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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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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獨孤紅] 豪門游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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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5: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一顆腦袋

別香也不去理他,提刀徑向賜書樓而來,到了樓上,只見允-已在自己床上和衣睡倒,兀自未醒,不由心中好笑,連忙放下兵刃伏在床上搖了他一下道︰「稟王爺,外面出了事咧,您還不醒來嗎?」

那允-雖然年紀輕輕的,但因縱欲過甚,十分疲乏,滿以為府中布置周密,就有人來尋事,也不會尋到這里,又仗著桂香就在附近守夜,一下倒在床上,便自睡去,而且睡得非常熟,致聞桂香伏身來喚,還以為天色將明,撤守回來,朦朧中一把攬著笑道︰「你辛苦咧,咱們也該好好的睡一下才對。」

別香倏然一手推過嗔道︰「您別這麼著,大事不好咧,適才六王爺那里已經有人來過,連張傳標的腦袋全教人家帶走啦,您還有這份心腸嗎?」

允-不禁驚得跳起來道︰「你說什麼?真的六阿哥已經派人來過嗎?那程師爺呢?」

別香冷笑道︰「要不是真的有人來過,我還敢在王爺面前說謊嗎?如今仗著王爺的鴻福,我已把他打跑了,不過那護院把式頭目張傳標的腦袋已被人家帶走咧!至于您問那程師爺,這時候,他也許還在操演他那寶貝陣法啦。」

允-聞言又問道︰「此刻賊人當真已經走了嗎?」

別香見他有點驚慌失措忙道︰「王爺不必驚慌,我不早說過,托您鴻福,賊人已經被我打跑了嗎?如今我是因為已經出了事,所以不得不驚動王爺稟明一下,二則那位程師爺,您也得問問他,這陣法是怎樣布的,要不然這府里便不堪設想呢。」

說著又把適才的事說了一遍、特別提出,據來人聲稱,確系六王府來的,並且對來人的本領又大大的渲染了一番,不禁把個允-驚得呆了,半晌做聲不得道︰「既如此說,你快差人去請那程師爺來,這實在非趕快設法不可,要不然,那還了得!」

別香看了他一眼,連忙紅著臉道︰「王爺,您是嚇糊涂咧,這是什麼地方,您真的要想問問他,不會到西花廳去嗎?反正賊人已經走了,還有我陪著您咧,難道還怕什麼不成?」

允-這才想起身在桂香所居房中,不由也臉上一紅道︰「我真忘其所以然,既如此說,那就只有再勞你權充護衛了。」

別香看著他媚笑了一下道︰「這是賤妾分內的事,王爺怎麼又客氣起來?」

說著取了兵刃,先自下樓,命人傳出話去,傳來兩名小廝掌著燈,自己貼身護著允-,直向西花廳而來,方近廳外便听程子雲在內面嘆息著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古人豈欺我哉?俺今天真算是又丟了一個大人咧!」

允-忙道︰「老夫子,您怎麼說出這話來,這戰陣之法,本來就不是用之于一宅之中的,再說,委實咱們人也太少不夠布置倒是真的,這怎麼能算丟人?你為什麼又發起書呆子的脾氣來?」

程子雲仍是-身短衣束扎著,一听允-這時候竟走來,不由轉吃一大驚。連忙迎了出來道︰「王爺,您為什麼這個時候出來?委實是俺謀事未臧,才有這個失著,您縱使不來降罪,俺也居心難安咧。」

猛一抬頭,見桂香按著兵刃隨在後面,不由那醬鴨色的丑臉子又有點發燒道︰「原來是大嫂保著王駕來的,那俺便放心咧。」

別香轉抿嘴一笑道︰「您太過獎咧,我又算是什麼東西?今天不過仗著您的虎威,總算把賊人打跑了,要說丟人彼此還不是一樣嗎?」

允-笑道︰「兩位全不必客氣,如論今夜之事,全都有功無罪,如非兩位在此,還不知道要鬧出多大的亂子來咧?」

程子雲正色道︰「今晚之事,實在晚生無能,那賊也委實太厲害,以致才有此失,俺早巳打算向王爺請罪咧,想不到王爺反如此說,那俺以後更不得不拼此微軀以報效于萬一了。」

說著又看著桂香道︰「大嫂休怪,俺方才已經想過,俺這陣法委實是真有點不到家,那賊人手段著實高強,俺雖傷了他一袖箭,如論真功夫實非其敵,今夜如非您把他打跑,那也許人還要傷得多。適才俺已問過後園上夜各人,全說那賊人在臨走的時候,曾經公然叫陣,說是六王府的人,您曾听見嗎?」

別香笑道︰「今晚真奇怪,怎麼連程爺對我也謬贊起來?我雖把他打跑,卻沒有能拿住,不也無能嗎?不過那廝臨行叫陣說是六王府來的倒是真的。但我兩次前去未見此人,想必就是那新來能手亦未可知,可惜他雖公然叫陣,卻未留下姓名,要不然我真要找上門去,指名要他答話咧!」

允-聞言,雙眉一皺道︰「他叫陣不叫陣倒無所謂,不過此人既然如此厲害,以後難免不再來,老夫子的陣法既制他不住,便你兩位也未將他拿住,以後如果常來,這便如何是好咧?」

程子雲不禁滿面發燒道︰「其實他今天也沒有討了好去,到底中了俺一箭,又被大嫂打跑,雖然傷了我們一個護院把式,卻也得不償失,這次僥幸跑了,也算嘗到了我們這里的厲害,一時也未便敢再來。如依我見,明天還是請大嫂再辛苦一趟,到六王府去探听一下,如能依照上次所定辦法,嚇唬六王爺一下,敲山鎮虎,將他鎮住。以後便要好得多。要不然,只要能將今晚所來能手是誰探明,那事情也就要好辦得多了。」

別香連忙搖頭道︰「程師爺。咱們向來無仇無怨,謝謝您免勞照顧好不好?我是敬謝不敏咧。我想您既能用弩箭把他打傷,足證高明,您自己去一趟不比我去要強得多嗎?」

程子雲忙道;「大嫂,您別這麼說好不好?俺現在已經知道,要只憑俺這點小寶夫,那較您差遠了,便依師門淵源,您也比俺要高一點兒,俺算是服您咧。這事還是非您去一趟不行,要不然,不把這事搞一個清白,那不但本府永無寧日,便王爺的安危也著實可慮,就算是俺不是,曾經得罪過您,難道您連王爺的分上也不看嗎?」

說著,又看著允-使了個眼色,允-忙也向桂香道︰「老夫子的話也言之有理,此事如果不弄出一個結果來,真是著實可慮得很,你如自信,可敵那人,還是去一趟的好。」

別香笑道︰「王爺,您不要信程師爺替我臉上貼金,今天那人實在是被他一弩箭打跑的,我算得什麼?要去還是他去一趟,那比我強多了。」

程子雲只急得發誓道︰「大嫂,您怎麼盡挑眼兒咧?俺已向您告饒還不行嗎?老實說,今晚俺用弩箭傷了他一箭是真的,可是全憑俺那點小表聰明,並未用真功夫贏人家。那人已經恨透俺咧。如果再不識相自己送上門去,那就未免太自不量力,您如不信,俺要說謊騙人就是這個如何?」

說著用手做了一烏龜,五指連動不已,桂香不由噗嗤一笑道︰「真虧您說得出,那等明天我就再去一趟,不過當著王爺在此,我得說明,您要有什麼信不過的廢話,可得在這個時候說明,要等我走後再說什麼,那我可不好罵您咧!」

程子雲猛然立起身來,又兜頭作了一個大揖道︰「咱們是一言為定,只要您肯去一趟,俺如再胡說什麼,您就真的揍兩下都行!」

別香連忙避開,看著允-吃吃連笑,允-不禁也笑道︰「程老夫子雖然人極玩世不恭,卻說話全算數,您只管放心前去,他如敢再說什麼全有我呢!」

別香這才含笑點頭,又向允-媚笑道︰「既王爺如此說,那我只有勉力承應,不過成不成,那我可不敢胡吹亂謗,只好做到哪里是哪里呢!」

程子雲大笑道︰「只要您肯去,事情決無不成之理,好在還有一天功夫,我們不妨再細細打听,只要能知道那人是誰,便更有把握了。」

說罷,又差人將府內各處防守頭目找來,一問情形,幸喜除傷了一名護院把式而外,其他並未出事,大家心方稍安,忽然那後園看尸的人慌忙趕來稟報道︰「稟王爺和程師爺,那具尸首不知怎的忽然不見了,地下只留著一攤黃水,還求驗看做主才好。」

允-不禁又大驚失色道︰「老夫子,這又是什麼道理咧。難道賊人恐留痕跡連尸首也盜走了嗎?」

程子雲把頭連搖道︰「非也,王爺請小坐,外面天色已經將明,便那人未曾去遠,決無重來之理,且等我去看上一看便可明白了。」

說罷起身便向後園走去,這里桂香仍舊按劍貼著允-而立,一面笑道︰「王爺,您別驚慌,這具死尸,決非六王府里的人盜走,以我看來,恐系來人預灑化骨丹所致,如果我猜得不錯,那這人定是少林武當兩派長老無疑,那這事就更棘手了。」

允-張大了眼楮道︰「什麼叫化骨丹?當真它能在這個時辰之內,將一具尸首化盡嗎?」

別香吐舌道︰「此丹乃異人秘制,只一點著血,隨即滲入,無論血肉骨頭立即化成黃水,只除頭發而外,無不銷融,端的厲害已有,不過就我所知,這種化骨丹只有幾個前輩才有,這廝能有這種東西就非這兩派的老前輩,也必和他們有關,以後卻更不能不慎重將事咧!」

允-不禁長嘆道︰「這六阿哥真有一手,那紅衣喇嘛既被羅致以去,如又集這等奇士為爪牙,真不可輕視咧。」

說著又看桂香道︰「聞得您乃嵩山啞尼嫡傳弟子,能設法將令師請來供養以壯聲威嗎?」

別香搖頭道︰「她老人家一向雲游在外,浪跡萍蹤,從無定所,一時您教我哪里去找去?再說,這類人物便能尋著,也決無肯受王爺供養之理,您這個想法,決于事宜無補。要依我說,王爺還是息了這個念頭的好,不但我無從去找這些人物,便程師爺也恐未必有效咧,您看畢五去請鐵樵大師不是一個榜樣嗎?」

允-正在沉吟不語,忽見程子雲匆匆走來道︰「俺真想不到,這廝竟連化骨丹全用上,照這樣看來,這事還真有點棘手,如今那具尸體已經化盡咧,不過依俺看來,這廝決非此丹主人,也許是哪一位老前輩的新出道弟子亦未可知,但只要查出他的來歷來就不難設法了。」

允-道︰「此丹出處和作用適才李大嫂已經說過了,老夫子怎麼知道來的並非此丹主人咧?」

程子雲看了桂香一眼道︰「既然大嫂已將此丹作用出處陳明王爺,俺便無庸再說,至于俺料定他不是此丹主人,那是因為此丹制法極秘,非各派長老決難自配,此人听他口音不過二十以上三十不足,本領雖高,仍有不到家的地方,只從他中俺一箭便足見並不十分老練,所以俺才疑他是一位老前輩門下,大嫂您說對嗎?」

別香笑道︰「您向來料事如神,焉有不對之理,便我也這等想法,不過天下事往往也有出人意料之外的,我可不敢斷定,那只有等我明兒個再去探听一下才好決定,不過我听那些把式們說,您打算報官請驗,這樣一來,連尸首全不見了,那還驗什麼咧?」

程子雲雙手一拍大腿道︰「可不是,本來俺確有送個蠟燭地方官兒坐坐的意思,這一來又不成功咧。」

別香只笑了一笑道︰「天也亮咧,現在鬧了一個整夜,王爺也該回後去歇一會兒,更該告訴一下福晉和各位姐姐,要不然,膽小的不要嚇壞了嗎?反正這事,程師爺又著落在我頭上,咱們晚半天再商量好不好?」

允-一看天色果然大亮,心想自己一夜未回上房,府上既出這大亂子,福晉和各王妃處也非安慰一下不可,連忙點頭稱是,又命此事對外暫時不必聲張,等探明究竟再說。便自回上房而去,桂香也跟著回到後園賜書樓上,背人掏出那人遞來之物一看,卻原來是一幅昔日自己用過的手絹,無心中曾被雍王索去,如今既著人送來,料必有令自己抽空敘舊之意,不由得意的一笑,仍舊藏好,徑自解衣登榻睡去,正當香夢沉酣之際,忽然耳畔有人笑道︰「你夢見什麼來,怎麼忽然笑得那麼甜,能告訴我一點听听嗎?」

再睜眼一看,三不知允-早又坐向床側,正在看著自己微笑著,不由微嗔道︰「虧得您是一位王爺,怎的一清早就到我房里來胡鬧,要教旁人看見那不是笑話嗎?」

允-哈哈大笑道︰「你還疑惑是大清早嗎?先起來看一看便知明白咧。」

別香再一掀被子坐起來向窗外一看,早又暮色蒼然,那一輪紅日已從西邊沉了下去,不禁叫聲啊哎︰「我怎麼竟睡了一整天咧?」

允-笑道︰「實不相瞞,我已來過三五次咧,每次都因你太累了,沒忍心相喚,適才見你轉側了一下,又一臉笑容,心疑你已醒來,存心裝睡逗我,才叫了一聲,想不到你卻還以為是大清早起咧?」

接著,又道︰「那程師爺他倒真是一夜一天沒有合眼,一清早便親自出去打听了一番,雖然沒有能打听出昨晚來的那人是誰,卻又探出一件大事來。」

別香不等說完,先吃吃笑道︰「他能探得出的事多著咧,但望是真的才好,要不然可夠上當的。」

允-正色道︰「這也許不會假,便我自己也到宮里查問過了,據說六阿哥因為豢養喇嘛橫行不法,並有詛咒太子的事,已被皇上知道,特為專旨召進宮去,嚴予申斥了一頓,並且革去兩名護衛,著閉門思過三月以觀後效,如今那紅衣喇嘛大概也得到風聲,恐怕皇上查究,已經率了一般徒眾,悄然回蒙古去了,這一來,你今夜前去六阿哥府內,便又省心不少咧。」

別香不由睜著一雙妙目,看著允-道︰「此話當真嗎?我只怕未必咧。」

允-笑道︰「你這人怎麼因人廢言起來?不瞞你說,這個消息確是程師爺打听來的,我起初也將信將疑,後來自己進宮一打听,六阿哥因為豢養喇嘛受了嚴旨申斥,罰令閉門思過確是真的,他在皇上面前又極口否認府中藏有喇嘛也一點不假,所以我推斷,六阿哥為了畏罪讓那喇嘛暫時離開一下,也許是真的,不信停一會你再當面問一問程師爺,便知道了。」

別香把嘴一披道︰「我才不去問他咧,要依我看,這人除會說大話騙人而外,簡直一無足取,怎麼您偏相信他咧?」

允-笑道︰「你也不必太輕視他,此人委實確有幾分才情,並非完全徒托空言,只不過玩世不恭,名土氣習太重而已。其實他對我卻是一片忠誠,絕非世俗之土可比,你只向後瞧下去便知明白了。」

別香不好再說什麼,只有 了他一眼媚笑道︰「哎呀,算我說錯啦,您王爺賞識的人,還能錯得了嗎?對不起,謝謝您,先出去坐一會兒,我這就要穿衣服來準備到六王府去咧,要不然,得罪王爺還能原諒,要違了軍師的將令可就槽透了咧。」

允-笑道︰「原來你還記著這個碴兒,須知他也是為了我呢。人家對你,不也當面謝過罪了嗎?依我看,你二位這點小餅節還是化去才好,改天我再備酒,替你二人解和如何?」

說著,徑向房外而去。

別香一面更衣起來,一面笑道︰「照王爺這麼一說,我更不敢當咧。本來嘛,我新來乍到,怎麼比得人家是您老師咧。不過,您得想想,這些時我為了侍候您,有半點顧惜自己這個身子嗎?」

允-聞言,猛可的回身笑道︰「你對我這一番心,和受的委屈我全知道。你放心,總有那麼一天,總也教你知道我對你的一番心意便了。」

正說著,倏然看見桂香已立在床下,正袒著酥胸,和一雙玉臂,在更換小衣,一身雪白肌膚,掩映著大紅抹胸,種種妙相全陳眼底,偏又口餃羅帶,星眸斜睨著自己,不禁為之神奪,便又待向房中走去,桂香見他又轉身看著自己,不由吃吃連笑,慌忙將小衣扎好,搶了一件短衫穿上道︰「您這人,怎麼這樣不老成,連人家換一換衣服也要偷看,難道您真還沒……」

說著玉頰飛紅,又覷著他一笑,一把推出房外,霍的一聲,連忙將門關上,安上了屈戍一面嬌聲道︰「對不住,您先請下樓去,咱們停一會花廳再見。」

只急得允-在房外忙道︰「現在時間還早咧,你且把門開一開,咱們靜靜的聊一會兒一同去不好嗎?」

微聞桂香在房中嬌笑不已道︰「謝謝您,我才不上那個當呢,還是您先去吧,我只等衣服換好,梳上一個頭就來咧。」

允-不由心里癢癢的涎著臉笑道︰「那還要等上好一會,你還是讓我進來坐一會,看你梳完頭再去。」

別香半晌不語,允-又在門上敲了兩下,也不見答應,方恨了一聲要走,猛然又听她格格一笑,呀的一聲把門開了,挽著一頭長發,走出來含笑道︰「您別生氣,請進來坐吧,不過晚上我還有事,您可不能再纏我咧!」

允-一看,她已穿好了一套桃紅夾襖褲,卻把一條青布圍裙,圍著胸前,那一頭漆黑的長發,挽在手中已經過了膝蓋,真有長發委地之概,再加上玉頰生存,媚眼微揚,口角眉梢隱含笑意,不由薄怒頓解,也笑了一笑道︰「你到底還是上了我的當咧,早這麼把門開了,不大家全好嗎?」

別香瞅了他一眼嗔道︰「誰讓您是王爺咧,我就知非上當不可,也只有依您,要不然那不成了反叛,您能有得饒我嗎?」

說罷,取餅梳篦,微睹著氣,竟自梳起頭來,等頭梳好之後,又調脂弄粉,著意晚妝了一會,這才解下圍裙,回眸一笑道︰「王爺,現在咱們也該走咧!」

允-自進房以後,便靜靜的看著她梳洗,一點也不動,有時也故意說上兩句俏皮的話,但桂香始終不十分睬理,心疑桂香真的生氣,未免臉上有點訕訕的,直到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不禁大笑道︰「我也上了你的當咧,原來你生了這好半會的氣,也是裝著玩的,倒嚇了我一大跳咧。」

別香得意的一笑道︰「我這一個什麼樣的人,怎敢在王爺面前生氣?不過不是這麼一來,您真能這樣安詳嗎?」

接著,又縴手搭向允-肩上,把一張櫻口附向耳邊,不知悄悄的說了兩句什麼,允-不禁點頭笑了一笑道︰「既如此說,咱們一言為定,你可不能再騙我咧。」

別香也點點頭,又取餅一塊帕子將新梳的頭包上,取餅那柄緬刀束好,連暗器也拾掇停當了,放在身邊,允-不由大詫道︰「你為什麼把這些東西此刻就全帶上,打算就去嗎?」

別香笑了一笑道︰「咦,您不是說要備酒給我和程師爺和解嗎?那我在前面吃了飯,又何必再回來拾掇這些東西咧?」

允-笑道︰「那你是願意和程師爺和解了,果真如此,我也樂得備一席酒,權為你兩位息爭,可是以後都不許再像烏眼雞一樣咧。」

別香嗔道︰「您這人怎麼這樣偏袒著那怪物?是我惹他的嗎?您試想想看,從我一到這兒來,他有一次肯放我過去?這幸虧我夫婦二人沒有什麼把柄落在他眼楮里面,一切都是真金不怕火來燒,又承您王爺不棄,對我這個人還覺得不錯,他縱有壞話也說不進,要不然,焉有我的小命兒活著?這能怪得我嗎?」

允-涎著臉道︰「算了,他那也是為了我,才那麼小心謹慎,既把話說明以後,便是一家人,他還能那樣待你的嗎?」

接著又笑道︰「我聞得,你要論師門淵源,還是他的師叔呢,你一個當師叔的,還不能原諒這個大佷兒嗎?」

別香看著允-噗哧一笑道︰「我要真有了這樣一個大佷兒,那算倒了八輩子的足霉咧。」

說著又嫣然一笑,才相攜下樓,一到了西花廳上,程子雲早又穿好了那身袍褂,架著一付寬邊大墨晶眼鏡,從內面迎了出來,哈哈大笑道︰「大嫂,您真成了一刻也不能離開王爺的女護衛咧。瞧您這一身打扮,大概今夜是辛苦定了,俺先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包您樂意,那紅衣喇嘛已經夾著尾巴,帶著一般小禿廝兒離開六王府,回蒙古去咧。」

別香不禁面上一紅道︰「你胡說什麼?我為什麼一刻也不能離開王爺,又為什麼要辛咧苦咧的?對不起,今夜到六王府那一趟我不去咧。」

程子雲聞言不由大吃一驚,又深深一揖道︰「您不去那怎麼行?俺方才實在是由衷之言,教您這一說又疑惑到什麼地方去咧。」

接著又搖頭道︰「一個人要該倒霉,便什麼別扭全來咧。俺明明是一句好話,怎麼到了您耳朵里,偏偏又想擰了。您請再想想,不用說當著您俺決不敢那麼胡說八道,就憑俺對王爺,能這麼信口開河嗎?」

程子雲用意本在解釋誤會,不想這話一說,愈描愈黑,又恰中兩人心病,不但桂香一張粉臉漲得通紅,便連允-也鬧得面紅耳赤,半晌不語,程子雲轉沒事人也似的又道︰「大嫂,俺要真那麼著隨嘴亂說,不但您可以揍俺兩個嘴巴,王爺更非痛加申斥不可,便李大爺也非得把俺這條舌頭給割了不可,俺敢那麼著胡說嗎?您不信,只管再想想也許就明白咧。」

正說著,恰好李飛龍跑進廳來回話,正好听了個有尾無頭,雖然不知道為了何事,卻料定桂香必定又和程子雲斗上了口,再一看允-也立著,並末落座,又默默無言,似有不豫之色,不由解勸道︰「你是怎麼著咧?程師爺說的話還會錯嗎?你就听他兩句也就夠啦,為什麼當著王爺去斗起別扭來?再說,咱們打從到這兒來,一切全仗王爺,照顧伺候好了,大家臉上全有光彩,就讓程師爺說上兩句,又有何妨?何必又為了這個累得王爺生氣咧?」

程子雲聞言,不禁看著桂香要笑又不敢笑,只在那墨晶鏡里面,骨碌碌轉著兩只大眼楮,桂香不由怒道︰「這個時候,誰要你來插嘴?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李飛龍不由一怔,接著又賠笑道︰「你為什麼當著王爺又鬧小性兒排揎起我來?人家程師爺是瀆書明理的人,說話一定有根有本,還真能信口開河嗎?反正既在這府里,總是為了王爺的事,您就忍著一點兒不也就得了嗎?」

這話一說,不但程子雲忍不住笑出來,便連允-也咬著嘴唇要笑,只氣得桂香干瞪著眼,又不好再向深處說。半晌還是允-忍著笑把手一揮道︰「李包衣,你先出去,他們也是鬧著玩兒,其實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再說下去反而不好咧。」

別香又著實瞪他一眼,李飛龍這才打了一個扦,連聲說︰「是,是,」走了出去,允-接著又向程子雲道︰「我本來早和李大嫂說好了,今晚由我備酒為你二位和解,想不到這才一出來,又被老夫子兩句話,幾乎鬧出大的誤會來,這樣一來,我這一席更不可省了。」

說著,搭訕著,又命人備酒等候。桂香仔細一想,果然是自己一來便把話想左了,不由臉更臊得厲害,程子雲本極乖覺,這樣一來,更將允-和桂香兩者之間的微妙關系,猜了個實實在在,轉又存心裝 道︰「千不怪萬不怪,總怪俺這張鳥嘴太別扭,既然王爺為了俺和大嫂和解,您就不能看金剛也得看佛面,總求您看在王爺份上,饒過俺這拙口鈍腮不會說人話也就算完咧,況且現在咱們還有若干大事要商量,您要盡避生氣,那事情便真不好辦咧。」

別香也乘坡而下,把嘴一披道︰「商量什麼?左右不過王府里那兩個喇嘛已經走了,老實說,我真的要去,還不在乎他咧!」

程子雲心知允-已經把話全告訴了她,不由心中更加好笑,但已經留上了神,哪敢再說破,只有含糊笑道︰「那就更好咧,這一來,您這一趟去,就更易得手了。」

別香寒著臉道︰「那也再瞧吧,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事情還沒有把握就敢大包大攬,萬一自己吹上一陣,到頭來卻沒有個結果,那不太嫌丟人嗎?」

程子雲把舌頭一伸道︰「您這明明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在教訓著俺咧。不過,您這話也說得是,誰救俺昨晚那陣法沒有結果,沒有能拿著賊咧。再說,您要論師門淵源,也真能教訓俺一頓,如今俺算是領訓不辭,不也就完了嗎?本來嘛,誰叫俺先得罪您呢?」

別香見他一味涎著臉,倒也不好再說什麼,少時,左右送上酒肴,允-又每人敬了一杯笑道︰「這杯酒,實是我敬你們兩位的,還望以後彼此同心協力,為我共襄大計,不必再起唇舌之爭了。」

兩人俱各擎杯滿飲,遜謝不敢。這一席酒,直吃到二鼓以後,桂香才又上下束扎了一下,帶上兵刃暗器,含笑告辭一躍登屋而去。這里程子雲和允-二人把盞以待自不必說。

那桂香上房之後,仍用前法,先向六王府而去,中途卻又繞向雍邸而來,一路無話,卻不料才到雍王府不遠,還隔著三五十人家,便見前面一條黑影一閃,忽然發現一個上下一黑如墨的怪人攔住去路,略一點頭,並不開言,拔刀便砍,桂香不由大吃一驚,一面也拔刀迎敵,一面低喝道︰「朋友,你是線上的嗎?咱們河水不犯井水,我既不是六扇門里的鷹爪孫,也不是這兒站碼頭的舵把子,盡避各走各路,誰也不要管誰。您要是那衙門出來辦案的,咱們也不妨到個地方去談談,但要因此誤了我的事,那可不成。」

來人聞言並不答話,卻只揮刀猛砍猛斫,疾如風雨,銳不可當,一連三四招過去,桂香不禁疑惑,又撮口低低的打了一聲胡哨把暗話遞了過去,來人卻仍不理會,刀法轉迫得愈緊,那家數一望而知便是一個能手,但是一聲不響,只一味啞斗不已。桂香滿月復驚疑之下,只有舉刀相迎,連拆十余招之後,自己估量著來人雖非尋常家數,還可一拼,不由大怒道︰「你這廝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變的,既敢出來現形,為什麼一點江湖規矩不懂,難道是個啞吧嗎?如果再不答話,那我可要放肆咧!」

說著刀法一變,也著著緊迫過去,直向致命地方招呼,斗得正酣,似聞那人微笑了一聲,忽然賣個破綻跳出圈子,竟向雍邸後面逃去,桂香得理不讓人,低喝一聲︰「你這廝無故擾我,卻向哪里走?今天如果不說個明白,我不宰了你才怪。」

那人更不回答,一路直向雍邸後門外一胡同縱去,桂香擎刀飛趕著,仗著已到雍王府外,一面高聲吆喝道︰「你這廝打算在這一帶弄鬼,那是已經到了姥姥家里咧。如果再不停步束手就縛,那我就要先請你嘗嘗我這五毒梅花針的滋味咧!」

那人倏的一掉頭,把手連搖,人卻在一家民房上站定,不再向前逃竄。桂香一見,更加詫異,心想︰「此人不知是敵是友,萬一是程子雲再不放心自己命人跟了下來,那便糟了。」因此略一遲疑,不奔雍邸後園,轉向那人立處趕去,一面大喝道︰「你這廝,到底是什麼路數,有話不妨明說,卻只管弄鬼做什麼?」

那人把手一招,只不開口,也不遞暗號,卻一手擎刀一手叉腰,狀甚安閑,桂香愈怒,一連兩縱早到了面前,正待再喝問時,那人倏然一個寒鴉赴水,直向房上竄去,等她趕到,已經蹤跡不見,再向房下看時,卻是一座五進四院的大宅子,到處均有燈光射出,那人立處,正是第五進的二房,但下面並無動靜,不由心中更加疑惑,欲待喝問,又不知是誰家住宅,轉恐那人已乘機逃去,自己反落嫌疑,正在躊躇不決,猛听那足下屋內忽然打了一聲胡哨,竟是血滴子隊暗號,連忙也撮唇打了一個胡哨,把暗號遞了下去,半晌之後,忽听那屋里哈哈大笑道︰「李大嫂,您且請下來吧。適才多多得罪,容我當面謝過如何?」

別香一听,連忙從房上縱落,一看那黑衣蒙面人,正在檐下倚柱而立,一見面,便把手一拱道︰「大嫂勿罪,且請室內落座,王爺這就來咧。」

別香見狀忙道︰「朋友,你究竟是誰,既是自己人,為何相戲,請先說明好嗎?」

那人笑道︰「大嫂不必見疑,難道您只隔了一天,便忘記了昨日送手絹的人了嗎?」

說罷,把手一擺,便肅客人內,桂香聞言,這才猛然想起來人身段竟和昨日那送手絹的人一般無二,不由心中一動道︰「那您是奉了王爺之命去的了,今日何又這等相戲,是何道理?」

來人大笑道︰「這實在是因為兩番相遇,均未能見大嫂絕藝,所以打算借此相試,卻不料在下本領太差,只一交手便相形見絀,實在慚愧,還望大嫂恕罪才好!」

別香心中不由不悅,暗想,你這人既奉王爺之命送東西給我,昨日交手還可以推說不認識,誤打誤撞,今日為何來又試我功夫,這卻不是有心小看于我?少時見了雍王爺不和盤托出,下你一劑爛藥才怪,但嘴里反敷衍道︰「我那一點小寶夫哪里值得您一試,聞得昨天您因此已中了那姓程的怪物一枝弩箭,沒有傷著哪里嗎?」

說著再走進室內一看,只見那房子里收拾得簡直和雍王府一樣排場,非常富麗豪華。房間里天然幾上高燒一對兒臂粗細的絳燭而外,又高懸著四盞珠燈,照耀得室內通明如晝,毫發皆見。正待要問王爺現在哪里,那人倏的將臉上面具一除,原來卻是一個齒白唇紅英俊異常的美少年,雖然準頭微向下鉤,又略欠威嚴之氣,較之自己心中傾慕的年二爺稍遜一籌,但比起雍王和允-來,卻俊俏多了,最可愛的,是口角眉梢均含笑意,尤其那雙眼楮靈活異常,一望而知便是個風流人物,不由把滿月復不快,都丟向爪哇國去,連忙笑道︰「您到底貴姓大名,還請先告訴我方好,要不然兩番相見,又勞駕給我跑上一趟,還不知道是誰,那不是笑話嗎?」

那人又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在下姓雲,排行第二,雙名中燕,江湖匪號人稱賽子都,金刀銀彈小二郎,雲老山主便是在下天倫,迭次冒犯大嫂,還請當面恕餅才好。」

別香不由也瞟了他一眼,媚笑道︰「我道是誰,竟有這俊堡夫,原來您卻是雲家堡的二少山主,那就難怪咧。」

說著連忙福了一福道︰「適才是我魯莽咧,您可別見怪,既然大家全在王爺和年二爺手下當差,以後還望多親近才好。」

說著那雙水靈靈的媚眼在雲中燕臉上一掃,又笑道︰「王爺呢?為什麼不到府里去,卻又到這兒來,您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麼?」

雲中燕走近一步,低聲道︰「王爺現在前面廳上,所以著我去請您到這兒來,就是因為府中人多口雜諸多不便,而且听說還有事要和您商量,那事決非在府中可以做的。」

接著又附耳道︰「不過此事卻瞞著家父舍妹和年二爺咧。您以後說話還得要留一點神,千萬不要泄漏出去才好。」

別香不禁詫異道︰「這又為了什麼呢?王爺為什麼好好的卻連年二爺和老山主也瞞起來。」

接著,不知心中又想著什麼,忽然粉臉通紅,把頭低下去。

雲中燕見狀不由又道︰「大嫂不必多問,反正停一會兒只一見著王爺便明白咧。」

說完又神秘的一笑道︰「您且請坐,等我先去稟明王爺再說。」

便大踏步向室外走去,桂香見狀分外狐疑不已,少時婢媼送上茶來,竟也一個不認識,試一問時,竟非府中撥來。正在猜疑不定之際,忽然那雲中燕人又踅轉笑道;「王爺在前面廳上,便請前廳相見,也許還要給您引見一位奇人咧。」

別香連忙起身,看著雲中燕笑道︰「謝謝您,累您步咧,什麼奇人,您能先告訴我嗎?」

雲中燕微笑搖頭道︰「這個奇人,或許在您還是熟人亦未可知,您只一見面就會明白咧。不過我因為拿不定王爺是否會替您引見,所以不便先說,還望大嫂原宥才好。」

別香不禁心中暗想︰「你這人倒長得挺俊,也似乎還解風情,為什麼做事卻這麼迷離倘恍令人莫測,究竟那奇人是誰,你先告訴我一聲,又有什麼稀奇咧?」但口中卻不便說,只有微笑道︰「初來乍到,這兒地方我不熟,勞您駕陪我走一趟行嗎?」

雲中燕微笑點頭道︰「大嫂為什麼這樣客氣?這是我分內的事,還能不行嗎?」

說著,便又讓桂香先行,等出了屋子,走到院落中間方道︰「大嫂,昨夜我為給您送那帕子去,這腿上挨了那廝一緊背低頭花裝弩真冤枉,今晚王爺如果給您引見了那異人學會點什麼,卻必須要傳給我咧,您能答應嗎?」

別香笑著在他臂上擰了一把悄聲道︰「您這人真奇怪,人生面不熟的,怎麼初次見面就有挾而求。我知道那異人是誰?傳我什麼?能不能傳人?這怎麼能先答應您咧?不過,我這人向來做事總對得起人,你既為了我的事受了點傷,我總不教您白挨那一弩箭就得咧。」

雲中燕乘勢一把反手捉牢她的縴腕笑道︰「您放心,我想那異人既能傳您,您總能傳我,只不自秘就得咧。」

說著,屈起中指,有意無意的,在她掌心里又搔了一下。桂香一看庭院寂靜無人,又正在一叢花樹之下,吃吃低笑道︰「您別不老成,我可不是好惹的咧。再這麼著,可當心我老大耳括子打過去。」

中燕也低聲笑道︰「江湖上誰不知您玉面仙狐的大名,我怎麼惹得起咧。不過只要您願打我便願挨,不信咱們試試看。」

說著,索性在花樹叢中,黑影底下停住了腳。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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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6: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無上妙法

別香媚笑道︰「您打算怎樣,真願意挨揍,那可不能怨我呢?」

說著奪過手來,又悄聲道︰「咱們能見面總算有緣,您先別胡鬧,等見過王爺再說不好嗎?」

中燕聞言,一把又捉牢縴手。也悄聲笑道︰「我胡鬧?誰讓您先擰我一把呢?既如此說,咱們可是一言為定,等您見過王爺再說便了。」

說著,兩人一同穿過前進屋子,到了中一進廳上,只見廳上人影憧憧,卻鴉雀無聲。再走進去看時,只見三四個健僕,正向東邊內間送著酒肴,但只到那月亮門前,簾幕下面,便有兩個婢女接著送進去,那送菜僕僮,只到門前又回頭,似乎關防更較嚴密,但不知室內是何景象。那雲中燕走到門前也毫不進去,卻先向門前侍立兩婢笑道︰「煩你兩位代稟一聲,就說我和李大女乃女乃來咧。」

二婢笑了一笑又看了桂香一眼,便掀簾進去,一會兒出來,打起門簾說︰「王爺有請二位進去。」

二人進門一看,原來門內只是一個夾巷,里面還有一重門戶,也低垂著一條大紅平金門簾,門外又有一個婢女侍立著,一見二人前來,連忙又打起門簾,這才看到房里,卻是打通的兩大間,但見四壁皆用異錦為衣,地上鋪著四五寸厚地氈,入門先是一對絳紗宮燈,掩映得室內紅灩灩的。室內承塵上懸著三四對琉璃明燈,所以那麼大一個連二房間都逼成一片紅色,饒是外面已經四月初旬天氣,室中還生著兩個極大宮薰,熱氣薰蒸便如盛暑一般。那紅燈下面別無他物;只設著一張紅木方桌,雖然桌上四面全有座頭,卻只上下坐了兩個人。那上首一個,正是雍王,只是-身官服全已卸去,科頭赤足只著一套薄羅衫褲靠在椅子上,連胸脯也全袒著,那對座的一人是一個身披大紅僧衣喇嘛,桂香一見心中不禁更加驚異,那雍王一見兩人連忙把手一招笑道︰「李大嫂,你快來,我先給你引見一人,停一會咱們再說別的。」

說著一指那喇嘛道︰「這位乃是紅教法王,具有無上妙法,所以乘此著你一見。你自功夫被人破去以後,我不是當面允你可由蒙古醫生醫治嗎?現在法王便精此道,你雖已服武當派的秘制靈藥,但過于勞碌便一發不可復救,如須杜絕病謗,還須當面求他設法才好。」

說著,又向那紅衣喇嘛道︰「她便是我和你說過的李大嫂,在關內素有玉面仙狐之稱,你只一想這個外號便知其人了,你如能代將病謗除去,我便命她拜你為師,收她做-個教外徒弟如何?」

那紅衣喇嘛,猛一掉頭,擎著一大碗酒正向口里倒著,一見桂香不由哈哈大笑,一面連聲夸贊道︰「好……好……」

說著把那一大碗一飲而盡,又道︰「像這樣人才實在難得。」

說罷放下酒杯,向桂香把手一招道︰「你過來,讓我瞧你骨格如何?」

別香再把那喇嘛一看不禁又驚得呆了,原來那正是在六王府設壇搗鬼的那個紅衣喇嘛,但她素來機靈,一聞此言也不說破,立刻一路俏步走向那喇嘛身邊,口稱道︰「弟子張桂香參見法王,還望慈悲。」

說著,便待拜下去,那紅衣喇嘛一把扶著,笑道︰「你且免禮,待我試試你的骨格如何。」

說罷不由分說,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先在桂香兩臂上捏了一下,又在腦袋胸前兩臀上模了一模,把大拇指一翹道︰「恭喜王爺,這真是一個上上品的鼎器,便千萬人中也難選出這樣一個來,真是緣法不淺。至于說她曾受內傷,被人破過功夫,那倒絕不要緊。只依我法,不消三個月,包管復原如初,而包她百戰不疲,真力更加彌滿。不過我這妙法卻不輕易傳人,昨天一來便和王爺說過咧,您還得問一問她自己才好,如果她不依我法,卻愛莫能助咧。」

別香雖然不知他和雍王打的是什麼啞謎,但在六王府親見那少女果舞之事,又被他渾身上下一陣亂模,不禁面紅耳赤,一顆心便和小鹿一般跳個不住。正在嬌羞欲滴的時候,雍王猛又離座,笑著把她扯到屋角屏風後面,附耳說了半會。桂香連忙搖頭道︰「我不……」

雍王又附耳說了幾句,才紅著臉道︰「既是王爺這樣吩咐,我怎好違拗?不過羞人答答的,又當著您,我……我……真不敢答應咧!」

雍王笑道︰「這是我的意思,你怕什麼?你只要能把他這妙法傳來,不但內傷可以無虞,便方才我答應你的話也決不食言,便只管放心便了。」

別香猛然把頭一抬道︰「我不稀罕做什麼西宮娘娘,不過我已算是王爺的人,這可是您逼著我這樣做的,將來您可不能因此見罪呢!」

雍王笑道︰「你放心,我向來做事從無反復,焉有說了不算之理,將來不但決無負你之理,便你那丈夫,我也必好好常調劑,令其安心得所,咱們就此一言為定好嗎?」

說罷又從身邊掬出龍眼大一串珍珠手串來道︰「這一串珠子,是我費了好幾年心血才湊成的,現在便送你做個證物如何?」

別香一見那串珠子,顆顆放光,個個滾圓,確是價值連城之物,心愛已極,卻不用手去接,轉把縴手搭在雍王脖子上媚笑道︰「您打算拿這個買我嗎?須知我雖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江湖女子,這顆心不是這類珍寶所能買動的呢。只要您這心對我始終不變就行,不管您將來做了皇上也好,做什麼都行,要不然,您便量上一斗這樣的珠子,我又要它何用?」

雍王正色道︰「方才我已一再說明,難道你還不相信嗎?這一串珠子不過算是一件信物而已,你如再不收下,那便是鄙視我,以為我在騙你了。」

別香這才將珠串收起,一面又紅著粉臉道︰「不過我現在十四王府,怎能常在此地不走咧?」

雍王道︰「那我和法王已經說過,本來不須你天天在此,只在傳法之後,每一個月來上幾次就行咧。」

別香沉吟道︰「這或許不難,但是今晚我是奉命前往六王府的,如果再不去,回去如何復命咧?」

說著又把連日十四王府情形,和今夜出來的話說了。

雍王笑道︰「這倒不難,少時我只命雲中燕替你一行,設法將六阿哥身邊的東西盜上一兩件便可回去銷差,不過那妙法,你卻須用心學習咧。」

接著又附耳說了幾句,桂香紅著臉唾了一口又低聲道︰「我只學會了侍候您,已是拼得這個不值錢的身子咧!如果再那麼一來,那還成個什麼人樣呢?我決不干,您就宰了我也是枉然。」

雍王大笑道︰「由你,由你,那只好以後再說吧!」

說著,攜了桂香仍趨席上向紅衣喇嘛笑道︰「適才我已和她言明,全依法王的話做,決無違拗之理,少停便先請您就此先傳她一點入門功夫便了。」

說罷又向雲中燕道︰「昨今兩夜,少山主已經為我多所勞累,如今還有一事,非你一行不可,以後這宅里便權煩主持,以當酬報如何?」

雲中燕連忙躬身道︰「些許小事乃應盡之職,王爺但有驅使,敢不如命?」

雍王又同他到室外囑咐了幾句,中燕連忙答應,回到後面,先將頭上黑紗重行纏好,又將面具戴上,攜了應用兵刃,徑向六王府而來。

他自從到京以後,每日價各處游蕩,因此路徑極熟,加之又是從房上飛行,雖有阻隔,但哪里攔得了他,不一會便到了王府。老遠便見府內各地燈火通明,不由心下暗笑,只憑這一點,便知六王府較之十四王府的布置更差遠了,那個什麼鬼影兒賽管輅郁天祥也遠不如那姓程的怪物多多。這樣處處燈火不熄,空為識者所笑,有什麼用處?想著,一面一辨路徑,竟從東側民房上,覷好背光之處,使出一路轆轤蹺功夫,便似蜻蜒點水一般,直向府中飛縱進去。可笑那府里雖然各院里全有人上夜,燈光又大抵未熄,但竟未有人看見房上已經有了動靜。中燕翻進東邊風火牆之後,右手持刀,左手搭在額上一看,只見前後五七進房子,再加上東西兩邊全有跨院。心中又暗想,這潭潭府第卻教我到哪里去找那六阿哥允祀的臥室?正在懊悔臨行之際,未曾詳細問一問張桂香,她既來過一趟,也許能知道一點,忽听下面院落里大喝道︰「好小子,你向哪里走?我已經看見你站在屋脊後面咧。」

中燕一看,下面原來是一個更夫,一面打著梆子,一面嚷著,心中不由一驚,暗道︰「這小子好眼力,我雖然站在屋脊下面,全背著燈光,只露出半個腦袋,天上又這麼黑,他怎麼全看見?這不透著太奇怪嗎?」正在詫異,誰知那更夫一聲嚷過之後,並無動靜,手中又吉各吉各吉各,打起梆子來。一陣敲完,從那院落里走出火巷,接著又喝道︰「好小子別跑,我已看見你到天溝背後咧。」

中燕不禁失笑道︰「你這小子,這不是活見鬼嗎?我連一動也不動,怎麼會到天溝背後咧?」這才知道,那更夫完全是虛張聲勢。再仔細一看,那更夫已走進火巷,敲著梆子轉向後進,不禁心中一動,連忙一個風卷落花,從房上輕輕縱落。一看那院落里時,原來前後兩進全明晃晃點著燈火,卻不見一人,只北屋里送出一片鼾聲。略一瞻顧之下,立刻出了院落向西邊小門火巷中走去。再看那更夫,人已到了後進門前,又照樣敲了一陣梆子,吆喝了兩聲,又從火巷轉向正房院落里,忙就牆下,飛步縱了過去,跟著又進了正房那重院落,才一進門,恰好有株樹掩著身子,猛听前面那更夫笑道︰「馮二爺,您辛苦咧,王爺睡了沒有?」

接著另外一人道︰「你問王爺睡了沒有干什麼?是打算偷懶是不是?對不起,這一個時辰,該我查夜巡更,那炷香還有大半枝沒完咧,你在這個時候,可得小心一點,要不然,我們可是公事公辦,少不得明天有一頓竹片讓你吃的。」

那更夫又吉各吉各吉各,敲著梆子,一面道︰「哎呀,馮二爺,您會錯意咧,我不過隨口問上這麼一聲,您怎麼就疑惑我安著偷懶的心咧?如今費哈兩位一死,您已經是王爺面前有頭有臉的紅人咧,就不行關顧我王四一眼嗎?」

那人似乎鼻子里哼了一聲,接著道︰「關顧你?如今這新來的郁師爺好不厲害,說不定揪個冷子他會自己出來查咧,真要讓他查出誰偷懶來,他可沒有交情可看,也許我這份差事就完啦,這個年頭兒在外面可真不好混,你能怨我嗎?我關顧你,誰來關顧我咧?老實告訴你,王爺因為那群喇嘛走了,沒法再演那揲兒圖,如今又吃上舊鍋粥,今晚睡在海棠花房里,你只要在他那院落外面多敲幾下梆子,讓王爺听听,也許明天會賞個三兩五兩的,這便算是我關顧你咧。」

接著似聞兩人已從西邊出了那院落,又向後面走去。中燕哪肯放過這個機會,立刻轉過花樹,一閃身,又穿過那重院落進了西邊火巷,遙見前面兩條黑影,隨著梆聲,一路又向後面走去,正在遠遠跟著,忽听那更夫又道︰「馮二爺,您快回頭看一看,方才我好像看見一條黑影一閃,不要真的又有歹人來咧?」

中燕聞言,連忙貼著牆向上一竄,使出一套反蠍子爬牆功夫,將背脊在牆上貼定,遙見那人似乎停住又向後看了一下,接著笑道︰「王四,你是被郁師爺這一套教壞咧,這虛張聲勢的法子,原是為了嚇噓賊人,你為什麼拿來對付我呢?你瞧,這火巷里靜悄悄的,哪會有人哪?老實說,憑我鐵頭馮二這對虎頭鉤,真要有歹人來,那算是我交運咧。」

說罷,嗆啷一聲,似乎雙鉤相擦有聲,那更夫又笑道︰「馮二爺您別生氣,我決不是造謠言,可真仿佛有一個人影閃了一下咧,咱們再回頭去看一看好不好?」

鐵頭馮二似乎掉轉頭看了一下又笑道︰「你也許眼花咧,這條火巷里,雖然黑魃魃的,如果有大活人還能看不見嗎?告訴你別怕,全有我呢。你馮二爺這對虎頭鉤子不知毀了多少英雄好漢,還在乎個把兩個娘們?如果她們不識相,敢再來,我不活捉了她,先那麼著一下才怪。」

說著又嗆啷響了一下雙鉤道︰「前面已經到了海棠花那院子咧,你可別再大驚小敝的,驚了王爺固然不好,便吵了那個騷娘們,她也許會告你一下枕頭狀,挨上兩個嘴巴那是何苦咧。」

中燕一听,無意中已經把允祀所住的地方打听出來,不由心中大喜,再看那馮二王四兩人,已經又從前面一座月亮門,折向上房西側一座院落,連忙悄然縱落,便似一溜黑煙一般,跟了上去,等到進了月亮門探頭-看,只見里面入門便是一座假山,山下又是一株矮樹,只山側射出一片燈光,卻看不見里面房屋,那王四的梆子分外敲得響亮,吉各吉各的打個不住,馮二也故意吆喝著,又吩咐王四小心巡視,不可大意,中燕不由暗笑道︰「這不是搗鬼嗎?你雲老爺已經跟在後面多時,也沒有覺得,這還看什麼,護什麼院?」

正在好笑,耳听那馮二已經出來,連忙藏身樹後,馮二提著雙鉤,擦樹而過,並未覺得,那王四梆聲卻越敲越遠,似已從另外一門走出去,隨即閃身出來,挨著山石繞過去再看時,只見山後一個小小院落,一邊搭著一個木香花架,一邊是一帶曲檻曲廊,繞著亞字短欄桿,只東西兩室均有燈光射出,院子里卻悄然無人。忙就欄桿,輕輕跨了過去,從窗隙向里一望,只見華燈低亞,羅帳雙垂,靠著帳幔,中架上,卻搭著一件京醬四開氣袍,和一件團龍夾紗馬褂,心知允祀必宿室里無疑。先掉頭向院落里兩面看了一下,倏的將刀插好,從脅下百寶囊中,取出一個小小青銅仙鶴,和兩個布卷將自己鼻子塞上,然後揭開鶴背小扒,托在左手,右手掏出千里火筒,迎風晃著,點著鶴背藥線,將鶴嘴輕輕刺入紙窗,便有一縷青黃色的濃煙,從鶴嘴噴向室中。一會兒,便聞室里,有人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料知薰香已經發作,疾忙蓋上鶴背小扒,扭轉鶴頭,仍舊收入囊中,又取出一根鐵片,挑窗上屈戍,推窗竄入房中,揭開兩片大紅銷金帳幔一看,帳內高懸著一盞小小珠燈,里面安著一張紫檀滿嵌螺甸大床,床上又是一重輕紗帳幔,再揭帳門看時,只見一床錦被蓋著允祀和一個少婦,兩人俱已被薰香蕉了過去。那海棠花,把一個粉頸枕在允祀臂上,便真似海棠睡去一般。允祀右手被海棠花壓著,左手伸在被外,在被的另一頭,卻露出一只平金繡鳳紅菱也似的睡鞋,中燕不由想道︰「如在此時,便將他二人首級帶走也不費吹灰之力,但王爺只命我取他一兩件貼身的東西,卻拿什麼東西才好呢?」再揭開錦被看時,兩人都精赤著身子,那海棠花,除一幅大紅抹胸和項上一把金鎖之外,竟一絲不掛,粉臍雪股全陳眼底。中燕不禁看得呆了,更想不起該拿什麼才好。猛听外面遠遠又送來一陣更鑼之聲,心中一急,這才取下海棠花項下那把嵌寶金鎖。忽又想道︰「我真糊涂咧,王爺叫我取六阿哥的東西,我怎麼拿起這娘們的首飾來?這不該死嗎?」想著又替她把鎖帶好。這兩番搭弄,不禁耽擱一會工夫,加之他目睹奇艷,手觸香肌,不由的心涉遐想,愈加不得勁兒。幸而目光一轉看見允祀手上一只翡翠扳指,這才有了主意,立刻除將下來,塞在兜囊里,又順手月兌了海棠花一只睡鞋,這才替人家把被仍舊蓋好,轉身出了帳幔,竄出窗戶,將窗子帶上,身子一小,一個紫燕穿簾,從欄桿內面,飛縱到院落當中,只在地下踏了一腳,便又成平步青雲向房上竄去。那只左腳才踏上瓦壟.忽听當!當!當!那更鑼已到院子外面,連忙身子一閃縱過屋脊,將頭一縮,藏在屋脊後面,幸而那更鑼並未進來,只在院落外面敲了兩下,便一路敲過去,末被看見,不由自己說聲「好險」,便一路挨著那火巷高牆,向東邊飛縱過去,一連縱過兩重房屋,正待仍覓來時舊路出去,忽見眼前黑影一閃,已從下面竄上一人,陰惻側一笑道︰「朋友,既承光降,為什麼不下去坐坐就打算走咧?您就這等看不起我鬼影兒郁天祥來嗎?」

說著把手一拱,大有肅客之狀。

中燕因遵雍王所囑,須故意略留馬腳,又曾聞郁天祥本領不弱,連忙拔刀在手,就黑暗中將來人一看,只見他身材並不高,卻披著一件寬寬的道袍,頭上隱約似乎挽著一個道髻,大袖雙垂,卻看不出有什麼兵器來,不由更加慎重,也不答話,一轉身,便向東側,風火圍牆上竄去,那人又是一聲冷笑道︰「你打算走嗎?那可沒有這樣容易咧。」

說著右手一揚,高喝一聲︰「打!」一點寒星直向雲中燕打去,中燕方才縱上圍牆,一見暗器打來,忙將身子一閃,反手一刀格去,只听得錚的一聲,一枝袖箭已被打落。那人哪里肯舍,只就中燕閃避之際,一個伏龍升天,也從房上竄上了圍牆,兩下相隔只不過三尺,倏然大袖一分,右手的判官筆已向中燕脅下點來。中燕才將袖箭打落,又側著身子,左脅下本來就露了空,一見來人身手這等矯捷,也自一驚,人又立在牆頭上,急切間轉不過身來,只乘勢,身子一側,又向牆外民房上斜竄過去,才避過那一下。那圍牆本比下面民房高出七八尺,中間又隔著一條五尺來寬的小胡同,中燕這一竄出去,兩下相隔已經在丈余開外,腳才站定,微聞那人又喝道︰「朋友,你就這等吝教嗎?我既忝在此間處館,便不得不再留你一下咧!」

喝著抖手又是一枝袖箭打來,中燕這回卻轉過手來,左手一把抄住,也冷笑一聲道︰「久仰鬼影兒大名,今日一見,原來也不過如此,我倒深悔來這一趟咧?」

說罷揣起那枝袖箭便走,那人聞言不由怒道︰「你既是好漢且留下名來,難道一逃了事,連手都不敢交,也算是了不起嗎?」

中燕掉頭大笑道︰「姓郁的,你別賣狂,老實說,我心目中還沒有你這一號咧,只不過我今晚有事在身,實在沒工夫陪你這截小黑的筆桿生耍狗熊。你要真不服氣,不會到十四王府去找我嗎?至于小太爺是誰,憑你還不配請教。」

說罷,又使出轆轤蹺工夫,直向十四王府方向,一路飛縱出去。那來的正是鬼影賽管輅郁天祥,聞言不禁怒極,但听中燕竟直認不諱是十四王府來的,不禁又吃了一驚,深恐中燕巳在府中做了手腳,不但不敢窮追,轉又連忙轉身回到府里,各處查察了一下,幸喜並無動靜,但允祀宿處卻不敢驚動,只問了更夫和上夜各人,曾否看見賊人驚動王駕。偏偏允祀所宿院落,那天晚上,正好是一個外號醉鬼曹三的把式輪值,他在廂房上夜,卻攜著一個王八壺,灌滿了一壺白干,不時便掏出來喝上兩口,不等三更,人已爛醉如泥,此刻一听查問方才驚醒,哪敢說實話,也只推了個平安無事。那巡更查夜的馮二更一咬定未見有人侵入那座院落。這樣一來,轉使郁天祥心上一寬,卻不知道,第二天才到辰牌時分,便自有人登門拜訪,直把他和那個貴居停六王允祀都嚇得做聲不得,這且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雲中燕得手之後,挾著允祀那只扳指和海棠花的睡鞋,出了六王府,在繞向十四王府途中,一見那賽管輅鬼影兒郁天祥並未追來,便又折回雍王府後,向那座大宅院縱將下來,更不怠慢,徑向雍王和那紅衣喇嘛對飲秘室走去。誰知才到第一重門簾下面,那守門侍婢,把手一搖,低聲道︰「王爺已經吩咐過了,雲爺如果回來,先請後進落座,休歇一下換換衣服,再候傳見,此刻卻無須進去咧。」

中燕見那侍嬸說時臉上飛紅,已經料到八成,不禁笑了一笑,也低聲道︰「那位李女乃女乃和法王還在里面嗎?」

那侍婢羞得低垂著粉頸,把頭一點,中燕連忙回到後進,換了衣服,又吃了一杯茶,用過消夜點心,方見那值廳小廝羅福笑著走來道︰「稟雲二爺,王爺這就來呢,您還不快些迎接。」

中燕方才起身到了滴水檐下,雍王已經挽著桂香走進院落笑道︰「雲護衛此行多辛苦咧,事情得手嗎?」

中燕連忙躬身道︰「仗王爺洪福,東西已經拿來咧。」

說著先讓雍王和桂香進了屋,一面述著去到六王府經過,一面偷眼一看桂香,只見她臉兒黃黃的,雲鬢蓬松不整,唇上猩紅全褪,眼圈上還隱隱浮著一圈青黑色,不禁心中好笑。匆匆說罷,忙從懷中取出那個扳指和睡鞋呈上。

雍王一面點頭贊好,一面向桂香笑道︰「有了這兩件東西,你便可以回去銷差呢。」

別香接過扳指睡鞋,不禁覷了中燕一跟道︰「您什麼東西不可以拿,為什麼單把人家娘們這東西拿來?我回去,要是十四王爺問起來,不太難為情嗎?」

雍王笑道︰「這又有什麼難為情的?他不是命你取六阿哥貼身東西嗎?除了這些東西而外,還有什麼算是貼身的呢?」

接著又笑道︰「但看這東西,便可知六阿哥身邊有不少小腳婦女伺候,看來這又是一件大違祖制的事咧!你此番回去,不妨提醒十四阿哥一下,讓他把這話,傳到皇上面前去,至少六阿哥便又得受一頓申斥。」

別香聞言,忙將二物收好,一面又向房里望了一眼,在雍王耳畔悄悄說了幾句話。雍王看了她一眼,含笑點頭道︰「這兩間屋子,本來是為你預備的,內面什麼全有,還有兩個丫頭一個老媽子,也是專伺候你的,既要梳洗一下,不妨快去,不過天色不早,已是子末丑初,再遲可就不易回去咧!」

說著又道︰「這里,我已命雲護衛總管一切,如果以後來了,缺點什麼,只管差人去找他要,現在我也該回去了,恕餅暫時失陪咧,不過七天之後,你還得再來一趟,可千萬別誤事。」

別香向房里走著,一面搖頭道︰「那可得看情形,我現在一切全是身不由己咧。」

雍王只笑了一笑道︰「那也由你。」

接著又趕上一步,附耳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桂香一覷中燕,啐了一口道︰「我才不稀罕呢!」

說罷人已走向房里去。

這里雍王又復大笑,掉頭又向中燕吩咐幾句,便自命人掌燈回去。中燕等他走後,一面命人查看前面門戶,一面笑著想進房去。一見桂香匆匆梳洗已畢,正在調脂弄粉,不由笑道︰「大嫂,我今晚又算替您當了-次差咧,我求您的話,可別忘了才好,今天我知道你好累,時間也不早咧,咱們再見的時候,您可不能過河拆橋,那可對不過人咧。」

別香猛一掉頭低聲道︰「您好大的膽,怎麼竟敢對我說這話?要讓王爺听見那還了得?當真打算不要腦袋嗎?」

中燕笑了一笑道︰「您別嚇唬我,老實說,王爺已經回去咧,這里的人,除了那法王和手下幾個小喇嘛而外,人全是我找來的,他還能知道嗎?要想要我的腦袋,那除非您趕明兒自己告訴他去.不過咱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您還真那麼著辦嗎?」

別香一面對鏡抹著粉,一面噗哧一聲笑道︰「原來您早安下這條壞心眼咧。」

接著又笑道︰「您這人真不老成,方才當著王爺我不好罵你,怎麼一出手,把人家睡鞋給偷來。要依我說,你不知已經在人家身上缺了什麼德,照您這一份德行。真教人不敢招惹咧。」

中燕見她雖在抹粉涂脂,卻說著笑著,那一雙勾魂攝魄的眼光,又在自己臉上掃來掃去,不由怦然心動,也笑道︰「大嫂,您著錯咧,我這人一向就極本分,今晚的事,實在是奉上差遣,不得不帶點東西回來,決不敢假公濟私隨便在人家娘們身上缺德,不信,您向後去,只一打听便明白咧。」

接著又笑著低聲道︰「倒是那紅衣喇嘛人極古怪,又有不傳妙法,我看王爺已經著您拜他為師,一定學了好多訣竅,能略微告訴我一點嗎?」

別香匆匆抹罷粉,又重行在櫻唇上點上胭脂笑道︰「您別騙人,鬼才會相信你會本分呢。」

接著又在鏡中,自己看了一下,盈盈一笑道︰「對不住,今天晚上委實太遲了,我可沒法再陪您聊天閑磕牙兒,咱們只好再見咧。這地方我也不能常來,以後您要是奉了王爺之命再去找我,只要看見那賜書樓上,兩盞絳紗宮燈滅了一盞,便不妨進去傳話,如果兩盞完全亮著,或者全滅了,那可不用進去,否則便難說咧。」

說完略整衣襟,又 了中燕一眼道︰「您可別忘了,我去咧。」

說罷,輕移蓮步,出房便向房子外面走去,一面又低聲道︰「您為什麼讓我瞞年二爺?據王爺告訴我,這紅衣法王,還是年二爺托人把他弄來的咧。」

雲中燕笑道︰「您為什麼老把心放在二爺身上?人家心上可不見得有您這個人咧。」

接著,又一握縴手附耳道︰「這里的事並沒有瞞他,不過您和王爺的事,以及今夜拜師求法的事,您能告訴他嗎?」

別香不由臉上飛紅薄怒道︰「您胡說什麼?我為什麼要把心放在他身上?老實說,他是我們總領隊,法紀又極嚴,便王爺也得讓他三分,您既告訴我,教不要告訴他,我能不問清楚嗎?」

說著,猛然一奪手又道︰「您可別把心想邪了,不錯,我是伺候過王爺,今夜王爺又讓我拜那法王為師,這事我可怕不著誰。便我那當家的,也只好干蹬著眼楮看著,人前人後,他決不敢哼一聲,您真要拿這來挾制我,那可是妄想,好便好,不好,咱們不妨當著王爺和年二爺抖開來,我可怕不了誰。」

中燕萬想不到,她方才還是一臉風情,忽然會現出一副羅剎面目,竟說出這種話來,把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竟敞得足足的,不禁一怔,忙道︰「大嫂,您別生氣,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我傾慕大嫂是不錯,可決沒有挾制的意思,不用說您在王爺面前說一兩句,我便無法在這兒再待下去,便是在年二爺面前一說,我也見不了人咧。」

說著,扯著桂香,不迭價作揖打拱不已,桂香忽又噗哧笑道︰「您少跟我來這一套,老實說,我向來是拳頭跑得馬,胳膊上站得人,扎一刀冒紫血格登登的好朋友,您要敬我一尺,我少不得要敬您一丈,真要想欺負我,那我可是軟硬不怕,您可得估量著。」

說著,又笑道︰「咱們再見咧,您可別忘了那個暗號。」

說罷,又盈盈一笑,來了一個臨去秋波,一躍登屋而去。中燕不禁吐舌不巳,暗想道︰「好一個厲害娘們,我還真沒有見過咧!」

那桂香登屋以後,雖然覺得這次更加勞頓不堪,但因紅衣喇嘛傳了內視之術以外,又給了一包丸藥,事後吃上兩粒,給神愈覺健旺,便腰腿等虛,也絕無酸楚,一路趕回十四王府,已交四鼓。到了西花廳房上,一看允-和程子雲二人正在對弈,似聞允-不知說了一句什麼,程子雲笑道︰「王爺但請放心,她此次前往六王府,決無閃失之理,即使不能取勝,也決不會輸給來的那人。這個娘們又機警異常,如果不能得手,她早該回來了,她一定是在那里待機而動,這次非要把事情辦妥不可。」

又听允-道︰「怎見得咧?如今已經快轉四鼓,她還不回來,只怕凶多吉少,像這種人才實在難得,萬一失陷,那就不但要糟也太可惜了。」桂香不由心中一動,要听听程子雲料事如何,是否再說自己的壞話,急切間,不但不縱落,反而在房上停了一步靜听下去,只見程子雲又哈哈大笑道︰「王爺,您萬安吧,她固然不會失陷,即便失陷也決不會糟,慢說她工夫不錯,足以對付那來的小子,游刃有余。即使六阿哥府上另有能手,能將她拿住,包管不會難為她,更不會說出主使的人來,俺之所以用她便是為了這個咧。」

接著,微聞允-道︰「這個我倒又不解了,難道老夫子真能看相,斷定吉凶嗎?」

程子雲笑道︰「豈有此理,俺雖然略諳風鑒,卻沒有倚仗著這個。您要明白這個道理,只從她玉面仙狐這個外號上想一想便明白咧。你請想,以她那一路刀法和暗器固然都是絕技,不易遭敗。便是萬一失陷,憑她那張小嘴和一身媚骨,再加上她又是一個道道地地的美人胚子,誰還忍心用非刑迫供,或者把她宰了?所以我說萬無一失就是這個道理。至于遲遲不歸,那一定是在六阿哥睡了才好下手。您請想,六阿哥也是一個飲筵無虛,喜歡卜晝卜夜的人,她不等人家睡熱了,能下手拿人家貼身的東西嗎?」

接著又笑道︰「這娘們樣樣全好,就只好勝一念未除,又喜歡鬧個小性兒。她看見我已輸了一著,未能將人拿住,此番一去,一定非有交代不可不信您只再等一會,便明白了。要依俺算,也應該是回來的時候咧。」

別香在房上不由唾了一口,暗暗罵道︰「你這混帳行子,竟敢在王爺面前連這種話也說出來咧,我要再不下去,還不知又在背後要怎樣胡說八道咧。」想著便悄然從房上縱落,一下竄到廳上,先向允-為禮,一面嬌笑道︰「王爺托您洪福,我已把事辦妥呢。」

接著又向程子雲似怒非怒的道︰「程師爺,您好哇,咱們是有言在前,不許在背後罵人,王爺的和事酒又到狗肚里去咧,這個理,停一會倒得再說說。」

說罷,探囊取出那個扳指和睡鞋放在桌上,得意的看著兩人一笑道︰「這是從六王爺大拇指上取來的一只翡翠扳指,和從他那侍妾海棠花腳上取來的一只睡鞋。這兩件東西雖不算什麼,可是要從人家手上腳上取下來,那可得多少費點勁兒,因此回來遲了咧。」

程子雲聞言,更不理她方才說的那個碴兒,一手推開棋枰,睜大了眼楮看桌上兩件東西,先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圈兒道︰「妙,妙,妙,這又比紅線盜盒更難上百倍了,您這一手一露,俺更甘拜下風咧。」

允-也取餅二物一看道︰「這扳指我是看見過的,的確是六阿哥老不離大拇指的東西,不過,海棠花是南班子里面一個極有名的人物,怎麼也到了六阿哥身邊?李大嫂沒有弄錯嗎?」

別香不由臉上一紅,看了他一眼,又媚笑道︰「錯不錯那我可不敢說,不過,那府內確確實實,全說六王爺宿在海棠花院落里,這只鞋子,又確實從那漢裝浪女人腳上月兌下來的,我是實話實說,對不對,那您瞧著辦吧!」

允-略微一怔之後,又笑道︰「這事倒也真太神奇了,人家戴在大拇指上,穿在腳上的東西,你到底怎麼取來的咧?」

別香又笑道︰「這個法不傳六耳,您不是要人家貼身的東西嗎?我總算取來了就得咧,您要問怎麼取的,那我可一時說不清咧。」

程子雲猛然一晃腦袋,接著把手-拍道︰「王爺不必問咧,俺已全明白了,大嫂一定是打听明白了以後,乘著人家睡熟,用薰香把人薰昏過去,再下手的,要不然。就是用點穴手法將六阿哥和那娘們一齊點昏過去,再從容取來,否則決沒這樣干淨利落。」

允-笑道︰「老夫子也許猜對了,要不然那六阿哥決不是木頭人,怎會讓人從容將手上扳指取來,尤其就是那睡鞋,漢婦看得極重,如果不是把她先弄昏過去,決不會讓人輕易月兌下來。」

說著又向桂香道︰「大嫂到底用的是薰香還是點穴法咧,能告訴我听听嗎?」

說完又取餅那只睡鞋托在手里看著,偷眼覷著桂香足下,程子雲見狀,不由把頭掉過去,捋髯一笑,桂香臉上愈紅,白了允-一眼,又媚笑道︰「天都快亮了,我這一夜委實太累了,反正這兩件東西決不會假。不信,我還和那鬼影兒朝過相,只是他卻始終沒有看出我是一個女人來。趕明兒個,您隨便派誰去全可以打听出來。現在我總算交差咧,對不起,王爺,程爺,您兩位萬安,我要先去歇上一會,咱們有話等明天再說好嗎?」

允-見她委實面有倦容,也十分憐惜,便道︰「李大嫂既已乏了,不妨先去歇一會,我也倦得很,等明天再為細說也好。」

別香聞言,謝了一聲,又白了程子雲一眼笑說︰「咱們是明天再說再講。」便向兩人呈辭而去。允-袖了兩物,正待也回後就寢,程子雲卻攔著道︰「王爺且請慢走,俺還有話要稟明咧。」

允-又坐下來,愕然道︰「老夫子還有什麼話說,難道這兩件東西還是假的嗎?」

程子雲笑道︰「非也,這是千真萬確的事,焉能假得?不過我們派人去盜六阿哥貼身東西,只是一個手段,既然東西盜來了,便要做第二步文章,要不然誰稀罕這一只扳指,一只睡鞋咧?」

允-沉吟道︰「老夫子是打算照前幾天說的法子,差人把這兩件東西給六阿哥送去嗎?這倒非得去上一個能說會道善觀氣色的人不可,否則一下弄擰了便不太合適,等明天,我們再從長計議好不好?」

程子雲哈哈一笑道︰「俺之所以攔著王爺的,就是為了這個。這事既已做了,第二步文章就得趕快咧,只要遲上一天半天,那就沒有這等緊湊,而能使得他吃一大驚,其作用也要減卻不少。最好明天一早,便差人把這兩件東西給送去,還得加上一段上好說詞才行,卻萬萬不能從長計議咧。」

允-不由一怔道︰「明天一早就派人送去?這急切之間,卻到哪里去找這一個妥當而能說善辯之士咧?」

程子雲笑著一指自己鼻尖道︰「這事如果差別人去,您就把平日來往的門下士全找來也選不出一個來。老實說,只有俺自己去一趟才于事有濟,要不然便枉費心機,空教那李大嫂辛苦一夜咧。」

允-道︰「老夫子如果肯親自去一趟,那是再好沒有,我也放心。既然如此,我便將這兩件東西交給你,任憑做主便了。不過六阿哥為人很是托大,紈褲習氣極重,您去還得留心才好,可千萬不能弄得雙方落不了台,那可不太好咧。」

程子雲又大笑道︰「王爺也未免太小看俺咧,老實說,任憑他是誰,俺全有一套本領足以應付,慢說六阿哥只是親王而已,便皇上真要召見俺,俺也不見得便為咫尺天威所懾,照常能應對自如,何況今日之行,俺已成竹在胸,萬無一失,老實說,此去只要俺略掉這不爛之舌,便不由他不倒履相迎,待如上賓咧。」

接著又道︰「王爺此時只須將那扳指睡鞋交給俺,也許您一覺睡醒俺已把事完全辦妥咧。」

允-見他說得極有把握,忙將扳指睡鞋取出一面笑道︰「既如此說,一切便全仗老夫子咧。」

程子雲接過二物,又笑了一笑道︰「王爺只管萬安,回後休歇。俺既向您請命,包管錯不了。」

允-又叮囑幾句,自回後面上房就寢不提。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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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6: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六王允祀

這里程子雲收起兩件東西,也閉目養神,一等天亮便自起身匆匆梳洗,略進飲食,換上出客衣服,吩咐左右備馬徑向六王府而來。到了門前,才只辰牌時分,他既不投帖,也不遞送手本,只尋著門上一位輪值三爺便道︰「在下山東程子雲,現有要事,要見王爺本人,相煩進去通報一聲。」

那位門上三爺,原因門上大爺在私宅尚未前來,權代司閽,一見程子雲,只穿了身便服,活像一個打秋分的窮儒,又像一個求差謀事的候差小闢兒,不由瞪起眼楮道︰「你弄清楚了,這一清早來到底找誰,這兒是王府,可比不得會館客棧里,愛找誰就找誰,別弄擰了,來可容易,去卻不方便咧。」

程子雲不由冷笑道︰「你在這兒當了幾天差咧?你們王爺平時就這樣教導你應付賓客嗎?老實說,俺此來便是為了要見你們王爺,你只進去回一聲,王爺如說不見,俺拍腿便走,再要打算請俺來,那可不太容易咧。」

那位三爺不由心頭火起,正說︰「你這窮酸,大概也許是瘋了,竟敢一清早就來王府門前吵著要見王爺,既無手本,又無簡帖,天下有這個規矩嗎?」

旁邊卻驚動了府中一位老僕,一見來客這等口氣,心知有異,連忙喝退那位三爺,一面賠笑道︰「您貴姓,既有要事見咱們王爺,不妨先對在下說明,容我再設法轉報如何?」

程子雲冷笑道︰「俺姓程,叫程子雲,現有機密大事,非面見王爺本人不可,因事在急迫,來得倉猝,所以不及攜帶名帖,既您可代為轉報,便請說一聲,齊魯狂生程子雲來拜便行咧。」

那老僕聞言又躬身道︰「原來您是打從山東來的,既如此說,且請門房少坐,容我先行稟明總管,轉報上去便了。」

說罷,便向門內走去,程子雲無奈,只有在門房里先坐下來,等了好半會,方見一個四十多歲道裝打扮的人笑著走出來道︰「哪位是山東程爺?咱們王爺現因奉旨閉戶讀書,暫時不便延見賓客,所以特命貧道郁天祥先行接談,且先請到客廳落座如何?」

程子雲一听允祀竟不延見,不由心中不快,但見來人便是江湖知名的鬼影兒賽管輅郁天祥,便也把那副寬邊墨晶眼鏡一除笑道︰「原來足下竟是賽管輅郁道爺,俺倒一向神交已久,卻想不到會在這里相見,真幸會得很。老實說,俺本來因為有一件大事,要稟明六王爺,既不便延見,便管他去。不過既然遇上您,卻又不得不稍留一會了。」

郁天祥也把手一拱大笑道︰「貧道對于程師爺也久仰得很,但聞得程爺現在十四王府,榮膺西席,今日怎麼有暇來見敝居停,是不是十四王爺有話煩程爺來此轉達嗎?」

說著,一擺手,便肅客入內,程子雲一面謙遜,一面笑道︰「郁道爺,您真是料事如神,實不相欺,俺雖一介落拓狂生,卻無求于大人先生,便現在鷦寄十四王府,也只因為敝居停多方邀約,固辭不獲,才勉強留在那邊。今日雖然踵門求見貴居停,卻實非有事相干,炫玉求售一流人物咧。」

郁天祥一面把程子雲向里讓,聞言不禁暗想︰「我早知你在十四王府自居諸葛亮咧,要照這麼一說,不是分明在上門罵人嗎?少時,如果話風不對,我要教你見著王爺才怪。」

但表面上,仍然笑臉相迎道︰「誰不知道程爺向來清高絕俗,便咱們王爺也有個耳聞,焉有以尋常賓客相視之理,不過目前實因奉旨閉戶讀書,不便延納,所以才命貧道代見,決無他意,程爺這麼一說,倒反誤會了。」說著,相攜穿過中門,走向大廳坐下,左右獻茶之後,又道︰「那麼程爺此來,一定是餃有十四王爺之命了,但不知為了何事,能先告貧道,代為轉達嗎?」

程子雲看了一笑.又一抬鼻上眼鏡道︰「其實此事也值不得一提,俺此番前來,也不過奉了敝居停之命,給六王爺送來兩件東西而已。俺本想在面見六王爺之後,略微陳述幾句便自回復敝居停,想不到事情竟這樣不巧,恰好遇上六王爺奉旨閉戶讀書不能見客,那只好敬煩郁道爺代呈了!」

說罷一晃腦袋,從身邊掏出那扳指和睡鞋笑道︰「東西並不稀罕,不過敝居停既著俺送來,總要討個回話,俺便只有重托您咧。」

郁天祥一見那兩件東西,睡鞋雖然不知是誰的,那翡翠扳指卻認得,分明是允祀之物,不由心中大吃一驚,再把昨夜之事連著一想,已經料到幾分,忙道︰「程爺既是餃十四王爺之命而來,又送有東西,那又不同咧,既如此說,且容貧道親自稟明咱們王爺再說如何?」

說著,攜了兩件東西,又向程子雲道︰「程爺且請少坐,貧道去去就來。」便向屏後轉身而去,程子雲一面道︰「您請治公,俺是一切拜托咧。」

一面暗想︰「不怕你再是一位王爺也少不得先教你吃俺一驚,少時不怕你不出來向俺賠話。」想著,便如應考時做了一篇好文章一般,竟自得意得要跳起來,不住價搖頭晃腦,捋著頷下虯髯,暗算著,如果允祀出來,應該如何答話。想不到,等了好半會,卻不見允祀出來,連那郁天祥也不見再來,心方詫異,大出意料之外,忽見兩名帶刀護衛,率領著十幾個短衣護院把式,一齊涌進來,大叫道︰「哪里來的光棍,竟敢冒充十四王府門客,來此圖謀不軌,那就難怪本府迭次出事咧。」

接著,為首一人,提刀喝道︰「姓程的,這是你自投羅網,卻不能怪人咧,是識相的趕快束手就縛,听候咱們王爺發落,至多不過送你到步兵統領衙門內去走一遭,如果再打算拒捕,王爺有令,那可是格殺勿論咧!」

程子雲這一來更大出意料之外,不禁愕然,但略一躊躇,便將兩手一背,站起身來,哈哈大笑道︰「這本來是俺錯咧,既然六王爺要拿俺當冒充十四王府賓客的光棍辦,那事情就更好辦咧。俺本來死且不懼,何在乎一綁?不過俺是有話在先,要送就得請你們王爺送到刑部去,步軍統領衙門這場闢司還不夠打的咧。」

那兩名護衛和護院把式,哪里肯听他這一套,立刻一擁而上,將他反剪了,後面站上三五個人用刀押著,又停了一會,方見允祀,穿著一身親王服色,由三四個精壯把式各挾刀劍簇擁著出來,在大廳上首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鐵青著臉大喝道︰「這北京城里乃系輦轂之下,豈容大膽棍徒這等橫行不法,竟敢鬧到我這王府內來,你們還不趕快把他押上來,听候本藩訊明,再為發落嗎?」

左右一聲吆喝,方待將程子雲押轉身來,他卻來得老到,更不待人押,立刻把頭一掉,冷笑道︰「王爺在上,請恕俺無辜被縛不能行禮咧。俺乃十四王府西賓並非假冒,本身也大小有個功名,便此番來此,亦系奉命而行,您怎麼竟這等待俺?土可殺不可辱,如再橫加侮辱,那俺可對不住,要冒犯咧。」

說罷,雙手一掙,所縛繩索立刻寸斷,左右護衛和護院把式見狀不由全是一驚,各自挺刀而上,程子雲又大喝道︰「俺自有話向王爺論理,絕無相犯之意,只要誰敢動手,那便說不得只有流血五步,伏尸一人咧。」

說罷面對允祀,卓然而立道︰「王爺有什麼話要問,俺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要您仗著人多,打算辱俺,那俺可只有拼得此身,和您同歸于盡了。」

允祀見狀不禁驚得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那些護衛護院,更倒退了三四步,只擎刀在手,卻不敢上來。正在這個時候,忽見那鬼影兒賽管輅郁天祥,倏然袖著一對青銅判官筆,垂著大袖,從屏後轉出來笑道︰「程爺乃東魯奇土,王爺何必相戲?有事且請落座,再為細淡如何?」

說罷,一揚右手判官筆,先在允祀面前站定,接著向各護衛和護院把式喝道︰「王爺不過-時和程爺游戲,你們怎敢當起真來?還不趕快退下去,只管弄這排場打算嚇誰?憑你們這些人也夠得上和程爺遞爪子嗎?」

接著又向程子雲笑道︰「貧道適因有事,遲來一步,險些兒讓程爺誤會咧。實不相欺,適才咱們王爺一聞程爺來此,便想親自迎接,只因素欽您的內家功夫著實驚人,又是藺相如毛遂-流人物,所以打算試一試您的功夫和膽量,才故意布出這個場面來,想不到您卻真個說出要流血五步伏尸一人的話來,要不是我恰好趕來,那不是極大的笑話嗎?」

接著又笑道︰「如今程爺的膽量算是已經見過了,貧道打算趁此機會再請教您一兩手功夫如何?」

允祀驚魂甫定,也勉強笑道︰「適才唐突,還請恕我冒昧。」這才能站起身來,閃向郁天祥身後。

程子雲見狀哈哈大笑道︰「俺還真想不到王爺和郁道爺竟對俺如此看重,這倒又是始料所不及了,不過俺雖魯莽,總算心中還有方寸,萬一適才稍微慌張些,竟上犯王爺,那此刻便難說咧。」

接著又向允祀道︰「王爺但請放心,不必閃避,如果俺適才稍微想放肆一點,不等這位郁道爺出來,早已冒犯呢,還容您走嗎?」

說罷雙掌一分,轉向郁天祥道︰「咱們今天是打開窗子說亮話,俺此番奉命來此,原無惡意,只不過為了敝居停和六王爺兩下的安危得失而已。真要有不利于六王爺的話,那昨夜來的人,帶回去的東西,便不是那扳指和睡鞋咧。您打算如何見教,快請說罷,假如打算借這一兩句話,讓六王爺退避一下,由您郁道爺來拿俺,那可用不著費事,俺還是那兩句話,只不見辱,不妨就此送俺到刑部去一趟,真要動手,那可犯不著咧。」

郁天祥不禁有點面紅耳赤,只得老著面皮,一擺手中雙筆笑道︰「貧道實欲藉此向您求教一兩手,並無他意,不過程爺適才所談之事,少停也須從長計議,且請先略見些意思如何?」

程子雲微皺雙眉,又一抬手大笑道︰「如此說法也好,反正俺來是客,自應事事由東,一切但憑尊意便了,不過俺適以禮來此,實在絕未想到六王爺有命道爺見教之意,所以除這雙肉掌而外,卻手無寸鐵,您打算如何賜教咧?」

