怪物說話就是咧。」

接著又用手一撩鬢角,目光一掃道︰「我的王爺,既然如此,你別再蘑菇咧,到底有什麼事要打听快些說,咱們再商量還不好嗎?」

允-笑道︰「這不全是你鬧的?要不是你這一噘嘴,我早說咧,怎麼倒怪我蘑菇咧?」

說著又悄聲道︰「這些人雖然全是前明遺孽,卻都有絕大學問,至少也是一身絕技,便連皇上全看得極重,所以誰能把這些人請來,皇上便會另眼相看,我本來早已派了專人前去,誰知那雍王也派了馬天雄到江南去,打著同樣主意,那年雙峰原是顧肯堂的門生,又在他家住餅幾年,如果有他的信去,便肯來京,也是雍王府的賓客,決不會再到我這府里來,偏我派去的那人,又在這個時候,教人給架走了,所以我不得不著急,那馬天雄現在便住在魚翠娘的船上,你既和她熟識,雖不能將這些人請來,我想只托她打听一下,那馬天雄在江南的舉動,所延聘的人到底有哪幾位,肯來與否,這總該可以吧!」

別香聞言不禁睜大了一雙妙目看著他道︰「這可難說,須知馬天雄已在她船上咧,您那派去的人是誰,怎麼人沒來,倒教人家架去,不要就是那馬天雄干的,那可就不好辦咧。「允-搖頭道︰「那倒不見得,那馬天雄已被人用毒鏢打傷在前,而且人在鎮江焦山腳下魚翠娘的船上,我派出去的那人卻在太湖被人架去,這卻絕非一事咧。」

別香笑道︰「我那二叔便死在馬天雄手里,算起來正是仇家,不為他,我還不會被人將功夫破去咧,但不知他又被誰用毒鏢打傷,這倒是算替我報了仇,您能告訴我嗎?」

允-也笑道︰「那打他的人也不是外人,便是孟三婆婆的佷女婿,又算是徒弟,他的名字叫李元豹,不過你那朋友魚翠娘卻向著姓馬的,又用毒鏢將李元豹打傷,硬討了解藥去,如今那馬天雄便在她船上養傷,你如真想報這仇,也得趕快去上一信才是。」

別香且不理這話,又笑道︰「那您派出去的這位又是誰?一定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了。」

允-乘勢又摟著她道︰「你偏沒猜對,我派出去的這一位,不但不是江湖人物,卻是一位做過知府的老翰林,他姓魏叫景星,如今還是都察院的都老爺咧。」

別香又把他一推嬌笑道︰「您又不對咧,這等事為什麼要派一位都老爺出去?那些江湖老前輩,誰都最瞧不起這些官場人物,我猜他或許一到江南去便擺出一派官腔來,和那程師爺說的話差不多,不用說人家不會答這個碴兒,便我也不會理他。一下弄翻,便給架去,這一來說不定便先打個半死,再宰了喂王八咧!」

允-大笑道︰「你話也許說對了,這人卻是那程老夫子的好朋友咧,我所以認得他,便是出于程夫子的推薦,據他說,那位魏太史文章雖然有限,武功卻是好的,江湖情形更極熟悉,人又極好風雅,金石書畫鑒別全不外行,度曲賭酒更是內行,天然是一個放浪形骸的名士派頭,人又極精細可靠,而且又曾做過前明的指揮簽事,這些前明遺老頑民雖然身在江湖,大都均通翰墨,如果派上一個真正江湖人物去,氣味反不會相投,只有這樣的人才合適,我因為他也言之有理,等把那魏太史找來一談,果然非常博雅近人,武功也不尋常,這才奏明皇上,用密旨派去,自到江南以後,也曾迭有密報,全說極其得手,誰知道,他卻在這最要緊的時候被人架去,雖然江南來信,說他另有仇家,乘他月夜游湖劫去,但是否這老頑民所為,卻未可知,我想宮中密報未必可靠,那魚翠娘父女,既為此中著名人物,如系這類人物所為定必知情,也不妨托她代為探听一下,如果魚家父女肯來,那就更好咧。」

別香听完不由吃吃笑著道︰「原來果然是那怪物薦的人,這就不怪出事咧,你請想一想,這等怪物能交出一個好朋友來嗎?不用說別的,只那股臭味,便薰也把人薰壞咧。」

允-也大笑道︰「你怎麼老這樣刻薄他?這人不過名士氣習稍重,其實有些地方也確有特長,正是王景略一流人物,卻未可厚非咧。」

別香把嘴一披道︰「我雖不知道您拿什麼人物比他,不過如依我說,這等人便再好也有限,這是王爺的事,您既喜歡他,我決不敢說什麼,不過您對我說了這一大片,又要人家請人,又要人家打听馬天雄,還得查明這姓魏的被架走到底是誰干的,我卻不會寫信,再說人家也決不會完全照辦,這該怎麼辦咧?」

允-笑道︰「我知道你寫不來這麼長的信,這許多事也不能全托她,只要你肯答應,信不妨由我命人代寫,你附上一件信物,或者畫上一個彼此知道的信記花押便行了。」

別香媚笑道︰「只要是王爺您的吩咐,我是無不遵命,不過您到底教人家做什麼,也得告訴我方行,要不然日後彼此見面,我卻和人家說什麼呢?」

允-見美人在抱又媚態可掬,不由又吻了她一下笑道︰「你別不放心,那信寫好了,我會念給你听,卻決不會讓你對不過朋友,別的事全先別談,只須請她到這北京里來上一趟便行咧,那馬天雄既住在她船上,你想要她說實話也許為難,但那魏太史被架的事,卻可托她打听一下,這總不至讓你得罪朋友吧。不過你在江湖上也該有個令子,要不然人家卻未必相信那信是你寫的,到底用什麼咧?」

別香方在沉吟不語,允-那一只手又有點不規矩起來,一面又笑道︰「是用那九尾仙狐?這卻不好畫咧!」

別香一面推開他的手,輕輕打了一下,一面嗔道︰「現在正在說正經事,您為什麼又把手伸到人家抹胸上來?再這樣,我便不理你咧。」

接著又道︰「我那九尾仙狐的江湖匪號,怎能對她用上,那不是活挨罵嗎?您真要我寫信給她,那只能寫上我的名字,由我再附上一件東西便行咧。」

允-涎著臉笑道︰「如今正經事全商量好了,咱們也該說說別的咧。」

別香把頭連搖又吃吃笑道︰「王爺,您真有點糊涂咧,放著大事不辦,怎麼又打算纏人?須知這事如果真與王爺有關,您還得到宮里去打听打听才好,再說您既打算讓我寫這一封信,就得趕快去命人動筆才對,這麼亂來不耽誤正事嗎?」

接著又媚眼連揚道︰「您瞧,這是什麼時候,太陽正當午,熱不熱咧?反正我這個人已經算是王爺的,只要您要我,日子長咧,你要為了我,把正事誤了,讓福晉娘娘知道,那我怎麼擔當得起?」

允-一看天色不由由愛生憐,連忙握著縴手笑道︰「我依你就是咧,不是你提起,我還真忘了,方才年雙峰就來過,也許是探我口氣亦未可知,那我就著人去起這信稿,再出去打听打听,咱們是停一會再見好嗎?」

別香連忙趁勢站了起來,雙手連福,一面嬌笑道︰「那麼謝謝您,我也下樓去收拾那一堆書去咧。」

說罷輕移俏步,連聲嬌笑向樓下走去,允-雖然被她一本正經的話一說,不再廝纏,但那心中不由更被逗得心癢癢的,但桂香已似一只大蝴蝶也似的,奔了下去,只有也跟著下了樓,回到西花廳,去和程子雲商量信稿,桂香等他走後,在樓下院子里,看著那一大堆書,不由一皺眉毛,尋來一把輕羅小扇,倚著欄桿扇著,一面又咬著嘴唇微笑著,直等飯後方命僕婦到前面喚來兩名小廝將書收好,轉又走上樓去,關上門睡了一覺。允-方才握了那信稿來,念給她听了,果然和所說大意相差無幾,只那信上竟說明自己已在十四王府護衛內室,並堅邀翠娘來京相晤,到末後才以魏景星被架之事托查。

不由微怔道︰「王爺這封信如何寄法咧?」

允-笑道︰「這個你不用管,反正我決不會把它寄丟了就行咧。」

別香寒著臉道︰「王爺對我還是信不過嗎?不然為什麼要瞞著我咧?」

允-忙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容易誤會,我焉有瞞你之理。不過,這封信是由驛遞寄到南京去,再由一個衙門派人送往鎮江,要轉上好幾次手腳,你教我急切之間,如何說得清咧。」

別香笑道︰「憑我怎敢和王爺生氣,不過我要問的也就正在這里,那魚翠娘父女最恨的就是官中人,您要著州縣衙門把信送去,包管他連收都不肯收下咧。」

允-忙道︰「你放心,這送信的並非州縣衙門,都是一個介乎官商之間的閑曹,並且這人已經和魚翠娘父女全見過面,卻不會不送到,再說他們已經交談數次,便魚家父女再古怪些,也決不至連信全不收,否則我焉有不與你商量之理。」

別香眼光又在允-臉上一掃道︰「這就奇了,別樣我不敢說,以翠娘父女,卻決不會交接官場朋友咧,怎麼會有這等事?」

允-見她午睡才起,臉上枕痕猶新,說話嬌慵越甚,愈饒媚態,不由多看了一眼,桂香又微嗔道︰「這位官員到底是誰咧?您可別听那怪物的話,這次已經把我牽連在內,萬一再教人家架去,那是為了替我送信的事,這個責任我可吃不起咧。」

說罷懶洋洋偎向允-身邊笑道︰「這會子太陽一下可涼爽多了,您有話快說,我還得洗上一個澡呢,老看著我做什麼?」

允-看著她神秘的一笑道︰「這會你不怕熱咧,且慢洗澡,我們先聊一會兒不好嗎?」

說著一把扯著仍然並肩在床上坐了下來,將李元豹巧遇馬天雄,離間少林武當兩派未成,轉被翠娘跟蹤到曹宅打傷,曹寅往訪群俠,送藥言和的話全說了,說話之時,自不免又涉輕薄,桂香不但不拒,轉加挑逗,一面笑道︰「原來這其中,還有這一段文章,照這麼一說,那姓曹的和什麼李元豹,全是王爺門下了。」