郁天祥臉上又是一紅,揣起雙筆道︰「程爺但請放心,貧道這對判官筆雖然日常不離身邊,還不一定仗它來向您求教,既如此說,我便也以徒手與程爺一試功夫深淺便了。」

說罷,又微笑道︰「這廳房地窄,未免施展不開,且請到外面院落當中,讓我一開眼界如何?」

程子雲一捋頷下虯髯道︰「俺早已說過咧,俺既到此,自當一切如命,便六王爺願否作壁上觀,俺也隨便,決不相強,這須不是鴻門筵,卻用不著再懼俺居心叵測咧。」

說罷,略一回顧,身子一側,便斜竄出去二三丈遠,在院落當中卓然而立。郁天祥只在允祀耳畔說了兩句,便也一個燕子穿簾,縱到院落里面,把手一拱道︰「程爺,今日之事,不過偶爾游戲,雙方點到為止,還請相讓一二。」

接著道了一聲「請」,便使了一個金鶴獨立架式,蓄勢以待,程子雲听了笑道︰「久聞道爺素以綿拳和擒拿點穴工夫名震江湖,獨步一時,這還請相讓一二,應該俺說才對,您為什麼反客氣起來?」

說著也一抱拳道聲「請」,右手一起,推窗望月,只虛晃了一掌,左掌向上一翻,護住胸前,卻不再進招。郁天祥見狀,右手一並二指,雙龍戲珠,便取程子雲雙目,口中卻說道︰「既承相讓,貧道便放肆了。」

程子雲左手向上-伸,便取郁天祥手腕,郁天祥倏然收回右手,身子一轉,立刻使動三十六路擒拿法,向程子雲逼將過來。程子雲拆過三五招之後,心知來人雖然不弱,但自己還能對付,料他決非前晚那人,立刻手法一變,反逼了過去。郁天祥一見程子雲掌法大變,竟是內家宗派,更加不敢大意,處處小心應付,這一來更落下風。那允祀在兩人初交手時,便由兩名護衛持刀侍著在滴水檐下觀戰,見狀連忙高叫道︰「二位且請少歇、听我一言。」

郁天祥聞言立即跳出圈子,把手一拱笑道︰「程爺果然名不虛傳,貧道佩服之至,現在王爺既命停手,我原說過,彼此點到為止,便恕不再陪咧!」

程子雲也猛一收招大笑道︰「俺這點粗淺功夫,怎當道爺掛齒?能不見笑已經足夠呢。」

說罷,又向允祀長揖道︰「東魯狂生,適才多多冒犯,還請王爺恕罪。」

允祀也雙手微抬笑道︰「適才之事,原我一時相戲,如何能怪得你?不過,你送來的兩件東西我已經見過,且請仍到廳上少座,彼此暢談如何?」

程子雲笑道︰「俺之所以踵門求見便是為了此事,王爺如為此賜予接談,那俺這篇文章,算是已經點到題咧。」

說罷大踏步徑向廳上走進,那郁天祥也跟著進了屋子,允祀首先肅客就座紅著臉向程子雲道︰「適才那兩件東西,確實是十四阿哥命你送來的嗎?實不相欺,那扳指和鞋子,確實是我和侍妾的,但不知道兩件東西,如何會到十四阿哥手上,你能先告訴我嗎?」

程子雲笑了一笑道︰「日前諸位王爺,差不多已經全有了養士之風,便王爺不也一樣嗎?那兩件東西,全是王爺貼身之物,如何會到敝居停手中,又命俺送來,王爺只消仔細想一下便不難明白,這又何必下問得?您如不信,昨晚取這兩件東西的人,據稱和這位郁道爺還見過一面,您只問一問他便知詳細了。」

允祀聞言,不禁愕然看了郁天祥一眼道︰「真有這事嗎?郁道長既然曾見此人,適才何以竟未見告,難道還有什麼避忌不成?」

郁天祥紅著臉道︰「昨夜實有江湖朋友來府窺探,貧道雖曾見面,也曾屈留,無奈來人黑衣蒙面,並未答語,府中又無其他動靜,貧道曾經問過上夜巡更各人,均稱未驚王駕,因此貧道也未便驚動王爺,以致才被做了手腳去。貧道初來府,幸蒙王爺謬寄重任,卻想不到一上來便遇上此事,除請王駕明白賜罪而外,如不將此事做個了斷,實也無顏再在此間立足了。」

說罷,又向程子雲冷笑道︰「程爺既能將此二物來,一定知道這來的是誰,此舉有驚王駕是另一件事,實際卻無異令貧道做人不得,從此再也不能在江湖立足。他既如此英雄了得,想必不至把這小餅節放在心上,更不至不敢與貧道見面,還請代為約定,便借此一敘,也好讓貧道見識見識。如果他認為貧道不足較,我也終必尋上十四王府去,不怕再折在那人手里,也算值得,否則,不問咱們王爺對此如何了斷,貧道卻只有先尋程爺與十四王府算一算這筆帳了。」

程子雲大笑道︰「道爺放心,俺既說是非便是是非人,那位朋友既然明知道爺大駕現在六王爺府,竟敢前來放肆,又公然和道爺過相,也未必便連一言半句都末留下,便果真如此,俺此番回去.也非將尊意代達不可,如依江湖規矩,不怕他不和道爺當面了斷,不過,這事官私兩面全須有個交代,六王爺將那兩件東西既已收下,卻如何答復敝居停,能先賞上一兩句話,容俺回去銷差嗎?」

允祀不禁又引起一臉怒火,也冷笑一聲道︰「我倒真不知道,十四阿哥此舉居心何在,既命人來將我的東西盜去,又著你送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知道你在十四阿哥府中很有權力,他一切作為全瞞不過你,現在只有請你先將十四阿哥的用意告訴我才好答話,否則那我只有將這事據實奏明皇上,讓皇上去秉公處斷了。」

程子雲聞言,又捋著虯髯,哈哈大笑道︰「原來王爺的話果然不出俺敝居停所料,那俺倒算白費一場心思,空來這一趟咧。現在俺倒要再請問王爺一句話,這兩件東西是俺親手送來,如果王爺要奏明皇上,俺也算是一個重要的活口,王爺是否要先將俺留下作證,否則俺便只有回去待罪了。」

允祀勃然大怒把心一橫道︰「你不要仗著有一身功夫,我這府里無人能敵,便這等欺負本藩,須知這是北京城里,不比江湖草澤之中,你便能走得了,那十四阿哥卻走不了。照你方才的情形,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得,憑你這樣,難道還真敢白日行刺嗎?」

程子雲轉滿臉堆笑,站起來,又打了一恭道︰「王爺,您請暫時息怒,俺便再有天大的膽子,也犯不著來欺負王爺,自取其禍。您真要殺俺這東魯狂生,還不易如反掌,這何消說得。不過俺今天之所以不避斧鉞之誅,敢來冒犯王爺,實在是為了您的禍福所在,更關系著您與敝居停十四王爺的私交公誼,才不惜一死,來跑這麼一趟。老實說,要不是俺攔著,敝居停此刻只怕已經拿了這兩件東西,先去奏明皇上了。要照您這麼一說,俺便不敢再進言咧。」

允祀不由又是一怔道︰「這話又怪了,照你這麼一說,難道十四阿哥對我還有什麼更厲害的著子?終不成,他派人來盜我東西,又命你來對我威嚇,難道還是皇上著他如此胡為的嗎?」

程子雲道︰「王爺如果以為我此次送回這兩件東西便是威嚇,那就更錯咧。老實說,昨夜那人來盜此物已經是第二次咧。王爺忘了前幾天正當那紅衣喇嘛設壇行法的時候便有人來過了嗎?」

允祀愈怒道︰「原來那晚來我這府里行刺殺死多人的,也是十四阿哥派人所為,那他眼楮不但沒有我這哥哥,連皇上也不在眼中咧。」

接著又大怒道︰「好,好,好,那你也別走,我此刻便入宮面聖去,他欺我太甚咧。」

程子雲驀然又冷笑一聲道︰「王爺如果立刻就打算進宮去奏明皇上,我倒決不願意再走,不過,您在奏明皇上的時候,可別忘了,上次敝居停派人來,是見了那紅衣喇嘛在您這府里,公然設壇詛咒太子和諸位王爺。如今紅衣喇嘛雖然走了,可是活口仍在,便那天來的人,也可做一個切實的干證。便此次派人來盜的東西,可也有名動九城南妓海棠花的一雙睡鞋在內,您現在是奉旨閉門思過的人,公然把一個漢女名妓收藏在府,大肆婬樂,這又該得一個什麼處分,您可得想好了,先吩咐俺一聲,要不然,俺現在已經是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人,到時候,可撐不住要胡說咧。」

這話一說,不但允祀驚得呆了,便連郁天祥也嚇出-身冷汗,不禁全半晌說不出話來,程子雲又笑道︰「王爺不必生氣,老實說依俺那敞居停在第一次探得您命紅衣喇嘛設壇詛咒和演那久干厲禁的什麼揲兒圖,早用那人作證奏明了皇上咧。全是俺這東魯狂生因為您和敝居停全是一時名王,各有作為,與其他諸皇子絕不相同,犯不著互相攻訐倒便宜了旁人,這才極力阻攔了下來,要不然,您現在又豈止閉門思過而已?卻想不到您在這個時候,關防不密,那收藏南妓海棠花的事又傳出去咧。俺那敝居停內听俺勸說,也有心和王爺打成一片,唯恐王爺事機外泄,又為旁人所乘,這才著人一探虛實,誰知那人前來一看,外間所傳卻半點不假,因此乘您和那海棠睡熟之際取回扳指睡鞋為證,要依十四王爺本想不必聲張,也不讓您知道,也是俺一力主張,將這兩項東西送來還您,就此大家說明,以後打成一片,便對付其他諸位王爺,有王爺和十四王爺互相照應也容易得多,因此才來跑這麼一趟。本來俺那敝居停因恐王爺不免誤會,說什麼也不教來。偏俺以為王爺便再多疑,也須問明再說,決不至一下子轉把事情弄擰了下不了台,硬和他力爭,這才答應。卻想不到,您一見面便給俺一陣擺布,如今又說出要奏明皇上的話來,那俺只有待罪咧。」

允祀沉吟半晌方道︰「程先生真不枉人稱今之奇士,果真如此,我方才倒錯怪你了。不過十四阿哥當真有與我打成一片之意嗎?我恐怕這還是出之程先生的意思,他卻未必肯與我聯絡咧。」

程子雲笑道︰「王爺既出此言,想必對俺那居停仍有不信之意了,不過事實俱在,這卻無庸俺替他申辯,您只再一細想便明白了。他如無意聯合王爺,您也累他受了皇上一次申斥,既有這許多事落在他眼中,肯自默爾而息嗎?今天這兩件東西又焉能命俺還您。」

說著又笑了一笑,看了郁天祥一眼道︰「郁道爺現在既已受知王爺,也非外人。老實說,目前太子已被廢了一次,諸位王爺誰不野心勃勃?別的不用說,您只看三王爺,八王爺,四王爺哪一位不是虎視眈眈的在瞧著。自古道合力易謀,勢分則力弱。俺那居停,自知在諸皇子中最幼,英明又遠不及您,無論將來立長立賢,均自無望,所以只望一個擇賢而仕,求其長保富貴而已。如果您真能推心置月復,他焉有不願打成一片之理。」

允祀不禁口角微有笑意,接著又道︰「他和四阿哥是同母弟兄,為什麼不去聯合四阿哥,轉來找我咧?」

程子雲又看了郁天祥一眼笑道︰「王爺這一問,果然有理,不過這個卻非我這一介狂生所敢胡說了,您如有意,俺想改一天您也許會明白的。」

郁天祥見狀,不由心中更不是意思,忙道︰「程爺現與王爺所談,均涉機密,貧道在此轉有不便,好在方才一場,算是已經揭了過去,王爺且請暫容貧道告別如何?」

允祀忙道︰「本藩對于道長素極信賴,如果程先生之言信而有征,以後更是一家,你為什麼反回避起來?如以十四阿哥派來那人,有所開罪之處,他日等我與十四阿哥暢談之後,少不得要備酒與你兩下解和,你這一避忌反令我不好處置了。」

程子雲也看著他笑了一笑道︰「郁道爺,您別想不開,適才那一場不過大家游戲而已,便將來兩位王爺商量機密大事,也決少不了您和俺,真要這麼一來,那可顯得俺不夠朋友咧。」

接著又是大笑道︰「您本來是張子房姚廣孝一流人物,既然得主如此之專,為什麼因俺辭色略異,便自心存避忌起來?這種作為卻非英雄本色。老實說,俺此番來意如蒙王爺采納,將來您和俺少不得也要時相過從的,您如這樣一來,俺便也退避三舍不敢請教咧。」

兩人這一說,郁天祥不禁臉上又有點訕訕的,只索性笑道︰「貧道委實因為府中還有一點事極須料理,所以才向王爺和程師先行告辭,既如此說,那只有暫時奉陪略參末議了。」

接著又看了程子雲一看道︰「依程爺之言,目前十四王爺是真的有心和咱們王爺聯合一致,以謀對付諸王了。不過貧道倒有點不解,十四王爺既有此意,早托程爺來這麼一趟,大家把話說明不比這樣先劫之以威,然後再由程爺來做說客要好得多嗎?所以您說十四王爺自知立長立賢皆屬無望,只求長保富貴而已,這句話,我卻有點不太相信咧。」

程子雲倏的一捋頷下虯髯,又一推眼鏡正色道︰「郁道爺,並非俺當著六王爺又開罪于您,您這話又大錯特錯咧。俺那居停,雖有自知之明,深知大位無望,可是他也是一位虎躍龍驥的角色,縱然自甘退讓,難道在諸王之前連自保全不許嗎?老實說,他這樣措置,不但對六王絕非威脅,且有維護之意,再進一步也只是為了自保而已,您要以為前兩次派人來,意在威嚇,而俺這次來那是游說,那今日之事就難說咧。」

郁天祥又看著允祀道︰「這是就事論事,大家既然把話說明,我倒決不避程爺責難,程爺也無容諱言,您說十四王爺意在聯絡咱們王爺以圖白保,這倒是很有見地的一著,不過要說這兩次派人來,並非威嚇,且有維護之意,貧道確有未解,倒還要請您說明才好。」

程子雲一晃腦袋,正襟危坐道︰「這是很明顯的道理,道爺如非明知故問那就未免所見太淺了。」

接著,又看了允祀一下道︰「王爺命那紅衣喇麻設壇詛咒一事,外面早已滿城風雨,便皇上也有所聞,這是無用諱言的。老實說,在彼時,俺那居停,便有向王爺進諫之意,因為這種巫蠱之法,固然非謀大事者所應有,便其作用,也只徒令人齒冷而已。但是外間傳說雖多而事無佐證,他決不願意以道听途說之談來勸王爺,所以迫不得已,才著一兩個人先來窺探一下虛實,以便進言。豈知那該死的喇嘛,詛咒是假,擅用毒藥阿幾酥丸卻是真的。如以俺揣測,太子之所以瘋魔,出自詛咒者或系莫須有,而出此藥,倒是一個鐵證。當時,俺那居停得訊以後,不禁不寒而栗,因恐危及皇上,本想改變初衷據實奏明,但是俺想來想去,這也許是那喇嘛打算故神其說,才來上這一手,說不定連王爺也被瞞蔽了,這才攔了下來,您請想一想,詛咒之事,尚可推個無其事,這阿幾酥丸卻是驗得出來的,俺那居停如果不是對王爺心存維護,縱不便直接奏明皇上,難道不能把這話傳到各位王爺耳朵里去,讓他們再把這話傳到宮內去嗎?」

允祀一听連阿幾酥丸的名字全被來人探去,不由又面色一變。程子雲卻若無其事,佯作不知,轉向郁天祥道︰「我知郁道爺是忠于六王爺的,您請想,俺那居停如果對六王爺有心威嚇,還不早派人來以此相要挾嗎?何至等到今天,才命俺來咧?」

接著又微笑道︰「適才王爺問俺,十四王爺既和四王爺是同母弟兄為什麼不去聯絡四王爺,轉來向王爺商量,俺因此事最好由兩位王爺當面去說比較妥當故未明言,以致讓您轉有生疑之處。如今為了使您解疑起見,俺也不妨再說一說,實不相欺,如今四王爺已經派了年羹堯向俺那居停商量過兩三次咧。只因俺那居停深知四王爺為人陰鷙異常,那年小子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所以才虛與委蛇,若即若離的,要不然,他兩位早打成一片,也不用再來和王爺商量咧。」

允祀失驚道︰「此事當真嗎?那年羹堯,素來在北京城里就是一個俠少的班頭,為人又倜儻,才華更是人所共知,如今已經上達天听,簡在帝心呢,我知他已和雍邸結成姻親,如果派他去和十四阿哥一商量,也許難免入彀咧,果真十四阿哥和四阿哥聯成一起,那在十四阿哥就未免上當了。」

程子雲又捋著虯髯大笑道︰「本來俺那居停還真難免被那年小子說動,不過,只要有俺在十四王府一天,那他就決難施其舌辯之技,但是事也難說,現在俺那居停,反正自己決不想和人角逐,事秦事楚,全是一樣,那只有在王爺了。」

允祀想了一想,毅然決然道︰「既如此說,我意已決,便煩程先生回去代向十四阿哥說一聲,彼此一切心照不宜,有暇請速來我這里一談,一切便得咧。」

說罷,又欠身道︰「適才相戲,請勿介意,以後如再來此便是一家人咧。」

程子雲也站起身來打了一恭道︰「王爺如此果斷,足證聖明,那麼俺便先回去回復十四王爺咧。」

接著也向郁天祥把手一拱道︰「郁道爺,俺此次多多冒犯,還請原宥,既然六王爺有命,事不宜遲,俺便告辭咧,遲則三天,早則一日俺必隨同敝居停來謁,容當再為謝過便了。」

說罷便告辭回去,這里允祀送客之後,不由向郁天祥埋怨道︰「道長素以謹慎自詡,怎麼昨今兩日,忽然這等大意起來。昨夜既然疏于防範于前,如果來人真欲行刺,焉能有我命在?便今日之事,也未免太盂浪了,如非那姓程的心存顧忌,早又鬧出大事來,以後還望小心才好,要不然,那真險極了,便傳出去,也不太像活咧。」

郁天祥聞言,不禁把一張臉漲得飛紅,本待立刻辭館他去,但心下一想,自己本來流落江湖,靠著拆字賣卦為生,天幸遇著六王府一位包衣,一力舉薦,好不容易才得允祀賞識,邀進府來,總算平步青雲,做了王府上賓,如果真的辭館不干,又到哪里去找這上好飯落兒?再說自己也委實不濟,才鬧出這兩場大笑話來,便想再辯上兩句也枉然,只有揣著羞臉道︰「這委實是貧道失算,以致昨夜先被人得了手去,今天又不合出這下策,打算先將姓程的拿住,迫寫親供,再由王爺奏明皇上,才致令王爺跟著丟此大人,一切全是貧道的不是,王爺的八字和長相,的確是一位太平天子,我原說過,這個月月運不利,難免小有驚險,現在既已驗過,這未來一年,便全是坦途咧。」

允祀聞言,順手模一模兩顴額角笑道︰「但願如此才好,不過你說這百日之內,必有股肱之臣來歸,難道就是指的是十四阿哥不成?」

郁天祥趁機一笑道︰「可不是,您請想十四王爺和您不是嫡親弟兄嗎?不然怎麼能算得是股肱之臣咧?」

接著又正色道︰「自古聖天子百靈呵護,您是天命攸歸的人,便各位王爺再野心勃勃些,也決難與天爭衡,您沒听那姓程的說,四王爺早巳派人去聯絡十四王爺,偏沒能聯上嗎?這便是天命所在,留著十四王爺以待王爺咧。如果十四王爺真到這府來,您先讓貧道看一看,便知道他的福命心地如何咧。」

允祀連連點頭,又道︰「你看今天來的這姓程的長相如何?我看這個人雖然狂妄些,功夫膽量倒全不錯,如果真的可用,倒也不妨接納咧。」

郁天祥沉吟道︰「此人如論功夫膽量確有過人之處,不過可惜太過鷹視狼顧了,如果一旦羅致,只恐怕未免有點靠不住咧。」

允祀笑道︰「你是因為他適才得罪你才說這話嗎?須知人才難得,卻須實說咧。」

郁天祥躬身道︰「他適才雖與貧道較量過,但貧道一切均為王爺打算,焉有挾嫌胡說之理?委實此人實有反相卻不可親近咧。」

允祀不禁默然半晌,這才套上那只扳指,攜了睡鞋回到後面去不提。

另一方面,那程子雲出了六王府之後,卻十分得意,簡直比金殿對策,中了狀元還高興,策馬便回十四王府,正打算把這一大段得意之作向允-詳細說明才痛快,誰知才到府前,一下馬,那小來順兒便迎著道︰「程師爺,您這一早上到哪里去了?我哪里都沒有尋到你,為什麼到此刻才回來?這可是誤了大事咧!」

程子雲不禁睜大眼楮,在那付大墨晶鏡里連翻著眼道︰「是府內出了什麼大事嗎?這可不得了,你趕快告訴俺,王爺有什麼話沒有?」

小來順兒笑道︰「府里好端端的會出什麼事?適才王爺著人到處尋你倒是真的,您不是常和王爺說,要請那年二爺嗎?如今人家已經來過咧,偏您沒有在家,這不透著別扭嗎?」

程子雲不由又是一怔道︰「怎麼他早不來遲不來,偏俺有事不在家,卻來了咧。」

接著又道︰「他既來了,見過王爺沒有?」

小來順兒笑道︰「怎麼沒有?您一出去,人家便來咧。王爺尋您沒尋著,自己迎了進去,一直換兩三遍茶,兩人談得再好沒有,如今他也才走不久,王爺簡直高興得不得了,只等您回來,便要告訴您咧。」

程子雲連忙擲過鞭韁,便向府里走去,小來順兒一面接過,一面又笑道︰「您慢著些兒,王爺現在不在花廳上,已到賜書樓去咧。」

程子雲又一掉頭道︰「你不是說他等著俺嗎?為什麼在百忙中,跑到賜書樓去咧?」

小來順兒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不過年二爺才一走王爺便趕到賜書樓去卻是真的。」

程子雲猛一停步道︰「你這小猴兒崽子,怎麼說話不清楚,既是王爺不在西花廳已到賜書樓,那這馬匹你便不必管咧,趕快與我進去快請王爺到西花廳來,俺正有一肚皮話要對王爺說咧。」

小來順兒方一遲疑,程子雲不由分說,一步趕回奪過鞭韁一扔道︰「快去,快去,俺這就也要到西花廳去咧。」

門上各人看了,不禁要笑又不敢笑,那小來順兒一來知道這位程師爺不好伺候,二來也要打听他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連忙一溜煙向府中趕去,那鞭韁自有旁人接去,這里程子雲,二次又大踏步向西花廳趕去。卻不料才進角門,便听見允-大笑道︰「老夫子回來咧,我真佩服你有知人之明,那年雙峰今天來了,偏偏你不在家,我一接談之下,才知道他不但學問淵博,的確是個才子,便兵法和經世之學也了不起,而且經他這麼一說,才如夢方醒,我與四阿哥實有合則雙美,分則兩敗之勢,如今已經決定,明天我就要到四阿哥那里去暢談一次,大家商量出一個以後合作無間的辦法咧。」

接著又笑道︰「本來他一來就要見你,無如事情不巧,偏偏你一出去到這時才回來。人家整整在這里等你一個多時辰,正事談完之後,又旁及雜學,真是我說到哪里,人家答到哪里,可是他偶然的掉一下書袋,我簡直莫知出處,所以他-走,我連忙到賜書樓去翻了好一會,才明白了一多半,直到如今還有許多沒有弄清楚咧。」

程子雲不由一怔道︰「王爺,您已經答應他明天到雍王府去嗎?那可糟透了,這該怎麼辦咧?」

允-愕然道︰「平常你不也主張拉擾年羹堯,聯絡四阿哥嗎?怎麼今天人家找上門來反糟透咧?」

程子雲雙手一拍道︰「俺並不是說您不應該答應他和雍王爺聯絡,而是說事情太湊巧,偏俺今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鬧了一個出生入死,才把六王爺說服了,他約定在這兩天,由您親自去接談,這一來該怎麼辦咧?」說著,指手畫腳,眉飛色舞的,把去六王府的經過說了,允-听了不由鬧了-個舌翹不下,忙道︰「這事六阿哥固然失之魯莽,老夫子也真膽大包天,萬一雙方鬧僵,真的讓皇上知道,那又該怎麼辦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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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忘形之交

程子雲哈哈一笑,伸手捋著頷下虯髯道︰「王爺,您只管萬安吧,俺這人要說武功文學,還不敢自詡,只有這膽識卻比別人略勝一籌。老實說,此事俺已料到底咧。一則這六王爺俺一見面就知道他色厲而內荏,絕不敢真的把事弄僵,二則俺已拿著他好幾項真實把柄,便真拿到皇上面前去,俺也不會讓王爺輸給他。三則他現在已經是奉旨閉門思過的人,真鬧急了,俺只消抖手一走,王爺再給他一個一百個不承認,他還能真的把那睡鞋送到皇上面前去進呈御覽嗎?」

接著又大笑道︰「為了此事,俺直如今還佩服那李大嫂真是可人兒,如果昨夜只拿回來一只扳指,俺那篇說詞便沒有這樣得勁有力呢!」

說罷,又看著允-道︰「這篇文章,俺是做得得意極了,便是後世史官也應該大書特書的,不過難的是,俺既約定了六王爺,您又約定了四王爺,這倒不好辦咧。」

正說著,忽听屏後俏聲道︰「原來程師爺今天竟露了這麼一手,那就難怪您得意咧。不過,既然我那鞋子拿得還不錯,做成了您這樣露臉,又該怎麼謝我才對。以後可不許再背著我說那些混話,隨便糟蹋人咧。」

接著送來一連串的笑聲,桂香已經一路俏步,從屏後轉將出來。程子雲一見面,兜頭就是一躬到地作了一個大揖道︰「大嫂,您這兩趟六王府真夠勁兒,俺真應該謝謝您才對。」

別香想不到他真來這一手,不禁閃避不迭,格格連聲嬌笑,一面覷了允-一眼道︰「本來王爺和程師爺商量的是正經大事,我絕不容插口。不過您既讓我跑這麼兩趟,總算已經讓我知道一點咧。要依我這女人的見識,這事倒值不得有什麼顧慮,不管他四王爺也好,六王爺也好,您全去上一趟,反正咱們給他外表上來一個兩不得罪,讓他們兩位王爺,全把您看成自己人不更好嗎?您要真不放心雍王爺對您安著什麼心,只要程師爺能不見疑,我情願再給您到雍王府去探听一下,不妨順便也稍帶點東西回來,讓咱們程師爺再去露上一下不也好嗎?」

允-未及開口,程子雲連忙搖手道︰「您說請王爺到六王府四王府全去一趟,這個已是必然之勢,難的是這事必須做得機密,只要有一位知道,便全局都糟,俺所慮的也就在這里。不過您要想到雍王府去窺探,這卻大意不得。不用說別的,單只那年羹堯的身手便極不弱,有他在那里,您決非其敵,即使先打听好了,他不在那里,您既然和他那府里護衛交過手,又吃過大虧,更不宜再去冒這個險,便王爺能答應,俺也決不敢苟同咧。」

允-也搖頭道︰「不但程老夫子所慮極是,便四阿哥和六阿哥的情形也大不相同,人家既著年雙峰來,已算有意聯絡,如果再著人去窺探,便是視人以不廣,轉非所宜,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才好。」

別香不禁低垂著粉頸,默然不語,允-又笑道︰「我和老夫子不是不讓你去,更不是看輕了你的功夫,實在這事出入太大,過一天你就知道了。」

說著又向程子雲道︰「李大嫂適才所說兩不得罪,讓他們把咱們全看成自己人,這倒是一個極有見地的話,便老夫子也極以為然。不過言之匪難,行之為艱,到底這事如何應付才合式咧?」

程子雲一面搖晃著腦袋,一面捋著虯髯沉吟半晌方道︰「如以目前情勢和四六兩位王爺而論,六王爺實在並不足畏,可怕的還是雍邸,但不知那年羹堯來作若何說詞,王爺能先見告嗎?」

允-笑道︰「他的話倒坦率得很,半點也無隱諱之處。那話的大意是目前諸王都在角逐未來大位,但是皇上春秋鼎盛,聖意難測,誰也不能說誰有望,誰也不能說誰無望。不過太子如廢,以四阿哥和我最有賢名,尤其是四阿哥玉牒序次在前,似較其他各位阿哥略佔便宜,但只憑這點,決無把握,而且皇上平日對四阿哥並不算是最鐘愛的一個,因此前途更屬渺茫,……」

程子雲猛然把頭一點笑道︰「這倒真是實在的話,還有呢?」

允-接著又道︰「底下他便說在目前這個情勢之下,我和四阿哥最好全不必妄動,做點養望待時功夫,只一相互攻訐必至兩敗,只有讓別人得利。」

程子雲用手指劃了一個圈兒道︰「對,對,這話更有理,便俺也是這等看法,不過他用什麼話來勸王爺和雍邸聯絡咧?」

允-道︰「那話更爽快而近情近理。據他說,四阿哥的意思是︰我和他是同母兄弟,不管誰成功都是一樣,到底要比其他諸王再親切些。他如僥幸入選,我固不失為最親近的親王,我如能備位青官,他年他也要好得多。最好乘此兩下打成一片,互相為用,大家在宮內宮外彼此照應,比較容易為力。如果不能置信,他還可以當著母妃說明,誰也不許欺負誰。雖然這圖謀大位的話不便明說,但一切心照不宣,只要心里有數就行,你看,這還要怎麼說咧?」

程子雲笑道︰「我倒真想不到雍王爺竟這樣爽快,居然把話敞開來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據俺想這也許是那年羹堯為了自己打算,要不然單是雍邸本人,還未必肯如此做法咧。」

別香又插口道︰「這倒又奇咧,這事又與那姓年的有什麼關礙?難道他還有什麼意思存乎其間不成?」

程子雲猛然一晃腦袋,左手一拈又打了一個榧子笑道︰「大嫂,這是宦海中的秘訣,不怕您功夫再好,再精明,對這個卻是外行了。」

接著看了允-一眼道︰「這就是俺上次力勸王爺屈駕去看一趟的效驗。如今這小子一定想穿咧。以前他本單靠著雍邸一條路子,老實說,雍邸如果有那麼一天,他也算是至親至戚,自然順著桿兒爬上去,可是雍邸萬一不成功,這大位一旦落在王爺頭上,他還能有多大出息?這麼一來,你和雍邸一聯絡,他是居間人,到了那個時候,您還好意思不調劑調劑他嗎?所以各人肚里有數,他便得慫恿雍邸來移船就岸了。不過這一來也好,多少在這個時候,總不能說不與咱們有利,但是他這個卻真厲害極了,您以後卻不可不防咧。」

允-笑道︰「老夫子這話也有理,真要他能替我把四阿哥拉緊了,這種奇才,我焉有置之閑散之理。不過,這話還很遠,我們明天到底先到哪里去呢?」

程子雲又沉吟了一下道︰「那當然是先到六王府去,既有這著好棋,咱們對六王爺倒又不妨把調子打得高一點了。最好明天上午咱們一同到六王府去,下午再到雍王府走一趟,這樣便面面俱到不至顧此失彼咧。」

接著又道︰「為了不讓這個消息泄漏到他們兩位王爺耳朵內去,明天咱們連從人全不必帶,只穿便服,備上兩匹馬就行了。」

允-道︰「我向來一切全是仰仗老夫子策劃,既如此說,一切照計行事就是咧,我因連夜未睡,今天又被那年雙峰吵醒,對不住,要先回到後面去小息一下了。」

說罷不禁打一個哈欠,桂香在旁笑了一笑道︰「我本來怕王爺有什麼事要問,又不放心程師爺去到六王府究竟如何,才跟著王爺來這麼一趟,既如此說,我也去休息一會兒咧。」

說著,又回顧允-眼波一轉道︰「這一來您的大事已定,便不妨到上房里去多歇一會兒,那散著的書,我這一去,便給您先收起來好不好?」

說罷向二人略一為禮,姍姍徑去。允-只笑說一聲︰「那書你先慢收,不要忙著收起來,說不定我一會兒歇上精神好些還要看咧!」便自也回上房而去。這里程子雲不由咧嘴大笑道︰「俺今天也算是錐處囊中月兌穎而出咧,這真痛快極了。」接著,猛然一看廳外日影,又一怔道︰「難怪俺這肚子有點不依,原來太陽已經移向西邊去咧。」

說罷忽然一眼望見簾子底下人影一閃,連忙喝道︰「外面是小來順兒嗎?你快給我到廚房里去說一聲,教他們給我配上兩個可口的菜,再去沽一大壺白干來,今天我真痛快極了,非暢飲一下,不足以記此快事咧。」

話才說完,忽听外面大笑道︰「程師爺,您看錯了,那小來順兒適才已經到前面去咧,真要打算喝上一場,我來陪您如何?」

再看時.那來的卻是李飛龍,不由又笑道︰「李包衣,你來也好,倒省得俺再去找陪客去,不過教誰去吩咐做菜沽酒咧?」

李飛龍道︰「只要您肯賞臉,索性到我那房子里去,我因為也好一盅,又不便多出去,早吩咐廚房內老宋做下幾樣菜,酒更是現成,真要這個時候才吩咐下去,那可掃興咧。」

說罷一把扯了便走,到了前面自己住的地方,喚來伺候的小廝,在耳邊略囑咐了幾句,那小廝果然出去一轉,便用提籠提了四色菜一大壺酒來,兩人對酌著。那程子雲心內一痛快,也不用人勸,便真似鯨吸百川一般,把一大壺全倒下去,一擲酒杯,又掏出一錠銀子著人去重沽。李飛龍笑道︰「您快收起來,要酒我這里有的是。」

說罷打開屋角一個酒壇大笑道︰「我就為了好這個,所以預備了一大壇,大廚房里還有一小壇,你只管盡興便了。」

程子雲不禁捋著虯髯也大笑道︰「俺想不到,您竟是這樣一個酒友,要照這樣,就封您一個酒鄉侯也不為過份。為了這個,咱們以後,倒要多交交咧。」

說罷,取杯親自走向壇側,舀了一大杯一嘗,那酒更加鮮美,又連聲夸好,灌滿了一壺,慢慢喝著。這一頓酒,直吃到黃昏之後,程子雲已經爛醉如泥,倒在李飛龍床上睡了,李飛龍也喝了一個八成,一見程子雲醉在自己床上還打身來扶,卻不料連自己也倒下去,自有小廝伺候照料不提。

在另一方面,允-回到上房一覺睡醒已是二鼓光景,方才起來。略用晚膳,又打算到賜書樓去,卻撐不住埃晉連日已知他和桂香打得火熱,忍不住沉下臉來數說了一頓,又拿出保養身體為重的大帽子來,說什麼也不讓走。允-雖然一百二十個不願意,無如福晉理長,又恐怕把事鬧穿,桂香究竟是府中包衣之婦,不比婢妾,說出去總不大好听,所以只有勉強留在上房里,差人暗暗送了個信給桂香,說明明晚再見。那桂香自得紅衣喇嘛密授秘訣,正巴不得用允-來做個試驗,聞訊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那賜書樓上,獨對銀燈,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一會兒沉思,又一會兒微慨。不知不覺二更過去,推開樓窗一看,外面暗沉沉的又是一個黑夜,待欲穿窗出去,再往雍王府一行,又恐允-程子雲查出,不但前功盡棄,也許就鬧出極大的亂子來,只得恨了一聲,一咬銀牙,坐向窗前一張椅子上,看著外面出了一回神,悶悶的,用一只縴手支著下領,不知在想著什麼。忽然一看見窗上一對絳紗宮燈,立刻一下完全吹滅,掩上窗兒,背著燈,月兌去外衣,便待上床安息,不知怎麼,自己笑了一笑,又把窗兒開了,取餅紙媒,將左側一盞宮燈點上,轉取餅-付牙牌,就燈下打起五關來,誰知那牙牌,左也不通,右也不通,竟似存心和她鬧別扭一般,勉強又混過去半個更次,不由打了兩個哈欠,人氣一下推開牙牌二次又待上床睡覺,才從椅子上坐起來,只覺得渾身懶洋洋的,八下里不得勁兒,勉強-個人將枕衾被褥鋪好,兩條玉臂一舉,又伸了一個懶腰,正打算坐向床沿去月兌鞋子,猛一抬頭,倏見那素壁上,孤伶伶的一個人影,忽然成起雙來,不由大吃一驚,連忙掉頭一看,只見身後已經多出一個黑衣的夜行人來,饒得她是有名的江湖女人,也不禁嚇丁一跳。忙就床邊,斜縱出去一大步,再就燈下將來人一看,只見那人身上穿著玄色緊身排扣夜行衣靠,下面玄色夾襠褲,黑布綁腿,足下一雙玄色薄底快靴,再襯上頭上黑綢子纏頭,渾身上下,便如一個漆黑黑人,卻偏一副臉,簡直慘白得可怕,尤其奇怪的,是雙眉疏落,似已月兌去大半,卻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燈光下看去,便似僵尸現形一般。桂香不由又嚇得退開一步,一手抄起一張椅子大喝道︰「你這廝膽敢夤夜到我這賜書樓上來放肆,還不報名受死,意欲何為?」

那人哈哈大笑道︰「大嫂,您怎麼又不認識我咧?」

說著,刀交左手,一伸右手,揭起頷下一層人皮,向上一翻,已露出一副面目來。桂香愈加驚異,再一細細看,卻是昨夜所見的賽子都雲中燕,不由驚喜交集,放下椅子,低聲埋怨道︰「下面有人上夜咧,你既來了,為什麼這樣弄鬼,如果讓那姓程的怪物听見,那便如何是好?」

中燕看了她一眼笑道︰「您放心,我來了已經好一會呢,各處全已打听過。你說的那程子雲,已經和您的那一口子拼得全醉倒了。至于下面上夜各人,我也用薰香給全薰過去咧,老實說,此時此地除非您大嫂要拿我,那我只有束手就縛,除此以外,還怕什麼?」

別香覷著他笑了一笑道︰「您為什麼要費這大的事,是又打算偷點什麼回去嗎?這里可不是六王府里咧!」

雲中燕一面將刀在背上插好,一面又笑道︰「照您這麼一說,那我便成了積案累累的小偷咧,其實昨天我所以平白的去偷人家兩件東西,還不是為您大嫂回來銷差繳令,要不然您能那麼安心在那府里跟紅衣喇嘛學法嗎?現在怎麼過河拆橋不算,反打趣起我來?」

別香走近一步,紅著臉,笑聲吃吃道︰「那您今天為什麼到這兒來咧?方才那個怪樣兒,要換上一個人不被您嚇死了才怪。」

接著眼波一轉,又笑道︰「您別居功,那是王爺差您的,我可沒敢勞駕。」

中燕趁勢一把握著縴手道︰「那我可不管是誰差的,反正不是為您大嫂,我決不能熬上兩夜,還挨了一弩箭。您要問我為什麼到這兒來,那是公私全有份。要說為公,我是奉王爺和年二爺所差,因為這里的事,您雖差小來順兒去稟明了年二爺,卻語焉不洋,所以來再問您一下。咱們是先公後私,請您先把這個交代一下,我好回去轉呈他兩位。」

別香一面媚笑著肅客就坐,一面道︰「您熬兩夜挨上一家伙那是活該,我才不領那個情咧。您就再對我說上兩回,也是白費。」

說著,先將程子雲和允-計議的話說了,又仰著臉用一雙水靈靈的眼光,在他臉上一掃道︰「公事咱們算是已經交代完咧,至于那私事,你可估量著些兒,該說的再說,不該說的,您要說出來,可別讓我先揍您兩下嘴巴,那可不能怪我!」

中燕見她只穿著一套銀紅小夾襖褲,胸前已經解開一兩個紐絆,眼角眉梢隱含春意,不由笑道︰「您要問那私事嗎?那我可得先問您咧,昨天晚上,不是您約我來的嗎?為了什麼?那可得您先告訴我才對,怎麼此刻反而問起我來?」

別香粉頰愈紅,低啐了一口,俏罵道︰「您是活見鬼咧。我幾時曾約您到這兒來?這不是無事生非,亂造謠言嗎?您要真這麼胡說,趕明兒個我見了王爺和年二爺不把您告下來才怪?」

中燕握緊了她的手,一同就床上坐下來,嘖嘖連笑道︰「您打算賴帳,說了不算那可不行,這里可有一個不開口的證人咧!」

別香猛然一奪手嗔道︰「你胡說什麼?嘴巴子真要上臉咧。你倒得說說看,是誰約你來的?這證人又在哪里?要不然,你可別打算走。咱們先得把這件事弄清楚才好,要不然讓外人知道,不說你胡說八道,倒好像我有什麼把柄抓在你的手里呢?」

中燕乘勢又一攬縴腰笑指窗口道︰「大嫂,您打算說了不算那可不行,您既沒有約我來,那這紅燈暗號又是誰告訴我的呢?」

接著又悄聲附耳小語道︰「實不相欺,我在這窗外,已經看見您向外面看了好幾次咧,您要說怨我來遲了也許倒是真的。」

別香不禁嬌笑一聲,把一個粉頭垂到中燕懷里去道︰「我才沒有那份心思去怨你咧。」

說罷,猛然一轉身,一伸皓腕,對準桌上銀燈,虛晃-掌,竟自打滅,那樓上登時一片漆黑,中燕不由一怔,桂香卻愈加笑聲吃吃不已。

在另一方面,這時候,雍王正在秘閣之中和羹堯隆科多商量著一件大事,雖然燭淚已經盈盤,兀自健談未已。原來羹堯自離十四王府之後,回到私邸,不一會便各方情報全到,不但六王府的人已把程子雲所露的一手完全呈明,不一會,小來順兒也瞅空出來,將程子雲和允-所談的說了一個大概。羹堯得訊更不怠慢,連忙趕向雍王府將自己親赴十四王府和允-所談,以及允祀允-兩邊消息,全向雍王陳明,一面道︰「我真想不到,程子雲那怪物,竟對六王爺來起這一手來,幸而六王爺是一個色厲而內荏的道地紈褲,要是換上-個人,那今天真不知道要出多大的笑話咧。」

接著又笑道︰「如今他和十四王爺比較起來,那又差多了,我還真沒想到,他竟如此無用,要照這樣看來,此人倒又不足論了。」

雍王聞言不禁大笑道︰「本來他在各阿哥當中,就無甚作為。不過,如論野心,還第一個就是他大,又最喜在宮中暗放冷箭,數說各人短長。不但十四阿哥被他害得受了傳旨申斥,連三阿哥,八阿哥和我也時受中飭。有時竟似瘋狗一般,不管新陳全要咬上一口,幸而皇上也漸知其為人,不太相信,否則那就很難說了。今日之事也算是一個小小報應,一下便被那怪物制住,丟了大人吃了啞吧虧,連說全不敢說,豈非笑話。」

說著又道︰「二哥,你別以為那程子雲這一手太過魯莽,須知對付這等人卻非此不可咧,如果你規規矩矩向他說話,也許他反而不容置喙了。」

說罷又看著羹堯道︰「不過十四阿哥卻比他精細多了,我們這一著棋,本來是在讓他們更加深仇恨,互相攻訐,如果這麼一來,當真讓姓程的怪物,把他們雙方打成一片,那又于我不利了,雖然二哥今天已經去拉了十四阿哥一把,卻無補于事咧。」

剝堯搖頭笑道︰「對于此點,王爺倒不必深慮,如依羹堯看來,那六王爺果確系如王爺所言的一流人物,愈是受制必不甘心,即使一時為利害所懾,其心必感覺痛恨,這兩位王爺經此一來,不但不會打成一片,勢必暗中傾軋愈烈,這倒是于我的一個好機會,怎能說不利咧?目前我們所必須明了的倒不是六王爺對此事如何措施,而在十四王爺這以後的文章如何做法,和他明天到這兒來,王爺如何應付,如今我們最好是自己按兵不動,對各方皆加接納聯絡,而造成他們相互之間的敵視,最為有利,王爺對于此點曾想到嗎?」

雍王笑道︰「二哥和舅舅隆科多本來全是這等說法,我又何嘗不是這等想法。不過事情有時候很難說,目前聖意也很難揣測,據說皇上近來便因各位阿哥之間,頗有合縱連橫之勢,正在派員密查咧,如果適逢其會,豈不轉而又是麻煩?」

剝堯正色道︰「皇上此舉正是極其睿智的辦法,羹堯所以主張按兵不動,也是為了顧慮這個,但是只要對于各方能夠了如指掌,事情做得機密不落痕跡,決不至被人注目,生出事來,如果事跡不密,那就難說了。」

雍王點頭道︰「既如此說,那我們現在必須明了的,就是十四阿哥如何處我與六阿哥的態度了,可惜張桂香今天無法來此,否則她也許有更詳細的消息,如果再等她明天來報,那便遲了。要依我看,二哥何妨再請雲小姐去一趟,問問她有無新的見聞不好嗎?」

剝堯略一沉吟道︰「她去未嘗不好,不過這支奇兵不宜常用,如依羹堯所見,莫若派中燕去一趟,比較妥當。」

雍王微怔一下又笑道︰「反正他兄妹二人誰去都一樣,既然二哥主張中燕去便讓他去一道也好。」

說著便命人去請中燕,一面又笑道︰「二哥怎的對她忽然又顧惜起來?是不是因為已經藏嬌有日呢?」

剝堯不由臉上一紅道︰「王爺不必取笑,此事是否可行,此刻尚未決,怎能便作如此想?」

接著又道︰「我不過因為她與張桂香之間,也許前嫌未能盡釋,往還一多,或許不免復生芥蒂,轉為不美,所以才打算教中燕去,如果王爺見疑,轉不如還是讓她去一趟了。」

雍王笑了一笑道︰「我也不過隨便說一說而已,二哥怎麼又認真起來?既已決定著中燕去,又何必因此一言,害她辛苦一趟咧?」

接著又說︰「我倒忘了,今天她正忙著趕夜工,你便想教她出去也辦不到咧!」

剝堯搭訕著道︰「這又奇了,她為什麼無端的趕起夜工來?怎麼我倒沒有听說咧?」

雍王忍不住炳哈大笑道︰「照你這麼一說,她如有事,二哥一定知道了,不過此事也許例外咧。」

說罷又笑道︰「那是今天中午母妃才交下來的一件差事,因為她那一手畫和刺繡全太好了,才煩她繡上一幅白衣大士轉送宮中一位老太妃,約好五天就要,所以她不得不趕上幾個夜工,慢說你不知道,便是我也是適才才听令妹告訴我才知道呢。」

剝堯不禁臉上又是一陣飛紅,正好中燕奉召而來,才把這件事,岔了過去,立即把方才決定的事和中燕說了。那雲中燕對昨晚桂香的暗示,正巴不得有此一行,聞言欣然領命去做準備。這雍王又和羹堯密談一會,天色已晚,正在相對小酌,忽然門上來報道︰「稟王爺,隆皇親來了。」

二人不禁一怔全站起身來迎接,正不知隆科多為什麼夤夜忽然來訪,只听得一陣托托靴聲,那隆皇親已到西花廳外面,雍王連忙出去,迎著道︰「舅舅為何夤夜到此?是宮中有什麼消息嗎?」

隆科多笑道︰「我既在這個時候特為來一趟,自然有點消息。」

猛一抬頭看見羹堯也迎出來,又道︰「這倒巧極了,原來雙峰也在此地,那就不妨大家商量商量咧。」

剝堯一面請安行禮,一面也笑道︰「皇親如此說法,難道此事與羹堯也有關聯嗎?」

說著躬身立在一旁,與雍王一同肅客入室,隆科多一面大踏步向秘閣里走著,一面答禮道︰「你是四阿哥唯一智囊,無論有無關聯,還不是全要備供咨詢,何況今日郎舅至戚,他日朝廷柱石咧!」

說罷三人一同入室坐下,隆科多一看桌上殘席,又大笑道︰「你們好樂,原來竟自在這里對飲咧,既然如此,容我闖席如何?」

雍王忙道︰「只要舅舅不棄,那正是我這主人求之不得的事,不過倉猝不恭而已。」

說著,立命左右撤去殘席,洗盞更斟,一面屏退左右又問隆科多來意。隆科多一面月兌去官服,一面笑道︰「我所以特為跑這一趟,便為了方才得到一個消息,所以趕來奉告。」

接著又道︰「據極可靠的消息,皇上明天大概對于各位阿哥要有一項垂詢,雖然所問的只是將將用兵之道,但極有深意存乎其間,所以我才先來送個信給你們,最好乘這個時候做一準備,打下一個月復稿,不要到時應對失措才好。」

說完之後,一掉頭,又向羹堯笑道︰「雙峰,你對此事如何看法咧?能不能就事判斷一下,先告訴一點給我听听?」

剝堯沉吟半晌,看著雍王不禁微笑道︰「皇親在我八旗貴冑之中,素有諸葛公之稱,對于此事怎麼倒反向我一個少年幸進垂詢起來?不過,如依鄙見,明天皇上如果真要問王爺兵法來,最好還是推上一個平日只讀聖賢之書,未遑研及,能多叩頭謝過尤妙。」

隆科多哈哈大笑道︰「雙峰真是可人兒,也不愧是咱們四阿哥的智囊,我之所以夤夜趕來,便是恐怕應付不善,有失良機咧。」

雍王聞言,不禁一怔道︰「父皇向來雄才大略,尤其是三藩亂後,時刻留心邊陲四夷動靜,如果問及將略軍事,正是對各人的考驗,這麼一來,不轉見責,視為庸懦嗎?」

隆科多笑道︰「如以常理而論,明日一詢,自以對答如流為是,弄巧了,也許就可以統率一軍,出征未服,也不難稍建功勛,不過皇上天稟聰明,聖意往往令人莫測,如果高一層做法,卻就不是可以知兵炫耀的了。」

接著,又看著羹堯道︰「雙峰,你既與我所見略同,何妨試說一說其中奧妙咧?」

剝堯笑道︰「我原是書生之見,說出來也許未必便如皇親所料咧!」

隆科多道︰「你能見到這一層,就決非書生之見,何必太謙乃爾?這里又無外人,你便說得不對,也不過大家一笑而已,誰又真是諸葛亮能算無遺策咧?」

剝堯躬身道︰「我的鄙見是皇上自從三藩平後,宇內已見澄平,雖然仍不免有事四夷,但一切均須出自妙算,決不願令諸王典兵,使前明靖難之役復見于今日,所以本朝諸王,不但絕不分藩,連護衙家丁也減之又減。目前雖然打算垂詢諸位王爺兵法,和將將之道,其實決無以重兵輕付某一位親王之理,即使有之,也必另有親信大臣,參贊策劃其間,以收互相牽制而免意外。要打算以知兵上邀聖眷那是妄想,弄巧了,也許這是皇上對諸位王爺是否安份有無野心的一種測驗,那就適得其反了。如若我這一個揣測是對的,則莫若以仁厚愛民,偃武修文為對,倒或者比較能合聖意。這不過管窺蠡測之見,不知皇親以為如何?」隆科多把手一拍道︰「照哇,這才和我的見解是一樣。老實說,如今天下澄平已久,四海一家,哪里還用得一個馬上皇帝咧?皇上向來極聖明不過,處今日之勢,既無敵國外患,又罕內亂賊臣,焉有以典兵將將之道來選擇儲君之理?要依我說,也許這是皇上因為近日各位阿哥都有養士之風,實在聖慮有點放心不下,所以用一個相反的法子,來測驗各位阿哥,如果真以精于兵法相對,那便反而不妙呢!」

雍王沉吟半晌,看了二人一眼笑道︰「舅舅和二哥的話果有道理,明日如果父皇真以兵法召對,我決定用二位的話來對答。即使真有對外用兵之處,打算在各阿哥中,選一統帥,我也必拱手讓人,以免皇上聖慮不安,和各阿哥的疑忌。反正今日之決策,在于朝中而不在閫外。再說,舅舅現在典著禁軍宿衛,決不虞變生肘腋,又放著二哥這樣一個將才,三年五載之後,資歷一深,便不難薦舉出去。一旦國家有事,如論運籌帷幄用兵將將,還有能比舅舅和二哥再強的嗎?我又何必爭此一刻咧?」

說著,看著兩人,不由眼光四射,哈哈大笑道︰「我既有舅舅主持于內,倘再得二哥能專征于外,便無殊百萬雄師在握,又何須再親統重兵反遭疑忌咧?」隆科多不禁失色道︰「這是什麼話?你為什竟無忌憚的公然直說出來,萬一傳出去那還了得?」

雍王又大笑道︰「舅舅怎麼又忽然這樣膽小起來?老實說,現在只我三人在座,我對你們兩位,早已誓共安危禍福,還有什麼避忌的?如果我連舅舅和二哥全不能置信,將來怎麼能共事咧?」

隆科多不由動容道︰「四阿哥,如真能不忘今日之言,那我這舅舅,便為你肝腦涂地也值得,那以後宮中的事,便算全交給我咧!」

雍王聞言,立刻離席,把手一拱道︰「如此我先謝過舅舅,假如真有那麼一天,甥兒不但不吝九錫,便朝政也當共決,今後還望共襄大計,一切不必避忌,否則便是以我為不足輔了。」

隆科多也連忙避席答禮道︰「四阿哥既如此見重,我自當唯力是視,便事不成,也必殺身圖報。別的不敢說,自信日前對于皇上聖意所在,還敢揣測一二,一遇上事,管教您決不落在人後,所以今天夤夜而來,也就是為了這個,至于您他日龍飛九五,別的決不敢望,只要許與聞政事于願足矣。」

雍王又大笑道︰「舅舅現在已是國之重臣,將來豈止與聞政事而已。」

說著又向羹堯笑道︰「二哥那是不用說咧,少則三年,多則五載,我必和舅舅一同設法,讓你頂戴慢慢上去,只一旦能弄到一個疆吏,那一切便順利了。前些時,皇上偶然問及今科人才,我已替二哥有意無意的暗中噓了幾句,又托張陳兩位大學士,在應對的時候,代為提及,如今已經簡在帝心,一有機緣,也許就可以先進一步咧。」

剝堯連忙拜伏在地道︰「羹堯菲材下駟,怎敢與皇親相提並論,辱蒙王爺如此恩遇。」

雍王連忙扶起道︰「二哥,你又俗咧,以你我交情,這都是份內之事,怎又如此起來?老實說,不但今日,大家已是忘形之交,便他日大事成功,我也一定要在我們三人身上,作出一個千古君臣相處的好榜樣來,讓天下後世有所遵循咧。」

剝堯又遜謝再三方才起來,接著,三人又談到允-允祀的事,隆科多笑道︰「你們果真暫時打算用這只守不攻,各方聯絡,驅虎食狼之計,倒不如趁明日皇上召對之時,將十四阿哥捧一下,讓他在皇上面前先落個知兵之名,如果皇上聖意果如我們所料,固然無異暗中跌他一下,即使皇上有意在各阿哥之中選拔一份將才,弄假成真,將他撮弄上去,萬一專征什麼地方,師出無功,更足以致其死命,這是正反都于你有利的事,卻不可忘卻咧!」

剝堯也笑道︰「皇親此計極妙,不但正反全于王爺有利,而且適足以證明我今天去做說客的誠意,同時,更令六王爺對十四王爺多一項疑忌,到時,只要我們再略微從中煽動一下卻便更妙咧。」

雍王連連點頭,一面命酒相勸,三人小酌之下,直到三鼓再轉之後,雲中燕方才回來復命,將所得消息說了。雍王一面舉酒相勞,一面看了他一眼笑說︰「你多辛苦咧,快去休息罷,明晚也許還有事呢。」

那雲中燕自十四王府回來,本已累乏,渾身全不得勁兒,正巴不得有此一語,聞言飲干賜酒,便作辭回到住所不提。

這里三人又計議了一會,方才散席,便連隆科多也宿在秘閣。雍王回到後面之後,隆年兩人抵榻而眠,彼此各言抱負,相得益彰,從此也成了忘形之交。天色黎明之後,隆科多先行告辭回去,羹堯雖巳通藉,近受雍王之托,各事更忙,但始終未把功夫丟下,照例宿在雍邸,必在後園練一下拳腳,便也不再睡,卻徑向後園而來,一陣跳縱之後,正待出園回到前面,才走到借蔭樓附近小徑上,忽听身後高叫道︰「年二爺,您真跟俺小姐是一對兒,兩個人全愛這早起來就練工夫,將來怕不掛上帥印,鬧個大將軍當當?如果用著女先鋒,出少不了俺小姐咧!」

剝堯回頭再看時,卻是孫三女乃女乃,一手提著一個水壺,一手提著一個食盒,蓬著一頭黃發,卻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枝早開的榴花插在鬢角上,不由笑了一笑道︰「孫嬤嬤,你好早,小姐也起來了嗎?」

孫三女乃女乃笑眯了一雙母狗眼道︰「她跟您一樣,早起來啦,這時候在那院子里,也許已經把一趟劍練完咧。俺因為她昨夜趕了一夜活,一清早又要起來練劍,人太辛苦了也不好,所以隔夜便托那廚房里煨一小鞭子燕窩粥,如今便是取這粥去,才回來。您擂了這半會子拳,也該乏咧,且到俺小姐那樓上歇上一會,陪她吃點粥好嗎?」

剝堯正笑說︰「謝謝您,我前面還有點事,待一會兒再去吧!」

孫三女乃女乃卻攔住去路齜著黃牙,咧嘴一笑道︰「姑少爺,您這兒已經來個兩三趟咧,今天為什麼又臉女敕起來?這是王爺和老山主全知道的事,咱們還怕什麼不成?再說,俺小姐昨夜還惦記著您,要跟您商量事情咧。您要不去,停一會教俺到哪里去尋您去?」

剝堯見她連姑少爺全叫出來,不由心中一急,但又深知這位孫三女乃女乃的牛性,便中風有時也無法扭轉,左右一看,幸喜尚無別人,連忙紅著臉道︰「孫嬤嬤,您別開玩笑,這樣稱呼卻要不得,不但外人听去那是笑話,便您小姐听見也是不好……」

孫三女乃女乃不等說完又睜大了眼楮笑著嚷道︰「這又奇咧,您本來是俺的姑少爺,怎麼會讓人家听去就成了笑話?老實說,俺老山主連嫁妝全在忙著趕辦,您不讓俺叫您姑少爺那可不行咧!」

說著一怔,放下水壺,在自己腦後模了一把,又恍然大悟,咧開大嘴傻笑道︰「難怪您生氣,俺真糊涂透頂咧。您現在中了進土,又做了官,已經不是少爺,是老爺咧,俺應該叫您姑老爺才合適。」

接著,又請了-個安道︰「姑老爺,您說得對,別生氣,俺這就改口,叫您姑老爺咧!」

剝堯見她愈纏愈妙,簡直無法擺月兌,不由心中著急,忽听中鳳在背後一座湖山石後高聲喝道︰「孫嬤嬤,你又跟誰在吵什麼?當真一清早就要讓我說你兩句嗎?」

孫三女乃女乃這才又笑了一笑,把舌頭一伸道︰「俺沒有跟人吵嘴,是年二爺來咧!」

剝堯再掉頭看時,只見中風短衣窄袖,把一方帕子包著頭發,倏然從山石後面轉過來紅著臉,微嗔道︰「您既來了,為什麼不進院落,反而倒在外面和她攀談起來?要給人看見豈非笑話。」

剝堯又不好申辯,只得笑了一笑搭訕著道︰「我因適才做罷功夫,正想回到前面去,不想被這位孫三女乃女乃攔著,要我陪你吃點粥去,因此略微問了幾句,其實並未說什麼。」

中風又瞪了孫三女乃女乃一眼,看著羹堯微笑道︰「既如此說,那便到樓上小坐,吃點東西再走罷。」

剝堯跟著兩人,一同進了院落,上樓落座之後,笑道︰「您現在成了針神咧,怎麼夜以繼日的做起活來,不嫌太累了嗎?」

中風不禁一怔,接著又笑道︰「那是老皇妃囑咐的,既無法回絕,限期又急,所以只好趕兩個夜工好敷衍出去,您怎麼會知道咧?」

剝堯隨即把連日經過和夜間計議的事說了。

中鳳不禁雙蛾微蹙道︰「以後我固然不宜常出去,我那二哥卻更不宜多差遣,您還得多預備兒個人才好,須知事情愈繁雜愈不可大意,萬一一著差了下來,便不易補救呢!」

說著,孫三女乃女乃已將兩杯香茗和燕窩粥送上來,中風又雙蛾微蹙道︰「那粥你放在此地,吃完我自己會添,這里用不著你伺候,暫時先下去吧!」

孫三女乃女乃連忙答應,掉轉頭,齜牙一笑走了下去,中鳳等她走後,又悄聲道︰「我那二哥並非什麼端人,更難推心置月復,如果出點事固然您面上難處,萬一事事參與機要,此人便更加難制,以後如再有事差遣,最好還是暫由張杰出手為佳,但求顧師伯處,能派上幾個靠得住的能手來,那就要好得多,否則您要倚仗他那就非糟不可了。」

剝堯微笑道︰「張杰倒比他靠得住嗎?」

中鳳搖頭道︰「話不是這等說,張杰雖不見得一定可靠,不過他與我那二哥卻不可相提並論,第一,他在雲家堡本來是一個頭目身份,不比二哥是一位少山主,便在這府里,地位也差遠了,您只稍加提拔,便可感恩圖報,第二,他為人要老實得多,決不敢妄作妄為,即使稍有差錯,你也不難懲罰,對于二哥就不同咧。」

說罷,又兩頰微紅抿嘴一笑道︰「如果實在無人可用,我現在倒已經覓得一個替身,只要不過于拋頭露面,倒不妨讓她去試試。」

剝堯笑道︰「這人既能做師妹替身,功夫人品當有可觀,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是您那兩個尊婢之一嗎?」

中風一面取銀匙,調好自己面前的一碗燕窩粥,放在羹堯面前,一面取餅另一碗,調著微笑道︰「那兩個丫頭雖然隨我有年,有時也跟著我練些拳劍工夫,但天賦較差,哪里便能獨自出手?我說的是那張桂香的小泵子,李玉英。」

剝堯不由詫異道︰「我也知有此女,功夫或許不錯,不過李氏弟兄無一善類,難道她倒能出于污泥而不染嗎?」

中風看了他一眼道︰「父子兄弟各異其行的也很多,您怎麼能一概而論呢?老實說,此女功夫雖然較之她的嫂子要差一點,但是人既聰明絕項,心術也不錯,更頗知自愛,這幾月以來,已經磨著我學了不少東西去,一上來,我還怕她靠不住,不敢多教,最近才知道她天性極厚,更能明辨是非,大義凜然,所以才把師門心法,擇其可傳的,全教了她,如今她技藝雖然不能出類拔萃,但較之張桂香略差,已在乃兄之上咧!」

剝堯笑道︰「功夫是可以看得山的,自然不難明了,何況強將手下無弱兵,她既受師妹教益,當然其學孟晉,但是這心術與天性,您卻從哪里會看出來,能見告一二嗎?」

中風把臉一紅道︰「這是我幾個月來才慢慢體會試驗出來的,反正我是女人,女人看女人也許不會過差,老實說,我因為向後去有些事不便多幫您忙,我們人手又少,才想出這個法子來,難道您還信不過嗎?」

剝堯忙道︰「既承師妹如此關懷,又是您嘗識的人,還能有錯嗎?我一定遵命就是咧!」

中風又紅著臉笑道︰「那也不能這樣說,難道我就不興也看錯人嗎?不過您以後就知道了,這人實在有可取的地方,要不然,我也不敢妄行薦舉咧。」

說著一看那桌上的兩碗粥笑道︰「這粥一涼便不好吃,您既一夜未睡,一清早起來又練過一陣功夫,此刻未必便用過早點,且先吃上一點如何?」

剝堯笑謝之下,取得粥碗吃著又道︰「那馬天雄南下,說不定一年半載才能回來,師妹自來京以後,與江南諸俠,暗中有聯絡嗎?」

中鳳搖頭道︰「近日我因在這府中極少外出,哪里會有什麼聯絡。」

接著又道︰「師哥的意思我知道,尤非為了此刻諸事尚稱順手,希望現在便與一般孤臣孽子打成一片,不過天下事欲速則不達,固然我們現在尚未得手,又廁身親貴之家,除你我恩師有命而外,人家無從前來,再說,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如無恩師從中推介,這是何等大事,我們也決不便稍露行藏,要依我說,此次那馬天雄南下,必有所遇,即使回來稍遲,也決不會誤事,莫若還要等他回來再說為佳,至于人手稍缺,我想只能小心謹慎一點,現有李玉英與張杰兩人也勉強可以對付,如果因此便急于想和外界聯絡,萬一不慎。便轉恐誤事咧。」

剝堯連連點頭稱是,吃罷粥之後,又小坐了一會,這才下樓回到前面,一看天色尚早,料知允-既前往六王府,此刻決不會來,便出府先回自己衙門打了個轉,然後又回私邸,查看各處來的消息,果然諸王均已有旨入宮召對,心下更為安閑,因除晨昏定省而外,照例只一閑下來,總要陪著母親聊上一會,不知不覺又折向上房來,才到簾下,便听大嫂佟氏在簾內笑道︰「二弟,你來得正好,我還沒向您賀喜呢,快進來吧。」

剝堯不禁一愣,說著,小丫頭已經打起簾子,等進屋子一看,只見年夫人半靠在椅了上,大嫂含笑而立,連忙上前先請了安,佟氏笑道︰「婆婆正要著人去到前面請您呢,想不到您竟自己來了,這真是人逢喜事,什麼都巧咧!」

剝堯正待要問自己有什麼喜事,年夫人已先笑道︰「你父親因為你已點了翰林,又賞了檢討.總算在功名上已經有了交代,雍王爺又一再有信去,為了雲家姑娘,給你說項,萬無不答應之理。但是我年家總算也是詩禮之家,八旗世族,決沒有娶親,先行納妾之理,所以打算秋天先行替你完姻,然後擇吉再娶雲家姑娘,這全是你父親的意思,可不許再違拗,和鬧別扭呢。」

剝堯連忙又請了一個安道︰「這是父母之命,兒子怎敢違拗,不過目前初入仕途,一切公事委實不熟,加之雍王爺那里也有事,更無法分身,再說,還有朝考也不得不稍加預備,如果此刻就娶親,難免把心分了,一個不巧,如果誤了公事也不太好,我想最好再等個一年半載,讓兒子在外面閱歷閱歷,再談這事,也還不遲。」

年夫人倏然臉色一沉道︰「我知道你又非累我生氣不可,不過,這是你老子的意思,你不答應,只管和他說去,我早已懶得管你這些事呢!」

接著,又冷笑道︰「我倒沒有見過,一個已經做了官的人,為了怕辦事分心不娶媳婦兒的,你這不分明又在搗鬼嗎?」

剝堯連忙跪下道︰「兒子這也不過和母親商量的話,焉有在母親面前搗鬼之理。既然您這樣吩咐,我一切遵命就是,您可千萬別生氣才好。」

佟氏站在一旁向羹堯一使眼色,也笑道︰「婆婆您別生氣,二弟這也是為好,據他大哥告訴我,如今他不但在雍王爺面前是唯一紅人,各王公大臣也無不另眼看待,便連主子也知道他的才情咧。少年得意,恐怕娶親分心也許倒是真的,既然他已答應,那也就算咧!」

年夫人臉色稍轉,又微慨一聲道︰「你理他呢!如果真的怕娶了親,就會分心耽誤正事,那世上也不用有個周公大禮了。他一提這事,就要推三阻四的,說不定安著什麼心呢?」

剝堯跪在地下又道︰「兒子決不敢安著什麼心,一切但憑父母做主就是咧!」

年夫人這才笑罵道︰「你這孩子,打從小起,一直到現在全是這個樣兒,沒有一件事,不累我嘔上一場氣才成功。既如此說,還不快起來,此事一切用不著你管,停-會我便和你大哥商量,托媒人到你丈人家里去傳話了。還不知人家來得及,來不及咧。」

佟氏笑道︰「現在才只四月底,您說秋天,至少還有三四個月,要依我想,弟妹那邊也是公侯之家,嫁妝一定早預備好了,焉有來不及之理,便雲家那邊,據我听妹妹說,雖然礙著弟妹那邊,不好行放聘紅定之理,嫁妝人家也早在預備呢!」

說著,又向羹堯一擠眼笑道︰「也難怪二弟怕完姻分心,誰教他一娶就是兩位弟妹,又全是多才多藝的大美人兒咧!」

剝堯不由臉上一紅謝過母親大嫂,從地上立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待立一旁,年夫人又笑道︰「不是我-定要逼著你提早完姻,一則你功名已遂,也到了這歲數,不容我不早了一項心事,二則雲家的事,你丈人已經知道,一延遲下去恐怕人家說話,三則我听你妹妹說,老皇妃很是喜歡那雲家姑娘,早點娶過來,這也是一條極好的門路,雖然有你妹妹可以在雍王爺和皇妃面前說話,多她一個不更好些嗎?你將來如想飛黃騰達,如何能不在這些地方用心咧?可憐你爸爸仗著祖上是個從龍世家,從筆帖式混起,頭發已經白了,才混到一個巡撫,要想入閣封爵那還離得太遠,你既是正途出身,年紀輕輕的,便已經點了翰林,又有這許多好路子,如果再自暴自棄,那就太可惜了。」

剝堯只有點頭稱是的分兒,哪敢再說什麼,佟氏在旁,又連忙笑道︰「二弟,婆婆教訓得極是,不但您以後,手眼要靈活,才好巴結上去,便你大哥未來的前程,也全在您和妹妹身上,您可別看低了雲家姑娘,人家可真能干,才這幾個月工夫,已經把福晉和老皇妃全伺候好了,如今她已經算是一位沒有封號的格格咧,她在福晉和老皇妃面前說上一句,便夠你忙的,別看您受知雍王爺,人家可比您更進一步!要是早點把她娶過來,不連我們也更好親近些嗎?」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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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天魔妙舞

剝堯聞言,不由非常刺耳,但因說話的是母親和長嫂又不敢說什麼,只有唯唯而已。正說著,忽然希堯從外面進來笑說︰「二弟還不快出去,雍王府現差人來請,說王爺有要事立等相商咧。」

這才乘機出了上房,徑向雍邸而來,到了秘閣之後,雍王已經換上了便服,迎著笑道︰「二哥果然料事如神,皇上這次召對,雖然垂詢將將用兵之法極詳,卻真意決不在此,我已如昨夜計議的話對答並且當面舉薦了十四阿哥,皇上非常高興,三阿哥因為主張治兵尚嚴,並舉孫武子斬美人以教戰為證,卻受了嚴旨斥責,六阿哥因所對均用小說故事,也挨了一頓申斥,倒是十四阿哥以攻心妙算奏對,也蒙皇上嘉許,又因我一再薦舉他,許為知人,賜了荷包手串,總算稱職沒有丟人,那十四阿哥也高興異常,當時因在御前,又有各阿哥在場,不便說什麼,詞色之間,也似甚感激,下來以後,各人以省視母妃為名,雙方便當著母妃,把話說明,相約以後相互照應,長保友愛之情,連母妃也為感動,她並且對我直說,要到六阿哥處一行,免我生疑,今天雖不再來,以後卻時相過從了,這全是舅舅和二哥之功,所以我一回來,就請二哥前來,特將此事奉告。」

剝堯笑道︰「這全是隆皇親得訊較早,所以事前才能從容商量,如以功勞而論,也全是虧了隆皇親,與我何干?」

雍王大笑道︰「我那舅舅雖然消息靈通,決策還在二哥,你何必太謙乃爾。」

接著又笑道︰「此外還有一個消息,二哥曾得訊嗎?」

剝堯聞言,心知父親在家書之外,必定另有復信到了雍王,不免臉上一紅道︰「還有什麼消息,我實在並不知道,王爺如有所聞,還請明示。」

雍王大笑道︰「二哥這等說法,想是怪我沒有向您道喜了,難道大哥和岳母全沒有告訴二哥嗎?大登科之後小登科,您是雙喜臨門,有兩位二嫂一個是大家閨秀,一個是巾幗英雄,二女同歸,這場喜酒真夠我一吃的咧!」

剝堯躬身道︰「王爺說的,原來是指此事而言,那我已知道,一切承王爺玉成,實在不容不感激,不過,王爺的大事尚未見端倪,羹堯怎敢先有家室之累?還望王爺成全到底,代向家父關說,稍遲一二年才好。」

雍王聞言,不禁又搖頭大笑道︰「你又打算什麼心思,竟把事情推到我身上來,還要托我去替你緩下這事,這豈非豈有此理,到底是矯情咧,還是存心讓我去踫上泰山一個釘子,我真不解。二哥什麼全爽朗異常,怎麼獨對此事如此為難,究竟不滿我那二嫂咧?還是對雲小姐有什麼推敲?不論沖著誰,以我和二哥均無不可談之事,如果確有苦衷,我為了二哥,即使受岳母呵責,也必力為設法,否則那只有等到那一天,多喝您兩杯喜酒了。」

剝堯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其實並沒有什麼,我只是因為功業未成,恐怕分心而已,王爺怎麼一點也不肯幫我,倒取笑起來!」

雍王看了他一眼又笑道︰「這話更豈有此理,我倒不知你說的功業是指的什麼?如指功名而言,你已點了翰林,還打算怎樣?如指事業,那就更難說了,你是以督撫司道為止境呢?還是以封侯拜相為止境?人生歲月有限,事業無窮,你不說出個所以然來,那只有終身不娶了,要拖個一二年又能等著什麼?這話不是欺人簡直有點自欺咧!」

剝堯不禁一下又被問著,半晌方道︰「我實在打算散館以後再辦喜事,所以才這麼說,還請王爺玉成才好!」

雍王不禁一皺雙眉道︰「二哥這又是什麼意思?須知你散館之後,一定是要外放的,萬一皇上要你閱歷閱歷,弄到一個邊遠省份,攜眷赴任多方不便,燕爾新婚,豈不大煞風景?要依我說,莫若乘著這清秘堂是一個閑曹,先行完婚,落得多享幾天艷福。如若到了外放以後,那便真要在事業上做功夫,休想安閑了。再說,此事均我促成,所以才有這般快速,如果你再教我去和岳父母說,這不是出爾反爾,又將何以說辭咧?」

剝堯不禁又默然半晌,雍王忽然失笑道︰「我知道咧,二哥大約是為了練的是混元一氣童子功,生怕完婚之後,把功夫散了,所以才想法拖下去,須知大將元戎卻不在乎這點匹夫之勇咧。而且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謝東山日夕不離聲伎,何嘗誤卻生平事業,小喬嫁了,更使周郎雄姿英發。你如真為舍不得那一點技擊功夫,想把這段姻事緩下去,那不但是個絕大傻角,便未過門的二嫂和那雲小姐,也未必便不怨你薄幸咧!」

剝堯正想不出一個好的說詞,可以把婚事緩下去,一聞此事,不禁靈機忽動,立即躬身笑道︰「這一猜算是給王爺猜對了,老實說,我實在是因為昔年恩師略傳薄技,曾有功名如不顯達,切忌早婚之戒,王爺于今又大事未定,在諸王角逐之中,萬一真有能手前來滋事,雖然未必便全仗這點功夫,但是到底要好得多,所以我才有這個想法,還望矜全才好。」

雍王不禁握緊了他的手,滿臉激動之色道︰「原來二哥果然為了我的事,才打算把姻事緩下來,那真令我太感激了,既如此說,你對雲小姐的一再拒婚,想必也因此事了。那就難怪你若有情,又似無情咧!」

剝堯索性把頭一點道︰「如非為了保全這點薄技,人非太上,豈能忘情?焉有坐對佳麗,絲毫無動于衷內的道理,我不早已就請王爺鑒我苦衷嗎?不便明白說出來罷了。」

雍王看了他一眼,又笑道︰「我倒想不到,二哥這樣倜儻人物竟能守身如玉,這就更可貴而難能了。既如此說,那我倒深悔多事,不過,如依我言,還足那句話,我輩事業之成功與否,決不在于那一點功夫,我更不願二哥為了這個,把這人好韶華,就這樣虛度過去。」

接著又道︰「花開堪折直須折,勸君惜取少年時。如果二哥真的把這花好月圓的好時光為了這點功夫浪擲了,卻未免太可惜呢。」

說罷,看著羹堯笑了一笑道︰「前些時,仗著二哥妙算,利用六阿哥府中的人,乘著皇上有旨密查詛咒之法將那喇嘛弄來,他詛咒之法,或許未必有效,倒是采戰房術,確有幾分可靠,據說學會此術,的確元陽可以不泄,永保青春,幾時我也讓二哥一試如何?」

剝堯搖頭道︰「這等御女采戰之術,究非正道,可信而實不可信,不但我不願輕試,便在王爺如今大業未成,還望多加珍重才好。」

雍王又笑了一笑道︰「二哥如此說法,又不特想保全那點功夫,竟是有心想吃那兩廡配享的冷肉了。不過這文正文肅的謚法卻不易得,何苦為了一兩個字的褒貶,便學得這樣頭巾氣咧。」

剝堯笑道︰「我倒不一定假道學,為那身後浮名,只不過,希望善保這付七尺之軀,他年能多做一點事業而已。」

雍王笑道︰「二哥真有這把握嗎?我看你也不過只能做到一個避字而已矣,其實要真能做到坐懷不亂,才算是真功夫。據說當年前明復社諸人,曾和黃道周先生開過一次玩笑,將他灌醉,讓名妓顧眉樓,果臥身惻,他老先生酒醒之後,只看了一下,便如沒事人一般,仍然睡去,一會兒便鼾聲大作。所以顧眉樓當時曾對諸人說,風流倜儻自讓諸君,如論成聖成賢,鐵石心腸還數黃公,二哥如真能做到這樣,那不但完婚與否全無關礙,便試一觀那紅衣喇嘛所演揲兒圖又有何妨咧!」

剝堯笑道︰「我為了要求王爺幫忙,所以不惜一傾肺腑,您怎麼開起玩笑來?我雖立志如此,卻決非黃道周先生可比,既無此定力,也決不敢身試婬席,果然如此,那又不如遵命完姻了。」

雍王大笑之下道︰「既如此說,我自不便相強,但是二哥請我幫忙,也實不便進言,還請見諒。」

剝堯也心知雍王既已一再去信促成此事,決無再由他請緩之理,便也笑道︰「王爺既不便為力,那我也只有等事到眼前再說,反正現在還有幾個月咧!」

雍王搖頭道︰「世人盡有屈指計數遙盼佳期的,想不到二哥卻如此說法,這倒真是匪夷所思了。」

接著又道︰「我們且不談這個,今日我從宮中回來,還得到一個消息,聞得皇上語氣之間,頗有南巡之意,如果屬實,那我們在這期間,便得更加留意,萬一被人乘機做了手腳去,那便槽透咧。」

剝堯微訝道︰「這話靠得住碼?怎麼在這個時候,皇上忽然有了巡狩之意?您知道為了什麼嗎?」

雍王略一沉吟道︰「二哥本來八旗世家,現又辱在姻婭,說也無妨,但對外人卻說不得咧!」

剝堯連忙躬身道︰「羹堯屢世均沐皇恩,現在又承王爺恩遇,如有機密,焉有外泄之理。」

雍王把頭一點道︰「二哥不必過于矜持,只不泄漏出就得咧。」

說著又道︰「皇上為了力求民穩,所以時常出幸各地,這是人所盡知的事實。不過這次卻又不同,一則因為江南是個著名的富庶之區,人文蔚粹。打算前去看看。二則因為這一帶紳權特重,自有明以來,吏治就很難說,尤其是蘇常嘉湖一帶人才代出,事故也多,所以想親自巡幸一番,就便整飭一下。」

說罷,又低聲道︰「聞得三吳前有東林復社的結合,流風所至,頗多誹謗本朝,陰蓄異志之士,這批人,雖然遁跡山林,杜門不仕,甚至有的已經逃禪方外,或者竄身草莽的,看去雖然無足輕重,但此輩大抵非擅有奇才異能,即望重一方,人雖在野而名動公卿,如果真的讓他們發作起來,以他們的才智聲望,再據有東西這樣富庶之區,說不定便是心月復大患,所以皇上才不辭勞苦,親自出巡,打算查考一個究竟,如可羈縻引用,自不妨假以名器,設法安置,即使真能澹泊明志,絕想功名的也可听其自然,但只一不安本份,打算圖謀不軌,那便只有傳旨當地大吏予以芟除,以免養癰貽患咧!」

剝堯聞言,不由暗自大吃一驚道︰「如今天下澄平已久,三吳-帶,又非窮鄉僻壤可比,怎麼會便有這大的隱患?皇上也許得之疆吏奏報,容有未實亦未可知,這樣一來未免徒增聖慮,卻非臣下所宜有咧!」

雍王微笑道;「二哥以為這消息出諸疆吏奏報嗎?其實卻不盡然咧。老實說,各省封疆大吏,誰敢多事?竟以這種消息見諸奏章,他們全是幾十年熬煉出來的琉璃彈,即使稍有事故,方設法消弭之不暇,焉有據實奏聞,自己找自己的麻煩之理。」

剝堯愈加驚異道︰「那麼皇上日夕在宮禁之中,哪里會知道這些事,難道是諸位阿哥奏報的嗎?」

雍王不禁大笑道︰「你這話,愈去愈遠咧,各位阿哥除有旨召對而外,便再留心時事些,也不敢把這種捕風捉影的話擅自奏聞,如果可以這樣放言無忌,那倒又好咧!」

說著一看左右已經照例回避,又低聲笑道︰「二哥,你以為我們有了這個血滴子就可消息靈通,各方行動,便能全逃不過我們的耳目嗎?須知皇上天稟聰明,聖慮所及,無微不燭,因為江南諸多隱憂,那些南蠻子極難制服,也早已安下一些人,專辦這些密查事宜咧,他們傳遞消息,不但不用奏章,不必經過閣臣,連司禮監全無須經過,只一封私信,便可上達天听,在特許密函奏事之外,並曾有特旨,即使所奏不實,除有意誣陷致興大獄而外,均可不究,如有重大情節,一經查明屬實還有破格升賞,平日又特準開支,把銀子花得像水-樣,你請想,這樣一來,那邊的一舉一動,皇上還能不知道嗎?」