允-笑道︰「怎麼不是,如果不是我們的人,我能把這麼大的事托他嗎?只可惜這麼一來,把事全弄糟了,那曹寅雖已全推在馬天雄身上,奏明皇上,但目前皇上對四阿哥也聖眷甚隆,曹寅已經得到嚴旨申斥的處分,如今你能將魚家父女給拉了過來,才能補救,不然聖怒不測,我是無妨,曹老頭兒也許就不能再在江南待下去,那便是我害了他咧。」

別香又媚笑道︰「既有這等事,您為什麼不早對我說?那魚翠娘,固然一身功夫無人能及,便做事也從不饒人,如果誰打算在她面前弄玄虛,那便非吃大虧不可,這李元豹怎麼惹起她,不把腦袋丟掉,總算運氣咧。」

允-忙道︰「那我更非設法羅致不可了,你對這事,卻須為我盡其全力咧。」

接著又笑道︰「這娘兒有多大歲數,長得如何?」

別香不由覷了他一眼媚笑道︰「您怎麼問到這個上去?她年紀不過二十多歲,要論長相也還不錯,只皮膚略嫌稍黑些,不過人家卻不比我咧。」

允-也覷著她微笑道︰「那一定比你差遠了,這麼大的丫頭,又終年的在江湖上跑,難道倒是規規矩矩的嗎?」

別香冷笑道︰「嚇,王爺,您就這樣瞧不起江湖女人嗎?她人倒是挺隨和的,不管老少男女,只稍有可取之處全可以交成朋友,說笑無忌,如有所求,只一答應決無反悔,不怕為難吃虧,全非做到不可,甚至有些事,你沒求她,只交情夠得上,她也非盡心盡力不可,不過,你如果看她是一個女人,打算欺負她,那可是自己找死,能割去耳鼻已是僥幸,祖宗有德咧。」

允-把舌頭一伸又笑道︰「當真這丫頭就這等厲害嗎?你可別故甚其辭,她如肯來,我決不招惹就是咧。」

別香又白了他一眼道︰「您是怎麼咧?說說又說到邪路上去,我真懶得理您咧。」

允-涎著臉道︰「你不理我那怎麼行?我們且不談這個,算我得罪了你,容我向你賠罪如何?」

別香格格一笑道︰「哎呀,我算得是什麼東西,怎敢當王爺向我賠罪,那不反了嗎?」

允-神秘的笑道︰「我既得罪了你,自然非賠罪不可,怎麼能反了?真要反了,那只算你伺候我便不算賠罪咧。」

別香不語,只啐了他一口,笑得掙月兌手把樓門關上。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桂香覺醒來,只听枕畔酣聲大作,樓上卻黑漆漆的,再側著兩耳听,外面已交二鼓,連忙起來,模著火刀火石和紙媒取火將床側一盞銀燈點上,一看允-赤身偃臥在絳紗帳中,兀自未醒,不由暗笑,那一雙剪水雙瞳之下,更不怠慢,掀起紗帳從枕畔取出一個小小磁瓶,傾出一點粉紅色的藥面子,托在掌上,笑著取餅一個小竹管,向他鼻中吹了一些,半響忽听允-打了三個噴嚏,酣聲漸低,這才放下帳子,悄悄的穿好衣服,開了樓門,正待命人取水抹身洗手,忽見新近派來伺候的僕婦張嬤嬤從樓下上來,低聲笑道︰「王爺醒來了嗎?我已上來過好幾次,全沒敢驚動,如今晚飯只好算宵夜咧。」

別香不由臉上一紅道︰「王爺還睡著咧,您可別驚動,相煩嬤嬤取點水來,我還沒洗澡咧。」

那張嬤嬤看了桂香一眼,悄聲答應徑去,一會取來浴湯,桂香在別室浴罷,又換上衣服,打扮好了,略進飲食,這才又喚過張嬤嬤悄聲道︰「王爺大概一時不會醒來,我也睡咧,您可在樓下相候,不听我和王爺呼喚,不許上來。」

張嬤嬤笑道︰「李大女乃女乃,您但放寬心,有王爺在這里誰敢上來?傍晚時分,我便留上心咧。」

別香不由又把臉漲得飛紅,將門掩上,等那僕婦下了樓,這才將頭發包好,佩上兵刃鏢囊,將燈吹滅,從樓窗飛縱出去,向年府而來,當下將一切見聞,只除開自己和允-的事全詳細說了。

剝堯笑道︰「這事卻難為你,打听得這麼詳細,又打听極快,我必稟明王爺重重有賞,這以後還須繼續探听,只一得訊,隨時命人報與我知道,卻不能耽擱誤事,須知此事關系王爺前途極重,卻不可大意咧。」

別香把頭一點,覷著羹堯道︰「總領隊您可放寬心,這條小命兒是您救下的,只要您吩咐一聲,我雖然是個女人,不怕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總要把事情打听明白,不過白天里我沒法出來,遇有極緊急的事,只好托小來顧兒來報,但是有些事,寫信很不易說得清楚,那小來順兒人雖極伶俐,年紀究竟小一點,那只好請您多原諒咧。」

剝堯道︰「實在無法,那只能先說一個大概也行,卻千萬不可誤事。」

接著想起魚翠娘之事又問道︰「你當真和那魚翠娘認識嗎?以你過去為人,怎麼能和她接近起來?」

別香不由粉臉通紅道︰「我的一切,還不全在總領隊灼照之中?您要問這個,那我只好實話實說,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咧。」

剝堯不禁詫異道︰「她怎麼又是你的救命恩人起來?」

別香臉上愈紅道︰「您先別問這個,我和那魚翠娘的事,那位雲小姐全知道,您只問她,她自然會告訴您,我卻不便多說,不過那魚翠娘,我們確有認識,我的信去,她雖未必肯來,更決不會投到十四王爺門下,但那信卻略有關系,您如以為可發,我便將昔年的信物附去,要不然,那我也有法子讓那信無效,到底該怎麼辦呢?」

剝堯略一沉吟道︰「這事能緩上一天,容我和王爺商榷一下嗎?」

別香道︰「一天半天或許可以,但十四王爺受了那程師爺的撮弄卻再遲不得呢!」

接著又看著羹堯笑一笑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還望總領隊明天能給我一個信才好。」

剝堯把頭一點,桂香立刻起身告辭,仍舊竄上窗戶,又回頭一笑道︰「明天我是靜候總領隊的消息咧。」

這才登屋而去,羹堯正在燈光之下,綜合各方消息,思量如何應付這越發復雜的局面,忽聞窗外有人說道︰「您在想什麼?小弟回來咧。」

說著忽見周再興穿窗而入,羹堯忙道︰「賢弟你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周路二位師叔有何指示嗎?」

周再興笑道︰「小弟早回來了,因那玉面仙狐正在向您稟明探得消息,惟恐進來反有不便,心中也不願見她,所以才又在房上偷听了一會,這騷娘們,倒也真有一手,只這大半天工夫,便將事情完全探听明白,不過由此一事,也可想見女人可怕咧。」

剝堯道︰「你既已全听見,那便無須我再詳細說咧,不過事情雖已打听明白,這事卻如何處置咧?」

再興笑道︰「這事與那允-有關,我們早從那小來順兒口中得知,這娘們不過打听得更詳細而已,詳情我已呈明周路兩位師叔,他兩位慎重的商量了好久,所以我才回來得遲一點,如今大致是這樣決定,第一著是借馬天雄的事,造成允禎、允-之間的明爭暗斗,能牽入其他韃王更好,那鄧佔魁冒充魏景星被仇家架去的事,不妨由師兄去告訴允-,現在既由張桂香打听明白你話更好說,再有胡震從旁說明那鄧佔魁當年殺了魏景星全家冒名投降,裴老⼳攜了小主逃走,前來報仇架走鄧佔魁的必是此人,看那允禎回答如何,再為決定。第二著對于血滴子的事,決定酌派一部能手暗中協助師兄,並且決推幾位知名之士,來京面謁允禎替馬天雄銷差,做進一步的臥底,說不定連周師叔全出一次面,不過此事須待太陽庵老師父和諸長老再做決定。第三著,是著你力謀進取,利用他兄弟鬩牆,取得允禎信任,設法掌握兵權,等到毛羽豐滿,再乘隙舉義。」

剝堯听罷,不由點頭道︰「既二位師叔做如此決定,那我以後,便更有所遵循咧,但不知此外還有訓示嗎?」

周再興道︰「自然還有,那便是著白師叔趕緊馳赴江南,稟明老師父和恩師,即日回書師兄和雲師妹,準如所請,並限期完姻,不得違誤。」

剝堯不禁笑道︰「正說正經的,賢弟為什麼又開起玩笑來?」

周再興大笑道︰「這正是正經之尤者,怎麼說是開玩笑?難道您還不樂意嗎?」

接著又笑道︰「您明天還得再去見一見雲師妹.白師叔說他就要趕回去,那魚翠娘還等著回信咧。」

剝堯忙道︰「提起這話來,那魚翠娘的為人你知道嗎?她既是一位著名女俠,為什麼又和這張桂香認識?這我倒有點不明白咧。」

再興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知道,那騷娘們已對你說過,教您去問雲師妹去,所以您要先在我面前打听個究竟,免得踫釘子對不對?」