剝堯忙道︰「照這樣一說,皇上在江南既有耳目之官,一舉一動,全知道,只據所報,傳旨該管衙門照辦也就得咧,為什麼要親自出巡咧?」

雍王又低聲道︰「這又是皇上睿智所在,為旁人所不可及的地方,你請試想一想,這些派駐江南的人,既不許對外泄漏機密,便本省疆吏,大小衙門,也決不令其稍有所聞。一件兩件事,尚可密旨飭辦。事情一多,豈不令人起疑?而且這些要查辦的人,往往便連疆吏也懾其聲望,無法決斷.-個處置不慎,也許會轉而激成巨變,有時奏折上來又須時日,哪能立刻決斷?所以最好的方法,只有出諸數日巡幸的一途了。」

接著又笑道︰「其實這還是皇上宅心仁厚,欲以巍巍聖德感化這些頑民和不逞之徒,才不得不爾,如果真的天威不測,只須拿上幾個做一下榜樣,這些純盜虛聲,空言標榜反清復明的家伙,又敢怎樣呢?不過我從旁來看,這件事也許于我們是有利的,二哥看如何呢?」

剝堯不禁一怔道︰「皇上本來可出雨露與雷霆兼施,恩威並用,不過,您說此事是于我們有利的,羹堯倒一時想不到,還請王爺明示才好。」

雍王道︰「二哥平日所見極遠,怎對此事反而一時倒想不起來?你試再想一想,也許就明白咧!」

剝堯听罷,側著腦袋,想了一下笑道︰「王爺是打算乘著皇上出巡之際,在京中略微布置一下嗎?不過這一著卻險得很,如果萬一失當,皇上向來英明已極,那以後便反難說咧!」

雍王搖頭道︰「我承二哥和舅舅隆皇親之教,目前養晦還來不及,焉有乘著皇上出巡弄權之理,目前在京中的作為是防人對我,而不是做進一步的打算,我說的是皇上這一次南巡,在心目中,少不得會看中若干人,這些人中,也許有不可致的,如果我們能想法把他弄來,豈不一舉兩得,二哥能為我設法嗎?」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道︰「可惜二哥業師顧肯堂先生不知下落,否則我只差人去通知江南織造一聲,讓他先為譽揚一下,皇上必定羅致,二哥再教他故意不就征召,然後再請來我這里稍住些時,那便大家全好咧!」

剝堯聞言,想起中鳳負氣之語,曾有「你打算把顧師伯請來,充今日的商山四皓嗎」一語,不禁笑道︰「我那敝業師,雖也頑民之一,但他自是陶清節、林和靖一流人物,不但澹泊已極,而且一生並未成家,只好徜徉于山水之間,又精易數,自言前明氣數已盡,一姓不再興,所以才囑我出仕,以謀上進,如果真能打听出下落來,他老人家除決不願應召為官而外,如王爺僅請其來府小住,倒無可無不可,不過,自我學成之後,他老人家一去便杳無消息,以前家父也曾托人打听過,以便請來令我稍報師恩,但他離開原藉之後就未回去,連亭林先生前在華陰墾荒也未見去,如今卻令我到哪里去找他呢?」

雍王不禁憮然道︰「既如此說,只好另作別計了!」

說罷又留在府中小酌,並笑道︰「二哥既不願學那喇嘛所傳御女之術,但他那隨來的女弟子,清歌妙舞頗有可觀,何妨同到後宅略享聲色之樂,這卻不見得便有累清德咧!」

剝堯不便相拒太甚,只有笑道︰「適才我已說明在先,決非假道學一流人物,王爺為什麼還是這等說法?既如此說,那我只有奉陪了,不過我非阿難,王爺卻不能強人所難,令那紅衣喇嘛女弟子布上婬席咧!」

雍王攜手大笑道︰「這個我卻不能做主,到時只看二哥定力如何了!」

說罷,攜了羹堯,徑向府後那間大宅而來,到了門前一問,才知那紅衣喇嘛和雲中燕,以及那一群女弟子均尚未起床,羹堯方自暗中搖頭,雍王卻笑說︰「他們本來卜夜就難以卜晝,我們少時再說。」

說著,止住僕僮,不令驚動,兩人徑向最後一進而來,沿途各屋,除職司灑掃婢媼僮僕,寥寥數人而外,其余大半尚在睡鄉,羹堯一看日色,不禁大笑道︰「這里真可謂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大有晨昏顛倒之雅,此風似不可長!現在我倒深悔把這喇嘛齊來,要不然,只此一法,便可令六阿哥自己把自己毀盡咧。」

雍王笑道︰「如以就事論事來說,誠如尊言,但不龜手之藥可以破楚,將來也許另有用場亦未知,在自己手里,到底比在別人手里要好得多,你又後悔什麼?二哥如恐我因此便荒婬無度,卻不必慮得,須知聲色貨利無人不好,能出入這種場合而始終不為陷溺,那才算得是一個杰出之土,你一定避之若浼,倒又是心中有伎,佛家所謂著相了。漢高祖何嘗不是-個貪財的主兒,但是他要和項羽爭天下便一無所取,文天祥為千古正氣所鐘,但他在宋室未亡以前,何嘗沒有姬妾之奉,然而小樓三載,其志不改,哪里便誤卻大節?我雖不肖,何至便勞二哥諷諫咧!」

說著,不由分說,相攜到了雲中燕所居臥室,一看中燕便如死狗一樣,躺在床上,兀自尚未睡醒,羹堯笑著走上前去用手一推,低喝道︰「雲二哥,你身為本宅總管,為何到這個時候還不起來?王爺已經來咧!」

中燕被推,只轉側一下,仍然睡著,口中嘟嚷著道︰「你好厲害,這一來我恐怕已經回不去咧!」

剝堯更加氣惱,一伸手在他身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大喝道︰「你胡說什麼?王爺來啦!」

中燕一下被打得跳起來,猛一揉眼,一見羹堯雍王全站在面前,連忙翻身起來,慌道︰「王爺。年爺,為什麼這麼早就到這里來?且請外間稍坐,容我把衣服穿好,再行謝罪如何?」

剝堯怒道︰「這還早麼?你試看一看,外面都什麼時候咧?」

說著,一扯雍王,出房在外間坐下,中燕慌忙穿上衣服向窗外一看,果然紅日西斜,已是未牌時分,不由叫聲︰「啊哎」,愈加惶恐,想起昨夜一場荒唐綺夢,不由又是好笑,連忙喚來從人,匆匆穿好衣服,抹了一把臉,從室里出來,帶愧向兩人道︰「我因昨夜回來太遲,此間又略須照料才能入睡,所以一覺直到現在,還望恕罪。」

雍王笑道︰「這本來情猶可原,昨夜辛苦遲歸也是實在情形,以後卻須早點起來,要不然,讓下人偷懶學樣固然不好,便闖個把外人進來也不好。」

中燕連忙請安稱是,搭訕著又道︰「王爺和年爺這個時候到來是有什麼吩咐嗎?」

雍王笑道︰「你快著人去喚那紅衣喇嘛起來,我已和二哥說過,要看看他那女弟子的天魔舞和蒙古情歌咧!」

中燕不禁看了羹堯一眼笑道︰「怎麼年爺今天也有這興致要看起這個來,不過那位法王倒沒有什麼,只抹上一把臉,披上袈裟,一扯便出來,那些女弟子卻須梳洗上妝才能出來,一時恐怕未必便能就緒呢,王爺何不和年爺小酌,慢慢等著,要不然卻枯坐無味咧。」

剝堯忙道︰「這是王爺的意思,我原是被他扯將來的,看不看歌舞無妨,這肚子委實餓了,你先差人去吩咐廚下備飯倒是真的。」

中燕才看著羹堯笑說︰「我說咧,原來您是王爺邀來的,酒飯倒是現成,只著人去吩咐一下,可以嗟咄立辦,不過,要打算就便看看那女弟子們的歌舞,這屋子里可不行,請示王爺,這酒席設在哪里咧?」

雍王哈哈一笑道︰「這何消問得,當然設在前面那無遮法會場內,要在這里,那還有什麼意思?如果各女弟子梳洗上妝須時,不妨先著廚房給二哥稍備點心充饑,再有個把時辰,天也快黑咧,稍遲無妨,卻要燈下試演才分外有趣,這大白天里便差多了。」

中燕又看著羹堯笑了一笑,領命徑去,羹堯臉上不禁有點訕訕的,雍王又悄聲道︰「二哥,您但請放寬心,不必暗中著急,少時我必囑咐雲護衛,這里的事,包管不會傳到前面園子里去,不但雲小姐無法知道,便令妹處,也決不稍露一點,你還怕什麼呢?」

剝堯笑道︰「我倒不為這個。不過這種婬樂之風,還似乎不宜太長咧。」

雍王又大笑道︰「你又來咧,聲色之樂,何代無之,因此廢卻正事,怎麼能加上一個婬字咧?如再如此,那便未免又非英雄本色了。」

剝堯只微笑搖頭不語,雍王也不再說什麼,不多會,便由兩個俊僕捧上兩色點心來,二人隨意用著,又半會,中燕方走來,看著羹堯附著雍王耳朵不知說了兩句什麼。雍王笑道︰「你不必搗鬼,我已與二哥說明,但盡他們所長無妨,如果只弄上那些神頭鬼臉的東西來跳上一陣,不反無聊嗎?」

接著又笑道︰「今後我也許要邀二哥常來,他看慣了也就無所謂咧,不過,你卻不許把這話傳到前面去,稍有泄露,那我只有找你算帳,知道嗎?」

中燕把舌頭一伸道︰「王爺放心,我既承辦這事,決不會稍微泄漏半點出去,慢說是前面府內各人決不會知道,便這宅子里面,除那紅衣喇嘛和門下弟子而外,誰也不會讓他們知道那無遮法會是演的什麼玩藝,如果有一人知道,您盡避問我好咧。」

雍王笑道︰「但願如此才好,你可不要得意忘形,無意對人說出去,那此地便不許你再管咧。」

接著,又向羹堯道︰「二哥稍進飲食,饑腸想已不再轆轆,那紅衣法王是你見過的,此人雖稍粗野卻爽朗可喜,便漢語和內典也頗精通,我們且去前面和他稍談,那些女孩子也差不多妝罷咧。」

說完先自起身,攜著羹堯一同向前廳上走來,才到屏風前面,便見那紅衣喇嘛,敞披著大紅法衣,一抹鼻頭迎著大笑道︰「王爺是常來的,年爺今天還是第一遭肯賞臉,如果不嫌污目,少時我定命諸弟子各獻所能以博一笑,不但天魔舞已經預備,便是年爺有興,我那點薄技,也可隨時相投,只可惜人手尚未齊全,此揲兒圖卻無法曲盡其妙,只好稍等些時,待我教練成功,再請您看了。」

剝堯也笑道︰「聞得法王素具神通,所以在下才餃王爺之命請來此間,當得乘此一開眼界,不過,我聞法王精于詛咒,復擅神功,一旦施展,生死由心,千人闢易,年某倒有意一試,至于御女采戰之術,雖亦法王不傳之秘,在下卻志不在此咧!」

那紅衣喇嘛聞言一怔,接著又大笑道︰「我法與眾不同,年爺卻不可小看這御女采戰之術,須知道卻正是無上妙法,我一切神通,均以此為根基,您怎麼舍本逐末咧?」

接著又正色道︰「我聞年爺素精武技,更天生神力,如今天色尚早,我那門下弟子上場還須有待,您能先讓我這從蒙古來的野人見識見識嗎?」

剝堯聞言略一沉吟道︰「我那所習,全憑工夫練出來,如何能與法王的神通相較,您如想指教那倒無妨,不過內地各家拳棒和蒙旗摔跤完全不同,如只虛演幾項手法,法王卻不會看出它的奧妙來,您打算教我如何獻丑咧?」

雍王聞言,心知羹堯打算露一手,稍懾那紅衣喇嘛之氣,正合心意,連忙笑道︰「法王的妙術,我雖已見一二,但神通連我也末看見,既是二哥想向法王求教,何不兩位先角一角力,如果二哥輸了,我便就此請他收你為一教外弟子。假使法王輸了,也可知道中土技擊另有奧妙,彼此不妨再為切磋,豈不大妙。」

剝堯欣然道︰「既王爺如此吩咐,倒也是一法,但不知法王肯否借此收我這個徒弟咧?」

那紅衣喇嘛卻怔了一下道︰「這力氣是看不出來的東西,卻如何角法咧?」

中燕在旁,也覷見了雍王和羹堯二人用意,忙道︰「這倒如易,如今只須取餅一根結實的木棍來,先請法王站在上面,由年爺去扳他起來,如果法王站不住,被年爺扳了起來,便算法王輸了,再由年爺站在棍上,由法王去扳,如果也扳了起來,只算兩下扯個平,再用別法來試,否則便算年爺贏了,您兩位看如何?」

剝堯首先笑道︰「如此也好,只怕法王站在上面,我決扳不起來,那便活該要獻丑咧。」

紅衣喇嘛想了一想道︰「這樣也好,這原是一時游戲,年爺卻不必過于認真咧。」

中燕見二人俱已答應,不待雍王再吩咐,便命左右,去取餅一條檀木大棍來,羹堯一看那條木棍,足有茶杯粗細,放在手中掂了-下,隨即命人擺好,請那紅衣喇嘛站了上去,自己將袍角略微拽起,站了一個四平檔,微笑道︰「法王留意,請示神通,年某如果扳不起來,您卻不必見笑。」

說罷,彎下腰去,左手叉著脅下,右手一抓那木棍平放在二尺見方的澄漿大磚上,紅衣喇嘛又使出全身力氣站在上面,連手指也插不進去,只可用三指撮著,哪里還好著力?紅衣喇嘛方笑說︰「這樣手插不進去,怎麼好扳?莫若我先下來,站到階沿上去便好著力咧。」

誰知羹堯就只那三個指頭撮著木棍,猛喝一聲︰「起!」那條木棍連著站在上面的人,立被撮起尺余,那紅衣喇嘛,冷不防,足下一滑。不禁落在一旁,幾乎滑得跌下來,連忙笑道︰「年爺不但神力可驚。便這三指也非常人可比,這一場算我輸了咧!」

剝堯笑道︰「法王且慢如此說,還有一場咧,萬一您也扳起來,也只扯平而已,怎能說輸了咧?」

紅衣喇嘛紅著臉搖頭道︰「年爺不必客氣,我已認輸了,您教我只用三個指頭,把這條棍子提起來,卻有力沒法使咧!」

雍王笑道︰「這本試力而已,也許各有歷練不同,二哥何妨站到階沿上,也讓法王再試一試看。」

剝堯忙道︰「適才我本一時僥幸,怎能算數?既王爺如此吩咐,法王何妨也試一試,這勝負還未分咧!」

說著命人將棍移在階沿上畫,懸空了一半,自己站了上去,紅衣喇嘛連忙卷起大袖,又將兩手搓了一搓,立向階下,也彎下腰去,雙手捏牢那根木棍向上用力一扳,只听得吧的一聲,那茶杯粗細的木棍竟被齊著羹堯足下一扳而斷,人卻絲毫末動,仍站在那斷棍上面,紅衣喇嘛不由臉上又是一紅道︰「算啦,您只用了三個指頭,我卻用了一雙手也不行,這算我輸咧!」

剝堯笑道︰「不然,這是木棍不牢,以致一經著力便斷,法王焉有算輸之理。」

雍王也笑道︰「這果然是木棍不牢之故,要換上-條結實的棍子,也許可以一樣扳起亦未可知。」

中燕連忙又命人去取結實棍子,左右答應一聲,又去尋了一條鑌鐵短棍,看去不過三尺來長,卻也有茶杯粗細,一頭略帶方形,原是用來移撥石頭的一根鐵鍬,俗名千斤,照樣放在階沿上。羹堯雙足向上一站,微笑道︰「這一次不怕它再斷了,法王請來吧。」那紅衣喇嘛紅著臉,二次又彎下腰,仍用雙手握緊向上扳去,誰知那根短短鐵鍬,便似生了根的一般,再也扳不起來,轉是階石簌簌作響,竟深深陷下一個深槽去,紅衣喇嘛不由松手咋舌道︰「年爺真是大力金剛轉世,不然哪來的這份神力?您這是一種什麼法術,能告訴我嗎?」

剝堯移步一旁正色道︰「我這是從小練成的內家功夫,焉有是法術之理,您要我告訴您,自然無庸諱言,不過這個要對行家說才懂,自古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您教我如何對您解說咧?」

紅衣喇嘛連連點頭,適才驕矜之氣盡斂,惶恐道︰「年爺真是神人,我已心服口服咧。」

說著,膜拜在地道︰「我雖然是一個外行,但只要年爺肯將練法傳我,我情願拜您為師。」

剝堯慌忙扶起,一面大笑道︰「法王不必如此客氣,這套功夫不但我懂得,便王爺和這位雲二爺也全懂得,可是要傳你卻比登天還難,您大概是今生無望了。」

紅衣喇嘛一面站起來,一面愕然道︰「既雲二爺和王爺全懂得,為什麼不能傳我呢,是因為我是蒙古人嗎?」

雍王微笑道︰「法王你錯了,練功夫焉有還分地域之理,不過年二爺他所練的,乃是混元一氣功夫,須從童年練起才有效,你已這大歲數,怎麼還練得了?不用說你,便我和雲護衛也不行咧。」

紅衣喇嘛才恍然大悟道︰「原來這是一種童子功,不過年爺也是二十來歲的人咧,難道現在還是一個元陽未泄的童身嗎?」

雍王大笑道︰「這個何消說得,你只看他適才這點功夫便可想見咧!」

紅衣喇嘛看了羹堯一眼,把頭一搖道︰「果然如此,那我就真今生休想再學咧!」

說著,也笑了一笑道︰「平日只聞年爺武功絕倫,我還只道不過會一點拳棒而已,現在才知道您真的身懷這等絕藝,這更教我佩服已極。」

說罷,見那月亮門前,輪值的一名女弟子已在伺候,連忙肅客入內,一面滿臉堆笑道︰「年爺絕藝,我已領教,雖然丟人,所幸並非外人,再請您且到我這無遮法會小坐,少時我也許還有事要請教咧!」

剝堯心中略一咕啜,便請雍王先行,自己隨著,進了那月亮門,那內間女弟子也打起了第二重門的軟簾,讓眾人進去,才到門前,便聞異香撲鼻,薰人欲醉,再看那門內時,只見紅燈低亞,滿室都映成一片粉紅顏色,不但不見半點日光,便如午夜一般,而且風光旖旎,不由不涉遐想,一望而知,便是一個風流陣仗,心中一動,便暗自留上了神,再看那屋子卻是兩間房間打通的,南邊一排雖有窗戶,卻下著重簾,與外面完全遮斷,所以日光一點也不得進來,北邊放著八扇金屏,不知內面是何光景,此外除南邊放著一張長方小幾滿陳肴饌,設著四個座頭而外,便只是四壁異錦為衣,滿地鋪著紅氈,其中陳設,竟一無所有,靠著金屏之外,卻安置著兩個宮薰,所以氣候非常之熱,連一襲夾衣都教人穿不住,不禁更加詫異,正待要問,雍王已先開口笑道︰「二哥,這里是無遮法會,你既到此,便不須客氣,先請將外衣月兌去,否則便受不得咧。」

說著自己先將外衣月兌下,接著,便從金屏後面,轉出一個身穿冰綃宮裝,頭挽一雙螺髻的少女來,先向各人請了一個安,將衣服接過,在壁上金鉤掛好,那紅衣喇嘛,也笑著將袈裟一月兌,擲向少女手中大笑道︰「蓮兒,這里侍候完了,可趕快傳語各姐妹,今天的歌舞得更加賣力一點,現有特客二爺在此,要看你們的拿手玩藝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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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8: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鐵漢

那少女嚶嚀一聲,接過袈裟掛好,接著雲中燕也將衣服月兌了,不由得羹堯不也將長衣寬下來,遞在那少女手中,等大家外衣全卸,雍王一扯羹堯,並肩在南面朝北坐下,紅衣喇嘛和中燕,也分就東西兩面入座,那少女將衣服掛好之後,又在席前一彎縴腰向各人請了一個安,然後取餅桌上一把銀壺,替座前各人杯中斟瞞了酒,取餅幾側小金錘在一架金鐘上敲了一下,便聞細樂齊奏,一片靡靡之音大起。

雍王舉杯看著羹堯大笑道︰「二哥且盡一杯,少時歌舞一起,勸酒的便不是我這主人咧。」

剝堯一面舉起酒杯,一面笑道︰「我是第一次到這里來陪王爺,這里的布置,當然是為了歌舞行樂,也還罷了,但現在已是初夏天氣,這兩個宮薰豈不忒嫌多事,與其熱得教人月兌去衣服,何若撤去這個,不也好從容飲啖嗎?」

紅衣喇嘛接口笑道︰「年爺,您第一次來,自然不知道,現在天氣雖已初夏,但我這無遮法會,卻必須赤條條毫無掛礙,如果沒有這兩個宮薰,到底敵不住夜深風露的涼意,少時您便知道了。」

說罷也飛過一觴來道︰「年爺且請用酒,我這法會之中,不但色聲香味觸法齊全,便這酒,也極有妙用,您且稍嘗,便知與市上所沽絕然不同了。」

剝堯一嘗那酒,果在甘醇之外,另有一種媚香,顏色也紅艷欲滴,心料其中必有媚藥等劑在內,連忙看了雍王一眼道︰「這酒是何名色,王爺常用嗎?」

雍王笑道︰「二哥放心,這酒雖異尋常,卻是由法王開出秘方,由我命人配制的,其中並無燥烈之劑,多用亦不至便傷身體,但飲無妨。」說著,先將自己那一杯一飲而盡。

中燕也笑道︰「此酒系我承王爺之命,親手配藥,命人監制,除鹿茸參苓各種花朵香料等物而外,絕無金石之劑,不但王爺常飲,便小弟也叨陪過一兩次,不但醉後也只高臥一會而已,連頭暈嘔吐口干舌燥之弊俱無,怎麼您反疑惑起來!」

說著,也將自己一杯干了,紅衣喇嘛又哈哈大笑道︰「年爺疑惑這酒里有毛病嗎?老實說,我在六王府已經藏身不得,承蒙您托人暗中示意到王爺這邊來得免一場大難,心方感激之不暇,如有不妥之處,焉敢輕易獻出這方子來,那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說罷也將那酒一下倒下口去一照杯道︰「此酒妙用,全在補虛保元,您是純陽之體,常服更能益氣提神,如果不信,明日便當書方奉贈,自己配用,時候一長,您便知道它的好處了。」

剝堯不好再說什麼,連忙也將酒飲下,一面笑道︰「我因法王素參歡喜撢,恐系壯陽之劑,多服便不免有害,所以才這樣說,豈有見疑之理。」

紅衣喇嘛又笑道︰「年爺您又小看我咧,我那妙法,乃是不傳之秘,如果仰仗藥力也不算功夫咧。

說罷,又命那少女將酒斟滿,一面笑道︰「可惜您非此道中人,我卻難說咧,您不信,只一問王爺和雲爺便全知道了。」

剝堯微笑道︰「關于此道,我早說過了,本來道不同不相為謀,只要這酒中並無燥烈之劑,又何須問得?不過您那阿幾酥丸以後卻不能再用咧!」

紅衣喇嘛正色道︰「年爺以為那阿幾酥丸便是藥嗎?其實也不盡然咧,它可以殺人,也一樣可以救人,這全在用得如何,老實說,這藥出自秘授,它可以毒死人,一點痕跡沒有,便和無疾而終一般,也可以使人瘋狂有力如虎,有時人患虛月兌,五癆七傷,照樣可以立起沉痾,其病若失,不過份量與用法不同而已,要如果只能毒人,那毒藥太多了,敝教又何必珍如異寶咧!」

剝堯方欲再問,雍王笑道︰「我不早說過了,不龜手之藥可以破楚,你何必再和法王談這個,放著好酒不飲不嫌太傻嗎?」

說著,又舉杯相勸,目顧少女道︰「你快去催一催她們,不要再延宕時間咧!」

那少女替各人斟滿酒請了一個安,便退了下去,轉向金屏之後,不一會,樂聲一變,突轉高亢,忽從屏後轉出四個赤果著上身的少女來,一式赤膊露背,只胸前束著一幅大紅抹胸,下面圍著一條白絹短裙,牽手婆娑而舞,和著妙曼歌聲,漸來漸近,直到座前,猛-分手,各自請了一個安,然後分立四座之側。含笑弓身而立,接著前見少女,也一樣打扮,半身赤果著,頭上頂著一個二尺對徑的銀盤,盤中放著四把銀壺,一路應著樂聲節奏,舞蹈著走來,縴腰時折,俏步翩躚,那只銀盤,好似貼在頭上的一般,絲毫不見傾側,盤中四壺也不見移動,到了幾前,單腿一屈,雙手捧盤向上一獻,旁立四女,每人接過一壺,正分向四人斟酒之際,那頂盤少女,倏然雙手舉盤一個反折腰,將頭倒垂下去,粉臉貼地,就那銀盤邊上倒豎了起來,玉腿高舉,雪股畢露,接著一個筋斗,擲盤而起,趁那銀盤落下之勢,又一伸右手,單手接處,持盤而舞,應著樂聲節奏也唱起歌來,一曲歌罷,方才請安而退,那旁立四女,卻各扭嬌軀捧了杯子,坐向各人懷中,殷勤勸飲起來,羹堯不禁有點局促不安,紅著臉道︰「你且侍立一旁,無須如此,我自可多飲一杯,如此相勸,我反不能下咽了。」

那少女笑了一笑卻不肯依,轉偎得更近,一手舉杯,一手搭向肩上來。

雍王和紅衣喇嘛,各攬-女,不由全哈哈大笑不已。羹堯愈窘,接過杯來,推開少女,離座而起。直欲逃席而去;那少女笑著站起身來,侍立一旁,捧壺而立,雍王也忍著笑喝道︰「既是年二爺不喜如此,不必相強。」

剝堯方重入座,忽又听金鼓齊鳴,樂聲陡轉雄壯,從那金屏後面,又轉出兩行少女來,一行四人,一律穿著粉紅色摜跤厚布襖,下面赤足藍裙,另一行也是四人,一律穿著淡青色慣跤厚布襖,下面赤足黃裙,一出屏風,便先對著座上一字排開屈膝請安,然後仍分兩行,東西相向,分成四對,互相扭定摔起跤來,時而你把我從頭上翻過去,時而我又從你背上翻過來,四對手法完全一致,應著樂聲一點不亂,而且美妙異常,羹堯心中方說︰「這一場還不失為正經。」猛見八女,四對彼此扭著布襖一個大旋轉,八衣全褪,內面仍是半果著,一邊是大紅平金抹胸,一邊是墨綠繡銀抹胸。十六條玉臂纏成四對,在地上滾成一團,倏的又嬌喝一聲,一躍而起,束紅抹胸的一行,屈著右腿站著,那束綠抹胸的一行,一個個左足向束紅抹胸的右大腿上一站,左手攬著束紅抹胸的粉頸,右手攀自己右足,一個朝天鐙,把一條粉腿舉得畢直,那裙內卻果無寸縷,雪股麝臍盡陳眼底,就這樣立著,合歌一曲方才退去,一場餅去,紅衣喇嘛舉起金杯向羹堯笑道︰「以上各場我全不敢說什麼,這一場教練起來卻不容易,內中有一大半全是真功夫,年爺您看如何?」

剝堯只笑了笑道︰「這幾個女孩子,能教到這樣,也算不錯,不過可惜未免畫蛇添足,能將月兌衣舉足那兩手免去不更好嗎?」

紅衣喇嘛笑道︰「這是見仁見智,各有不同,既承見許,且盡一杯如何?」

剝堯方才推辭,那旁立少女已經取杯子送到口邊,人漸偎近,只得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接著雍王中燕又各敬一杯,這以後半晌但聞樂聲,卻不見有人上場,直等三人敬罷酒,忽又樂聲轉促,一陣鼓聲急如驟雨,驀地里,從那金屏後面,滾出四個肉球來,四面旋轉不已,再定晴一看,卻是四個赤果少女,一路筋斗打出來,兩腳叉在項下,背脊貼在地下轉著,其疾如風,直到座前,才一齊站起來、請了一安退去。羹堯不禁把頭背了過去,旁侍少女,卻好趁他掉頭之際媚笑著,遞過酒來剝堯方一搖頭,杯子已到唇邊,只得呷一口,誰知哪一口酒,竟與前飲不同,才自入月復,便覺昏然欲睡,撐不住在席上來了個隱幾而臥,雍王見狀,不禁微笑,叫了兩聲二哥不見答應,又看著紅衣喇嘛道︰「法王這酒傷人嗎?這只不過要試試他定力如何,一時取笑,如果有傷身體那就非我本意了。」

紅衣喇嘛大笑道︰「王爺放心,這酒至多令他昏睡上一兩時辰而已,決不至有傷身體,不過,這樣一個少年人,定力便再好,在我這種場面之下,也未必便能把握得住,萬-破了他這一身好功夫,卻未免可惜咧。」

雍王大笑道︰「這倒無妨,此人本來是個將才,一生得失決不在這點小技。」

說著,便向中燕耳畔,悄悄說了幾句,竟命人將羹堯抬向後進密室,月兌去衣服,讓他睡好。羹堯一覺醒來,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只覺得耳畔笙歌已息,渾身有點懶洋洋的不得勁兒,項下卻枕著一條滑膩如玉的手臂,鼻端也有-陣陣的馥郁脂香暗送,身邊似乎還睡著一人,大駭之下,忽然睜開二目-看,只見絳燭高燒,重帷低下,身子卻睡在一張大床上面,錦衾繡被之外,身邊還蜷臥著一個果無寸縷的少女,自己一身衣服也被人月兌得一絲不掛,不由驚駭,連忙推開少女。大喝道︰「你是何人,敢來戲我,還不快說實話嗎?」

那少女雖被推出被外,但絕不害怕,轉嬌笑道︰「我名蓮兒,適才已經伺候您半天,難道您竟忘了嗎?您別害怕,我是奉了王爺和法王之命,來傳您妙法的,據法王說,以您的骨格,真要學會了這秘法,將來便受用無窮咧!」

說著,一掀錦被,又待偎將過來,羹堯一看,果是適才首先伺候月兌衣,後來舞那銀盤的少女。

忙又喝道︰「你休得胡說,便有王爺之命,我也決不願學那混帳邪法,還不快將我的衣服取來,讓我見王爺去!」

那蓮兒索性玉體橫陳著,笑得格格的道︰「您要見王爺不難,也要讓我對王爺和法王有個交代呀,要不然我對他兩位怎麼交差咧?」

剝堯不禁大怒,正待起身出去,猛憶雍王所說故事,又看著那蓮兒哈哈一笑道︰「既是王爺教你來的,你還是去伺候王爺去,我這里卻用不著你咧!」

說著將被一裹,身子側向床里,給她一個不理,竟自閉上二目睡去,那蓮兒初見羹堯臉色一沉,雙眉直豎,滿以為這樣一怒,也許就要揮拳相向,不由嚇得花容失色,向床下閃避不迭,忽又見他大笑-陣,說了這兩句話,竟自睡去,又小聲喚了一會,卻不見羹堯作答,只得下床穿了衣服出去,不一會遙聞雍王大笑道︰「二哥真是鐵漢,小弟對你算是心服口服,又多一重認識呢!」

接著,那蓮兒抱了一堆衣服放在床上,紅著臉道︰「年爺,您快請把衣服穿好,王爺和法王全在外面候著您咧!」

說罷,便自退了出去,羹堯匆匆穿上衣服,走出重帷一看,只見所居原來是一間香閨繡閣也似的臥室,外面燈燭輝煌,雍王和那紅衣喇嘛,均已衣冠齊楚對坐著,一見羹堯出來,一齊站了起來,同聲謝過道︰「適才游戲,實屬不當,還望恕罪。」

剝堯微笑道︰「王爺相試無妨,不過卻辜負法王一場布置咧。」

紅衣喇嘛臉上一紅道︰「年爺真是色相皆空,一塵不染,令我欽佩之至,不過此舉皆系雍王爺所命,我不過奉命而行,還望見諒。」

剝堯面色微沉道;「我知道這是王爺的意思,否則對法王自難冒犯,您那女弟子便難逃公道咧!」

紅衣喇嘛見他雖然談笑自若,倏然眼露威光,便絕不是一個少年書生模樣,不由嚇得一哆嗦,暗自打了一個寒噤道︰「如非王爺之命,我焉敢命她們如此唐突之理,本來雲總管向我傳王爺之命,要如此做法,我便不敢答應,所以方打算先看看您的功夫,想不到因此一上來就丟了一個大人,如非王爺做主,我還真不敢再冒犯咧。您這樣功夫,這樣定力,便我佛教下阿羅漢也不過如此,還望明察才好。」

雍王大笑道︰「你兩位全別說咧,老實說,這全是我的意思,誰也不許再放在心上。」

接著又道︰「二哥真是天下的忍人,什麼事全提得起放得下,這幸虧我們是至親至戚,彼此無殊一人,否則如果我二人角逐起來,便只這點小節,我也非輸給二哥不可咧!」

剝堯聞言,不禁吃了一驚,連忙躬身道︰「羹堯不特一切在王爺燭照包容之中,便受恩如此之深重,焉有敢和王爺相較之理,今日之事,一則明知王爺有心相試,早有準備,才饒幸得免墮入法王所置圈套之中,二則也實因欲留此些許薄技,以報答王爺知遇于萬一,否則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王爺以天下之忍人目我,卻未免太冤枉了。」

雍王又笑道︰「我不過一句戲言,怎的二哥便如此認真起來?以後還有若干大事須共擔當,如果這樣,彼此反不好處了。」

說著又看著紅衣喇嘛道︰「外面已交四鼓,法王可傳語諸弟子,暫時休息,明日再行領賞,便你也可以去安置,夜深了,我也不打算回去,便在此間與年二爺抵足而眠了。」紅衣喇嘛聞旨,連忙告辭退出,只留下那蓮兒和另一女弟子伺候。

雍王笑道︰「適才鬧了這一會也夠了,還要她們伺候做什麼?」

說罷,揮手俱令退去,一面掩上房門向羹堯笑道︰「二哥不必見疑,適才之事,不過偶爾游戲,說過便算了,我現在有兩句心月復之言,要與二哥說明,一切還望不必避忌才好!」

剝堯忙道︰「王爺有事,只管吩咐,羹堯無不從命,即使萬死也在所不辭。」

雍王一把握緊了他的手,一臉真摯之色道︰「自古成大事者,必有其羽冀與股肱之臣,小弟和二哥自那邯鄲店論文以來,一向便以心月復相視,所以絕無隱諱,皇天後土實鑒愚忱,怎麼二哥有時還不能置信?老實說,我在諸皇子當中,非長非愛,如以目前局勢而論,如非內結舅舅隆科多,外仗二哥為我布置,決難如願,我因深知二哥在九城之中,便不仗職位權勢,振臂一呼,決不難立集數千死士,所以才以大事相托,你怎麼一听到我有一兩句戲言便矜持萬狀,自古君臣,微時相處,卻不如此咧。」

剝堯又躬身道︰「王爺如此恩遇,羹堯自無日不在銘感圖報之中,不過羹堯也正因為早以君上事王爺,所以才不得不處處存著君臣分際,每有應對決不敢稍逾臣下之禮,否則縱使王爺不加深究,自己也于心難安,這一點微忱還望王爺見諒才好!」

雍王又大笑道︰「二哥,你又錯了,你這說的全是一般俗人之見,我卻不是這等想法咧。君臣之間,固然自有分際,不容逾越。可是那是廟堂之事,如以至情而言,君臣既列五倫之首,自當親如家人父子兄弟朋友才對。如果為君者,沒有一二親近大臣。可以彼此直言無忌,那便成了上下隔絕,獨處深宮,怎麼能知民隱?自然非寄耳目于閹豎,決朝政于嬖幸不可了,這豈是為君之道?再說人生貴有天倫與朋友之樂,如果富有四海,貴為天子,反把朋友這一項屏棄了,還有什麼意思?所以我久已立志,假如萬一有那麼一天,決定以我和二哥做一個君臣魚水的楷範給後人看看,這話我不是早和二哥說過嗎?你如再這樣,那便是視我為不足訂交了。」

接著又笑道︰「果真我有那個福命,但願長保現在這一份友情,不讓嚴子陵笑人便夠咧。」

剝堯不禁大為感動道︰「王爺能如此設想,便是今日堯舜,禹湯文武又不足道了。羹堯何幸得侍左右,他日但求能假王爺福德,稍留功業于青史,于願足矣!」

說著相與大笑,滅燭就寢不提。在另一方面,這時候,那房上卻有一人微曬而去,饒得屋內的雍王羹堯,和東間上宿的雲中燕,三人都是大行家,也全被瞞過。原來那李飛龍的妹妹玉英,自來府以後,嫂嫂張桂香雖然好多事全落在她的眼楮里面,心中大不以為然,但她素來沉默不喜多言,又幼遭孤露,在哥哥手里長成,對于這位素來風流已慣的嫂嫂哪敢說什麼,一向只好悶在心里,自從雲氏一家來了以後,最初對中鳳尚存戒懼,不敢接近,後來看見雍邸闔府上下對中鳳全非常敬重,又居然肯把那武當門中獨有靈藥,慨然相贈,不禁暗中更加欽佩,兩下也越處越熟,漸漸時相過從,有時也向中鳳求教些拳劍功夫,中鳳只非師門要訣,全有問必答,又憐玉英身世,處處加以關切,時間稍長,更加親密。那一天,正當福晉生日之夕,中鳳因為年夫人婆媳乘機相親,又被年妃說笑幾句,未免心中不是意思,托故避席出來,在園子里轉了一會,正走到園後,最僻靜的竹林外面,心知那竹林後面,湖山石下,有一座茅亭,正打算稍微坐-會,忽听二哥雲中燕低聲笑道︰「李大姑娘,今天咱們總算有緣,能在這里遇上,你瞧,一個外人沒有,便說上兩句體己話,又有誰知道?」

中鳳不由心中吃了一驚,連忙停住腳,再听時,又听玉英嬌喝道︰「雲二爺,您可放尊重些,我是奉了年姐姐之命,來尋雲小姐,您為什麼把我騙到這里,說出這種話來?這里是王府,今天又是福晉的千秋,您要讓我嚷出來,大家可全不是意思。」

接著,又听中燕冷笑道︰「李大姑娘,您別裝著玩兒咧,真人面前用不著說假話,您一家子,能有幾個人是干淨的?咱們交個朋友又有何妨?我雲二爺,難道還辱沒你不成?再這麼著可不是意思咧!」

接著便听啪的一聲,似乎中燕挨了一個嘴巴,又听玉英喝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滿口胡說,你姑娘今天與你拼了。」

又听中燕怒道︰「好丫頭,你雲二爺打算和你相好,是瞧得起你來,你竟敢動手打人,我要讓你就這麼走出這個亭子去,也不算是賽子都雲中燕。」

說罷,追逐有聲,似乎兩人已經打了起來,中鳳不禁大怒,連忙進了竹林,轉過湖山石,低聲嬌喝道︰「二哥,你這舉動還像個人嗎?再不住手,那我便要替老山主教訓你咧!」

中燕素昔懼怕這位妹妹比父親還要厲害,一听中鳳走來,連忙住手,只說了一聲︰「這不能怪我,誰教她先動手打人。」

便待逃去,中鳳又嬌喝道︰「你且慢走,我有話說。」

中燕只有像逼定鬼也似的,在亭外黑暗處站著,那玉英卻氣得直哭道︰「雲小姐,您在什麼地方,我全為了尋您,才滿園子亂跑,想不到二爺卻把我騙到這里來,胡說了一陣,是我急了,打了他一個嘴巴,您瞧該怎麼辦吧!」

中鳳一面撫著她的胳膊安慰著一面道︰「妹妹,你別生氣,我二哥向來不吃酒還有幾分像人,只一灌下幾杯黃湯下去,便不像人啊,你打得-點不冤枉,誰教他吃醉了胡說咧。」

中燕一听,連忙賠笑道︰「妹妹,您一點也沒說錯,方才我可不是教人家給灌了個八成,連自己說的什麼話也不知道咧。」

接著,又涎著臉道︰「李大姑娘,您千萬別生氣,還瞧妹妹份上,饒了我這次吧,那打算白打了還不行嗎?」

玉英不語,只在嗚咽著,中燕又作了一個揖道︰「李大姑娘,算我錯咧,您多擔待一點,我這也就走咧。」

說罷,二次提腳又要走去,中鳳又喝道︰「且慢,事情可沒有那麼便宜,你想就這麼一走可沒有那麼容易!」

中燕又涎著臉道︰「好妹妹,您這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嗎?人家李大姑娘全不開口咧,您還有什麼說的?」

中鳳怒道︰「你以為人家不說什麼,事情便完了嗎?須知人家是看在我份上咧,現在不把事情弄個一清二白,你以後還打算再欺侮人是不是?」

中燕把舌頭一伸道︰「虧你還是我妹妹,人家已經揍了我一個嘴巴,您不說是打折胳膊向里彎,替我說上兩句公道話,倒說是我還打算欺負人,天下有這理嗎?」

中鳳大怒道︰「誰跟你油嘴滑舌的?如今不管人家李大姑娘如何,我先不能饒你,你有冤屈不妨向老山主和王爺面前告我去,要依我說,第一是你從今以後不許再和李大姑娘背著人說一句話,第二件是今晚的事,不許告訴任何一個人,第三件是自己再打掉三個嘴巴以儆將來,依得也得依,不依得也得依。」

中燕又涎著臉道︰「第一第二兩件我全依妹妹,第三件,我那個嘴巴已經挨得不輕,您要教我自己再揍自己那可不太難為情嗎?」

中鳳卻冷笑著說︰「不行,你既知道難為情,為什麼把那貓兒溺灌下去信口亂得罪人咧!」

玉英不禁拭淚道︰「雲小姐,既是雲二爺醉了,以後只求他不再胡說口中積德便得啦,您暫時饒了他吧。」

中鳳忙又道︰「既如此說,你還不謝過李大姑娘,快些走開嗎?」

中燕聞言,不由如釋重負,連忙又作了一個揖,外帶腿子一屈,請了一個安,便一溜煙逃了,中鳳等中燕去遠,又附著玉英耳朵道︰「我這哥哥本來就不是人,除了言語冒犯以外,沒有得罪您嗎?」

玉英搖頭垂淚道︰「他沒有怎樣,只不過話太混帳而已。」

接著又掩面悲啼道︰「其實也不能怪雲二爺,只怨我命太苦,我那哥哥嫂嫂本來全不是人,怎麼能不讓人看輕咧。」

中鳳見她哭得淚人也似的,連忙又扯著縴手低聲道︰「你放心,我這二哥經我囑咐以後,他不但以後決不敢再向你無禮,更不敢把事泄露半點出去,這里太幽僻了,我們老待著也不大好,你且到我的屋子里去,擦把臉聊一會兒再出去,要不然,今天人客尚未全散,讓人看見臉上淚痕也不好。」

說罷,不由分說,竟攜著玉英的手,一路避著人繞道花石叢中,到了自己所住借蔭樓上坐下,所幸二婢因為祝壽也去看熱鬧尚未回來,只孫三女乃女乃一人在家,忙命取來熱水,讓玉英把臉擦了,一面笑道︰「事情已經過去,您別再生氣咧,一切都瞧在我份上好不好?」

玉英-手拿著手巾,又擦著眼淚道︰「姐姐,謝謝您,這事既承您這樣關顧我,還有什麼值得生氣的,不過我的命委實太苦,這府里便再好些,恐怕我也不能久待下去咧。」

中鳳不禁失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瞧福晉和年妃也全待你很好,為何這等說法?難道除二哥以外,還有人得罪過你嗎?」

玉英聞言漲紅了臉,把手巾掩著一張俏臉又嗚咽起來。

中鳳連忙並肩坐下,附耳小語道︰「妹妹,我們全是女孩兒家,這里又沒有第三人,除了我那混賬二哥還有誰曾欺負你來趕快告訴我,多少也可以替你拿個主張,要不然受了委屈悶在心里可不好,再說,你一個黃花少女,三個哥哥死了兩個,大哥大嫂又全在這里,听你說,此外又別無親人,不在這里又到哪里去咧?如果再到江湖上去亂混一陣,那就太可惜了。」

玉英只抽咽著,卻不開口,中鳳不禁發急道︰「你為什麼只哭不說,老實說,你我都不是尋常女人,只憑哭能哭出個所以然來嗎?你再不告訴我,那便是連我也得罪你了。」

玉英一揭臉上手巾,猛一抬頭,又看了她一眼,淚痕狼藉的道︰「其實這事也過去了,不說也罷,我也並沒有受什麼了不起的委屈。」

接著又長嘆一聲道︰「都怨我出身太差,又有一個教人看了不順眼的嫂嫂,所以誰也沒有把我看成正經人,這又怎麼能怪別人咧。」

說罷,臉上一紅又泣不成聲道︰「便連王爺也幾乎把我當著嫂嫂看待咧。」

中鳳不禁一怔道︰「難道王爺對你已經……」

玉英紅著臉道︰「那是教我嫂子坑的,不過王爺到底是個有身份的人,只教我兩句話便僵回去了,幸而沒有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今天怨不到又遇見了您的哥哥雲二爺也竟拿著我看成嫂嫂那樣的人,您看,這府里我還能待下去嗎?」

中鳳聞言半晌不語,忽然又握著縴手看著她一笑悄聲道︰「王爺不比我二哥,他既看中你,為什麼不索性說明,讓他把你收了房,將來不也很好嗎?」

玉英忽的奪過手去嗔道︰「人家把您當作親人看待,所以連告訴不得人的話全說了,誰知你也不是什麼好人,竟對我說出這種話來,難道連你也把我看成和嫂嫂一樣嗎?」

中鳳又笑道︰「你別惱,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我說的是實話,你要讓王爺收了房,將來萬一王爺有那麼一天,你還不是一位貴人?弄巧了連西宮娘娘全有份,這也算是委屈你嗎?」

玉英唾了一口道︰「啐,您既想做西宮娘娘為什麼不嫁他去,和我說這些混話做什麼?」

中鳳不由臉上也有一點熱熱的笑道︰「我是為你打算,你為什麼要扯到我頭上來?這在別人也許是求之不得的事,你那令嫂不就是這樣嗎?你為什麼反不願意咧?」

玉英臉色一沉道︰「姐姐,我因為平日極其敬重您,適才又承您盛情,替我解圍,所以才一吐心月復之言,如果連您也這樣說,那我還有什麼地方哭去?對不起得很,福晉和年娘娘全在等您,快請前去吧,以後我也決不敢高攀咧。」

說著,索性不再哭了,一手拿著手巾,對著鏡子,向臉擦了一下,又擲下手巾,取餅粉匣,用粉撲在臉上略微撲了兩撲,略一端整衣服,淡淡的道︰「我是奉命而來,把話傳過也就算完了,咱們是再見咧。」

說完便待下樓,中鳳連忙一把扯著笑道︰「你為什麼這麼大的火氣?我不過才說上兩句笑話,怎麼又急了咧?瞧你這樣兒,難道真打算就此絕交嗎?」

接著又道︰「你別著急,咱們說正經的,方才是逗你玩的,老實說你這份志氣我真欽佩無已,不但絕不能與你那嫂子相提並論,便在一般世俗女子中間也很少有,從今以後,咱們還要多親近才好,如若你怪我說錯了,我先向你賠個不是如何?」

說罷。放開手福了一福,又攔住去路笑道︰「我們再聊一會兒,一同出去不好嗎?」

玉英見她一臉真摯之色,連忙也還禮不迭,一面淒然道︰「姐姐,您這不能怨我,誰教您也這樣說咧。」

接著又坐下來道︰「並不是我不害臊,什麼話全說得出,您請想,我雖然是一個強盜的妹妹,從小就在強盜窩子里面長大的女孩子,但是自己也懂得二分廉恥,真能跟我那嫂嫂學樣,那麼做嗎?王爺又怎麼樣,哪怕他做了皇帝,咱們是漢人,還真能給個妃子當嗎?白白讓人家糟蹋了自己父母的遺體,還落個不清不白,弄巧了一扔算完,那是何苦咧?所以我一上來就拿話把他僵回去,也就是為了這個,要不然,富貴榮華誰不喜歡?可是您別忘了滿漢不通婚,和漢不選妃那兩句話,便知道我這決不是矯情咧。」

中鳳聞言,不禁又挨著她坐下來,悄聲道︰「妹妹,我真想不到你竟有這大見識,這過去-向倒太失敬了,你不是喜歡我那手綿拳和裙里腿法嗎?改天空了下來,我再傳你如何?」

玉英笑了一笑道︰「前些時我那麼求你,您只不肯教,現在為什麼反自己說起這話來。是又打算騙我嗎?那這個空頭人情我才不領呢!」

中鳳見她淚痕猶新,忽然一笑愈增嫵媚,不由也笑道︰「就憑你方才這兩句話,我就樂意,焉有騙你之理。」

玉英聞言,連忙又站起來,撲地便拜道︰「既如此說,便請您收我這個徒弟,索性連點穴和您那幾件暗器也傳給我好嗎?」

中鳳倏然一驚,連忙還禮不迭道︰「你怎麼忽然跟我來上這一手?這可不是意思,我們歲數相仿,平日又情若姐妹,怎麼能收你做起徒弟來?這不是笑話嗎?」

玉英仍然跪著,再也不肯起來,又淒然道︰「師徒是以學問技藝為主,不在歲數大小,憑您所能,勝我千百倍,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再說,像您這樣人品、學問,和這豪爽正直的性格,哪一項不配做我的師父?如果您再推辭,便仍舊是看得我是個強盜窩子里出來的女孩子,不配當您徒弟了。」

說罷,又仰著臉淚光瑩然道︰「您別當我打算把您這功夫學去跟我嫂嫂一樣為非作歹,須知-日為師,終身是父,您如肯收我這徒弟,自當謹守師門戒律,只稍走錯一步,任憑處死我也甘心咧!」

說罷任憑中鳳左說右勸,全不肯起來,中鳳被纏不過,只有把腳一跺道︰「你如再不起來,這樣耗著,要有個人來看見,還不知為了什麼事呢,老實說,我自己尚在師門考驗之中,怎能收你為徒?算我暫時收你這個妹妹,非恩師有話不許輕泄的劍法和點穴等項,全慢慢傳你如何?如再不依,那我便真惱了呢!」

玉英這才又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站起來笑道︰「姐姐,您如今真是我的姐姐咧!」

從此以後,玉英果對中鳳處處視為嫡親姐姐,有時背著人,執禮便如弟子一般,她人又伶俐,除拳術暗器一點就透而外,連女紅、刺繡,讀書全一一求教,只在人面前,還是一樣,決不稍露特異之狀,中鳳也愛如嫡親妹妹一般,只非師門心法,有問必答。這夜玉英正好值夜,初見遠遠來了一條黑影,連忙閃身暗處一看,卻是嫂嫂張桂香,正待招呼,忽見桂香不來府內,卻徑向府後一座大宅子內面飛縱而去,心中不由奇怪,便也暗中跟了下來,後來又見桂香,直向宅中一處廳房上縱了下去,便不見上來。不由更為詫異、因恐這府後另有不端宵小潛伏,桂香失陷在內固然不好,如果不利于本府更不好,便也似一縷煙也似的縱過來,打算看個究竟,初到那座廳房上面,只見西邊三間露有燈光,東屋都是黑漆漆的,不見燈火,只微聞樂聲靡靡傳出,更無絲毫動靜,連忙在房上一看,偏那東邊兩間屋子,南邊是重極大院落,時有僮僕等經過,無法下去,北邊卻連著後進廂房,形式頗為古怪,完全不成個格式,東邊又是一條火巷,毫無窗戶可尋,玉英見狀,更非看個明白不可,忙將身子伏在房上,再就南邊向下一看,陡見下面一條白線,忙又-按房檐,將身子藏在檐下,縴手和兩腳向檐下椽子上面一反繃,再側著頭,就那窗隙看時,偏又糊著一層銀皮紙,只能透出光來,卻仍看不見屋內情形,便又用一只左手繃著,右手中指略蘸香唾,在那窗上點開一個小孔,再向屋內一看,不禁羞得滿臉通紅,原來張桂香已全身月兌光,正坐在一個赤身和尚懷中浪笑著,雍王和雲中燕也各摟著一個赤身少女,廝纏在一處,玉英哪里還肯再看下去,右腳一起,方才鉤緊檐瓦,打算翻上去,忽听雍王笑道︰「法王你那藥力也該醒咧,年二爺向來有個牛性子,你應該派一個得力的弟子去才好,這不過聊博一笑的事,千萬不要弄翻了,那可不是意思。」

接著又听那和尚也笑道︰「王爺您但放寬心,那藥力還有一會,不怕什麼鐵漢,再是柳下惠復生,硬要他和一個赤條條的大美人在一處,還真能有個不動心,硬生生的轟出來的道理,您不信,我此刻便派蓮兒去,保管一到天亮他便說不成嘴咧。」

玉英一听,分明是在捉弄羹堯,不禁心中一動,把那一只伸出去的左腳又縮回來,再听時,桂香又嬌笑道︰「您兩位怎麼那麼缺德,我已教您拖下水咧,人家年二爺又沒惹您,為什麼又來上這一手?任憑你們派誰去,要不教他揍回來才怪。」

微聞雍王笑道︰「這也算拖你下水嗎?我們這法王看家的本領已全教你學去呢,還不值得嗎?你既想打抱這不平,便由你去一趟如何?只要年二爺肯和你好上那也無妨,你願意去這趟嗎?」

別香笑唾一口道︰「啐,我才不丟那人咧,萬一不成,那以後我還有臉見他嗎?」

雍王笑了一笑道︰「你又忘記在那興隆集開店的一場咧,如果萬一成功,不也趁了你的心願嗎?」

別香又浪笑道︰「人家才不像您這等隨順,不信您只要派上一個人去試便知道咧,您打算教我再去上這惡當那是白費,隨便您說什麼都行,我就是不去。」

那和尚也道︰「李大嫂今晚還有要訣未傳,不去也罷,不過你說那年二爺一定不肯隨便,我倒真有點不信,且著蓮兒去一趟便知道咧。」

接著似乎另一女人在說什麼,那說話聲音卻很低,無法全听清楚,只略似承應奉命前往誘惑羹堯而已,玉英听到這里更加惶惑,但又羞于再向屋子里看。連忙二次伸腳鉤定檐頭,又卷上了房,不由臉上有點熱熱的,打算回去,但因中鳳和羹堯之間的關系,她已知道六七分,又一心忠于中鳳,未免放心不下,在房上略一躊躇之後,料知如派人去,必從屋內出來,忙又藏身屋脊手搭涼棚,向下面看著,不一會,果見一個少女,從後進東廂房內提著一盞絳紗宮燈走出來,穿過院落,出了西邊角門,由西邊火巷向後面走去,玉英在房上,料定那後進東廂房,既連著前進,其中必有暗門相通,那少女,也許就是派去誘惑羹堯的蓮兒,靈機一動之下,立刻從房上跟了下去,直到最後一進,果見那少女提燈進了屋子,另一丫頭打扮的女人迎著笑道︰「蓮姑娘,您是來看那年二爺的嗎?他直到現在還沒醒咧。」

那少女笑道︰「我是奉命而來,倒不管他醒了沒有,他現在是在李大女乃女乃床上嗎?」

那丫頭答應一聲︰「是。」便接過宮燈吹滅,放在一旁,那少女徑向西間而去,玉英在房上听得分明,連忙也縱向最後一道房上,仍用前法,藏在西房檐下向窗里看去,這一次那西房窗子卻半掩著,一點也不費事,便可將房中情景一覽無余,等她才將身手繃好,那少女已經進了房,先將前面一盞銀燈剔亮,一看內面兩重帷幔全高懸著,那床上繡被隆起,似乎覆著一人,但側身而臥,看不出面目來,只一條長龍也似的發辮拖在枕上,可以想見是個男子,少女走近床前,又將床前幾上燈檠剔亮,揭開繡被一看,微聞嬌笑有聲,又掉頭來,喜孜孜的,將床頭一堆衣服抱了出去。又匆匆進來,坐向妝台前,取餅脂粉,細細涂抹一陣,才將外面衣服月兌去,走進床前,將重帷放下,以後便不聞聲息,好半天,忽听一陣靴聲,自遠而至,玉英正待翻上房去,雍王已經領著那紅衣喇嘛和雲中燕三人連袂而來,幸喜三人均從前進中門而入,又直趨屋內,並未看見檐下伏人.這才索性再听下去,直到雲中燕和那紅衣喇嘛全退了出去。雍王和冀堯把話說完就寢,這才翻身上房,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一路飛縱回去,才到後園,已是金雞再唱,方自暗說一聲僥幸,忽見中鳳一身短衣,提劍迎著低喝道︰「你到哪里去了,為何到這個時候才回轉?還不快隨我到樓上去嗎?」

玉英不由一怔,忙道︰「是府里出了什麼事嗎?」

中鳳寒著臉一言不發,只提劍跟在後面押著,玉英幾次要問,全被喝止,直到樓上方才嬌喝道︰「你論份際是我義妹,論公事,是我手下隊員,為什麼擅自出府,直到現在才回來,還不快說實話嗎?」

玉英怔了一怔,連忙跪下來道︰「姐姐,您別生氣,等我一說,您就明白了。」

說著將所見所聞含羞略說了一遍,中鳳不由呆了半晌,漲紅了臉道︰「這王爺也就忒嫌無賴得很,怎麼竟做出這種事來。」

接著,又放下寶劍扶起玉英笑道︰「也虧你有耐心看到現在,不羞死人嗎?」

玉英趁勢站起來,也紅著臉悄聲道︰「我一個女孩兒家,誰肯听那些混話?要不是因為他們要捉弄年二爺我早回來咧,誰教您是我姐姐師父呢?」

中鳳臉上不由更加紅得厲害笑罵道︰「方才嚇得鬼也似的怪可憐,如今饒了你,又連我也取笑起來,照你這樣淘氣,就該打上幾下才對。誰知道你這半天鬧的什麼鬼咧!」

玉英見中鳳面上已無怒容,又笑道︰「我鬧鬼,您不信明天問問年二爺去是不是這麼著來。」

又霎霎眼道︰「對不起,今晚的事,我已算是繳過令了,現在回去要睡覺咧。」

說罷,嬌笑連聲下樓徑去,中鳳獨坐樓上,又沉思半晌,一看天色已經大亮,不禁叫聲「啊呀」,才自卸妝就寢,那天羹堯並未來訪,第三天,竟連雍王府全未到,中鳳不禁非常詫異,因玉英所談,對羹堯其他的話,都語焉不詳,只吞吐說出經過而已,獨對他和雍王寢前交談一節,卻說得非常清楚,心恐羹堯感恩知遇,落在套中,又恐因受捉弄,少年盛氣至心生芥蒂,形之于色,不由一寸芳心非常焦灼,但自年夫人相親以後,不知為什麼,總有點不敢再多到前廳走動,以前一初行動多如天馬行空,現在卻處處全拘束起來,只有悶在心里,直到第四天早晨,方見羹堯又在後園練拳,心知昨宿府中,不禁在一株紫藤花下,輕輕咳嗽了一聲,閃身出去迎著笑道︰「年爺好早,昨夜又未回去嗎?」

剝堯練罷一趟拳,正一收勢,急見中鳳穿著一身薄羅衣裙,笑眼盈盈,站在花下,便似一株帶露牡丹一般,為時恰好晨曦末上,宿霧初收,看去更加艷麗,不由也說︰「您早,那幅繡像已完工了嗎?」

中鳳一雙妙目一轉。又笑道︰「繡是已經繡好了,不過還有兩處,白己看看不太好,以致還沒敢拿出去,您能替我看一看嗎?」

剝堯一面放下長衣,一面道︰「這幅白衣大士既出針神之手,又是精心著意之作,焉有不好之理,不過能讓我再開一開眼界也好,只怕我這外行,連繆贊一詞全不敢咧。」

中鳳微嗔道︰「人家和你說真話,你為什麼反瞎恭維我一陣?這是仿李龍眠的白描法先勾下來的,就算你對刺繡是外行,難道連畫理也外行嗎?」

說罷身子一轉,便肅客前進,一面又道︰「我等你這法眼就正已經兩天咧,要是看了不說實話那我可不依。」

剝堯只笑了一笑,跟在後面,一同到了借蔭樓上,二婢獻茶之後,循例退去,中鳳開了衣櫥,當真取出那幅白綾斗方來,羹堯接過,揭開上面一張薄紙一看,果是仿李龍眠白描筆意的一幅水墨觀音像,不但栩栩如生,而且衣折勾勒筆致奇古,墨花濃淺,也深淺有致,不由贊不絕口,中鳳又嗔道︰「我拿給你看是要你指出毛病來,好想法改過,你卻又亂恭維一陣,這算什麼?難道你我還要鬧這一套嗎?」

說看,用縴手一指衣角道︰「這一筆就嫌太弱,不太合式,不就是一個敗筆嗎?」

剝堯笑道︰「要依我看,已經夠好的了,你要筆筆都像鐵劃銀鉤一樣,便起李龍眠而問之,恐怕他也要說聲僕病未能咧。再說,宮眷佞佛,不過燒香禮拜而已,你要這樣一筆不苟,不嫌太費勁嗎?」

中鳳又白了他一眼,索性將那幅繡像收了起來道︰「師哥,你什麼全好,就只這不拘小節細行的毛病卻實在可慮,這幅畫誠然沒有什麼了不起,也不是什麼可傳的東西,不過既出諸自己之手,便不得不加慎重,以免為識者所笑,你為什麼反以月兌略教我咧?」

接著,又嫣然一笑道︰「小妹直言,尚請師哥勿罪,但望能將這個毛病澳過來才好。」

剝堯見她說時一臉嬌嗔,倏又轉成笑容,分明詞在借此諷勸,又恐自己生氣,也忙笑道︰「師妹金石之言,自當書紳以識,不過愚兄自問,生平尚少失德,雖然間有月兌略之處,或出無心,如今日,直言相告,以匡不逮。」中鳳臉上一紅微笑道︰「我也不過說說罷了,你這樣一說又是見外了。」

接著又笑道︰「聞得師哥近日和王爺越發水乳交融咧!這知遇之恩,你打算如何報答,曾有一個月復案嗎?」

剝堯聞言不禁一怔道︰「我和他相處,一向都是如此,師妹怎麼忽然說起這話來?是有所見而雲然嗎?」

中鳳又笑道︰「這也不過偶然听說而已,自古道受恩重則難以自拔,即以他待你而言,還不是推心置月復,恩重如山嗎?」

剝堯笑道︰「原來是為了這個,我也早已想過咧,如以他此刻待我自是無微不至,不過如以大義而言,我卻決不至自甘于王景略一流人物,只要我不竊窺神器,攘為己有,則天下後世自有公論。」

中鳳抿嘴一笑道︰「但願能如此才好,不然顧世伯便辛勤數載,終有楚材晉用之感咧!」

剝堯正色道︰「此志此心惟天可表。」

接著猛一沉思又笑道︰「師妹最近又與南中諸俠已有聯絡嗎?不然何出此言呢?如真有人在此,還望賜我一見才好,我現在正苦于有好多事,無法分身咧!」

中鳳道︰「你為什麼老疑惑到這個上去?」

說著紅潮蓮臉笑道︰「以我和師哥現在的情形而論,即使有什麼事,還真能瞞著你嗎?如果江南渚俠只要有一人在京,能聯絡上倒又好了,其實自我離開雲家堡以後,也和你一樣呢!」

說罷又道︰「你有什麼事無法分身?我雖是一個弱女子,不足以當大事,或許還可借著代籌一二,能稍見告嗎?」

剝堯略一沉吟,便將雍王所言,南巡之事和個中秘密全悄悄說了,接著又笑道︰「他還真被你說對了,打算讓我那恩師來當一下商山四皓呢!」

中鳳聞言,也沉吟半晌,妙目一轉道︰「這個關系太大了,我真想不到這個主兒竟有這一手,倒不能不設法先送個信給江南諸人咧,要不然,這些遺民志士豈不岌岌可危?但是你只有一個馬天雄可共心月復,如今人已南行,卻教誰去跑這一趟咧?這又決不是急足僮僕可以做的事,真急死人咧!」

剝堯想了一想道︰「好在這不是十朝半月以內的事,只好慢慢再想法子,不然就急也無用,但卻絲毫泄漏不得咧!」

中鳳搖頭道︰「此去江南,就按站走也得好多天,,再要把各地的忠義之士全暗中招呼到了,至少也得一年半截才有個安排,如果等他車駕出巡,那就太遲了,你我如不知此事也還罷了,既已知道,怎麼能讓它拖延下去?只可惜你我全無法分身,不然就連夜南行也說不得呢!」

說罷,又粉頸低垂,思索了好半天道︰「師哥,如今事急咧,目前我是無法私自出此王府一步,否則便諸多不便,你能青衣小帽到個不相干的地方去跑一趟嗎?」

剝堯正色道︰「只要于事有濟,我便設法托故出京一行,也末為不可。」

中鳳看著他又微笑道︰「這事並用不著出京,只還在這九城以內,不過我去不便,你如改換一套不惹眼的裝束,還可去得,只要能由這條路子上,尋著一二人,那以後互通消息,便不太難了。」

剝堯詫異道︰「既在這九城之中,師妹去上一趟不也行嗎?」

中鳳臉上一紅道︰如今我不比從前,有些地方卻不便去咧,再說,這里是王府,我如大白天里,還和野丫頭也似的,隨便出入,滿街亂跑,不也惹人生疑嗎?要不然,哪里還敢勞動師哥玉趾,我早一聲不響的去了。」

說著,又笑道︰「你且請稍坐,容我去檢出一樣東西就來。」

說著,立刻起身,打開一只箱子,尋出一面小小竹牌來,遞在羹堯手中道︰「前此我不是有一支金鳳令在師哥處嗎?你只消將此竹牌和那金鳳令,一齊拿去,到祟文門外,尋著雙協順酒店,再問一個王胖子,告訴他,就說金鳳兒要到白衣庵燒香,問問他齋期在什麼時候,他如若說齋期未定,改日再來听信,你便說金鳳兒因為身體不好,許下願心不能過遲,就不當齋期也要還願。請你先通知老佛婆把庵中打掃打掃,三日之後再來听信,他必定說金鳳兒人在什麼地方,她為什麼自己不來,你便將那金鳳令遞過去,他見我金鳳令,也許會定下一個日期約你再見,你便回來告訴我,再定行止。如果你一問齋期,他便說齋期就在今天,你教金鳳兒就來,那你便須立刻將金鳳令遞上,他驗過我那金鳳令之後,一定很客氣,仍將原令交還,問你有無老師父對牌。你再將竹牌遞上,他再驗過竹牌之後,自會領你到另一個地方去,會見一人。你不管他是誰,也不問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見面就是跪下來恭恭敬敬的拜上三拜,然後說,弟子年某人謹代金鳳兒叩請老師父萬福金安,那人也許客氣,也許不客氣,但一定要問你,金鳳兒為何自己不來,反命你來,你就說金鳳兒因為到京以後不便露面,所以特由弟子前來,給老師父叩頭問安,那人或許再將竹牌驗對一下,方才問你,除給老師父叩頭請安以外,還有什麼事沒有,你不妨把要說的話全告訴他,使算把話全遞過去,以後如再有事,便不須你去,他自會設法找上門來,不過要緊的是,那後來見面的人,如果有話相問,卻不可隱瞞,一切均須實話實說,師哥你能辦到嗎?」

中鳳說罷之後,顏色驟然嚴肅,看著羹堯立等答復,卻絕非平日光景,羹堯忙也正色道︰「這事關著好多遺民志士的生死存亡,也是我表明心跡,報答恩師教誨的一個開始,便再委屈些,也須做到,何況又是代替師妹做的事,焉聲辦不到之理。」

中鳳聞言又嫣然一笑紅著臉道︰「這是我師父囑咐下的,不到有生死關頭的大事,決不許用,你去卻千萬大意不得,更不能夾以私事咧。此外此事極其隱秘,你最好先穿便服出去,帶上一套衣服,找上一個小店住下,換上那身衣服再去,不要讓第二個人知道,須知這里的主人翁,雖然對你無微不至,卻也防閑極嚴,說不定他讓你打听旁人,又暗中在打听你咧。」

剝堯笑道︰「這個你放心,我自有方法決不讓第二個人知道便了。」

說罷,將那面竹牌慎重藏好,又商量了一會,才告辭下樓。回到前廳秘閣,將府中公事略微料理之後,一看天色尚早,便徑回自己私宅,尋出那支金鳳令,吩咐從人伺候上衙門,換好公服到本管衙門轉了一下,又換好便服,遣回車馬僕從,獨自向大街上走去。先尋了一個酒館,稍進飲食,然後又分別在三個估衣鋪,買好一身布衣,用包裹包好,出了祟文門,照中鳳計劃,尋了一個客棧住下,將衣服穿好,頭戴一頂瓜皮小帽,身穿老藍布長袍,玄青布馬褂,下面黑布撒腳長褲,白布襪子玄青布鞋,看去活像一鄉下土老兒的孩子上街探親的模樣,吩咐伙計將門鎖好,出了小店沿路去尋那雙協順酒店,誰知那酒店離開那小店只有一箭之地,卻是一個賣熟菜的大酒缸,店門外大酒缸上圍了好多主顧,大都全是賣苦力和做小買賣的朋友,羹堯一看,連忙走到櫃上問道︰「借光,這兒有位王胖子王掌櫃的沒有?」

那櫃上坐著一個五十上下的花白胡子老頭兒,正在看著帳簿打著算盤,一听猛然把頭一抬道︰「您找誰?咱們這兒來往客人極多,姓王的也有好幾位,掌櫃的可不姓王。」

剝堯又賠著笑道︰「我要找的一位,外號叫王胖子,也是人家讓我來捎個信,可沒提他的名字,您這兒有這個人嗎?」

那老頭兒看了羹堯一服笑道︰「照這麼一說,您是問的王把式了,他是一位趕腳的朋友,倒是咱們這兒的老主顧,看情形這個時候也該來咧,您要沒有什麼事,不妨先鬧一壺喝著等他,要不然,他是一銃勁兒,照例一大碗酒,兩個錢的花生吃完便又走了,您再要找他,那可是明兒見咧!」

剝堯一看那大酒缸蓋上已經圍滿了人,無法落座,不禁笑道︰「那也好,您給我來一壺,不拘什麼熟菜撥上一碟,就這櫃上喝行嗎?」

那老頭兒向羹堯上下打量了一下道︰「您來照顧小店,便是財神爺,哪有什麼不行的。」

說著便命伙計,舀了一大碗酒,撥了一碟鹵菜,又掇來一張高腳凳子,在櫃上放好一雙竹筷子,羹堯坐著,慢慢的喝著酒,因為自己對于江湖人物,頗多熟識,轉把臉背著,好半會,忽听那老頭兒高叫道︰「王把式,有朋友等您好久咧,怎麼單今天來晚了?」

接著又听身後有人道︰「他媽的,今天趕了兩個短站,還不夠一壺子酒錢,真要有朋友找我,那這酒帳便有人給,不用向您賒咧!」

剝堯猛一掉頭,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短衣漢子,一手提著一條驢見愁的長鞭,一手拿著一頂破草帽,當扇子扇著,敞開胸脯,露出一身黑肉,看去雖不太瘦,卻也說不上是個胖子,只是精壯魁梧面已,心恐有錯,忙道︰「朋友,恕我眼拙,您外號是王胖子嗎?」

那人也看了他一眼笑道︰「小扮兒,您找王胖子有什麼事?別瞧我不太胖,覺得這個外號不太合式,那可是當年的事,如今只因我干上這個賤業,每天至少也得趕個百兒八十里,所以把膘全長實了咧,這是貨真價實,決無假冒之理,您找我,也許听街坊大爺們說過,我王胖子干活兒還老實,驢又跑得飛快,價錢也不大,打算照顧我一下是不是?那行,只要您說出一個地名來,包管誤不了事,不過,但有一層,我每天都得喝上三碗,差一頓,趕起腳來便不得勁兒,您稍等上一會就得咧。」

說著大喝道︰「掌櫃的,快將我的例酒拿來,人家客人也許還等著趕路咧!」

那老頭兒向櫃旁伙計笑道︰「王把式的酒菜向來是例行公事,連問都不用問的,你們還不趕快給送上去嗎?」

那伙計也笑了一笑,舀了一大碗酒,向羹堯身側一放,又取餅一包花生米,那人更不怠慢,放下長鞭,左手擎著酒碗,向口里傾倒,右手拈著幾粒花生米,連皮也不去,等咕的一聲,咽下一大口酒之後,順便向嘴里一拋,只嚼得兩三下,又是一大口酒,便站著片刻,酒和花生米都盡,大笑道︰「如今我的公事已經辦完咧,您到那兒去快說罷。」

剝堯見他雖是趕腳把式打扮,卻一臉精悍之色,又豪邁異常,不由笑道︰「您夠了嗎?再來上兩碗如何?」

那人大笑道︰「多喝上兩碗酒倒無妨,可是,您也許有事,說不定要趕多少里路,我若醉了,隨便哪兒一躺都行,您要誤了事該怎麼辦?要依我說天色不早,您別讓了,咱們談買賣是正經,您到底打算上哪兒去咧?」

剝堯聞言也不再客氣,立即掏出錢來,把帳算了,走出店門一看,果然外面拴著一條黑驢,那人解下韁繩又笑道︰「究竟到哪兒去,您快說呀,太遠了我可不能去咧!」

剝堯笑了一笑道︰「我可不到什麼地方去,不過金鳳兒托我向您捎個信,她要到白衣庵去燒香,教我問問您齋期在什麼時候?」

那人不禁一怔道︰「是金鳳兒托您來的嗎?那我們到前面一個朋友家里說去。」

說著,抄著鞭子,牽著驢,走進一條小胡同,瞼色微沉道︰「齋期就在今天,您教金鳳兒就來,這是敬神的事,可耽誤不得!」

剝堯連忙一手掏出金鳳令遞過去,那人接過詳細一看,仍舊交還羹堯,一面躬身道︰「您既掌著這金鳳令到此,必定有話要說,鳳姑娘曾將老師父的對牌交您帶來嗎?」

剝堯忙又掏出那面竹牌道︰「對牌已經帶來,還請再為驗過。」那人接過竹牌,又看了一看道︰「既如此說,您隨我來吧!」

說著把竹牌交還,又牽驢出了那條小胡同,手搭涼篷向大街之上看了一下,把手一招,立刻來了一輛騾車,笑向車把式耳畔說了幾句,又向羹堯說道︰「您且請上車去,我這位兄弟自會送你去的。」

說罷等羹堯上車以後,將車帷放下,連車簾也下了個完全不透氣,那趕車把式,跳上轅,一聲吆喝,那輛車子便雲飛電掣也似的走動起來,好半會方才停了下來,羹堯再看時,卻是一座極大院落,似乎已在一座大宅子里面,那車把式,一面扶著羹堯下車,一面又向車旁一個精悍少年道︰「這位是鳳姑娘派來給老師父請安的,令子對牌王胖子全驗過了,也許有要緊的話說,您快速去回一聲。」

剝堯牢記中鳳之言,方待下跪,那人連忙攔著笑道︰「您慢著些兒,值年人在里面咧。」

說著,攜了羹堯,直趨北面上房,到了中堂,只見房子並不太大,陳設卻頗似一個書香之家的書齋,一個五十以上六十不到的人,正在南窗下,伏案作畫,少年走上前去先躬身道︰「回師叔的話,現有老師父門下的鳳姑娘派人求見,他那金鳳令和老師父對牌,都由王胖子對驗過,著胡四送來此地,師叔有話吩咐嗎?」

那作畫的人,停筆猛一抬頭,見羹堯已經立在門內,把頭一點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是鳳姑娘打發你來的嗎?她為什麼不自己來咧?」

剝堯連忙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叩三個頭然後朗聲道︰「弟子年羹堯謹代金鳳兒叩請老師父萬福金安。」

那人聞言擲筆大笑道︰「原來是你,這就難怪鳳姑娘敢以這等重任相托咧。」

說罷連忙走過來,一伸手扶了起來,又笑道︰「你師父肯堂先生,早已對我們說過,他花了好幾年工夫,方作成你一身文武全才,聞得你已中了進士,又和雍王結成郎舅至親,不好好去巴干功名,怎麼到這里尋起我們來?這事一經傳出去,說不定就是滅門之禍,你知道嗎?」

剝堯忙又跪下道︰「弟子幼承師訓,無時敢忘夷夏之防,今天來此,便是為了有機密大事稟告,即使因此族滅也在所不惜。」

那人雙手一撮,立將羹堯又扶起來,上下一看大笑道︰「你果真能如此,那也不負肯堂先生雪天北上一番教誨,更不負鳳姑娘所用一番心機,不過她為什麼自己不來咧?」

剝堯一看那人白面修髯,雖然略顯清 ,看去便像一個老書生一般,卻精神飽滿,二目精光外露,尤其是那兩只手,撮著自己雙肘,便如鐵鑄一般,料得必是江南諸俠中一位有名人物,忙又道︰「中鳳師妹因為身在王府,不便出來,所以才由弟子前來面陳一切,並向老師父遙叩萬福金安,但弟子自離師門,對于諸師伯叔極少見過,以致有疏問候,還請示知名諱,以免失禮才好!」

那人又大笑著,把手一松,指著案上那幅畫道︰「你既為肯堂先生得意弟子,當知他在江南諸人當中有一位喜畫蒼鷹的朋友,那便是我呢!」

剝堯一抬眼,見那六尺幅的宣紙上,畫著一幅古松,松上立一只顧盼有致的蒼鷹,似乎松下怪石才補成一半,忙道︰「如此說來,您一定是江南八俠當中的路民瞻路師叔了。弟子自束發授書,即聞恩師以師叔品德威望相告,想不到直到今日才能見著。」

說著又拜了下去,路民瞻又攔著道︰「我與令師肯堂先生,雖屬忘年之交,但並非一師所傳,老弟何必太謙乃爾。」

剝堯堅持道︰「敝業師早曾說過,只要遇上諸位師伯叔,必須叩拜如見他老人家一般,弟子怎敢無禮。」

路民瞻只得由他叩拜了,又還了半禮相邀入座道︰「老弟方才口稱有機密大事相告,但不知是何機密能先見告嗎?」

剝堯忙將所聞南巡之事詳細說了。

路民瞻沉吟道︰「這倒真是一件值得商量的大事,不過南巡我輩也久有風聲,卻不知道玄燁這韃酋,還有這等用意與布置,既如此說,容我即日專人南下通知各人便了。」

剝堯接著又將近來的布置和已派馬天雄南下訪師請訓的話說了,只沒提起自己和中鳳的私事。路民瞻大笑道︰「令師肯堂先生此刻正徜徉于瀟湘雲夢之間,你教他到哪里尋去?這一次也許空勞跋涉咧。」

接著又笑道︰「此事我倒又不解咧,那鳳姑娘,既有老師父對牌在身,又知京中我等必有一二人在此探听消息,並知入門之法,為什麼反舍近求遠起來?」

剝堯不由面色微紅欠身道︰「一則中鳳師妹堅守師訓,不是萬不得已的緊急大事,決不敢驚動,二則她也許因為自己不便露面,諸多不便,所以事前未對弟子言及,才寧可讓馬天雄去多跑一趟。」

路民瞻看了他一眼又微笑道︰「老弟只要不怕滅族,肯為我炎黃華冑爭一口氣,一遇上大事,我輩必隨時派人相助,即使你那血滴子此刻需人,我也可以先著一二人前往以供驅使……」

剝堯方才喜形于色道︰「如師叔隨時指點,賜派一二得力人員那就好了。」

路民瞻搖頭道︰「話雖如此,不過還有兩事,老弟卻須留意,第一我這地方,以後不必再來,否則彼此均有不利,第二我那派出去的人,決不能由你推薦,以免允禎等人起疑,你能答應嗎?」

剝堯不由一怔道︰「那麼以後如須聯絡,師叔又如何派人去咧?」

路民瞻笑道︰「你那私宅我已在肯堂先生口中,稍知概略,你此番回去,只要仍宿昔年讀書之所,我們少不得不時有人前來洽商,只須屏去僮僕不令在側,別讓外人進去,再定下一個暗號便行了,至于我們派去的人,或許直接投奔允禎那廝全說不定。」

接著從懷中掏出一只鐵鑄箭環來道︰「以後你如看見,有人右大指上套有此環的,便是自己人,只須說一聲,你這箭環是哪里買的,他如答應,這是先人所留紀念,現在無處可買,你不妨索看,但牢記這環形式質料,便可明白了。」

剝堯接過一看那環與扳指無異,只是鐵質略有不同,黑中帶亮,一邊用紫銅絲嵌作一輪旭日,一邊用銀絲嵌作半圭斜月,不禁笑道︰「只這一環不怕人仿造假冒嗎?」

路民瞻正色道︰「你對這環仔細看過嗎?怎麼便知道他能仿造假冒咧?」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又托在手仔細一看,搖頭道︰「弟子愚昧,實在看不出其中奧妙來,還求師叔指示才好!」

路民瞻又取餅那環,用手一撳那環上旭日,略微一推便露出一個小孔來,正好有那輪旭日大小,孔中又用銀絲嵌著一尊披發仗劍的真武神像,仍遞向羹堯手中道︰「此乃烈皇帝聖容,外人不知道怎會想到這里面還藏著有重機關咧!」

剝堯一看那尊神像不過只有蠶豆大小,卻須眉宛然,神態非常生動,不由肅然起敬道︰「弟子不敢褻瀆,這真是烈皇帝御容嗎?」

路民瞻笑道︰「這不過寫意而已,你何必刻舟求劍咧?老實告訴你,此環外嵌日月取按明之意,內嵌御容即時刻心懷故主之意,無非是為了使人難于仿造的一件信物而已,怎麼會得形容畢肖呢?」