剝堯不由有點訕訕的道︰「我不過因為此婦素行不端,她自己又不肯說,也許有不可告人之處,不宜去問她,所以先問一問你,怎麼說到這個上去?」

周再興哈哈大笑道︰「小弟不過言直而已,您如果拿這個去問雲師妹,還沒有到時候咧,真的這個時候去問她不踫上釘子才怪。」

接著又道︰「這事給您猜著了,那娘們卻真的說不出口咧。」

剝堯笑道︰「那又是不端之事了,怎麼她又說是魚翠娘救了她性命咧?」

周再興道︰「話倒不是那麼說,這娘們雖然素行不端,那一次卻實實在在吃了啞吧虧,如非遇上魚翠娘,還真幾乎把命送了。」

剝堯愕然道︰「難道這等人盡可夫的女人,還會遭到強暴嗎?」

周再興笑道︰「怎麼不是,那時候,她才嫁給李飛龍不久,還沒有到十分下流的時候,功夫也沒全練好,卻想不到,在太行山下奉了她那寶貝丈夫之命,扮了一個村婦,去探听一家富戶的虛實,中途卻遇上竇三婆婆的兩個兄弟,小瘟神竇五,催命鬼竇七二人,攔住調戲,動起手來,一個初出道的娘兒們哪里敵得住兩個積年劇盜,不到兩三個照面,便被竇七擒住,弟兄二人,竟在那大道旁邊松林里面,把她輪奸了,那竇氏兄弟,本就心狠手辣,作案之後,從不留下活口,事完之後,正打算一刀殺死,恰好那時翠娘尚在啞大師門下,奉命向太行山有事,一見此事,哪里容得,立刻向前宰了二賊,救了她的性命,一問姓名來歷,她卻直言無隱,將自己本是良家婦女失身匪人的話全說了,連探路行劫的事,全未瞞著,那魚翠娘卻著實憐惜她,說明以後只要改邪歸正,或有事自己不能決斷,只須寫上一封信,附上一枝折斷的袖箭,雖在千里之外,亦必趕來相助,並囑今日之事,便是報應,切須學好,方才別去,她掙命也似的回到丈夫面前哭說經過,那賊王八李飛龍不但不加憐惜,反而怪她不知避忌,又因竇三婆婆勢大,兩弟被殺,決不甘心,深恐連累,嚴禁聲張,反揍了她一頓,自此以後,這娘們忽然舉止大變,先是痛下工夫,歷練武技,人也變成放蕩無忌,每遇上身懷絕藝的,全設法求教,甚至不恤獻身取媚,非要學成不可,那嵩山畢五,雖然是他丈夫師叔,好幾項功夫拳刀均未肯傳,對她卻是傾囊相贈,因此幾年之後,功夫反遠超出乃夫之上,這一來,她卻到處尋覓美男壯夫,以快己意,她那丈夫,轉成了縮頭龜,絲毫管不了她,反要仰仗她的鼻息,她又最喜捉弄男子,不但一般劇盜江湖人物,被她弄得神魂顛倒,便若干俠少紈褲子弟,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那玉面仙狐的綽號,便是這樣得來的,這卻一點不假咧!」

剝堯不禁嘆息道︰「一向我對她全以一個極輕賤的江湖女人看待,照這樣一說,倒也是被逼而成了,不過賢弟為什麼這樣知之甚詳咧?」

再興大笑道︰「照這樣一說,您倒頗有憐惜之意,不過這娘們委實厲害,只稍授以隙,她一看中,便會鑽進來,你卻大意不得咧。」

剝堯也笑道︰「豈有此理,愚兄別無他長,獨對這男女之間,自信尚有把握,你卻可以不必擔心咧。」

接著又道︰「我要問你的,是她的來歷,你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你為什麼不說,倒開起我的玩笑來?」

再興又笑道︰「您要問這個,那前半段的事,是魚師姐親口告訴我的,那後半段卻是胡震胡大哥說的,她和我卻沒有什麼交道可言,這一點還請但放寬心便了。」

剝堯笑道;「你這但放寬心四字,更屬該打,須知此婦周旋于兩王之間,又機智異常卻不可不防咧。」

接著又道︰「你怎麼忽然又稱魚翠娘師姐起來?難道她和雲師妹也是同門嗎?」

再興道︰「怎麼不是?她兩位本來全是嵩山啞大師門下,後來是老師父一齊要了過來,才又一同轉入武當門下,算起來,還是兩度同門咧。」

剝堯恍然大悟道︰「那就難怪那魚翠娘要千里之外投書了,不過這張桂香這等沒行止,那魚師姐是否還會理她嗎?」

再興笑道︰「這事很難說,方才我不是說過,魚師姐最重然諾嗎?她既答應她有事不能決斷,或能改邪歸正,必然相助,也許就會來一趟亦未可知,而且此事關系甚巨,她更對雲師姐委身師兄的事,又頗不為然,說不定借此要來看看您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那便來的成分居多咧。」

剝堯心料翠娘那封信,必與自己有關,不由微笑道︰「幸而愚兄對雲師妹的事,未敢孟浪從事,先行稟明恩師請代做主,否則這位魚師姐也許就會大興問罪之師咧。」

再興點頭笑道︰「豈敢,豈敢,她雖未曾向您問罪,卻已向雲師妹責難咧,您親手送過去的那一封信,便是一個老大難題,正不知雲師妹如何作答咧。」

剝堯不由失驚道︰「這位魚師姐真的公然寫信向她責難嗎?這也就太奇怪咧!她也是一個女孩兒家,怎麼管起人家的婚姻大事來?再說上面還有師長咧,她就這等孟浪從事嗎?」

周再興鼻子內哼了一聲道︰「嚇,您說她孟浪,她才不在乎咧,老實說,要不是上面老師父和恩師,那馬天雄又是她的世哥,替您力加解釋,也許就要對您不客氣了。」

剝堯又是一驚道︰「這話當真嗎?你又為什麼知道咧?」

周再興道︰「這都是白師叔說的,為了這個,那馬天雄真還幾乎和魚師姐說翻了,便白師叔也替您說了好些話,她才把一盆怒火壓下去,後來老師父一答應,她卻仍不服氣,那封信上,正不知如何向雲師妹責問咧。」

剝堯不禁把眉頭-皺,沉吟半晌不語,搖頭又道︰「這位魚師姐倒也真少有,便須眉之中,也難得這種畏友咧。」

周再興又大笑道︰「她就是這個脾氣,不過您只管放心.她決不至因此和您二位鬧翻了,將來只要話一說明,便又毫無芥蒂,只不過令雲師妹目前難堪而已,您卻又替她不得,便著急也是枉然咧。」

剝堯臉上一紅,又搭訕著道︰」你為什麼老離不開取笑,既如此說,那張桂香的信,到底教她發不發咧?」

周再興道︰「這更不足慮,您隨便她那信發與不發,反正這里的事,白師叔回到江南去,總要對各人說明,還愁魚師姐不知道嗎?」

接著又笑道︰「要依我說,您無須再為思慮,最好先睡上一覺,明天您還是和雲師妹商量去。」

說罷又道︰「小弟明日要侍候您到雍王府去,還須將您和那雍王談話的結果去稟明周路二位師叔,也先告辭去睡咧。」

便起身下樓而去,羹堯也自上床去睡,第二天一清早便攜了再興向雍王府而來,到得那座秘閣之中,雍王已經坐在內面正在和胡震密談著,一見羹堯進來忙道︰「二哥好早,昨夜得有十四阿哥府中消息嗎?」

剝堯笑道︰「王爺,您早,現在江南的事,已全由那張桂香打听清楚,昨夜據她報稱那曹寅確實和十四王爺沆瀣一氣,竟暗中和我們較上勁咧。」

說著,便將昨夜張桂香所言詳細說了,雍王不由猛然一拍桌子冷笑道︰「原來是真是他們弄鬼,幸而我們已經把馬天雄派出去,看來也許可望不至空跑一趟,要不然,還被瞞在鼓里。不過那魏景星,到底是被誰架去咧,我們倒也要打听明白,這事將來皇上勢必徹查嚴究,如果真系那些頑民愚老所為,只要他們肯到我這里,仍非設法保全不可,這口氣卻非賭不可咧。」

胡震笑道︰「王爺不必生氣,這事不用打听,我全知道。」

雍王不由詫異道︰「這是最近出的事,胡老夫子怎麼會全知道?這又奇怪咧。」

胡震笑道︰「那魏太史被架的事,我也適才听見雙峰說才知道,不過魏太史的出身經歷,我卻知道,所以就不難推斷咧。」

雍王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你試先說說看,不過全憑臆斷。卻難盡信咧。」

胡震道︰「王爺只要听我一說便明白了,這其中十有八九可以斷定,卻非揣測咧。」

說著又道︰「王爺以為那被架的真是魏太史嗎?其實那真的魏太史早已冤沉海底墓木早拱咧。」

雍王不禁大詫道︰「有這等事?難道那現在的魏太史竟是假的嗎?那就難怪看起來粗野無文,不像個翰苑出身咧。」

胡震道︰「原來王爺也看出他不像個翰林出身,那便足證晚生言之非誣了。」

說著,便將鄧佔魁弒主投降,冒名為官,裴老⼳扶病攜了遺孤逃走,誓為故主報仇的話全說了。

雍王听完,又把桌子一拍道︰「原來這其中還有這等情節,果真如此,這奴才不但死得不冤,便我在皇上面前,有這等好題目,也不難做上一篇上好的翻案文章咧。」

說著又看著胡震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咧?這裴老⼳,出身流寇,竟能如此忠義為主,倒也可貴難能,老夫子曾見過嗎?」

胡震道︰「那飛天神駝的為人,我只久聞其名卻未見過其人,至于鄧佔魁弒主冒名投降一事,卻是千真萬確,那是因為晚生浪跡江湖,素以筆墨篆刻為生,因此每多留心書畫,前幾年,偶然在濟南市上,得見一幅草書斗方寫的是陸放翁臨終那首絕句,下款卻是這位魏太史,晚生因為那筆懷素草書,寫得龍蛇飛舞,鐵筆銀鉤,絕非時行董趙家數,卻懸在一個小小酒店里,未免不類,一問那酒肆主人,卻是一位七十衰翁,竟是這位魏太史典兵幕客,那斗方便書于軍次,魏景星被弒他也在場,幸而他是一位職司簿書的角色,又膽小如鼠,所以鄧佔魁並沒殺他,事後逃回原籍,便在大明湖上設了一家酒肆度日,那幅斗方,便是從軍中攜歸的,這怎麼會假?只可惜晚生二次再到大明湖去,那酒肆已經易主,那位主人也早作古,要不然,只消派一個人去把人和字找來,便是鐵證咧。」

雍王聞言,又一沉吟道︰「這類人證倒用不著,如果此事確系那裴老⼳所為,只須把他和那魏太史的兒子找來便行了,卻不怕那十四阿哥不踫上皇上的一個大釘子咧。」

剝堯從旁道︰「王爺果有借此事,讓十四阿哥在皇上面前落個不是之意,那馬天雄現在江南,何不著他查一下,也許可以打听出一個結果來,亦未可知,只是這封信卻不能再由驛遞,只好專人一行咧。」

雍王點頭道︰「這倒可以,不過此事卻不便再由我具名,只好由二哥寫上一信,說明京中各事,並將此事著他仔細打听一下,如能找到那裴老⼳和魏景星之子,不妨同來,由我將全案奏明皇上,替死者昭雪,生者免罪,二哥和老夫子以為如何?至于他被打傷的事,雖已有信去,也不妨再提一提,便更好咧。」

胡震笑道︰「這樣也好,不過既由年兄具名,那便不必再由府中派人,只由年兄遣一可靠健僕便行了,須知十四王爺還好,那位程師爺卻好用奇計,也許就會派人在這府外打探動靜咧。」

剝堯點頭道︰「那我一回去,便專辦此事。」一面笑道︰「既有此事,王爺還宜向宮中多方打听才好,那十四阿哥前些時方力求與我打成一片,言猶在耳,便弄這玄虛,卻不可不防他在宮中再弄鬼咧。」

雍王看了他一眼笑道︰「本來我早想出去咧,只因胡老夫子有事相商,以致羈留了一會,如今二哥一來,我更該走咧。」

說著,便命人取餅朝服更換進宮,臨行又附耳道︰「二哥無事,不妨去後花園走走,千萬不可忘了,你是一位貫索蠻奴咧。」

說罷,一笑徑去,羹堯不禁又臉上一紅,胡震等雍王走後,也悄聲笑道︰「他既如此相待,賢弟卻不必過份避嫌,愚兄也先行別過咧。」

說著也向前廳而去,羹堯略坐之後,便向後廳而來,才到園中,便見孫三女乃女乃,在那院外掐花,一面向頭上戴著,已經戴了一頭各式花朵,還在掐著,一見羹堯走來,慌忙頂著一頭花趕來,悄聲道︰「您為什麼到現在才來,俺小姐命俺在這里借著掐花等您,俺已把這一帶的花,差不多掐了個差不多,您如果再不來,俺便無法再呆下去咧。」

剝堯已經怕極這位女乃女乃,不敢多問,只有點頭便向借蔭樓走去,才一進院落,那孫三女乃女乃,連忙砰訇一聲,將門關上,大聲笑道︰「俺這嗓子已經憋了半天咧,如今好了,到了俺院子里,又關上了門,便無妨咧。」

剝堯不禁大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簡直有點莫名其妙咧。」

孫三女乃女乃把一雙母狗眼笑眯了道︰「今天一早,俺小姐一起身,便說您也許要來,著俺在園內借掐花等您,您一來,就請到這院落里,又吩咐俺不許在園內大聲說話,所以俺只好憋著一口氣,如今卻不要緊咧。」

正說著,中鳳從樓上探出半邊身子來,含笑招著手,羹堯連忙上樓,一見面便笑道︰「你今天怎麼如此客氣,竟命乳媼遠迎起來?」

中鳳不由玉頰微紅嗔道︰「是她說的嗎?我何曾命她迎你,那是因為前晚你來,鬧了那麼一個大笑話,我料你今早必來,所以事前和她說明,在這門外掐花等著你,卻不許她再胡說八道的嘔人,以免被人听了笑話,誰知她竟這麼說,不又嘔死人嗎?」

說著,孫三女乃女乃已經提著水壺上來沏茶,一面笑道︰「小姐,今天俺是全听了您的話,一句也沒敢和姑老爺說咧,不信您只問一問他便全明白了。」

中鳳瞪了她一眼,奪過水壺道︰「這里用不著你伺候,還不與我趕快下去。」

孫三女乃女乃猛一哆嗦,又不知想著什麼,咧嘴一笑,自己在腦後打了一下,落了一地花朵,徑自下樓而去,中鳳沏著茶又搭訕著道︰「我算定你必定要來,那魚師姐的回信已經寫好了,你知白師叔幾時回去嗎?」

剝堯笑道︰「你料得不錯,我便是來取那回信的,白師叔在京不能久留,就要回去咧。」

說著一面就臨窗前椅子坐了下來,悄悄的,將近日所經約略說了,中鳳一面親自捧著杯子獻上一杯茶,一面紅著臉也悄聲道︰「恭喜師哥,今後又邁進了一大步,一切能由周路兩位師叔指點你,那事便好做得多,小妹也算略放寬心,不過這里你卻不必多來,有事不妨著周師弟去問兩位師叔便是咧。」

接著又紅暈滿頰目光掃了羹堯一下悄悄的道︰「這一次的事,雖承各位尊長一力維護,全將你看得極重,但也有人頗不為然,還望師哥今後不要有負各位老人家的期望才好,否則小妹也無以對人咧。」

說罷,取出一封信來,遞給羹堯道︰「你藏好了,托白師叔交給魚師姐便了。」

剝堯一看,那信竟末封口,不由微訝道︰「你這信可以給人看嗎?白師叔無妨,那周師弟卻是個刻薄表,萬一給他偷看,這卻討厭咧。」

中鳳笑了一笑道︰「你放心,這封信,除要瞞過這邊的主人以外,任憑他是誰要看全屬無妨,不信,你不妨先瞧上一瞧便明白了。」

剝堯把頭連搖道︰「我怎麼能看你的私信?那豈不豈有此理,我是說怕周師弟來促狹取笑而已,你既不怕他偷看也就算了。」

中鳳一伸縴手,又將那信取回,取出那信封內的一張花箋打開向羹堯手中一遞道︰「你看,這樣的信,還怕誰看嗎?」

剝堯一看,不禁又是一怔,原來那封信,只在花箋上角寫了翠姐莊次,下角寫了小妹雲中鳳襝衽,中間卻全空著,一個字也沒有,連忙看了中鳳一眼笑道︰「這真是千古未有的奇信,你這算是什麼?與其這樣,不會不復人家嗎?」

中鳳紅著臉嬌笑道︰「你不知道,她是我師姐,人倒是再好沒有,也爽直頗有古俠士風,只是嫉惡過甚,又極好武斷一切,善善惡惡,任性而為,她來的這封信,簡直令我無法作復,所以我才和她打上這樣一個啞謎,意思是︰‘此中有難言之隱,無可奉告。’把她給頂回去,你瞧這個法子好嗎?」

剝堯因翠娘不滿中鳳嫁自己做妾的事,已由周再興說過,不由看了她一眼也笑道︰「你們既是師姐妹,還有什麼話不可以說得?她便有什麼開罪之處,何不明言,讓她也知道自己的過錯,你這樣一來,也許人家就錯猜成了‘盡在不言中’,那豈不與你的意思大不相同,也許就誤事咧?」

中鳳瞪了他一眼嗔道︰「這卻不用你管咧。」

接著又把那張花箋仍舊折好,放在信封里嬌羞欲滴道︰「我才說她武斷,你怎麼也學樣起來。你說這話知道她那來信是怎麼說的嗎?」

剝堯連忙賠笑道︰「師妹不必生氣,我怎麼會知道她說的什麼,這也不過就事論事而已。」接著又搭訕著道︰「這人既是這樣一個性格,怎麼會和張桂香那下流女人往來,如今她已寫信去,那十四王爺請她來咧,你看這事辦得到嗎?如果確實于我們不利,那我便通知張桂香不必請她來咧。」

中鳳冷笑一聲道;「方才我不是已經說過這人有點善善惡惡,任性而為嗎?她對張桂香這女人卻又是一樣看法,如果恩師和各位尊長不加阻止,也許她就真能來上一趟亦末可知,不過我倒希望她能來一趟,要不然,她也許還疑惑我。」說到這里,倏又轉口一笑道︰「現在的事,真也難說,我也不好擅做主張,你還是著周師弟去稟明在京值年人去,他老人家自然會有個決斷,我們就商量好了,那也是枉然咧。」

剝堯笑道︰「此事我已告訴過周師弟,他卻教我再來和師妹商量一下,再去稟明周路二位師叔。」

中鳳不由臉上愈紅道︰「你理他呢,他這是有心淘氣,你為什麼要相信他?今後,如果真有要緊的事,非彼此商量不可,我自會著人去奉請,這個地方,你卻不必多來,否則傳出去,那可真不大好呢,再說,過去我們遇事商量,那是不得而已,現在你有話已經可以由周師弟轉達值年人。必要的時候,周路二位師叔還可以直接到你那里去,你也暫時無庸再來和我商量什麼,須知人言可畏咧。」

剝堯連忙答應,一面含笑悄聲道︰「我是一切全謹遵台命,不過,這咫尺天涯,也夠人消受呢!」

中鳳不由又白了他一眼嗔道︰「你為什麼也這樣的俗,那就無怪人家瞧不起你來了,果真你也是這樣的一個人,那便辜負了我的一番用心咧。」

接著又嫣然-笑道︰「你不是來拿這信嗎?如今信已交給你,對不起,我又要下逐客令咧。」

剝堯連忙將信藏好,起身告辭,中鳳含笑相送,一面又漲紅著俏臉悄聲道︰「今非昔比,來日方長,您卻不可因此生氣咧。」

說時,耳鬢廝磨,吹氣如蘭,羹堯不禁怦怦心動,不由得一握縴手也悄聲道︰「師妹說的是正經話,我豈有生氣之理,今後一切如命就是咧。」

中鳳由他握著手,也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一同向樓下走著,直送院落門前,羹堯回到前面秘閣一看,只周再興一人侍立著,忙將雍王的話詳細說了,又將那信取出,笑道︰「這里暫時無事,我們也該回去了。」

周再興匆匆接過那信,在身邊藏好,一面道︰「可不是,大爺吩咐,今天教二爺早點回去,老太太有話,說要對二爺當面說咧。」

剝堯不解,忙道︰「老太太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你知道嗎?」

周再興連忙一使眼色道︰「這個,奴才可不知道,不過听大爺說,是為了二爺的喜事,老太太說,那雲小姐雖然是偏房,卻有王爺和老皇妃之命,不比尋常人家討小納妾,這一份聘禮卻不可少,雖不能把二女乃女乃壓了下去,也得像個樣,也許是為了這個也說不定,反正二爺回去就知道咧。」