說著又道︰「便這制環的鐵,也是融合五金而成,所以永不生銹,看去便如烏金一樣,尋常匠人也造不出咧。」

說罷,又將那環索回收好道︰「這環只見面用上一次,便須收回,決不常留在某一個人手上,你只要記清便行了。」

剝堯連忙答應,又約定如果室無外人,便將窗戶微開,靠窗桌上必定焚好一爐濃烈檀香,如有外人在內便將香熄滅,窗戶也必完全關好,那去的人如未見面,仍以鐵箭環為號,一切說好之後,這才告辭回去。路民瞻笑道︰「你且慢走一步,仍坐原車回去好嗎?」

剝堯心知路民瞻不欲泄露所居地點,忙道︰「弟子遵命,不過我還有衣服在祟文門外一家小客棧內,仍須去換好衣服才回去,仍請那位朋友送到祟文門外好嗎?」

路民瞻點頭答應,仍舊著人喚來原車送到院落當中,便命登車,羹堯也不謙遜,拜辭之後徑自登車,自己將窗簾放下,那車把式笑了一笑,驅車出了院落,微聞車輪轆轆,轉了好半會,方才停下來,下車一看,正好仍在原來上車的地方,車把式一笑而去,羹堯因不知那人身份也只謝了一聲,便自向所寓小客店,算了帳,換好衣服,將那套布衣存在櫃上,也不回私宅,徑向雍王府而來,才到花廳秘閣,便見值廳僮僕道︰「年二爺,您到哪里去了?那十四王爺已經來了好一會,王爺著人到你府中和衙門里都看過,全未能尋著,想不到您卻自己來了。快請進去吧,王爺十四王爺全不打緊,那程師爺可真急咧!」

剝堯一看室內燈火已經通明,不禁笑道︰「我也只在琉璃廠看了幾幅古畫,怎麼偏偏這個時候,程師爺和十四王爺便來咧。」

說著,直向秘閣走去,果見雍王與十四王爺允-正在促膝而談,那程子雲坐在一旁,一面晃著腦袋,一面唾花飛濺的道︰「如果這樣一來,隨便哪位王爺成功全好,俺只想能仗二位王爺的福威,能夠立功異域,封上一個萬戶侯,死後隨便鬧個武襄武壯的謚法便于願足矣咧!」

雍王大笑道︰「程老夫子,您錯咧,本朝雖有封爵,卻無萬戶食邑的制度,您立功不妨,卻教十四阿哥怎麼能違祖制咧!」

遙見程子雲又一抹鼻頭笑道︰「哎呀,王爺,您怎麼又挑眼兒咧?俺那全是書上學來的話,誰又能知道,現在的官制是個什麼樣兒咧?俺要真知道這些,還去編一部大清會典,進呈御覽咧。」

說著,一見羹堯進來,連忙站起來道︰「智囊來了,咱們再商量商量好嗎?」

接著,雍王允-二人也站起身來道︰「我們相候已久,你為什麼才來?是偏了我們到哪里去賞花吃酒嗎?」

剝堯道︰「羹堯適因偶游琉璃廠,稍微耽誤了一下,卻想不到兩位王爺傳喚,來遲,還望恕罪。」

允-連忙一把扯著笑說︰「年兄何必如此客氣,現在我們全是一家人咧。快請落座,也好暢談。」

雍王也道︰「十四阿哥既不見外,二位也無須客套,否則反俗咧!」

說著一面也肅客就座一面道︰「適才十四阿哥已經和我又進一步把話完全說明,以後在皇上面前,兵法將略,索性由他一人應對,由我在側面替他打邊鼓,如果皇上問及政事和歷代典章制度的得失,再由我來應對,他也在旁吹噓,這樣一來,各走一條路,便決不至彼此妨礙,就平日自己預備起來也容易得多,真是一舉而數得,你道好嗎?」

剝堯笑道︰「果能如此,不特是兩位王爺之福,也是國家與億萬蒼生之福,羹堯別無他求,只望能做一個盛世之氓便于願足矣。」

允-大笑道︰「年兄怎的這等淡泊?實不相欺,我此番前來,一則為和四阿哥商量大計,二則便要向您討教將略兵法咧!」

剝堯看了程子雲一眼道︰「王爺對于這個如果向我垂詢,那是問道于盲了,您身邊現成放著程兄這等一個大行家,為什麼反舍近求遠呢?」

允-微笑道︰「年兄您又言不由衷了,這九城之中,誰不知道年雙峰是一位知名的將才,當真吝教嗎?」

剝堯笑道︰「我那也不過從書本上得來的學問,世無識者,遂有不虞之譽,如今在程兄這等大行家面前,怎敢放肆咧!」

程子雲又一晃腦袋,模著虯髯道︰「您別當著兩位王爺刻薄我好不好?說真格的,如果沒有您這人,我也不敢妄自菲薄,確可獨步一時,如今既遇上您,那只有甘拜下風,退避三舍了。」

允-顧盼之下又笑道︰「您兩位全別太謙,如以知兵而論,還不全是一時瑜亮,難分軒輊嗎?不過,年兄卻千萬不可因此吝教。」

說罷,把手一拱道︰「從明天起,我便聘年兄為文案,我知道您公事很忙,只要能隔日一過寒舍足矣。」

剝堯忙道;「王爺抬愛敢不遵命?不過,委實公私粟六,無法分身,還請見諒。」

允-見他不肯答應,不由略形不快之色,雍王忙道︰「既是十四阿哥一再相邀,二哥倒不可有拂盛意,還宜答應為是,好在他說明在先,只隔日一往,倒不一定便誤事咧。」

剝堯無奈,只有答應下來,允-才欣然道︰「年兄能這樣才好,否則便是不屑賜教了。」

剝堯又遜謝再三,當夜雍王留允-程子雲,四人小酌盡歡方罷,次日清晨,羹堯仍向後園照例做了一回功夫,又踅向借蔭樓而來,中鳳已在倚樓相望,一見面便笑道︰「你帶了好消息來了?昨日之行一定不錯吧!」

再等入室一看,早點香茗均已備好,二婢和孫三女乃女乃卻一個看不見,最奇怪的是中鳳竟破例,親自絞了一把手巾遞了過來,羹堯連忙接過一面笑道︰「劍奴侍琴和那位孫三女乃女乃,為什麼一個也看不見?這怎麼能褻瀆師妹呢?」

中鳳悄聲道︰「你糊涂咧,今天我們要談的話,能讓她們听見嗎?所以天才一亮,叫她們備下茶點之後,便全打發出去了。」

接著又笑道︰「別客氣了,你瞧你這一頭汗,不擦一把臉行嗎?他們全不在這里,我不伺候你,又教誰來伺候你呢?」

剝堯一面笑謝著擦著臉一面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帶了好消息來咧?」

中鳳笑道︰「這還不是顯而易見,只瞧你這一臉喜色溢于眉宇,便知道一定已經遇上哪一位師伯叔咧,要不然能這樣形于色盎于面嗎?」

剝堯放下手巾,把昨日所經詳細說了,一面掏出竹牌還給中鳳又笑道︰「師妹,你這人做事真是嚴密極了,既有這條路子,為何一直對我守口如瓶半點不露,要不然,豈不省得馬天雄多跑一趟?為何昨日在我未說出南巡之事,你還是不肯說,難道直到現在你還有點相信不過我嗎?」

中鳳不禁兩頰飛紅微嗔道︰「我知道你差馬天雄南下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這如何能冒昧的去驚動值年師伯叔,老實說,便這一次,要不是為了所關者太大,我實在急了,那對牌也許還不敢妄用咧。」

接著又臉色一沉道︰「我並非要瞞著師哥,實因這事進出太大了,稍有差池,便粉身碎也不足以補過,你當鬧著玩的嗎?如今雖然已經可以和各位師伯叔直接聯絡上,可是今後你我這肩上所負的責任便更重呢,還望隨時加倍留心才好,要不然。替自己惹下滅門之禍事小,稍一貽誤大局那便槽了。」

剝堯見她雙蛾深鎖,臉色非常沉重,不由慨然道︰「師妹請放寬心,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如在第三人面前決不稍露顏色,老實說,自從師妹見示師門淵源之後,我便久已以身許國,今後大事如能成功,自是我炎黃華冑之福,倘若不成,我亦願以一身任之,便以刀鋸鼎鑊相加,也決不會泄漏一字,如果口是心非,便不逢好死。」

中鳳慌忙攔住道︰「這只須遇事留心,不矜不伐便行咧,一清早上你為什麼又發起這樣毒誓起來?也不圖個忌諱嗎?」

說著又嫣然一笑道︰「這一來,你卻不須發愁咧,既路師叔在此地,那便一切全好辦了,他老人家和我師父顧師伯全是極熟熟人,而且在江南諸俠當中,又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你還有什麼不能求教的?只要言不及私,一切大計,便不難籌劃了。不過這樣一來,這個主兒卻須更加當心,稍有泄漏便是不了之局呢!」

剝堯笑道︰「師妹見教得極是,不過目前我不但是這里的總文案,且又接了一位王爺的延聘呢!」

中鳳不禁失驚道︰「你又受了哪里的延聘,這里的一位知道嗎?」

剝堯道︰「他怎麼不知道?要依我本不肯答應,還是他當面命我承應下來的咧!」

說著,又把允-昨晚在前面秘閣之中說的話,詳細說了。

中鳳笑道︰「原來如此,照這樣一說,這里一位奪儲成功,你是皇親國戚,固然是一套現成富貴,便那位十四王爺成功,你也是潛邸師傅,還怕不是左右逢源,還另做什麼打算咧?」

剝堯也笑道;「如以一身妥穩富貴而言,能有這兩條路子,還怕不有點眉目?只可惜我卻志不在此,衷心這一點良知也不許這麼做,要不然,倒也不難風雲際會,置身貴顯咧。」

說罷,又大笑道︰「這也許是天祚華夏,遂使他二人盡入彀中亦未可知,這一來,以後我們的事就更好辦了,可笑這兩個主兒,還正勾心斗角,爾詐我虞,各逞機謀,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正給了我們一個大好機會咧。」

中鳳聞言不禁花容失色,連忙攔著道︰「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什麼竟這樣得意忘形起來?」

接著又白了他一眼道︰「照這樣一看,來日大難,卻教我太放心不下咧。」

剝堯不由臉上一紅道︰「你不是說,早把婢媼全遣了出去了嗎?這樓上只師妹與我二人,還怕什麼?」

中鳳又埋怨道︰「你知道什麼,我雖把她們打發出去,這院落門卻沒有關上,就不行有人無意中走來嗎?」

剝堯道︰「那還不容易,你等我下去把那院子門關上就行咧!」

中鳳又慌忙攔著道︰「那怎麼行?你別胡鬧,大家坐下,把這點心吃完,你也該走咧。」

剝堯見她玉頰飛紅,連忙攔著,這才想起樓上只有他和中鳳兩人,把門關上委實不妥,不由自己也把臉漲紅了,坐了下來,匆匆吃完早點,告辭下樓,只見孫三女乃女乃,正挾著一把掃帚,在院落門外,像王婆子畫眉毛一般,東一帚,西一帚的掃著,一見羹堯出來,連忙扶著掃帚一伸腰,齜牙笑道︰「姑老爺您早,您既來了,為什麼不多坐一會就走咧?」

剝堯不由一怔,只有支吾著,向花徑當中走去,卻不料中鳳也跟著送了出來,那「姑老爺」三個字,清清楚楚送入耳門,把一張俏臉,紅得幾欲和朝霞爭艷起來,連忙嬌喝道︰「我不是教你到大廚房去看著他們把那一碗伊府面做好再來嗎?為什麼卻在這里掃起地來?這是那管園子的事,你怎麼又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還不快去看看那面做好沒有?」

孫三女乃女乃一看羹堯已經去遠,把舌頭一伸又咧嘴一笑道︰「您要做那面不是要款待姑老爺嗎?如今人家已經走了,還忙什麼?老實說,俺就恐劍奴侍琴兩個小蹄子,給福晉送東西去,怕這里沒有人伺候,所以才趕回來,等到院子里一听,您小兩口子,正在樓上說笑,又怕香姨兒無意跑來撞上,說上兩句笑話,您受不了,偏您又事前吩咐過不許將院落門關上,所以只有尋了這一把掃帚在這兒,假作掃地,只要她一來,便給擋回去,難道還錯了嗎?」

中鳳不由臉色-沉俏罵道︰「你又裝瘋賣傻,滿嘴胡說什麼?以後再這樣亂稱呼人,那我可要先揍你兩個嘴巴咧!」

孫三女乃女乃聞言不由一怔,猛然一攤掃帚,自己打了兩個耳光笑道︰「俺真樂糊涂了,又忘記了咧,不過您請想一想,俺從您才出世,把您女乃到這麼大,看見您能嫁著這麼一位好姑爺,能不樂嗎?」

說著又瞅了中鳳一眼笑道︰「您別生氣,俺以後記牢,不到那一天決不叫就是咧!」

說著一轉身,便又向廚房而去,不由氣得中鳳啼笑皆非,半晌做聲不得,一賭氣仍回樓上而去不提。

這里羹堯回到前面,略微料理一下公事,便又趕回自己私宅,直趨上房,正打算向年夫人稟明,因為前面吵雜,把臥室搬向後園的事,才一見面,請過安,年夫人便笑著埋怨道︰「你這孩子,說起來,已經是翰林院庶吉士,又做了王府上賓,怎麼還像野馬一樣,昨天一出去,到現在才回來,要真有事要找你,卻到哪里尋找去?听說雍王府昨天也著人來過兩趟,到底你在哪里耽擱了,要為了公事還好,如果學那些沒家教子弟,到處亂跑,別看你功名已遂,我可要叫你哥哥寫信告訴你老子去咧!」

剝堯連忙躬身道︰「兒子縱然不肖,焉敢入于下流,跟那些紈褲子弟學,昨日實因一個同年有事,不得不去應酬一下,晚上又因王爺府里有事,又蒙十四王爺也下委兒子一個總文案,以後恐怕公事更忙咧。」

年夫人又道︰「既是同年應酬還只罷了,那十四王爺為何也聘你當起文案來,這事雍王知道麼?」

剝堯道︰「王爺不但知道,而且還是他替我做的主。」說著又一略述經過。

年夫人方才含笑點頭,正說著,忽見大嫂佟氏走來笑道︰「二弟你可回來了,昨天我們整整等了你大半天,恭喜你,我們這就快有喜酒吃咧!」

剝堯不由一怔,年夫人又沉著臉道︰「你丈人昨天已向冰人回過話,本來人家打算把吉日定在明年新春,是我因為張鐵口說過明年流年,與你夫婦有刑沖之處,所以改在今年十一月十六那一天,人家也答應了,你大哥怕你再發牛性子,和我鬧別扭,昨天打算先告訴你一下,卻想不到,你一天一夜全沒回來,這是終身大事,卻不許再胡鬧咧,他這里既決定了,明天我還得告訴你妹妹,讓她呈明王爺,讓王爺再和雲家說去,只在你喜期以後,隨便哪一天全成,你還有話說嗎?」

剝堯正略一沉吟,年夫人又沉下臉來道︰「你為什麼又不開口?是不是又打算嘔我一下!」

剝堯忙道︰「兒子怎敢又累母親生氣,既是吉期已定,就請母親作主便了,不過雲家那一面,還請稍停些時,再著妹妹和王爺說去。」

年夫人寒著臉道︰「這又是什麼意思?你難道還打算不要人家嗎?須知道是王爺的盛意,而且與你前程極有關聯,我不早已說過,即使有點委曲,你也不能有違王爺之命,而且我听你妹妹說,連老皇妃和福晉已經全在替她準備妝奩,這還要多大的面子?你是讀書明理的人,能這樣不識抬舉嗎?」

剝堯忙又道︰「兒子決不是不要她,不過怕娶妻不久,即便納妾,媳婦家里要說話,所以打算稍遲些時,以免議論。」

年夫人笑罵道︰「你糊涂咧,這是平常討小納妾嗎?老實說這是跟奉旨賜婚差不多的事,你丈人敢說話嗎?我再告訴你,教你放心,你丈母已和隆夫人說過了,他一家全是受主子的深恩厚澤,既是四阿哥和老皇妃做的主,慢說雲家還是二房,便一樣全是正室,也決不敢違命,你想,人家還會有話說嗎?本來人向高,水向低、既做官誰不願意有一條好的路子順著竿兒爬上去咧?你還愁什麼?只要你將來把心放在中間,不分厚薄便行咧,還對我假惺惺做什麼?」

佟氏也笑道︰「二弟,你別耽心這個,這二位弟妹我全見過,都不是什麼醋葫蘆,就是將來萬一有個爭吵,還有我這個老嫂子調停其間咧!」

剝堯不由紅著臉道︰「大嫂,您別取笑,我倒不是為了這個,無非怕人議論而已。再則王爺那人,專一喜歡和我開玩笑,這事如果和他說早了,我實在受不住,您就不能替我求求母親,遲上些時再告訴他嗎?」

佟氏不由噗哧一聲笑道︰「原來為了這個,您也太臉女敕咧。」

接著又向年夫人一使眼色道︰「既如此說,好在雲家已有預備,這又是已經定局的事,婆婆,您就停上些時再和妹妹說去,要不然讓二弟多受窘也不好。」

年夫人笑道︰「你理他呢!我就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人了,為了娶媳婦還怕人開玩笑,如果王爺真能和他開玩笑,那還不是賞臉嗎?這又怕什麼咧!」

剝堯又涎著臉央求著,年夫人才答應,先緩通知年妃,羹堯接著又將要搬到後園住宿的話說了。年夫人也含笑答應了,羹堯謝過母親和大嫂為自己操心之後,便著人去將昔年所居後園書房收拾出來,當天便搬了進去,夜晚屏退僮僕挑燈獨坐,想起當年就讀情景,不禁十分懷念恩師昔日一番教誨,再尋出那本晚村先生所賜時文來,點上一爐檀香,低聲誦讀著,真仿佛又是兒時受教光景,這舊夢重溫,真有說不出的滋味,尤其是那本時文如論格調,仍是八股陳套,但試一細讀,滿紙都是微言大義,不禁把桌子一拍道︰「這種文章,才真是替聖賢立言,令人一唱三嘆,真無怪昔年恩師以此相授了。」

正在贊嘆著,猛听微風颯然,案前窗戶洞開,眼前黑影一閃,忽然竄進一人,伏地便拜道︰「少爺已經高中進士還不廢夜讀,怎的這等用功?您還識得當年伺候您的書僮喜兒嗎?」

剝堯不禁駭然,再一細看那伏在身側的人,年紀約在二十七八,一身玄色夜行衣靠,黑紗纏頭,黑布打腿,足下登著一雙人發織成的草鞋,看去非常精悍利落,但只面目還依稀是那喜兒,連忙下拜答禮道︰「師兄怎行如此大禮,這不折殺小弟嗎?」

接著又道︰「小弟自恩師去後,無日不在思念之中,昨日方從路師伯口中得知他老人家現游雲夢,但不知近日健康如何,師兄既然枉駕,還請見示為幸。」

那人連忙又叩了一個頭道︰「小人幼遭大難,國破家亡,幸蒙老大人收養在府,又幸虧伺候少爺,才得遇恩師,問明情形收在門下,如今雖然稍得恩師傳授,怎敢忘本?少爺如此相待,反令小人不安了。」

剝堯連忙又一把扶著道︰「恩師留書,久已說明師兄乃大明勝國孤臣之後,只未得知尊姓大名而已!前此一時有屈,原不知情,如果照師兄這等說法,那不止要屏棄小弟于師門之外,並以不足論交目我了。」

那人連忙站起身來,握手大笑道︰「難怪這九城之中,和若干江湖朋友,都說您是孟嘗信陵一流人物,原來竟這等肯折節下交,那就真不負恩師一番教導了。不過小弟雖然幸蒙不棄,免充廝養,您入門卻在我之先,這師兄稱呼還請稍微改一下,小弟才能答應,不然卻不敢遵命咧。」

剝堯見他二目炯炯有神,舉止也非常豪爽,忙道︰「師兄與小弟同學,序齒又在我之上,豈有再改之理。」

那人道︰「您不必再客氣;還是以入門先後為序的好,否則反不是本門規矩了。」

接著又淒然道︰「小弟姓周名再興,那守寧武關瑋遇吉的周總兵是小弟的叔祖父,先父諱繼武,自叔祖殉國之後,流落江湖,復被韃虜掠去為奴,輾轉來京生下小弟,不幸病筆,未幾先母又復見背,這才被人拐賣尊府,得充書僮,多蒙尊府上下恩遇有加,小弟本也甘心伺候,以廝養終老,卻想不到因為伴您讀書,忽蒙恩師背人問及身世,小弟不敢隱瞞,只得據實相告,這才蒙恩師也收入弟子之列,攜去江南一帶,加以教養,算來一別已經十多年呢,不想師兄已如此長成,飲水思源,小弟焉有敢忘昔日恩義之理。」

說著又道︰「恩師近頗安好,也常道及師兄近況,小弟月前既已到京,一來本想來此叩見,但以未奉師命不敢造次,今日方承路師叔之命,來此與師兄聯絡,師兄種種經過,不但路師叔全知道,便師父也略有所聞,您到底打算怎樣咧?」

剝堯一面肅客就座,一面道︰「路師叔人既在京,小弟昨日又已面呈一切,當然知道。師父遠在江南,怎麼對于小弟所為,也會知道咧?」

再興笑道︰「您忘了邯鄲道上興隆集遇刺的兩根子午斷魂釘了嗎?老實說,您在中途所遭已全落在周潯周師叔眼中,要不是他暗中一番布置,那雲小姐也許不會那樣容易接近您師兄呢!」

剝堯這才知道,連中鳳對自己也落在諸俠布置之中,不由把一張白皙臉兒臊得通紅笑道︰「如此說來,連雲師妹也出諸位師伯叔所使了。」

再興搖頭道︰「這又不盡然。那是因為雲霄背叛之後,諸位師叔全要找他算帳,才公推了周師叔一探雲家堡作為,不想雲霄父子雖然背叛,那鳳姑娘卻能干父之蠱,早已暗中投在長宮主獨臂大師門下,正好您又誤打誤撞和她遇上,因此周師叔才暗中命她對您查考,究竟心志如何,獨臂大師也迭次派人查詢此事,卻可喜您竟始終未忘師訓,又能不欺暗室,不以富貴易志,所以才命小弟前來,其實一切並非事前布置,師兄如果連她也疑惑起來,那便負人家待您的一片苦心咧!」

說罷不禁看著羹堯微笑不語,羹堯不由臉上更加紅得厲害,搭訕著,又把近來一切經過說了。

再興道︰「師兄如感人手不夠,小弟倒願意回來仍供驅使,您看如何?」

剝堯連忙搖頭道︰「這如何使得?焉有再委屈師兄之理。」

周再興忙道︰「師兄,您這又不對咧,小弟已經冒昧僭越,自儕于同門之列,您為什麼還要叫我師兄?如再不改口,小弟便只有仍舊稱您少爺了,如論我要回來,那是因為我本府中舊人,差可掩人耳目,大家全是為了匡復大計,暫時屈身一下有什麼打緊?何況我本尊府奴才咧。老實說,路師叔所以命我來和您商量就是為了此事,如不見外,還請計議一下才好!」

剝堯略-沉吟道︰「既如此說,愚兄改口就是,賢弟如願來此,自是有利,不過恩師當年留書,我已呈明家父,便家兄也知道,您如回來,若問及恩師下落和這十多年在什麼地方,那將何以對答咧?」

再興聞言不由一怔道︰「這一點倒非路師叔與我始料所及,那便又要從長計議了。」

剝堯道︰「不但如此,當年自師弟被恩師帶走以後,家父和家兄因恐外人猜疑,已經另外買來一個小廝,仍頂師弟喜兒之名,刻尚在舍服役,您要再一回來,那不也不好嗎。」

再興想了一想忽然又笑道︰「師兄,您請再仔細看一看,小弟已經離此十多年,如不說破,您還能識得嗎?」

剝堯當真又將他上下端詳了一陣,搖頭道︰「師弟當年和我一樣,還是一個孩子,如今也已長成,雖然面目依稀可辨,如不說破,誰還能認出來您就是當年的喜兒咧?」

再興聞言,一躍而起道︰「既如此說,那小弟就有辦法了,包管快則三天,遲則五日,還來伺候您便了。只是見面之後,您卻不許客套,要仍作不知,還以廝養相待才好,否則便又不行咧。」

剝堯愕然道︰「師弟何必一定要以此進身,難道不能以賓客前來嗎?」

再興笑了一笑道︰「師兄,您真枉為血滴子總領隊了,須知您既做如此布置,有些事決非賓客之所能為,如果沒有一個貼身長隨,卻不方便咧。」

接著又道︰「本來路師叔要打發我回來,就是為了做事方便,可以往來傳遞消息,有好多事還要暗中相助,便您和若干親貴往來,如果派個賓客前去便不合適,只有貼身長隨,才可以進出自如,代為傳話,這和唱戲一樣,只出台的時候做著一下,背著人您還不照常是我師兄嗎?」

剝堯仔細一想,果真非有這一個人不可,如魏景耀等人卻又決不可讓他參與這種機密,只得把頭一點道︰「既是賢弟自願降志辱身,愚兄只有遵命,不過賢弟如何前來咧?」

再興想了一想道︰「只要師兄肯答應,我就有法子進來,您只管放心便了。」

說罷,又略談別後情形,便作別而去。

第二天羹堯一早起來,上過衙門,徑向十四王府謝委,允-和程子雲又留在府中用飯方讓回去,席次,程子雲存心賣弄,從一開筵,就大談其兵法,從孫子談起,一道說到晚近各家著述,羹堯只笑而不言,允-直到終席,也不多問,僅重申間日一往之約而已。這兩處一勾留,已到未牌時分,方又到雍王府,才進那間秘閣,便見總管載澤,迎著先請了一個安道︰「奴才有一件事,打算求二爺,您能答應嗎?」

剝堯不由一怔道︰「你有何事要求我?你在這府里還有什麼不能對王爺說的,還要求我做什麼?」

載澤又請了一個安道︰「不是這府里的事,奴才已經求過王爺,王爺教奴才自己對二爺說,所以才在這里候著二爺。」

剝堯笑道︰「既是王爺教你和我說的,焉有不答應之理,到底是什麼事呢?」

載澤躬身道︰「听說二爺要找一名長隨,有這話嗎?」

剝堯心中一動忙笑道︰「你真是一個地理鬼,怎麼會知道這個消息?是打算薦人嗎?不過在我身邊當差卻不容易,既要懂得規矩,人又要伶俐,歲數還不能大,那些老油子和笨蛋我都不要咧。」

載澤也笑道︰「您真聖明不過,還真說對了,實在是奴才有個親戚不知從哪里打听出來,說您現在要找這麼一個人,所以托奴才求您,不過這個人還本分,也有點小聰明,您要看合適了,趕明兒我就教他伺候您去!」

剝堯道︰「那麼這個人咧?他的為人你能保嗎?」

載澤道︰「只要二爺肯答應,奴才便命他明天到您府上去求見,人既是奴才薦的,奴才自然敢保,要不然出點亂子,奴才還有臉見您嗎?」

剝堯把頭一點道︰「那麼隨便哪一天,只要我有空,你叫他先去給我看一看,再說便了。」

載澤又請了一安道︰「奴才先謝謝二爺。」

說罷徑去,羹堯再走進秘閣一看,雍王正拿著一封信看著,方待要說話,雍王已先開口道︰「二哥近來酬應日繁,各處又全得走動,委實要有一個得力長隨才好,載澤這奴才別無他長,不過人還守份,他薦的人,也許不會過差,你不妨看看,如果可用,到底比外面找的要好得多。」

剝堯連忙答應,一面將到十四王爺府去謝聘的話說了。雍王笑道︰「此事不過彼此敷衍而已,二哥能隔上幾天去一次,看看他的動靜也好,倒不必當著一回事,此地還有一件無頭公案,要等你判斷咧!」

說著,把手中的那一封信遞了過來,羹堯接過一看,只見那封皮上寫著︰

密呈

雍親王親啟

內詳

再抽出信箋看時,入眼先見一筆龍蛇飛舞的行書,筆筆剛勁有力,便似鐵劃銀鉤一般,卻只有五六十個核桃大的字,大書著︰「頃悉有不逞之徒,擬于今夜竊窺潭府,此舉本與下走無涉,但公為今之賢王,如為宵小所乘,殊非公道之所應有,故特函申,尚請速飭左右,嚴為之備,幸甚。」

剝堯看罷不由一怔道︰「這事倒有點奇怪,這不逞之徒敢來生事,已非尋常,加上這寄書人更能于事前知道,前來通風報信,不更怪嗎?」

雍王大笑道︰「你說奇怪,我卻認為是一件快事,不但這寄書人一定是-位奇士,便那位窺探者,既敢到我這府里來,一定也非身負絕藝不可,自雲家堡奇遇之後,這算是第二次咧,在二哥未來之前,我已想好了,今夜我便打算把雲家父子兄妹全請來恭候這位暴客,二哥便不來,我也著人去奉請咧。」

剝堯沉吟道︰「話雖如此說,王爺卻不可大意,自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王爺,今夜還宜小心為是,您不看這信上有如為所乘,殊非公道之所應有這兩句話嗎?要依我說,還宜嚴加戒備才對,不然不特難免意外,也對不起這位奇土一番好意咧!」

雍王搖頭道︰「戒備當然非有不可,不過如果太森嚴了,一則令那位暴客不敢露面固然不好,二則那位寄書人既然以賢者見許,也許跟來看看,他既以宵小目人,足見目無余子,對這位暴客足可料理,又何必不容他一現身手,讓我們稍開眼界咧?」

說著,一面笑著,一面便命人去邀雲家父子兄妹,一會兒全部來了,雍王又把那封信給大家看了,雲霄首先沉吟了一會道︰「要依老朽揣測,這位寄書的,一定是我道中人,說不定還是一位知名能手,只看這信上的語氣便知道了,那個來窺探的卻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要不然,人家也不會對他這樣輕視,不過無論如何,我們決不能不小心,如果人家既這樣在事前就來報信,憑我們這幾個人,還不能把來人拿住,那不一樣被報信的人輕視嗎?」

中燕聞言忙道︰「老山主您請放心,事前如不知道還罷了,既已知道,不管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漢子,我們也得將他留下來。要不然,咱們也別在這北京城里混咧!」

雲霄不禁瞪了他一眼,中鳳在旁笑道︰「爸爸您別生氣,要依我看,這事也許今夜我們連手全不必動,只作壁上觀便行咧!」

剝堯不禁詫異道︰「你是說那寄信人一定會出面替我們拿人嗎?」

中鳳把頭一點道︰「我正是這等看法,您請想,他這信上雖然說明與他無涉,果真一點作用沒有,人家為什麼又寫上這一封信咧?而且他這‘公為今之賢王’,這一句便有進身之意,既然藉此進身,焉有空寫上這一封信便算了之理?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雍王拊掌大笑道︰「畢竟雲小姐所見不凡,便我也是這等想法咧!」

中燕道︰「既如此說,那這位寄書人一定先與窺探的人同謀,事後又想賣友求榮了,那還算什麼人物咧!」

剝堯道︰「這卻不然,你不看他公然說人家是宵小不逞之徒嗎?如果真正事前同謀怎能如此說法咧!」

大家商量了一會,決定依雍王的意思,只還如平常一般,由玉英保護上房,張杰著守前廳,中燕藏身花廳房上專一查看動靜來往接應,其余各人全在花廳飲酒靜以待動。不過各人全將趁手兵刃藏在身邊,準備隨時動手,其他各處,一律在二鼓以後,便將燈火熄滅,以便將來人引來。這樣布置好了,到了二鼓以後,眾人因為吃酒只是擺個樣兒,全是淺酌低斟,不敢盡量,看看一個更次過去,那張杰正短衣束扎,藏在第二進廳房鴟角後面,猛听宅外民房上輕輕一聲胡哨,忽然從下面胡同里,竄上來兩條黑影,直奔府中而來,當前一人,首先一縱上了東邊風火高牆,手搭涼棚,四面張望了一下,向後上來的一人,一打手勢,全向西花廳而來,因有雍王吩咐在先,只要來人不縱火殺人,不到四花廳,決不許動手,所以只在房上向下面遞了一下暗號,並不加阻攔,反將身形藏好,那兩人自從入府以來,一路通行無阻,不一會便越過好幾重屋宇,到了花廳前面一進房上,一見花廳上燈火通明,男女老少坐了一桌,正在飲酒,似乎毫無戒備,轉有點遲疑,那雲中燕隱身花廳屋脊之後,正好看得明白,只見兩人全是一身玄色夜行衣靠,當頭一人尖嘴削腮,個兒又矮,便如活猴一般,手中握著一口狹長苗刀,正在張望著,後面那人,生就一張黑臉,又是一身皂衣,伏在屋脊後面,只有兩只眼楮閃閃生光,不一會兒,那猴形漢子,忽然刀交左手,右手向脅下一模,倏然身子一長,中燕知他要發暗器,哪里容得,正待喝止,那人只喝得一聲打,一點寒星已向花廳座上飛去,猛听雲霄一聲長嘯,便如龍吟一般,也從廳上竄了出來,只就半空中,略一招手,便將那件暗器接住,人卻並未停留,一下便落在對面房上,兩下相隔不過丈余,接著一聲冷笑道︰「兩位朋友,既然到此,就該報上字號,謁見主人才是,難道這一鏢就算是到門帖子嗎?」

那人見狀陡然一驚,向後退了一大步,也大喝道︰「雲霄老兒,休得賣狂,你侯大太爺,今天既來,難道還怕你不成?」

雲霄聞言,又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你竟是在野雞崗佔山立寨的通臂猿侯異,照這麼一說,那一位一定是鐵羅漢向成了,二位既然到此,想必有話交代,到底是找這里的雍王爺,還是要尋老朽見個高下咧。」

那侯異冷笑道︰「憑你這棺材瓤子,還值得你侯大太爺來費手腳嗎?老實說你大太爺和這位向賢弟來此只為了這次來逛北京城,手頭缺了盤川,打算借個一兩萬銀子用用,你既系此間護院,便盡蚌地主之誼如何?」

雲霄方怒喝一聲︰「豎子無知,焉敢戲我。」

雙掌一分打算撲過去,那邊雲中燕已和向成兩人交上手,在嗆啷啷鐵索連響之下,那帶著血滴子的軟鞭,直向來人裹了個風雨不透,接著遙聞一聲叱 ,羹堯也從席上斜竄了上來,先向雲霄略一拱手道︰「老丈乃本府上賓,焉有與這等下三濫毛賊較量之理,且看年某前來拿他如何?」

那侯異一見羹堯身穿熟羅長衫,夾沙馬褂,手中連兵刃也不帶一件,看去分明是一位少年公子,但那從廳上竄上來的姿勢卻美妙已極,便雲霄也不過如此,不由又是一怔,喝道︰「你便是年羹堯嗎?既打算動手,為什麼不帶兵刃咧?」

剝堯笑道︰「江湖鼠輩,憑我來對付你這樣的下三濫,還要動用兵刃嗎?是識相的,趕快放下武器,隨我下去,听候發落,如真為了偷盜而來,倒還情猶可恕,不妨稍微送你二人幾兩銀子,如若不說實話,打算藉此蒙混,那你就難逃公道了。」

侯異聞言冷笑道︰「你要我下去听候發落,那倒也不難,只要你真能贏得我這口刀便行,否則對不住,你家大太爺便連你項上這顆腦袋也要帶走咧。」

說罷一擺手中苗刀,劈面便是一刀砍來,羹堯一閃身避過刀鋒,右手一並二指,便向他脅下點去,侯異也全無懼怯,略一轉身閃避,一挺手中苗刀,玉帶圍腰,又向羹堯砍來,那羹堯又是一聲叱 ,隨著來勢一個大轉身,人已到了侯異身後,舉掌砍下,一個刀法精奇,一個卻使出一路空手入白刃工夫,閃避不算,不時還用劈空掌,回敬一二,兩下打了個難解難分,那邊中燕也和那向成這廝斗在一處,忽听雲霄猛又喝道︰「年爺仔細,此賊素精下流暗器,你雖不怕,卻別讓他波及旁人才好!」

剝堯方應聲道︰「老丈但放寬心,這廝決難逃出我手。」

那侯異倏然虛晃一刀,一下竄向屋角,又大喝道︰「姓年的,你別吹著玩,再看我這個……」

接著把右手一揚,卻不料沒等他打出暗器,那鴟角後面又閃出一人大喝道︰「毛賊,你待怎樣?」

劍光一起,那顆腦袋,倏然飛起丈余,直向花廳前面院落中飛去。那具尸身倒在房上,噴了一屋鮮血,那口苗刀也當啷一聲,扔了下去。羹堯不禁大吃一驚道︰「來者是哪位朋友?既承相助,且請下面稍坐,容我拜謝如何?」

誰知那人哈哈大笑道︰「久聞二公子工夫得自內家真傳,今日一見,果然不錯,如論今日之事,在下本不必越俎代庖。不過因為此賊竟欲以五毒烈火彈,暗傷王爺,那東西一經出手便不可收拾,雖然有雲老山主這個大行家在此,也未免要大費手腳,所以才斗膽代為除去,冒昧唐突之處尚請見諒,現在只那向成一人已不足為患,請向王爺和各位說明,我也先行別過咧!」

說罷,身子一晃,便似弩箭離弦一般,向前面房上縱去,只急得雍王在花廳上面大叫道︰「奇士暫請駐足,我還有話說。」

剝堯也高叫道︰「那位朋友慢走,容我略談數語再去不遲。」

那人卻頭也不回,一路向府外飛躍而去,羹堯連忙一路趕去,但饒得他身法再快,卻追那人不上,一晃已經出府老遠,兩下相距,始終三五丈遠近,一出王府,恐驚居民,又不便叫得,只有一直追了下去。這里雲中燕仍和向成兩人在房上廝拼著,雲霄見中燕功力忽較平日大差,不但不能取勝,連拆數十招之後,竟有點氣喘噓噓,不由喝道︰「蠢子怎這等無用,連這樣一個笨賊也料理不了,你這幾天害過一場大病嗎?」

接著大喝一聲道︰「沒用的東西,你且閃開待我來拿他!」

中燕方欲退下,中鳳已一擺寶劍,像一朵彩雲也似的縱上房來,嬌喝道︰「二哥,你且閃開,休累老山主生氣,此賊要拿活的,千萬不可放他走了!」

說著一掄寶劍,一個玉女穿梭,直向向成當胸刺去,中燕因連日縱欲,以致精力不濟,雖不致遭敗,卻一時無法取勝,一見父親和妹妹喝斷,連忙嗆啷一聲,收鞭跳出圈子,站在一旁,那向成冷笑一聲道︰「久聞山西雲家個個英雄了得,原來全仗群打攢毆,老實說,今天便你父子兄妹一齊上來,你向爺如果怕了你,也不算是鐵羅漢。」

雲霄不由瞪了中燕一眼,氣得直吹胡子,中鳳卻冷笑道︰「潑賊,你休得賣狂,今晚我如不在三合之外再拿住你,也不叫雲中鳳。」

一語方罷,那向成一閃身,避過第一招,正待還手,卻不料中鳳倏一收手,人影一閃已到了他身後。一個回頭望月架式,用劍脊在向成頭上一拍,猛一抬腿,那一腳正踢在他胯骨上,這一腳至少也在二三百斤力量,向成人在房上,本已站不住,加之項上一涼不由魂飛天外,她那鞋尖,又暗藏利刃,一下深入半寸開外,忍不住大叫一聲,撒手扔了家伙,直跌下去,再也爬不起來,早有值夜把式上前按著捆好,押向花廳而來,雲霄又命人將侯異尸首也搭了下去,父女兄妹一同到了廳上,雍王迎著笑道︰「雲小姐,畢竟身手不凡,只一進招便將賊打了下來,這太使人欽佩了。」

中鳳紅著臉道︰「我本不打算出手,只因二哥久戰不下,惟恐家父年邁,耳目不周,致遭匪人暗算,所以才上去將二哥替下,免得他老人家自己出手,卻想不到這廝如此不濟,只-個照面,便被打了下來,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二哥拿他咧!」

雲霄一手捋須微笑道︰「你這身法步法又大變了,這回頭望月暗藏連環進步鴛鴦腳,乃是當年武當名宿張野鶴的不傳之秘,近來只有幾人懂得,你還是從哪里學來的呢?」

中鳳把臉又一紅道︰「天下把式全是一家,功夫也原來是人悟出來的,您老人家怎麼這等說法?既有人會得,就不許我從旁偷學一兩招嗎?」

雲霄忽然想起,這一招手法,那羹堯使的天遁劍法當中便有,不禁啞然一笑道︰「我明白了,算我不應該問如何?」

中鳳聞言,臉上越發和抹了胭脂的一般,一雙玉頰全臊得飛紅,雍王見狀忙道︰「老山主且先慢談這個,這二賊今晚驀然來此,決非打算偷盜,你既知他來歷,何妨先問上一問,要不然恐怕還有後患咧,只可惜暗中相助的那位奇士不肯下來,否則只一問便不難明白。但不知二哥追去如何了。」

中燕在旁忙道︰「那向成現已擒來,王爺要問還不是現成?待我吩咐把他帶上來便了。」

說罷,走出屋外一聲招呼,便有四名護院把式,將那向成,倒剪雙臂一步一跌的押了上來。但他倔強異常,一進門便箕踞而坐,大有旁若無人之概。

中燕大喝道︰「該死的毛賊,現在王爺要問你的話,還不趕快跪下嗎?」

那向成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姓雲的,你父子也是江湖人物,老子不幸被擒,只怨自己無能,要殺要剮,听隨尊便,你要嘴里不清不楚的,可別怪老子罵你!」

雲霄連忙大喝道︰「向朋友乃是河南豪杰,你怎麼這等無禮?還不趕快給我滾開!」

接著走上前去把手一笑道︰「犬子無知,向朋友休怪,少時定當命他賠罪,不過,你們二位全是河南道上有名人物,為何卻到北京城里來,而且雲某一家固與二位朋友素無過節,我們王爺更是求才若渴,對于江湖人物從未開罪,你二位為什麼竟上門尋事咧?大丈夫做事要來清去白,便侯朋友死得不明不白,雲某已經非常抱歉,朋友,你卻再含糊不得咧!」

向成看了他一眼又哈哈大笑道︰「姓雲的,你少跟我來這一套,老子是軟硬不吃,別看我侯大哥掉了腦袋,二十年一過又是一條好漢,那又算得什麼?」

雍王一听,不由怒道︰「大膽匪類,雲老山主是用好話勸你,為何出言不遜?這等愍不畏死,還不快將指使來此的人說出來嗎?」

向成又冷笑道︰「老子吃飽自己的飯,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誰能指使老子?你要看得不樂意,趕快把老子給宰了,我與我那侯大哥,本來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那算你作成了我們兄弟二人的義氣咧!」

雲中鵠見狀,連忙走上前,啪的一聲,先打了他一個嘴巴,然後冷笑道︰「你他媽的,真是給臉不要,竟敢和王爺也這樣頂撞起來,你想死,難道你雲三爺就沒有叫你連想死都難的法子收拾你嗎?」

向成把怪眼一翻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竟敢打人,老子已經豁出去咧,你既是孝順兒子,就快來收拾你老子吧,要揍就得揍個痛快,你要他媽的揍個不痛不癢的,你老子可不舒服。」

雲霄在旁,不由臉上陰鷙一笑道︰「朋友,雲某生平可從沒錯待朋友,這可是你招出來的,既如此說,請恕我要得罪咧!」

說著,一挽雙袖,便待動手,雍王連忙攔著道︰「老山主不必生氣,難道整治一個毛賊,還須你親自動手嗎?」

說罷,忙向左右道︰「你們全是死人嗎?眼看這毛賊如此放肆,還不著刑杖伺候。」

左右一聲吆喝之下,連忙出去,取來一對朱漆大棍,將向成放倒,一人按頭,一人按足,左右各立一人舉棍高喝道︰「你這毛賊,還不快些求求王爺嗎?這大杖一起,你便難逃活命咧!」

向成又是一陣冷笑道︰「我如怕打,便不是鐵羅漢咧!」

雍王不由大怒,把手一拍道︰「大膽毛賊,竟敢如此刁頑,你們趕快與我立斃杖下便了。」

那行刑二人一聲答應,便一迭一棍打向向成兩腿,一連打罷五棍,只听得啪啪連響,那向成伏在地上,只是冷笑。雲霄忙又道︰「王爺暫請停刑,這樣問法,決問不出所以然來,還待老朽前來問他便了。」

那向成聞言,倏然挺著身子向上一彈,那按著他的兩人,立刻啊呀一聲,跌出去老遠,行杖的也被那條竹棍反激過來。幾乎打著自己腦袋,向成卻一躍而起,雙手一掃,小指粗細的麻繩盡斷,左腳一頓,便待縱出去,無如大胯骨受傷,晃了一下,起步稍慢,卻被雲霄一抬腿,踢了一個大筋斗,又倒下去,中燕,中鵠,一邊一個,又復按定,向成仰面大笑道︰「憑你爺兒三個要想教老子招供那還辦不到,如果教那小妞兒來伺候老子一下,也許把老子伺候好了,倒有個商量。」

這一下,不但雲霄父子大怒,連中鳳也氣得花容失色,立刻站起身來冷笑道︰「這也是一個江湖人物,應該對一個娘兒們說的話嗎?既如此說,只要你能不招供,我便佩服你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說罷臉色一沉道︰「二哥三哥,你且將這廝搭起來,待我來試試他這羅漢到底是不是鐵的?」

中燕中鵠聞言,立刻將向成提了起來,中鳳走向他背後,只用二指在那督脈上一推,只听得向成一聲慘叫,幾乎把氣背了過去,不到一會兒,便萎頓在地,那黑臉上疼得直冒汗珠,忍不住大嚷怪叫,滿地亂滾道︰「我…我願意說實話咧,你…你…請…請饒了我吧!」

雍王一見,知道她又使出錯骨分筋之法,連忙大喝道︰「你想饒你可沒有那便宜,現在先把你是受了誰的指示才前來行刺說出來,我或可暫請雲小姐停刑,否則那便難說咧!」

向成把牙一咬,喘著氣道︰「小…小人…實…實…實在是奉了八王爺之命,來…來…探虛實……並…並非…有意…行…行刺。」

說著,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人便昏死過去!中鳳一臉憤色,走過去,一腳將人挑了一個大翻身,又在那背上用腳蹬了一下,大喝道︰「這是你自己招了出來的,不能怪我。」

向成又慘叫了一下,蘇醒過來,大口嘔血不止,半晌方才停住,忍不住仰在地下哼聲不止,中燕走過去踢了一腳道︰「你這廝打算裝死嗎?適才的橫勁到哪里去了?」

雲霄忙又攔著道︰「他受了你妹妹錯骨分筋之法,全身筋絡一弛一張,已經受不了咧,你別再踢他,只要肯說實話,王爺總有個示下,你忙什麼?」

向成喘息了半天,一抬眼,看著中鳳冷笑道︰「好,雲姑娘,算我認得你這笑面羅剎,現在我是一句不留全說咧!」

中鳳一听,不由追悔萬分,站在一旁,一言不發,雍王知她又觸前情,忙又大喝道︰「你這廝,自己也不想想,方才胡說的什麼,這能怪得雲小姐嗎?再敢如此,那便真個想死都難咧!」

向成聞言,又把頭偏過去道︰「小人本在野雞崗為盜有年,只因八王爺命人重金禮聘來京,在府中當了護衛,今夜因為八王爺說,王爺和十四王爺已經打成一片,待命小人前來窺探有無其事,其實無行刺之意,還求王爺開恩,只要能饒過小人一番活罪,以後再也不敢來了。」

說猶未完,雲霄又冷笑道︰「朋友,你的一身功夫已經全被破去,還打算再挨一下嗎?說話只說一半,還算什麼英雄好漢?」

向成道︰「我既說了,還有什麼藏私的?老實說,只要免我活罪,便連這條命,也算交給你們咧,難道還有什麼不到之處,落在你眼楮里嗎?」

雲霄冷笑著,猛一張手,托著一根三寸來長的釘形暗器道︰「你既說無心行刺如何侯異那廝一上來便使用這毒藥暗器去暗算年二爺是何道理?還不快說實話嗎?」

向成不語半晌方道︰「這是我那盟兄因為八王爺曾經說過,那年二爺智勇雙全,是王爺一條臂膀,如果遇上,不妨相機除去,但能得手,便有一千兩銀子犒賞,所以才暗下毒手,想不到卻被你這老兒看破接住,二次想用那五毒烈火彈,又被那藏身鴟角的人殺死,以致沒有成功,其實並不敢行刺王爺,你既親手接住這相天狗釘,便知道他打的不是王爺咧!」

雍王不由又怒道︰「你們既然打算行刺年二爺,與刺我有何分別?既如此說,且與我帶下去,等年二爺回來親自問你便了!」

左右方待動手,中鳳忙攔著道︰「且慢,我還有話須問他呢!」

說著秀眉一豎道︰「你二人既然打算行刺年二爺,為何不到年府去,卻到這里來騷擾是何道理?」

向成道︰「我二人奉命來此,實為窺探王爺與十四王爺有無勾結,行刺年二爺不過順帶的事,並非專為年二爺而來,否則早向年府去,還能到這兒來嗎?」

中鳳又道︰「八王爺府里,除你二人之外,還有什麼出色能手嗎?」

向成搖頭道︰「那府內護院把式雖多,除我二人而外,卻沒有見過什麼能手,要不然,也不必命我二人前來擋災了。」

中鳳听罷,方才揮手令人押解下去,一面向雲霄道︰「久聞這侯異專用獨門暗器傷人,究竟是一種什麼下流東西,你老人家何不取出來看看。」

雲霄把手一張道︰「這天狗釘並不算下流,只狠毒而已,一被打中,便有他自己的解藥,也非急救不可,一遲便無及了。」

中鳳取餅一看,卻是一根純鋼打就的圓釘,便和一枝帶著筆套的筆一般,除釘尖極銳而外,並看不出厲害來,只離開釘尖半寸,隱約有一道圓圈,似可拆卸而已,忙道︰「這東西是毒藥煨成嗎?怎麼尖上不見變色呢?」

雲霄笑道︰「它厲害就在這里,這東西的毒並不在釘尖上,卻藏在釘身中間,要打在人身上,才會發作,如中要害,固然見血封喉,便打在四肢,也至多三個時辰,便無法救活。」

說著,取還那釘,極其小心的一扭,釘尖便與釘身分開,又命從人取來一張白紙,從那釘身之中倒下一撮紫黑色藥面子來,眾人一看,那釘身與尖全是空的,中間卻藏著一根極細頂簧,簧上又連著一根鋼絲,那釘尖上有-小孔,只一著勁,鋼絲向里一項,那藥面便直擠出來,制作端的靈巧已極,雍王也取餅一看道︰「只憑這鋼絲一點頂勁,藥面子出來的也有限,難道就可制人死命嗎?」

雲霄笑道︰「王爺有所不知,他這藥固然傳自苗疆,其毒無比,便猛獸鷲鳥也禁不起一下,何況是人,而且還有一層,這藥只一著人血,便全部化成毒液流出來,所以一打上非急救不可,否則中毒一多,便有解藥也無濟于事了,怎麼不能制人死命呢?這東西不但他會用,便江南諸俠當中的周潯也精于此道,不過人家的毒藥不同,可以把人命延長到六個時辰,而且每釘之下,另有一節也是空的,里面藏著解藥,以便中釘人隨時解救,所以叫子午斷魂釘,又叫自絕釘。」

雍王又笑道︰「這是什麼意思?既有這種毒藥暗器,卻又把解藥附在上面、不會不用嗎?」

雲霄道︰「這就是大俠與強盜不同的地方,他之所以用這東西,乃是不得已,只在使對方失去抵御,如非他認為罪大惡極。決不會要人性命,所以特為把解藥附在釘後,替中釘人留下一條生路,這侯異的天狗釘卻是惟恐不傷人,因此又叫絕戶釘,但是這還不能算是下流,另外還有一件東西,便又不同了。」

說著,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幫囊來,輕輕倒出七枚紅色彈丸來笑道︰「這叫五毒烈火彈,外面是松香做成,內藏硫璜毒藥,只外面這一層薄皮一破,隨時著火,毒煙立起,人在五步以內,嗅著便倒,任你功夫再好,也非昏過去不可,除非能搶著上風,堵上口鼻,那就束手無策,這類東西,就便非這等下三濫的毛賊決不肯用了。」

說著仍舊收好又道︰「這位奇士大概就是因為他此物一出手,必使許多人要中毒昏迷不醒,才將他宰了,足見這類東西上干天忌,還是不用為妙。」

中燕在旁忙道︰「這東西既如此厲害,他藏在身邊,不怕踫破,把自己燒得昏過去嗎?」

雲霄道︰「這倒不會,一則這外面一層皮殼做得非常結實,非用力打出去不易踫破,二則他自己帶在身邊也很小心,否則那還能用嗎?」

雍王聞言忙道︰「且慢談這個,怎麼年二爺追那奇士下去,還不見回頭咧?不會再生意外吧?」

中鳳不由沉吟不語,雙蛾微蹙。

雲霄笑道︰「王爺放心,以我度量,那人既然事前通風報訊,事後又幫著他把那侯異給宰了,決無他意,也許他兩人已經遇在一處,那位奇士不肯回來,年爺正在勸說,以至耽誤了些時亦未可知,否則他何必這等做法咧?」

中燕中鵲也一齊笑道︰「如果那人另有歹意,他又何必把姓侯的先給宰了,等他那五毒烈火彈打出來,混水模魚不好嗎?而且論功夫,年二爺也未必便輸給他,果真也包藏禍心,那他也是活得不耐煩了。」

眾人雖然這等法說,但是那一夜,羹堯卻始終並末回來,原來羹堯因為愛惜那人一身好功夫,同時也要看個究竟,所以一直追了下去,誰知追了一陣,始終保持著原來距離,只隔著三五丈遠近,不一會,已到西直門附近,那人猛一回頭,倏然把手一招,竟自越城而過,羹堯連忙又追了下去,一到城外,那人直奔大道而行,足下忽然慢了許多,看看追上,羹堯一看已到郊外,又在平地上,方才低喝一聲道︰「朋友,在下追趕下來,並無他意,只求和足下交個朋友,既承相助,何必如此拒人太甚?如果真的不屑下交,也只求明說一聲,在下便也就此回去咧!」

那人哈哈一笑道︰「好,你既想交我這個朋友,趕快隨我來,我們到一個地方再論交情便了。」

說罷,又飛步向一條岔道上走去,那身法越發快速,羹堯把真氣一提,使盡生平所學輕身之術才勉強趕上。那人掉頭一看,似乎也低聲喝了一個好字,足下愈快,一口氣,奔出數里遠近,在一座極大松林外面,一閃而沒,羹堯一看月色西沉,天已將近四鼓,那座林子,盡是白楊松柏之屬,又正在草木暢茂的時候,林中漆黑一片,狀甚幽邃,不由一怔,正待喝問,遙聞那人在林中又大笑道︰「久聞年二公子,豪氣如雲,膽量過人,難道也守著江湖逢林莫入之戒不敢進來麼?那便只有暫時請回,容我他日再行拜見了。」

剝堯聞言忙道︰「既隨足下到此,焉有回去之理,不過林中黑暗,路徑難辨,能先以尊居何在見示嗎?」

那人又是一笑,卻不作答,只遠遠的一亮手中千里火筒,羹堯不由心下十分狐疑,但是只一沉吟,仍向那火光起處走去,入林才不到一二十步,樹蔭愈密,縱有月光從樹頂射落,也不過稀微白影,略辨路徑而已,那火光亮處卻是一座房屋,隱約可見門戶,里面似有燈光射出,行到門前再看時,那門戶卻洞開著,燈光尚隔著一重房子,忙又走進門去,看那形式,頗似人家的一座祠宇,又類殯宮之類,入門二面雖有房間,門卻關著,院落里,也草深沒脛,又有兩株老槐樹遮蓋著,看去陰森已極,絕不似有人常住之所,那第二進房屋也洞開著,燈光卻在第三進內,羹堯略一瞻顧,心料來人或許劇盜之類,但生平膽氣極豪,又被那人方才言語一激,轉又笑著,高聲道︰「不速之客,已經登堂入戶,主人為何還不出來相見呢?」

便又向第二進走去,卻不料走進第二進房子一看,二面全是棺材,縱橫上下,竟堆了個滿,只中間留著一條走道,正好對著後進燈光,心下越發料定,那地方一定是一座祠堂無疑,但卻仍不見那人答話,那盞燈光反移向第三進的西室去,羹堯一面走著,一面又高聲道︰「在下相隨到此,實是專誠求見,並無他意,既許識荊,為什麼又避而不見呢?」

接著便聞那人高聲道︰「此地尚非交談之所,你既願來,請隨燈光而行如何?」

剝堯再趕到第三進一看,果然上面設有神龕等物,更加證明所料不差,又向西室走去,那燈光忽然一低,落在地上,一閃而沒,只剩下一點余光上射,再趕去看時,卻是一個地穴,燈光也轉綠色,下去已經丈余,不由駐足不前,方一遲疑,下面那人又笑道︰「敝居就在地底,佳客既願來訪,為何不下來咧!」

再一看那地穴,卻有土階可以拾級而下,穴上又有一塊石板,掀在-邊,略一踟躕之下,也高聲道︰「年某向來好友,一切待人以誠,既已到此,焉有過門不入之理。」

說著又拾級而下,下去丈余,便見燈光向右曲折,卻是一道修長甬道,上下兩壁均用磚石砌就,那燈光一閃,忽然停住,燈下黑影一閃,人似已經進了那左壁一處土室,連忙趕上前去看時,只見那盞燈,卻是一個綠紙糊就燈籠,才知道,方才所以變色,一定是那人先把燈籠殼去掉,後來又安上的,再看左壁上室,里面也掛著一碗燈,周圍不過方丈,中間放著一白木桌子,幾張板凳,那人卻不知去向,再一細看,只見壁上卻掛著十來顆人頭,有的已經吹干,面目變色不可能復辨,有的卻似新砍下來的一般,最怕人的,還有兩張人皮,繃在壁上,其余,人耳,人手,人腳,甚至眼鼻全有,都由釘釘在壁上,那兩張人皮有-張,乳陰宛然,竟是一個婦人,饒得羹堯再膽壯些,也不禁為之駭然,正欲退步出來,忽見那人頭,人皮,耳,眼,手,腳之下,各有一個紙條,忙再進前一看,只見那張人皮下面的紙條上寫著︰「弒主婬婦一名,毛月香,三月十九日處置訖。」

正要再看下去,忽然足下一沉,身子直挫了下去,正打算向上竄,無如狹不及防,下沉之勢又猛,一轉眼,上面已被一塊石板蓋好,四面漆黑,如墮深淵,一會兒足踏實地,似已到底,眼前也忽一亮,猛見兩個頭戴紅纓緯帽,身穿馬蹄袖箭衣的人一邊一個,已自擎刀立在身側,大喝道︰「你這廝既敢謀逆叛國,便該萬死,少時有人問你須說實話,否則那個刑罰你可受不了。」

剝堯不禁陡然一驚,再抬頭一看,下面卻是一間大石堂,頂上用鐵索系著一只油缸,點著數十個兒臂粉細燈芯,照得石堂雪亮,只見,當中一座暖閣,高懸著兩幅大紅帷幔,案桌上端坐一位補褂朝珠,頭戴紅寶石頂子緯帽的赤面修髯老者,一望而知,至少也是一位一品以上的大員,二面站著兩個少年官員,也全是翎頂輝煌,佩刀而立,再下面,一邊四個,頭戴紅黑高帽各執刑杖枷鎖的皂隸,仿佛就似法堂一般,欲待不前,又苦無退路,忽听那上首的少年官員喝道︰「叛逆欽犯,年羹堯一名已經帶到,請大人當堂訊明復旨。」

接著,旁站皂隸一聲吆喝,喊了堂威道︰「帶年羹堯,當堂訊問。」

便有二人,挾著羹堯,直到公案下面喝道︰「欽犯當堂,還不跪下,叩求大人筆下超生嗎?」

剝堯把手一擺大喝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膽敢在二爺面前鬧鬼,我乃八旗世族,父兄世受皇恩,本人也是新科進士,現蒙皇上恩賞翰林院檢討,焉有叛逆之理,再敢戲弄于我,那就休怪無禮了。」

那公案上的修髯赤面老者把驚堂一拍大喝道︰「好一個世受皇恩的新科翰林,我且問你,你既是八旗從龍世家,又受皇上深恩厚澤,為什麼暗中勾結前明遺孽圖謀不軌?這難道就是所以報答皇上聖恩嗎?」

剝堯把兩眼一瞪道︰「你別弄鬼,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又憑什麼來審問我,如果再不說實話,你年二爺便要用武咧!」

那堂上老者又哈哈大笑道︰「虧你還是湖廣巡撫的公子、工部侍郎的介弟,又和雍親王是至親至戚,難道連本部堂全認不得嗎?老實告訴你,這里乃是御花園,本部堂現奉皇上密旨,查辦此案,原來本可以著步軍統領,徑向你的私宅拿辦,只因皇上念你年幼無知,父兄又均不知情,只要你肯將勾結前明遺孽經過說出,如能在你身上設法一網打盡,自可從寬發落,所以本部堂才遵密旨,將你誘來,以免驚動各方,你當本部堂戲弄你嗎?」

剝堯冷笑一聲道︰「簡直是一派胡言,慢說皇上決無下這樣密旨之理,就算是為了從權辦理,將我誘來審訊,你又憑什麼說我勾結前明遺孽?你如江湖朋友,要試年某膽識,大可適可而止,只要能說出淵源,年某決不以此為杵,自可一笑了事,倘若一味戲弄下去,以假作真,那便不能怪我要開罪咧!」

那老者面色一沉道︰「你既說這話,便足見平日專門結交匪類是實,否則你是一個世家子弟,哪有這等江湖口聲?你別以為你有一身功夫便敢拒捕咆哮公堂,須知那去誘捕你的,便是干清官頭等侍衛達將軍,便那甬道口站的兩位,也全是賞有四品餃的巴圖魯,你能逃得出他們之手嗎?」

接著,又向下首一位官員道︰「他既口口聲聲說沒有勾結前明遺孽,你可將今日所獲叛逆帶上來,和他當面對質,以免他心下狐疑不定。」

那官員答應一聲,立刻轉向暖閣後面,不一會,便聞一陣鐵索啷當之聲,由兩個番役打扮的人,押上一個蓬頭垢面,渾身血污狼藉的漢子來,兩旁值堂皂隸,又是一聲吆喝,羹堯一看,卻是那個趕腳的王胖子,背上一片血痕,尚未全干,兩腿一步一跌,也似受有極重棒傷,一見面便伏地哭叫道︰「年二爺,您還是招了吧,小人受刑不過,已經全招了出來咧,如今路爺和在京各人,全部給拿了,您如不招也是枉然,可憐小人熬不住刑責,死都死過幾次咧!」

剝堯不由一怔,那堂上老者又冷笑一聲︰「好一個八旗世家,深受皇恩的新科進士,現在你還有話說嗎?」

接著又把驚堂一拍道︰「本朝自長白龍興以來,應天順人,萬方拱服,豈是幾個前明遺孽所可動搖?皇上何負于你,膽敢圖謀不軌,如今謀逆匪類全已就擒,人證俱在,還不快說實話嗎?」

兩旁各人又一齊吆喝了一聲。

剝堯也冷笑一聲道︰「莽莽神州,寸土尺地,何處不是炎黃華冑所有?便愛新覺羅氏崛起關外,也世受大明冊封,大明亦何負于韃虜,他為什麼乘我流寇之難,竊窺神器,奪我疆土,奴我蒸民,使上國衣冠一旦淪于夷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迄今血腥猶在,怎麼能說是萬方拱服?以大明遺民,人心不死,志在匡復,怎麼能說是圖謀不軌?我年羹堯雖隸漢軍旗藉,但列祖列宗,均屬大明臣民,自應以身報國,為先人雪恥,為漢族爭光,即使不幸事故,萬死何妨,你待怎樣?」

那堂上老者又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說,你是直認不諱了,我倒也不怕你飛上天去,不過你那羽黨何人,打算如何起事,還不趕快從實招來嗎?」

剝堯亢聲道︰「普天之下,只稍有廉恥氣節,能明大義的人,全是我的羽黨,而今而後,只要韃虜存在一日,便全是起事之時,你何必問這些。」

老者又把驚堂一拍道︰「大膽叛逆,竟敢如此刁頑,左右還不與我拿下,著大刑伺候。」

兩邊值堂又是一聲吆喝,便來拿人,羹堯冷笑一聲,身子一矮,一個掃堂腿,便躺下來好幾個,那兩名侍衛,立刻大喝道︰「大膽欽犯竟敢拒捕,大鬧公堂,真的愍不畏死嗎?」

一聲喝罷,那左立一人,一個箭步,一躍而上,提刀便砍,羹堯卻全無懼怯,雙手一分,竟憑雙掌,使出那套空手入白刃功夫來,一個身子便如閃電一般,和那人斗在一處,一連十余招過去,只苦于那石堂太小,枉有一身功夫,卻施展不開,那人又精于刀法,著著進迫,一下不讓,竟鬧了個還手不得,倏然間,一個轉身,方才躲過對面一刀,脅下卻被另外一人點個正著,當時全身俱麻,動彈不得,心知中了人家的點穴手法,無如四肢百骸便如塑定一般,連話也說不出來,那堂上老者,又冷笑一聲道︰「你還敢仗著那兩手功夫倔強拒捕嗎?」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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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29: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上香入門

接著又向左右道︰「現在時候不早,本部堂還須復命,他既已供認謀逆不諱,也無須再問得,可速搭下去,先行押在此間,听候皇上旨意再為定奪。」

說罷,便有人來,將羹堯搭向暖閣後面,一條甬道而去,羹堯無法再為抗拒,被搭著,高高下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方才放下來,再定楮一看,卻又是一個土窟,只壁上安著一盞燈。焰大如豆,顯得非常幽暗,那土窟卻甚狹長,又似一個隧道,身下軟軟的,像放在亂草上一般,只苦于無法轉側,只能看見前面一端,卻不知身後是什麼樣,那些抬的人。只將他一放下,便一哄而去,半晌之後,寂然無聲,燈油忽盡,火焰一閃而滅,窟中登時漆黑,忽听身後倏然起了一陣陣的申吟之聲,接著一聲長嘆道︰「師兄沒有受刑嗎?」

那聲音是仿佛昨日夜間來訪的周再興,正要問個究竟被擒是真是假,這又究竟是什麼地方,無如那嗓子里面,便似被什麼東西堵著一般,簡直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人又道︰「師兄你比不得我們,上有父母在堂,還有一片好好家業,如今事敗被捕,究竟打算如何咧?」

剝堯仍苦于不能作答,那人又道︰「你為什麼老不開口?是中了人家毒手,被點了啞穴嗎?那不要緊,幸而我還能動,待小弟與你點開便了。」

說著,只覺背上被人一拍,氣血全開,不由高聲道︰「周賢弟不必再相戲了,愚兄雖然不肖,還不至貪生怕死,把一人一家的利害放在匡復大計之上,否則便真是以我為不足論交了。」

那周再興又在身後笑道︰「你一家一身全舍得,還有-個人也舍得嗎?這告密出首你,便是雲師妹咧!」

剝堯怒道︰「你這人,怎麼這等沒正經?我連身家性命已付諸度外,豈肯復以兒女之私為重之理,不過雲師妹雖然是個女流,卻深明大義,決非尋常女子,她決不至出賣我,更不至便把這等大事泄露出去,你這麼一說,不但太小覷了我,也誣蔑了雲師妹咧!」

又听周再興大笑道︰「師兄,你別生氣,小弟便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戲弄你,這是奉命而行咧,既如此說,你且請起來,隨我去見幾位師伯師叔和同門弟兄如何?」

剝堯聞言,雖然四肢酸麻,尚未全愈,連忙一躍而起道︰「好,這倒是我所願意的,不過你卻不必再相戲咧。」

等再把頭一調,忽然身後燈光一高,再細看時,只見那周再興已經提了一盞孔明燈在一旁,含笑而立道︰「師兄,你怎麼連身家性命全不顧,卻對雲師妹這等深信不疑?便算小弟誣蔑了她,也值得這樣生氣嗎?」

接著一面提燈前導,一面又笑道︰「今日這一局,原非為師兄而設,你不過適逢其會而已,周師叔原說這個場面決瞞不過你,想不到果如其言,且隨我來吧!」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搭訕著道︰「周師叔便是那子午斷魂釘主人,外號雲龍三現諱潯的嗎?他在此地,那就好極了!我正想當面叩謝呢。今日之局,既非為我而設,那又是為了對誰咧?」

周再興又笑道︰「那周師叔自然是他,至于這一局為了對誰,現在卻恕我未便奉告,過一個時候,也許會有人告訴你。」

說著,前面隧道一彎,忽然燈光大明,仍是適才所見石堂,只是公案已經移向里面,暖閣和帷幔仍然未動,不過那公案上卻供著一座朱紅漆金字龍牌,儼然是個神龕模樣。連香花酒果,五供俱全,那空懸油燈下面,卻分兩行,擺著十來張交椅,中間靠著公案又放著一張大圓桌,桌上放著一疊黃表,兩本薄冊,還有一份筆墨硯台,桌前縛著一只活的大公雞,卻不見一人,再一細看那隧道入口,正是自己方才從上面下來的洞口,自己也不知怎麼會轉來原處,正待要問周再興,猛然那神龕後面一陣哈哈大笑,聲如洪鐘道︰「老賢佷,我原知道,適才這番布置,決瞞不了你,要不是王胖子冷不防點你一下,幾乎教我真下不了台咧!」

接著便從神龕左側走出一個赤紅臉,方面大耳的老者,一見面便笑道︰「你還認得本部堂嗎?」

剝堯一看,果是適才堂上訊問自己的那位老者,只是此刻已經換上了一件熟羅長衫,外罩黑紗馬褂,右手還刁著一根短煙袋,正待要問是哪位師伯叔,以便拜見,周再興已在旁悄聲笑道︰「師兄,你不是要見周師叔嗎?這位便是,他老人家最疼我們這干晚輩,你要有什麼事,只要一求他老人家,決沒有個不答應的。」

剝堯連忙拜下去道︰「弟子適才不知道您是周師叔,多有冒犯,還望恕罪,前在興隆集並承師叔暗中相助,實在感激不盡。」

周潯連忙扶著笑道︰「老賢佷,你且請起來,听我說明,適才你那一手委實不錯,只可惜還欠鎮靜些兒,便那幾句話也不算冒犯我老人家,誰教我要冒充大臣高坐堂皇咧。至于興隆集那檔子事,我倒真是幫了你不少忙,否則那鳳丫頭,卻未必肯那樣遷就你,這件事,將來我們是再說再講,到了那一天,我也許還要擾你一頓喜酒咧!」

說罷,又復大笑不已,羹堯不禁又叩頭下去道︰「弟子無狀,一切均在師叔成全與包容之巾,以後仍望不時教誨。」

周潯忙又扶著道︰「你放心,一切全有我,這還不成嗎?又要磕頭做什麼?你先起來,少停我們再說。」

周再興在旁忍俊不住幾乎要笑出來,羹堯不由又漲得面紅耳赤,方想︰「這一位師叔,一位師弟怎麼全是這樣一見面就開玩笑。」

忽然又從神龕後面閃出一個人來,把手一拱道︰「在下胡震,適才一時游戲,致令二公子受驚,還望恕罪。」

剝堯一看,卻是適才在雍王府相助殺那侯異的人,連忙答禮道︰「適才諸承相助,又承引來此處,得與諸師伯叔相見,感激惟恐不及,焉有見怪之理,不過大家既以真面目相見,還請示知師門淵源才好稱呼,千萬不要令羹堯失禮才好。」

周潯笑道︰「這位胡老弟,雖系江湖知名奇士,素有神刀無敵,鐵筆書生之稱,卻非我武當宗派,不過他也是我太陽庵道友之一,同在烈皇帝神主前上過香,為人又非常謙遜,你不妨也以師叔之禮事之便了。」

胡震忙道︰「老前輩怎麼說出這話來,我雖福緣淺薄未能在三豐祖師門下受教,但對諸大俠私淑已久,又蒙長公王恩準在太陽庵效力,這輩分如何能錯得?您教二公子稱我師叔,那我怎麼敢當?何況老前輩已經命我投入那雍親王門下,將來又在二公子驅使之下,要這麼一來,那我只有退避三舍,不敢求教咧!」

周潯又笑道︰「既如此說,那便各交各的,恕我不再管你們的閑帳咧!」

剝堯道︰「胡老叔既和師叔是朋友,那我當然應該也以師叔之禮相見才對。」

說罷,便待叩拜下去,胡震連忙攔著道︰「這是周老前輩開我玩笑,你怎麼當真起來?果真如此,那我只有和你避道而行了,再說,那雲小姐是長公主的嫡傳弟子,便她也一向以師兄稱我,你要這麼一來,將來我們見面,又如何招呼咧!」

周再興在旁也笑道︰「這位胡大哥什麼全好,就是不願意當長輩,所以我們一向全是稱兄道弟慣了,既然周師叔有各交各的之語,我看你還以遵命為是,否則反而不好,也諸多不便咧。」

剝堯只得以平輩之禮相見,胡震才含笑答禮,方在寒暄各道欽慕之下,忽然又從身後,隧道中跳出一個人來,大笑道︰「年老弟,方才那一手,我是出于不得已,因為這個餿主意是我出的,要不這麼一來,那便大家下不了台咧,您千萬別見怪才好。」

剝堯掉頭一看,卻是趕腳的王胖子,此刻已經衣冠齊楚,走了進來,連忙一轉身上前施禮,請以真實姓名見示,周潯笑道︰「他姓何雙名松林,是你路師伯門下本派掌門弟子,算起來也可以說是你的大師兄,素長點穴擒拿,並擅使一條索鞭,又走及奔馬,所以一時有三絕之稱,不過人家可不真是趕腳的,只是隱于此道而已。」

剝堯又慌忙道︰「小弟實在不知道您是我的大師兄,前此相見,多有失禮,還望原宥。」

何松林笑道︰「老弟那是對的王胖子,與我何干?以一個公子哥兒,能對一個趕腳的那麼客氣,已經是可貴而難能咧。」

說著一面答禮,一面又道︰「這北京城里和四郊是我的衣食飯碗,老弟以後不照顧我的買賣不要緊,可千萬別當著人招呼,要不然那可彼此都不好。」

剝堯也笑道︰「既大師兄如此吩咐,小弟遵命就是。」

何松林又笑道︰「那便感激不盡咧,不過,師弟,你知道愚兄奉了師父和周師伯之命將你請來,為了什麼事嗎?」

剝堯不禁愕然,何松林笑向周再興道︰「周老弟,你還沒有把我太陽庵入門的規矩告訴他嗎?」

周再興道︰「這是大師兄的事,小弟怎好僭越?」

何松林道︰「這事是奉我師父和周師伯之命,便老師父也已默許,你為什麼又這樣拘謹起來?既然如此,那只好由我來告訴他了,要不然少時便要上香行禮,他事先一點不知道,如何對付呢?」

說罷顏色一沉道︰「年老弟,你以前對鳳姑娘,後來對我師父和周師弟所說的全當真嗎?」

剝堯也正色道︰「小弟自經恩師告以夷夏之防與大義所在,便誓以身許國,人前人後全是這等說法,決無虛假。」

何松林又道︰「我師父也曾對你說過,這事如果讓韃子知道,便是滅門之禍,便一旦事敗,如果把機密泄漏出去,或者中途變節,本庵幾輩道友也決殺你以正庵規,那上面土窟之中的人皮和首級、五官、肢體便是榜樣,你能不後悔嗎?」

剝堯道︰「小弟如果貪生怕死,以個人禍福榮辱為心,也不千方百計以求與各位師長聯絡了。大丈夫說話如白染皂,自當生死不渝,焉有後悔之理?」

何松林又道︰「既如此說,那麼賢弟便不枉顧師伯的一場教誨,和雲師妹為你的一番苦心,也不枉這位胡大哥此番的接引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實話,我們這一個宗派,從尊師顧師伯起全是太陽庵道友,從表面上看,一切規矩與江湖各幫道會大致無異,其實我們完全以反清復明,重光黃華河山為主,所以奉思宗烈皇帝為宗主,公推長公主總司香火,對外則以奉祠太陽菩薩為名,在西岳華山,江南太湖,四明山中均建有太陽庵,愚夫愚婦,一樣听其禮拜,但欲為本庵道友弟子卻非有特長,心術極可靠,決不收錄,入道之初,更須多方考驗,才能派人接引,歸入門下,一經入門,即不容退出,老弟雖然已受有顧師伯教誨,又經過雲師妹長期考驗,恰是我輩中人,但尊府八旗世家,令尊又是封疆大吏,便令妹也是雍王之妃,外則名重公卿,內則寵結椒房,如欲富貴,那是一反掌間的事,何去何從,在這個時候還來得及,否則少時神前一拜,便成定局,一切便要全依本庵規矩而行,如有反復,不但各位師長決不允許,便我這掌門大師兄,也必須執法以繩了,還望三思才好。」

說罷卓然而立,目光如炬,直看著羹堯,羹堯慨然道︰「這話不但大師兄如此說,便當日雲師妹也都說過,路師叔和周賢弟更全曾以此語相問,小弟如果立志不堅,早有悔意,何至一直如此?至于富貴功名更是身外之事,老實說,小弟自承恩師之教,便立志要從韃虜手上奪回這萬里河山,為先人一雪奇恥,成固永垂竹帛,讓後人知道漢族中自有好男兒,敗亦願以一身一家當之,決無累及師友之理,所以弱冠之後,便多接交江湖之士,也便為此,就無雲師妹勖勉,不遇路周兩師叔和各位同門,也必自行其志下雖百死而無悔,至于禍及父兄,牽連骨肉,小弟也曾想過,只此心非為自己打算,便足可以對天地鬼神,如路周兩位師叔和大師兄不再見疑,便請告以本門規矩,小弟入門之後,自當遵守大師兄之教,倘有反復,悉听尊裁便了。」

何松林聞言,不禁面色為之頓改,單膝向周潯一跪道︰「弟子已經問明年師弟,實系志同道合,並無勉強,亦無追悔反復,與原考查人迭次函報均屬符合,可否收錄,尚乞師叔替代老師父看驗恩準接引。」

周潯哈哈大笑道︰「好,好,這個接引師決由我充任,你快去請值年人來上香盟誓便了。」

剝堯連忙又拜伏在地道︰「弟子謝謝周師叔成全。」

周潯這一次卻不再客氣,只還了半個禮道︰「好孩子,你如今已經算是門內人,以後卻務須事事留神,不矜不伐,替我們這幾個人,吐上一口氣才好,卻千萬不要做半截頭的英雄,一經真的得意,便忘卻今日咧!」

剝堯正伏地連稱不敢,遙聞何松林低喝道︰「值年人來了,年賢弟還不起身迎接?」

那神龕後面,又走出一起人來,當前一人正是那位畫鷹老者路民瞻,後面卻跟著四五個人,連那兩名化裝侍衛,和左右立的兩位少年官兒全在內,羹堯忙又起身拜見,路民瞻一面還了半禮一面道︰「過去你雖系肯堂先生嫡傳弟子,但以共策大事而論,尚在門外,如今由你周師叔接引,才算是我太陽庵門下弟子,如依入門儀注,本須換上大明服式,才能歃血盟誓,現因在這北京城內,一切不便,姑且從權,只等日後到太陽庵再補行大禮,但你卻須記牢,從今日一拜之後,便與韃虜不當兩立咧!」

剝堯躬身受教,便由何松林取餅供桌上那疊黃表,交在他手中,捧了走近神龕圓桌前面當中而立,羹堯抬頭一看原來那神龕里供的,便是大明思宗烈皇帝的神主,再一看手中捧的黃表卻是一張申告入門的表文,只缺著下面名字未填,心中這才明白,正待要問,這張表文如何填用,那鐵筆書生胡震已經站在神龕右側,高唱道︰「值年人即位。」

路民瞻便徑向上首站立,接著又唱︰「接引人即位。」

周潯也放下煙袋,在下首站定,胡震又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興趨前向路民瞻單膝一跪道︰「稟值年師,這考查人原應雲師妹充任,現在她既不能來,容由弟子暫代,等到太陽庵正式行禮,再行通知雲師妹到場如何?」

路民瞻把頭一點道︰「既你雲師妹不能來,自可由你暫代,他日正式行禮,再行通知到場,不過本門一切戒律規矩,仍須由她轉告,以代接引師之勞,並專責成,以後入門弟子如有犯戒違犯情事,應仍由原考查人負責,不得推諉,此點你卻須向雲師妹說明。」

周再興連忙答應,胡震方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興也向羹堯身後站定,底下便唱,掌門大弟子即位,本門弟子均即位,何松林與其余各人均依次在羹堯之前,路周兩人之後,隔著圓桌分左右兩行站好,這之後胡震接著又唱︰「入門弟子上香。」

何松林便取餅供桌上的一束香來,點好遞在羹堯手上,示意插在爐中,仍回原始地點站好,接著便隨著胡震所唱,跪、拜、興,大家一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這才由羹堯跪著,讀表通誠,等讀完那表文之後,何松林倏的撩起褲管,從綁腿里面,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來,一把捉了供桌下面的那只雄雞,取餅一只大酒杯,用匕首在那雞頸上一勒,將血注了些在酒杯之中,擲過那只雞,就桌上又取餅一枝新筆向羹堯道︰「師弟,請用這筆,蘸血書名。」

剝堯依言做了,周路二人和周再興何松林也全用雞血署了名,這才由羹堯高捧表文,跪下來通誠盟誓,方將表文在燈上化去,後由羹堯謝過各執事人員和同門各弟兄,才算禮成,隨即有人搭開那張圓桌,從神龕後面,送上酒肴,自路周兩人以次坐定,路民瞻又向羹堯笑道︰「如依本庵規矩,每逢開山門新收道友弟子,除有職司各人而外全必須到場,無如在京人數不多,這里各出入門戶,又必須派人看守巡察,還有其他奔走雜役,也全非自己人充任不可,所以只有應景而已。」

說著,指著前此假扮侍衛的二人道︰「這是單辰、方兆雄兩位師兄,他們全是你了因大師伯門下,現在隱身振遠鏢局,專走甘陝一帶的鏢,你他日如果有事西北,不妨去找他兩個。」

周潯也指著那兩個少年道︰「他兩個是你師弟,乃是川中大俠羅天生的佷兒,如今算是我的記名弟子,如果你要聯絡川中豪杰,將來可以托他兩人,你別看他兩人年輕,岷江雙俠,羅翼羅軫的聲名早傳出去咧。」