正說著,忽見門外衣角一閃,卻是雲中燕,從花廳上向外面走去,並未進來,等他走遠,周再興方又低聲笑道︰「他是您的舅哥,我可不好說什麼,你才進來不久,他便也從屏後閃進來,也許打算偷听我們說話,所以我才拿話把他攆走,讓他連進來全不好進來,現在我們也真的該走咧。」

剝堯又低聲道︰「老太太真有這意思嗎?」

周再興也低聲笑道︰「豈但有這意思,聘禮早已端正好了,還請隆皇親和這里的王爺做媒人咧,只因怕您又鬧別扭,所以還瞞著您,不過目前,您已毫無顧忌,樂得听他們鬧去,不也好嗎?」

剝堯不由搖頭道︰「這真豈有此理,怎麼請這二位做起媒來,這不荒唐嗎?」

周再興悄聲笑道︰「這又荒唐什麼?這全是這位王爺鬧的,您不讓他出來做媒人,難道真的還想老師父恩師兩人到北京城里來吃您的謝媒酒嗎?那可辦不到咧。」

說罷,又高聲道︰「那麼,奴才便出去吩咐套車,您也快走吧。」

剝堯把頭一點,二人一同出秘閣,才到前廳,猛見雲中燕在前面徘徊著,似有所待,那臉上愁容滿面,和往日大不相同,一見面便攔著,悄聲道︰「年爺,您且慢走一步,小弟有事相求,適有尊管在旁,故小弟不好啟齒,能隨我到府後宅內一談嗎?」

剝堯不由一怔道;「二哥有話但說無妨,只要不令小弟為難,如能為力,我決遵命便了。」

雲中燕囁嚅著道︰「說來話長,但此決非可以長談之地,既承不棄,還請屈尊一行,到後面宅內,小弟才可罄所欲言,否則卻是不便咧。」

說著一觀左右,又把手連拱,一臉惶急之色,羹堯一看,周再興已去命人套車,卻不在身畔,忙道︰「既須長談,容俟明日如何?目前小弟卻實在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咧。」

中燕越發著急道︰「小弟亦知您有事在身,不能耽擱,但小弟已經命在旦夕,您卻不能見死不救咧。」

剝堯不由大驚道︰「二哥好端端的,怎麼說出這話來?如果真有此事,還須趕快稟明王爺才好。」

中燕連忙又發急著道︰「您別嚷,這事王爺也救不了我,更千萬不可讓王爺知道,小弟還有一線生機,否則便只有死得更快咧。」

說著不由分說,扯了羹堯,徑從邊門出去,繞過一條小胡同,走向王府後面那座宅子,更不停留,到了他自己住的那間房里,屏去僕從,將門關上,納頭便拜道︰「小弟年幼無知,一時荒唐,以致惹下殺身大禍,並累老父也有不了之局,目前只有您肯答應,或有一線生機,否則小弟惟有延頸受戮,再無別法了,還望念在舍妹將附婚姻救我一命。」

剝堯連忙扶起道︰「二哥行為磊落,怎會有這等事?還請說明,小弟才好想法,不過既連王爺也無法可施,那小弟便恐更難為力了。」

中燕忙又道︰「年爺,您千萬不可推辭,這事王爺雖救不得我,您卻確可為力,否則小弟也決不敢妄自干求,不過這事委實言之可丑,還望見諒,才敢實說。」

說著又要屈膝下去,羹堯忙道︰「二哥但說無妨,大家全是自己人,焉有見外之理,如果一有隱諱之處,小弟倒反不好著力了。」

中燕不由淚流滿面道︰「此事小弟實在該死萬分,既承年爺見諒,且請坐下,容小弟詳為陳明便了。」

說著先請羹堯坐下,然後一抹淚眼道︰「並非小弟膿包輕于落淚,只因此事做得太過荒唐,實在無以見人,如非惟恐累及老父,便人不見殺,小弟也當自刎以了此余生了。」

剝堯先尚猜疑不定,見他如此說法,忙道︰「二哥不必難過,有話但說無妨。」

中燕又深深的嘆息了一聲道︰「這事本出在數年以前,那時家父尚率弟等住在太行山前明宗室朱由檉莊上,小弟不合結識了那朱由檉的歌姬毛月香。」

接著又改口道︰「其實那婦人年紀要比小弟大得七八歲,與其說小弟結識她,還不如說她乘小弟酒醉引誘了我,因此有了苟且之事,又不合在那朱由檉壽誕之日相約于一秘室中幽會,竟被朱某闖破,那毛月香因主人提劍闖來,一時情急,竟用喂毒袖箭,打中主人心窩,立即斃命,小弟當時雖曾喝阻,已是無及,事後那婦人,因莊上賓客,大半遺老頑民,其中不乏能手,心恐敗露必難活命,轉逼小弟砍她一劍,詐稱外來刺客所為,她因衛主追賊也被砍傷,當時雖被瞞過,但那些遺民頑老,頗有疑心到小弟身上的,屢向家父責難,並有命將小弟交出,由他們拷問之意,但家父實不知情,一怒之下,立刻離莊攜了全家,另創雲家堡基業,那些人心雖不甘,無如我雲家在晉冀一帶,也有相當潛在勢力,一時未敢翻臉,同時毛月香也由小弟瞞著父兄,改裝帶出,去年得遇王爺和二哥,約定來京之後,小弟又瞞著家人,將她安置在府外一處民宅內,本來其事甚秘,便家父和弟妹全不知道,卻不料忽被仇家偵悉,竟于夤夜,把她架走,彼時小弟還只道那婦人浪蕩成性,我又不便外宿,她不耐獨宿又結新歡,隨人走了,誰知在幾天以後,忽然有人向府中送來一個包裹,指名交我,小弟打開一看,卻是那婦人隨身衣飾,還有一雙血淋淋的眼楮,和半條舌頭,外附一信,說明那賤婦已經訊明,盡知通奸殺主之事,除剝皮抽筋,剖月復挖心祭靈而外,小弟犯上也應處死,家父護犢叛主更難寬恕,我父子托庇王府,現在京城之內,原不怕他,不過這些人,均有一身絕頂工夫,江湖羽黨更多,實屬防不勝防,這事又決不可對王爺說明,因此小弟才來求年爺設法保全,還望救我才好。」

剝堯聞言,想起中鳳的話,再一回憶那墓道土室之中的人皮,懸簽書明,正是毛月香的,不禁全都明白,連忙一皺眉道︰「如此說來,二哥也委實荒唐,此事無論天理國法人情,皆不得辭其咎,這些人又決不可以勢奪情縛,而且小弟便正欲相助,也無從著手,你雖求我,卻無能為力咧。」

中燕忙又跪下道︰「小弟對于此事,也實在內疚神明,本不敢向您冒昧干求,不過家父已到暮年,萬一因此受累,我便萬死,也難瞑目,所以思維再四,才敢對您一吐衷曲,您只要肯加援手,倒還有一線生機,只怕您不肯擔這干系,那小弟只有坐待誅戮了。」

剝堯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又扶著他道︰「如何為力,二哥不妨明說,你這樣一再屈膝,小弟卻決不敢當咧。」

中燕又垂淚道︰「既承您見允,小弟自當明說此事,如在前些時,便您肯相助,也決無法可想,但如今確有可救小弟父子之處,這您卻推辭不得咧。」

剝堯愈加狐疑道︰「我這人說話極其爽直,也向無更改,適才已經說過,二哥如果不使我為難,自當盡力,但你教小弟究竟如何相助咧?」

中燕忙道︰「您不是已經派了那馬天雄到江南去了?如今解救小弟之策便在他身上咧。」

剝堯搖頭道︰「那是王爺的意思,他如今已經出事,被人打傷,王爺和我便全因此事正在躊躇,難道他與你這事也有關聯嗎?」

中燕道︰「馬兄彼此素極相知,他怎麼得與此事有關,不過我听說,他此番南去,已與江南諸位大俠見面,尤其是那了因大師乃群俠之首,如能得他一言,小弟父子或可苟延殘喘,還望去上一信,轉托設法緩頰才好。」

剝堯略一沉吟道︰「二哥怎麼會知道馬天雄此番南下,已和江南諸俠相見呢?」

中燕道︰「有關馬天雄南去受傷之事,王爺已對家父詳細道及,所以小弟才知道。」

說著又道︰「小弟原不值得年爺出此大力,還望看在家父和舍妹份上,救我一救,這事您卻無論如何推辭不得咧。」

剝堯忙道︰「那馬天雄雖與小弟一見如故,彼此可以相信,但他與江南諸俠並無深交,而且二哥此事,未免教人啟齒不得,小弟雖有信去,也未見得便能有效,何況王爺著他去,原意本在聯絡江南諸俠,如果一上來,便以此事相求,豈不被諸俠看輕有誤王爺大事,這事小弟卻做不得主咧。」

中燕不由默然,半晌又道︰「果如年爺所言,那小弟只有瞑目待死了。」

剝堯又沉吟半晌道︰「二哥不必見怪,此事實在不免令小弟為難而與二哥無益,而且江南來往數千里,對二哥欲得而甘心的人,既在京中將那婦人架去,又致信于你,顯見必仍在京城之中無疑,便有信去,江南諸俠縱當代為緩頰,恐怕也緩不濟急,卻于事無補咧,你最好還是另做打算才好!」

中燕又淒然道︰「小弟也知道遠水不能救近火,但舍此更換別法,如系尋常江湖人物,還可一拼,無如那些對頭,卻全是絕頂人物,慢說是小弟,便是家父也未必便能相抗,這還有什麼可言?」

剝堯道︰「那麼,二哥在雲家堡開山立業已經二三年,這些人為什麼不尋上門去,直等今日才來找您咧。」

中燕道︰「這是因為那賤婦毛月香,一經出事說明莊主被刺,便被小弟藏了起來,事無佐證,那些在場賓客,又均非家父之敵,當時彼此勢均力敵,所以未敢即行用武,二則那雲家堡周圍數十里,均屬寒舍勢力所及,外人要想進去,也實非容易,如今這事已由江南諸俠和武當一派人物出場,可難說了,家父原意這京城之中,乃天子腳下,那些對頭也許不會公然見逼,卻誰又料到,仍然出事咧。」