剝堯忙又一一見禮,單方二羅均自答禮謙遜,接著便由周再興收過酒壺,將半杯雞血傾入,以次替各人將座前酒杯斟滿,路民瞻首先擎著那杯血酒,向神前澆奠了,然後復行入座,舉杯向羹堯道︰「老賢佷,現在我以太陽庵,北京值年人的身份,謹代老師父敬你這一杯血酒,願你永遠毋忘今日。」

剝堯起身離席躬身舉杯道︰「弟子謹領師叔之賜,永世弗忘,決以此身上報烈皇帝在天之靈,為先人雪恥,為我漢族爭光,倘取三心二意,便如此酒。」說罷-飲而盡。

周潯在旁,不禁大笑道︰「壯哉,我也賜你一杯,願你此後為國珍重,壯志能酬,也不枉今日我來替你當這一場接引師。」

說著,再視周再興,也舉起那杯酒來,周再興連忙又替羹堯把空杯斟滿,羹堯一面遜謝,一面也躬身領了。接著何松林等人也以次敬酒,羹堯全干了,最後,周再興又斟了一杯來敬,羹堯笑說︰「賢弟的酒,我已領受了,如何又來敬這第二次咧。」

周再興笑嘻嘻的道︰「那方才的酒是小弟敬的,這一杯是小弟代雲師妹敬的,這考查人的酒,你卻推辭不得咧!」

剝堯只得又把酒干了,路民瞻又正色道︰「現在此間事情已了,這北京城里,各方一舉一動我也全知道,以後除極機密的大事,可著你周師弟來報,其他無關大局的消息,卻不必多所往還,那向成侯異二人,實由允額派去窺探行刺,我因要促成允楨兄弟之間各不相容,所以才派胡震去將此事揭穿,並為進身之階,以後只要他能深得允禎信任,若干人自可由他引見,那便比你自己推薦引用要好得多,說不定我和你周師叔,還要再在你二人之外,再開一條路亦未可知,如果遇上不認識的人,一旦有事亟須商量,仍用前此信物,你別看那允楨此刻對你倚為左右手,又結上姻親,須知我等所事,決非一蹴可就,他的謀奪儲位,卻只要玄燁老韃虜一句話,事過情遷,便不是這樣待你咧,此刻如不多方預為防範,那日後刀俎魚肉誰屬便很難說,老實說,雲霄父子弒主背叛,本來久干顯戮,如果不是為了將來可收驅虎食狼之效,你周師叔和我早親自動手把他除掉,也決留不到今天,你也須明白,牢記此點,便知道一個應付之策了。」

接著又微笑道︰「不過你雲師妹,倒是深明大義,人也精明干練,有事不妨商量,至于你周師弟,平日仍宜以廝養視之,除無人在側而外,卻不可稍露本來面目,否則一經被人覷破,又反不好了。」

剝堯一一領命,又向周再興道︰「賢弟真與那載澤有瓜葛嗎?他已和我那居停主人說過,主子奴才都向我薦舉過了咧!」

周再興笑道︰「我與他風馬牛不相及,哪來的瓜葛?那不過我托了一個人,送了他小老婆晚香玉一份厚禮而已。」

剝堯不由一笑,路民瞻又道︰「本來依我的意思,打算再對你考查些時,等你在那官場上混過幾年再說,只因昨天和你周師叔商量之下,他卻說玄燁南下,難免有若干事要由你去相機辦理,既然鳳丫頭已用老師父竹牌,使我和你見面,不如提早令你入門,各事才好安排,所以才有今日之舉,不過這樣一來,得失利弊參半,一切還須更加小心,現在外面已是辰牌時分,可以就此偕同胡震回去,不妨托言,他住在這西直門外,追趕交談過遲,以致天色大明,不便再由房上越城回去,以致遷延了些時間,二人再把話對好,便不至露出馬腳,至于你周師弟,那只有著他到你私宅去,等候你回去,再行錄用,著他去謝過那載澤,算是完全看在他的份上,各方便天衣無縫了,此時卻不可同行。」

剝堯一一受教,又謝了各人,才偕了胡震,各向周路二人告辭,由何松林開動隧道消息,仍從來時路徑上去,二人站在那塊石板上緩緩上升,羹堯不禁笑問︰「這地底一切布置,工程浩大,又逼近御花園,當日修鑿,難道就不怕被人看破敗露嗎?」

胡震大笑道︰「老弟以為這是我們修鑿的嗎?那就大錯特錯咧,不但這大工程,決無法能掩外人耳目,便這筆人力財力,也決不是我們這些孤臣孽子所可勝任的。老實說,這地方原是前代一座陵寢,有一次,無意中被周師叔發現了上面亭堂入口,一路查看下來,只到這上面土室為止,便見停柩之所,雖然也是個小闊人的墓道,卻較之下面的規模差遠了,他老人家本想上去,卻不料,偶然一跺腳,下面聲音是空的,似乎還有隧道;二次又乘著夜間,帶了我們幾個人各攜掘土用具,在跺腳處,慢慢又掘下來三尺來深,才又發現這塊石板,大師兄何松林恰巧站在上面,誤觸機關,一下沉下來,下面竟是一座工程極大的陵寢,再一細看,這塊石板底下卻安著兩根精銅大柱,四根石梁,和一根大鐵鏈,只要人一站上去,踏動那根鐵閂,石板便立刻下沉,等人一下去,鐵索的另一頭,另一塊千斤石,自然仍會下墜,將石板送上來,端的巧妙已極,所以才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做了我們秘密集會之所,要不然憑人工現鑿哪里會做得出來?」

說著,那石板上升,已到土室,只見殘燈未滅,情景依然,羹堯又笑指那些人皮、腦袋、五官、四肢問道︰「這些東西,全是從入門復叛的人身上取了下來的嗎?」

胡震道︰「這也不全是的,不過這些人全有可殺之罪,決無可逭之理,所以才由值年人派人去干掉,取回記號,或者打包帶來這里動手,賢弟此刻卻不必多問咧!」

剝堯見他如此說,自不便再問,正待舉步,仍循來時隧道上去,胡震卻提了那門外的綠紙燈籠,就燈上點著,徑向土室之外,另一條甬道走去,曲折回環,又非來時路徑,走了半天,方才停下來,胡震忽就壁上一處,尋著一個鐵環,扯了兩下,半晌之後.猛听那上面咳嗽一聲,一個蒼老的口音瓦聲瓦氣的道︰「是哪位道友出山,有暗號嗎?」

胡震忙答道︰「干二丙三,護送新參弟子出山,有對牌呈驗。」

接著便听見上面嘩啦一響,倏然跟前一亮,露出天光,再向上面一看,還有二三丈來高,才見一個圓洞,看去便如一個古井一般,正不知如何上去,胡震忽然笑道︰「年老弟,你不是會得轆轤蹺功夫嗎?如今卻用得著咧。」

笑著又道︰「愚兄是笨鳥先飛,恕我先行一步,要不然上面那位老前輩太難說話,盤問查對暗號又須時間咧!」

說著雙手一拍,向上一竄,上去丈余,接著左腳-踏右腳,又向上一竄已到洞口,落向-旁,羹堯也把真氣一提,一個一鶴沖天,跟著竄了上去,一下便離洞口不遠,雙手憑空一按,身子一旋,早已竄出洞口丈余,一看外面已經日高三丈,下面洞口圍著一個八角石圈,果是-個井的形式,旁邊卻放著一個木蓋,還連有鐵索,穿在井欄上,再看胡震時,正與一個身穿藍布褂褲,頭上禿著頂的高大老人在說話,連忙乘勢落在一旁,走上前去打了一恭向胡震道︰「這便是那位老前輩嗎?且請胡兄先容,待我見禮如何?」

那老人猛一抬頭道︰「我知道你是那姓年的小子,為什麼不听招呼就上來,又在我老人家面前賣弄輕身工夫,我要不看在你那師父份上,不讓你下去再蹲著幾個時辰才怪。」

剝堯聞言再把老人一看,不由嚇了一大跳,原來那老人,生得身長七尺開外,一張紫醬色臉膛,眉發已經全白,兩頰和項下,卻生了一部亂草也似的虯髯,根根發亮,便如一個銀色刺蝟一般,兩個老眼深深內陷,黃中帶綠,閃閃生光。再配上隆準闊口,看去分外令人可怖,心知必定又是一位奇人,連忙又作了一個揖道︰「小子無知,不知禁忌,多有冒犯,尚乞恕罪,適才只因急于要上來,實非有意賣弄。」

胡震也道︰「沙老前輩,您別生氣,適才是我忘記吩咐這位年老弟,上來須听招呼,不可竄得太高,以致才有此失,並非他有意冒犯,如欲見責,我情願替他領罪如何?」

那老人雙眼一瞪道︰「我知道,用不著你來講這人情,我老人家,要不看他初來不知輕重,又是顧肯堂的徒弟,早已把他打發下去教他再上來了,還等到現在嗎?」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道︰「如今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你給我自己跳下去,等我老人家招呼再上來,另一條是只要你能逃過我這手陰陽正反十三掌,不但我放你出去,以後我們便算交上一個朋友,你如有事尋著我禿頂神鷹沙元亮,決定幫你一次大忙,否則可沒有那麼便宜。」

剝堯不禁又吃一大驚道︰「老前輩,您就是當年在玉樹鹽池上下北塔莊一帶有名的沙老英雄嗎?有您在此,年某怎敢當面放肆?」

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天下把式是一家,技藝哪分老幼?以武會友又有何妨?休看我老了,如果你不是江南顧肯堂的得意弟子,我老人家還不屑過招咧。」

說著,須發皆張,禿頂發亮,就勢跳出丈余,腳踏中宮,雙掌一分使出一個魁星踢斗架式,大喝道︰「你還不趕快進招,難道打算跳下井去,再上來嗎?我老人家向不苦人所難,那也听你,時間不早,卻不許再遷延咧!」

剝堯因恩師當日在塾的時候曾經說過,平生極少開罪江湖人物,只少年時候在金陵市上對青海回教中有名的老師沙元亮,曾用劈空掌法贏過一招,以致結下嫌隙,當時沙元亮雖然遭敗卻不肯服輸,曾有十年之後再分勝負之約,雖然到時並未踐約,日後如果與沙門子弟遇上,必須留意,善解此隙之語,所以一聞老人報出姓名來歷,不禁一驚,但因對方過于傲慢,頗為不快,再經這-逼,更有怒意,所以雖然明知對方必有絕藝在身,再也忍耐不住,隨著,略將袍角一拽,把手一拱道︰「年某雖然年紀不大,昔年也曾听見恩師說過老前輩的威望,和一身絕藝,不想今日卻在這里遇上,方才無知冒犯,本想當面謝過,跳下井去再听吩咐,不過老前輩既然提及我那恩師,年某便不敢再含糊下去,說不得只有向老前輩請教那套陰陽正反十三掌的秘奧咧!」

說罷一個推窗望月,虛晃一掌,隨即收回道︰「老前輩,請恕年某放肆了。」

沙元亮一見羹堯雖然發招,卻只虛晃一掌,仍待自己先動手,表面上似乎心存客套,實有不屑之意,不由大怒,頷下虯髯,越發戟張,一雙綠眼珠也更加發出異樣光彩,右手一沉,左掌推出,那股潛力簡直大得驚人,羹堯不敢大意,連忙閃身避開,誰知沙元亮那一掌也是實中有虛,一下推空,身子一側又大喝道︰「小子,竟敢這等放肆,你再接這一招。」

右手一起,一個饑鷹剔羽呼的一聲,又斜里掃射過來,那一掌幾乎運到八成潛力,羹堯又閃過一邊,掌風所及,竟將一株小樹打折,不但羹堯暗暗吃驚,便連站在一旁的胡震也為之駭然,那沙元亮冷笑一聲又逼過來,羹堯連讓三招之後,也將師傅絕藝使出,進招還招雙方各以全力相拼,掌風大起,只听呼呼連響,一連十余招過去,沙元亮忽然跳出圈子,又哈哈大笑道︰「老弟且請住手,我已有言在先,只用陰陽正反十三掌贏你,如今我這十三手已經使完,老弟尚有余勇可賈,豈可食言,再用其他手法取巧,那便不是禿頂神鷹的行徑咧!」

接著又笑道︰「老弟不必疑惑,我與尊師那場餅節,經過了因大師的調停打成相識,早已過去,成了極其相契的朋友咧,如今我也早在太陽庵受戒,大家全是老師父門下道友,所以派在這里當一個清閑職司,方才不過要試試你的真實功夫而已,真要狹路尋仇,這位胡老弟能把你引來嗎?」

剝堯本已不支,一見沙元亮忽然住手,方在詫異,聞言連忙下拜道︰「原來老前輩已是師門至友,那我方才更多有冒犯咧。」

沙元亮忙伸雙臂架住笑道︰「老弟,這卻使不得,方才我是言明在前,只要你能接住我這陰陽正反十三掌,你我便交上了朋友,你這麼一來,教我這個朋友如何交法咧!」

剝堯見他一臉真摯之色,那一雙手架著,又無法跪下去,心知這等江湖群俠一言既出,決不容收回,忙道︰「既然老前輩如此賞臉,年某遵命就是咧!」

說罷乘勢打了一躬,沙元亮這才一捋虯髯道︰「他們江南諸俠,全怕出面礙眼,我沙回子,卻隱姓埋名了三四十年,又與各方極少往還,倒不怕那韃酋留心到我身上,既與老弟訂交,這城內大街上,有一家天興居羊肉館,那是我們教友開的,幾時有暇,我們不妨到那里去倒上兩盅,老弟有興嗎?」

剝堯笑道︰「老前輩如果有約,年某必到,便寒舍也盡多江湖人物往來,老前輩如肯枉駕,更盼光臨,彼此雖然隔教,我那附近也還有幾家貴教開的館子,讓他們做好,再送到寒舍去,不也照常可以接待嗎?」

沙元亮道︰「那便更好咧,我們是一言為定,將來不是我敬造尊府,便是奉邀到天興居去便了。」

說罷,一看日色道︰「老弟昨日一夜未回,還宜早些入城為是,恕不屈留咧。」

說著忙令胡震更衣-同入城,羹堯一看那地方,卻是三間矮小房子,外面有一片菜圃,砌土為牆,誅茅蓋屋,外面還有一帶短垣圍著,大槐樹下,正掩映著一雙白板扉,分明是老圃之家,如從外表看,決看不出那里頭卻藏著一個反清復明的機關,不由暗暗贊嘆,諸俠設計周密,令人莫測,等胡震換好衣服,別過沙元亮之後,偕了胡震,繞道趕到雍王府,已是晌午時分,這一夜不但雍王著急,便雲家父女也不免擔心,正在秘閣聚議尋訪之策,一見羹堯攜著胡震回來,方才放心,雍王首先笑道︰「二哥一夜未回,到底將這位奇士邀來了,卻害得我們放心不下咧!」

接著又看了胡震一眼,只見他身穿一件二藍湖縐長衫,上罩元色夾紗馬褂,頭上戴著一頂貢緞瓜皮便帽,白淨面皮,年紀約在三十開外,看去活像一個中年文士,不由又道︰「本藩涼德,致令宵小昏夜侵擾,如非足下預先相告,臨時又代為誅戮,勢將不堪設想,既蒙如此照拂,能先以姓名相告嗎?」

胡震連忙拜伏在地道︰「草民胡震,讀書末成,素以篆刻賣畫為生,游學四方,本無定所,前在汴洛一帶得知侯異向成為野雞崗大盜,曾因稍譜武技,中途救一過路客商,加以薄懲,略識二賊之面,不圖月前來京,無意中忽見侯異,竟然徜徉于輦觳之下,心恐二賊圖謀不軌,遂躡其後,復知二賊均在八王府供職,殊出意外,前晚又往窺探,方悉八王陰蓄異謀,竟令二賊,來此窺探並相機行刺,草民不直所為,才冒昧上書,冀有準備,勿為所乘,其後,雖躡二賊之後,夜造潭府,實無越俎代庖之意,只以侯賊毒彈一出,必傷多人,才下手除去,情急傷人,自知有干法紀,本不敢露面,只因年爺一再相邀,才敢隨來領罪,還請王爺從寬發落。」

雍王大笑道︰「足下今之奇士,我自得信以來,即盼一見,年二哥既然回來,當已道及,焉有見罪之理。」

說著,連忙起身扶起,又笑道︰「本藩雖不敢上儕于孟嘗信陵諸前賢,但實具好客之心,足下有恩于我,而如此相見,卻非國士之風咧!」

胡震方遜謝不敢,羹堯也笑道︰「我在尊寓不早和胡兄說過了嗎?王爺素喜接納,門下盡多扶風豪士,大梁俠隱,向來決不肯以俗禮相待,足下如再如此,又非本色了。」

雲霄也道︰「老朽山西雲霄,如今便是王爺門下食客之一,小兒女也都在此,方才年爺所言,實非虛語,還望不必太謙。」

說罷相與肅客入座,胡震又長揖為禮,極道傾慕,羹堯等胡震坐定,僮僕獻茶之後,方又道︰「我昨晚便防到胡兄誅了侯賊之後便高蹈遠引,所以一路追了下去,不想胡兄尊寓卻在西直門外,他夜行功夫又好,幾乎趕不上,後來,總算給我追急,才把腳步放慢了,容我勉強趕上,到他那寓所略談之下,便邀同來,誰知他卻一再堅辭,直到天明才勉強答應,又邀我略進飲食,再等入城,緩步當車到此地,已經是這個時候咧!」

胡震又道︰「在下一介細民,想不到偶因微勞,竟蒙年二爺枉顧敝寓,一再相邀,又蒙王爺如此恩寵,雲老前輩也另眼相看,真令人愧感之至,但不知那向成拿獲也未?」

雍王看了中鳳一眼道︰「拿是拿住了,只是那廝倔強異常,竟敢仗著一身功夫破口罵人、如非雲小姐將他制住破去功夫,卻不易招供,如今一切實話全都說了,但是如何處置尚未決定,正等你兩位商量咧。」

胡震也看了中鳳一眼道︰「久聞雲小姐為燕趙一帶有名女俠,那金鳳令名聞天下,就是這位嗎?」

雍王含笑稱是,又給雲氏弟兄也引見了,羹堯道︰「那向成既已就擒,又供出實情,確系八王爺主使,王爺打算如何處置咧?」

雍王道︰「如以這廝昨夜所為而言,實在百死也不足以蔽其辜,不過如果送變有司衙門必興大獄,一個不巧,反增皇上聖慮,天威莫測,結局如何更不敢料,所以我想把他宰了算完。」

胡震欠身道︰「本來在王爺面前,決無草民置喙之余地,不過王爺如果一聲不響就這樣將那向成給宰了,八王爺未必知道厲害,也許再遣人來,便不勝煩擾,如依草民陋見。既已由雲小姐把他功夫破掉,不如放他回去,借他之口傳語八王爺,以後不必再遣人來,也許可以稍示懲戒,以儆將來,亦末可知。」

雍工沉吟了-回,看著羹堯道︰「這倒是一個比較妥善的方法,不過這賊之來,聲言謀刺二哥,還須二哥做主才對。」

剝堯笑道︰「他已說明是來刺我的嗎?如果是真的,那我倒願意放他回去。」

雲霄忙道︰「向成無妨,便放他回去,也無關宏旨,不過那侯異己死,卻如何處置咧?」

雍王笑道︰「如果向成放回,那侯異尸身,不妨仿照江湖辦法,打包讓他帶回去,他有兵刃暗器留在此地,我也不怕八阿哥倒打一耙。」

雲中燕聞言連忙起身來道︰「那向成倔強異常,如果一旦放回,功夫雖已破掉,仍恐不免生事,還請王爺斟酌才好。」

雍王未及回答,中鳳已秀眉一聳先開言道︰「二哥不必多慮,還是依這位胡爺之見,放他回去為是,至于怕他報復,這向成既系由我拿住,功夫也經我破去,小妨由我向他交代一番,讓他來找我,與王爺年二爺無關,我也不怕他再拔我金鳳令鏢旗。」

雍王不禁一笑道︰「此事少時不妨由年二哥問問他再說,今日既承胡君賁臨,座有奇士,不可以無酒,待我先與各位痛飲一番,聊酬昨夕之勞如何?」

說罷便命左右備酒,胡震只略一遜謝,並不推辭,席次雍王又略問胡震身世來歷,便笑道︰「胡君既然四方游學,料無要事羈身,能計暫留本府少浣征塵嗎?」

胡震忙道︰「草民也久聞王爺好客,如許隨侍門下,自是畢生光寵,決不敢違,不過年來雖然浪跡江湖,大抵均為筆墨生涯,從未以薄技問世,先師化去之前並曾有言,決不許以所傳技藝謀生,此點還請王爺見諒。」

雍王笑了一笑道︰「胡君只要肯屈就,一切都好商量,既如此說,明天便煩年二哥飭人辦一份文案關書送上,暫請權充西席如何?」

胡震連忙離席躬身道︰「草民無知、出語直率,不意王爺如此成全,既蒙特沛殊恩,願候驅使。」

雍王一面笑著,一面舉起杯來道︰「老夫子請坐,我們是一言為定,這杯酒便算訂定賓主之誼,今日便請將行李搬來,以便請教。」

胡震也舉杯遜謝著,把酒一飲而盡,等席散之後,雍王又命將那向成提出,由羹堯訊問,那向成人已萎靡不堪,勉強由兩名護院把式扶到西花廳,便倒在地下,再也撐支不住,羹堯大喝道︰「你這廝既然自命英雄,敢來這府里窺探行刺,為何此刻卻這等膿包?現在只問你幾句話,便差人送你回八王府去,不過話要說清楚,卻不可自誤。」

那向成倒在地下,聞言猛然把眼一翻道︰「姓年的,你別得意,老子既落你手任憑處置,隨你送到哪里去全可以,有什麼話盡避問,老子是有一句說一句,決不隱瞞。」

中鳳在旁見狀冷笑道︰「你這廝得了活命又想發橫是不是?須知不但有我在此,決不容你再放肆,便這位年二爺也可以照樣再收拾你一頓,只要你受得了那個活罪,便不妨再破口駕人,否則你可等著。」

那向成一听中鳳開口,便又做聲不得,羹堯不由好笑。

又喝道︰「你這廝確實是八王爺支使來此窺探行刺的嗎?」

向成道︰「我確實是奉了八王爺之命,來此窺探四王爺與十四王爺如何勾結,有無不利八王爺之處,此外便是相機將你除去,帶回記號銷差,便有一千銀子犒賞,決無虛假。」

剝堯又問道︰「你本在野雞崗為盜,為什麼會到八王府去?是誰的引薦?」

向成道︰「那是因為侯大哥有一個嫡佷在八王府當差,所以推薦我二人去當護衛,要依我本不想來,侯大哥卻貪念著六品前程,所以硬將我扯來,如今他已死在此地,難道你還打算趕盡殺絕嗎?」

剝堯笑道︰「我如打算趕盡殺絕,也不放你回去了,不過好漢做事卻不要藏頭露尾,八王爺既遣你來,為何不著你兩個行刺王爺,倒要殺我是何道理?難道他看得我比王爺還重嗎?」

向成道︰「這個,我兩人當時也曾問過八王爺,據八王爺說,殺了四王爺那便是不了之局,皇上非追究不可,如果只殺了你,並沒有什麼大事出,而且四手爺近來有好多事,全是你的主謀,殺了你,便讓四王爺失去一條有力的臂膀,所以才教我們來殺你。」

剝堯又笑了一笑道︰「既要殺我,為什麼卻不到我家里去,轉到這王府里來?難道你們能料定我在這里嗎?」

向成道︰「那是因為一來我們這一趟來是著重在窺探四王爺與十四王爺,究竟有無勾結情事,殺你不過順帶而已。二則王爺說,在你家里殺你,顯然是外來的人干的,如在此地把你殺了,便四王爺也別想落個干淨身子,昨晚得手,今天便會放出謠言,說是四王爺因為你存心叵測,所以才派人把你宰了呢!

雍王在旁冷笑一聲道︰「這確實是八王爺對你說的嗎?」

向成道︰「我既已全說了,還有什麼扯謊的?」

雍王勃然大怒道︰「既如此說,可將這廝口供錄了,待我進宮奏明皇上,讓皇上去問問他,為何要想出這種毒計來坑陷于我,便二哥也是八旗從龍子弟,現任翰林院檢討,他憑什麼要派人前來殺害?」

剝堯略一沉吟道︰「王爺且請息怒,固然這廝說話未必全可靠,即使所言屬實,所好他只志在殺我,尚不敢公然行刺王爺,總算還有顧忌,目前皇上方因太子和三王爺的事,大為震怒,如果再將此據實奏聞,那便誠如方才胡兄之言,不免更增聖慮了,王爺素來仁孝,豈可因此便上瀆天听。如依羹堯之言,不如仍舊照方才計議,特此賊口供錄下,蓋上指模,連回侯賊所用暗器,一同存在本府作一鐵證,人則不妨放他回去,如敢再來生事,那便說不得,連這一次的事一並奏明了。」

說罷,又向雍王一使眼色,雍王不語半晌方道︰「如為體念皇上聖慮,自以不必聲張為是,不過這樣一來,卻太便宜了八阿哥和這廝咧!」

說著便命人錄取口供,教向成蓋上指模,然後大喝道︰「這次姑且放你回去,可說與八阿哥知道,憑他這種悖謬行為,不特為天理國法之所不容,便稍明大義也不應出此,我如非為了恐增聖慮,令臣子之心難安,定將此事據實奏聞,以後如再敢如此,所有凶器口供都在此地,便不容再為緘默了。」

向成人雖獷悍,但一听雍王要奏明皇上,心下也不免有點忐忑,不敢再發橫勁,只道︰「我向來說一句是一句,既答應你們說實話,決無隱瞞,便到皇上面前也是這兩句話,如若不信,你們不妨去問八王爺去。」

剝堯忙又喝道︰「誰要你說這些話,老實說,要不是干礙著八王爺,憑你這樣的江湖下三濫,有一百個也宰了,你記清了方才王爺吩咐的話,回去一句也不要隱瞞,全告訴八王爺,他既看重我,不妨再打別的主意,可是別忘了自己先站好腳跟,這等殺人嫁禍的事,決不容于今天。再說,便要刺我年某,也決非像你這等樣的人之所可以得手,如再敢妄作妄為,侯異和你便是榜樣,別看雲小姐把你功夫破了,那是成全你這條狗命,如果遇上我,那便沒有這便宜咧。」

說罷,便向雍王道︰「這廝功夫初破,一時無法行動,王爺打算派誰送他回去咧?」

雍王方看了雲氏弟兄一眼,胡震忙道︰「草民初來,尚未見差遣,此事便由我去一趟,使得嗎?」

雍王不禁大喜道︰「胡君如果願去,那是再好沒有,焉有使不得之理,不過,初來敝府,便爾相煩未免不當咧。」

胡震躬身道︰「草民既蒙恩遇,當得效力,王爺不必客氣,只要命從人向那街上雇上一輛騾車,把侯異尸首和這廝搭上去便行咧。」

剝堯笑道︰「此事如得胡兄一行,自可不辱使命,不過小弟聞得那位八王爺修養並不太好,門下又極龐雜,以致習于驕橫,誠恐一旦侯異被殺,向成又成廢人,惱羞成怒,卻難免當場開罪咧。此行還須仔細才好。」

雍王憤然道︰「胡君此去,我本委屈求全,他如真敢開罪胡君,那我便也說不得將此事經過一一奏明皇上了。」

胡震微笑道︰「王爺年爺請放寬心,我之所以向王爺討差,便是恐怕把事弄僵不好收拾,此去決不辱命便了。」

向成倒在地下,聞言又一瞪凶眼道︰「你們放心,我鐵羅漢向成,向來恩怨分明,這位朋友雖然殺了我那侯盟兄,他既送我和侯大哥尸首回去,便八王爺有什麼說,我也必代求,好好放他回來,下次再遇上,便冤有頭債有主咧!」

中鳳秀眉一豎道︰「你算是什麼東西,憑你也配說這話嗎?既如此說,你記清了,拿你的是我。破了你一身功夫的也是我,你如不服,不妨再來尋我,不怕十年八年我全等著你的。」

向成冷笑一聲又不言語,羹堯忙道︰「女俠何必和這廝多說?這種人還有什麼計較的?」

說著便命人出去雇車,一面又命人將侯異尸首用油布包好,一同搭了出去,胡震把手一拱,也向雍王和諸人告辭出去,雍王又笑道︰「這位胡君倒真是一位奇士,身具絕藝而偏不肯以武技進身已經奇了,一遇上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便又自己討差前往,豈非更奇?雲老山主和二哥看他此去有把握嗎?」

雲霄笑道︰「如以昨夜和今日所見而論,這人實在有古俠士之風,年爺昨日既然追他下去,盤桓半夜,自較我等所見尤深,你看如何咧?」

剝堯道︰「這卻很難說,最初我倒真是實心實意勸他同來,誰知他卻一再謙辭,並且說近來一向全是閑雲野鶴慣了的,一到這府里來,恐怕受不了拘束,也怕不明官場禮數,所以到末了,我只好請他同來一趟,見過王爺再說,如果不願留在此地不妨他去,不想他見了王爺,不但不堅辭,反而一拍即合,竟自高身價,公然有炫玉求售之意,這卻真令人捉模不定咧!」

雲中燕在旁笑道︰「本來嘛!誰不願意向高枝兒上爬?還有個把倘來富貴推出去的嗎?」

雲霄不禁又瞪了他一眼,中鳳忙道︰「你們大家的揣測,我看全有點不對,我二哥說的更是世俗之見,要依我說,此人品格並不太低,雖然他不免有借了此事,作為進身之階之意,但如非王爺一見面便以禮待之,便決不會一拍即合,他不屑以武藝求售,便正是為了好留得自己的身份,這種人決非貪功幸進之輩,我猜他這一次去八王府,不但決不辱命,而且一定無疑的要佔上風回來。」

雍王拊掌道︰「雲小姐的話一點也不錯,我也是這等看法,不但雲護衛的話有點唐突奇士,便二哥也不免太皮相了,雲老山主說他有古俠士之風我也以為然,大家且不要散,只等他從八阿哥那里回來,這事便明白了。」

說著,便命人煮茗以待,暫且不提,在另一方面,那胡震押著向成和侯開尸首,到了八王府里,先將車帷下好,跳下車子,尋著府中總管白福祥笑道︰「借光,這邊府內有侯異向成這兩位護衛嗎?」

那白福祥,乃禳藍旗人,在八王面前頗為得寵,人也很精明,一見胡震書生打扮,又略帶幾分江湖習氣,臉上一臉風塵之色,心疑二人親友來打秋風,忙道︰「你來得不巧咧,他兩位雖在本府供職,昨晚奉差出去,一直到現在尚未回來,如果有事尋他,不妨留下姓名地址,等他們回來再為轉告如何?」

胡震笑了一笑道︰「既然這二位是這邊府里的護衛,這話就好說了。」

接著又道︰「在下姓胡,單名一個震字,現在雍親王府忝充西席,只因昨夜忽有大盜侯異向成二人,各持凶器越牆而入,竟圖行刺王爺和總文案年檢討,幸而敝府護衛人等,防範得力,未遭毒手,並將兩盜分別格斃拿獲,據那大盜向成供稱,他與侯異二人,本在河南野雞崗佔山為盜,橫行不法,已有年所,現因八王爺禮聘來京,得充護衛,昨夜行刺,便是奉了八王爺之命,敝東雍親王因為和八王爺誼屬弟兄,平日相處,並無間言,即使稍有不嫌之處,自有皇上可以做主,八王爺也決不會出此下策,因此才命在下,將活口向成,連同格斃之侯異一並送來,向八王爺討個回話,如果屬實,敝東自當從長計議,再定行止,否則如系大盜畏死,冒充王府職官前往行刺,便當徑解有司法辦,現在既承總管說明,他二人確在這邊府里供職,還請代為稟明八王爺,賜一示下,以便回復敝東,那向成現在府外車上,侯異尸首也一並帶來,如何處置,也請總管裁決,此系公事,在下奉命而來,卻耽擱不得,還望總管幫忙才好。」

那白福祥不禁呆了半晌,做夢也想不到王爺竟派了侯異向成兩人前去雍王府行刺,已被拿獲,更想不到雍王卻派了一個西席老夫子把人給送回來,一怔之下,連忙把手一拱道︰「原來胡爺是雍親王府的西賓,這倒失敬得很,不過那侯異向成雖在本府供職,王爺決不會知道他二人曾經為盜,至于行刺之事,更無此理,既承胡爺把人送來,敝上少不得徹查嚴究,總有一個水落石出,好在敝上和雍親王是嫡親弟兄,即使有話,也不難說明,胡爺且請大廳稍坐,容我進去稟明再為奉告,至于侯向二人如何處置,也容候敝上示下再說如何?」

說罷,便請胡震大廳落座,說聲︰「胡爺稍坐,我暫且失陪咧。」便徑向上房而來。那八王自昨晚將侯異向成兩人派出未見回來,心中也有點不安,派人向雍邸打听,幸喜不見絲毫動靜,也未听說曾出什麼事,轉疑二人因為戒備森嚴,未能進入府中,但不知為什麼竟不回來,正在親自調弄著一對鵪鶉消遣,忽見白福祥匆匆趕來,只請了一個安便道︰「稟王爺,大事不好咧,那侯異向成兩人,不知如何,昨夜忽然跑到雍王府去,下手行刺雍王爺和那邊府里的總文案年老爺,如今已被雍親王著人將向成拿住,侯異格斃,差了西賓胡震將人和尸首送來,向王爺來討回話,現在那姓胡的已在前廳,還請王爺早為斟酌才好。」

八王猛然一怔,把鶴鶉袋一放道︰「這有什麼了不起?

你回他這二人久經離開本府不知去向,如果在外生事,王爺自當嚴辦,教他將人留下便行咧。」

白福祥暗想︰「你倒把事看得容易,這是夤夜侵入王府,持刀行刺王爺的事,人家肯就這樣輕易將人留下,不討句回話便走嗎?」

忙又打了個千道︰「稟王爺,這向成該死,他在雍王府已經供明是奉王爺之命前去行刺的,恐怕王爺沒有一句切實的話,那姓胡的卻不肯定咧。」

八王怒道︰「你這大膽奴才,為什麼這等混蛋,他說是我著他去的,就是我著他去的嗎?你告訴姓胡的,教他把人留下,先回去,不就行了嗎?」

白福祥只得又打了一個扦道︰「是,這是奴才混蛋,不過那姓胡的說,如果王爺不承認是您派去的,便要將向成送往有司衙門究辦呢!」

八王又怒道︰「混蛋,這侯異向成乃是本府護衛,他怎麼能送往有司衙門究辦?你閑話少說,只教他將人留下就行咧。」

白福祥無奈,只得回了個是,請安退出,一路奔向胡震道︰「胡爺累等了,敝上方才已經吩咐過,請胡爺將人留下使得咧!」

胡震冷笑一聲道︰「既如此說,那侯向二人,確系八王爺派去的了,敝東因為此事是要奏明皇上的,所以雖有向成口供,和侯向兩人所持凶器,還恐有不實不盡之處,才命在下來此問明實在,這卻含糊不得,還請總管再問一趟才好。」

白福祥忙道︰「胡爺,話不是這等說法,敝上焉有命他們去行刺之理,實在這二人離府已久,如果真的在外生事,卻不容敝上不問,所以才請您把人留下,容待敝上問明實情後,再回復雍王爺如何?」

胡震又冷笑一聲道︰「適才總管一見面,不是便說那侯向二人,昨晚奉差外出未回嗎?怎麼現在又變成離府已久咧?既如此說,那在下只有將人帶回,據實陳明敝東,看他如何做主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白福祥連忙攔著道︰「胡爺暫請少坐,容我再去稟明敝上決定便了。」

說著又匆匆趕向上房,那八王已將鵪鵯放過一邊,低頭思著,忽見白福祥又踅轉來,忙道︰「那姓胡的走了嗎?侯異和向成咧?」

白福祥先請了一個安道︰「稟王爺,那姓胡的說話厲害得很,他說王爺如不回他一句確實的話,便將人帶回去,據實上復雍王爺,奏明皇上咧。」

八王不由又一拍桌子道︰「這侯異向成兩人也該死,既然本領不濟。為什麼不早回來,卻讓人家拿住了,果真四阿哥要把這事奏明皇上那便不好辦咧,你千萬不要放那姓胡的將人帶走才好!」

白福祥道︰「奴才已將來人攔住沒讓他走,不過王爺到底怎樣回他?看這情形,這人恐怕不易打發咧。要依奴才之見,雍王爺既打發他來,必有用意,王爺何妨見他一下,無問明來意,然後再想法子不好嗎?」

八王沉吟了-會道︰「那也好,你教他在前廳等著,我這就來咧。」

白福祥答應又趕向前廳道︰「胡爺再請少待一會兒,我們王爺這就來咧。您有什麼話,直接跟他當面談一談,也許就全好說咧。」

胡震笑道︰「這倒勞駕咧,其實我奉敝東之命,也就專為要見王爺一面,能這樣話就真好說咧。」

又等了一會,方見八王攜了兩名戈什哈走了出來,看了胡震一眼道︰「你就是雍親王差來的嗎?」

胡震打了一恭道;「晚生正是奉了敝東之命而來,方才之事已向白總管言明,王爺想必已經全知道了,還請賜下一句話,讓晚生回去復命才好。」

八王心中雖然懷著鬼胎,但一見胡震並不請安叩頭,只打了一恭,心中先不痛快,再听語氣咄咄逼人,不由怒道︰「既是四阿哥打發你來的,你的意思想怎樣咧?」

胡震冷笑一聲道︰「這是夤夜侵入王府行刺的事,敝東雖然幸而福大,未遭毒手,但這侯向二賊口口聲聲都說是奉了王爺所差,確實有點大惑不解,所以才命晚生前來向王爺請示,如果真是王爺所差,那便不得不據實奏明皇上,請皇上一辨是非曲直,否則便是這向成誣蔑王爺,意圖離間兩位王爺,這種刁風更不可長,只有交付有司衙門徹究嚴懲,官法如爐,也不怕他不招出實供來。」

八王愈怒道︰「你既在雍親王門下當差,便當稍知禮數,為何見了本藩公然如此狂悖?便算是那侯異向成是去雍王府行刺,難道憑他們一句話,便可以說是我的主使嗎?」

胡震又冷笑道︰「王爺別生氣,晚生這是奉命而來,敝東教如此說,自不得不對王爺言明,如果以為狂悖,其責也不在我,老實說,敝東便是因為王爺同是金枝玉葉,恐勞皇上聖慮,一旦天威不測,便非常人所敢逆料,才命晚生前來向王爺請示,以定行止,如果他信以為真,那便早已徑行奏明皇上,也不用再著晚生來驚動王駕咧!」

八王想了一想,捺著心頭怒火道︰「那你要我怎樣回復你咧?」

胡震道︰「這是敝東要王爺一個回復,晚生焉有見逼之理,不過王爺再聖明不過,此事我也知道決非出諸王爺指示,但是侯向二人向在野雞崗佔山為盜,這是人所共知的,此次行刺,又有口供凶器可憑,向成活口猶在,這等人有什麼話說不出來?假如一口咬定是王爺的指示,那又該怎麼辦咧?要依晚生之見,王爺莫若賜我一信,讓晚生帶回去,作為誤用匪人,不合前往行刺,實不知情,侯異己死,無法追究,其向成一名,由王爺領回嚴辦,再由晚生回去詳細稟明,確非主爺指使,便算完咧。」

八王哈哈大笑道︰「胡震,你有幾個腦袋,竟敢說出這話來?你這分明是教我寫一張辯伏給四阿哥咧,與其如此,我倒不如和他一同到皇上面前去分辯了,你當我是三歲孩子嗎?」

胡震又冷笑道︰「王爺別生氣,晚生只有一個腦袋,如果能有幾個腦袋,倒也去做那犯上行刺的事咧,既如此說,晚生不過傳話而已,那便請恕我暫時告辭咧!」

八王猛然一啪桌子道︰「大膽胡震,你敢向哪里走?這也是四阿哥教你來說的嗎?既然如此,我已得罪了四阿哥,便將你立斃杖下,他也不過去奏明皇上,至多奪去我貝勒爺位,圈禁高牆也就算完咧,我看你能走到哪里去?」

接著回顧左右道︰「你們還不與我趕快將這酸丁拿下活活打死,難道要氣死我嗎?」

左右一聲吆喝,連忙前來拿人,胡震把兩眼一瞪道︰「我乃雍王府西賓,奉命來此交代公事,誰敢拿我!」接著雙手一分,那兩名戈什哈,被推出老遠,又卓然而立道︰「王爺,您是金枝玉葉,當真想和我這個酸丁一死相拼嗎?」

說著目光如電,威氣逼人,趨前一步,手起一掌,拍的一聲,竟將那大廳當中擺的一張紫檀八仙桌,劈下一角大笑道︰「我這酸丁卻不比尋常,不是王爺可以生殺由心的咧。」

這一下不但將旁立戈什哈護院人等一齊鎮住,便連近在咫尺的八王也嚇得呆了,把一天怒氣,直跑到爪哇國去,忙道︰「依你,依你,我這就寫信,還不行嗎?」

說著連忙命人取來文房四寶,依言寫了,胡震看了一遍折疊好了,向懷中一揣,又冷笑道︰「敝東有話上達王爺,這封信和侯向二賊凶器,還有向成口供均存在雍王府,只要王爺不服氣,不妨進宮一同奏明皇上,如果再要差人前去窺探行刺,還得派上兩個像樣的人物,這等雞毛蒜皮卻大可不必咧!」

說罷又打了恭道︰「此間事既已了,請恕晚生告辭咧,那向成和侯異尸首均在府前車上,也請派人火速搭進來,否則固然讓外人觀之不雅,便傳出去也不好,晚生此來,一切全是奉了敝東之命,開罪之處尚乞原宥。」

說罷大笑著,旁若無人-樣的,竟向府外一路走了出去,只把個八王氣得面色發青,說不出話來,直等胡震人已出府,方又把桌子一拍道︰「四阿哥欺我太甚,這簡直是存心命這窮酸前來辱我,我情願不當這個貝勒,也非報此仇不可,否則便枉為一朝皇子咧。」

說著向白福祥看了一眼道︰「全是你這奴才,一再慫恿我出來,以至受這酸丁威逼凌辱,現在還站在這里做什麼?還不趕快命人將向成侯異兩人喚進來,不一定人家又藏著什麼詭計咧。」

白福祥一見主子氣色不好,心恐遷怒,正巴不得借故走開,聞言連忙答應一聲︰「是。」便向府外走來,果見門前遠遠的停著一輛騾車,一問車把式,系從雍王府而來,料知二人定在車中,再打開車簾一看,只見向成半靠在一個油布大包裹上,面色焦黃,便似害過一場大病一般,忙道︰「向爺受累咧,聞得侯爺已死,尸首卻在哪里?王爺喚你咧!」

向成嘆一聲道︰「白總管,我已經完啦,那侯大哥更慘,他昨夜已經當場教人家在房上給宰了,尸首便在油布包裹里面,算是教人家打包送回來咧,如今我已不能行動,還望您派人把我搭下去,只要能見上王爺一面,我也不想活著咧。」

白福祥知他受傷甚重,連忙命人搭將下來,連同那油布包里一齊抬到廳前,先趕進去,向允餓請了一個安道︰「稟王爺,侯護衛已死,向護衛也受了重傷,現在全由那來的姓胡的雇車送回來,人和尸首都在廳外,如何發落,還請王爺示下。」

八王大怒,伸手便在他臉上打了一個嘴巴喝道︰「什麼侯護衛向護衛,他兩個這等不濟,還護衛個什麼?既是侯異己死,可教向成上來,我有話問他。」

白福祥無辜挨了一個嘴巴,一手掩著嘴一面道︰「稟王爺,那向成身受重傷已經不能動彈咧。」

八王怒道︰「渾蛋,他就不能動,也與我抬上來,只能開口就行咧!」

白福祥又答應一聲走出廳外,命人將向成抬了上去,八王一見向成萎頓之狀,不由雙眉一皺道︰「你兩個向來全自命英雄,說得獨一無二,怎麼一出手便讓人殺的殺了,拿的拿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不快說嗎?」

向成一見自己為了奉命出去,受了重傷,功夫全破,侯異連命全丟了,八王一臉怒容,只有嗔怪,並無一語安慰,不由激起滿腔怒火,冷笑一聲道︰「王爺,您可別這樣說,小人兄弟二人,雖然本領不濟,可全是為了您才賣上這兩條命,既如此說,算是我和侯大哥學藝不精,死了活該,您也不必再問咧!」

八王一見向成竟敢出言頂撞,心下愈怒,但方才已被胡震嚇怕,再一看,向成雙眉直豎,怒目而視,雖然躺在地下也十分可怕,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連忙自己收科道︰「向護衛,話不是這等說,你錯會我意咧,我是說,以你二人這等本領,為何反敗在人家手上?那侯護衛的幾種暗器我也驗看過,難道那雍王府內的人全不怕中毒昏迷嗎?」

向成又冷笑-聲道︰「王爺要問這個,那話可長咧!」

說著,把夜探雍王府經過,和被擒以後,雍王以下各人所說的話全說了,等說完之後,又打了一哈哈道︰「自古道,藝無止境,我兄弟二人,這次雖然把命送了,功夫破了,遇上的可全是一時高手,一點兒也不委屈,總算對得過您王爺咧。」

說罷,又嘔血不止,八王听罷,不由心下更加忿怒,又把桌子一拍道︰「那四阿哥在皇上面前口口聲聲都說古人養士亂法犯禁,不足為訓,原來他門下卻藏著許多能手,這還了得?那年羹堯,既是一個新科翰林,居然也不安本份,竟敢對你說這話,難道我還怕他不成?既然如此,那便不能怪我咧。」

說著沉吟半晌,轉對向成安慰了幾句,吩咐抬下去好好養傷,又喚來侯異之佷,將侯異買棺斂葬,一面打點報復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胡震回到雍王府之後,一見眾人尚在秘閣末散,忙將所行經過說了,又取出允鋨手札,遞在雍王手中微笑道︰「草民幸不辱命,這樣一來,便那八王爺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說什麼了。」

雍王一看那封信大笑道︰「奇土行徑,自與常人不同,以八阿哥的驕縱,也非此不足以懾服,不過他為人一向睚眥必報,又極無學養,這樣一來,在皇上面前,自不怕他再說什麼,卻須防他再弄別的玄虛,二哥今後對他那府里,還須更加留心才好。」

剝堯笑道︰「我原因為人手不敷布置,平常又看得他驕縱之外,更比六王爺多上一個糊涂的毛病,才大意一點,想不到因此疏忽,幾誤大事,昨夜如非胡兄通風于前,相助于後,這事也就險得很,以後自當隨時留心便了。」

雲宵也捋須道︰「八王爺倒不足慮得,他既不敢在皇上面前說什麼,只有還在這些江湖人物身上著想,憑他結納的如只侯異向成等人也不足畏,倒是那侯異的一身功夫,出自秦嶺孟三婆婆所授,這人卻是一個洗手多年的獨行女盜,據我所知,傳聞那侯異,名雖是他娘家佷兒,實乃她和山東大盜竇飛虎奸生孽子,平日極為寵愛,如果一旦知道教我們宰了,難免前來生事,卻不可不防咧!」

胡震笑道︰「老前輩放心,這廝來歷我已盡知,固然那老賊婆-時未必能北來,即使聞訊尋仇,也有制她之策,只憑您和令嬡兩位,還怕不能除她嗎?何況還有年爺在這里呢。」

中鳳看了他一眼道︰「胡爺,您自胸有成竹,可別扯上我,那老婆子可真不好斗咧!」

胡震只笑了一笑,隨向雍王道︰「適才的事,總算幸托王爺鴻福,把差交了,既蒙恩遇,以後便當常侍左右,請暫別過,容我回到寓所,收拾行李,快則今晚,遲則明早再來如何?」

剝堯忙命從人取餅一封關書,另外具了四百兩銀子,一齊送上道︰「此乃王爺所命,請恕小弟當面奉呈了。」

胡震也不客氣,只向雍王又打了一恭改口道︰「既是王爺之命,晚生愧領了!」

收好銀子關書,便告辭而去,接著羹堯也告辭回去,雍王知道二人有事,也不相留,只中鳳有意無意的向羹堯使了一個眼色道︰「無端的被這兩個毛賊一鬧,倒害得大家全鬧了一晝夜,都沒安息,既然大家全走了,我看王爺和爸爸也得早睡一會兒才好,要不然把人累乏了,明天早上也許還有事咧!」

雍王不由把頭掉過去暗暗一笑,向羹堯道︰「二哥早去,明日還須早來,我說不定還有要事和你商量,這胡君既是一把能手,我們那血滴子,便又可以擴充一下咧!」

剝堯不疑有他,連聲答應,卻把中鳳臊得粉臉一紅,搭訕著便也扶了雲霄,告辭向後園而去,這里羹堯心切周再興之約,一晝夜勞頓也真累了,出門上馬,便向私宅馳去,才到門前,便見魏景耀迎著道︰「二爺回來咧,那雍王府載總管薦了一個人來,說是二爺答應他留在身邊當差,這人已經在門房等侯多時,有這話嗎?」

剝堯笑道︰「不但有這話,他連王爺全托過了,人怎麼樣,你看見過嗎?」

魏景耀聞言忙道︰「奴才已經見過了,人很伶俐,也懂得規矩,等您到書房里坐定了,我便去喚他來,給您請安叩頭,既是載總管薦的,王爺也知道,那您便不能不收留他咧。」

剝堯把頭一點,才到書房,魏景耀便領周再興前來,先請了一個安,然後道︰「奴才姓周名再興,雍王府載澤載總管和奴才是親戚,听說二爺這里還缺一名長隨,所以把奴才薦來,還望二爺恩準留在身邊伺候,奴才能蒙二爺賞碗飯吃,終身感激。」

剝堯把他上下看了一下,見他口中成串的奴才二爺,活像一個積年听差,不由好笑,只得道︰「既是載總管薦的,我決定將你留下來就是咧,不過跟我的人,卻不許吃酒賭錢,在外招搖,如果犯了過,那卻不管薦主的臉面再大,也要一樣責罰咧!」

周再興連聲稱是,又磕了一個頭道︰「奴才謝謝二爺恩典,一定小心當差,如果犯過情願領責。」

剝堯把頭一點,又命魏景耀帶去見過大爺,這才說明,派在後園書房伺候,等到晚上更深人靜,書房只剩下兩人,羹堯不禁笑道︰「賢弟怎麼裝得這樣像,便愚兄如非事前得知,也決看不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咧!」

周再興也笑道︰「小弟本來就是這個出身,現在只算返本還原,還要裝什麼?不過依我說,師兄倒真得學習學習才好,您要打算做官,也得有一套才行,如蒙不棄,小弟倒打算傾囊奉贈,把這一套功夫的練法全告訴您尊意如何?」

剝堯不禁愕然道︰「做官還得練功夫,這倒沒听說過,你卻跟誰學過來?」

周再興又笑道︰「您怎麼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咧?方才小弟那一套,您他日見了上司和皇上,不也全用得上嗎?」

剝堯這才恍然大悟大笑道︰「罵得好,罵得好,這算是你對我的回敬,對不對?」

周再興正式道︰「話卻不是如此說,我們說要唱這台戲,就得唱做俱全,才能逼真叫座,您以為我是在罵您,含有對您回敬的意思那就錯了,您請想,如果您不能扶搖直上,做到權高望重,我們能把這個乾坤扭轉嗎?您不隨波逐流,先把各方弄好他,怎麼能做得到咧?方今的朝廷之上,已經成一切全是主子奴才的關系,連奏折上,全公然如此,您不如此又怎麼行咧?」

剝堯不禁默然,半晌方道︰「果然必須如此,愚兄卻僕病未能,只好做到哪里算到哪里了。」

周再興道︰「這卻不行,所以我說您這套功夫必須學習,也就在此,要不然,此刻無妨,他日卻必誤大事,還望三思才好,實不相欺,從雲師妹到師父,便周路兩位師叔全說您才華蓋代,智勇雙全,便惜乎驕矜之氣不免太重咧!」

剝堯忙笑道︰「連雲師妹也這等說法嗎?那便太冤枉我了。」

周再興又笑了一笑道︰「這不是一時的事,我們且慢談這個,您如今已經算是自家人咧,我先告訴您一個好消息,讓您高興一下,您這一份本來面目,決不適用于廟堂,卻被賞識于江湖,今天在無形之中,您已經交下了一個忘年忘形之交,自己知道嗎?」

剝堯道︰「你說的是那位禿頂神鷹沙老前輩嗎?此老卻真是豪爽磊落可喜,起初我也只因他與恩師曾有過節,所以才那麼硬挺了一下,卻想不到他和恩師那場餅節已由了因師伯等銷融無事,早知道,我真懊悔,不應該那麼對付他,冒昧過手咧。」

周再興道︰「妙就妙在這里,您如對他一味恭順便不好了,據他對周路兩位師叔說,他生平最討厭的,便是貴介子弟和官場人物,您既是恩師得意弟子,自不難將他那陰陽正反十三掌接下來,並不足奇,他佩服您便在一听他報出字號,便毫不含糊。明知他有絕藝在身,卻不肯替師門丟人,非過手不可,中途如非他先跳出圈子,把話說明,你也決不會輸口,這才實心實意和你訂交,他既有話,必來奉邀,此人固然身懷絕技,更在青海回漢兩面全有極大勢力,師兄卻不可大意咧。」

剝堯連連點頭,又道︰「昨夜的事,為我真正入門的伊始,相試亦是當然,但各位尊長,都說並非為我而設,究竟是對誰,賢弟能見告嗎?」

周再興連忙搖頭道︰「這在此時,還不能奉告,如果能說,各位尊長早對你說了。」接著,又笑了一笑道︰「時候不早咧,師兄也該早睡才是,昨天已經累了一夜,明早您還得把入門的事去對考查人說一說,好好的謝謝人家才對。」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搭訕著道︰「時候果然不早咧。」便自上床就寢,第二天起來,周再興已將地下掃好,捧上輿洗之具來道︰「二爺您早,且請梳洗,早點已經吩咐廚下備好咧。」

剝堯慌忙接過低聲道︰「賢弟,此地無人,你為什麼又這樣起來?」

周再興正式道︰「您又忘了昨晚的話了嗎?做此官行此禮,這卻不可大意!」

剝堯只得答應,匆匆用罷早點,攜了周再興一同上馬便向雍王府而來,等到府前,才只辰初,一問雍王尚未起床,秘閣僮僕並說︰「王爺有話,前夜勞頓過甚,今日上午不便出來,二爺如果來得早一些,不妨先後園散步,他至早須到未牌才能相陪。」

剝堯心知有意為自己和中鳳多盤桓些時,忙命再興在外廂伺候,又向後園借蔭樓而去,等到院落門外,且見孫三女乃女乃,倚著門前花樹,正睜大了眼楮向前看著,一見羹堯走來,連忙笑道︰「姑……」接著又改口道︰「年二爺,您來咧,俺小姐昨日便吩咐過,給您預備下兩式您最喜歡吃的點心,一清早起來,又著俺在這兒等著,只您一來,便進去通報,和往日大不相同咧!」

剝堯只一點頭笑說一聲︰「勞您久候咧。」

便自進去,孫三女乃女乃卻搶前一步,進了院落,向樓上大叫道︰「小姐,年二爺來咧,您還不快些出來迎接。」

中鳳卻只從欄桿上探出半截身子,把手一招道︰「今天我是煮茗恭候,您請上來吧,恕不遠迎咧。」

剝堯見她今天打扮得愈加俏麗,斜憑在那欄桿上,便似一株帶著露的牡丹在招展一般,眼角眉梢。全充滿著喜氣,不由心中怦怦欲動,連忙趕上樓去,一看孫三女乃女乃並未跟了上來,二婢也不在側。便低聲笑道︰「師妹您早,我一向俱在您考查之中,自己還不覺得咧,現在已是真真一家人了,一切經過,容愚兄細說如何?」

中鳳笑了一笑俏聲道︰「您不用說,我已全知道,所以略備茶點在此恭候,便也有謝過之意,您不怪我過去太嫌瞞著您嗎?」

剝堯不禁一怔,又大出意料之外道︰「師妹對我一番苦心成全,我感謝還來不及,焉有見怪之理,不過您怎麼已經全知道咧?」

中鳳又嫣然一笑道︰「您且先別問這個,反正我已全知道便是咧!」

接著又道︰「您且坐下來,我們慢慢的說不好嗎?」

剝堯一看,那室中布置一新,當中一張小幾上,放著一把長頸龍泉間片茶壺,兩只單耳白玉杯,兩付象箸,上下首,各設著一個座位,中鳳一面肅客入座,一面提起壺來,在兩只玉杯當中,斟上了茶,自己也坐下,舉起茶來,紅著臉笑道︰「師哥既已入門,以後便一切話全好說咧,過去這幾個月以來,我之所以有些話一直瞞著您,實在是本門規矩如此,雖然同門,在未經考查清楚之前,也一樣是師兄妹,卻不能視如太陽庵道友,必須經過上香,參拜烈皇帝神主,盟誓之後,才能算是自己人。所以一直為您擔著心,直到昨晚,得到值年人的諭帖,才算把這顆心放了下來,又可喜周師叔竟肯當了您的接引師,此老雖然一向滑稽突梯,玩世不恭,對待後輩卻極古道熱腸,您既由他接引,只要您不犯大過,勢必維護到底,便有什麼疑難之事,如真竭誠求他,更無不應之理,我那恩師和顧師伯對他全是言听計從,您如不信,以後一試便知道了。」

剝堯忽想起周潯和周再興兩人前晚說的話,不由笑道︰「原來他老人家竟是這樣的人,我已領教過了,還有我那師弟周再興,這兩位的辭鋒都極銳利,簡直有點令人啼笑皆非咧。」

中鳳忙道︰「他兩位說您什麼?那諭帖上說,周師弟已經派充您的長隨咧,人曾來嗎?」

剝堯不由漲紅了臉道︰「周師弟已來,但屈為廝養,實在令我不安,其實他兩位也只是愛取笑而已,不過辭鋒太利,我又素來臉女敕,未免招架不住,這並無關宏旨。」

中鳳見他言詞閃爍,不肯說出來,連忙又道︰「師哥,您才入門,本庵規矩極嚴,那周師叔更多弦外之音,這卻不可含糊咧!如今都是自己人,你何妨對我稍露一二也好斟酌,要不然,一上來就落個誤事卻不好咧。」

剝堯臉上愈紅道︰「師妹不必問得,方才我不是說過,他兩位只于取笑而已嗎?」

中鳳一看他俊臉通紅,神情更窘,不由料到八分,自己也紅了臉笑道︰「如只取笑,這是他老人家的習性如此,倒又不能計較了,您只記著我方才的話便得咧。」

剝堯接著,又把前夜經過詳細說了。中鳳更加高興道︰「這位胡師兄和周師弟全是本庵能手,現在既奉派來與我們共事,以後便好多了。」

接著又淒然道︰「您知道那毛月香是誰嗎?這卻是個起禍根芽呢,如今她既已被處置,我父親和二哥恐怕也難逃公道,只是我這做女兒的,卻難以自處了。」

剝堯忙道︰「此事我正不解,難道那女人和老山主雲二哥全有牽連嗎?」

中鳳長嘆一聲道︰「豈止牽連而已,我父親和二哥之所以得罪這一般勝國孤臣也為此咧。」

接著又道︰「那毛月香本大明宗室襲侯朱由檉之妾,朱公自甲申之難以後,便潛蹤太行山中,太陽庵各道友均奉為盟主,我一家也同隱山中,卻想不到那毛月香,卻與我二哥有了苟且,因被朱公覷破,竟弒主私奔,二哥又是一個糊涂鬼,公然不計利害,收在身邊,把她藏了起來,以致鬧得各方一致向我父親責難,必欲將二哥和毛月香賤婦交出,殺以祭靈,偏我父親,溺愛二哥,又自恃晉冀一帶江湖道上頗有潛力,因此當場與群俠鬧翻,自言決無此事,如果真不相容,便當他去,當時群俠因事無佐證,朱公又值新喪,自不好過份相逼,他老人家卻乘此,自立門戶,在雲家堡,開山立寨,成了一個局面,不過對那毛月香,卻不許二哥帶進堡去,一向也不知他把人藏在什麼地方,那三月十九日,乃烈皇帝忌辰,既在那天把她處置了,便有昭告在天之靈,殺以立法之意,我父親和二哥,怎得幸免?何況他二人又公然投到這里來咧。」

說罷,那一對黑白分明的妙目里,登時起了一陣淚光,不禁瑩然欲泣,羹堯忙又把周潯的話說了,中鳳才顏色一轉,愀然道︰「諸師伯叔如能這樣成全,我必盡全力以干蠱于萬一,為父兄贖罪,不過小妹力薄,以後還望師哥多方相助才好,二哥咎由自取,自無足惜,但望我那父親,能夠幡然悔悟,稍贖前愆,小妹便以身殉,于心也安了。」

剝堯又一再勸慰,願以全力相助,中鳳才略又強開愁顏道︰「但願如此才好,不過,我所有望于師哥的,是想藉師哥之力,旋轉乾坤,重光漢族山河,俾小妹也能略盡微勞,得贖老父之罪于萬一,卻非望師哥愛人以姑息呢!」

剝堯慨然道︰「不但師妹心願如斯,便愚兄也只為了先人出處不慎,以致掛名漢軍旗籍,打算一雪此恥,其實我兩人,正是同病相憐,此心如一咧。」

中鳳聞言不禁臉泛紅霞,回眸一笑道︰「師哥這話由衷嗎?別是借這個來勸慰我吧!」

剝堯連忙正色道︰「愚兄說話向來始終如一,何況對師妹這樣知己,焉有不由衷之理。」

中鳳听到這樣知己四字,臉上愈紅,但那一寸芳心,卻別有一番滋味,朝霞也似的粉頰上,登時深深的漩起兩個酒渦兒道︰「我相信你就是了,又何必發急呢?」

接著,又替他把那玉杯中,斟滿了茶,回顧樓下嬌喚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客人來了好半會,點心還不送上來?」

話猶未完,忽听樓梯連響,孫三女乃女乃托著一個大木盤應聲而上,一面笑道︰「您不是早吩咐過,不听呼喚不許上來嗎?俺連那兩個丫頭,全是照例轟得遠遠的,點心早好了,您不呼喚,俺怎麼敢上來咧?」

說著一扭頭,兩只母狗眼笑得細成一條縫道︰「您瞧這盤鵝汕千層酥,做得多麼俊,不用說吃,便看看也叫人舒服,人家到底是王府的廚子,真有絕活,便這兩碗面,一條一條的,又細又白,再加上火腿冬菇,真紅的像紅的,黑的像黑的,這麼一陪襯,不像一朵花兒嗎?只可惜全涼咧!」

中鳳就木盤中,試用縴手一模,果然全已冰涼,不由嗔道︰「你這人真混得可以,我雖然吩咐過,點心既已從廚房拿來,就不行在樓下問一聲嗎?」

孫三女乃女乃聞言一怔道︰「這個,您事前卻沒有吩咐,俺怎麼會知道?如今該怎麼辦咧?」

中鳳愈怒道︰「這個還要吩咐嗎?還不拿到廚房里去,請人家重做兩份來。」

剝堯忙道︰「不用了,我在家里吃過點心才來,您只給小姐做上一份便夠咧。」

孫三女乃女乃撅著嘴道︰「這怎麼行?您既到這里來,要吃就得雙雙的,俺小姐能偏姑……」一個爺字還沒有說出來,中鳳忙道︰「快去快去,別再在這里胡扯了。」

孫三女乃女乃這才又想起來,這話又有點犯忌,連忙看著羹堯齜牙一笑,又托著木盤走了下去,羹堯不由忍不住看著中鳳一笑,中鳳愈覺臉上發燒,也瞪了他一眼嗔道︰「你笑什麼?她就是被你寵壞了咧。如今弄得一點規矩也沒有,從前她敢這樣嗎?」

剝堯笑道︰「您別生氣,其實這位女乃女乃,倒真是忠心耿耿,處處均見質樸可喜,毫無做作,您卻不可太怪她咧。」

中鳳越發嗔道︰「你既喜歡她,明天就讓她伺候你去。」但話一出口,又自覺不妥。連忙把頭一掉道︰「我理你咧。」

剝堯見她嬌嗔滿面,雙頰緋紅,不由怦怦心動,但又不忍讓她太窘,連忙賠笑道︰「師妹您別生氣,我們說正經的,我還有事要請教咧。」

中鳳這才掉轉羞臉,低著頭道︰「我平白的又生什麼氣?有話請說便了。」

剝堯道︰「周路兩位師叔全曾說過,有事須與師妹商量,如今諸王之間交惡日甚,昨日胡震又激怒八王,這個局面當然于我們有利,不過人手自愈感不敷,我想乘這個主兒有意引用胡震,命他也領一隊,隊員就由他去物色,不又可以引進一批人來嗎?」

中鳳猛一抬頭道︰「周路二位師叔真叫你有話和我商量嗎?」

說著又喜孜孜的道︰「這事最好仍由這里的主兒提出來,你卻不必先說,千萬不可露出馬腳,須知此人外面一切托大,好像真的用人不疑,其實卻猜忌異常,胡師兄之來,這是你一個月兌卸的最好方法,要依我看,只要你和胡師兄做得若即若離,不被他看出是一起人來,十有八成,他一定還要把他的地位提高,扶植起來,以免你一人獨擅大權,那事情就好辦了,將來最好你能設法外放,出京去走上一趟,再在京外能立下一點根基,內有胡師兄,外面再有你能撈上一個封疆大吏,或者手綰兵符的重任,內外互為表里,大事便有幾分可望了。」

剝堯笑道︰「師妹所解實獲我心,實不相欺,現在我便是這等做法咧,不過周路兩位師叔命我有事須和師妹商量,卻是真的決無虛假,要依我看,這兩位師叔也許有命師妹對我負責查考到底之意咧。」

中鳳聞言,心頭又似小鹿連撞,雙頰才褪未久的紅潮,又重行暈上來笑道︰「你難道還怪著我這些時對你的查考嗎?那趕明兒個,我便去和二位師叔說,請他另派高明如何?」

剝堯看了她一眼,也笑道︰「我過去全仗師妹成全才得入門,焉有見怪之理,果真兩位師叔真有此命,那在我是求之不得的事,但願師妹不棄,能查考我一輩子,那便是我的福氣咧!」

中鳳又把頭低下去,縴手弄著衣角,那一雙剪水雙瞳,猛一抬眼皮,偷看著羹堯,盈盈一笑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可不要又騙我咧。」

剝堯不禁站了起來,離開坐位,走向中鳳身邊,輕輕握著縴手,微笑道︰「自從邯鄲一見,想不到我便在師妹查考與成全之中,生平實無第二知己,焉有相欺之理,不過……」

正說著,猛又听見孫三女乃女乃在樓下,高聲嚷道︰「小姐,點心又做好咧,要俺送上來嗎?」

慌得中鳳連忙奪過手去,向羹堯一呶嘴。

接著又嬌喝道︰「既然做好了,還不送上來,又嚷什麼?」

遙聞孫三女乃女乃在樓下嘴里咕噥著,不知她自己在說什麼,接著那樓梯上蹬蹬蹬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足音,人已托著木盤又走上來,羹堯忙又向自己座上坐下去,中鳳白了她一眼,一看那盤中仍是那兩式點心,不由秀眉微聳向孫三女乃女乃道︰「你回來得為什麼這樣的快?點心重行做過沒有?」

孫三女乃女乃又齜牙一笑道︰「說起來,真是運氣,俺一到廚房里,恰好那廚子又照樣做好兩份,那本是給王爺和年娘娘預備的,偏偏王爺已到花廳去,年娘娘也到福晉那里去,伺候的大姐去說王爺和年娘娘全用過燕窩粥不要這個了,因此俺便和那廚子說,給俺換上,所以一下子便拿了現成的來咧。您瞧,這不是活該俺這位姑老爺的運氣來了嗎?」

接著,連忙把兩式點心,一一放在小幾上,提著木盤一轉身向樓窗下面一倚,中鳳不由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只嚇得她猛一哆嗦,接著又咧嘴大笑道︰「俺又樂糊涂咧。」

說著自己在肥耳光上打了一下,提盤下樓徑去,只氣得中鳳半晌說不出話來,但一模那盤碗果然滾熱,才勉強紅著臉,搭訕著向羹堯道︰「師哥,您快請用吧,那主兒既已經到了花廳上,還宜速去為是。」

剝堯一听雍王已到前廳也連忙稱是,草草用完點心,便別過中鳳下樓,趨向花廳秘閣,才到門外,便听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我這個人情已經做足咧,你應該如何謝我才對?」

剝堯不由俊臉通紅道︰「王爺,您早,還請恕我來遲咧!」

雍王又大笑道︰「二哥來得並不遲,實在是我出來得太晚了,不過還請原宥的,並非小弟慢客,實因前日你徹夜未歸,未免太令人焦灼,所以我才特為留上這半日工夫,以便一通款洽,要不然,便是不近人情咧。」

剝堯不禁臉上愈紅,勉強又支吾著道︰「王爺不必取笑,那位胡君來過嗎?」

雍王笑道︰「不但那位胡君早已搬來,便尊管也向我謝過推薦咧!如今胡君我已著載澤安置在前廳東廂房內,新來尊管也在前面伺候,一切全已妥帖,只等你來商量一件大事咧。」

剝堯連忙搭訕著道︰「王爺既有大事急須商榷,為什麼不差人前去呼喚?沒有誤事嗎?」

雍王笑道︰「事情雖大卻不太急,所以未便驚動,否則早去奉邀了,不過那麼一來,二哥雖然未必不快,卻未免要有人怨我不近人情咧。」

接著又道︰「那位胡君,固是今之奇士,也真勇于任事,他本約好昨日搬來,誰知他卻為了送那向成回去,開罪八阿哥,當晚又親赴八阿哥府里,查探了大半夜,已將八阿哥對此事情形完全打听清楚,今早特為攜了行李前來,並將經過情形對我詳細說明,原來八阿哥竟打算去聯絡六阿哥和三阿哥來一致對付我,又派了侯異之佷,送侯異尸首回去,另約能手前來報仇,也許今天就到六阿哥府中去咧。」

剝堯笑道︰「我還當他有什麼了不起的奇計,原來卻是這兩個餿主意,那倒又不足畏了,不過我們今後,卻非對他那府里多留神不可,此公機智有限,但是魯莽得可怕,又愚而好自用,卻須防他再像這次一樣,來一手大出人意料之事,那便糟咧。」

雍王略一沉吟道︰「我要和二哥商量的,也正在此,你看胡震這人還靠得住嗎?」

剝堯搖頭道︰「這卻不敢說咧,一則來歷並不甚明,二則炫玉求售自必有其用意,在未曾詳細考查之前,誰敢斷定咧?」

雍王大笑道︰「二哥向來明快,而且善于相人,怎麼獨對此君不加可否起來?須知天生奇士本來難得,如依我看,只前昨兩日,所行所為,已是決非常人,如盡以常理衡之,則彈鋏高歌之士早應逐客咧。」

說罷又道︰「我也就因為八阿哥之事固然須有專人對付,便其他諸阿哥,也非嚴加防範不可,所以打算交一部分的事給他去做,才和二哥商量,如依二哥之見,又須從緩了。」

剝堯忙道︰「既然王爺卓見如此,豈可因羹堯一言而遂中止,再說敝意也只不過隨時多加查考而已,如論人才卻真不可多得咧!」

雍王道︰「既如此說,那就不妨先將八阿哥的事,權且交給他去辦,再由二哥隨時考查如何?」

剝堯點頭道︰「我本來也有此意,只不過打算稍假時日,再和王爺商量,既如此說,少停我便去和他說,請他也暫充血滴子分隊提調兼領隊,索性便由他去物色隊員,以專責成便了。」

雍王笑道︰「話雖如此,二哥的考查之責,卻也不可因我一言而松懈咧。」

接著又笑道︰「本當相陪午餐,無如舅舅隆科多有約,恕我先行別過,胡君之事,便請做主了。」

說罷便作別入內更衣而去,羹堯獨坐,料理了半天公事,忽見載澤悄悄走來,先請了一個安,然後笑道︰「奴才謝謝二爺賞臉,舍戚已蒙錄用,感激不盡。」

剝堯笑道︰「我本需人,何足掛齒,既然總管親戚,日後自當另眼相待,何況你又托王爺和我說過咧。」

載澤又請了一個安,方才退了出去,接著便見周再興匆匆走進請一個安道︰「回二爺的話,胡師爺有事要和二爺商量,如果二爺有請他便來咧。」

剝堯把手一擺道︰「既是胡師爺有事商量,快請進來。」說著又放下手中文書,便待起身迎接,周再興一見身邊無人悄聲道︰「他先著我來看一看,如無外人才來咧。」

說罷,方才轉身出去,半晌方見胡震走來,一入秘閣,便以目示意,先打了一恭高聲道︰「小弟初來,一切還望總文案照拂。」

剝堯連忙答禮道︰「胡兄今之奇士,既蒙王爺賞識,以後便是同事,何必如此客套。」

寒喧既罷,方才落座,羹堯又慢慢談及八王府,並告以血滴子的事,言次,又慢慢引到請任提調兼領隊,胡震正色道︰「如以王爺對我知遇而言,自應竭盡犬馬之勞,以圖報于萬一,無如小弟生性疏懶,不習統御,提調領隊實非所長,還請見諒才好。」

說著又以目示意,把頭微搖,羹堯忙道︰「既然胡兄不屑為此,怎敢相強?不過這是王爺的意思,小弟只有代達而已,既如此說,容我再向王爺說明如何?」

胡震把手一拱道︰「小弟出言無狀,實在不知這是王爺所命,不過生性如此,雅不欲誤人誤己,還請總文案代為說明苦衷為幸。」

剝堯連忙還禮應允,又笑道︰「小弟決將尊意代達王爺,不過如以鄙意推斷,能者多勞,恐怕王爺未必便許足下安閑,說不定也許要親自勸駕咧。」

胡震只笑而不答,一會兒便見值廳小廝送上茶來,兩人又啜茗閑話了一會,忽見周再興在秘閣外面略一探頭進來望了一下,把手一搖,胡震又復悄聲笑道︰「賢弟方才的事,並非愚兄一定裝腔做勢,實因室外有人不得不爾,你最好照方才的話回復他,讓他自己來和我說才好,以後彼此所見也不必盡同,即使有所爭執,大家也全不必放在心上,須知這不過是一台戲,上台不容不認真,下台之後卻又不容認真咧。」

剝堯點頭道︰「小弟理會得,決定如命而行便了。」接著也悄聲道︰「昨夜胡兄真有入王府之行嗎?」

胡震笑道︰「這話倒不假,那草包打算聯絡六三兩王和派侯異之佷搬樞到秦嶺去也是真的,最好賢弟能在這兩天到十四王府去一趟,有意無意,也為愚兄引進一下那便更好咧。」

剝堯悄聲道︰「你打算把這把火,再替他們煽得大點嗎?」

胡震把頭一點,站起身來附耳道︰「不但打算這樣做,並且這便是周路二位所命咧,本來此事不妨由賢弟去做,但周路二公因為你有父兄在堂,萬一露出馬腳,便難以月兌身,我卻是四海為家慣了,要走隨時全可以,所以才命我代勞,我們有時不妨意見相左,便也為了替你預留退步,即使被人揭穿,你也可以留下一個說話的余地,這並不僅僅是為了對付這里的主兒,你知道嗎?」

剝堯不禁慨然也附耳道︰「小弟蒙二位師叔和胡兄如此成全,實在感激不盡,不過只要于大局有益,小弟拼此身家也在所不惜,卻決不敢以一身禍福為重咧。」

胡震笑著低聲道︰「你不比我,一身所負之責太重了,不到存亡成敗之際,卻不許如此著想,再說你兩位師叔和那老師父對你也期望甚大,如果這等做法,卻更非諸人所願咧。」

接著又附耳道︰「我們各人所扮演的角色不同,你所做的,我不能做,我所做的也希望你不必做,今後各人一舉一動也許全關大局,卻不容不鄭重,還望仔細才好。」

剝堯連忙點頭受教,一面走向門前一看,只見花廳上悄然無人,只周再興坐在房外,緊靠著板壁一張椅子上,一見羹堯攀簾出來,連忙站起身來,請了一個安道︰「天色不早咧,二爺您是吩咐備午飯罷,奴才早和這里的進爵說過,他已到廚房里去了,您再陪胡師爺談一會兒也許就會送來,王爺出去的時候,早留下話,說胡師爺初來,他因有事,不克奉陪,請您代做主人,如果要熱鬧些不妨請雲老太爺和二位雲老爺一起用飯,否則便請您兩位對酌,他也許午後才能回來,有什麼事,這兒有奴才和這里的進爵進祿三人伺候,您只說一聲便得咧。」

剝堯笑道︰「我正是因為胡師爺初來,不便只以例酒款待,所以想叫他們到廚房里說一聲,卻想不到王爺已先說過了,不過此地照例有二人輪值伺候,王爺如果在家還不止此數,今天為什麼全不見了,卻只剩下你在這兒咧?」

周再興道︰「今天這兒輪值我已問過,是進爵進祿兩位,一位到廚房里去了,一位是我因為咱們來的兩匹馬全拴在府外,時間一長怕要上料,奴才又第一次伺候您到這府里來,不知道馬房在什麼地方,屬哪位管,請他帶奴才去一趟,誰知他說這兒的人全走完了不好,只教奴才在這兒,由他去一趟,所以才只剩下奴才一人,有這久,我想也該回來咧,您還有事嗎?」

剝堯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已經把人全支使出去,好讓自己和胡震說話,不由心中暗贊這位師弟實在有一手,連忙笑道︰「我不過問問罷了,其實並沒有什麼事。」

說罷又退入秘閣,不一會,果然值廳二僕全已回來,酒飯也送來,羹堯又命人去將雲家父子請來同飲,雲霄老而健談,胡震更是九流三教無所不通,一會兒談兵,一會兒說劍,旁及江湖掌故,翳卜星相,兩人更豪于飲,這一席酒,直吃到未牌時分,還未用飯,正好雍王也從隆宅回來,一見眾人縱飲之狀,不禁大笑道︰「你們好樂,如非隆皇親是我舅舅不得不去,在家里與諸君痛飲那有多好?」

眾人聞言,連忙站了起來,齊聲道謝,並請恕餅放浪。

雍王又大笑道︰「座皆豪士奇人,禮豈為我輩設哉!如果這樣一說便反俗了。」

說著也月兌去官服,一面入席道︰「所幸隆宅之筵,適為冠裳之會,我尚留得量在,且待我來先敬胡老夫子三大杯如何?」

說罷笑著攘臂大呼酒來,左右連忙替他將酒斟上,又替各人也斟滿了。胡震舉杯起立道︰「王爺敬酒決不敢當,如許放肆,且容晚生先敬王爺才是。」

說著,把手一拱,一飲而盡,雍王也把酒干了,一面又道︰「賓主豈容倒置,這杯只算罰我遲歸,這酒一定是要敬的。」

說罷,等左右將酒斟滿,當真一連敬了胡震三杯,又與各人一一周旋,羹堯見一巡既過,方才笑道︰「王爺今天還得再敬胡兄三杯才對。」

雍王擎杯詫異道︰「適才已經敬過了,怎麼又要敬三杯,難道這其間還有什麼事不成?這個二哥還須說明才好。」

剝堯道︰「早間王爺之意,我已轉達胡兄了,他卻不肯屈就這個兼職咧。」

雍王微怔目視胡震道︰「這是一個絕不會讓外人稍有知聞的要職,也不算是武職。便雲老山主和我也置身其間,難道胡君還有不屑嗎?」

胡震連忙起立躬身道︰「王爺所命,晚生焉敢違抗,實因領隊一職,須能御下,晚生惟恐麇鹿之性,不免疏放,誠恐誤事,所以才托年兄婉謝,焉有敢存不屑之心之理。」

雍王略一沉吟又哈哈大笑道︰「以老夫子過人才智,復負絕技在身,焉有不能御下之理,這未免太謙了。」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道︰「二哥曾對胡君言明,這一隊人由他自己去物色羅致嗎?」

剝堯笑道︰「此點我雖說過,但因胡兄一再謙辭,所以語焉未詳,只要胡兄肯為屈就,凡事無不可以商量,將來這一隊人便不由各隊分撥也無不可。」

雍王笑了一笑道︰「老夫子于意如何?如果真是為了不肯屈就領隊一職,便由你推薦,只任提調也未為不可,不過這八王府的事,卻非仗大力不可咧。」

胡震又躬身道︰「王爺怎麼疑惑這個上去,曉生實無他意,只恐力有未逮,未免誤事而已,既蒙如此見重,晚生權且遵命就是咧。」

接著掉頭向羹堯道︰「小弟決非要待王爺當面下委才敢承諾,更非隊員必須自己人,實緣王爺嚴詞切責,不容再辭,以後一切,還請年兄不吝指教才對,否則便是見怪了。」

剝堯方說︰「胡兄又過謙了,能如此最好,小弟本就餃了王爺之命,才敢對胡兄說,現在既然王爺當面把話對胡兄說明那就更好咧。」

雍王哈哈大笑︰「你們兩位全無庸客套,二哥固然與我情若一人,決無彼此之分,便胡君也是一位磊落奇士,焉有這等世俗之見。」

說著又一舉杯向二人笑道︰「此事一言以決,無庸再說,明日有暇,二哥可將一切暗號,通信之法,以及各種規矩告訴胡老夫子便得咧。」

說罷一飲而盡,向兩人道︰「不管是誰,如再客套,便須先罰上十大杯才是。」

兩人俱各將酒飲干,連稱不敢,各自入座,雲霄只有擎杯微笑,中燕因胡震初來,詞色之間,頗為傲慢,除雍王之外,幾乎連羹堯也不放在眼里,偏雍王又非常優容禮遇,一口一聲奇士老夫子,竟如上賓一般,不由心中不忿,雖不敢說什麼,卻乘機舉起杯來,向胡震笑道︰「胡兄本是江湖有名人物,小弟久已聞名傾慕,想不到竟做了同事,我只一介武夫,卻不諳文墨,以後還請您這鐵筆書生多多賜教才好。」

說罷一飲而盡,一照杯道︰「這一杯酒聊當敬意如何?」

胡震看著他一笑,也把酒干了,接著道︰「小弟初來乍到,一切還望雲二哥照拂,您怎麼說起這話來?小弟雖然略通翰墨,焉敢在您面前賣弄,須知我這願就文案而不敢自儕于護衛等職,便是因有二哥在前,所以才退避讓賢咧!」

雲霄一听,胡震似有慍意,忙道︰「中燕,你又說話失檢咧,胡君不但內家功夫為當代有數人物,文學武功全有根底,便是在江湖上的威望,也名重一時,今天能被王爺屈留下來,那是天大的面子,你配向人家求教嗎?」

胡震連忙把手一拱道︰「老山主言重了,二哥一時說笑,這有何妨?在下也只實話實說,並無他意,您這麼一說,倒教我置身無地了。」

雍王眼光向各人一掃,又哈哈大笑道︰「今天這一席,應該痛痛快快的罰我一下才對,你們本來大家都非常盡歡,只因我一搞場反而全客套起來,這不全是我的不是嗎?」

說著目視左右,又將酒斟滿,仰著脖子干了道︰「我來權當令官,請老山主監酒,如再如此,那只有十倍處罰了。」

剝堯頭一個道︰「王爺說得是,今日之會,正宜月兌略才是,否則便非王爺從隆愛趕回的本意了。」

說著又笑道︰「胡兄初到府中,或許不慣,須知此間曲宴,卻無須一切周旋咧。」

說罷,又把話岔開,慢慢說到各親王貝勒身上去,漸漸談到允-和程子雲的事。

胡震笑道︰「我也聞得十四王府有這麼一個怪物,功夫著實了得,並擅孤虛壬遁,日常全以今之諸葛公自命,幾時倒要見見才好。」

雍王道︰「你要見他,這並不難,改日可由二哥陪去,不過此君實系妄人,並無足取,他日一見,你便明白了。」

胡震只有唯唯而已,這一席酒,直吃到將近黃昏才罷,席散以後,雍王獨留羹堯,屏退左右笑道︰「二哥,你看這胡震為人到底如何?」

剝堯只微笑不答,半晌方道︰「王爺向來用人信而不疑,既賞識于前,怎麼又問起這話來?」

雍王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我對旁人怎能比得二哥?今天我之單獨留你一人,便是要商量一件大事。」

接著悄聲道︰「二哥知道我為什麼特對此人優禮有加嗎?」

剝堯笑道︰「這是王爺愛惜人才,儲以為他日之用,還用說嗎?」

雍王正色道︰「我與二哥情如骨肉,彼此又忝在至親,還用得著說這等敷衍門面的話嗎?老實說,此人雖然是個風塵奇士,我這樣看重他卻另有用意,只因這兩天事情接著來,未能容我與二哥相商而已。」

接著又道︰「前天我不是和二哥說過皇上就要南巡嗎?本來我的本意打算趁這個機會,托二哥去把肯堂先生這樣的山林隱逸,請他幾個出來,越是不易致的越好,以便稍安聖慮,誰知二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如今這一著,卻不容再緩咧。今天我往隆愛便也為了此事,據舅舅告訴我,皇上為了三吳人心不安,每日朝罷,獨坐深思,全是念念不忘,南巡之意已決,如若在這個時候,能延納上一兩位出色人物,哪怕只住上一年半載,情形便完全兩樣,所以我才急急想法,這胡震雖然不能算是名重一時的人物,但物以類聚,他既終年浪跡江湖,又能通翰墨,說不定便可略通聲氣,如果用他來做一個千金馬骨,說不定便可以在他身上引進一二人,你看此策如何?」

剝堯深思半晌方道︰「如就鄙意看來,此君才具學識,雖然無一不佳,但是否能和這些前朝隱逸夠得上往來,還在未可知之數,即使能在他身上延來一二人,也是利害得失參半,這點王爺卻不可不慎咧。」

雍王把頭一偏,愕然道︰「這又是什麼意思?難道二哥根本對于此舉還另有看法不成?」

剝堯也正色道︰「羹堯世受國恩,又蒙王爺如此見重,既然視同骨肉,便不得不言,現在姑無論胡震與這些逸民遺老能致與否,即使能延聘上一二人來,此輩大抵心懷故國,桀犬吠堯,萬一其心叵測,稍有失當之處,王爺又如何對皇上咧?而且人言可畏,知之者以為王爺為皇上分憂,弭禍患于無形,萬一借口攻訐,不也可以說王爺勾結前明遺孽,圖謀不軌嗎?要依我說,不但此舉宜加慎重,便那胡震的來歷,也不得不加留意,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兩只眼楮,在他臉上注視了一下,忽然笑道︰「二哥真是少年老成,設想一點也不錯,可惜你只有一點不知道,所以才有這話,須知小弟雖然不敏,卻不至連這點見識全沒有咧。你只請想一想,如果我不知道皇上聖意所在,能這樣做嗎?倘使旁人能借口比事,加以攻訐,那不用說別的,只雲老山主一家公然住在此地,早有人上了折子了,還能到現在嗎?」

剝堯不禁恍然大悟道︰「我真糊涂,照這樣一說,這等說法,早在聖慮之中了,那我就算是見識太淺了。」

雍王大笑道︰「不是二哥見不到,這實在是誰也料不到的事,實不相欺,小弟之所以敢如此做法,與諸阿哥之敢于公然養士的,便也是因為皇上早有密旨,對于此輩不妨予以羈縻咧,否則皇上天資聰明,聖慮所至,無不入微,焉有縱容諸皇子如此之理,只可惜各位阿哥太不爭氣,正經人物沒有弄來,倒反招了一些雞鳴狗盜,江湖混混,鬧得烏煙瘴氣,卻未免辜負聖意咧!」

說著又道︰「至于你說怕這些人心懷叵測,那是更不足慮,老實說,他們之所以在民間樹立聲望、才智之外,便是仗了氣節二字,只要一應召出來,哪怕一塵不染,那他的號召力量便差多了,人的看法也就不同,那還有什麼作為?你還怕他們徒仗匹夫之勇,敢在這北京城里做什麼不成?」

剝堯聞言,不由心下更加明白,轉又笑道︰「這種看法,更非我之所敢料了,不過王爺對胡震如何說法,這種機密卻未便言明咧。」

雍王道︰「我之所以留下二哥,也就為了商量此事,這等機密焉有能泄之理,而且他才來不久,也未便多假顏色,最好仍由二哥有意無意之中,再考查考查他的來歷,同時探探口氣,再做決定,不過事不宜遲,我們總要在皇上南巡之前,有點眉目才行,不然作用就要差多了。」

剝堯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說,那我明天就邀他在舍下小酌,略探口氣如何?」

雍王點頭笑道︰「這樣也好,不過此人驕矜之氣太重,如果可用,二哥還須做優容一二,不然卻不易入彀咧!」

剝堯也笑了一笑道︰「這個我卻不是雲二哥,王爺但請寬心便了。」

雍王不禁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二哥自是將相之才,宜有江海之量,怎能以雲護衛相擬?但此人矜才使氣卻是真的,仍須留意,最好能不動聲色加以折服,那便更妙咧。」

說罷又大笑道︰「我留二哥,便為此事,如今話已說完,今日二哥起身未免太早,此刻便可回府,早為安歇咧。」

剝堯猛憶前情,不由臉上又是一紅,連忙乘勢告辭,喚過周再興備馬回去,等到府中,已是天黑,先將各處送來消息查看了一下,果然允鋨已到六王府去過,並且在同病相憐之下,兩人一拍即合,已經有互相照應之決定,另一封信卻是張桂香的,報告允-府中程子雲,摭拾古今兵書寫成了一本用兵新略,由允-作為己撰進呈御覽,不由一笑擱過一邊,又密喚周再興,將雍王所談,去轉達周路二人,這才略進消夜就寢,只因連日勞累,第二天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重又到雍王府來,寫了一封請帖,命周再興與胡震送去,邀約便飯,因圖機密好說話,便在後園書房進餐,連希堯也未請來作陪,只用周再興一人侍候,席次,羹堯將昨日雍王留談的話全說了,胡震大笑道︰「這老韃虜用心倒也良苦,只可惜對于真正忠貞之士,卻半點也用不上,徒滋紛擾而已,他所能招致的,還不如雲霄之流,如尊師肯堂先生等人,肯上這個惡當嗎?既如此說,我倒有一個將計就計的方法,只向周路二公請示之後,再說便了。」

剝堯道︰「胡兄是打算乘機引進幾位老前輩嗎?不過因此屈節卻犯不著咧。」

胡震微笑道︰「這個周路二公自有安排,老弟卻不必過慮,反正能入地獄的,決不怕他詆毀,明日他如相問,你先支吾著,只在這三兩天中,我少不得先教他歡喜一下。」

剝堯看了他一眼笑道︰「照這麼一說,你是已經胸有成竹咧,何妨稍微告訴小弟一二咧。」

胡震搖頭道︰「我雖已有月復稿,但在未經周路二公決定之前,怎敢先說?須知太陽庵的制度,不經值年人決定,決不許門下弟子妄自議論咧。」

剝堯不好再問得,不由臉上一紅,胡震笑道︰「老弟請勿介意,實在本門規矩不可不守,固然欲成大事,立法不可不嚴,便他日御下也非以身作則不可,要不然,便非所宜咧。」

剝堯忙道︰「胡兄指教的是,小弟初入庵門,還望原宥。」

胡震又笑道︰「你這話又對了,我等相處,無不可以對人,所以才實話實說,本來你只因不明本庵制度而已,並非過錯,這麼一說不嫌愚兄太直率了嗎?」

說著,又將太陽庵一切規矩戒律,詳細說了,羹堯這才釋然,飯罷之後,忽然周再興來報道︰「前面門上有人來報,說十四王府的程師爺來拜,已在花廳落座,立等二爺相見咧。」

剝堯笑道︰「那個怪物來咧,胡兄要見他嗎?」

胡震道︰「昨日我不早說過嗎?久聞此人號稱東魯狂生,手底下也有兩下,更有知兵之名,我既打算去接近允-自非先見他不可,今日趁機先見見面也好。」

剝堯又笑道︰「此人狂則嘆觀止矣,如論實舉卻還未必。」說著,略談前事,便一同把臂前往花廳,才到屏風後面,便听程子雲大嚷大叫道︰「相煩列位管家,快去催請二爺出來,俺有一件絕妙的下酒物,要與他同賞咧,這是要緊的事,卻耽誤不得。」

接著又道︰「快去,快去,俺和你們二爺已是極知己的朋友咧,還用客氣嗎?要不是怕有內眷不便,俺早登堂入室,也用不著你們通報咧。」

那值廳僕役方說︰「程師爺,方才我們已經有人進去通報過,二爺就來咧。」

剝堯不由大笑道︰「程兄攜得什麼下酒物來,便這等心急?我先給您引見一位朋友好不好?」

程子雲聞言,連忙從椅上站起來,不等見面,又嚷道︰「您問這個嗎?古人常以漢書下酒,俺這篇文章,真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又豈止可以下酒而已?所以才特為攜來就教,世無俺程子雲便不會有此妙文,苟尤年雙峰,也決不會能解此文,您便有什麼朋友且慢引見,等先把俺這篇文章看完,再談談其他好不好?」

剝堯不由一扯胡震暗笑道︰「你听見嗎?」

胡震也笑了一笑,卻搶先一步,先轉出屏風大笑道︰「在下鐵筆書生胡震,自從魯豫北上,便聞得東魯狂生大名,一到北京,更是名動九城,想不到卻在年兄府上相見,能不算是幸會嗎?足下既有如此妙文,定卜震古爍今,容待拜見以後、-同欣賞,以飽眼福如何?」

說罷,先仰天打了一個哈哈,然後趕上兩步,一把握緊了程子雲的手道︰「足下真令胡某傾倒已久咧。」

程子雲驀地里,卻想不到,半中腰里,竟然會跑出來這麼一個同調,饒得再狂放些,也不禁為之一怔,連忙一推那寬邊玳瑁墨晶大眼鏡道︰「足下便是點穴名家,以綿拳馳名江湖的鐵筆書生胡震胡爺嗎?俺也久慕大名咧,俺這東魯狂生,雖然傳播甚廣,大河南北,薄有微名,便在這九城之中,也算得名重公卿,可是在江湖上,和您比擬起來,那就差多了。」

接著也大笑道︰「久聞胡兄在汴洛一帶曾駐游跡,怎麼忽然也到這軟紅十丈的京華做起客來?此間主人年雙峰兄,和小弟是一人之交,好客不減孟嘗信陵,而且巨眼能識英雄,何妨小住以候機緣,彼此也好訂交,俺現在十四王爺府,權充西賓,敝居停也是一個愛才如命的主兒,如須推介,過兩天便請屈駕前往一行如何?」

剝堯笑道︰「程兄此舉又差了一著,如今胡兄已由舍親雍王爺延聘,也早是鈐聞上賓咧。」

程子雲一看二人,猛然一晃腦袋,模著頷上虯髯道︰「俺說咧,怎麼胡兄竟會和您攜手出來,原來也早在令親雍邸羅致之中,那俺倒虛邀了。」說著猛一伸手,從靴統中取出一個黃綾小包裹來。又大笑道︰「這是敝居停新著用兵新略,年兄早巳知道,用不著再說什麼,不過這篇序文,卻是俺的精心杰構,俺自信便班馬復生,也不過如此,因為這是要進呈御覽的東西,所以特為用楷書恭繕,拿來請教。」

接著又道︰「這真是神來之筆,說也不信。前晚偶因敝居停催索甚急,偏俺又深入醉鄉,起初只是勉強動筆,誰知一揮而就,竟毫不費力,俺這才相信,古人說若有神助這句話,竟有點道理咧。」

說著,任憑羹堯讓坐獻茶,一概全不理會,興沖沖的,就桌上打開那黃綾包裹,取出一本宣紙恭繕的書來,遞在羹堯手上,又向胡震道︰「胡兄也是方家,便請同正如何?」

這才落座,端起那只蓋碗來,仰著臉,把那碗茶一飲而盡。羹堯一看那序,不過五六百字,文筆雖然非常古樸,卻看不出有什麼神奇來,方才打算敷衍上幾句了事,胡震在旁,卻偏著頭,伸長了脖子,贊不絕口道︰「這真是天地間的至文,淵博雄厚兼而有之,秦漢以下殊不多見,程兄說若有神助,這句話一點不錯,小弟今日得以拜讀,才知道盛名之下果然無虛咧!」

接著又道︰「小弟今日在年兄府上,得識程兄這樣真名士,又復能拜讀這篇鴻文,這次的北京城總算沒有白來,不過這種傳吐不朽之作,卻不可以輕讀,賢主人能許置酒同賞嗎?」

程子雲才放下茶碗,又把大拇指一豎道︰「胡兄真是法眼,俺這篇序文,得您這一句話,便足可傳之後世咧。」

接著又哈哈一笑道︰「千古最難得的是文章知己,既如此說,俺也要向主人索酒痛飲咧!」

剝堯連忙笑道︰「二兄既然光臨寒舍,當得置酒痛飲,何況又有這篇奇文以供下酒咧。」

說著,便命左右備酒,那程子雲聞言越發得意,從那篇序文,又談到那本書的內容,說得唾花飛濺,簡直得意忘形,羹堯不由暗中皺起眉毛,偏偏胡震卻一味從旁隨聲附和,並且也做出一樣狂態,兩人抵掌而談,大有旁若無人之概,直等酒肴送上,方才算將程子雲的口堵上,但三杯落肚談鋒更健,幾乎將個主人,擱在一旁,直到席終,程子雲已經灌了個八成,才告辭別去,到未了竟將那本繕正即待進呈御覽的用兵新略,忘記在桌上,還是胡震笑說︰「程兄,你那篇大作還沒帶走,千萬不要忘記才好,要不然,這是貴東打算進呈的東西,卻不好咧。」

他這才記起來,匆匆包好,又向靴筒里一塞,醉眼模糊,仰天大笑道︰「俺小謫人間,已是將近四十年,今日之會,才算得遇知音,這一樂真是非同小可,所以幾乎連這等大事全忘了,如非胡兄一講,回去對敝居停真沒法交代咧。」

說罷,向胡震一恭到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其為胡兄乎?今日權且別過,明日便當親到雍王府拜見,俺和胡兄從此便是忘形之交咧。」

然後才蹌蹌踉踉,向廳外走去,羹堯惟恐他醉了,鬧出笑話來,忙命周再興好生扶著,自己也直送到角門外方才回來,不由對胡震笑得肚子還疼道︰「你怎麼跟這怪物下死勁的逗起來?這一來卻糾纏不清咧。」

胡震道︰「我不比你,如不將此人拉成至友,怎個能接近他那居停?這一來你瞧吧,不消幾天,包管我也是十四王府的上賓咧!」

剝堯笑著悄聲道︰「你這等做法不怕我那舍親見怪嗎?」

胡震搖頭笑道︰「這卻不須慮得,老實說,我不但打算周旋于這二者之間,說不定將來還打算遍游諸王府,一一加以觀察咧。」

接著又以目示意道︰「我承雍王爺知遇之恩,這便是所以圖報咧。」

說罷,又一看天色打了一恭道︰「年兄今天大概是不再到王府去了,小弟初來,卻未便久離府中,現便也回去了。」

剝堯也不相留,兩人別過不提,那程子雲一手扶著周再興,蹌踉出府,喚來自己馬匹從人,一路顛頭播腦,回到十四王府,那酒全涌了上來,才到花廳,已是支持不住,小來順兒原是見慣他的醉態,忙道︰「程師爺,您八成又在外面喝醉了吧,王爺在里面咧。」

程子雲一下跌進了角門,幸而手扶牆角沒有摔倒,聞言不禁怒道︰「你這小蛋蛋子,又該打咧,俺是不醉之量,天有酒星,地有酒泉,全是為了俺而設,況且今日酒逢知己,焉有便醉之理,王爺在哪里?俺這就要薦賢咧。」

說著,足下一連又是幾下搖晃,簡直像醉判官一樣,兩手一舞,扶著牆壁向內面走去,只笑得個小來順兒幾乎打跌,不想允-正在廳上,坐等著他回來,一听程子雲一路嚷著,料知一定年府留飯,也許又吃醉了,皺著眉頭,起身出來一看,見他已經醉態可掬,小來順兒仍在掉過頭去竊笑著,不由怒道︰「程師爺醉了,你還不扶他進來,真討打嗎?」

小來順兒,一見王爺親自從廳上出來,連忙答應一聲是,趕去相扶,程子雲卻咧著大嘴笑道︰「王爺,俺沒醉,不用人扶,這就來咧。」

說著,那一只手卻搭向小來順兒肩上,扶了個結結實實,一步一跌走向廳上。

允-笑道︰「老夫子但醉無妨,那本書和序年雙峰看過嗎?」

程子雲哈哈大笑道︰「那年雙峰浪得虛名,他懂得什麼?俺今天卻遇上一份學究天人的文章知己咧。」

誰知這一笑,那涌上來的酒,卻再也按捺不住,從腸胃之中,直沖咽喉而上,分口鼻兩路飛舞而出,小來順兒幾乎扶不住,兩人一齊摔了下去,幸而戈什哈福寧在旁,一下扶著,一邊一個才勉強扶住,但人卻大嘔不已,把適在年府吃的酒菜全倒了出來,鬧了個狼藉滿階,左右扶的二人不禁全掩著鼻子,他卻毫不在乎,索性大嘔了兩三次,然後推開二人用袖子一抹口頰,又在那虯須抹了兩下,向允-打了一恭道︰「王爺請恕俺放肆,這就好咧。」

說著,竟自己走上廳來,允-忙又道︰「老夫子,既已過量,不妨且請回房稍睡,停一會再細說便了。」

程子雲一就下首椅子上坐定道︰「俺委實未醉,那書和序,年雙峰已經看過,憑他當然絕不能贊一詞,倒是俺卻因此給王爺交下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這人如論文學武技決不在俺之下,才情更是高人一等,便那年雙峰也甘拜下風咧。」

允-見他忽然說出這兩句話來,又似醉態已解,再看那頷下虯髯上,還掛著嘔出的髒東西,都搖頭晃腦一本正經的說著,不由又笑道︰「老夫子本對人極少心折,前對年雙峰算是一個,這算是第二回咧,但此人到底是誰,何妨先說出來讓我听听,如真系人才,便不妨延納咧。」

程子雲猛一拍大腿道︰「此人姓胡名震,素有鐵筆書生之稱,不但武技是個著名能手,使金石篆刻,書畫文章,全是自成一家,久已蜚聲藝苑,只可惜俺遲了一步,又讓雍邸羅致去咧。」

允-見他醉態全斂,料已略見清醒,忙道︰「既有這等人才,老夫子便須火速結納才是,這人不比年雙峰,他和四阿哥諒非親故,拉攏起來要容易得多,卻遲不得咧!」

程子雲笑道︰「此事何用王爺吩咐?俺已約定他,明日便去拜望咧。」

說著手一模那部虯髯,竟模了一手膩膩的東西,自己也覺不是意思,忙命人取餅茶水,一面擦臉漱口,一面笑道︰「那書原有大半是年雙峰平日看過的,他自無話說,不過那篇敘文,他卻也無法能易一字,倒是那位胡君,還能知道神妙所在,便批評兩句,也教俺折服,所以俺說他是個人才,便也由此,王爺如果不信,他日只一見面,便知明白了。」

允-又笑道︰「那書咧?這是進呈御覽的東西,卻不可不慎。」

程子雲笑著,從靴筒里模了出來,向桌上一放道︰「俺全篇都校正過,決無訛誤,如非王爺一定要和他商量,此刻早已到了御前咧!」

允-一看,不由一皺雙眉道︰「這是進呈御覽的,老夫子怎麼把它藏在靴筒里?如以體制儀注而論,豈非大不敬?」

程子雲不禁臉上一紅道︰「俺初意以為年雙峰必有更易之處,並沒有作為定稿,所以才敢如此,其實這是書籍,卻不能作奏折論,要不然,俺也不敢如此大意,還請王爺恕餅疏忽之罪才好。」

允-打開黃絞包裹一看,幸喜並無污損,也無折角卷瞄之處,這才又慎重包上,用一個折匣裝好,準備明日呈獻,又命程子雲先行休歇,忽然想起那胡震既是江湖知名之土,也許張桂香知道,便徑向賜書樓而來,才到樓上,便聞見一陣蘭麝之香,迎風送來,再一看桂香新妝初罷,穿著一件淡紅羅衫,正從房里迎了出來,一見旁無婢嫗,連忙笑道︰「你怎麼這個時候便晚妝過了?難道知道我這個時候要來嗎?」

別香也微微一笑,媚眼一 道︰「我便能掐會算也想不到王爺這個時候會來,實在因為這兩天身上困倦得很,方才洗了一個操,為了圖個涼爽,才稍微抹上點粉,怎麼能算是晚妝咧?」

說著舌尖略露,又媚笑道︰「您瞧,我這嘴唇上有半點胭脂嗎?」

允-見她果然素面上,只淡淡的敷上一層薄粉,但這樣淡粉實為平日所未見,又丁香笑吐,愈顯嬌媚入骨,不由心中怦怦欲動,也笑道︰「你想不到嗎?如今我已來了,你待如何發付咧?」

別香素面微紅,白了他一眼道︰「您怎麼也學起外面的無賴行徑來?這大白天里,要叫人听見那還成什麼話?」

說罷,媚眼微揚,偷看著允-,一面取餅茶杯,斟了一杯茶,殷勤送上。又笑道︰「王爺請用茶。」

允-不禁一笑,一手接過茶,就窗前一張藤榻上坐了下來,那一只手卻捉牢縴手笑道︰「這又怕什麼呢?這個時候,誰還能跑到樓上來?」

別香嗔道︰「怎麼沒有人?丫頭老媽子多著呢,您是王爺不要緊,要叫福晉和娘娘們知道,又該我這狐狸精不好,成日成夜的纏著您咧!」

允-趁勢放下茶杯一把攬著縴腰笑道︰「原來你為了這個,說還不听她們說去,誰教你外號叫玉面仙狐咧。」

別香連忙推開他,俐俐伶伶的跳在一旁,手掠鬢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道︰「原來連王爺也是這等說法,那就無怪別人說閑話了,我以後,真犯不著再伺候您咧!」

允-連忙站起來,陪笑道︰「我也不過鬧著玩兒,偶然取笑而已,你為什麼真的生起氣來?算我不是,還不行嗎?」

別香冷笑道︰「我算什麼東西?還不是誰愛取笑就取笑,本來嘛,一個江湖女人,怎麼能配伺候您咧!」

說著,把頭一低,似乎饒有怒意,但那眼角仍偷覷允-面色,允-卻越發慌了,又走向身畔,低聲道︰「你今天是怎麼著咧?我幾時拿你當江湖女人看待來?為什麼竟生這麼大的氣?」

說著,一手搭向香肩,又笑了一笑道︰「是誰說這話,只管告訴我,容我來與你設法出氣如何?」

別香倏然回眸一笑道︰「算了,我的王爺,只要您饒了我便行咧,您成天成夜的在這里鬼混著,能怨得人家說話嗎?」

允-見她一張俏臉,時喜時嗔,那一雙妙目,又看著自己 來 去,不由神魂搖蕩,連為什麼來的幾乎全忘了,偏偏桂香有意無意之間,便似蘭湯浴罷,嬌懈無力的一般,趁著他攬著頸子,手搭在肩上,懶洋洋的,竟把一個嬌軀慢慢投向懷中,偎得緊緊的,仰著臉又媚笑道︰「您是一位王爺,還得放尊重些才好,要不然,常是這樣傳了出去可不大好。」

說罷,嬌喘微微,面泛桃色,酥胸顫動,如不勝情。

允-不禁又怦怦心動不已,把頭一低,那只手正待攬向縴腰,猛听樓梯連響,一個侍婢高聲道︰「李大女乃女乃,王爺來過嗎?方才干清宮的王老公公來了,說皇上有旨,立傳王爺進宮,怕有什麼要緊的事咧。」

別香聞言連忙推開允-道︰「王爺在這里檢書,你快傳話去,請王老公公稍坐,王爺這就來咧。」

允-也不由的一怔,忙道︰「這真奇怪,怎麼皇上這個時候,忽然召我進宮?而且王老太監,平日絕不易親自來當這份差事,這倒想不到咧。」

說著又笑道︰「我去去就來,只要皇上沒有特旨,等回來,我還有話要問你咧。」

說罷,一整衣冠,徑自下樓,前往上房更衣接旨不提,這里桂香自允-走後,倒有點不得勁兒,坐了一會,便取餅一付牙牌來,打五關消遣,卻不知怎的,一連打了四五次,卻一次也不通,看看天黑下來,直到吃過夜飯,允-方才回來,興沖沖的道︰「你知道皇上召我進宮有什麼事嗎?」

別香笑道︰「王爺怎麼問起我來?這是軍國大事,我怎麼會知道咧!」

接著又看了他一眼含笑道︰「不過,我瞧王爺這一臉喜氣,也許有什麼大喜事也說不定咧。」

允-大笑道︰「這算給你猜著了,本來皇上早有著我領神機營之意,如今也許可以決定咧!」

別香怔了一下接著又笑道︰「這神機營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嗎?那麼恭喜王爺,執掌了兵權咧。」

說罷便盈盈拜了下去,允-連忙扶著笑道︰「你怎麼把鼓兒詞上的話當起真來,這神機營,只是一個火器營而已,怎麼能算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咧?不過這個差事,向來非皇上極親信的王公決當不上,我所以喜歡的,是因為當了這個領神機營大臣,一旦國家有事,便不難統兵專征,那便真成了統帥咧。」

別香臉上一紅,乘勢站了起來,又媚笑道︰「我一個娘兒們哪里知道這些,照您這麼一說,可不是和執掌帥印也差不離多少,我猜,一定您那兵書呈上去,萬歲爺一高興,所以才有這個旨意對不對?」

允-道︰「那倒不見得,我那用兵新略,讓程師爺一耽誤,方才才呈上去,皇上哪會因為這個,便下旨意,不過因為我平常應對之間,全以用兵之道見長倒是真的。」

別香把頭一扭道︰「不管什麼,這是王爺的大喜總該不錯,我還得給您賀喜才對。」

說罷,又拜了下去,允-哈哈大笑道︰「這喜是值得賀的,不過我還要謝謝你才對,要不是平日你幫我檢閱兵書,在應對的時候,我怎得上邀皇上聖眷有這樣恩旨咧?」

說罷又雙手托著一雙玉臂扶起來笑道︰「我從宮中回來,只各處打了一轉,便趕到此地來,便是也讓你高興一下,你打算要我怎樣謝你呢?」

別香覷了他一眼,嬌笑連聲道︰「這是皇上的天恩,您的洪福,憑什麼也扯不到我身上來,為什麼您倒要謝起我來?再說,我能有這一份福氣嗎?」

允-笑著,在她耳畔又悄悄的說了幾句,桂香不知為了什麼,把手一奪,笑著唾了一口道︰「您怎麼老是沒正經,這是天大的喜事,您還該去謝謝福晉和各位娘娘才對,我算得什麼?」

允-一把又捉著縴手笑道︰「這是論功行賞的事,與她們無關。」

接著不由分說,便命人去備酒菜消夜,桂香笑聲吃吃道︰「這不是王爺謝我,是我向王爺賀喜咧,不過聖旨到底下來沒有咧?」

允-道︰「正式旨意雖然還未下來,皇上已經有了口詔,這還錯得了嗎?」

接著又握牢她那只手道︰「你放心,只等我一接事,你那丈夫,我包他一份好差事,如今我與四阿哥已經打成一片,他便出去,我也放心,不過你又該怎樣謝我才對咧?」

別香妙目一轉微笑道︰「那是他的事,我管不著,您要提拔那個混帳行子別扯上我。」

允-大笑道︰「你這人真厲害,真想不認這帳也行,不過現今朝廷體制,卻沒有女官,你教我不提拔他,怎麼能提拔你咧!」

別香搖著頭道︰「我不早說過,沒那大福份嗎?慢說朝廷沒有女官,就有女官,憑我一個江湖女人,這份德行,哪里能夠上咧。」

允-道︰「我們且慢談那個,各人盡鎊人的心就得啦。」

說著又道︰「我還幾乎忘了有話要向你說咧,你既是江湖女人,江湖人物你總該認得,一個姓胡名震,外號鐵筆書生的,你認得嗎?」

別香又猛然一怔道︰「你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忽然提起這話來?這人我雖沒見過,卻稍知一二,他並不是一個尋常江湖人物,難道有人打算邀他來嗎?那可不容易咧。」

允-道︰「你既知道,何妨告訴我一點,他既非尋常江湖人物,到底是一位什麼樣的人咧?」

別香一沉吟道︰「這人向來獨往獨來,極少搭伴,那功夫雖然驚人,平日卻全是書生打扮,一不賣藝,二不設廠授徒,更不應役保鏢,只以書畫賣字為生,他之所以有鐵筆書生之名,那便是因為善使一對判官筆,便本人用的令子,也是那對筆,可是和人動手,又輕易不用那對筆,據他說,他那對判官筆有三不用,所以平日和人過手,大都還是刀劍等物,不過生平疾惡如仇,真的惡人,只一遇上他,掏出那對筆來,便連想死全難咧!」

允-笑道︰「如此說來,這倒是一位奇人,他那對筆,到底有哪三項不用咧?」

別香道︰「據他說,不遇敵手不用,對方不是神奸憝不用,不是生死關頭不用。」

允-道︰「大不了一對判官筆,那種兵器我也見過,他偏有這許多考究,難道他那對筆與眾不同嗎?」

別香吐舌道︰「固然他那對鐵筆,使起來有神鬼不測之機,常人決難招架,而且如果是著名的惡人,只一被點上要穴,非七天以上決不會就死,時間最長的能延到半年,那份活罪決非人所能受,更非別人所能解救,真比一切毒藥暗器全都厲害,您當平常嗎?」

允-反笑道︰「這人如今已被四阿哥聘充雍王府文案咧,不過據程師爺說,他有法子可以把他拉過來,你看靠得住嗎?」

別香笑道;「這人在不在雍王府里我不敢料,不過要憑程師爺能把他拉過來,我卻不敢相信咧。」

允-不禁又看了她一眼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又知道他決拉不來咧?」

別香不由臉上微紅嗔道︰「我本來就是一個江湖女人,焉有這等人物不知道之理,至于我說程師爺沒法把這人拉過來,那是因為人家真有幾手,決不是只仗嘴皮子取勝的朋友,老實說,憑他那份德行,連我全看不順眼,何況人家這等人物,肯理他那一套嗎?」

允-笑道︰「原來你還是記著那個碴兒,這卻不一定咧,據他告訴我,他和那胡震已在年宅見過面,兩下很談得來,他已視那人為平生第一知己咧。」

別香笑得格格的道︰「您要听他的,那有什麼話說,他看得人家是平生第一知己,也許人家看得他是一只狗熊在耍著玩呢,這話算得數嗎?要依我說,雍王爺和那年二爺全是北京城里第一等角色,人家既被聘任文案,又在年宅遇見他,恐怕未必便能拉得來咧。」

允-見她星眸斜睨,笑得花枝招展,又是一番迷人光景,不由擁著入席道︰「這且不管他,我們且等酒來,痛快的吃上兩杯再說,不過你這張小嘴也嫌忒刻薄咧,須知程師爺只長相丑怪一點,也算是一個人才咧!」

別香挨著他一同坐下,撅著嘴道︰「我刻薄他?您瞧他那個樣兒,不活像一只大狗熊嗎?怎怨得人家耍他呢?要不信,您只看下去便明白了,如果他真能把那姓胡的弄過來,您把我這張字倒過來寫。」

說著酒菜已經送上來,允-人逢喜事,坐對佳麗,不禁愈加高興,舉杯笑道︰「我們不談那個。現在已經不是白天咧,你可沒有話說了吧。」

別香臉色一紅道︰「方才我已說過,今天是王爺的大喜,還該到福晉那里去才好,要不然讓她怪下來,那可不太好。」

允-看著她,舉著杯子,只微笑不語,按著這里淺酌低斟不提。

在另一方面,羹堯自程子雲,胡震走後,並未向雍王府去,略看各處送來消息之後,便向書房小憩,周再興見無外人,羹堯因天氣漸熱,已將臥室移至樓上,更形機密,倚著樓窗,一面看著下面,一面道︰「師兄以後還得多加小心,那雍王雖然對你十分倚重,秘閣左右,卻不離有人咧。今天他一見面便賞了我二十兩銀子,並且說,只要能把您伺候好了,以後按月還有賞咧。」

剝堯笑道︰「那是你的財運亨通,不妨拿著便了,他那秘閣左右不離人伺候我早知道,本來也就時刻留神,賢弟能再為我照料,便萬無一失,不過,你看胡兄這等做法,不嫌鋒芒太露嗎?」

周再興笑道︰「你也以為鋒芒太露要不得嗎?不過他這樣做法,卻完全為了替你分謗,免得人家在你頭上留神,其實他的為人卻不是這樣,你盡避放心好了。」

剝堯不由臉上一紅道︰「人患不能自知,有賢弟和胡兄一來,我便好多地方可資借鏡咧。」

周再興又笑道︰「你這話不對,難道我們沒來之前,雲師妹便沒對你說過這些話嗎?各位師長早把這個責成她了,目前無妨,今後你的權勢日高,卻大意不得咧。」

剝堯臉上愈紅道︰「我真想不到,雲師妹日常規戒,卻全出各位師長之意,照這麼一說,我今後更須每日三省了,要不然那真無以對各位的期望咧。」

周再興點頭微笑道︰「要這樣才好,要不然,一著之差,全盤皆輸,便她這考查人也有責任,你忍心累她受責嗎?」

剝堯忙道︰「賢弟為什麼又開起玩笑來?我是對誰的期望全是一樣,豈獨對她而已,便賢弟這樣屈為廝養,我如不自砥礪,又能對得過你嗎?」

周再興見他雙頰全紅,不好再說下去,只得笑道︰「這倒無妨,誰教我扮演的是這個角色咧!」

接著便把話岔開,晚飯之後,羹堯因馬天雄走後,有關血滴子各方來信全須自己看過決定。一直批閱計劃作答到將近三鼓,方才入睡,朦朧之間,忽然听見周再興厲聲道︰「房上來的是誰?為什麼夤夜之間跑到這里來?」

再听房上又輕輕拍了兩下手掌,又低低的撮唇一聲胡哨。一听暗號,便知必是血滴子中人物,不知有什麼要事來稟,忙道︰「周再興不得無禮,這全是自己人。說罷也回了暗號,忽然房上便像彩雲也似的,飛縱進來一個女人,除又遞了入門暗號而外,並報告道︰「提調兼領隊張桂香,參見總領隊,並有要公面呈。」

剝堯一听來人竟是張桂香,不由吃了一驚道︰「你為何夤夜來見?是那邊出了什麼大事嗎?」

別香走進門先福了一福,接著笑道︰「正是有要事面稟,怕差人來說不清楚,所以自己來一趟,驚動總隊長之處,還請原宥。」

剝堯在燈光之下一看,只見她一張臉兒紅撲撲的,額上香汗微沁,竟連夜行衣也未換,上身淡紅羅衫,下面蔥綠綢褲,只攔腰用一條汗巾打了一個十字襻,背上斜插著一口短刀,脅下佩了鏢囊,更料得必有急事,忙道︰「到底那邊出了什麼事咧?是你已被十四王爺覷破行藏嗎?」

別香嬌喘道︰「總領隊放心,我在那邊上下全處得很好,決不會便被人覷破,今晚之來,實因十四王爺已奉皇上口詔,出任領神機營大臣,不過正式旨意還未下來,據十四王爺說,那領神機營大臣,一旦外放,便是元帥,所以不得不來當面稟明,二則聞得十四王爺說,南北聞名的大俠胡震已被王爺和總領隊收在門下,特著程子雲前來拉攏,打算把胡大俠拉到十四王府去,並且說,程子雲已在總領隊府上和大俠見過面,明日便須往雍王府二次相見,據那程子雲說,胡大俠已有允意,此事也是刻不容緩的,所以我才親自來上一趟。」

接著也把羹堯一看,只見他長衣已卸,科頭赤足,身上只穿著一身熟羅衫褲,胸脯還畢敞著,但精神奕奕,越顯得英俊異常,不由又媚笑道︰「我自奉派以後,一切遵示而行,如今已將十四王爺完全綰住了,不過,有時簡直分不出身來,便今夜也好不容易才得抽空出來,一切不到之處,還請總領隊多多成全才好。」

剝堯略一沉吟道︰「這兩件事果然重大,明日我定與王爺商量應付。」

剝堯再一看她余喘未息,粉黛交婬之狀,又笑著安慰道︰「你在十四王府,一切情形我已盡知,容得呈明王爺再為賞賜,且稍坐一會,略事休息再為回去。」

別香聞言,忙就窗側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面又笑道︰「謝謝您,我身受總領隊大恩,又蒙免罪不次提拔,既有委派,自應盡力,並非敢來邀功,方才的話,只不過說明不能常來請訓而已。」

略坐之後,喘息稍平,看著羹堯,似乎欲言又止,接著玉頰飛紅道︰「上次我不合在公事中間附了私信,以致蒙總領隊派雲小姐切責,我每一想起自覺慚愧已極,本不敢再犯規戒,但是如今又有一件私事,想乘此呈明,您說可以嗎?」

說罷,看著羹堯臉色。雖然笑容未改,卻隱露遑急之色,羹堯不禁大為詫異道︰「上次是因為你把私信附在公事內面,公私不分,惟恐敗露,所以才不得不由雲小姐加以告誡,但當面說話又當別論,如果確有為難之處,只要合情合理,如須助力,不用說你是本隊有功的提調兼領隊,但是普通一個隊員,我也必當盡心,你但說無妨。」

別香听罷,立刻站起身來,就樓板上跪下去,連忙叩頭道︰「如今我就有一場大難,已經危在旦夕,還望救我一命才好。」

說著把頭一抬,淚光瑩然,竟然泣不成聲。

剝堯不禁又大駭道︰「你好好又有什麼大難?只要不犯我規律,不悖國法人情天理,我必相助,這不是哭的事,還望趕快說明才好做主。」

說著,連忙扶起,一面道︰「你且坐下來,慢慢的說。」

別香站了起來,又哭道︰「我自從蒙您開恩,治好傷,又不究既往,不次提拔,焉有敢犯您的規律之理,不過,我過去本來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只因誤嫁匪人,才染上一身惡習,有許多事,實在不在天理人情之中,因此曾被那位鐵筆書生胡大俠拿住,當初雖未深責,卻曾說過,從那次以後,便須回鄉好好自尋生理,不許再在江湖露面,並須痛加悔改,才容活命,如果不安本份,只要在我家鄉之外遇上,決加誅戮,我上次回去開店,實在便因此事,不想因為兩位小叔一來,又被雲小姐指明要到北京城內投案,現在雖蒙您開恩饒了我,可是這位胡大俠向來嫉惡如仇,說一不二,只一得訊,決難饒恕,還望再開恩救我一次才好。」

剝堯听罷不禁一怔道︰「既有此事,那位胡大俠過去我並無認識,現在他已被王爺延為文案,你為什麼不去求王爺倒來求我呢?」

別香一面掏出一方羅巾,拭著眼淚,一面道︰「總領隊,你已交盡江湖知名人物,難道連這點過節全不明白嗎?他目前雖在王府任事,我如托王爺求他,便有以勢相壓之意,他這種人物焉能答應?那只有死得更快了,因為我知道,您雖然是一位少年公子,對于江湖人物,卻全是以禮相待,所以才來求您,只要您對他把話說明,或可無害,否則我只有拼著一死,去向他自行投到了。」

說罷,又睜大眼楮看著羹堯,滿臉希冀之色,羹堯又看了她一眼道︰「那你當初為了什麼事才犯在他手里咧?」

別香不由滿面通紅,把頭一低道︰「左右是見不得人的事,您何必多問得?您只向他一說,他自然會告訴您,此時我卻說不出口咧!」

剝堯心知其中必有難言之隱,但因她既不肯說,尚知有羞惡之心,廉恥未全喪,不由道︰「此事我必盡力向那胡大俠去說,告以你來北京經過,並說明你現正為王爺立功,如你決無不可恕之道,或許可以挽救一二,亦未可知,但你所犯之過,如果竟在不赦,便我也無能為力咧。」

別香聞言,不由愁戚之容頓斂,把頭一抬,又拜了下去道︰」如果得您一言,胡大俠決無不肯見恕之理,您連這一次,算已救了我兩次性命,我雖過去是一個江湖下三濫的女人,但也心知好歹,將來只要有用我之處,決定拼命圖報。」

說罷,更不待羹堯來扶,自己一躍而起又笑道︰「我已把話說完,也該走咧,現在還求您答應我,明夜再容我來听一回信,便更感恩不盡咧。」

剝堯忙道︰「你無須再來,事如有濟,我必著人去告訴你便了。」

別香慌道︰「您千萬別那麼著辦,須知這是我見不得人的事,您如著人去說,那我便再無法在這里待下去咧。」

說著又福了兩福道︰「我求求您,還是讓我自己來一趟的好。」

剝堯只得把頭一點,桂香才回眸一笑,謝了又謝,仍從窗中,飛縱出去,羹堯等她走後,這才想起,周再興自在樓下一直迄未進來,不知是何道理,正待呼喚,忽見外面人影一閃,周再興也穿窗而入,微笑道︰「這就是那有名的玉面仙狐張桂香嗎?今夜我算是開了眼咧。」

剝堯也笑道︰「你這人真正豈有此理,方才為何不進來,到上房去從旁竊听,直到此刻才來。」

周再興一吐舌道︰「這是你總領隊交代部下的時候,我不奉命能進來嗎?至于藏身房上,事誠有之,竊听則未也,那恐怕再有人跟蹤而來,以免意外,您為什麼反這樣說咧?不過話我的確是听見了,並不抵賴,此婦雖然品德俱差,但卻有一身好功夫,更機智過人,您現在正在收羅人才養望之時,倒不妨以恩結之,他日也許有用亦未可知,聞得她已和令親有一手,她不去找他而來找你,正是她的聰明狡黠之處,也還懂得江湖過節,較之她那寶貝丈夫小叔高明多了,您卻不可辜負她今夜來這麼一趟咧。」

剝堯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據她方才的話,不但雍王而已,恐怕連十四王爺也搭上了。」

周再興笑道︰「我不早說過嗎?這里的事,我們大半全知道,您又何必問咧。至于她又搭上十四王爺這一層,也是必然之事,您派她去,不也就利用她這一點嗎?那又何必稀奇咧?這些騷韃子,只有娘兒們肯俯就,還不是一例笑納,又何足怪。」

剝堯又躊躇道︰「只不過胡兄為人如何,我尚初交,不知她當初所犯何事,肯不肯饒她咧?」

周再興大笑道︰「您怎麼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起來,她如果真的罪大惡極,胡兄當初也肯容她回去嗎?再說投鼠忌器,處今日之時,胡兄也未必肯因小失大,你樂得這個現成人情,為什麼不做咧?」

剝堯也不禁把頭連點,又自上床安睡,第二天上過衙門,便向雍邸而來,不向秘閣視事,卻先來前廳看望胡震,將昨晚之事悄悄的說了,胡震笑道︰「此婦真是狡黠萬分,她竟托你來和我說,其實當初,她也不過將一富商之子掠去縱欲而已,其他並無大惡,也只算是李氏弟兄采花的一個報應,我當日本欲誅李氏弟兄為民除害,才深入虎穴,公然叫陣,不想,他弟兄三人命不該死,一個也不在家,卻只這婦人出來答話,我因她素有玉面仙狐之名,又適掠有美男在室,才將她制住,略詢情由,命其回鄉改過自新,並非真要殺她,否則怎能逃出我手?既如此說,這人情不妨全送你身上便了。」

說著又道︰「倒是那允-簡放領神機營大臣一事,卻不可不留意,賢弟不妨先和此間居停說明,看他的意思如何,再做決定,如須和我商榷,少時再去,最好彼此仍作不知才好。」

剝堯點頭,這才向西花廳秘閣走去,雍王一見面便笑道︰「二哥昨天有偏我得閱妙文呢,幸而那位胡君替你擋災,否則那怪物這筆帳豈不全賴在你身上?那便要糾纏好半會咧!」

剝堯也笑道︰「原來王爺全知道了,不過這其中還藏著一件大事,所以我特來呈明候示咧。」

雍王把頭一偏道︰「還藏著什麼事?昨日胡君回來怎麼並末提及咧?」

剝堯笑道︰「這是他走後,直到半夜才得的消息,他怎麼會知道?」說著把桂香所言,除有關胡震一事未提而外,全都說了。

雍王大笑道︰「我當什麼大事,原來是十四阿哥得了領神機營大臣,這神機營,雖然是前明舊制,非親貴莫屬,可是只是一個管火器的隊伍,而且到了現在已經萎靡不堪,里面的執事兵丁,無一不是掛名而已,還有什麼了不起?老實說,步兵統領在舅舅隆多科手里,還怕他做什麼?你且等他干上兩天,再看動靜不好嗎?」

剝堯道︰「不過此缺如果外放便得專征,也不可不防咧!」

雍王略一沉吟道︰「那是將來的事,以十四阿哥那種將略,即使統上一支勁旅又有什麼用處?我的意思,我們在這一方面放松一步,不如暫時由他,靜觀其變再說,二哥以為如何?」

剝堯道︰「如依鄙意,我們自不便出面阻撓,不過如果听其坐大也不好,何不暗中設法乘這聖旨未下之前,傳知各王爺,再看看他們的意思如何,豈不是一個驅虎食狼的好機會。」

雍王略一沉思道︰「這倒是一個辦法,那位胡老夫子,便也早為我決定合縱之策,既如此說,不妨再請他來商量商量。」

說著便著人去請來胡震,告知此事,胡震笑道︰「這是王爺的洪福,天賜良機,晚生決當設法游說,令其相互爭逐,王爺既然志不在此,不妨作為幫助十四王爺,以促其成,如果諸王之力無法阻止,固然見得王爺獨結好于十四王爺,即使不成,則十四王爺與諸王必成水火,絕不相容,恭喜王爺便更易進取咧。」

雍王不由又大笑道︰「胡老夫子真我之子房也,只是事在急促,這話怎麼能馬上傳過去咧?」

胡震笑道︰「這個晚生自有道理,如等我對諸王一一識荊之後,再為煽動又不足奇了,王爺但請放心,我既能在您面前,把事承當下來,少不得只在這兩三天之中,各位王爺必能完全知道,老實說,就此一行,我便打算將這一隊血滴子編成咧。」

剝堯故作愕然道︰「胡兄難道各王府均有熟人在內嗎?這卻大意不得,不是靠得住的人,千萬不可泄漏咧。」

胡震大笑道︰「總領隊但請放心,胡某做事,絕無輕舉妄動之理,如能見信,還望勿疑,小弟自信,還不至泄漏機密。」

說著又笑道︰「小弟向來浪跡江湖,官場素無往來,各王府哪來熟人?不過事在人為,這是諸王的切身利害,各王府材官門客,只要一得信,自必奔走相告各人主子,要傳播出去,並不太難,如果必待熟人而轉告,倒又著乎痕跡了。」

雍王猛然拊掌道︰「胡老夫子之言極是,各阿哥府中人多與宗人府有往來,如今只須著載澤有意無意把話傳到宗人府去,便不難全知道咧!」

胡震搖頭道︰「如命載總管把話傳出去反不妥咧,須知此語一出,各方必定窮追來源,如系由此間說出,豈不使十四王爺又生疑忌?如依鄙見,還是由晚生設法比較妥當。」

正說著,忽然門上有人進來道︰「回胡師爺的話,現有十四王府程師爺來拜,見與不見,還請示下。」

雍王大笑道︰「那怪物來咧,胡老夫子快去敷衍一下,他如要來見我,可推已經出去,不必招惹,免又糾纏不清咧。」

胡震含笑答應,立刻告辭出去,雍王等他走後,又向羹堯道︰「昨日所談,二哥曾與胡君說過沒有?他有無認識咧?」

剝堯道︰「此事我已提過,他說一時未便作答,要稍停一兩天才能決定,但語氣之間,一二人或不難致。」

雍王又目視羹堯笑道︰「如何?我早就料到他既頻年浪跡江湖,又以書畫金石游學,必與這些山林隱逸,草莽豪客略有往來無疑,只要能在他身上,邀來幾位知名人物,便行咧。」

剝堯又搖頭道︰「王爺且慢拿穩,要依我看來,皇上聖慮所在,必是一般非常人物,此人誠恐未易羅致,如系尋常江湖豪客,那不必一定要他薦引了。」

雍王微笑道︰「二哥不信,不妨姑妄試之,好在此事系出上意,即使不成,弄來幾個二三等角色,也不妨權且留在府中,我卻不怕人說,養士招賢圖謀不軌咧。」

說罷又道︰「此事二哥不必擔心,稍停一二日,可再催他從速進行,現在我尚須去舅舅處一行,看看十四阿哥神機營的事究竟虛實如何,同時母妃為了雲小姐的那份妝奩,還須商量,也不容不去。」

說罷哈哈大笑道︰「屈指佳期不遠,只不過數月工夫,事也刻不容緩咧。」

說著一路笑將出去,羹堯本擬抽空一訪中鳳,因此一語轉覺不好意思,略微料理公事之後,便出府回到私宅,暗想,現據各方暗中提示,均有令雲師妹嫁我之意,似無大礙,只屈為妾媵不便向各位師長啟齒而已,但望馬天雄此去能遇恩師代為做主便行了。否則萬一事急,也只有托周再興或胡震轉求周路兩師叔,也許不至回絕,正在獨坐深思,忽見周再興走來,悄悄的道︰「那沙老前輩來了,他約您就在這胡同外面極小一家羊肉館一敘,您願意去嗎?」

剝堯正色道︰「既是老前輩邀約,焉有不去之理?」

周再興笑道︰「那館子小得很,又全是下等人,您不嫌髒嗎?」

剝堯道︰「豈有此理,沙老前輩既然賞臉邀約,豈能不去?即使再髒些,我也非去不可。」

說著又道︰「他人在前面嗎?你快去請他稍坐,我這就來咧。」

周再興道︰「他只在前面門上尋我,悄悄的一說便走了,說在那羊肉館里等您咧,不過您要是這樣去卻有不妥,不嫌太刺目嗎?最好該將衣服換一換才好。」

剝堯搖頭道︰「這卻不必,這宅子附近誰不認得我?只換上一身衣服也遮掩不住,還是本來面目的好。如果一改裝,倒反不是對老前輩之道,轉有些作偽了。」

周再興笑道︰「那也好,不過就是外人看了有點刺目而已。」

剝堯一看自己只穿了一件鐵灰湖縐長衫,元色實地紗馬褂,頭上一頂瓜皮小帽,足下一雙緞靴,並無十分顯眼之處,便不再說什麼,竟自從書房向宅外而來,出了胡同一看,卻不見有什麼館子,正在張望著,忽听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老弟別張望咧,我在這兒,請進來吧。」

剝堯掉頭一看,哪里是什麼館子,卻是一間一個小小門面的教門飯鋪,門口貼著一張紅紙招牌,寫著羊肉館三個大字,上面又平寫清真兩個小字,還畫著一個葫蘆,只因日久被煙薰雨打已成了灰白色,所以不易看得清楚,再看時灶在門口,櫃在對面,中間只容一人出入,那沙老回回,正站在門外向里讓著,那里面也只通長一間,倒放了七八張小白木桌子,座上客全是袒胸露臂的苦朋友,差不多已經坐了個八成,一見羹堯走進來,大家都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沙老回回一面向內讓,一面笑道︰「這里離開府上雖然不遠,大概還是第一回來吧,你如不慣,咱們再換上一家如何?」

剝堯看了他一眼也笑道︰「我向來倒無世俗之見,既是老前輩約定,哪里全是一樣,又何必換得?您真當我公子哥兒看待嗎?」

沙老回回大笑道︰「老弟果然是名不虛傳,也真夠得上和我這禿頂神鷹做一個朋友,否則我便不敢高攀呢!」

說著一指東側牆角一張空桌子道︰「既到這兒來,便用不著什麼禮數,你請坐,別看這里地方小,來的又全是下等人,羊肉和菜可做得不錯,酒也很好,只可惜過了時咧,要不然來個涮鍋子,那可真夠過癮的。」

剝堯一看他,仍光著禿頂,只身上卻換上了一件藍布大褂,下面高統白布襪子,青布鞋,除那頷下一部亂草也似的銀髯依舊而外,似乎已經略加修飾。

忙道︰「飲食之道,本來就是充饑適口而已。老前輩既說可口,當然不錯,這地方我還真是第一次來咧。」

沙老回回一面笑著,一面向伙計附耳數語,又要了兩壺酒,大笑道︰「今天我是主人,你卻不許客套,咱們是一人一壺,喝完再來,誰也不許讓誰。」

說罷,自己提壺向自己杯中斟滿,滿飲一杯道︰「老弟,你試嘗一嘗,便知道我的話沒錯了。」

剝堯也自斟了一杯,一嘗那酒,果然芳冽異常,不由贊道︰「好酒,老前輩果然鑒賞得不錯。」

沙老回回哈哈大笑道︰「老弟出身世宦之家,如論穿著住所,我決不敢說什麼,若以吃喝二字來說,那這禿老頭自信還有個小小考究,酒你已嘗過,少時再嘗嘗他這里的爆羊肉便更要說聲不錯了。包子有肉不在席上,好東西不一定在那大館子,你知道嗎?」

剝堯也大笑道︰「所以人才不一定在廟堂之上,大英雄真豪杰也不一定全能顯達,甚至他自己也不求顯達,那些說真方賣假藥,仗著胡吹亂謅得宜的朋友便難說咧。」

沙老回回猛然放下酒杯,把手掌一拍道︰「照哇,老弟,你這句話真搔著我的癢處咧,算得我禿頂神鷹的好朋友。」

接著自己又斟滿一大杯酒直灌下去,笑得那一部銀色虯髯戟張道︰「小扮兒,我是一個老粗,你說的話我全不懂,但意思還明白,憑你這兩句話,就足夠我吃上了一壇子,這個年頭兒,我瞧得多了,慢說你這點點年紀,便足色的老江湖,驚天動地的大寨主,又有幾個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以為太陽庵的老哥兒們就算夠朋友了,想不到你這老弟更痛快,我這一把年紀,總算沒白活咧!」

剝堯見他口不擇言,不由大吃一驚,但又不便阻攔,只有舉杯呷了一口酒笑道︰「世道本來就是這樣,我也不過實話實說而已,老前輩怎就這等謬許起來?」

說著,連忙把話岔開道︰「您那掌法端的神妙已極,便內家功夫也到了爐火純青地步,但不知曾傳有徒弟嗎?」

沙老回回慨然道︰「我那點小寶夫不算什麼了不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強的還多,不用說別人,只你那師父就比我要高多了,不過我那路掌法,卻一招一式全是苦練出來的,我不敢說天下無敵,此刻除極有限幾位而外,卻很少有人能懂得訣竅,你要問我傳徒沒有,單只青海那老窩子里少說一點也有百十來個,可是誰也不是材料,這可不是我藏私不傳,實在他們自己不爭氣,那可沒有辦法。」

接著又擎杯大笑道︰「不但我這個人一死算完,便這一路掌法,也恐怕要盡我這一身便失傳咧!」

剝堯道︰「那也不見得,本來一項絕技決非人人能練,否則也不算是絕技了,您這北京城里不也有徒弟嗎?能讓我見見?」

沙老回回不禁雙眉微皺道︰「那更難說了,倒是我在陝甘一帶,卻有兩個記名徒弟,那還勉強可以一提,他們有時也常來,改天我再給老弟引見。」

說著伙計已送上一大盤爆羊肉上來,沙老回回一見不由大笑道︰「萊來咧,你再試試口味如何?」

剝堯心方暗想,憑這樣一個小陛子,爆羊肉又是一個極尋常的菜,便好也有限,誰知一嘗之下,竟異常腴美,便出名廚之手,也不過如此,不由大詫道︰「這菜真妙,卻真不知這樣小陛子中,卻有這等手藝,今天如非托老前輩之福,真還失之交臂咧!」

說著贊不絕口,沙老回回見狀,不由捋著項下虯髯大笑道︰「老弟,我沒銳錯吧,要說真夠格的,這位掌杓還算是我的記名徒弟又略沾親戚咧,老實說,除非是我來,這酒、這菜卻全不易吃到,稍微停一會兒,還有一樣生炒美人肝,那便更妙咧。」

說罷,也不相讓,自斟自飲,據案大嚼不已,羹堯知道由這等主人做東道絕對客氣不得,便也暢飲痛啖。

一面笑道︰「這位司務既是老前輩高徒,功夫和掌法料也極好,能一見嗎?」

沙老回回猛一停箸道︰「要論功夫掌法,他倒也去得,真比我那自己教出來的徒弟要高明得多了,不過此刻你要見他,卻實有不便,老實說,人家今天能親自下一趟廚房,已經是我這禿老頭的天大面子咧,你想他隨便出來見人,哪里能辦得到?你不見別桌的菜全是從前面來,我們這酒菜卻是從店後送來的嗎?」

剝堯心方暗想;「大不了是一個記名徒弟,怎便不能隨便見人,這不又奇怪嗎?」就在這個時候,羹堯原本面北而坐,正對著店後的一重板壁,正好西側有一個小門,正是通著店後,出入之所,只用一條青布門簾隔著,忽見門簾略微掀起,一雙春筍也似的玉手,捧著一盤生炒鴨肝,透出簾外,卻不見人出來,只隱約半面一閃,仿佛是一個少女,立有伙計接了過來,放在桌上,不禁心中微動.便想到做菜的一定是個女子,所以不便相見,方才深悔不該多此一問,沙老回回已經笑逐顏開,指著那碗熱騰騰的生炒美人肝道︰「這才是我那記名徒弟的絕活,你再試嘗一下便知道咧。」

剝堯舉箸一嘗,果又鮮女敕異常,而絕無油膩腥羶之弊,不由又極口夸好。沙老回回笑道︰「是經我品題過的東西決沒有錯兒,不過今天只有這兩樣,再要卻沒有了,一來好菜第一個秘訣就是要少,如果盡吃一飽,那便是皇上御廚里做出來的東西也沒有意思咧,二來人家做上兩樣已是十足面子,再多便不是馬上可以辦到的,你如真覺不錯,咱們下次再來。」

說著,要了一盤饅頭,就著剩菜殘酒,一口氣嚼吃了七八個。大笑道︰「痛快,痛快。」

剝堯也賠了三四個饅頭,把一壺酒飲干,這時座客漸漸吃完散去,鋪中只剩下他二人,伙計又送上茶來,沙老回回一抹項下銀色虯髯道︰「老弟,今日是你我訂交之始,本該是約在天興居,一則路比較要遠一點,二來是為我那記名徒弟正好住在這里,所以才將就些,過一天我自會到府上去,你如有事要尋我,只向這伙計一說,我是得信即來,現在我正還有事要和此間主人稍談,你要有事,便請回府治公如何?」

剝堯一听,不由暗想,這里的主人,也許又是一位奇人亦未可知,但人家是個女人,卻不好問得,便立刻起身告辭,又堅邀沙老回回到自己家中去,老回回卻把頭連搖道︰「今天沒空,只一有暇,我是不用請的。」

剝堯出了那羊肉店回到宅中,周再興悄聲問道︰「那沙老前輩說什麼沒有?我還忘記告訴您,此老為人極其古怪,什麼事全可以說,只要他看中你是位朋友,沒有不到之處,你便數說幾句也無妨,但卻問不得他的身世,只一追問,那便立刻翻臉,說不定從此斷絕交談,您曾循俗例寒喧請教嗎?」

剝堯搖頭悄聲道︰「我因這位老前輩過于月兌略,他連太陽庵三字全說出來,所以什麼也不敢問,只埋頭飲啖而已。」

周再興道︰「能這樣就好,此點卻須切實記牢呢。」

剝堯點頭,又將羊肉館所見說了,笑問道︰「你知道那館子主人是誰嗎?既能和他是朋友,也許又是一位奇人咧。」

周再興道︰「這卻不知,不過此老眼皮最雜,在這北京城里,認得的人極多,人只知道他是一個種菜賣瓜果的老回回,卻極少有人知道他身負絕技的,他認識的人,也未必便全是奇人異士咧。」

剝堯又道︰「你這話不對吧,據他說,那主人是他的記名徒弟呢。」

周再興又搖頭道︰「這個連我也不知道,他既不說,您便不必再問,要是該給您引見的,他少不得會告訴您,不然問也無益。」

剝堯見他言詞閃爍,心知也許不便說,所以也沒有再問下去,一天易過,匆匆又到夜間,只因昨夜張桂香有來討回音之語,所以一直沒睡,秉燭獨坐等著,直到三更以後,果然房上又有掌聲,忙也答了暗號道︰「外面是張提調嗎?我沒睡,你可以進來。」

一語甫畢,便見桂香仍是昨夜打扮,束扎得俏生生的一躍而下,像一只絕大蝴蝶,穿窗而過,拜伏在地道︰「總領隊今天曾經遇見胡大俠嗎?我這條性命全在您的一言咧。」

剝堯笑著還禮道︰「你且起來,那位胡兄已經答應不再深究,不過你是一個婦人,以後做事還須更加謹慎,不要讓我為難才好。」

別香不由粉臉通紅,又叩了一個頭道︰「我謝謝您,這條小命兒,算是又仗您成全了下來,以後焉敢再走錯路。」

說著猛把頭微抬,星眸斜睨道︰「我雖然過去不知自愛,以致有若干事見不得人,但這顆心卻知好歹,您既一再救我性命,焉敢不遵您吩咐,除這次十四王府是王爺和您教去的,那是奉命而行以外,我可決沒有不端的事落在人的眼中,以後,我也只有听您和王爺吩咐,如果您只一看不順眼,用不著胡大俠再說什麼,便您也可以取我這顆腦袋,我也決不會向您討一聲饒。」

說罷方才站起來,斜著身子立在羹堯身邊紅著臉笑道︰「總領隊,您別以為我是一個下賤的江湖娘。江山好改,本性難移,須知那是我那丈夫和兩位小叔把我帶累學壞了。您請想,我也是好人家兒女,無端的嫁個歲數比我大多了的強盜,成日看見的,听見的全是那麼一回事,又學會幾手功夫,能不跟著染黑了,薰臭了麼?你怎麼能全怨我呢?這以後,既已爬上高枝兒來,便您不說,我還能那麼著嗎?」

剝堯道︰「但願你能明白才好,也不枉我和胡大快磨上半天牙,否則不但辜負我這場口舌,也辜負了你這一身功夫咧!」

別香又福了福道︰「我也知道您決不會相信我,可是我向後去只好走著瞧吧。」

說罷告辭徑去,這一晚,周再興卻始終並未露面,第二天羹堯仍趁著早晨,去將連日各事,又對中鳳說了。

中鳳笑道︰「張桂香這個女人,你因此事結好于她也好,反正是個順水人情,就不然胡師兄也不能真把她給宰了,倒是那老回回,禿頂神鷹沙文亮,你別看他那一副落拓樣兒,人家在玉樹青梅一帶可真有絕大潛勢力,此人既與顧師伯言歸于好,又也在太陽庵門下,能如此看重你,卻是一件極可喜的事,還須好好締交才好,此老血性過人,老而彌甚,不特一諾千金,百折不撓,而且是非極明,你只要能善處,以後便明白了。」

剝堯點頭道︰「我也深知此老非尋常人物,但周師弟一再相囑,千萬不可問及他的身世,倒實在有點大惑不解,他既在回疆有絕大勢力,又具如此功夫,為何不回到青海去創他一場事業,卻漂泊在這北京城里甘心做一個菜佣是何道理?師妹既然知之甚詳,能見告嗎?」

中鳳看了他一眼道︰「你問這人嗎?那麼顧炎武先生為什麼棄掉繁華秀麗的江南,甘心終老江湖?呂晚村先生又為什麼把頭發剃掉去當和尚呢?難道他們便沒有家業,不是一方人望嗎?」

剝堯恍然大悟道︰「照這樣一說,這位老前輩也是勝國孤臣一流人物了。只是他為什麼又這樣怕談自己的身世呢?」

中鳳笑道︰「你知道什麼?他原是一位世襲土司呢!只因遭逢家難,又心懷故國,義不帝清,才跑了出來,如今漂泊江湖,已到暮年,你教他怎麼願意再談往事?再說,這中間還有段悱惻纏綿哀艷欲絕的故事,外人怎麼能知道?所以以後如再遇上,你還是照周師弟的話,最好不要問他,否則他雖不至對你絕裾不理,也非踫上幾個釘子不可,那是何苦咧?」

剝堯道︰「既是師妹知道,何妨先告訴我,做個談助不好嗎。」

中鳳驀然臉上一紅道︰「我知道的也不過如此,你何必追問得?左右不過此老是一個傷心人便得呢。」

剝堯見她忽然嬌羞滿面,心知這其間必涉男女之事,不禁面上有點訕訕的,不好再問下去,一見那臨窗桌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繡繃和幾板彩色絲絨,還有針匣之類,便把話岔開,搭訕著道︰「師妹近日刺繡大忙,這是誰的差事,能賞賜一觀嗎?」

說著一轉身,便去揭那繃上的一層白紙,中鳳連忙攔著道︰「不許看,我還沒繡完咧。」

偏偏羹堯坐得較近,已經揭開那張素紙,一看卻是一幅粉紅素緞,上面繡著一對鴦鴛戲水,大致均已繡完,只差一點樸景而已。

正笑說︰「這繡工真好,就未完工看一看又有何妨?」

中鳳已經奪了過去,仍將紙蓋上,放在另一邊嬌嗔道︰「你這人,怎麼變得這等不老成?我不教你看偏要著,再這樣,我真要惱呢!」

說罷,玉頰緋紅,嬌羞欲滴,竟似真有幾分怒意,羹堯猛然想起,那塊緞子形式分明是個鴛枕模樣,再想起雍王說老太妃要辦妝奩的話,不禁心中明白,連忙賠笑道︰「師妹,你別生氣,還請恕餅愚兄魯莽,下次決不敢呢!」

中鳳又白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來道︰「只要你不隨便亂翻人家的東西就行呢,又何必做得這個樣兒?你是我的師哥,還真能怪你嗎?」

說著又笑道︰「對不住,我還要趕點活,現在要說的話已說完呢,你還是先請到前面治公去吧。」

剝堯見她素面生春,倍增嫵媚,不由得怦怦心動,本想稍留一刻,但又恐妨她刺繡工夫,只得也笑了一笑道︰「既是主人逐客,我也只好遵命別過咧。」

便告辭步下樓,卻不料才到.樓梯正面,中鳳又叫道︰「你且請慢走,我有話說。」

剝堯忙一掉頭悄聲笑道︰「師妹還有什麼囑咐,但請明言無妨。」

中鳳走向梯前,也笑道︰「你是在生氣,怪我嗎?」

剝堯把頭連搖,又笑著低聲道︰「本來是我不好,焉有生氣見怪之理。」

中鳳紅著臉,半晌又笑道︰「那麼,明日不妨再來小坐,容我再行賠話如何?」

剝堯把頭一點,又低聲笑道︰「來是必來,要師妹賠話卻萬不敢當咧。」

說罷又向樓下走去,中鳳一直送到院落外面,目送羹堯走過花徑,正待回去,猛听姨娘香紅笑得格格的走來道︰「姑娘,您這兩天很難得一見,怎麼一清早就站在這院落外面,別又是在練功夫嗎?我勸您將就點也就得咧,早晚您就是一位掌印夫人,難道還要拿刀動杖跳房子嗎?」

中鳳不由把臉臊得通紅道︰「姨娘,您可別招我罵您,這也是該您一個當長輩的說的嗎?」

接著,又道︰「我是因為坐得太久了,所以出來活動活動,您胡說什麼?您說我一清早就站在這兒,你不也是一清早就出來嗎?」

香紅又笑道︰「哎呀,姑娘,我算什麼長輩,您只要少揍我兩下便行咧,不過,我這一趟卻是奉老山主之命而來的,這叫作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您可別見怪,咱們到您那樓上去再說好不好?」

中鳳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如真要不拿你當姨娘看待,又不知在背後說我什麼呢?」

說著又笑道︰「姨娘,這就請上樓吧。」

香紅笑了一笑,徑向樓上走著,一面道︰「我敢背後說您什麼?大不了說您女大不中留,趕快嫁出去吧,誰教您常常搔人夾窩,鬧得人氣全喘不過來呢。」

中鳳又嗔道︰「你一大清早就來上門尋事,再敢胡說,停一會我要饒了你才怪。」

香紅笑著,足下   連響,一下趕到樓上,一看外間桌上放兩只茶杯,余瀝猶在,尚未收去,故意微詫道︰「真是莫道行人早,還有早人行,我這一大清早上門來尋事,已經是討厭了,這人不更比我還討厭嗎?您到底饒了他沒有,這可不能有這厚薄之分咧。」

中鳳臉上一紅道︰「你真壞透了,又在渾嚼什麼?這一清早,除你而外,有誰來?你曾看見嗎?」

香紅又笑得花枝招展道︰「我的好姑娘,您可別先跟我來這一套,這兒現有兩個茶杯還擱著呢。」

接著又瞅了她一眼道︰「實不相欺,您送客一出去,我便望見呢,就因為怕您討厭才沒敢出來,反正這是老山主和王爺全樂意的,您干嗎還這麼瞞我咧?」

中鳳不禁粉臉漲得通紅,幾乎要哭出來,但又不好說什麼,只有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香紅連忙又攏著雙手笑道︰「姑娘,您可千萬別真的生氣,說真格的,咱們年紀差不多,還不和要好的姐妹一樣?我實在是奉了老山主之命而來。據王爺說,您的好日子,大概在來年元宵佳節前後,嫁妝雖然全備好了,但是宮里貴妃娘娘,又撥來兩千兩銀子花粉費,王爺本身更送了一萬兩,衣服料子還不在內,人家已經專人南下到南京蘇杭一帶采辦去,您這一場喜事,真和一位格格下嫁差不多,老山主因為這兩筆銀子,是娘娘和王爺的恩典,這個面子比天還大,不打算用,給您壓個箱底,將來更好看些,所以著我和您商量一下,其實衣裳首飾全有的是,這兩筆銀子無論如何也用不了,您看該怎麼辦呢?」

中鳳愈羞,不由的把頭低了下去,只不開口。

香紅笑道︰「咦,您向來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為什麼不開口咧?多少也拿個主張呀,我還等著去回老山主咧。」

正說著,猛見孫三女乃女乃走了進來,兩只母狗眼笑成了一條線。高聲道︰「香姨兒,您可別盡逼著俺小姐,這銀子既是娘娘和王爺賞的,自應由俺小姐帶過去,難道說,老山主還打算把嫁妝的錢,在這個里面扣帳嗎?那俺可第一個不答應咧。」

香紅連忙笑道︰「孫三女乃女乃,您別誤會,老山主再窮些,何至于扣下姑娘這筆銀子,他老人家正是想把這筆銀子原封不動,讓姑娘帶過去,大家才全有面子,所以打發我來和姑娘說一下,您怎麼把話听反了咧!」

孫三女乃女乃又咧著大嘴笑道︰「俺說咧,老山主就再寒蠢些,也不能在俺小姐身上打算呀,那您為什麼苦苦的要逼著俺小姐說什麼咧?」

香紅又笑道︰「那是我逗著她玩兒,誰教她向來專欺負我這老實人,今天一來就討厭我呢?」

中鳳驀然把頭一抬嗔道︰「你還算老實人?我討厭你,誰教你一見面就開人玩笑。」說著,又把頭低下去笑了出來道︰「你給我請罷,您的話我全听見了,怎麼吩咐怎麼好,還不許嗎?」

香紅覷了她一眼吃吃笑道︰「姑娘,您打算攆我是不是?那還早著咧,這里是王府不是年府呀。」

說著一邁腿,閃身出房,溜下了樓去。中鳳一把沒扯住,恨聲道︰「只要你敢再來,我要饒了你才怪!」

遙聞香紅在樓下又笑道︰「姑娘,您可別再發狠,現在我可不怕您咧,您只敢再動我一下,咱們到了那一天,要讓您小兩口子少磕一個頭,也不算姨娘我的厲害。」

說罷,笑聲搖曳而去,不提。

在另一方面,這個草木暢茂的盂夏,正是那奉命南下的馬天雄長途跋涉,揮汗登程的時候,他自出都門以後,仗著那匹千里良駒,行程極速,所攜川資又頗豐,一路絕無阻礙,只因愛惜那馬,不肯過于趕路,也只不到半月,便到了王家營,沿著運河,直奔揚州瓜洲渡江,向京口而來,那瓜洲在詩賦之中,雖極有名,但只不過沿江一個小小荒村,如非來往商旅大率從此渡江略形熱鬧,簡直使人有點不相信遐邇馳名的名勝不過爾爾,馬天雄本北方之強,又生長在山川博大雄厚的關中,乍到江南,卻不禁耳目一新,立馬江干,正在臨流喚渡之際忽听背後有人喝采道︰「好馬,這真是一匹千里龍駒,只是用它來奔馳趕路,卻未免太可惜了。」

天雄猛一掉頭,一看卻是一個頭戴斗笠,身披淄衣的老和尚,看去清 異常,面對著滾滾東流的大江,似在出神,忙道︰「老師父真好眼力,在下這匹腳力果與凡馬有異,能以法號上下,寶剎哪里見示嗎?」

那老和尚笑道︰「施主看錯人咧,老衲哪有這等眼力?這喝采的,卻另有其人呢!」

說著,手一伸,指著身側一個身穿黑綢長衫,手中搖著一把尺許長大紙扇的中年人道︰「適才夸贊尊騎的,實是這位白施主,卻與老衲無涉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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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30: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焦山小聚

馬天雄隨著老和尚手指處,又將那人一看,只見年紀不過三十有余,卻生得非常偉岸,更兼濃眉大眼,火色鳶肩,一望而知,一定是個江湖人物,連忙又笑道︰「兄台有些替此馬委屈嗎?須知它因遇著識主,已經平步青雲咧,要不然就不累死在煤車之下,也必活活餓死,那才真正可惜呢!」

那人也向天雄上下看了一下微笑道︰「既如此說,足下又是此馬主人,一定識貨無疑了,在下倒失言了,不過所以如此說,實在因為像這等好馬,千百年也難生一匹,如遇當世豪杰,馳騁疆場,或者立功異域,也不枉天公生它這一付大好筋骨,不但如足下說的累死餓死可惜,便徒假以金鞍紫韁,豢以上好草料,讓它老死槽下,也一樣可惜咧。」

天雄大笑道︰「不才哪配做它的主人?此行不過因有要事,不得不委屈它一下,其實此馬主人也真是一位龍驤虎躍的腳色,說不定便有兄台說的那一天亦未可知。」

那人微訝道︰「兄台既能作此言,決非常人,能以尊姓台甫見示嗎?」

天雄一看,那人正好和老和尚並肩而立,此外還站一個中年書生,三人似乎一路,忙笑道︰「不才三原馬天雄,適因有事南來,兄台尊姓大名?這位老師父上下也能見告嗎?」

那人微訝道︰「如此說來足下外號一定是小鷂子了,小弟江南白泰官,這位老師父法號不昧,但不知足下南來有何公干,這馬主人又是誰咧?」

天雄一听,不由喜出望外道︰「原來兄台竟是江南諸俠之中的白大俠,這位又竟是晚村先生,這真是天緣巧合,幸會之至,小弟此次南來,便是為了受這馬主人之托,訪見一些前輩,並謀與南中諸俠稍談,原意直下太湖,等拜見那些前輩之後,再請賜介一一奉訪,卻想不到在這江岸之上,忽與白兄和不昧大師不期而遇,豈非絕大機緣。」

說著便向二人施禮下去,二人連忙扶著一面答禮道︰「馬兄正吾輩中人,何必如此客套?但此間當非談話之所,少時便有敝友駕舟來迎,容得放乎中流,再訴傾慕如何?」

說罷,白泰官又指著那旁立書生道︰「這位乃曉村先生唯一得意門生曾靜兄,兄台曾听說過嗎?」

天雄忙又見禮道︰「小弟久已聞名,此番南來,也正擬一見,既也在此間那就更好了。」

曾靜一面答禮,一面笑道︰「小弟書劍飄零,百無一是,何足掛齒?倒是賢喬梓名播關中,久著義聲,實令小弟心儀已久,少時登舟再為細談便了。」

正說著,忽見江灘之中,蘆花蕩里,倏然搖出一只大江劃,兩扇布帆,扯得滿滿的,直向江岸駛來,船頭上站著一人,頭戴竹笠,一身短衣褲,赤著雙足,正哈著腰,蕩著槳,只因竹笠遮著,看不出面目,那舵樓之上,卻高坐著一個青衣少女,一手挽著蓬繩,一手掌著舵,那船便似奔馬一般,一轉眼,便竄過老潮,離開立處不遠,那船頭上的人,忽然停槳,解下蓬繩,將雙帆落下,一面取餅一根竹篙一點,船便進港停住,遙聞舵樓少女笑著道︰「老師父和白叔怎麼弄了一匹馬來?難道另有生客同來嗎?」

白泰官大笑道︰「翠娘好眼力,不但是生客,而且是遠客咧。」

接著那船頭的人,猛然一掀竹笠道︰「哪位遠客到此,容我先來看一看如何?」

天雄一看那人卻是一個白發老人,天生一副紫醬臉色,二目炯炯有神,那手臂雙腿,虯筋百結,只是個兒並不太高,再看船時,卻是一條前後四艙的大江劃,船上卻不見另有伙計舵工,心料既與這些孤臣俠隱為友,人以類聚,決定也是非常人,忙向白泰官道︰「此老何人,尚乞白兄見示,並為先容,免致失禮幸甚。」

泰官未及開言,曾靜已先笑道︰「馬兄奔走江湖,曾听說過有一位海盜魚殼嗎?」

天雄忙道︰「你說的是那位延平王的舟師偏將魚躍龍魚將軍嗎?聞得此公自鄭克挾降清以後,曾兩次邀擊施瑯均未能命中,此後便杳無消息,原來卻也息隱在此,這更是幸會了。」

正說著,那魚躍龍已將船泊好,跳上岸來,先向晚村唱諾道︰「老師父好久不見了,怎又忽然飛錨到此,倘非白老弟在陸小乙酒店留信,還又失之交臂咧。」

接著又向天雄看了一眼道︰「這位是誰,怎麼並沒听說起咧?」

晚村笑道︰「這位馬君也是適才遇上,他雙名天雄,便是那陝西三原縣有名的小鷂子,雖與我等也系初遇,卻聞名已久,魚老檀樾曾听說過嗎?」

天雄忙先向魚躍龍施禮道︰「久聞老前輩在閩江口外設有水寨,誓與韃虜周旋到底,但不知如何會到這金山腳下來,今日得容一見,實在有幸之至。」

魚老聞言,一伸鐵臂,連忙攔著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那老窩子,早叫人家給剿了,如今設法只好借這一條船容身,在此鬼混而已,老弟怎麼也有暇,到這江南來走走?聞得令尊早在遼東出事下獄,難道那韃虜還放你不過嗎?」

天雄被他一攔,竟拜不下去,忙道︰「家父自被捕之後,便遣戊川邊,至于小佷卻幸未波及,此次南來,實因另外有事,既然老前輩寶舟在此,容待登舟以後再說如何?」

魚老又看了他一下,忽然望見那馬又道︰「此馬系由老弟帶來嗎?如果必須攜帶渡江,那只好暫時拴在船頭上了。」

天雄見他似恐那馬有污船艙之意,忙道︰「但憑老前輩吩咐。」

魚老把頭一點,便肅客上船,連那匹馬也牽了上去,拴在桅桿上,然後起錨離岸,但不回對江柴灘,轉將雙帆扯起,逆流而上,一直駛過焦山,方在一處無人江岸泊好,從後艙獻上茶來,白泰官首先看著天雄笑道︰「馬兄此次南來究竟有何要事,此馬主人又是誰,現在可以暢言無忌咧!」

天雄笑了一笑道︰「此馬乃敝友年雙峰之物,小弟此次南來,便也為受了敝友和一位雲中風姑娘之托,打算寄兩封信,分別給太陽庵主獨臂大師和顧肯堂先生,並想因這兩位老前輩之介,面謁江南群俠,商量一件大事,原意直下太湖,先恭謁太陽庵主,再求賜示肯堂先生俠蹤,如今既與諸位巧遇,便請代為先容如何?」