剝堯不由一怔道︰「二哥說了半天尚未言明,到底那送包裹寫信給你的是誰咧?難道以老山主那等功力,也不能抵御嗎?」

中燕長嘆一聲道︰「如系平常人物,慢說是家父,便小弟也還可以一拼,唯獨此人武功已臻化境,極少敵手,而且機智絕倫,令人防不勝防,便我父子兄妹合力,能抵上一陣,但對頭之中,能手極多,如果再引上幾個出來,那便糟了。」

說罷又道︰「如論此人,還算是您的師叔咧!他便是那江南群俠當中的雲龍三現周潯,你道小弟能是對手嗎?」

剝堯不禁又默然半晌道︰「這事老山主知道嗎?」

中燕道︰「截止目前,小弟尚未敢稟明,不過此事決難隱瞞,小弟所以向年爺求救,便是為了免使他老人家受驚生氣,還望您能于萬難之中加以援手才好。」

說著又待屈膝,羹堯被逼不過,只得躊躇道︰「此事實難為力,容我再與王爺商量如何?」

中燕連忙雙手齊搖道︰「這卻使不得,如果此事可以稟明王爺,小弟早已陳明,也不待年爺相商了,您請試想一想,王爺所挾不過朝廷威勢,這些人能吃這一套嗎?再說王爺之所以力邀小弟父子來此原有深意,假使我父子連一身一家尚不足以自保,還能在此立足嗎?小弟冒昧相求,原為舍妹已附婚姻,才敢啟齒,保全之外,還望代為隱諱才好。」

剝堯又思索了一會︰「既如此說,容小弟再籌善策便了,不過此事關系實大,卻恐愛莫能助咧。」

中燕見羹堯已有允意,又拜了下去道︰「年爺只要能設法救我一命,小弟決不敢忘,他日便赴湯蹈火也當報此大德。」

剝堯慌忙又扶著道︰「二哥不必如此,小弟對此事卻無法應允咧,還望不要自誤才好。」

接著又道︰「小弟舍間還有瑣事待決,今日權且別過,容再籌思,待有善策,再為商榷便了。」

中燕知他趕回要商量聘禮,不便強留,只得起來,又連連打恭相托。

剝堯只有含糊答應,卻未敢力允,出房以後,中燕直送到門前,方才回到後面去,羹堯仍從府中側門繞到前廳,周再興已在門外套好車相待,一同回到自己宅里書室以後,不由埋怨道︰「您卻向哪里去來?害得我在府里找了個遍,全沒有尋著,後來還是那位載總管告訴我,您已被那雲中燕扯到府後外去了,偏那後面宅里,外人又不讓進去,所以只有仍在府前等著,他忽然這樣找您是有什麼事嗎?」

剝堯忙將中燕所言全說了,周再興鼻子內哼了一聲道︰「他做夢咧,周師叔如非因為雲師妹早向老師父和各位長老苦求過,又恐宰了他父子,有礙您的大計,還等到現在嗎?老實說,那封信不過對他的一個警告,讓雲霄老兒有點顧忌而已,我卻想不到這廝如此膿包,竟向您下起跪來,這不活替雲師妹丟人嗎?」

說著又笑道︰「他能這樣也好,且等我稟明周路兩位師叔,讓您做個好人便了。」

剝堯也笑道︰「好人我倒不一定要做,不過此事非呈明兩位師叔不可,如何處置,只好請他們兩位代決了。」

周再興一伸手打了一個榧子又笑道︰「你當真就一點也不看在雲師妹份上嗎?我卻有點不信咧。」

剝堯正色道︰「賢弟不必開玩笑,如論兒女之私,愚兄自不能說沒有偏頗之意,不過這等殺主逆賊,卻罪無可逭,如非賢弟說明二位師叔有投鼠忌器之意,我卻決不敢向他兩位進言咧。」

周再興笑了一笑告辭徑去,立刻趕赴周路二人寓所,將各處探听情形稟明,恰好白泰官也在座上,周潯听罷笑道︰「如以目前情形而論,倒極順利,白老弟這一趟來得總算不虛此行,有關年雲兩人婚事,老弟回去,可請老師父和肯堂先生做主,本門長老如有異議,不妨說明我和路兄所以主張曲全的緣故。至于血滴子一事,倒不必過于急急派人,且等決定應付允禎相邀之策再說,不過那馬天雄一舉一動卻均須慎重,以免為人所乘,反致有害大計,那裴老⼳師徒,最好請其來京一行,再圖設法安排。」

路民瞻在旁不由微笑道︰「你這話未免有點輕重倒置咧,白老弟此來,雖然是為那年雲二人姻事,其實最著重的還是對允禎的邀請,和血滴子的派人與否,如依目前情形而論,正好暗中布置,你怎麼對此反不急急咧?」

周潯捋須一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既在這北京城里,焉有不知當前局勢之理,不過,這應聘來京,和投身血滴子全是降志辱身,拼個身敗名裂的事,而且還要自忖有這不為富貴利祿所移,不為刀鋸鼎鑊所懼的把握才行,試問這等人,千古能有幾個?你我能擅做主張,說誰行誰不行嗎?又能勉強誰嗎?再說,本庵做事向由諸長老公決,便老師父差白老弟北來,也只征詢我二人之意,與查詢京中情形而已,將來仍須公決,你我二人怎能急急做主咧?」

接著又向白泰官道︰「此間各事,我等均已詳確奉告,你只須一一記在心上,回去向老師父和各人一說便行了,等庵中一有決定,不妨再辛苦一趟,我和路兄自當遵照公意辦理,不過韃酋南行,須至明春才能決定,各事均須鄭重,切不可孟浪從事,此點務請老弟代向老師父陳明才好,否則不但非釀大獄不可,便與我們此刻的大計也有不利咧。」

白泰官連忙答應,一面向周再興道︰「我來此間,各事均已詢明,至遲後天便須回去,你那年師兄和雲師妹,如有信件,務須火速送來,卻遲不得咧。」

周再興忙將中鳳復翠娘的信呈上,一面又將雲中燕求羹堯救命的話說了,路民瞻大笑道︰「想不到雲霄老賊竟生出這種膿包兒子來,怎麼就這等貪生怕死?這不替他老子活丟人嗎?」

周潯鼻子內哼了一聲道︰「你又錯咧,你當此事,那小賊真瞞著他老子嗎?如依我的衡量,這小賊所以如此做作,便完全出于老賊所使,也許他從把女兒送給年賢佷做小老婆,便已存下深心全說不定咧。」

說著又捋須搖頭道︰「雲老賊素工心計,他對我們雖有戒心,又存心打算借著女兒,化解此事,雖然決不會錯,但是此中一定還另有奸謀,我如非因為種種關礙,此人實非除去不可,不過在這個時候卻只好便宜他咧。」

周再興笑道︰「你老人家向來料事如神,極少差錯,他這其間還藏著什麼花樣,你何不先告訴小佷一下,讓我再去告訴年師兄,不也免得上當嗎?」

周潯笑道︰「你這小猴兒怎麼這等性急?我話還沒說完咧。」

接著又正色道︰「你回去可切囑年師兄,這個好人將來我一定讓他做,以免過傷那鳳丫頭的心,不過在這個時候,卻千萬不可答應他代為設法,便他找出那韃王允禎來,都不可應允,到時我自會通知他,否則便非壞事不可。」

周再興又笑道︰「您老人家的話,我一回去便告訴年師兄,著他遵示而行,不過那老賊的用意究竟在什麼地方,您何不先告訴我們一下,不更好嗎?」

周潯搖頭道︰「這卻不行,你只告訴他,照我的話做便行了。」

接著又把手一擺道︰「你既已把話全稟明,現在也該回去了,卻無須再在此間咧。」

周再興只得告辭回去,將周潯所囑,向羹堯說了,一面道︰「以小弟忖度,周師叔既如此說法,也許雲中燕這廝,就會轉借此事,刺探您與江南諸俠有無往來咧,這事還得小心才好。」

剝堯笑道︰「自你走後,我一人獨坐深思,也是如此想法,只可惜雲師妹處不便多去,否則她也許能知道一點實情亦未可知。」

周再興笑道︰「那借萌樓對您已經下了禁令嗎?要不然就是您兩位已經約法三章了,不過,這是正經大事,以我看來,卻似在可以從權之例,您卻不必太拘咧。」

剝堯紅著臉道︰「豈有此理,你怎麼又開起玩笑來?」接著又道︰「此事且不必說他,那致馬天雄一信,我已斟酌寫好,白師叔既然南旋在即,便煩你再辛苦一趟送去,還有一封信是向恩師問安請訓的,也煩你一齊帶去,各位尊長有無其他詢問指示也請問明。」

周再興將信收好,正待出去,羹堯又命往十四王府一行,著那小來順兒,傳命桂香將致翠娘的信發出,等他走後,這才從園中又信步向上房而來才到角門,便見希堯從里面出來迎著道︰「你且到我住的屋子里來,我有話說。」

剝堯素來敬畏乃兄,一見希堯面色微沉,似有不快之狀,不禁微訝,只得跟在後面,一直到希堯所居院落,進屋坐下之後,忙道︰「大哥有何訓示?是小弟又有什麼無心之失嗎?」

希堯沉著臉道︰「這事本來已有父母做主,用不著先告訴你,不過我因為你素來有個牛性,恐怕到時候再累母親生氣,所以才把你找來說明,卻不許再違拗咧。」

剝堯連忙站了起來道︰「大哥有話但請明說,小弟焉有違拗至令母親生氣之理,再說,父親既不在家,一切便當由長兄做主,小弟恭听訓示就是咧。」

希堯一面向侍候丫頭,接過水煙袋抽著,一面道︰「別的也沒有什麼,我找你來,就是為了那雲小姐的事,如今一切全預備好了,奉王爺的面諭,除不得用父親和你的職餃儀仗迎娶,新人不得用命婦服式以示與正室有別而外,其余行聘納采均與弟婦一樣,並由王爺代備雲宅儀仗送親,吉期定在明年元宵,雖生肖稍有不利,但這是王爺的意思,納妾也究與正室有別,所以母親也答應了,你意如何?卻不可再鬧別扭咧。」