晚村略一沉吟道︰「年雙峰是肯堂先生昔年在北京所收弟子年羹堯嗎?聞得此子尚有幾分出息,也受肯堂不少燻陶,深知大義所在,據周路各位檀樾說他文學武技均得乃師真傳,便我那小女听雲中鳳說,也道他雖然出身漢軍旗籍,人還不錯,他既托馬君前來,信中所言何事,能先見告一二嗎?」

天雄躬身道︰「敝友正是肯堂先生弟子年羹堯,此次托我南來,一則為了始終不忘師訓,近日已有機緣,可為匡復大計略微布置,但人手奇缺,所以擬向肯堂先生請示,稍派一二能手前往相助,二則因為尚有些許私事,也須由肯堂先生代決。」

說猶未完,那魚老者,忽然一聲冷笑道︰「這也就太奇怪咧,我聞得那年羹堯乃系湖廣巡撫的少爺,這等叛逆大事,怎麼一下便托到你身上,他竟不怕破家滅族嗎?」

天雄忙道︰「老前輩不必誤會,且等我將此事經過稍加說明,也許你就明白了。」

說著便把邯鄲相遇一場經過和京中各事,約略說了,眾人未及開言,那魚老者,倏從船艙板下,霍的抽出一口撲刀來大喝道︰「照這樣一說,你已是韃虜鷹犬,分明打算借此來探我等虛實,以便回去邀功,別人容忍不察,會上你惡當,我魚躍龍卻光棍眼內揉不下沙子去,趁早說實話,彼此還有個商量,否則我這口寶刀,卻不會看誰的份上咧!」

天雄聞言冷笑道︰「馬某生平決無不能告人之事,也決不依人門戶,所言均屬實情,此番南來,一則為了聯絡江南諸俠,以決大計,二則為受了知已之托,必須忠于其事,至于生死早看得可重可輕,老前輩此舉卻未免辱我過甚咧!」

說罷,雙手叉腰而立,正色道︰「只要老前輩說出話來,能令我心服口服,馬某自甘引頸受戮,決不皺一皺眉頭,但是老前輩如果只仗手底下比我馬某明白,便打算故入人罪,那便請恕我義不受辱,卻須另說另講咧!」

白泰官曾靜二人方待上前相勸,晚村卻一使眼色止住,魚老者又大喝道︰「你這廝,分明自己已經吐出真言,現在韃虜王府充任護衛,又兼什麼血滴子領隊,還打算狡賴嗎?」

天雄一听,又亢聲大笑道︰「原來老前輩竟然因此見疑,須知馬某果然真的變節事仇,降了韃虜,今天對你便不必說這話咧。」

魚老者掄刀又大喝道︰「你雖巧言善辯,我卻實難置信,再不說實話,便難逃公道了。」

天雄聞言忙道︰「你且慢動手,我尚有事項向不昧上人和白兄說明。」

說著,從貼肉取出一個油紙包裹來,遞在晚村手中道︰「在下雖和老師父初次見面,但聞得老師父和太陽庵主顧肯堂先生,全是志在匡復大明天下的至交,馬某不怕今日把命喪在魚老前輩之手,這兩封信卻必須送到,現在魚老前輩既不見信,在下也決不甘受此奇辱,便煩代為轉呈,如有覆函也請代為設法托人寄回,請恕馬某冒昧叩托了。」

說罷伏地便拜,接著又站起身來,向魚老者冷笑道︰「如今馬某事了,便不妨向老前輩領教咧。」

魚老者提刀哈哈大笑道︰「老賢佷,你真是天生 種,和那老鷂子一般無二,我相信你就是,何必為了這兩句話,就打算以一死相拼,你不太嫌小題大做嗎?須知我和令尊都是同僚,又是老友咧!」

天雄不禁一怔,忙道︰「家嚴久在軍中,所以我對一般父執也難一一認識,但不知老前輩在什麼地方曾與他老人家締交,還請言明才好稱呼。」

魚老者又大笑道︰「你也太小心咧,適才我只試你膽識而已,我雖老悖,焉有冒名亂套交情混充長輩之理,實不相欺,令尊與我都是左老將軍帳前一對有名的酒鬼,自從大軍潰散,我仗著家住江南,稍諳水性,又曾在海船蹬過幾天,才投到延平王部下去,令尊不是雙名家驥,精于透山掌法,又以輕身功夫得名,左頰上有老大一搭青記嗎?」

天雄連忙叩拜在地道︰「小佷該死,適才冒犯,還望恕罪。」

魚老大笑扶起道︰「賢佷強項不屈,頗有家風,老朽正為故人心喜,如果不是這樣,倒反非英雄本色了,何況本是老朽相戲在先咧,只是令尊豪飲,酒量無敵,賢佷對于此道如何?今日此會不易,少時還當痛飲才對。」

天雄笑道︰「小佷固然量窄,也決不敢在老伯面前放肆,但今日既侍左右,自應相陪,不過才一見面,就要叨擾,未免不當咧。」

白泰官在旁哈哈大笑道︰「足下行蹤,我等早已知道,那年羹堯的言行,我等更了如指掌,只是足下此次南來尚未得訊而己,適才龜老前輩相戲,晚村先生和我們不開口,也就為了藉此一窺膽識,卻想不到你們竟是世交,既如此說,我們今天這一席酒是擾定老將軍了。」

魚老聞言連忙也笑道︰「酒是老早備好,不過此間有一味佳肴,諸位能否到口,那就要踫運氣了。」

遙聞後艄少女笑道︰「爸爸你放心,既有遠客,老師父和白曾兩叔也難得來,待我去撈他兩條來奉客便了。」

晚村聞言忙道︰「是鰣魚嗎?我們在揚州已經嘗過了,何必又為了口月復之欲,讓佷女下江一趟咧?這里江流湍急,又有好幾個漩渦,還宜謹慎才是。」

魚老笑道︰「無妨,不用說有這把握下去,便我那小女兒也常常出沒波濤之中,只此魚不多,未必一下便能捉到而已,這妮子雖然說嘴,卻不一定便真能立時撈到咧。」

說著又道︰「老妻近日多病,小妾一人在廚下自忙不過來,諸位少候,容我先取酒來,邊飲邊談便了。」

說罷,便向後艙走去,白泰官忙將艙中一張折著的小圓桌撐了起來,一面拉好了幾張凳子笑道︰「這條船上我常來,躍老為人又向來月兌略,馬兄卻不必客氣咧。」

說著,又向晚村手中取餅兩封信來,遞在天雄手上道︰「如今馬兄既不想和老將軍拼命,這信還是自己面交的好,請恕我們不便代庖咧。」

天雄不由面色微紅,又將那油紙封裹收了起來,晚村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馬君此番來得正好,正好肯堂先生已經游罷南岳歸來,正在太陽庵中,否則你就要徒勞跋涉咧。目前我們也要去上一趟,今日便請在這船上,住上一宿,借魚老杯酒少浣征塵,明日同行如何?」

天雄喜不自勝道︰「不才南來,正恐雖然找到太湖,卻無法進庵晉謁獨臂大師,能得上人如此成全,那真感激不盡了。」

晚村笑道︰「你這話偏沒料對,只一進山,隨便問誰,也不難知道太陽庵的地址,老師父更是只要有遠客來訪,無不出見,焉有見不到之理,不過同行人多,更形熱鬧而已,明日登程,不過三數日便到,你一看便知道咧。」

正說著,忽听後艄水面拔刺有聲,白泰官笑道︰「翠娘去捉鰣魚去了,這位姑娘向來說到非做到不可,我們真是口福不淺。」

話才說完,魚老者已經提了一大錫壺酒來向天雄道︰「我因賢佷酒鄉世家.所以特為傾了一壺洋河大曲,沒有拿惠泉酒來供客,少時還宜盡興才對。」

說著又取餅五只茶杯放在桌上道︰「今天我們索性用大杯來痛飲,庶免我這主人斟酌之勞。」

晚村道︰「你且慢來,你與馬君和這位白施主或者可以盡量,我和小徒,卻素來量窄,如用茶杯來吃白酒,卻未免苦人所難了,還請各從所好如何?」

魚老笑道︰「你,我早已預備了一壺上好花雕,至于高足,我知他也能飲,卻無須代我客氣呢。」

曾靜忙道︰「老將軍,論理我應該奉陪才對,只是飯罷還須登岸有事,多飲惟恐不便,還請暫隨家師用紹酒奉陪,他日再為盡興便了。」

魚老者道︰「你是為了要到江天寺去嗎?那老和尚又不是外人,還怕什麼?」

曾靜搖頭道︰「了因大師既約你船上會面,決無不來之理,還要我去做什麼?那是為了另外一件事,務必須要進城去一趟,至遲明晨又必須趕回來,陪家師去太湖,所以不敢多飲。」

魚老者不由又是微怔了一下,也不再問,又去艄艙中捧了一個大木盤出來,那盤中放著一大冰盤豬蹄,一大碗清蒸獅子頭,一大碗紅燒鴨子,一大盤生炒鱔魚絲,馬天雄和白泰官二人幫著接下來,放在桌上,魚老者放下木盤,一面肅客入座,一面提起那把十來斤的大酒壺,先替白馬二人將酒斟上。

笑道︰「那紹酒必須吃熱的,只好讓你師徒二人稍等一會了,好在不昧上人出家,不過為了那幾根煩惱絲,並不一定茹素,先請用茶如何?」

說罷,先舉起茶杯向天雄道︰「賢佷莫墮家風,先干一杯,也讓我喜歡一下。」

天雄也把酒干了,但一提老父,想起雍王雖然已托刑部去向川邊查詢,迄今未知老父生死如何,不由愀然道︰「提到家嚴,正不知如何咧,那打箭爐一帶,聞得漢苗雜處,又多瘴癘之氣,誠恐他老人家年高受不住,那就使小佷抱恨終身了。」

魚老哈哈大笑道︰「為人子者固應如此,但是國破家亡,哪里還能專以養生送死為孝,我與令尊分屬老友,可以替他說一句話,你只要能繼承他的遺志,把大明江山復了過來,為漢族吐上一口氣,便是大孝咧。假使你真的因為他,虧了一身名節,便能終養,他也未必願意。如今這事且不必去想他,我們還是先來吃酒是正經,老實說,我看見你,便又和令尊在一處吃酒一樣,你卻不許敗興呢。」

說著又飛過一巨觥,白泰官也擎杯道︰「馬兄且別談這個,你且把那年羹堯和你們在北京的情形多告訴我們一點不好嗎?」

天雄撐不住兩人相勸,又干了一杯,接著將京中情形又細說了。

晚村矚目窗外大笑道︰「我真想不到肯堂先生竟教出這樣一個學生來,照這樣一說,也不枉我把那一部時文給他帶去了,這倒真是近日的一件痛快事,如果真的能把那血滴子布滿全國,再全是我們的人,韃酋父子兄弟之間又同室操戈,一旦舉義,便不難還我河山,重見漢宮威儀呢。」

曾靜笑道︰「他既需人,待我北上去走一趟如何?」

晚村搖頭道︰「此事卻不便一二人做主,且等到太陽庵去過再說,再說,你在此間,尚有好事,一時也未見得能撇得下來,怎麼可以去得?」

正說著,忽見一個七八歲的小泵娘,穿著一身花布衣裳,垂著兩條小辮子,捧著一小壺酒來,向晚村道︰「老師父,我姨娘說這是遠年太號花雕,多吃無妨,教你老人家多吃一杯呢。」

說著,又叫了一聲白叔叔,一聲曾叔叔,把一雙烏溜溜的小眼楮,看著天雄,魚老笑道︰「這是你一位老哥哥呢,你就叫聲馬大哥吧。」

那小泵娘,忙又叫了一聲馬大哥,魚老大笑道︰「這是我一個小女兒,名叫筠姑,你是她的世哥,以後還須多多照拂才對,我生平無子,只有兩個女兒,這個小東西是小妾所生,我和山妻卻均愛若珍寶,因此便寵壞咧。」

那筠姑聞言,把小嘴一噘道︰「你老人家當著這位大哥又說這話咧,我哪一件不听話來?」

說罷將捧著的酒壺放在桌上,看了天雄一眼,便向後艙溜去,正說著,忽听那船頭上呼的一聲水響,竄上來一人嬌笑道「今日真是運氣好,沒有令我丟人,一下便捉來三條大鰣魚,每條全在三四斤,不大不小正合式,爸爸,你快來看一下,這可夠新鮮的,要買全沒處買呢。」

眾人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廿三四歲的少女,頭上用一塊黑油綢子裹著秀發,身穿黑油綢水靠,一手提著一個小小網兜,每一個網兜里,全網著一兩條尺許長的鰣魚,正在蹦跳著,天雄再細看時,只見那少女長長的-個瓜子臉,皮膚微黑,卻生得異常俏麗,尤其是一雙風眼不怒而威,一望而知,一定有一身極好功夫,正在暗想,久聞這魚翠娘是嵩山俠尼的徒弟,不但水性極好,更精于一手八卦連環追魂奪命刀法,又會打十二枝燕尾梭,不想卻在這里遇上,果然名不虛傳,魚老已經把手一招道︰「今日在座全是熟人,只有你這位馬天雄大哥,還沒見過,且來見禮,再到後面去不遲。」

翠娘提著魚笑道︰「我這一身水,怎好見生人,且等換好衣服再來如何?」

說著縴腰一扭掉轉身,出了艙,便從船外幫跳上向後艙而去,半晌,方從艙後走出來,先向晚村行過禮,又向白泰官曾靜一一招呼,最後方向天雄福了一福笑道︰「聞得大哥外號小鴟子,兩位伯母全是有名人物,小妹一向浪跡江湖,以後如果北上有事還望照拂。」

天雄淒然道︰「世妹系出嵩俠大師門下,愚兄久已聞名,一向不勝欽佩,卻不料還有這種世誼,方才如非伯父言明,還真失之交臂,不過適言家母,她老人家早已棄養了。」

翠娘人極乖覺,一見天雄提到母親,顏色慘淡,忙又笑道︰「聞得大哥已和顧肯堂先生的門生年羹堯師弟在一處,怎麼忽然南來,我們這一伙,全是要和大清國做死對頭的叛逆,你不怕連累嗎?」

魚老大笑道︰「你這妮子,怎麼和馬大哥初次見面就開起玩笑來?須知你這馬大哥,便是受了年師弟和你雲師妹之托,有要事來面呈老師父,你才離太陽庵不久,何妨明天再陪他和呂老師父等去一趟,我因此間有事,卻恐怕走不開咧。」

翠娘笑道︰「我正要問呢,大哥既從北京來,又是受了他二人之托,一定和他兩個時常會面,聞得那年師弟,文章武技無一不高,而且年紀輕輕的,又是一個貴公子,卻早名振江湖,有這話嗎?」

天雄笑道︰「我現在便寄食年府,焉有不知道之理,要說他的文章武技,確實都是一時之選,但他的長處卻不在此。」

晚村正舉著酒杯呷著,忙停杯笑道︰「我也久聞此子確是奇才,便他師父也頗心許,上次周大俠回來,更多贊美,到底他的長處在什麼地方咧?」

天雄道︰「如以他的特長而言,第一是出身富貴之家,而絕無紈褲氣習,第二是身具血性,一切待人以誠,更能深明大義。決不因富貴而便耽于安樂,當得起心懷大志,克己下人,至于文章武技,那在他倒又是余事了。」

翠娘笑道︰「這就難怪眾譽,否則我雲師妹向來眼界極高,對人卻極少許可呢!」

魚老聞言,連忙使了一個眼色道︰「南來各人全都是這等看法,只有周伯父說他不免稍有驕矜之氣而已,你怎麼單說雲師妹對他許可呢?」

翠娘看了天雄一眼又笑向魚老道︰「你老人家別以我說話沒遮攔,前幾天我已听老師父和肯堂先生談過,全說他兩人真是一對咧,只可惜雙方境遇懸殊,要不然兩位老人家便打算做上干親家咧。」

晚村聞言,放下酒杯大笑道︰「真有這話嗎?要依我說,如以雙方父母尊長而論,雲霄老賊,自巴不得能結上這門親戚,那年遐齡現在湖廣巡撫任上,又將女兒獻與韃酋之子做了偏房。卻未見得肯要這樣一個兒媳咧。」

天雄略一沉吟道︰「實不瞞世伯和諸位說,我這次南來,便為了此事,如今不但他二人均有此意,便雙方父兄也均一力主張,只因年兄已有正室,誠恐屈為二房,獨臂大師和肯堂先生不免見責,才不敢承認,如蒙各位能在二位老人家面前美言一二,不特他兩個感激,便我也不枉這番跋涉了。」

一言甫畢,翠娘冷笑一聲道︰「那年師弟真為此事托大哥來向老師父和肯堂先生說項嗎?那他不但糊涂透頂,也太過混帳咧,別看雲師妹的父兄都不是東西,可以威脅利誘,便要做主張,肯將女兒送他做小老婆,須知她卻是老師父的愛徒,還有我們這些人在咧,他有幾個腦袋,敢把一位師妹屈為妾媵?這事先打我起,決難答應,你也不用再去見老師父和肯堂先生咧。」

說罷俏臉通紅,不由一臉怒色,曾靜在旁笑道︰「翠娘,你先別生氣,如依我料,那風姑娘如果不答應,年羹堯決不敢作如此想,你不听他也有信給老師父嗎?」

天雄大笑道︰「曾兄真是料事如神,實不相欺,那雲小姐的確是心許為妾,決無異言咧。」

說著又向翠娘道︰「世妹,你先別生氣,實系那雲小姐自甘做妾,並非我那年兄相逼,更非威脅利誘,相反的倒是那位雍王受了雲霄之托,一再向年兄說,逼他答應,並且已向他父兄說妥,非答應不可,便年兄原配,也由他命人疏通好了,年兄便為深畏人言,一直到現在還未應允,萬不得已,才著我南來,向雙方師長請代決斷,你如以為他是逼成,那便適得其反咧。」

翠娘不禁默然半晌道︰「那風丫頭向來心高氣傲,看得一般男人都不順眼,怎麼會得自甘做妾?這話我真不敢相信呢?」

魚老笑道︰「這事真有點古怪,那風丫頭在嵩山學藝時,和小女至好,便我也曾見過幾次,雖然年紀不大,卻自幼便有丈夫氣,絕非尋常女孩子可比,如果和那年羹堯論到嫁娶,或無足異,但是說她自甘做妾,便連我也不甚相信咧。」

白泰官道︰「此事不必猜疑,他二人既然都有信到自己師父,必有幾分可靠,不然馬兄也決無從幾千里路外來弄此玄虛之理,據我前听周二哥說,那年羹堯略有驕矜之氣而外,真確有可取之處,為人也不錯,只等這馬兄到太陽庵,將兩信分別遞給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便知明白,此刻何必多所爭論,反誤了吃酒咧。」

晚村忽然大笑道︰「白大俠之言是也,此事還宜待庵主和肯堂做主才是,不過依我看來,鳳丫頭素具深心,或許另有用意亦未可知,你們只看她,忽然瞞著家人投到慧大師門下便可想而知,此刻如果妄自臆斷,卻大可不必咧!」

說罷舉杯向天雄道︰「這一杯酒聊浣征塵,你且干了,我還有話說。」

天雄因為翠娘父女見疑,心正不快,聞言忙把酒干了笑道︰「上人賜酒決不敢辭,有話需問,更決無隱瞞之理,不才雖然天涯淪落,固然決不敢欺長者,也還略知自愛,自問生平,別無他長,還只一個誠字可取,從不肯阿其所好咧。」

翠娘微哂道︰「哎呀,馬大哥真生氣咧,罷了,請恕我得罪如何?」

說罷又福了一福,踅回後艄徑去,天雄方說︰「我生性從不欺人,井非對世妹而言。」

翠娘早已走開,魚老也笑道︰「老賢佷有所不知,我這小女和那風姑且素來相處極好,為人也頗熱腸,她因深知鳳姑娘為人,才如此說,卻也非對你咧。」

說著也飛過一大杯來道︰「你如不信,他日回京一問便知道了。」

天雄見他父女如此說法,轉不好再說什麼。只又把酒干了道︰「原來如此,那就難怪了,不過小佷所言,實無虛誣,更無阿其所好之理,世妹既和雲小姐是摯友,將來也一問便知咧。」

說罷又向晚村道︰「上人有何見教之處,還請示知才好。」

晚村笑道︰「我要問的是北京韃虜情形,聞得太子已廢,諸王之間,暗中角逐頗烈,有這話嗎?」

天雄便將近日諸王明爭暗斗情形說了。

曾靜道︰「果真如此,那倒是一個極好機會,如能造成他們兄弟相殘,那便不難乘隙舉義咧,只可惜目前這批讀書人大半均熱中功名,都向時文八股中討生活,卻忘了坐在金鑾殿上的,已不是中國主兒咧。」

晚村愀然道︰「你這話很對,但看韃虜入關之初,各處義旗迭舉,稍微潔身自好之士,即使無拳無勇,也必以遁跡深山,義不帝清為高,便博學鴻詞一科,不肯應征的也極多,如今除我們這批身受亡國之痛的遺民而外,又誰不以青一矜,博一第為榮咧,再有幾年下去,恐怕真能懂得夷夏之防的更少了,不過越是如此,只要有機可乘,決不可放過,否則蠻夷華夏,億萬蒸民亦遂忘其身所自來,那便無法再振作了。自古雖雲胡虜無百年之運,但如自己不爭,那也難說咧!」

魚老忽然擎著杯子,大笑道︰「晚村先生素以一息尚存,必自強不息教人,今天為什麼也發此感慨?老實說,只要放著我們不死,固然決無讓韃虜安坐北京城里做他自在皇帝之理,便我們這一輩不能重光日月,還有下一代咧。你看,這年羹堯還是漢軍旗籍,又內接椒房之寵,不一樣深明大義嗎?我們只要做到哪里算到哪里,一定會有成功的一天,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還是-定的道理咧,倒是你說的,只要有機可乘,決不可放過,這句話還有道理,今後我們更宜著力才好,要不然萬一那年羹堯竟在北方得手,而我們這些自命遺民孤臣的卻不能響應,那才把老臉丟盡咧。」

說著,又向天雄道︰「老賢佷,如果那年羹堯確有驅除韃虜,光復大明天下之志,便煩寄語,這揚子江上和浙閩海邊,我這糟老頭兒還可以號召個一兩千人北上會師咧。」

一面把那杯酒一飲而干又道︰「我這草間偷活幸逃百死的老海盜,這一腔熱血還要灑向有用的地方呢。」

說罷,猛然放下酒杯,一振雙臂,狂笑不已,白泰官也道︰「道在人為,他們巴干他們的功名,我們奔走我們的江湖,人心向背豈在這等人身上?你要想這批功名之士,也和我們一樣,那流寇還不至遍天下,韃虜還不會進關咧。」

晚村方說︰「我決不是忽然頹唐,亂發感慨,實不相欺,今日往梅花嶺,去吊史閣部衣冠墳冢,便听見若干人,正在高會雅集,所談的,便全是揣摩文章風氣,準備做獵取寶名的敲門磚,其余便是當地仕宦的升沉,甚至連奔走權門,鑽營路子全在談助之例,卻沒有一個人能記得揚州十日的慘況咧,你們請想一想白骨猶新,血痕未滅,人心已是如此,還有什麼說的。」

天雄慨然道︰「上人不必如此憤慨,我從北京來,那里的讀書人還不是一樣,不過在那市井屠沽,販夫走卒之中,卻有若干人,一提起烈皇帝來,倒沒有一個忘記了的,便我在遼東,那是韃虜發祥之地,也有不少的野老鄉農,心懷故國,方才魚世伯說的好,人心向背決不在這些人身上,你看隨我太祖皇帝起義逐胡人的,有幾個讀書人來?」

接著又大笑道︰「那近畿和輦轂之下的旗兵我全看見過,強悍驍勇之風,也差不多消磨殆盡,果真有機可乘,卻實在不堪一擊咧。」

正說著,忽听江岸上一陣大笑道︰「魚老施主船上,向不接納外人,今天怎麼忽來遠客,暢談天下事起來?如今禁網方嚴,你們如此放言無忌,難道就不怕有人捉去請賞嗎?」

天雄一看,卻是一個高大和尚,身披淄衣,頭戴僧帽,赤足踏著一雙多耳麻鞋走上船來,看那年紀,至少也在六十以上,但精神卻非常飽滿,一手揮著一把雲帚,一手拄著一柄方便鏟,乍看便似一尊活羅漢一般,正待要問來人是誰,晚村已經站了起來道︰「了因大師,怎麼也有暇到此?這真是不期而遇了。」

魚老者也立刻從艙中迎了出來笑道︰「老和尚想是又因有什麼達官顯宦要到寶剎隨喜,所以避囂前來,我看你如不快離金山寺,終有一天要深悔出家一場咧,你與晚村先生不同,未必便肯公然吃肉,且請下艙容備素酒款待如何?」

那和尚笑道︰「你真可以,果然一下便料中,我那廟內不但來了賓客,而且指名要見的便是我,所以只好出來逛逛,上岸以後,一直沿著江邊,從北固山下走來,遠遠看見好像是你這條船,正在口渴,想來討杯茶吃,卻見這船頭上拴著一匹馬,心知必有遠客,等走近了,還在岸上,便听見你們正在暢談天下事,這里雖無居民,卻不可太大意咧。」

接著白泰官也起身迎接,一面笑道︰「大師兄是天下第一泉的主人,如今卻來向我們討茶吃,足見天下事一切難以逆料,但不知那來的貴客是誰,為什麼指名要見你,能先告訴小弟嗎?」

天雄一听各人口氣,那來的竟是江南諸俠中,最負盛名的一位了因大師,也連忙把手一拱道︰「不才馬天雄,不想初來江南,便遇大師,真是緣法,久仰大師望重江南,領袖群俠,今日一見,更知名不虛傳,今後還望不吝指教才好。」

了因大師又向各人略一寒喧之後,然後笑道︰「馬施主何必太謙,既能上得魚老施主這條船,定是我輩無疑,老衲雖與周路兩位居士有同門之誼,忝掌武當南宗門戶,卻不敢自居此中領袖人物,適才那江南織造曹寅來訪,據聞便是因此傳聞之誤,所以才不得不出走避開,足下如真以老衲為可交,以後還請不必溢美才好。」

晚村大笑道︰「原來你偷偷的溜了出來,卻是為了此事,不過他一個織造也嚇不倒人,你為什麼便這等怕事,卻避而不見,要是我,便不妨見面,給他兩個軟釘踫回去,不爽快嗎?」

了因大師搖頭道︰「事情不這麼容易,這些織造官兒,簡直和揚州的鹽商們差不多,雖不一定有什麼大勢力,卻有的是錢,又最喜歡附庸風雅,不時刻上一兩部書,有時又宴會附近的名士,自己不覺得銅臭薰人,還肉麻當有趣,竟以此為樂,自負騷壇領袖,如今想是對于這般名土又膩了,所以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你請想,我能有工夫和這些人廝纏嗎?如果真是要給他踫回去,我雖不在乎,但金山寺卻是一個十方布施的大叢林,他雖然是一個類似商賈的閑曹,我又何必替寺中多惹麻煩,所以三十六著,溜為上著,先出來避一下,他一掃興,也許就回去,事過情遷,萬一就此饒過我,豈不省事無事。」

白泰官接著笑道︰「老和尚這卻不是辦法,假使那姓曹的竟賴在寶剎不走,住上個三天五天,你能為了他不回去嗎?要依我說,你不如痛快點回絕他,雖不必照老師父的說法,給他釘子踫,但也不宜拖泥帶水,只避不見面,卻未必便能把他擋回去咧!」

了因大師看了天雄一眼笑道︰「我們且緩談此事,既有遠客,我還宜敬上一杯才好。」

說著即便入座,魚老者連忙命人添上杯箸,又特送上兩色素菜,並將天雄身世以及南來之事說了。

了因大師笑道︰「原來那肯堂先生若干年前一著閑棋,如今卻生出妙用來,既如此說,我明日也陪諸位去太湖一行便了,如果因此能躲過這江南織造的糾纏,豈不一舉兩得?」

說著竟向天雄敬了一大杯道︰「我這場魔劫,或者應在馬施主身上化除,亦未可知,這一杯酒洗塵之外,聊當謝意如何?」

這一句話說得大家全笑了。少時鰣魚上來,相與痛飲之下,直到黃昏才罷,魚老除將那匹馬牽上岸去,上料寄頓好了,之後,便邀各人留宿舟中,一賞金焦夜景,只曾靜因有事必須上岸,約定明晨仍在原處相見,一齊動身而外,其余各人均皆答應了。這時,端陽已過,正是五月中旬光景,少時,那一輪明月,漸漸東升,大江滾滾交流,清風徐來,水面上陡現一片金色鱗紋,逐波而下,天空卻是萬里無雲,碧海清澄,只一片淡黃月色,照遍大千世界,那金山漸連陸上,便似一個鈞磯一般,焦山卻似-個絕大青螺,浮在中流,江岸淺灘,潮退沙見,轉成白色,一望無際,便似一條銀鏈,瓖在岸側,看去分外顯眼,魚老待得曾靜上岸之後,便將那條船,索性移到焦山腳下系住,掇了一張矮腿小桌,放在船頭上大家團團坐好,洗盞更酌,這次卻又與日間不同,雖然月色甚好,各人也興致極豪,卻無如全有江山無恙故國難忘之感,尤其是魚呂兩老,不禁擎杯不語,看著那一天月色,直有說不出的情緒,白泰官卻看出情形來,用肘一推天雄道︰「馬兄從北京南來,曾聞得玄燁那韃酋有南巡之說對嗎?」

天雄道︰「說是听說過,但不知何日才來,難道江南已有此傳聞嗎?」

泰官笑道︰「豈但傳聞而已,目前各衙門已在暗中準備接駕咧,馬兄對此事看法如何?」

天雄笑道︰「如今在他看來,天下已經澄平,那左右不過是好大喜功,借此夸耀,顯示萬方拱服,太平盛世,再則便是到這江南來游樂一番而已。要不然,他曾經到過北五台,有人說,為了他老子在五台山出家,所以要去尋父,難道他還有個母親,流落江南,前來認母不成?」

白泰官大笑道︰「馬兄此說未免取笑,依我看,恐怕他卻未必止于夸耀游樂而已咧,也許因為這江南一帶,為我高皇帝創業興王之所,有些放心不下,所以來看看,倒是真的。」

魚老冷笑道︰「果真如此,我倒盼望他來看看,不過這一次如不出來便罷,真的要到南邊來,也許就回不了北京城咧!」

說罷,須眉戟張,登時又提起一團豪氣,和方才沉郁之狀大不相同,晚村卻仍愀然獨坐,若有所思,忽听那山坡上倏然起了一陣嘹響入雲的笛聲,接著似乎有一個女音跟著笛韻在曼聲低唱著,白泰官方說︰「這焦山孤懸江心,怎麼這個時候有人吹笛度曲,難道還有未去之游人嗎?那我們說話,便又不得不小心一二咧。」

了因大師道︰「這金焦二山,本來全是千年香火的清淨道場,如今卻被這些官兒要附庸風雅粉飾太平,再有那些所謂名士的一棒撮,隔江的鹽商們又肯花冤枉錢,已經鬧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還在乎吹笛曲子?老實說連挾妓游山度宿的全有咧。」

晚村不由又慨然一聲長嘆道︰「本來已經事隔多年,誰還記得當年慘況?有得舒服為什麼不舒服?此時此地,只怕只有我們這些人,獨留醒眼了。」

正說著,忽見對面江岸港汊內,涌出來一個小小黑點,遠遠看去,好似一只瓜皮小艇,逆流駛來,其疾如矢,又似奔馬一樣,在那潮頭上一上一下,顛簸不定,一會工夫,使到江心,但既無風帆,也似無櫓棹之屬,眾人不由全覺奇怪,又半晌,目力已可看得清楚,原來卻是-只小小竹筏,看去不過丈余氏三尺來寬。

筏上也只坐著一人,一手揮著一根短棒,那片竹筏,便在那風濤之中,穿浪逆流飛來,筏前激起的浪花,直比順風船還高,魚老不由喝了一聲采。接著又道︰「這是誰?真好功夫,便是我現在也未能有此真力咧。」

說著,那竹筏已離山前不遠,再看那筏上坐的人,卻是一個椎髻壯漢,一身青布衣褲已經全濕,那兩根短棒,雖和李公拐差不多,但細看卻又不類,不由向白泰官道︰「白老弟向來眼皮最寬,識得這位是誰嗎?」

泰官忙把頭連搖道︰「這附近從來沒有听說有這樣的一號,便這長江上下游,我也實在想不起來,有這麼一位使虯龍棒的,如依我想、也許新從外省來的亦未可知。」

說著,竹筏已在船旁泊定,那筏上的壯漢,雙棒在江岸上一點,便直上山坡,那身法之矯捷,簡直像一只活猴一般,了因大師不禁詫異道︰「咦,這人怎麼會到這里來?這就奇怪咧。」

眾人聞言忙道︰「你認得他嗎?到底是誰呢?看這樣子,不但水性極好,便內家功夫也是上乘,但不知為何卻星夜渡江趕到這里來,那山上除開憎舍寺廟而外,並無居民,難道這廝和這山上的和尚有往來嗎?」

了因大師看著天雄笑道︰「提起此人,馬施主或許知道,他便是禹門水龍神傅天龍咧。」

天雄猛然想起,嵩山鐵樵大師的唯一俗家弟子,正是此人。忙道︰「如論他那對虯龍棒,和一身少林家數,確系此人,但不知如何忽然從北方跑到江南來,又夤夜渡江上這焦山做什麼?這就更奇咧!」

魚老者沉吟半晌,忽然把手掌一拍道︰「這事也許沖著我們來的,大家倒得小心一二,真要讓人家做了手腳去,那就未免太丟人咧。」

了因大師笑道︰「我們與他少林一派,素無過節,而且鐵樵本人,往昔還略有交誼,為什麼會沖著我們來的?你這話未免推斷得不對吧!」

魚老搖首道︰「怎麼沒有過節?你忘記雲龍三現周老二在興隆集把嵩山畢五攆走的事咧?」

了因不由沉吟不語,天雄也道︰「如果為了這事,不但周大俠曾經相助,便我與那雙峰全曾和少林派中人物結過粱子,那李雲鵬便死在我手咧。」

了因大師道︰「他決無找你之理,要就為了我那周二弟而來,果真如此,那今夜倒是一個把話叫明的機會。」

晚村忙道︰「大師不可如此,少林武當在武技之中,雖然各立門戶,但鐵樵大師為人極其正直,決無因此小事,命人尋釁之理,即使稍有誤會之處,也該設法解釋,化除才好,否則同室操戈,反為胡虜所笑了。」

正說著,忽听山坡上面,哈哈大笑道︰「難怪今天午後,我到金山去,尋不著了因大師俠蹤,原來卻在這里賞月吃酒,那我們只有當筵拜見咧。」

一語甫畢,便見那山坡上,忽然縱落三人,第一個中年書生打撈,身穿一件青綢長衫,一手搖著一柄灑金檀香扇,另一個身穿月白羅衫黑紗長裙的少婦站在一旁,手中卻拈著一枝長笛。那方才縱身上去的壯漢,也提著那一雙虯龍短棒站在身後,了因大師一見,忙從矮幾上立了起來合掌道︰「哪位施主來訪?既已到過敝寺,還請恕我有失迎迓,此船主人也非俗客,便請上來一敘如何?」

那書生笑道︰「在下天水李元豹,此次到鎮江來,一則為了瞻仰山川人物之盛,二則奉了敝派掌門大師兄鐵樵大師之命,來向大師請教一事,想不到午後恭赴寶剎,適值大師出游未歸,正擬明日再行趨謁,卻不想忽然在此地反不期而遇,這如照佛門說法,倒真是緣由前定了。」

接著又指著那少婦和壯漢道︰「這是內人林瓊仙和我師佷禹門傅天龍,也因久仰江南諸俠英名,所以隨了在下,來此奉訪,大師久掌武當南宗門戶,當不吝教咧。」

魚老者大笑道︰「老朽魚躍龍久仰少林門下諸俠大名,尤其是玉面狻猊李元豹和聖手龍女林瓊仙的聲名,幾乎有口皆碑,卻想不到今晚忽然無意中遇上,這真是三生有幸,也不枉我在這揚子江上漂泊一場咧!至于這位傅朋友的水性和功夫,我適才已見一斑,也不枉有水龍神外號,且請上船落座再為細談如何?」

那李元豹哈哈一笑道︰「我早料定能令了因大師駐足的船,主人必非尋常人物,果然如此,既蒙相邀,便請恕我夫婦和師佷闖席咧。」

說罷,一攜了林瓊仙和水龍神傅天龍一同上船,又向了因大師把手一拱道︰「在座諸位,想亦江南諸俠,還請一一引見,不要令我失禮才好。」

了因大師笑道︰「既然同席,當得一一引見,不過這其間,不一定全是江湖朋友,也未得全附近相識咧。」

說著,自晚村以次,一一介見,最後方才提到天雄,李元豹不由哈哈大笑道︰「原來馬兄在此間,這倒是緣法匪淺,你那透山掌法,端的神妙已極,今晚既然幸會,少停小弟也還要請教一二咧。」

天雄方欲開言,了因大師已經大笑道︰「足下既然來尋的是老衲,必定有一番交代,實不相欺,這位馬施主,雖然不是我江南宗派,但也略有瓜葛,老衲既是地主,一切還須先由我來了斷才是,你怎麼越過主人去倒找起客人來,這不顯得令我難堪嗎?」

說著壽眉高聳,二目頓露奇光,直覺威氣逼人,魚老者也哈哈大笑道︰「老和尚,你先別把事情搞到自己身上,須知在我船上,我才真是地主,這款待佳客,也是我的事,要不然人家不見怪嗎?」

天雄也笑道︰「二位老人家,先都別爭論,須知人家李朋友,這次南下,也許就專為了找我咧,小佷雖然極少認得高人,卻還懂得幾分江湖規矩,如李朋友必欲見教,還是橋歸橋路歸路的好,要不然,人家不說一家有一主,一廟有一神,也許說你二位袒護自己門下,我這姓馬的,專一依傍門戶咧。」

那傅天龍驀然一睜怪眼道︰「小鷂子,你別狗仗人勢,盡說便宜話,我小師叔領命拜山是一件事,我來找你,卻又是一件事,你忘了邢台縣逞能傷人,那李雲鵬是我同門,又是口盟弟兄,我便專找的是你咧,老實說,白天我在瓜洲渡口便看見你,只因我兩位師叔在酒樓吃飯,不得不去呈明一聲,再尋你算這筆帳,誰知你卻乘機溜了,以致害得我找了半天,到這個時候才能過江,現在既然又遇上,總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待怎樣?」

天雄方待答話,那李元豹已經喝道︰「傅天龍,你且慢開口,既有我在這里,用不著你多說,你不听人家說,一家有一主,一廟有一神嗎,我想了因大師乃系江南諸俠之首,又是武當南宗掌門人,這位魚老前輩更是名震江湖的前明孤臣,當然有個是非皂白,你且等我把話說明,再佝這位馬兄算這筆帳不好嗎?」

說著滿面堆笑向了因大師,又把手一拱道︰「在下此來,實為掌門大師兄有兩件事,對江南諸俠不解,所以才來求教,大師能容一一說明嗎?」

了因大師笑道︰「老衲向來決無門戶之見,更無不可告人之處,便同道諸友,也都光明磊落,果真有不是之處,落在貴派事門人眼中,那是竭誠求教,只一說明,的確其曲在我,少不得有話讓李施主回去,上復鐵樵師兄,豈有不容說明之理。」

李元豹又搖著折扇微笑道︰「既如此說,那在下就放肆咧。」

說著顏色驟然一沉道︰「久聞江南諸俠,大抵均為勝國孤臣,義不帝清有這話嗎?」

了因大師笑道︰「這是士各有志的事,我輩既未以此自詡,也未以此號召,難道鐵大師竟欲以此見責嗎?這就奇咧。」

李元豹又冷笑一聲道︰「既然大師和江南諸俠志在反清復明,以勝國孤臣義民自居,為何逆賊雲霄弒主降清反與沆瀣一氣,本門子弟年羹堯竟公然挾了胡清雍王之勢,大肆招搖,也不過問,這又是何道理,便這位馬兄不也因為身是雍邸門下走狗,因護衛主人才將李雲鵬打死嗎?今天大師端的須還我們一個明白來。」

了因大師又笑道︰「當真鐵大師為了此事,特差李居士前來問罪嗎?那就更奇咧,固然雲霄弒主一事,尚未有佐證,我輩在未拿著確實證據以前,不便即加誅戮。再說,便鐵大師昔年也是太行朱公座上賓客之一,他既知雲逆弒主降清,為什麼不就近問罪,加以誅戮,倒令李居士遠來江南問我呢?至于說到那年羹堯倒確是本門弟子,不過他本旗籍貴介子弟,父兄均居顯要,如何能禁其不與清廷王公來往?李居士說他大肆招搖,這個我們卻未有所聞,何妨例舉一二,讓在座大家公決是非如何?若說這位馬施主是雍王門下走狗,則他現在此地,那更可面質,老衲卻只問是非曲直,決不作左右袒護咧!」

話才說完,天雄忽然雙眉一豎,站起身來,把手向四座一拱冷笑道︰「李朋友此次南來,這是奉了鐵樵大師之命嗎?果真如此,那鐵大師也不足為少林一派的掌門人了,就我所知,那雲霄為了畢五李雲鵬一再拔他鏢旗,曾特為修書向鐵樵大師責問,鐵大師不但未有間言,並且復函道歉,立將畢五召回,不準再在北京逗留,畢五奉命也立即回山,連十四王府全未回去,他老人家為什麼那麼怯于對付雲霄,而反命足下來此責問了因大師,這究竟是什麼道理?年雙峰為人如何,是否曾借武當宗派在外招搖,要是到過北京城的江湖朋友,總該有兩個耳朵一張嘴,怎能听足下信口雌黃?不過那李雲鵬,倒確實死在我的掌下,他當時如果說是以江湖義民身份前去行刺一個清廷親王,自當別論,只可惜他自己卻說是為了五千銀子奉了十四王爺之命才去行刺,這個便不同咧。」

接著二目圓睜,仰天一個哈哈大笑道︰「我小鷂子馬天雄生平無事不可告人,現在確實是雍邸護衛,但一不為名,二不為利,便是為了身受敝友年雙峰窮途知遇之恩,以圖報于萬一,既不依傍誰的門戶,又沒有忘記了自己是我漢族的子弟,所行所為決沒有愧對天地鬼神,足下既為李雲鵬要找我算帳,你知道他是少林門下逐徒嗎?」

說罷,雙手叉腰而立,簡直氣可吞牛,李元豹聞言,也立刻一躍而起冷笑道︰「照這樣一說,倒是李某來得不是了。」

說著,直把一張白臉漲得通紅,厲聲道︰「李某此番南來,便是因為久聞江南諸俠大名,專誠請教,馬兄既然口口聲聲說決不依傍別人門戶,那我李元豹也丟開少林武當兩家是非曲直,你我先來一個以武會友,勝者為強如何?」

天雄又大笑道︰「大丈夫做事,本該光明磊落,足下能早如此說,我便雖敗猶榮咧,你卻無端轉上那麼一個大圈子,不太嫌對不過鐵樵大師嗎?」

說罷,便待步向船頭,倏听了因大師喝道︰「馬施主,你且慢走一步,須知在我這金山一帶,還沒有哪個後輩敢公然向我叫陣咧。再說,我與嵩山鐵樵大師,雖然宗派不同,都全系佛門子弟,也曾有數面之緣,他的子弟,便和我的子弟一樣,這位李居士,既打著他的旗號而來,又公然向我責問,那我便不得不屈留他在我那金山寺內住上幾天,再向鐵大師說話咧!」

魚老也冷笑道︰「你兩個都別爭論,正經主人卻是栽,他分明是來拔我鏢旗,與你二位何干?等我不行,你二位再接著不好嗎?」

說著,一只手在船頭上一按,嗖的一聲,便竄向江岸大笑道︰「李朋友,你也太看得江南無人咧,來,來,來,我們先試試如何?」

那李元豹倏的也竄上岸去,冷笑道︰「不管是誰,我李某決不推辭,你們如再嫌一個不夠,不妨一齊上來,看你李大爺能不能接下來?」

說罷,將那扇子向衣領上一插,便待動手,那林瓊仙、傅天龍二人也接著全竄上岸去,天雄倏然一個平步青雲,縱向魚老前面,把手向了因和魚老一拱道︰「小佷決不敢放肆爭先,不過這廝說話未免太不夠朋友,你二位也值不得和這妄人動手,否則傳出去,便是笑話,還是且待我來教訓他兩下,如果不行,兩位老人家再動手也還不遲。」說著,身子一側,又向李元豹把手一拱道︰「李朋友,你快請發招吧,有我這小鷂子陪你走上兩趟,已經足夠,真要惹上兩位老人家,那你可別想囫圇著回去咧。」

李元豹又是一聲冷笑,右手一起,大喝道︰「我對誰全是一樣,先宰了你卻不怕那兩個老鬼飛上天去。」

說罷一個金龍探爪,便向天雄面門打來,天雄身子一側避過正面,右手一起單掌開碑,便劈李元豹手腕,李元豹倏的猛一收右手,足下滑過半步,左手一伸,中食二指一並,金蜂戲蕊,又來取天雄一目,天雄右手一沉,左手向上一翻,便扣李元豹脈門,兩下連拆三招,魚老者方欲再行喝止,了因大師微笑道︰「你且慢再為阻止,這小鷂子說的話也有道理,這等妄人卻真值不得你我動手咧!」

魚老一看兩人手法,心知天雄雖不一定便佔上風,也一時決無敗理,便也不再說什麼,猛見那傅天龍一橫雙棒道︰「魚殼老兒,你既是此船主人,我們也來斗上三百回合如何?」

魚老不禁又復激怒,一分雙掌大喝道︰「無知蠢物,你且等著便了。」

說著便待動手,猛然船頭上站著的白泰官大笑道︰「憑你仗著這兩條哭喪棒,也配和魚老前輩動手嗎?你且試試我這條索鞭如何?」

說著,嗆啷啷一響,已從腰下抽出一條百煉精鋼打就的軟鞭,一出手,便抖了一個月暈也似的大鞭花,憑空直縱過來,人才落地,便是一個白蛇吐信,將鞭抖得筆直,向傅天龍面門點到,那傅天龍冷不防來勢這樣快,幾被點個正著,忙用右手的棒一點鞭梢,錚的一聲,那鞭滑過一邊,正待進步,用左手的棒向白泰官打去,誰知白泰官,手中略一抖動,那條鞭,便像靈蛇也似的,鞭梢才被點過,又滑回來,從左側打到,傅天龍還手不及,只得一個縱步避開,白泰官手勢一沉,又喝一聲打,那鞭跟著一落,又向下三路掃到,直把個傅天龍鬧得手忙腳亂,只辦得個勉強招架,倏下林瓊仙秀眉一聳,一擺那根長笛向魚老笑道︰「老英雄既系此間主人,容我替外子謝過如何?」

說著長笛一起,便向魚老點到,魚老猛一閃避,正待還手,忽听那大船的後艙上笑道︰「你這浪女人,怎麼找起人家老爺子來?他們男對男打,我們女對女斗不好嗎?」

說著,只見舵樓上,便似烏雲也似的,飛下一個黑衣少婦來,月光下看去,不過三十有余,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手中掄著一口短劍,笑喝道︰「你為什麼當著丈夫,找起我們老爺子來?別以為你素有聖手龍女的匪號,便自己臭美,須知你那些廢銅爛鐵,和下三濫的玩藝兒,卻瞞不過我這女哪吒丁七姑姑咧。」

魚老者一見出來的,是自己愛妾丁七姑,不由一皺雙眉道︰「你何苦又出來,這不嫌有點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

丁七姑微笑道︰「我為什麼不能來,你這大年紀咧,還真好意思和-個浪女人動手嗎?」

那聖手龍女林瓊仙,不由被她說得粉臉通紅,恨得咬牙,嬌喝道︰「你這賤貨,胡說什麼?我如讓你逃出手去,也不算是聖手龍女。」

說罷,一掄長笛便向丁七姑當頭蓋下,七姑手一翻,一面用那口短劍向上一迎,一面又笑罵道︰「你還不把這哄漢子騙孤老的玩藝收回去,干脆把那一大堆破銅爛鐵拿出來,一下踫著我這賽魚腸,弄壞了我可沒法賠呢?」

林瓊仙一看那口劍光華果然有異,連忙乘機收笛,一下縱出老遠,嬌喝道︰「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了我呢。」

喝著,笛交左手,右手一模腰下革囊,接著把右手一揚又喝一聲︰「打!」便見一片寒光,直向七姑咽喉打到,遙聞七姑吃吃一笑,短劍略抬,錚的一響,那片寒光便被打落,卻是一只其薄如紙的銀背烏頭燕尾梭。

方說︰「原來聖手龍女也不過如此。」

只見林瓊仙手又一揚嬌喝道︰「你再著這個。」

一聲喝罷,三片寒光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遠遠看去,真似三只銀色燕兒飛掠過來一般,丁七姑一見,一扭嬌軀,正打算先將上面一只避過,卻不料那中間一只,忽然竟似活的一下趕在上面一只之前,先向胸月復之間打到,身子雖然側著,無如那梭來勢極快,幾被打中右胯骨上,幸而七姑久經大敵,又深知林瓊仙素精此道,各種暗器均有獨門手法,雖然嘴上說著便宜話,卻絲毫不敢大意。

猛將手腕一沉,劍脊向外擋了一下,才得無礙,那第三梭卻又到了,打的恰巧是左膝蓋,如果再向右偏,上面那梭必仍被打中,再向左閃,身子又被欺著,重心全在左腳上急切間決讓不過去,真是間不容發,七姑急中生智,驀地里,猛一提氣,拔起二尺來高,正好避開,那上面一梭,也從身旁擦過,丁七姑不禁微怒,腳才點地,便是一個縱步,挺劍竄了過去。

大喝道︰「賤婢看劍,現在已經該我還手咧。」

喝罷,分心一劍刺去,林瓊仙嬌軀一扭,避過劍鋒,長笛一起,便打七姑手腕,誰知七姑倏然收劍倒退一步,把頭一低,又喝一聲打,一枝緊背低頭花裝弩,直向林瓊仙面門打去,林瓊仙身子一側,方才避過,丁七姑劍交左手,右手一揚,一枝復袖箭,又向胸月復之間打到,林瓊仙忙伸左手一把抄住扳去,一個縱步,又竄開丈余,人才起步,笛已換手,猛一掉頭,右手一揚,一蓬細如牛毛的五毒梅花針又打出來,嘴里既未招呼,來得又快,簡直萬難閃避,誰知就在這個時候,魚老者在旁,早已觀定,正運足內功潛力以待,抬手一個雙掌推出,只听得呼的一聲勁風,那一筒四十九根毒針,全被打落,接著圓睜怪眼大喝道︰「無知賤婦,膽敢黑針傷人,你這便難逃公道咧。」

接著雙掌一分,便直撲過去,那林瓊仙原意一下成功,卻想不到犯了江湖大忌,一見毒針全被掌風打落,魚老來勢又極威猛,驚愧交集之下,手下一慢,魚老掌風已到,不禁叫聲啊哎,身子向後一倒,反竄出去丈余,又就地一滾,才勉強避過,已是花容失色,渾身冷汗,那魚老得理更不讓人,單掌一起,又待縱去,誰知林瓊仙,就著一滾之勢,又打出一顆朱紅色彈丸,看去不過雞卵大小,直向魚老面門而來,女哪吒丁七姑方叫︰「那是賤婦煉就五毒迷魂彈,趕快捏鼻子,搶佔上風。」

魚老不管好歹,手起一掌,已經劈去,掌風所及,那五毒迷魂彈立破,迸出一陣黃色煙霧,其辛辣之味,只一入鼻,立即觸人欲嘔,饒得魚老再好功夫,人也不禁倒下去,丁七姑一見,連忙掏出兩個藥卷,塞上鼻子,一挺手中短劍,搶起魚老便向船上奔去,那林瓊仙冷笑一聲,把手一揚又是一燕尾梭,向丁七姑背上打去,丁七姑挾著魚老方一轉身,那梭已到背後,偏那林瓊仙居心狠毒,梭已離手,方才嬌喝一聲︰「打!」真是間不容發,饒得丁七姑再久經大敵,也來不及閃避,正在危急之際,猛听錚的一聲,忽從舵樓上,打下來一顆彈子,一下直將那梭激開丈余,接著吧、吧、吧,又是一連三彈,流星趕月也似的,直向林瓊仙打去,那彈子分量既重,打得又極準,林瓊仙眼看一梭得手無疑,卻不料離開丁七姑背上還只差得尺許,忽被彈子打落,正在一怔,那第一彈已向面門打來,忙用手中那枝長笛格去,只听得鏗然有聲,彈子雖被格開,手中的長笛卻著實震了一下,那第二顆彈子又向面門打到,這一下她卻不敢再格,忙將身子一側,方才讓過,誰知那發彈的主兒用的是流星趕月二不過三的連珠手法,饒得她是一個馳名的打暗器行家,那第三顆彈子也閃避不及,一下正打在左肩頭上,這一下打得肩骨立碎,忍不住啊哎一聲,立刻也倒將下去,接著,從那舵樓上縱落一個綠衣少女,只見她絲絹包頭,綠衣綠褲,連小小一雙鳳頭弓鞋,也是綠的,左肩上套著一把縷金纏銀鐵背彈弓,手中卻挺著一口雁翎刀,人才縱起便嬌喝道︰「你這萬惡毒婦,竟敢下此辣手,我少林門戶向來嚴謹,幾時曾有你這等弟子來?今天我要不將你宰了,也不算是嵩山啞大師的首徒魚翠娘。」

接著聲隨人至,一路搖曳而下,加之那身法美妙已極,簡直像一只極大翠烏凌空飛墮一般,了因大師一見魚老中毒倒地,心中一急,本待向前搶救,嗣因丁七姑已將人挾起,才又中止。倏又見林瓊仙竟趁人于危,下手又黑,心方大怒,二次又待出手,卻不料翠娘用聯珠彈將燕尾梭打落,又將林瓊仙打倒,連忙大叫道︰「賢佷女,千萬不必傷這婦人,留她活口,我還要問話咧!」

翠娘忙就空答道︰「大師放心,便你老人家沒有這話,我也有話要問她咧!」

話才說完,人已落地,只弓鞋一點,已復向林瓊仙身邊縱去,再看那林瓊仙,人已痛得昏死過去,那枝鐵笛也扔在一邊,連忙解下她自己的一條絲帶捆好,一把挾起走向船上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剎那間,那江岸上又倒下了一個,原來天雄正和那李元豹拼命相搏,上來便使開那一路透山掌法,直將李元豹裹了個風雨不透,眼看已佔上風,同時因他人太狂妄,又出語傷人,存心要將他折在掌下,著著全向致命處招呼,李元豹本難還手,只因魚老誤中迷魂毒彈,一下栽倒,心神略微一分,已被李元豹趁隙將一枚喂毒偃月鏢扣在掌中,本待立即發出,卻又因林瓊仙中彈倒地,翠娘報出嵩山啞大師首徒的字號來,不由心中一驚,手下一慢,不但毒鏢未能打出,反幾乎被天雄一掌打中了左乳期門穴,但他素性狡詐,武功也極精純,乘勢一個醉跌劉唐,左下右上側身倒了下去,天雄見那一推山掌未能打中,對方忽然倒下,方疑他避開掌門,要使地堂功夫,不等他人全落地,右腿一起,向他膝蓋踢到,猛听李元豹把手一揚大喝道︰「小鷂子,看我神鏢取你性命。」

那一枚偃月喂毒鏢正打在天雄右大腿側面,立覺傷處便似火燒一般,接著膝蓋上下全麻,便倒將下來,了因大師一見天雄受傷倒地,連忙騰身縱來大喝道︰「李元豹休得傷人,待老衲再來領教如何?」

李元豹連忙退後一大步,把手一拱道︰「大師且慢動手,在下還有話說!」

了因聞言又冷笑道︰「李居士有話但說無妨,反正今日之事是足下找上門來,老衲听命就是咧!」

李元豹也冷笑道︰「在下遠道來此,起初也不過只想一問究竟而已,原只望能得大師一語以開茅塞,即便回去,卻想不到一言不合,便致開罪諸俠,如謂暗器傷人,內子不也受了彈子之傷嗎?事到如今,已不是再論是非曲直的時候,不過在下為人向來光明磊落,並不盡如大師所料,說老實話,魚老前輩所中迷魂毒彈,只須用冷水一灌立刻便可清醒,並無大礙,那小鷂子適才被我那喂了毒的偃月鏢打中。卻非我那獨門解藥無救,至多六個時辰非死不可,彼此過去既無深仇宿恨,還請大師以人命為重,先將內子還我,在下也願以解藥奉上,各自罷兵,改日再來請教,否則必欲就此一拼,我李元豹雖然學藝不精,倒也不甘束手就縛,大師便請發招,在下奉陪就是咧!」

了因大師正在沉吟,忽听得咕咚一聲好似倒了半堵土牆,再看時,那傅天龍,已經坐在地下,雙手扔棒,咧著大嘴,直叫︰「啊哎這小子好損,這一來,老子這個算完咧。」

原來白泰官和那傅天龍兩下斗得正酣,泰官卻因愛惜傅天龍那身功夫和水性,人又甚為魯質,不似奸狡一流,原不打算傷他,但一見魚老者和天雄迭遭暗算,李元豹話口之中,雖然打算言和,仍有要挾之意,不由心中大怒,登時手法一變,一抖索鞭,立向傅天龍腿上一纏,一下兜了他一個大筋斗,掀起來五六尺高,又半空摔下來,鬧了個猴兒坐殿,雖然未受重傷,但那個實胚胚的肥臀正掉在地下,也疼痛難當,所以竟撒手扔棒,捧著大嚷怪叫起來,李元豹一見來的三人,教人家打倒了一雙,自己雖然贏了天雄也不甚光彩。

不由大喝道︰「你這廝,連這點小虧也吃不了,在江湖上還能混什麼?還不趕快起來,我這里已與了因大師講和咧,你這麼賴在地下,難道真要等人家來捆上嗎?」

暗天龍聞言,連忍著疼,爬了起來,正撿那一對虯龍棒,猛听那船頭上嬌喝道︰「了因大師,你請且慢答應這廝,我有話說,只要他敢不把解藥交出來,馬大哥一有長短,我不把那憊賴女人活剮了祭靈也不算魚翠娘。」

說著,只見翠娘已將林瓊仙擲入船艙,一個縱步又趕回來,挺刀看著李元豹冷笑道︰「你這廝是什麼東西變的,打量我不知道嗎?你既稱鐵樵大師是你師兄,奉命前來責詢江南群俠,為何不先呈上鐵大師菩提子驗看。再說,你見過我少林門下,有幾個用過這等下三濫的下流暗器來?老實說,你今天要打算走,就得說實話,把那解藥獻上,再給在場諸位賠話,我便說不得連你那老婆一齊放掉,否則對不住,那也不用了因大師動手,便我魚翠娘也可以將你拿下,解送少林寺,用火化金身之法,處置不肖逐徒咧。」

李元豹聞言,不由惱羞成怒,大喝道︰「你這賤婢,竟敢以小犯上,你既是啞尼門下,難道就不知道我雖目前已經離開少林寺,和鐵樵大師同學之誼猶在嗎?老實說,適才我之對了因大師說願意息事寧人,並非怕了江南諸位,實因雙方全已有人帶傷,不得不以人命為重,才商量暫時且慢動手,以全義氣,你如真的不服,那我便不得不代啞尼管束了。」

翠娘大怒道︰「你倒說得冠冕,須知今日之事,勝者為強,卻由不得你只要嘴皮子咧。」

說罷掄刀便斫,李元豹一縱閃開,又大叫道︰「了因大師,尊意如何,還請速決,否則我便要管教這賤婢咧。」

了因大師一看天雄倒在地上,就這幾句話的工夫,人已哼聲不斷,卻一語不發,心知毒鐔厲害,必是強運真氣,在勉強封閉著,不令毒氣上行。

連忙喝道︰「佷女且慢動手,他既有意暫停用武,各自醫傷,不問用意如何,如果拒之過甚,倒反其曲在我了,便尊大人血氣已衰,也不比少年人,所中迷魂毒彈也宜速解為是,你且退下,有話待我問他便了。」

說著又向李元豹冷笑道︰「足下南來,究竟何人差遣,我們暫時可以不提,既願暫時住手,老衲不妨如命,好在我那金山江天寺,山門長開,以後如欲尋我,隨時均可請教,但有一層,你那解藥必須先行交出,等魚老施主和這位馬施主蘇醒,才能將尊閫帶走,否則老衲卻無法對我在座諸友咧。」

李元豹笑道︰「大師難道還對我信不過嗎?既如此說,我不妨如命就是咧,不過這月光之下醫傷實有不便,且請差人將這小鷂子抬上船去,待我先將偃月鏢起下,用我八寶拔毒散,將毒氣拔出,等他清醒之後,再將山荊交我帶走也是一樣,那魚老前輩所中迷魂彈,我已說過,只用冷水一灌即醒,卻用不著再用什麼解藥咧。」

白泰官在旁,聞言忙將天雄雙手托定,送向船上,在中艙炕上放好,眾人也全跟著上了船。

一看那枚偃月鏢,只不過比制錢略大,正釘在天雄右大腿側面,距離膝蓋才只寸許,已經入肉一大半,只露分許在皮外,四周一片烏黑,人尚咬著牙齒,圓瞪著眼楮,李元豹上前先笑了一笑道︰「馬兄,請恕小弟得罪咧。」

說著,用拇食二指掐定鏢邊,便輕輕一拔,那鏢隨手而起,眾人一看,那鏢長約七八分,寬不過四五分,略與制錢無異,只中缺一片,作偃月形,鏢身雪亮,只缺處稍厚,鏢口異常鋒利,卻作黑色,李元豹索過一張粗紙,略一揩抹,仍向鏢囊收好,一面取出一個小小白磁藥瓶,傾了些紅色藥面子在創口上,又倒了些用紙包好,遞在了因大師手上,另行取出一個藍磁小瓶,傾出三粒粟米大的丸藥來,塞在天雄口中,笑道︰「你只把這藥咽下去,這條命就算保住咧。」

說罷,將藥瓶收好,半晌之後,只見那創口忽然起了一陣泡沫,跟著黃水直流,李元豹又索過一疊手紙,隨流隨拭,一會兒便黑色全消,黃水也漸漸轉紅,沁出血來,李元豹又看著了因大師道︰「如今馬兄之傷,毒已拔出十之八九,只消三個時辰之後,再換上一次藥,一經大解,毒氣便盡,在下算是已經遵命呢,不過,這一鏢正在筋上,如須復原,只用上七厘散內服,再敷上些金創傷藥,也不過十朝半月便行,還請恕餅在下不能久待,先將山荊交給我一看傷勢如何?」

接著便聞丁七姑在後艙冷笑道︰「老爺子也醒轉來咧,不過頭暈眼花,尚不能動彈,那婦人我們也替她把傷包扎好了,但他如果打算就這樣帶人走,卻沒有這等便宜,相煩老師父先問問他,如果打算留下什麼歹毒著子,可別怪我們話說了不算,還須另說另講咧。」了因大師未及開口,李元豹也冷笑道︰「我這人向說話如白染皂,焉有留下一手之理,魚老前輩人既醒來決可無妨,不過年事已高,也許受毒又重一點,一時難得復原,倒是實情,老實說,今晚的事,決不能這樣就了,我在此間,便寓城內磨刀巷第二家,山荊帶走不帶走全是一樣,我听大師吩咐便了。」

了因大師笑道︰「我也向來說話算數,焉有將人留下,不讓帶走之理,既如此說,相煩七姑先將李大嫂送出來,讓他帶走便了,如果魚馬兩位施主稍有差錯全有我咧。」

正說著,遙聞丁七姑又冷笑一聲道︰「既然老師父如此說法,待我將那婦人扶來交給他便了。」

話才說完,便見丁七姑扶著林瓊仙走了出來,只見她才只半會工夫,已經面如黃蠟,一見李元豹,突然秀眉一揚歷聲道︰「我與魚翠娘丁七姑這兩個賤人,已成不解之仇,你如不忘你我夫婦一場,只須替我報仇便得咧,好好的又替人家醫什麼傷,講什麼和?須知我林瓊仙雖然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卻不能丟這樣大的人咧!」

丁七姑在旁又冷笑道︰「你既也在江湖上混,就該懂得交情才是,憑你方才那兩手,我們已經算沒有虧待你咧,真要不服氣,你沒听見你漢子說,這事還沒有了嗎?我和翠娘等著你就是咧,要打算嚇唬人,那可是大家肚內明白,要打算撒嬌也該等回去,在這兒可全用不上,再嘴里不干不淨,那可別怪我要打落水狗咧。」

林瓊仙還打算說什麼,卻撐不住李元豹瞪了她一眼,已向了因大師把手一拱道︰「今晚之事,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在下必定有個了斷,我們權且別過,行再相見咧。」

說罷又向林瓊仙低喝一聲︰「走。」便扶著她一同向艙外走去,卻不見了那傅天龍,直到上岸,方見他垂頭喪氣的立在山石下面,連忙又低喝道︰「我們有一只小船在山那邊,還不趕快一同上船,到城內去,有話不會停一會到了岸上再說嗎?」

暗天龍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打算再上城內去,你容我還用我那竹筏渡江回去吧。」

李元豹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看見你林師叔也受了重傷嗎?再說他們不也一樣傷了兩個,我們這能認輸嗎?」

暗天龍又看了他二人一眼,這才隨著尋了那條小船,一同趕向丹徒縣城不提。

這里等他三人走後,馬天雄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好厲害的毒藥暗器,我連這一回,算是第二次嘗著滋味咧。」

了因大師搖頭道︰「幸喜翠娘將那女人拿住,那廝自願留下解藥,並代醫傷,否則這事便更難說咧,不過此事來得太突兀,看這情形決非鐵樵大師所使,這其中必定另有奸謀,還須從長計議才好。」

接著又回顧艙中,卻不見翠娘在旁,忙向七姑問道︰「翠娘咧?在後面艙里嗎?她既是啞大師門下,又當面喝破這廝是少林逐徒,一定知道隱情,你且著她來,等我稍問情形,才好應付。」

七姑道︰「她自看著老爺子把涼水灌下去,人一醒便從後艙走出,我還疑惑她已到前面來,誰知道前面艙內也不見影子,也許心中不忿放走那浪女人又跟下去咧。」

了因大師說︰「那怎麼行?我已答應人家,怎能說了不算?這妮子果真如此,那便不是意思咧!」

正說著,那自雙方把話說翻便默然不語枯坐一旁的呂晚村忽然把手一指道︰「那不是翠娘來了。」

眾人再回頭一看,果然翠娘已經提刀含笑走進艙來,了因大師不禁面色微沉道︰「你父親還昏迷未醒,你又到哪里去?是不是又去找那三人晦氣?須知我已當面答應,卻不便出爾反爾,趁人于危咧。」

翠娘俏臉一紅道︰「老師父,你老人家先別生氣,佷女兒雖然糊涂,卻不至于此呢,我爸爸中的那迷魂彈我知道決無大礙,才敢抽空去跑上這麼一趟,要不然能這樣全無心肝嗎?說了或許你老人家不肯相信,我已把李元豹這廝的來龍去脈全打听來咧。」

七姑道︰「這就奇咧?你不過才出去這一會,怎麼就能全打听出來?是這山上還有什麼人嗎?」

翠娘又笑了一笑道︰「這山上除了和尚就是火工道人,怎麼會知道他們的底細?」

了因大師不禁愕然道︰「那你這個底細又從哪里打听來的?適才听見你當場揭穿那李元豹的行藏,一定久知隱情,何妨先說給我听听,這事關系著少林武當兩派是否能和平相處,卻含糊不得咧!」

翠娘道︰「那李元豹原來本是鐵樵大師的師叔無猛大師的徒弟,算起來還是我的師叔,不過他雖在少林寺住餅三年,並未從羅漢堂出去,所以不能算是少林子弟,只因這廝出身是個不第秀才,為人頗有口才,偶然追上無猛大師雲游天水,竟被他認出是個身懷絕技的異人,不惜工本多方套交情,後來又苦苦背人哀求收在門下,無猛大師原是一位直心長老,又識字不多,竟著了他的道兒,勉強收下,在他家中一住年余,也被他學得不少功夫,但聞得少林嫡傳,必須在寺中住上三年,從羅漢堂打出來,才算本門弟子,又磨著師父帶到寺中,循例參見方丈,鐵樵大師一見就說︰「此人鷹視狼顧,決非善類。」便勸說無猛大師不必收他,最好婉言勸其回家,以免日後生事受累,無猛大師受惑已深,堅執己見,力為關說,留在寺中,以觀後效,這才又勉強留下,誰知這廝又不惜吃苦,做小伏低,竟被他把寺中各方處得極好,只鐵樵大師卻愈加留上了神,力戒各僧,遇有上乘功夫,決不許輕傳,他一住三年,卻不自知,以為已經盡得寺中奧秘,漸漸不把各位長老放在眼中,態度隨之傲慢不遜,便對無猛大師也遠不如昔日恭順,這才知道鐵樵大師的話不錯,便命他循著寺中舊例,從羅漢堂中打出去,那羅漢堂中均系本門各負專長的長老,雖然每人只一招兩式,若能接下,便算過去,但是人有一百零八個之多,他哪里應付得下?才只打了一半,便連受重傷,只得退下來,本來如果只是資質稍差,心地尚可取的弟子,還可再請續留三年,以求精進,下次再打出去,只因各長老對他均有不滿之處,所以立命退出,從寺後側門下山,從此只能算是無猛大師個人弟子,少林門下卻沒有他,他如就此安份也還無妨,偏偏回去以後,便武斷鄉曲,無惡不作,又私自收徒,公然打起了少林寺的招牌,這才惹得無猛大師一怒下山清理門戶,但因恩義所在,只當場教訓一頓,並勒令收了場子,對眾宣布,自己並沒有這徒弟,以後如敢再冒少林弟子,必予嚴懲,便算了事,這廝也銷聲匿跡了好久,不料此次又到江南來借名招搖,這卻實在是想不到的事。」

了因大師點頭道︰「如此說來還好,只要與少林一派無關,便免得有傷和氣了。」

翠娘又笑道︰「你老人家且慢,這其中還有一重關礙,比對少林一派更重咧,說老實話,如果他真是少林弟子,一遇上事,不用說各位老前輩,便我和雲師妹也可以去和師父說,鐵樵大師決無左袒不肖門下之理,他如今可不然咧!」

白泰官在旁笑道︰「天下把式最大宗派只有少林武當兩家,其余不過全是這兩家的余緒而已,難道他還另有靠山不成?」

翠娘正色道︰「白叔,你老人家可別把眼光看得太近了,須知身擅諸家之長自成一家的多著咧,你老人家知道秦嶺有位孟三婆婆嗎?」

七姑失驚道︰「孟三婆婆乃是有名的獨行女盜,平生積惡如山,除昔年在鐵樵大師手下輸過一掌便洗手退居秦嶺山中而外,縱橫甘陝川北從未遇過敵手,武技之外又精于各種下流暗器,照你這麼一說,這李元豹難道與她有什麼淵源不成?」

翠娘道︰「他自從少林被逐,不容于師友,便投入孟三婆婆門下,同來的那女人林瓊仙便是孟三婆婆的義女,如今他既是孟三婆婆門徒又算是干女婿呢。」

了因大師猛然把手一拍道︰「如此說來,他此番南下尋釁,一定是盂三婆婆所使來離間我們武當少林兩派了。早知如此,還真不該放他們走了呢。」

翠娘又笑道︰「你老人家偏沒有猜對,他師徒雖對少林一派仇視甚深,此來卻非受了孟三婆婆的指示,另外還有一重文章咧!」

白泰官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他既非受了孟三婆婆所使,那他來離間我們與少林派,又有什麼文章咧?」

翠娘笑道︰「你老人家還當他目前仍舊是個江湖人物嗎?如今人家是江南總督部堂的師爺,又保了後補知縣,已現宰官身呢!」

了因大師略一沉吟道︰「既這樣說,也許這廝之來是受了韃虜指示,打算挑撥我們與少林派了,如果當真,卻不可不防咧。」

七姑忙道︰「你既知道得這樣清楚為什麼不早說?早知如此,把他們三人一齊拿住,細細的拷問一下,等問明白了之後,種了荷花,那多干淨?這一來便難說咧!」

翠娘道︰「姨娘,你先別怪人,這廝來歷我是老早明白,不過他已在江南總督衙門任事,我也是才知道咧,你能怪我嗎?」

了因大師聞言忙道︰「說了半天,你這消息是從哪里來的,還沒有弄明白呢!方才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翠娘道︰「方才我是因為傅天龍的確是少林門下,為人頗憨直,料定他和李元豹在一處,也許是受了愚弄,所以才趁你們和那廝說話醫傷之際,先去盤問他一下,誰知果然不出所料,他直到方才還不知李元豹已被逐出門牆,更不知李雲鵬之死,是為了受了韃王允-五千銀子的賞格,經馬大哥和我先後揭穿此事,他此次南來,本系受了畢五蠱惑,來尋周伯父和你老人家責問那雲霄和年師弟之事,只因兩位老人家一推不管,便回去糾人北上尋釁,不想來到江南第一個就遇到李元豹,一問來意便堅留在南京小住,並說李元豹和江寧織造是通家至好,雖在江南總督衙門任文案,並不日常辦公,平日只是攜眷在揚鎮蘇杭一帶游玩,他如願為官,也可以替他謀一個督標外委把總,或者弄個武巡捕當當,但他因為和李雲鵬先是口盟弟兄,後來又同堂學藝,志切為友報仇,不願在江南做一個芝麻綠豆武官,急于要等你老人家和周伯父一句話,便好回去呈明鐵樵大師糾人北上,那李元豹本不欲多事,極力勸他留在江南,但近日不知為什麼態度一變,反力主照畢五的話,前來責問,今天方到揚州閑游,本定渡江便先訪你老人家,卻想不到在瓜洲,遇上馬大哥,他原曾見過,連忙在酒樓告訴李元豹,打算攔路動手,偏偏又遇上晚村先生和白叔曾叔把人接了過來,他不知道馬大哥已經過江,還在那邊相尋。李元豹夫婦卻先到金山寺去訪你老人家,只和他約定在焦山相見,這才誤打誤闖的又遇上,最初他因畢五說李雲鵬是為了暗奉大明正朔行刺韃王和雲霄以張正氣,卻不想年師弟馬大哥全做了韃虜鷹犬,力不能敵,才喪了性命,所以拼命要報此仇,等一到江南聞得李元豹已做了官,心中就不十分樂意共事,及至我們把話一揭穿,這憨家伙更有悔意,但話已說得太滿,收不回頭,又被白叔摔了一筋斗,更弄得呆在那里,既不走開,也不下船,更下不了台,及至我過去拿話一激一僵,便全說出來,要依我看這人倒不失為個好人,只可惜太一銃性兒了。」

了因大師聞言方才點頭,又一面沉吟著,馬天雄躺在艙中炕上,不禁大笑道︰「可惜他還不知道那李如虎和李飛龍做的丟人的事,更不知道那李飛龍的老婆張桂香已經給幾個韃王糟蹋夠了,那軟蓋子王八因此已和我們在一處,還引以為得意咧!」

翠娘臉上一紅道︰「那張桂香我也認識,其實也本是好人家兒女,都是教他丈夫和兩個小叔薰染壞了,怎麼現在倒也和你們沆瀣一氣呢?」

天雄略一轉側,眉頭皺了一下,又把桂香姑嫂和李如虎半路行刺被中風用錯骨分筋之法,逼去北京自行投到編入血滴子的話說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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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31: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江南織造

翠娘搖頭道︰「我真沒想到,雲師妹竟下這等辣手,那錯骨分筋的活罪,豈是常人能受的?她卻用來整治一個女人不嫌太過份嗎?幾時我要見到她倒得問上一問呢!」

正說著,晚村忽然說道︰「你們且慢把話岔遠了,要依我看,這姓李的恐怕多少與韃虜有關,也許就是存心造成你們武當與少林之爭,好坐收漁人之利,果真中計,那太陽庵主的一場心力就白費咧。」

了因大師把手-拍道︰「我也是如此想,不然哪有這巧法?那江南織造才來找我,就有這件事生出來,此事還須仔細才好,要不然,不但長宮主當年費了若干心力才把兩派主要人物拉在一處的苦心孤詣,固然毀于一旦,以後事情便更不好辦咧,至于那孟三婆婆,我倒怕不了她,著重的,還是在防韃虜詭計,要依我說,此事非請庵主和各長老公決不可,反正不昧大師和馬施主都有事要去,何不明天就用此船大家全去一趟,也好有個商量,只是魚老施主尚未完全醒來,這條船怎麼得去咧?」

話才說完,便听魚老在後艙高聲道︰「我早清醒過來了,只因頭目尚眩,所以沒有開口,你們說的話我全听見,可惜翠兒知道得太晚,否則將猴兒崽子和那浪女人一同擒下,給鐵樵老方丈送去豈不省事多了?如今說要到太湖去,那倒容易,我就明天還不能起來,憑翠兒和她姨娘兩個人,也可以把這條船弄去,如果遇上順風那便更容易,老和尚但請放心,不必多慮,不過這廝臨行之際,我隱約听見他曾留下地址,在什麼磨刀巷里第二家,最好能著個人去看看才好,以防他再在暗中弄鬼,所好的今天除馬賢佷說的話,稍嫌直率而外,其余全沒有人把話落在他耳朵里,要不然我們不怕,那年羹堯的一場布置便又枉然了。」

話才說完,白泰官道︰「既如此說,那我去一趟便了。」

翠娘也道︰「一人勢孤,那廝又擅長各種下流暗器,我也陪白叔去一趟,如果設法再將那傅天龍調出來,也許還可以在他口中多知道一點。」

了因大師道︰「既如此說,事不宜遲,要去不妨就此移船就岸,我也得回去一趟,看看那個什麼織造找我不著,這廝到底留下什麼話,也許二面對一,又可以多知道一點亦未可知。」

翠娘聞言,連忙答應,一面趕上船頭去起錨行船,丁七姑也到艄後去掌舵,將船移向北固山下泊好,了因大師自回寺去,翠娘和白泰官二人略一結束,一同上岸,施開夜行趨縱之術,從西門越城而入,好在二人地形全熟,兩條黑影一前一後,在房上飛縱而前,不一會便到了磨刀巷,一看那第二家,卻是一座絕大宅第,那氣派簡直是一個顯宦之家,雖然玉繩低轉已近三更,宅中後進燈火猶自未滅,兩人在房上一打手勢,徑向燈火亮處而來,等到附近房上,再向下面看時,卻是四周上房,各室全有燈火,二人不敢大意,又相互用手比了一下,就背陰之處,輕輕竄了過去,一同在上房上伏了下去,先探頭向里一望,只見明間里,上首椅上坐著一個瘦骨臉兒年約四旬以外的人,身穿熟羅長衫,玄色實地紗馬褂,光著頭,一手搖著一把羽扇,下首坐的正是李元豹,仍是日間打扮,正向上首那人道︰「山荊受傷無妨,卑職隨身帶有上好跌打接骨妙藥,只須敷上藥再用夾板捆好,至多三月便可痊愈,可惜事前沒有想到那魚翠娘乃是魚殼之女,她又是少林正宗嵩山啞尼門下得意弟子,所以大人所定嫁禍離間之計,不但沒有能用上,反被拆穿卑職已離少林的秘密,以致那傅天龍回來,出言頗有不遜之處。此人如果容他回去,也許是一個絕大後患,現在卑職已經決定在今夜將他除去,以免將來搬弄是非,大人以為如何?」

那瘦骨臉的人搖頭道︰「不可,不可,一則那傅天龍也是一條漢子,留下他也許還有用處,二則這京口一帶,乃是有王法的地方,我曹某世代為官,更從未妄殺一人,豈可如此草菅人命?再說那魚翠娘既是少林門下,你便將傅天龍除去,今日之事也瞞不了,掩耳盜鈴又有什麼用咧?」

李元豹一听,臉上陰惻側的一笑道︰「既如此說,卑職謹遵大人之命便了,所以我先向您請示便也為了不敢擅做主張咧!」

那人搖著扇子又道︰「據你今日所聞,那年羹堯究竟和江南這些人有來往嗎?」

李元豹又笑道︰「這可難說,不過據那了因和尚的口吻,好像他們因他系貴介子弟,也無可奈何他,所以滿口全是強詞奪理,並沒有說出一個所以然來,但是那小鷂子馬天雄語氣之間,似乎不很干淨,可是他又公然承認現充雍邸護衛,此次南來,似乎還是奉命也似的,這卻很奇怪,他如真的己任雍邸護衛,又來尋這海盜叛逆做什麼?要依卑職說,不如干脆報了上去,讓江南總督和此地駐防將軍,把他們拿了,砍下腦袋示眾便全完咧,堂堂大清國,還真怕這些前明余孽造反麼?」

那人又搖頭道︰「你知道什麼?果真這樣一辦,也許就會激出大亂子來,江南是全國有名的富庶之區,北方的漕米全仗南方供應,如果一旦有變,後患何堪設想?要依我說,這馬天雄之來,也許是雍邸利用年羹堯這點關系,打算把這些人全羅致以去,亦未可知,以後辦事千萬小心,卻不可大意,這官場的事,絕非江湖可比,一著之差,便難挽救呢,老兄出身庠序,須知聖人雲,為政不得罪于巨室,果真他是奉了雍親王所差,那今日之事,便很難交代,還須設法轉圜才是。」

李元豹聞言面色一轉,連忙起立躬身道︰「大人教訓得極是,今天的事,卑職實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過卑職當時也想到這一層,所以自己立刻自找台階,不再動手,並且留下了八成解藥給他,如果馬滅雄確實是奉雍王爺所差,且有挽救,否則他那條腿,只好讓他帶點不自在咧。」