剝堯躬身笑道︰「此事小弟本來決不能承應,現在既已鬧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話說?不過……」

希堯猛將水煙袋一放道︰「不過什麼?這是父母之命,王爺恩澤,你難道還嫌大家為你操心得不夠嗎?」

剝堯忙又道︰「小弟決定遵命,不過我所擔心的是這樣一來,大面上雖與正室有異,實際卻非娶妾之禮,便伊家不說話,外面也難免物議,何況父親和大哥全是崇尚理學的,小弟又才出仕,似乎還宜斟酌才好?」

希堯又捧起煙袋,吹著紙媒笑道︰「你原來為了這個,我們八旗世家,向來知書達理,對于一切禮節,從無月兌落,不過天下事有經有權,豈可執一?這是王爺之命,其中還有老皇妃的作成,如又與通例不同,誰還敢說什麼?老實說,這簡直和皇上賜婚差不多,至于伊家,那更說不上,王爺為了此事,已由福晉和你妹妹,把你岳母請去和雲小姐見過面,你岳母因為雲小姐是福晉的義妹,敷衍還敷衍不過來,焉有說話之理,你盡避放心吧。」

正說著,希堯之妻佟氏,已從房中出來笑道︰「二爺,您大喜呀,這兩次喜酒可夠我吃的咧,別人不用說,我這大嫂您到時可得多磕上兩個頭才行,您也許不知道,我為您的事,單只王府里就跑好幾十次咧。」

剝堯忙又紅著臉,請下一個安道︰「我謝謝大嫂,您為我這樣操心,真的,將來只有給您多多磕上兩個頭就是了。」

佟氏又笑道︰「哎唷,二叔,這我可放下了心咧,您能早這麼說,不也省得人干著急,婆婆跟著生氣嗎?您到底是為了什麼咧,那麼樣的一位能文能武的大美人兒,愣是不要,人家送上門來,直向外推,害得我也跟著費了無數唇舌,您倒像是受了什麼委屈也似的,如今竟也明白過來咧,既這麼說,大概您也不會再變卦,咱們是當著您哥哥說,我這就去稟明婆婆,您要再有什麼話,可對不過人咧。」

剝堯不由臉上越紅囁嚅著道︰「這個……小弟怎敢再令大哥大嫂操心。」

希堯吸著水煙看著羹堯大笑道︰「你這一著,倒又是我萬想不到的,怎麼忽然又這樣爽快起來?老實說,我才不管你這些事咧,這是王爺著我和你說的,你妹妹也一再和母親說,你如再推托便不成話咧,現在既已明白過來,那咱們便不妨一齊去稟明母親,也好讓她老人家放心,對你妹妹也有個交代。」

說著放下水煙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一同到了上房,年夫人正躺在一張藤榻上,讓兩個侍兒捶著腿,一看三人進來,看了羹堯一眼,又向希堯道︰「你們三個人為什麼一齊進來?羹兒的事,你們已經全告訴他了嗎?」

剝堯連忙請安笑道︰「媽,您何必為我這點小事操心?我不早說過一切由您做主嗎?」

年夫人笑罵道︰「你把我氣夠了,如今一切由我做主咧。」

接著又向佟氏道︰「那你明天便到王府去回你妹妹一個信,教王爺好放心。」

剝堯忙又請了一個安道︰「媽!您放心,王爺昨天也曾問及此事,兒子已經當面答應了。」

年夫人又笑道︰「我有什麼不放心?你已答應王爺我也早知道,不過人家因為怕你說了不算,萬一再鬧別扭,未免對不過雲家,所以才著你妹妹,教我再問你一聲,自己又對你哥哥說,也教他把你的話拿定了,王爺待你這樣深恩厚澤,世間少有,你將來還須重重報答人家才是。」

剝堯連聲答應,年夫人又顏色一沉道︰「趁你在此地,我再對你把話說明,你可別不識好歹,此刻你既答應,將來人家雲小姐過門,你對這兩房媳婦,可得一樣看待,卻不許作踐人家,須知這可不比尋常討小納妾咧。」

剝堯又連聲稱是,佟氏在旁笑道︰「婆婆您請放心,我已听妹妹說過,那雲小姐也有一身好武藝,也許還在二叔之上,人家才不怕他咧。」

說著,又向羹堯擠著眼,年夫人不由大笑,這半天工夫,年府上房里,全顯得喜氣洋溢,直到夜深周再興方才回來,說明兩信已交白泰官,周路二人囑咐血滴子派人勢在必行,江南諸俠也決會有人隨馬天雄北上,但須候獨臂大師和諸長老決定,那十四王府也已去過,著小來順兒,將話通知了張桂香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白泰官和在京各人商定之後,仍舊乘了那匹寶馬南下,這一次,才只七日,便已趕到江南,先向鎮江金山寺一問了因大師一行尚未回來,想是那曹宅每日必有人前來打听諸俠行蹤歸期,寺中僧眾全以不知道三字回卻,泰官聞言,要不停留,直向東山而來,到得湖邊正是末牌時分,控馬略微躊躇,便向那謝五娘酒店馳去,才到店外,便見那解壯飛笑道︰「白大俠回來了,五娘和老魏都不在家,今日適逢香期,他們全已到庵中赴會去咧,現有上好魚羹牛肉,我們且鬧上一壺如何?」

泰官翻身下馬,將絲韁遞過道︰「我在路上已經用過飯,現在有事在身,只好改日再為叨擾了。」

說著將馬寄頓好了,徑向湖邊趕去,忽見那柳蔭外面湖上波平如鏡,夕陽掩映之中,棹來一只舴艋小艇,艇上載著一個白衣少年,一個綠衣女子,各用一支短槳,將那條舴艋,棹得便如弩箭離弦一般,直向湖邊駛來,再細看時,卻是翠娘和那魏景星之子魏承志,連忙把手一招道︰「你兩個快來渡我過去,我正尋不著船呢。」

翠娘停棹,用手搭在額上一看笑道︰「白叔好快,只這幾天,便又趕回來了。」

說著手下略一使勁,那船更快,一晃便到岸邊又笑道︰「大家全在等著你的回信呢,全都料定你一定還要有好幾天才能回來,卻想不到這等快法,今天香期,庵中正在做朱光王法會,我因為這位魏家兄弟,要嘗嘗這里有名的白沙枇杷,所以一同棹了船出來,采些回去,卻沒料您已回來,那只好算他嘴運不好,改一天再說呢。」

說罷,俏生生的站了起來,將船靠岸,讓泰官上去,魏承志也連忙站了起來,唱諾施禮,泰官一面扶著,一面上船在中間坐下,翠娘用短槳在岸上一株曲項老柳樹上一點,那船便又向湖心駛去,等離岸稍遠,又嬌笑道︰「白叔,我那信想已送到,鳳丫頭有回信嗎?」

泰官把脅下一拍道︰「我既替你把信帶去,焉有沒有回信之理,不過好幾封信,全一總用油紙包在這里,這個時候,卻無法打開,等到庵中,再行交你如何?」

翠娘又笑道︰「我也不一定在這個時候要看,只要她有回信就行咧。」

接著,棹著槳又道︰「白叔此番到北京城里去,見著她嗎?是不是還是那個小模樣兒?」

泰官笑道︰「她在韃王府中,我怎麼會見到?你那封信我是著你周再興師弟送去,回信也是由他送來的。」

翠娘又道︰「那麼那年師弟為人如何,你曾見著嗎?」

白泰官大笑道︰「你這妮子對此事倒這等關心,一見面就問這個,我到北京去這麼一趟,事情全在他身上,焉有不見面之理,不但見過,還是和你周師叔一同去的,在他那府里,整整吃了大半夜酒,相親之外,還整整考了他一兩個時辰咧。」

翠娘笑道︰「你也太不客氣,怎麼一見面就考起人家來?那麼你看他到底如何呢?」

泰官又大笑道︰「你別著急,等我慢慢的告訴你便了。」

接著又道︰「如論品貌那倒和鳳丫頭真是一對。」

翠娘又嬌笑道︰「底下的話不用說,一定是他被你考著了,所以你以為他的見解也自平平咧。」

泰官把頭一搖道︰「嚇,你這一猜可全猜反了咧,這事有你周師叔和周師弟在場,那一回,我真險些兒丟了大人,不但沒有難倒他,轉幾乎被他問住咧,以論兵法武技經濟學問,人家可沒有一項不夠瞧的。」

翠娘連忙一扭頭道︰「白叔,你是吃了人家的嘴軟吧,真要是這樣的人,還有一說,否則我真替那鳳丫頭不服氣咧,那麼連你和周路兩位師叔全答應把鳳丫頭給他做小老婆了?」

白泰官又哈哈大笑道︰「你別不服氣,鳳丫頭這個小老婆可當得與眾不同,人家是一位王爺一位國舅的媒人,老皇妃的主婚,花轎要由王府用儀仗送到年府去,妝奩是王爺一份,老皇妃一份,自己一份,一共三份,天下有這等小老婆嗎?」

翠娘不禁唾了一口道︰「你騙我咧。他老子雖然降了韃虜,最多也不過在韃王府當一名坐著的奴才,那韃王哪就會這樣寵她,這不是笑話嗎?」

泰官笑道︰「你知道什麼?那韃王為了要爭奪大位,已經把那年羹堯看得和左右手一樣,先娶了他妹妹做次妃,又把鳳丫頭著他福晉認做義妹,一位王爺對小姨出嫁,這點小鋪張算得什麼?你瞧吧,那韃王如果真的坐上那把寶座,年小子也許就是一位出將入相人物,鳳丫頭不也就是一位一品夫人嗎?」

翠娘不由秀眉微聳冷笑道︰「照這麼一說,他兩個已經教人家收買了過去咧,那我們還管他做什麼?你這一趟不是白跑嗎?」

白泰官又大笑道︰「你的脾氣怎的這麼急?果真他兩個已被人家收買過去,我還能這樣高興嗎?這正是我們炎黃華冑的洪福,烈皇帝在天之靈的庇佑,才讓他兩個有這樣的際遇,如今他兩個,一個是為父兄贖罪,一個是為祖先雪恥,全都算是以身許國咧。」

接著又笑道︰「他兩個倒決不會被人家買去,卻有人正想收買你咧?」

翠娘棹著槳不禁俏臉一紅道︰「白叔怎麼和佷女也說起笑話來?誰真要打算找我,那是他活得不耐煩咧。」

泰官忙道︰「我不說笑話,那北京城里,真有人打算請你去,也許你從這里一回鎮江,那信便送來咧。」

翠娘詫異道︰「當真嗎?那北京城里我並沒有熟人,難道鳳丫頭竟請我去吃她喜酒嗎?」

泰官笑了一笑,將允-和程子雲商量命桂香寄信托查魏景星被架之事,並邀往十四王府的話全說了,翠娘這才明白,不禁也笑道︰「我道是誰,原來那韃王竟把主意打到我頭上,托那張桂香寫信來,這倒也虧他真會想咧,如果恩師和我父親肯讓我去,我倒真想去看看,好便好,要不好,我不把那韃虜的腦袋砍下帶回來給殉國諸公祭靈才怪。」

泰官笑道︰「你去不去倒沒有什麼要緊,這一著可使不得,那張桂香現在十四王府雖然婢不婢,妾不妾,算是那允-的女護院,但實際也是那年羹堯所統血滴子當中的一位隊長,如果真要那韃王的腦袋,還不容易,不過我們卻不是這等做法咧。」

翠娘俏臉微紅道︰「什麼?這張桂香也是年師弟的部屬嗎?她雖然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因為失身匪人,才索性放蕩不羈,可是我听說聲名壞極了,鳳丫頭知道不知道咧?」

泰官不禁笑了一笑道︰「豈但知道,這中間還有種種情節咧。」

說著,把桂香行刺被錯骨分筋,向雍王府投到,編入血滴子,向十四王府臥底反間的話全詳細說了。

翠娘道︰「這些話,那位馬世哥大半說過,不過語焉不詳,照這麼一說,那張桂香知不知道年師弟與我們這些人有關咧?」

泰官道︰「那怎麼能讓她知道?這娘們周旋兩個韃王之間,竟自應付裕如,其厲害可知,知道她安著什麼心咧?」

翠娘點頭,擢著雙槳直向西山飄渺峰駛去,一會兒到得庵中,只見香煙繚繞,一片梵唱之聲,除舒三喜、魏思明、謝五娘、了因大師、不昧上人等五人在念著經而外,其余全是鄉民,愚夫愚婦,大半均在六十以上,真像個鄉村小廟的法會,絕無半點異樣,翠娘也不理會殿上諸人,徑引了白泰官和魏承志走向第三進後殿東首房間從禪床後面轉了過去,便見那石壁上有一石隙,才可容人側身進去,里面卻黑黑的隱見石骨,看去並不太深。

翠娘走進石隙,一伸手進去,模著消息一按,那石隙之中,便見微光從地下射了上來,卻是一個二尺來對徑的地穴,燈光便從穴底射了上來,穴中顯露著一層層的石級,斜坡而下,三人一同下去,白泰官在最後一個,等走下去,又用手將穴側石壁上一個大鐵環一扯,便有一個老樹根,當頭蓋下,恰好將那地穴蓋好,那地穴石級也只十余層,下去三五層,便見石壁上鑿著一個小龕,安著一張鐵燈盞,照得上下通明,等石級一走完,略向左轉,壁上又安著一燈,又見一個石洞,仿佛甚深,一進去,卻曲折異常,雖然每一轉折處,均有燈照路,仍竟黝暗異常,三人走了一會,路未走完,倏見左首石壁,又現一洞,忽聞笑語之聲,洞內也隱見天光,再走進洞去,卻是寬廣丈余的一間石室,天光便從後壁一排石窗射入,只見獨臀大師正盤膝坐在窗下一張藤榻上,顧肯堂和庵中各長老大半亦均在座,翠娘連忙趕了進去。

豹身道︰「稟恩師,白師叔已從北京趕了回來咧。」

眾人聞言,連忙起身迎迓,肯堂首先笑道︰「白老弟往返跋涉多辛苦了。但不知周路二位有何主張?你這次曾見著小徒嗎?」

白泰官先向獨臂大師施禮,又向各人拱手唱喏,一面看著肯堂笑道︰「豈但已經見過高足,我還叨陪小筵咧。」

說著,把此行經過和一切見聞決定詳細說了,又道︰「我臨行之際,周師兄曾說過,年雲二人婚事,因為事關今後全局樞紐,他可以做得主,但對應召和派人混入那血滴子,卻須老師父和各位長老裁決咧。」

說罷,又從腰間,模出一個油布包裹來,先將周路二人致獨臂大師和各長老的-封長函呈上,又將羹堯致肯堂的信也遞了過去,獨臂大師一看那信,和白泰官所述大致相同。

不由笑道︰「原來韃酋南來,便是為了對我等放心不下,他既對我等如此看重,那倒真不得不設法應付了,便這血滴子需人也是一個極好機緣,起先我尚以為允-這韃虜雖有奪嫡之意,在他父親玄燁未死之前,決不敢公然有所作為,那馬天雄之言未必全可靠,照這樣看來,竟毫無虛誣了,既如此說,今夜本是遙祭先帝之期,便請大家一決如何?」

說著,又將那信遞給肯堂,依次傳閱,肯堂也將羹堯那封信轉來笑道︰「敝門人這封信雖是致我的,但他對老師父卻感激萬狀,並且說他雖蒙周路二位引入本庵門下,恨未能在你面前上香頂禮,一俟有暇,必當抽空南來恭謁泥謝咧。」

獨臂大師也笑道︰「我本遲早也要將他接引入門,卻不料周路二位老檀樾已在京中代為上香,足證大家所見略同,他也真能為師門爭光,這一來老檀樾卻不必再擔心咧。」

肯堂大笑道︰「這小子雖堪造就,實出老師父和各位長老玉成,既已由周路二位引入本庵門下,又承老師父如此看重,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此子委實是匹不羈之馬,今後既算是本庵弟子,還望老師父和各位長老隨時加以訓誨才好。」

正說著,忽听左側一人暴雷也似的,叫了一聲好,接著又大聲道︰「照這麼一說,我更沒有看錯人咧,今夜上香,那位馬老弟,我的引見師是當定了咧。」

眾人一看,卻是那位九里山王彭天柱,正把大拇指翹得老高,直嚷著,原來天雄自來太湖,雖已見過獨臂大師和肯堂,便諸長老也大部全見過面,但因白泰官此行未歸,所以始終未許登堂入室,只安排在那山峰下面一個老成弟子家中,彭天柱卻深喜他豪邁誠篤,為友遠來,雖中毒鏢毫不在意,又聞得他是一位孝子,早在獨臂大師和各長老之前譽揚,意欲引入庵中,無如各人均主張等白泰官回來再說,所以一直心中不快,現在一聞得獨臂大師有馬天雄之話,毫無虛誣一言,不由心花怒放,樂得直跳起來,獨臂大師忙又笑道︰「彭老檀樾且請少安毋躁,這馬天雄自是我輩中人,便顧魚兩位老檀樾也有引入門中之意,不過既命白檀樾北上,自不得不等他回來,而且那年羹堯尚未入門,先將他引進也不太好,現在卻已無妨,你既有意做引見師,便命他今夜上香入門如何?」

彭天柱又大笑道︰「這樣才公道,我卻自信老眼無花咧。」

說著,那在外面殿上的各人也全走了進來,均各向泰官道勞,約定夜間再做正式商量,方才散去,泰官走出石室,忽覺月復中饑餓,再掉頭就那石窗向外一看,天色已近黃昏,那山月復之中,因教下長老弟子,時有往來,本備有廚灶齋堂,並且葷素咸備,正從石室外面那條大隧道,向前走著,忽听翠娘在後面跟著走來,高聲叫道︰「白叔,你待向哪里去?還有一件事沒有交代咧。」

泰官不由愕然道︰「我是該說的話全說完,還有什麼話會沒有交代的?」

翠娘笑著一伸手道︰「那鳳丫頭的信咧?快拿來呀,你老人家難道連這個也忘記了?」

拳官這才想起來,不由也笑道︰「不是你這一提,我倒真忘了,不但鳳丫頭那回信沒有給你,便那年老佷給馬天雄的信我也沒交出去咧,不過,我現在肚子已經餓了,我們一同到齋堂去,容再襝出給你如何?」

翠娘笑道︰「這齋堂里的酒食,大抵隔宿運了進來,有些魚蝦未免不太新鮮;你既想吃點什麼,何不到我那船上去?弄巧了那位馬世兄也在那里,豈不又省卻你多跑一趟?」

泰官點頭道︰「那是更好咧,只是又要叨擾你了。」

翠娘道︰「白叔從北京去一趟,怎麼變得客套起來?隨便一頓酒飯,能算叨擾嗎?何況你又替我把信捎去,又將回信帶了回來咧,請請你老人家還不是應該的。」

泰官大笑道︰「好,好,那我決定到你船上去,吃上一頓便了。」

說著,一同從那山月復地道由湘江老漁所居出去,下了山坡,便見魚老那條船,靜悄悄的泊在湖邊,船頭上曬的一面魚網還未收下,那夕陽已經下山,只余一抹紅霞,湖上煙波,一片蒼茫,泰官步進中艙坐下,掏出腰間那個油布包裹,檢出中鳳那封信來,遞了過去,翠娘一看那信竟未封口,不由嬌笑道︰「這丫頭怎的這般大意,竟連口也未封,雖然白叔不是外人,也不見得偷看,這種信卻不能給外人看呀。」

泰官大笑道︰「這卻不盡然,這信我已看過咧。」

翠娘正在不依,一面將那信箋抽出,就窗下一看,不禁一怔道︰「這丫頭又弄什麼玄虛?這倒真成了無字天書咧,我眼巴巴的盼著她的回信,她卻只寫了上下款,這不氣死人嗎?」

【全書完】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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