那人又一抹微胡搖著羽扇道︰「要這樣才好,不過能不打傷他那就更好了,明天我就寫信專人去問雍邸,用人百里加緊羽遞,也不過十朝半月便有回信,你能保他這條腿不至殘廢?」

李元豹忙道︰「十朝半月還來得及,不過時間一長,冷了筋骨,那便難說了。」

接著,又諂笑道︰「大人設想真正是面面俱到,卑職自幼喪父,又輾轉江湖,實在未嘗學問,大人如論年歲,也是父輩,還請不時耳提面命多多教訓。」

說罷便跪下去一連串叩了三個頭,又道︰「卑職一時獷野之氣未除,以致鑄成大錯,還望大人恕罪。」

那人連忙一把扶起道︰「事已過去,老兄還說什麼?只要以後小心便行咧,你既對他們留下地址,但望那姓馬的能來相尋,事情便好辦了,要不然這事可夠麻煩的咧!」

說著又道︰「嫂夫人既因此受傷,你須早為休歇,我也去睡咧!」

李元豹忙又稱謝,一面取餅桌上絳燭,送往東房,白泰官見二人已將入睡,連忙向翠娘又一打手勢招呼同走,翠娘卻把手一搖,將身子縮進天溝掩藏好了,白泰官知道她必有用意,也連忙縮上房去,閃身鴟角後面,向下望著,半晌之後,忽見東間燈滅,那李元豹一身短衣束扎得十分利落,手提著寶劍倏從室內出來,直向前進走去,翠娘一挺身起來,也竄向前進房上,掉頭向白泰官把手一招,再隱身屋脊後面一看,李元豹又穿過一進房子,仍向前面走去,便也從房上趕去,一直跟到最前一進廳房,再看下面燈火全熄,鴉雀無聲,李元豹卻一推那西廂房的門,用手輕輕敲著,一面喚道︰「傅天龍,你且起來我有話說。」

一連叫了兩聲,那房內的傅天龍方才答應道︰「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話說?反正天一明我便起身回去,你干你的,我干我的,誰也不能咬掉誰的xx,老實說,老子上了你的足當,人也丟夠咧,還有什麼話說的?」

遙聞李元豹又冷笑一聲道︰「你別以為你了不起,我還真不在乎,不過你今天竟當著這里大人,把焦山腳下的話全抖了出來,拿人家糟塌我的話全當真的,這個我們倒得說說,你這樣吃里扒外,可不用怪我要以尊壓卑咧。」

一語才畢,又听傅天龍在室內大叫道︰「呸!別不要臉咧,你還是誰的師叔?你既怕老子跟你抖出來,為什麼要教老子跟你丟那麼大的人?老子這顆腦袋不值什麼,人卻丟不起咧。」

接著遙聞嗆啷一聲,似乎雙棒相擊,那李元豹倏的又陰測惻一笑,反身一個縱步,竄出丈余,劍交左手,右手一模腰下革囊,丁字步站定,驀听那西廂房里大吼一聲,那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李元豹一抖手,方喝一聲︰「打!」那只偃月鏢還未出手,房上的翠娘也喝一聲︰「打!」一只燕尾梭已經打向他那只發鏢的右手,那燕嘴正釘在腕上,這一下打得又狠又準,竟深入半寸來長,只痛得他甩手直嚷,那傅天龍揚著雙棒吃了一大驚,不由一怔,翠娘卻吃吃嬌笑道︰「你這廝也吃了啞巴虧了吧,老實說,這是給你一個小小報應,以後敢再這樣無恥專用黑鏢打人,姑娘我打的便不是手腕咧!」

接著又向傅天龍嬌喝道︰「傅師兄,你還不快走?今天如非我來早一步,你已喪在他喂毒偃月鏢下咧!」

李元豹猛一抬頭,看見翠娘立在房上,方大喝一聲︰「好丫頭竟敢暗箭射人,我與你拼了。」

那傅天龍一擺雙棒已迎頭砸下,李元豹連忙閃身避開,欲待還手,只苦了那只右臂全麻,握不得寶劍,遙聞翠娘又在房上大笑道︰「你這廝也知道暗箭傷人要不得嗎?這可是你興出來的卻怪得誰呢?老實告訴你,我這燕尾梭也和你那偃月鏢一樣,全是喂了毒藥的,你如打算活下去可跳動不得咧!」

接著又向傅天龍道︰「師兄,還不趁此快走,人家現在是官,你斗得了嗎?」

暗天龍這才想起來,一抖雙棒,立刻竄上了房,向翠娘把手一拱道︰「魚姑娘,多承相救,我這人是恩怨分明,他日必當厚報。」便向宅外而去,那李元豹扔了劍,用左手捧著右手腕,只急得眼中出火,眼睜睜的看著傅天龍走了,翠娘又笑道︰「你難過嗎?我在此刻如果要你狗命那是易如反掌,不過我這人禮尚往來,你既把解藥留給姓馬的,姑娘也不會教你馬上送命。」

接著一抖手擲下一個小小紙裹冷笑道︰「我這解藥足可保你七天不死,如果姓馬的好了,我自會著他給你再送藥來,大家解開一結,你不服氣,有事全沖著我來,如果姓馬的好不了,你也便完咧。」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徑去,這一來,只弄得李元豹哭笑不得,趕緊放下右腕忍著痛,拾起那包藥,向後進而去。

那傅天龍掄著雙棒,精赤著上身,只穿著一條犢鼻褲飛縱了出去之後,一心只想渡江回去,什麼也沒有計及,一口氣,從房上縱到城邊,又越城而過,直到江邊,才不禁叫了一聲啊呀來,原來他來時那條小船,原系李元豹夫婦向江村漁戶租用,上岸以後,已被船主收回去,不知去向,再一模身邊,原有幾十兩散碎銀子也未曾帶出來,除開一雙虯龍棒而外,竟是別無長物,這一來不禁呆在那里,看著江水發怔,半晌做聲不得,忽听背後有人笑道︰「你半夜三更的,又跑到這里做什麼?為什麼還不和你那師叔做一路去睡大覺?是嫌日間那一跤跌得有點不服氣嗎?那我們再來較量較量如何?」

再掉頭一看,卻正是日間和自己動手的白泰官,不由大怒道︰「誰還與你較量?白天里那是老子上了人家的當咧!」

白泰官有微笑道︰「那你打算怎樣呢?難道就這麼回去不成?」

暗天龍心正煩惱大喝道︰「我回去不回去用不著你管,再要消遣我,老子就與你拼了。」

白泰官又笑道︰「你這人真不識好歹,要不是我趕去,你還不早被你那師叔給宰了,還能和誰拼命?老實說,我是因為你空身逃出來,衣服盤川全沒帶,萬一尋了短見,投江自盡,豈不是白救你一場?所以才跟了下來,你要當我消遣你那就全錯咧!」

暗天龍看了他一眼又怒道︰「去你媽的,你別渾充好人,老子便再不濟也不至便投江自盡咧!」

說著,提著雙棒沿江直向北固山下走去,白泰官一點也不動氣,仍在後面跟著,彼此不交一語,又走了一段路,傅天龍倏的掉轉身道︰「我因上了那廝惡當,已經不與你計較,又盡避跟著我做什麼?」

白泰官大笑道︰「這就奇咧,這是江邊的官道,你走得我也走得,為什麼一定要說是我跟著你咧?假如依著你的話,我便也要問你,你為什麼只在我前面走咧?」

暗天龍怒道︰「老子是因為有一個竹筏在焦山腳下,所以打算泅水過去,仍用那東西過江,你卻到哪里去咧!」

白泰官又笑道︰「原來如此,那我便說對了,你這還不是和投江自盡一樣,那焦山腳下,有無數漩渦,便水性再好,一下去不是被漩入江底尸骨無存,便是一下打在礁石上,粉身碎骨,你這不是找死嗎;」

暗天龍倏然一翻怪眼道︰「你這話當真嗎?可別嚇唬我,老子向來在水上長大的,不然還不叫水龍神咧!」

白泰官道︰「平白的我要嚇唬你做什麼?這兒是揚子江可比不得黃河,這不是鬧著玩的,下去容易,要想上來那可就費事咧,要依我說,我們那條船還在前面,你不妨先到我們船上歇一會兒,真要過江,那還不容易,再說從這兒到你府上,不是三站兩站路,也得帶上點洗換衣服和盤川才行,要不然,你怎麼走法?當真打算憑這兩條虯龍棒當房飯錢嗎?」

暗天龍不禁半晌做聲不得,白泰官大笑道︰「喂,朋友,你別想不開,既知道上了人家的當,話便全好說,別看我方才和朋友你較量過,只要話一說明便全算拉倒,老實說,我姓白的喜歡交你這樣的朋友,不信,少停你只一問魚翠娘,便知道咧。」

說看,不由分說,一把扯著,便向船上走去,傅天龍連忙掙扎著道︰「你當真不記方才的事,打算交我這個朋友嗎?可別開玩笑,把我騙去再刻薄一場,如今我已不打算和你們動手咧!」

白泰官正色道︰「豈有此理.我白泰官長江上下游也全有個小小聲名,焉有騙你之理,別看我方才詼諧取笑,那是生性如此,也是真的關顧你,卻並非存心刻薄,要不然我要費這些手腳做什麼?你如果拿我當你那師叔看待,便大錯特錯咧。」

暗天龍聞言,那副紫醬色的臉不禁有點發燒道︰「既如此說,你便不必再逼我到那船上去,有衣服借上一兩件,再借我一點散碎銀子,容我自己雇船渡江便感激不盡咧。」

白泰官笑道︰「這又是什麼意思?須知那船上諸人,沒有一個不愛惜你一身功夫,和為人咧。」

暗天龍紅著臉道︰「我這一次人丟得太大.真沒臉再見他們,你還是讓我悄悄地回去好,要不然,我真的抹脖子跳長江才好。」

白泰官又笑道︰「你是因為被我兜了一個筋斗嗎?那等少時我當著人再向你賠罪如何?」

暗天龍囁嚅道︰「你把我弄趴下來,摔疼了,那是我本領不行,學藝不精,焉有教你賠罪之理,我是說畢五和李元豹這兩個小子把我冤苦了,無端的跑了一趟江南,卻是那麼一會事,你教我怎好見人咧?」

正說著,忽見魚翠娘遠遠趕來大笑道︰「我早已回船咧,卻看不見你兩位回來,我還道一言不和又打起來,原來卻已交成朋友,在這兒看著月亮說體己話呢,如今既是一家人,快到船上去歇一會兒吧,我父親已經全清醒了,特為差我來奉請咧。」

暗天龍不禁紫臉更紅,但又不好再說下去,只得硬著頭皮道︰「魚姑娘,方才承你救我一命,我傅天龍終身感激,你把那李小子已經料理了嗎?」

翠娘又笑道︰「你真的恨他嗎?方才我雖然隨手就可以把他宰了,卻沒有那麼便宜咧。」

暗天龍不由睜大眼楮道︰「怎麼宰了他倒是便宜?難道你在他身上又留下了什麼花樣,比死還難受嗎?那也活該,誰教這小子盡冒壞,成日價打算算計人咧。」

翠娘道︰「我倒沒有那麼缺德,不過打算留他活口,把這件事告訴鐵樵大師去,讓他老人家評評這個理,要依我少林清規,也許那化人池又要發利市,不比此刻就宰了他好嗎?」

暗天龍雙眉一豎道︰「那不用你說,我這次回去,連畢五那廝也放他不過,少不得要和盤托出,便讓掌門人連我一齊也正了山規,我也願意出這一口鳥氣。」

說著,一面走著,已到船頭,只見晚村仍然倚窗而坐,魚老者已經出來,也靠在對面窗側炕上,馬天雄卻躺在中間炕上,三人似乎正在談著話,翠娘又笑道︰「我已把傅師兄請來咧,他已和白叔有說有笑,卻用不著和解咧!」

暗天龍不禁更加慚愧,一走進艙去,便放下雙棒把手一拱道︰「二位老前輩還有馬兄,請恕我適才冒犯,那算是我事前沒有把事打听清楚,一時魯莽憋了一口氣而來,才做出這種丟人的事,我如今已經全明白咧。」

魚老者一面還禮,一面大笑道︰「這才是英雄本色,錯了自己認過,有什麼了不起?實不相欺,我生平便是這個脾氣,不怕已拼得你死我活,只要能把話說明,一笑便完,不過那姓李的混蟲,委實不是東西,不但做事太不夠朋友,而且心狠手辣,反臉無情,以後不相與也罷了。我們這些人卻沒有誰記誰的恨咧!」

天雄也伏枕拱手道︰「傅大哥,我是有一句說一句,向不藏私,憑您這一身功夫和這些下三濫交朋友,委實太可惜咧,方才如非魚世妹去得恰好正是時候,你也許已經叫那小子暗算了咧。」

晚村也合十笑道︰「苦海茫茫回頭是岸,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是非一明,便算過去,傅居士何必以此介意,那倒反而不是大丈夫了。」

白泰官隨在後面大笑道︰「你听見嗎?方才我說得如何?我們這些人,別無他長,卻個個光明磊落,焉有騙你之理。」

說著捺了傅天龍一張椅子坐下,一面將適才所言全說了。

翠娘道︰「師兄,你這卻使不得呢!如果真打算即日北上回去,這廝豈肯放過你,他現在既在江南總督衙門任事,如果用官方勢力,只須弄一角公文,向沿途各衙門一送,輕輕加個罪名,你這一路上便可慮得很,要依我說,我們目前還須有事尋他算帳,你不妨稍遲幾天,容我們替你打探清楚之後,再動身也不遲。」

暗天龍搖頭道︰「那小子因為我當著那什麼鳥織造揭了他的短,已經恨我澈骨,巴不得一下就宰了我,今天一回去,便已較量,如非那個鳥織造壓著他,不等魚姑娘去,便已經拼上咧,我如不走,那小子豈不更放我不過?這里的各衙門他全熟,要換我還不是一樣。」

魚老笑道︰「只要你不走,我包管那小子拿不了你,老實說,我們天亮就要下太湖去咧,那廝算定你一定渡江北上,而我們卻到南邊去,他哪里會猜到?」

暗天龍失驚道︰「你們打算天亮就走嗎?這卻使不得咧,這位馬兄中了他的喂毒偃月鏢,他所留的解藥只有八成,至多只得保住二十一天,過時如無他那化毒散,仍舊還要發作,那就無救呢!」

天雄不由一怔道︰「好小子,他竟如此歹毒,留下這麼一手,果真如此,那我只有趁此毒性稍解去和他一拼了。」

翠娘笑道︰「傅師兄已經知道此事嗎?由此便可見這廝心地太不光明了,老實說,他所以肯把那解藥留下,一則是怕我們宰了他老婆,二則知道決難逃了因大師之手,又怕馬大哥是雍王府派出來的,萬一上面查問起來,他這芝麻綠豆官吃罪不起,哪里真是大仁大義,不過這廝現在已經作法自斃,他也中了我一枚喂毒燕尾梭,我只替他留了保持七天的解藥,並且已經當場和他說明,如果馬大哥之傷不見起色,他便完了,所以卻不怕他不乖乖把藥送來呢!」

晚村笑道︰「賢佷女此法大妙,這樣以其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算是他的一個小小報應,不過,他既也長于此道,就不能用自己的藥來治嗎?」

白泰官道︰「老師父哪里知道,這毒藥暗器雖然都能置人死命,卻各有毒性不同,解藥自然不一樣,如果用錯了,不但不能解救,而且可以立刻送命,我們江南諸人之中,最精此道的莫過于雲龍三現周二哥,他又是醫道中聖手,對別人用的暗器尚且無法解救,何況這廝,他如要命,怎敢不把解藥送來?翠娘對他的話我全听得清清楚楚。那真痛快極了。也真可以給那廝一個絕大教訓,不過這一來,我們非等他送藥來不可,明日太湖之行又要從緩咧。」

翠娘道︰「這倒不要緊,我猜那廝不是不知道厲害,他既要命,至遲天明以後,必定著人趕來,我們只遲上半天再走便行咧,至于傅師兄,只須藏在艄後便行了,他難道還敢上船來搜不成?」

暗天龍道︰「我倒怕不了他,既已翻了臉,還有什麼顧忌的?倒是這廝委實歹毒奸詐萬分,你雖在他身上也留下著,萬一他再在這解藥上弄點什麼玄虛,那就又上當咧。」

白泰官笑道︰「這倒也不可不防,不過我還有一個法子,要他拿出真的解藥來,他決不敢摻上半分假的,而且還要來向馬兄賠罪咧。」

眾人一齊詫異道︰「這廝再沒出息些,哪肯如此做小伏低?你這話卻嫌有點靠不住咧!」

白泰官只笑了一笑,看了傅天龍一眼向天雄又道︰「馬兄既在韃王府內充任護衛,此番出京曾攜有文憑路引嗎?」

天雄笑道︰「我本不肯要這東西,都是那年雙峰硬塞在我的身邊的,你問此事做什麼?」

白泰官笑道︰「那便行咧,只要有這東西,便不愁他不來伏禮,雙手獻上解藥。」

說著把適才在磨刀巷所聞全說了,魚老不禁微噫一聲道︰「你打算教馬賢佷用雍王府的牌號去見那廝嗎?這卻使不得咧!」

白泰官道︰「無妨,這事且等曾兄回來再說,須知有此一著,不但馬兄可以無恙,今後便也省得大家麻煩咧!」

晚村不由點頭,傅天龍卻睜大了眼楮愕然道︰「你們又在打什麼啞謎?難道真已投降了韃虜了嗎?那還是讓我先走的好,你們和那廝的死活我全管不著,老子干老子的去咧。」

天雄忍不住在枕上叫道︰「傅兄,我知道你是血性中人,不然也不會上這惡當,可是話得听清楚,我們雖然沒有交情,卻彼此都是慕名朋友,須知我在雍王府任護衛是一件事,匡復大明天下卻又是一回事咧,您瞧過搜孤救孤和八槌大鬧朱仙鎮這兩出戲沒有?須知沒有個程嬰,便不能讓孤兒報冤,沒有王佐便不能讓陸文龍知道生身父母咧!」

說著,又把自己南來的事約略一說,傅天龍聞言連忙拜倒道︰「馬兄,我真想不到你和那年羹堯竟是這等人物,那我這一趟江南又算沒有白來!」

翠娘微笑道︰「本來這事不應該讓你知道,不過我馬大哥已經說出來,這是血海一樣的干系,你卻不能再逢人便說咧。」

暗天龍連忙站了起來道;「翠姑娘你放心,既然馬兄看得我傅天龍是個朋友,把真心話全對我說了,如果在我這嘴上露出半句去,便不是人,叫天雷把我劈了,死在亂刀之下,尸骨無存,照這麼一說,那畢五真把我冤透咧,我回去如果不宰了他,也不算是水龍神。」

天雄見他下拜,正打算掙著來扶,後來見他已經站起來,便就枕上一拱手道︰「傅兄大禮,我馬某決不敢當,況且我也因人成事,實在令人欽佩的,還是那年雙峰,卻不是小弟咧,改日您只要有事北上,一見面便全知道了。」

說著,又向白泰官道︰「白兄適才所言,對付那廝,自是百發百中,而且那韃王允禎也曾囑咐過,中途如遇上事,必須驚官動府,不妨取出委扎,說明奉命而來,正是天衣無縫,不過此事還宜鄭重,最好還是先與獨臂大師肯堂先生說明,否則小弟卻不敢遵命咧。」

晚村笑道︰「這不僅只是向那廝討藥而已,近日江南諸人,正各有煩惱,如果馬施主果有韃王之命,倒可以暫時擋上一陣,省得好多是非,不過這事有利有弊,我卻做不了主,還必須庵主和大家公決才好,只是馬施主負傷在身,從此間下太湖,水程必須數日,翠娘給那廝的藥只能保得七天,卻來不及轉手,萬一因此誤事那怎麼辦咧?」

白泰官笑道︰「老師父且別忙,只要等我大師兄和曾兄來,再做商量,好在馬兄還騎來一匹千里龍駒,實在無法轉手,我借那馬去一趟便行咧,至多兩三天,還愁不能打個來回嗎?」

說著又看著魚老笑道;「老前輩新受毒彈,馬兄也受重傷,全須稍微睡一下,便老師父也必須安睡,何妨各人先躺一下,我與傅兄也在前艙稍歇一會,此事都不是目前就可決斷的咧。」

魚老一見晚村也有倦意,忙說︰「這樣也好,反正我們是必須等他兩個來才能決定,大家稍微睡一會也好。」

說著,一看傅天龍,又命翠娘向後艙尋兩床被單來,幸好天氣已暖,無須鋪陳,除翠娘和魚老父女各回後艙安歇而外,其余各人均分就艙中睡去,白傅二人則在前艙抵足而眠,泰官一覺睡醒,朦朧中,忽听有人哈哈大笑道︰「咦!怎麼同舟敵國,忽然鬧成吳越一家起來?」再一揉眼,只見旭日已經東升,朝霞只照耀得江邊上一片金紅色,來的卻是了因大師,回顧傅天龍,枕著那兩條鐵棒卻酣睡未醒,連忙起身悄悄的將昨夜前往城中窺探的事說了。

了因大師笑道︰「我便算定是那江南織造在鬧鬼!他一面去拜訪我,一面卻教李元豹來離間我們和少林派,真是威脅利誘雙管齊下,還又帶逼上梁山咧,不過這一來卻未免弄巧成拙,原形畢露了。」

又向傅天龍看了一眼低聲道︰「那我們對這位水龍神,倒更加要好好結納,讓他回去對鐵樵大師一說,又比我們說要強多了。」

白泰官又笑道︰「那曹織造到底對大師兄留下什麼話來,何妨先告訴小弟听听咧。」

了因笑道︰「他真不愧是一個有錢的官兒,那真闊極了,一到我那廟里,便先寫了三千銀子的緣簿,接著又說打算和我接納做一個方外棋酒之交,並無他意,據我那知客僧說他人還不俗,便掉上兩句書袋也還不討厭,未了又堅約。我如回去,千萬到城內磨刀巷第二家送個信,他隨時就來,本來這一著棋下得並不太差,只是被這李元豹一來卻令我肚內雪亮咧。」

白泰官笑道︰「如此說來,大師兄大概已經被那三千銀子的布施看出火來,真打算就此結緣締交了。」

了因大師笑道︰「他豈但要和我締交而已,還打算連周路二位全一一拜訪咧。」

白泰官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他把這話也對你那知客僧說過了嗎?」

了因大師道︰「你猜對了,正是他已和我那知客僧說過,他說一向傾慕周路二人的書畫,聞得和我平常時有來往,所以打算請我代為函介,當面叩求墨寶,這不是也有拜訪之意嗎?」

白泰官道︰「那你打算怎麼應付咧?」

了因大師道︰「我起先已打好了一個避而不見的主意,昨夜回去便向知客僧說了,他如再來,便說我已朝南海去了,最快也得月余才能回來,他也許便回南京去咧,至于這幾天,那我只好也到太湖去,在太陽庵先住上些時了。」

白泰官笑道︰「大師兄能去一趟也好,不過我們昨夜計議同乘此船同行的話,卻又不能算數咧。」

說著,又將李元豹只留了八成藥,自己打算讓天雄用雍王府扎子去討藥的話說了,又笑道︰「目前晚村先生已被石門縣知縣和嘉興府知府,一定要以山林隱逸薦舉,纏得頭昏腦脹,那府縣的紳縉又不絕于門,開口征君,閉口征君,才躲到這里來,偏偏你又被這曹織造看上,躲來躲去,豈是辦法?要依我說,不如索性讓那小鷂子出面去見那織造一下,就說是他此次南來,系奉了雍王之命,邀請各位晉京,或許倒可以擋過若干糾纏亦未可知。」

了因大師正色道︰「那怎麼行?我不比不昧上人,他便征闢也找不到我,如果這樣一來,傳出去豈不反而不好?你不听那李元豹昨夜的話嗎?雖然他是存心離間之辭,但是如果授人以柄,外間不察,以訛傳訛,將何以自白咧?」

白泰官微笑道︰「大師兄以為這姓曹的織造,真的是慕名來訪,打算和你訂個酒棋之交,結一結方外緣嗎?須知人怕出名豬怕壯,誰教你是我們這五六人當中的龍頭咧,你是和尚出身,雖然不能做官,可是憎綱司可以飛到你的頭上來,封號紫衣哪一樣不能賜?人家只要一看中你,還愁沒有圈兒把你套上?要依我說,這姓曹的,也許是江南總督托出來的,你不看那李元豹就是江南總督衙門的師爺嗎?他兩個既到一處去,多少有點關聯,你方才不也說得很明白嗎?你要想人家不來纏你,先要讓他放心,如果小弟的話猜得不錯,那曹李兩人一定會把話傳到總督耳朵里去,他一听韃王要來延聘你們,一定要讓一步,別的不說,眼前豈不落個清靜?至于怕外人以訛傳訛,我們是說他來找你,又不是你去投他,只要不真個應邀北上,這也無礙,不比這樣纏夾不清要好得多嗎?」

了因大師方在沉吟,艙中晚村和天雄均已醒來,晚村連忙起身招呼道︰「大師怎麼來得這麼早?且請進來商酌如何?」

天雄掙了兩下,卻沒有能下床,只半坐了起來把手一拱,道了一聲︰「早。」了因大師和泰官二人,連忙進艙,接著後艙的魚老也自醒來,各自梳洗,一面商量,半晌之後,傅天龍也醒來,魚老連忙取出一套衣服,讓他先換上,雖然未免嫌短小些,也還能勉強穿上,方才洗漱已畢,忽見曾靜從江岸走來,一見傅天龍也在船上,不禁微訝,及至問明經過,又掉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其實那李元豹也是為了同門義氣,才來尋我們,傅寨主還須仔細才好,昨天交手的時候,我已听得分明,他雖離開少林寺和鐵樵大師,同學之誼仍在,萬一真因此事得罪鐵樵大師,我們不怕,你卻犯不著咧!」

暗天龍也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相公,這不干你事,須知昨天那鳥話,統統是畢五和我說的,他只不過又听我說的,哪算得數?只可惜我這人太粗,臨行之前,卻沒有去問一問鐵老方丈便趕來咧!我算得個什麼鳥?這不干你們的事,我只一回去,便須先向老方丈請罪,他老人家便立宰了我,我也須說實話,我要怕了他,也不算是禹門的水龍神咧。」

曾靜又笑了一笑道︰「本不干我事,不過聞得嵩山畢五乃鐵樵大師唯一俗家弟子,這話既出畢五之口,也許不會假咧。」

暗天龍又冷笑道︰「你知道個鳥,想我們那鐵老方丈,為人再正直沒有,哪有和我這鳥人一樣,不把事情弄清楚,就向人亂找場之理,我決怕不了那廝和畢五,倒是老方丈向不留情,也許會又罰我在寺里挑上三個月的水也說不定,不過那我只好認命咧,誰教我這樣一銃鳥勁個來。」

眾人聞言全忍不住要笑,但誰也不敢笑出來,忽見翠娘用一個提籃,提了一大盤包子,另一只手提著一個包裹,從船頭走來。

笑道︰「我方才上岸買點心去,忽見兩個長隨,從江岸上,一路打听我們的船,也許是李元豹那廝打發人來咧,傅師兄還是先到後艙去坐一會,以免看見轉有許多不便。」

暗天龍方才一睜怪眼說︰「他派人來拿我嗎?老子這根虯龍棒,又要發個利市咧!」

翠娘慌道︰「師兄,千萬不可如此,你想,他如知道你在這里想要拿人,能只派兩個長隨嗎?還是先避一避的好,要不然,你雖不怕他,卻要誤了我們的事咧。」

暗天龍才勉強答應,踅向後艙去,不一會果見兩個長隨打扮的人走上船頭問道︰「請問這船上是姓魚嗎?有一位北京下來的馬老爺是不是住在這里?」

魚老者站起來,走向艙門道︰「我就姓魚,你們有什麼談說?姓馬也有一位,可是人家受了傷,卻不便出來,你們到底是找他還是找我?」

那來的兩人,不禁微微一怔道︰「我們乃是江南織造曹大人打發來的,敝上因為受了江南總督衙門里一位李老爺之托,要來見馬老爺面商一事,並須拜訪船主魚老將軍,難道你老就是魚老將軍嗎?請恕小人失禮咧!」

說著,兩人雙雙請安下去,魚老冷笑道︰「你們主人咧?」

二人忙又躬身道︰「小人敝上因恐寶舟遷移,所以先命小人來投帖,只要老將軍和馬老爺賜見,隨後便到。」

說著,從懷里取出護書,打開取出兩封大紅全簡呈上,魚老方待開口,曾靜已從身側走出來道︰「簡帖留在此地,你們回去上復貴上,就說魚老將軍和馬老爺在船上恭候便了。」

那二人又各請了一個安說聲是,便退上岸去,魚老笑道︰「老弟你怎麼替我擅做主張起來?憑什麼我要見他?」

曾靜笑道︰「一則這位織造來一定是為了那李元豹與馬兄和解,我們不得不見,二則他既親自求見,也許另有用意,如果你們不和他見面,怎知來意?他不過一個閑曹,你還怕他不成?不過了因大師和我那老師,還有那位傅寨主全非稍避不可,我與白兄卻不妨留在此地,替你賠客,等他來過,我還有話說咧。」

說著一同進艙,晚村和天雄了因大師白泰官在艙中已經听得清楚,又將昨夜計議之事說了。天雄道︰「現在尚未呈明長宮主和肯堂先生,少時他來,教我如何說詞咧?」

曾靜笑道︰「馬兄但對他說奉了雍邸之命,南來聯絡江南諸人,只要不提及長宮主和太陽庵的事,便無妨礙,既有王府委扎,也不妨取出,讓他過目,小弟不走開,又留白兄在此,便是相助應付,你但看我顏色行事,至于魚老前輩,倒要把話說得硬一點,便對來人痛斥馬兄也無不可,不過只要把一股浩然正氣露出來,卻不可真的讓來人下不了台,反正有我和白兄,決不會把話弄僵,也不會拖泥帶水,這是有益無害的事,大家放心便了。」

正說著,傅天龍又從後艙走出來,一面取餅兩三個包子大嚼著,一面笑道︰「這個鳥織造人還不錯,倒一點不像官兒,你們不妨和他說說,只是我卻不耐煩,躲在那後面艙里,既要避開他,吃完包子,我便上岸去逛逛咧!」

了因大師笑道︰「那李元豹既要殺你,豈可閑逛露面?現在既是一個人,你且和不昧上人一同隨我到那江天寺里去坐上半日,順便聊聊天不好嗎?」

暗天龍笑道︰「昨夜我本不想再見你們的面,現在既已見了,我也拉不下臉來咧,去便一同去一趟,那也沒有什麼,到底比在這後艙悶著好多了。」

說著,一手一個,撈著盤中包子,像拋球也似的向口中扔去,又笑道︰「江南這點心做得真俊,也好吃,只可惜太小了一點,卻教人充饑不得咧。」

天雄見他穿著魚老一套白夏布衫褲,全緊在身上,上面露著肚臍眼,下面只遮得膝蓋,袖子也太短,直有說不出的怪狀,忙從身邊掏出一包散碎銀子來。

笑道︰「傅兄,你既到江天寺去,少不得要停一會才回來,我這里有二十多兩銀子,不妨命那廟里火工道人去買一身衣服,多的留下盤纏,卻不要推辭咧。」

暗天龍方吃著點心,不禁看了他一眼道︰「我這人向不說謊,銀子我正用得著,不過你也在做客,身邊便當嗎?要不然只分一半便夠咧。」

了因大師道︰「馬施主怎麼這樣瞧不起我來?既到了江南,這事還能讓你獨做朋友嗎?快收起來,這位傅老弟穿的用的全有我咧。」

白泰官也笑道︰「大師兄,馬兄,你兩位全不必客套,我昨夜已和傅兄說過在先咧。」說著,又替天雄把那銀子放在枕下,正在要模兜肚。

翠娘卻嬌笑道︰「你們全不用忙,人在我們船上,一切須問主人才對,何況他是我的師兄咧。衣服適才上岸已經買來,全在這里,至于銀子,我們雖然是以船為家,三二十兩還拿得出來,何至要你們三位掏口袋咧?」

說著,打開那包袱,果是兩套白夏布衫褲,一件青綢長衫,連鞋襪俱全。

魚老也大笑道︰「翠兒這一手總算還漂亮,沒有令我丟人,既如此說,你再去向姨娘拿三十兩銀子來,這算是我對這位傅老弟的一點敬意,大家卻不許再佔我這主人的面子咧。」

天雄不禁轉有點不是意思,傅天龍卻大笑道︰「不管打擾誰的,我這次到江南來,雖然丟了一個大人,卻交了好幾位朋友,總算沒白來咧。」

說著,趁翠娘去向後艙取銀,拿了衣服,徑向前艙換下,連長衫鞋襪一齊穿好,上下一看,又大笑道︰「我如今居然又像個人咧。」

接著取餅那包裹,將兩條虯龍棒一裹,挾在腰下,又吃了幾個包子,等翠娘銀子取來接過向懷里揣起,一面向了因大師道︰「大家既不讓我見那鳥織造,也該走咧。」

了因大師只笑了一笑,便攜了晚村,三人一同出艙,正待上岸,翠娘又笑道︰「岸上事多,你們不方便,若遇見那織造更不好,我們船上後面系著一只腳劃,不如由我從江上送你們去,倒穩妥一點。」

了因大師點頭,翠娘忙去後面解下那條小劃船,將眾人載了向金山而去.這里又等了半會,那織造曹寅才乘了一頂小轎趕來,在江邊上,老遠便下了轎,步行來到船頭上,先由一個長隨趕來稟報,魚老和曾白二人一齊迎出艙去,不等魚老開口,曾靜先把手一拱道︰「晚生湖南曾靜,久聞大人八旗名士,又是江南騷壇領袖,今日得見,尚乞恕餅冒昧。」

接著指著魚老和白泰官道︰「這位便是魚老將軍,和江南大俠白泰官,只可惜那位馬護衛病臥舟中,卻是無法來迎咧。」

曹寅一听,不由微訝,接著也笑道︰「曾先生是呂晚村先生高足嗎?弟自來江南即已聞名,只可惜無由得見,方在自恨緣慳,卻想不到會在魚老將軍這里識荊,這真是緣由前定了。」

說著,又向魚老打了一躬道︰「老將軍勝國孤臣,本朝高士,晚生久欲晉謁,只恐無因而至,未免有驚猿鶴,所以遷延至今,茲因敝友無知冒犯,特來代為謝過,尚請恕我唐突。」

魚老一面還禮,一面笑道︰「老朽倔強海上,屢次得罪北廷,足下能不以海盜相視,已是異數,這樣優禮卻不敢當咧。」

曹寅忙道︰「老將軍昔日各為其主,孤忠耿耿,誰不欽佩?現在已經遁跡山林,不再與聞時事,便朝廷也不深究,何況曹某一介閑曹,焉敢不以前輩之禮相見,如許下交,還望不必以俗吏目我才好。」

說罷又向白泰官笑道︰「曹某久聞江南諸俠英名,昨日還特為南來,拜訪金山了因大師,原想請其一一介見,以遂傾慕之心,卻不料緣慳一面,竟未見著,如今幸喜得遇白大俠,總算不虛此行,這痛快得緊。」

白泰官也拱手笑道︰「白某草野莽夫,混跡江湖,何足掛齒。大人這等說法,恐怕是違心之論咧?」

曹寅正色道︰「曹某自束發受書,得讀太史公游俠列傳,即慕其人,但恨今世所未見,及至游宦江南,得悉諸俠高風,便急欲一見,只因各位俠跡靡定,無法奉訪而已,今日一見,幸喜得逐夙願,大俠如果以為違心之論,那便是不屑論交咧。」

說著又笑道︰「我想不到,一日之中而得識這許多朋友,真是緣法非淺,由此便足見江南地靈人杰了。」

說罷,又向魚老道︰「那馬護衛既在船上,能容一見嗎?」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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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太湖群俠

魚老對曹寅本十分不願延納,但因曾靜一再勸說,又因天雄受傷,非那解藥不行,所以才勉強出迎,但一與曹寅見面之後,一切全與俗吏不同,毫無官場習氣,而應對之際,又非常恭順,說話也全听得不刺耳,不由觀念稍改,便也笑道︰「他便睡在中艙,只因傷重不能起身,如果不嫌簡褻,便請中艙相見如何?」

說著便肅客前進,天雄遙見曹寅走來,忙就榻上把手一拱道︰「老大人請恕卑職身負重傷,不能起身行禮了。」

曹寅慌忙答禮一面道︰「馬兄未免太謙了,兄弟也屬雍親王門下士,彼此全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客套?此地更非官場,這大人卑職的話,還請不必再提,否則豈不令人齒冷。」

接著又道︰「王爺近來安好?」

天雄忙道︰「王爺安好,不過老大人既然也屬王爺門下,那我便更加不敢放肆咧!」

曹寅大笑道︰「馬兄今之豪土,既在雍親王府,難道不知道王爺對門客幕僚的月兌略,和同事之間相處的情形嗎?」

天雄也笑道︰「既到江南來,當與王府不同,要不然豈不令老大人不快。」

曹寅又笑道︰「馬兄那更是以俗吏目我了,果屬不棄,還望以朋友相待才好。」

接著又道︰「兄弟此來,一為敝友李元豹向馬兄謝過,二則他因不合少留了一點解藥非常內疚,原意本想親自送來,無如自己也被魚老將軍千金打傷,所以特為命我將解藥送來,還望從速服用,以免拖延時日。」

說著,掏出一個小紙包,放在炕側,又向魚老大笑道︰「如論那李君為人確有不合之處,不過這次也算由令嬡予以薄懲,還請高抬貴手才好。」

魚老未及開言,曾靜先微笑道︰「此事晚生昨亦在場,那位李兄委實言而無信,殊非江湖人物所應有,魚老將軍已到烈士暮年,火氣雖未全退,有老大人這樣斡旋其間,當不至和他一般見識,不過馬兄此次系奉雍邸之命甫來有事,他既系官身,卻那等說法,儼然也以頑民自居,已屬不知居心何在,又不按江湖規矩,用極無恥的下流手法將馬兄打傷,既然自願留下解藥,換他老婆一條性命,復又只給八成,這種無恥卑鄙行為卻委實要不得,其實當時除晚生而外,其余諸人沒有一個不料到他要留下一手的,所以一再當場喝破,但他恬不知恥,竟公然說出向來行止光明的話來,豈不令人齒冷?所以魚小姐與我們這位白大俠才跟去窺探實在,誰知果然不出所料,魚小姐這才聊示薄懲,教訓他一下,他這藥送不送來全無大關礙,實不相欺,這位馬兄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因雍邸扎飭之事,至關要緊,不容稍緩,又恐身死不明,有負使命,正打算今日便到南京去,向江南總督呈明一切,請代由驛遞報請王爺定奪,並另外派人南下,以免誤事,如非魚老將軍和白大俠不願置身其間,以免出處為難,極力攔阻,此刻早已扶傷換船就道了,大人便來也趕不上了咧。」

曹寅一听不禁微訝,忙道︰「如此說來,這位李君更是荒唐了。」

接著略一沉吟看著天雄道︰「馬兄傷勢決可無礙,據他說,這解藥服下去,至多數日便可痊愈,不過馬兄如有要公在身,卻延緩不得,兄弟雖系閑曹,這江南情形卻甚熟悉,如可代勞,還請言明,只要能盡力,大家再做商量,以免貽誤才好。」

天雄冷笑道︰「大人美意,自當遵命,不過王爺命我南來,只是采購一點蘇杭土產而已,卻值不得褻瀆大人咧。」

說著掏出那封委扎來又道︰「大人請一過目便知道了。」

曹寅接過一看,果然是一封飭購土產的扎子,不由笑了一笑道︰「如此說來,馬兄倒不必著急了,只將這藥服下,兄弟隨即命人來接,先請到我那鎮江寓所去住上兩天,包你將要采購的東西備齊好,讓馬兄銷差。」

說著目光又向眾人一掃道︰「不過采購這蘇杭土產的差事,向來都由兄弟那里代辦,王爺卻未見得專因此事,便派馬兄到江南來咧。」

天雄又怫然道︰「大人如此說來,一定是我有冒名招搖情事了?那便請通知有司衙門,先行看管,馬某靜候發落如何?」

曹寅忙道︰「馬兄不必誤會,兄弟怎敢如此輕視?實因王爺此次既命馬兄南來,必另有機密大事,所以才如此說法,便馬兄不說,我也猜到一半,且等到敝寓之後,再為陳明如何?」

白泰官聞言在旁大笑道︰「馬兄倒不必隱瞞,此事但說無妨,士各有志,卻母庸諱言咧。」

說罷,又向曹寅道︰「大人請恕魯莽,待我直言奉告便了。」

接著又笑道︰「馬兄此次南來,便是奉了雍王之命,攜了那年二公子親筆書信來尋顧肯堂先生,並邀此間了因大師和這位魚老將軍北上,不過肯堂先生固然遠游未歸,便我輩也不知下落,了因大師又是一個方外人,便連住持江天寺也嫌煩瑣,哪肯應邀前往?至于魚老將軍大家全知道,更是一位勝國孤臣,焉有中途變節之理,昨宵正全在焦山小聚,一邊固請,一邊堅持,鬧得纏夾不清之際,卻不料那李元豹卻趕來興問罪之師,倒替他兩位解了圍咧。」

曾靜又笑道︰「你且別說別人,怎麼偏把自己忘了?你不也在被邀之列嗎?」

白泰官大笑道︰「我算得什麼東西,怎麼敢和了因大師魚老將軍相提並論?不過生平卻也有個小小毛病,那便是見不得達官貴人,上不得台盤,何況相邀的又是一位王爺咧,所以只好也敬謝不敏了。」

天雄正在默然不語,魚老者又大笑道︰「你既和盤托出,那我也只好說老實話咧,我真想不到,憑我一個逃死不遑的老海盜,居然上邀一位王爺賞識,專人來邀,不過我這一付老骨頭早已有了主見,要不然倒也值得咧。」

說著雙臂一振,兩眼精光四射道︰「海上敗將,如今更已老去,只圖遁跡在這金山腳下以終天年,難道還有人放心不下嗎?」

曹寅不由一驚,忙道︰「老將軍高風亮節,聲名遠播,誰不欽敬?我雖不知馬兄如何說詞,但雍親王無殊今之孟嘗信陵,好客之風也人所共知,焉有放心不下之理,還請勿疑才好,諸位如果有興北上,只去一看便知明白了。」

天雄一見曾靜目光微掃,連忙也道︰「便我也如此說法,委實王爺不過渴慕江南諸俠之名,只求一瞻風采聊慰生平之願而已,如能一同北上,便出處之際,也決無相逼之理,諸位正在固辭,卻不料那李元豹忽然跑來,竟以雲霄入幕和敝友年雙峰結交權貴之事,向了因大師和魚老將軍責問。雖不知用意何在,諸位辭意卻因之更堅,所以思維再三,只有將南行經過,寫上一封信托江南總督衙門寄回,讓王爺自己決定了,至于區區蟻命,卻不足惜咧。」

接著又向曹寅道︰「本來臨行之際,王爺曾囑,如果沿途遇上事,不妨托各衙門料理,是我因為事如不成,張揚便近招搖,大人又非當地職官,所以沒有陳明,卻想不到白大俠竟全說出來,現在只有直言告稟了。」

曹寅不禁眉頭一皺忙道︰「這都是這位李君荒唐,以致鬧出事來,如果馬兄真的把這事陳明王爺,怕不要他好看?不過就我所知,他倒確曾在少林學藝,聞得武當少林素來不免門戶之見,或許受了同門蠱惑而來亦未可知,如果只憑他,又是一個官身,卻未必敢如此妄作妄為咧。」

白泰官冷笑道︰「我也知道他必有主使而來,不過那少林掌門的鐵樵大師卻不比我們好說話,一旦得知此事,如果事前知道還可無事,否則不但他決難逃公道,便那主使的人,也從此決難安枕咧!」

魚老也笑道︰「鐵老方丈素來戒律極嚴,他雖不大過問塵俗之事,但對借名招搖的事,從未輕易放過,他如一旦得知詳情,卻不問那李元豹是什麼官兒,說不定一下便動手給宰了,那這從中挑撥離間的家伙,就害人不著反害了自己咧,至于這李元豹倒又值不得一提了。」

曹寅不禁心中忐忑不已,正在暗中著急驚慌,忽听船外水聲連響,倏從後艄上走進一個綠衣少女來,曾靜忙道︰「翠娘來得正好,不然我們還沒有交代咧,如今那李元豹已托這份曹大人把解藥給你馬大哥送來,還又替他賠了好多不是,禮尚往來,你也請把解藥給曹大人帶去才好。」

翠娘向曹寅臉上看了一下笑道︰「這小子本來是一個無恥的江湖下三濫,居然做了官已經夠瞧的,怎麼忽然又跑出一個大人來替他跑腿?你老人家可得弄清楚了,要不然物以類聚,我還實在不敢相信咧?」

曹寅不由老臉通紅,忙道︰「魚小姐不必誤會,我實乃江南織造曹寅,決非江湖人物,其所以認得這位李君,實因他稍解音律,又略能書畫,外表還不太俗,才由督署一位朋友引見,時時相過從,這次既受其托,不得不來,如果看得我和他是一丘之貉那就太冤枉了。」

翠娘方道︰「原來如此,那就請恕失言了,不過這種無恥小人,便我江湖道中也不屑為伍,難道官場之中倒可讓他立足?如依我見,你這人以後交友還須小心才好,要不然,不管大人小人,讓人家一鍋兒燴了,那才值不得咧!;曹寅不禁臉上更加難堪,魚老連忙喝道︰「你這丫頭,這大歲數,怎麼說話還是這等沒遮攔,既然曾叔吩咐,還不快將解藥交給人家。」

翠娘道︰「他那解藥咧?不知道靠得靠不住?萬一再使上點壞主意,神仙也難識丸散膏丹,不管你怎麼說,人家馬大哥總算是從幾千里之外來尋你的,你能對得過馬大哥嗎?」

曹寅忙道︰「魚小姐但請放心,這李元豹雖然是個言清行濁的小人,但此藥既由曹某帶來決不會再有毛病,如果萬一再有差錯,由我作保如何?」

翠娘看了他一眼笑道︰「曹大人,我們這可不比官場做作,講究個敷衍塞責,你雖然是一位君子,卻撐不住小人的變幻囂張,這個保可不容易做,我們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我的解藥暫時先再給他一半,這位馬大哥如果傷勢平復,那一半我自會送去,否則大家也稍微省一點事,我們這可是明人不做暗事,說一句是一句,要不然你這保人可不好當,他要記恨,你不妨回去對他說明這是我魚翠娘的意思,他愛怎麼來找我就怎麼來找我,就是一齊去一趟少林寺,當面向鐵樵大師說也可以,真要倚官仗勢,著人來拿我,我魚翠娘也等著他的。」

說著掏出藥瓶,傾了一點藥面子,用紙包好,遞了過去,曹寅不由啼笑皆非,又不便再說什麼,魚老卻哈哈一笑道︰「這個卻不怪小女做事過于小心,實在這位貴友太教人放心不下咧。」

白泰官也笑道︰「大人不必為難,對付這等人,只有用這法子,否則萬一有變,這位馬兄也是一個官身,又系奉命出京,萬一那廝再言而無信,豈不也使大人為難,這樣一來倒是一個穩妥的辦法。」

曹寅只有勉強笑道︰「這本難怪諸位不能置信,這人委實也太荒唐些,不過馬兄臥病舟中諸多不便,決不是辦法,還請住到敝寓去將息些時如何?」

馬天雄笑道︰「大人盛意自是可感,不過我身受王爺托付之重,還須略盡心力,再說現在傷勢未愈,移動也有不便,諸承關切,容待稍好,自當再到行館拜謝,只是適才所言,還請不必再對李元豹道及,便更感激不盡咧!」

曹寅略一沉吟又笑道︰「既如此說,兄弟也未便固請,不過傷愈之後,還請代邀在座各位到敝寓一敘,卻千萬推辭不得咧!」

眾人忙道︰「我輩放浪已慣,大抵行蹤靡定,說不定今日一會便當他去,一時卻難如約,便馬兄之意,也恐難以遵命,方才一切唐突之處,只好當面謝過咧。」

曹寅聞言,滿臉倀惘之色,看了天雄一眼道︰「曹某自知風塵俗吏,難邀奇人奇士一顧,不過馬兄還請不要失約才好。」

天雄笑道︰「大人放心,只要傷愈,便不在此間拜訪,也必到南京一行,屆時必當到貴局求見。」

曹寅又笑道︰「如依鄙見,馬兄南京之行卻大可不必,老實說敝處經常都有公文晉京,便驛遞也每日都有人去,如有緊急公文信件,能交給我,也許比由督署周轉還要快得多,適才我已言明,彼此全為雍親王效力,你又何必舍近求遠?至于那李元豹既是這等人,兄弟也必加以疏遠,卻值不得多所計較咧。」

說罷把手向各人一拱,便自告辭,眾人也不相留,除天雄而外,都一齊送出艙外,等他去遠,魚老方才捋須笑道︰「今天曾白兩位老弟和馬賢佷的話全非常得體,這麼一來,算是對他已經把話說明,先替了因大師少卻多少麻煩,只馬賢佷卻必須真的去看他一趟了。」

曾靜說道︰「豈但必須去看他一趟,馬兄還必須半真半假的寫上一封稟帖到那韃王才能自圓其說,各位也才能真的耳邊清靜些時咧!不過此事卻不忙,必須和老師父及各位長老商妥才好著筆。」

白泰官道︰「如依我來忖度,那李元豹必系此人所使,他雖閑曹,也許就受江南總督之命,來對付我們,這一來卻要好得多,便送來解藥,也不怕他再打折扣,或者另藏奸謀,倒是馬兄要去,應對之間卻不可不慎,一切大計,自非待老師父和各位長老決定不可,不過馬兄目前是否同去太湖咧?」

天雄道︰「他既已將解藥送來,不妨仍照前議大家同去一趟,待見過長公主和肯堂先生再做決定,不過卻仍非借世伯這寶舟一用不可了。」

魚老笑道︰「今天我已全好,這更不妨事咧,現在動身,至少還可以行上半天路,只可惜了因大師和那位傅老弟才走,又要著人去請咧。」

翠娘笑道︰「你老人家且慢著,老實說,我到底信那李元豹不過,雖然他托那姓曹的把解藥送來,知道安著什麼心咧?要依我說,我們且慢個一兩天再說,再說如果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不在庵里大家撲空也不好,要依我說,不如先由白叔乘馬大哥那匹寶馬去上一趟,將這事呈明各位在庵長老,我們續後再去,比較妥當,反正那匹千里龍駒,至多隔上一天便可回來,不就兩面全顧到嗎?」

曾靜點頭道︰「這樣最好,只是白兄卻不免辛苦了。」

白泰官笑道︰「本來我倒想省下這一趟,這一來卻必須要走一遭了,但也必須與我那大師兄和不昧上人商量一下才好。」

翠娘道︰「本來我也打算上岸去沽酒買點菜,各位少坐,我再去一趟金山便了。」

說罷,便向後艄取筐上岸,馬天雄打開那藥包,一看藥色,又用舌尖略試,白泰官大笑道︰「馬兄盡避服用無妨,此事不僅江湖過節,卻關聯著官場往來,據我昨夜所聞,和這曹織造方才所說的話,這廝便再有兩個腦袋也不敢再弄玄虛咧。」

天雄一笑,便把那一包藥服用了,直到中午並無異狀,翠娘也把了因大師和晚村邀來,只不見傅天龍,眾人一問所以,了因大師笑道︰「我因有此君在座,說話未免不便,所以托言有事出來,把他暫留在禪房里,著兩個可靠弟子陪著他。」

說著,大家又計議了一會,決定仍由白泰官先去太湖,眾人在京口等候回信再去,泰官領命,借了那匹寶馬,便自登程,誰知那馬竟自不受羈勒,昂首長嘶,卻不容他騎乘,白泰官雖然有一身極好功夫,但因良馬戀主,又不肯過于用力降伏,只有回船去告訴大家,天雄笑道︰「此馬卻也奇怪,自從在邯鄲由那煤車主人手中買下以後,除了我與年雙峰二人,只一馬夫因我二人一再囑咐尚可牽飲洗刷而外,竟自無人可近,只可惜小弟尚不能起來,否則試為囑咐一下,也許不再倔強,亦未可知。」

眾人聞言不勝嗟嘆,魚老更慨然道︰「此馬真是罕有,如此說來,那施瑯黃梧真是畜生不如了。」

翠娘笑道︰「我就不信,一匹馬難道如此通靈?馬大哥已經兩次服下解毒之藥,適才又吃下魚湯,不妨掙扎起來一下,待我和白叔去把它牽來,你試向它說一下再試試看,老實說,中風姐那匹玉獅子也是一匹龍駒,旁人雖不能騎,我卻和它主人一樣咧。」

泰官笑道︰「這卻不同,一則那馬我未見過,不好加斷詞,二來你和風丫頭,情如姐妹,馬如通靈豈有不讓騎坐之理,我和這位馬兄與那年羹堯過去素來就未見過,這馬豈肯以自己人視我,不過你要一試倒未嘗不可,只是馬兄傷勢末愈,怎能起動咧?」

翠娘又笑道︰「這個你須問我,那毒藥暗器,只是毒性厲害,其毒一解,便和平常金創一樣,我相信他此時從炕上挨上船頭,並不要緊咧。」

說著,又磨著白泰官前往,魚老方在喝阻,天雄也正覺月復痛急須方便,試一掙扎,竟可勉強起來,連忙笑道︰「此事在急,不妨一試,便請自兄世妹前往牽來便了。」

魚老見他皺著雙眉,又捧著肚子,知是藥力已經發作,所受毒氣將下,連忙扶著,一同步上船頭,一面命翠娘陪了泰官前往將馬牽來,好在那寄馬酒店不遠,二人牽馬回轉,天雄大解也罷,正待進艙,卻不想那馬遙見主人,竟冷不防一下掙月兌韁繩長嘶一聲昂首揚鬃直向船頭縱去,天雄听慣嘶聲,才一掉頭,那船一晃,馬已縱立身側,屹然不動,又低吼了兩聲,天雄不由忍著痛,伸手撫著馬背笑道︰「才只一日不見,你怎便如此?雖知我已負傷,一時卻不能騎你趕路咧。」

那馬又吼了一聲,用馬頭在天雄身上摩了兩下,似頗解意,就在這時候,艙中諸人和白泰官魚翠娘,全已站在艙口和船頭上,翠娘不禁笑得一張嘴合不攏來道︰「這馬真作怪,就活像懂得人話一般,馬大哥何不再囑咐它讓白叔騎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听話。」

天雄真的扶著馬背,一手指著白泰官道︰「我不幸中了敵人暗器,一時難以趕路,恐誤主人大事,如今只有托這位白兄前往太湖一行,大概不過數日,一定仍舊回到此地來,你卻不可再倔強咧。」

那馬看了白泰官一眼,把頭一點,又吼了一聲,眾人格外驚奇,白泰官試一牽那馬,竟掉頭上岸立定,向天雄長嘶一聲,白泰官試再踏鐙上馬,那馬果然不再倔強,只看著天雄低吼連連,翠娘不禁喜得打跌道︰「天下竟有這等牲口,我還第一次看見咧。」

天雄連忙扶著船上將軍柱取出那兩封信向泰官道︰「馬尚如此,我這寄書人,更不敢誤事了,這兩封信索性便相煩白兄代呈庵主和肯堂先生,並請美言一二。」

泰官下馬,接了那信笑道︰「豈但馬兄不肯誤事,便我白某也決不肯有負此馬咧!」

說罷收好兩信,向各人把手一拱道︰「我就此便去,多則三天,少則二日必定趕回,再行相見。」

說罷,便又上岸,一躍上馬,那烏看著天雄又昂首長鳴不已,直等天雄把手一揮,才絕塵而去,只半日之間,便趕到洞庭東山湖邊,泰官一看,黃昏已過,已是柳梢月上,心想此刻如果趕過湖去,再到西山,已經來不及,而且人馬均須進食上料,不如再在東山過上一宿,明早再過去也還不遲,但向湖上一看,只見一天風月,萬頃鷗波,又不忍遽去,正在立馬欣賞湖上夜色,忽听那大柳樹下有人笑道︰「白大俠打算到西山去嗎?我們正擬放棹夜游,便請同去如何?」

泰官-看,卻是一位清 老者,頭挽道髻,身穿麻黃道服,拄著一條竹杖,緩緩從樹蔭下走來,再仔細一看,卻是太陽庵長老之一,嘉定黃松筠,不禁下馬叫道︰「松筠先生,怎麼有此雅興,夤夜來作太湖之游!」

松筠笑道︰「我是應孤峰上人之邀,同來湖上小聚,此約原定十日,現在已是第五天,只因連日月色甚好,所以打算借這三萬六千頃的煙波淼渺,和無邊風月,一滌胸中積郁,你如有興,便做一個不速之客如何?」

泰官笑道︰「既有松筠先生在座,又是孤峰大師的主人,自當奉賠,不過現在因為身有要事,非一見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不可,而且我自午後從京口趕來,直到現在尚未進飲食,委實人馬全餓了,所以只好方命咧。」

松筠不禁微訝道︰「你有什麼要事,便這等忙法?老師父和肯堂先生全在船上,如非我一時豪興去尋那謝五娘索酒,你便此刻趕到西山也一位遇不著,豈非冤枉?」

接著又笑道︰「至于肚子餓了,我們那條船,只等一開出去即便暢飲,雖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卻有七斤以上的老鴨子,剛出水的新鮮魚蝦,還不能填飽你的肚皮嗎?」

泰官大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因緣巧合,口福不淺.決定依你同去就是,不過我這匹馬,是向人家借來的,又是一匹千里龍駒,卻寄向哪里,上料飲水咧?」

松筠又笑道︰「那更便當得很,你只和我一同到謝五娘那里去便了,包管她替你把這匹馬伺候得好好的。」

泰官聞言,忙道︰「那謝五娘,不是那位開酒店的老婆婆嗎?她雖然有兩個老伙計,對付我這匹馬卻不太容易咧。」

松筠大笑道︰「憑你這樣老江湖也一樣輸了眼咧,你知道那位老婆婆和兩位老伙計是誰嗎?老實告訴你,她便是當年在嘉定城下力敵李成棟,劍劈滿洲三勇士的謝曼華,那兩個伙計,一個是行刺豫王未果的神刀一陣風魏思明,一個是做過鎮南關總兵的解壯飛,難道連你這匹龍駒都伺候不下來嗎?」

泰官牽著那馬不由大驚道︰「怎麼有三位出色人物隱居在此,我一點也不知道咧?」

松筠笑道︰「他們本來不求人知,對過去一切又諱莫如深,你怎麼會知道?便是我,也因與那解壯飛交成酒友,他又知我是耀滄公的從佷,為了剃發一令當了老道才稍吐行藏,你怎麼會知道?」

泰官道︰「既如此說,老師父總該也知道了,曾否羅致庵中咧?」

松筠道︰「老師父神目如電,人既近在咫尺,怎麼能瞞得過他?如今這三位,雖然仍未上香,算不得庵中執事長老,卻早成遙為護法的施主咧,只除我們這三五人而外,全不知道而已。」

說著,一同向山村中走去,不一會,便在一家村店門前停了下來,山中人大抵早睡,雖然才只定更時分,店門已關,松筠用手在那門上敲了一下,只听里面一個蒼老的口聲道︰「外面是誰?我們已經打烊多會,怨不待客了。」

松筠笑道︰「我是黃道士,特來看望,還打算要討幾十斤酒咧。」

內面答道︰「好大口氣,一討就是幾十斤,須知本店本短,外帶僧道無緣咧。」

說罷哈哈大笑,那店門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赤膊短褲,手持蒲葵扇的椎髻矮老頭兒來,一見松筠身後站著一個精壯漢子,又牽著一匹馬,不由一怔,忙道︰「這位是誰,怎麼夤夜隨來?」

泰官大笑道︰「老朋友,你怎麼認不得我了?我們不是老主顧嗎?」

那老頭兒,一揉眼楮,又就月光下一看笑道︰「阿哥請恕眼拙,平日來往的人又多,老漢實在記不起來咧!」

松筠笑道︰「解兄怎麼有眼不識泰山,這位便是當世大俠之一,江南白泰官,他每到西山燒香,必來寶店小飲,怎麼到現在還不認識咧?」

那老頭兒不禁又大笑道︰「我道是誰,卻有這等氣概,原來卻是名震江湖的白大俠,既如此說,且請進來,容我生火做菜同飲便了。」

白泰官連忙把手一拱道︰「小子浪得虛名,何足掛齒,老前輩太過獎了。」

那老頭兒看了松筠一眼道︰「你大概又把那陳芝麻爛谷子的廢話在白大俠面前搬弄出來,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連朝代全換了,你這是何苦咧!」

松筠大笑道︰「全是自己人,說說又有何妨?你放心,那韃虜雖然大肆訪查山林隱逸,一時還找不到你三個身上。」

接著又笑道︰「你且不必張羅,我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既已打烊,生火大可不必,只須把那自釀的郁金香給我們三五十斤便足感盛情,另外白兄騎來的是一匹龍駒寶馬,相煩代為照料一兩天,可以嗎?」

那老頭兒又一看那馬,不禁喝了一聲采道︰「好牲口,是白大俠的嗎?可惜天下澄平已久,又在江南,卻顯不出它的好處來咧。」

泰官笑道︰「我哪里會有這等好馬,他是一個敝友從北方騎來的,只是烈性又戀主異常,如準暫留尊處,還請老前輩多多照應才好。」

正說著,忽听店中又有人笑道︰「既是當世大俠,自有名馬,且待老身再來看看,比我當年那匹小墨龍如何?」

接著便從店內里走出一個鶴發雞皮異樣精神的老婆婆來,先在月光下向泰官看了一眼,又看著那馬,微噫一聲,隨即又笑道︰「久仰白大俠當世人杰,既到小店且請小坐稍談再去,至于這匹馬,不用說我這兩位老伙計,便老身也招呼得下來。」

說著,掉頭向內面叫道︰「喂!老魏,有客人來咧,你還不趕快把燈點上。」

那矮老頭兒方笑道︰「這家伙也許已經到大槐國看招親去咧,還是等我來吧。」

說猶未完,忽見店中燈光一亮,一個人大笑道︰「老解,今天活該你做人,沒有喝酒,要不然,還不是早睡了,我老人家卻不是渴睡漢咧。」

說著,只見店中已經點上半支殘燭,又走出一個只穿一件細竹編就的汗衫和一條短褲的老者出來,大笑道︰「黃道爺固然是熟人,便白大俠我也暗中相識已非一日,只不過因為我這老酒保不便高攀而已,卻想不到今晚竟揭穿咧。」

說罷一面掌著那支殘燭迎了出來,那老婆婆連忙肅客入內,泰官將馬在店外系好,走進店房,納頭便拜道︰「在下浪跡江湖,每年總要到西山去住上一兩個月,這里是出入必經之所,卻不知有三位老前輩隱居在此地,今夜如非松筠先生見告,真還失之交臂,一向唐突,還請原宥。」

那老婆婆呵呵大笑道︰「長江後浪追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我們三個過時人物算得什麼,怎敢勞大俠行此大禮。」

說著一面還禮不迭,一面笑道︰「是松筠先生已經說過,那大家便全無庸客套咧,老身便是當年的謝曼華,自從嘉定一敗,便隱姓埋名住在這里,算是已經六十年咧。」

又指著那矮老頭兒道︰「這位便是解壯飛解總兵,可惜他那總兵告身,已在老身店中押酒吃掉,如今已老也不飛咧。」

解壯飛也大笑道︰「五娘怎麼老記得這件事,須知當年我雖好酒無賴,不是你這標致酒家娘,也還不至那等沉醉咧。」

曼華笑道︰「啐,你真該死,又要招我罵咧,你忘了當年那一頓好揍嗎?」

說著又指著那掌燭老人道︰「這位便是神刀魏八爺,如今也英雄老去咧!」

泰官就燭光之下將三人一看,只見那謝曼華白發盈顛,滿臉皺紋,更兼齒牙零落,除兩只老眼,仍舊精光四射而外,看去已在八十以上,那魏思明,瘦骨嶙峋,頭上只剩不多幾睫黃發,一雙壽眉卻長垂眼際,更顯得老些,只解壯飛雖然虯髯似雪,卻豪氣仍在,不由暗想道︰「聞得謝曼華出身繩妓,卻身負絕藝,容華蓋代,一時游戲風塵,不知顛倒了多少王孫公子,那阮大鋮為了她,威脅利誘,無所不至,竟始終未能如願,反幾乎喪在她的劍下,卻想不到如今已成了這樣一個老婆婆,便魏思明也是一個五陵俠少,素有璧人之目,自在金陵市上狙擊韃酋多繹之後,更是名震大江南北,只如今也英雄老去,豈不可嘆?一面連忙又笑道︰「我真想不到,一夕之間得識三位老前輩,今後還望許我求教才好。」

魏思明大笑道︰「方才已經說過,大家全不必客氣,白大俠怎麼又說出這話來?只要不嫌簡褻,不討厭我們這三個老掉牙的過時人物,不妨就此便訂一個忘年之交如何?」

謝曼華也笑道︰「反正西山近在咫尺,白大俠又每年必來,如願過從,我們正求之不得,只對外人不再談以往之事,自當竭誠款待。」

接著掉頭又向解壯飛道︰「喂!老伙計,勞駕先去把火生上,今夜便留黃道爺和白大俠做個結識筵如何?」

解壯飛來及開言,松筠忙道︰「五娘,我適才已經說過,我們還有要事在身,決不能多延,忙不在一天,有酒不妨明天再吃,今夜卻不便叨擾咧。」

說著又笑道︰「只勞三位清神,快把酒拿出來再費心把這匹馬一上料就得咧。」

謝曼華略一沉吟又笑道︰「酒是現成,這馬我也自會料理,但你們為何這等忙法,能否見告麼?」

松筠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我因已與太陽庵老師父還有好多長老約在湖邊舟中相待,此來便專為向你索酒,一遲未免令人掃興,這位白大俠卻因有要事從京口借此寶馬趕來要見老師父和顧肯堂先生,所以耽擱不得咧。」

謝曼華看了白泰官一眼道︰「既如此說,那我也不再屈留,不過事完之後,還望來此少駐半日,我還與白大俠有話說咧。」

秦官道︰「那是當得前來拜望,老前輩如有吩咐,也無不遵命。」

謝曼華笑了一笑,一轉身走向店房屏後,不一會,便提了一大壇酒來,又笑道︰「這壇酒差不多有三十年咧,當初釀就埋下去,原來是八十斤,現在五十來斤還是有的,你兩位便請帶去如何?」

松筠連忙稱謝,一手提壇一手拄杖向泰官道︰「酒已索得,馬也寄好,我們也該走咧。」

說罷兩人一同告辭,出了店門,那馬忽又長嘶一聲,泰官回首一撫馬背笑道︰「我因受你主人之托,必須過湖有事,你卻不便回去,所以只有又將你托了朋友,好好在此,我遲則明晚必來,便好回去了。」

說罷方和松筠一同又向湖邊走去,才過那片老柳樹不遠,果見水濱泊著一條大船,船頭上一個童子,正就風爐燒著茶,艙門外站著一個身穿羅漢衫的老者,一個清 瘦削的老和尚,一見二人走來,一齊笑道︰「松筠老弟,怎麼一去好久,到這個時候才回來,大家全等得急了,這無邊風月已被你辜負不少,到底應如何處罰才是?」

松筠大笑道︰「肯堂先生你先別怪人,現在正有人要找你咧,如非是我,那便真要失之交臂了。」

那老者笑道︰「我不相信,這個時候,哪會有人找我?你別耽誤了,快上船吧!」

泰官忙道︰「肯堂先生,你別不相信,要找你的便是我,如非巧遇松筠先生,也許便趕到西山去咧。」

原來那站在船頭上的,正是顧肯堂和孤峰上人,肯堂一听忙道︰「來的是白老弟嗎?你不是說要到京口一帶去有事,順便看看了因大師,為什麼夤夜趕來找我,是真有事嗎?」

泰官笑道︰「說來話長,你只看我夤夜趕來,便可想見定有要事了。」

說著,直沖湖堤而下,趕向船上,先向二人施禮,然後向顧肯堂悄聲道︰「我本在京口巧遇不昧上人,一同渡江拜中閣部衣冠冢,卻想不到回到瓜洲渡口,忽然遇上高足年羹堯遣那小鷂子馬天雄來尋先生和老師父,本擬同來卻又不料那馬天雄在焦山腳下又被少林逐徒李元豹用喂毒偃月鏢打傷,因事緊急,所以由我借了高足那匹寶馬趕來,既然老師父也在此間,還望大家商量一個辦法才好。」

肯堂笑道︰「這就奇了,那年羹堯寫信給我還有一說,他怎麼竟冒昧的寫信給老師父起來?這不透著太荒唐?到底為了什麼事,你知道嗎?」

泰官不禁紅了臉啞然失笑道︰「高足並不荒唐,實在荒唐的卻是我,只因我把話說漏了,所以你才有這個誤會。」

說著便就船頭上低聲將經過詳細一說,並從懷中掏出那兩封信遞在肯堂手中,顧肯堂大笑道︰「我真想不到此子竟能如此不為富貴利祿所溺,真有這等抱負,如能在他手上扭轉乾坤,倒也是一件快事,不過這是一項震古爍今的掀天事業,是否能成功,那只有委之天數了。」

說罷又說道︰「更難得的是今日庵中長老倒有一大半在此間,恰好讓大家公決一下,要不然,這等大事便我和老師父也不能獨斷咧!」

甭峰上人忙道︰「是你那高足年羹堯打算有什麼舉動嗎?這還是策以萬全才好,如今天下初平,人心厭亂,韃虜雖從各方大做其粉飾太平的文章,卻外弛內張,處處戒備森嚴,萬一事有未蕆那就糟了。」

肯堂笑道︰「要說他打算有所舉動,那未免言之過早,如果要孟浪從事,便我也用不著再和大家商量,早已回書誡斥了,他不過只是因為有機可乘,做一個將來舉義的布置而已,但如能因勢利導,卻真是一個不可失的良機,所以我才如此說,反正此事必須請大家公決,我們且到艙內再為細說便了。」

說罷相攜入艙,白泰官跟在後面一看,只見那船是一個畫舫式,一共前後四艙,門艙稍短,中艙長有丈余,寬也六七尺,中間擺著一張圓桌,周圍和上炕上,均坐有人,另從左側門有一門可通後艙,那獨臂大師跌坐在炕上,單手捻著一串佛珠,桌子的上首,坐著一份龐眉古目的老人,正是少林南宗名宿蒲田林雲龍,下首一份禿頂無須,一臉皺紋乍看便活像一個穿宮老監,正是江寧名諸生而以綿拳馳名的金振聲,還有一位蓬頭垢面,有類乞丐箕踞在右窗下面的,卻是余杭奇丐舒三喜,最異相的是淮北九里山王彭天柱,生得鐵面銀髯,身高七尺以上,身穿一套哆羅麻短衫褲,手中卻握著一把長可尺許,鐵骨黑油紙大扇子,當窗而坐,那氣象之威猛,簡直是一尊不抹臉的活閻羅,偏他身邊卻站了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年紀都只有六七歲上下,一個男的梳著一條沖天小辮子,一個女的雛發覆額,全穿著白麻褲,人又生得極俊,分外顯出他的高大黑丑來,再仔細一看,那女孩子正是獨臂大師的小徒弟,呂晚村的女兒呂四娘,那男的卻是孤峰上人的徒弟朱旭,泰官暗中一點人數,果然現在江南的長老已經到了大半,連忙上前一一施禮,又將趕來經過詳細說了,接著顧肯堂又將雲中風的信遞在獨臂大師手上,自己也拆開年羹堯的信一看,不禁一皺雙眉道︰「這孩子什麼全不錯,這件事卻未免忒嫌荒唐了。」

甭峰上人笑道︰「是不是,也許他對那馬天雄沒有把話說全,書中已有立刻就動手舉事之意了,本來嘛,少年人哪里沉得住氣?既如此,你還須切戒才是。」

肯堂看了獨臂大師一眼,連忙搖頭道︰「他對匡復大計倒一點也不孟浪從事,而且也說得非常中肯,目前只打算借韃王允禎這點機緣,在各省全布置下去,等日後韃虜諸王爭儲,同室操戈,互相殘殺之際,再為相機動手,這本與我們的看法差不多,不過他因韃王以血滴子相托,可以趁此布置一批人,卻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如果真的他能有此權力,那倒是一個機會,我說他荒唐的卻是另一件私事咧。」

獨臂大師看完中風的信,卻滿面笑容看著肯堂道︰「老衲無狀,有一件不情之請,顧老檀樾能見允嗎?」

肯堂不禁愕然道︰「老師父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不妨明說,何必如此客氣?是為了小徒無狀,風姑娘已有信來呈明嗎?」

獨臂大師笑道︰「老檀樾先不必問這個,老納相求的是貴門生那封信能賜一觀嗎?」

肯堂不由躊躇,獨臂大師又笑道︰「老檀樾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嗎?這就奇怪咧,平日為了這兩個孩子的事,你不也有意撮合嗎?那位周檀樾更是力主其事,以致老衲才寧可把一個可傳衣缽的好徒兒,還之塵俗,成全他二人這段因緣,在華山留下一信給小徒,準其出嫁,如今鳳丫頭的信上雖沒有好意思直陳其事,但已委婉說明貴門人也有信到老檀樾,並有公私均望訓示之語,顯見得他兩個全有這意思,只不敢做主才向你我請示.如何你反遲疑不決起來?」

肯堂苦笑道︰「豈但他兩個本人均都有意,那雲霄老賊已經托出韃王允禎把我那門生的父母全說妥了咧。」

甭峰上人在旁不由大笑道︰「我道什麼事情荒唐,原來是為了這個,他兩個既然一個願嫁一個願娶,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老師父也答應了,你這糟老頭兒又作梗的哪一門?硬教門生不許娶媳婦這不是笑話?你也許因為他兩人在一起已久,未免有涉嫌疑,須知風丫頭是奉命而行,便貴門生既是一個龍驤虎躍的角色,自然難拘小節,這卻算不得桑間濮上之行咧。」

肯堂又搖頭道︰「我豈是一個想吃兩廡冷肉的家伙,不過此事實有末妥之處,幸而他在事前有此一信,不然我對老師父還真不好交代。」

說著,把那封信遞向獨臂大師手上正色道︰「老師父一看此子的信便明白了,卻不是我出爾反爾咧。」

獨臂大師接過那信一看,又看著肯堂微笑道︰「老檀樾原來為了這一點名份為難,這卻無須顧慮。你這業師雖不知門生已有媳婦,我卻早已托人各方打听過,久經明白此事,不過這不僅只是為了成全他兩個一雙兩好的姻緣,卻另外還有個千斤重擔要寄托在他兩個身上,便不得不從權咧。」

接著又笑道︰「知徒莫若師,你那貴門生雖然抱負不凡,又是一個將相之才,但驕矜之氣未除,有時更不免有些婦人之仁,正是成大事者的大忌,我那風丫頭卻極精明果斷,事理頗清,真正遇上大事,更極有分寸絕不含糊,如果把他兩個撮合起來,倒真如周檀樾所言,是高足的一大內助,我們為了將來大事,自不得不教風丫頭吃點虧,而且她還有一層深意是人所不知道的,哪便是因為父兄失德,為同道所不齒,提起來就難過,背人常對我說,如有替父兄補過的方法,那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你想她素來也是一個自視極高的孩子,無端的怎肯自甘做妾,雖然高足再是一個人杰,如果不是為了匡復大計,她能如此遷就嗎?所以我勸檀樾不必固執,反正吃虧的是我的徒兒,決不說老檀樾教徒不嚴,勒逼師妹做妾便行咧。」

肯堂大笑道︰「既然老師父肯如此成全,又是為了匡復大計,我豈有固執之理,不過只是太便宜了此子咧。」

接著又道︰「話雖如此,我看還有必須商量之處,決不能只憑他二人的信便代為做主,萬一稍有不慎,便須遭人議論,如依拙見,最好等了馬天雄來,詳細問一下,再由老師父和我寫上一封信去托周路二兄就地查明再為決定,比較妥當,老師父以為如何?」

獨臂大師又笑道︰「此事我極放心,倒不消慮得,現在要商量的,一項是那血滴子我們是否派人,第二項是馬天雄已在鎮江露了面,又夾著韃虜離間我們與少林派的事,還有那韃虜現在種種懷柔設施,我們對這個外弛內張的局面如何對付,才是要緊的。」

旁坐的彭天柱哈哈大笑道︰「你們兩親家方才所談的是兒女姻事,我們自不便開口,如果照老師父方才說的,那便全是本庵大計了,我們便不得不開口咧。」

接著又一捋海下銀髯搖著鐵扇道︰「如今三藩已平,黃梧、施瑯兩個老賊又把海疆鄭氏的根基斷送了,韃虜還有什麼顧忌的?他所怕的,不過是我們這些分散在各處的老不死再起來犯難,所以一再的籠絡人心,想盡法子,要把我們這些人安排起來,才好安安穩穩的當他的太平天子,做定了我們的主人,要依我說,什麼也不用管,只給他一個不斷的舉起義旗,各地方鬧得他個不得太平,時間一長,拖也把他拖倒了,那年小子既有這好心,韃王又肯教他在各地布置勢力,我們正好多派人去,只等羽毛一豐,翅膀一硬,他兄弟鬧不鬧窩里炮不管,我們便反他娘,好漢怕個馬蜂窩,各地方大伙兒一齊動手,還愁不把那韃子殺個精光?」

甭峰上人笑道︰「彭兄說話向來爽快,論理自然應該如此,不過做起來,卻沒有那麼容易,一則目前人心擔于安樂,一般讀書人早已被科舉籠罩了,便是我輩也老成日漸凋謝,意氣日就頹唐,要打算起義談何容易,二則這年羹堯,雖然有此抱負,又深明大義,但他出身漢軍旗,聞得近來又與韃王結了姻親,是否能始終不渝也著實可慮,即使他從小就受肯堂先生薰陶,頗知夷夏之分,那韃王既有奪儲之意,定非弱者,是否對他能深信不疑。授以全權也必須先弄清,然後才能決定是否派人,豈可盂浪從事?」

接著又道︰「倒是那江南織造曹寅,既訪了因師兄于前,又復替李元豹斡旋于後,這其間顯有作用,這卻不可忽視,京口諸位,雖然利用馬天雄這點浮扁掠影把他罩住,他自必向北京去探詢請示,但望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泰官忙道︰「上人對于此點倒不必耽心,那馬天雄臨行之際,韃王卻有此命,並有委扎在身,便使去查詢也不怕,至于說到怕弄巧成拙,我與曾靜等人早已推得干干淨淨,他差馬天雄來邀請我們是一回事,我們答應不答應又是一回事,那不過免得他們在江南的官兒再來騷擾,借此做個擋箭牌而已,目前已經算是將這一陣擋過去,今後如何應付。卻非京口諸人可以做主,所以才命我趕來向老師父和各位長老請示,還望老師父和各位做一決斷才好。」

金振聲笑道︰「這事大家倒不必向深處想,那曹寅我知道,向來便是一副名士派頭,織造一缺雖是閑曹,卻很有錢,他雖不敢公然養土卻頗好客,門下各色人等俱全,此事也許適逢其會亦未可知,要依我說,最好先將鎮江諸位請到庵中,再從長計議,即使要設法應付,也必須先派人去問明鐵樵大師,和在京的周路各位,把事弄清楚了再說,否則便難免失當咧。」

舒三喜猛一掉頭道︰「金兄未免把這事看得輕了,你須知道,曹寅雖然是閑散官兒,也的確是個有錢的主兒,可是方才白老弟已經說得很明白,孤峰大師也曾提過,那李元豹卻是江南總督的師爺,他想拉攏了因大師事小,挑撥離間武當少林兩派卻事大.你又安知不是江南總督把他兩人支使出來,一個做紅臉一個來做白臉咧,一個做大官的人,成天的辦公事還辦不過來,為什麼有這閑工夫來做這事,這其間不是大有文章嗎?要依我這叫化子見識,卻半點也大意不得,至于那年羹堯替韃王辦血滴子要教我們派人去,只要肯堂先生和老師父能信得過這個人,不妨派上一批人去,反正閑著也閑著,假他的勢力,做我們布置,倒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彭天柱把手一拍道︰「照哇,舒三哥不枉是個做過指揮簽事的人,這兩句話我佩服已極,大家猜想,那姓曹的,就再損死了到底是一個官兒,要與他一點關礙沒有,何必為一個江湖朋友向老魚和那馬小子賠不是,這其中便是透著放不過我們去咧。反正大家誰也沒有想把這顆腦袋囫圇著帶到棺材里去,只要能有個機會干一下,便也對得過洪武爺和祟禎爺,真說要動手,別的不敢說,這淮徐海一帶全有我咧。」

舒三喜一搔頭上那二寸來長的灰色短發笑道︰「老彭,你怎麼這麼大歲數,還不月兌當年在高鷂子部下的毛豹脾氣,雖然承蒙夸獎,小弟卻不是這個意思咧。」

彭天柱一手捋須,不由一怔道︰「你不分明說借他的勢力來做我們的布置嗎?那不是打算動手舉事是什麼?」

甭峰上人大笑道︰「彭兄,你錯了,舒兄的意思是先行布置,卻不是立刻就動手咧,你那附近的子弟兵,總有一個時候會用上,卻不是目前!」

彭天柱這才會過意來,也大笑道︰「我就是性子急一點,其實也是說的等布置好了以後的事,卻不是說現在咧。」

肯堂眼看眾人又慨然道︰「如論我這門生,倒真是一個具有抱負,血性中人,便這十多年不見,也有個耳聞,不但我能信得過,便老師父和周路二兄也知之甚詳,不過韃酋決非弱者,他這一手,能否瞞得過人家,卻在未可知之數,如依鄙意,倒和金舒兩兄略有所同,最好專人北上去問明周路二兄,再做決定,至于那李元豹挑撥離間一層,我的看法,完全和舒兄一樣,不但必出那江南織造所使,弄巧了,也許就是北京那韃酋的授意亦未可知。好在此事已被我們揭穿,那傅天龍又被魚翠娘和白老弟撮弄過來,只須派上一個人和他一同赴嵩山一行,向鐵樵大師說明便可無礙,至于曾靜借馬天雄向曹寅弄了一手玄虛,這事卻利害得失參半,不過既已做了,那也只有等北京回信再說,以我逆料那曹寅如屬授意而來,也必先向北京韃王允禎處打听一下,在這目前決無枝節可言,所以白老弟回去,不妨將鎮江諸位請來一敘,便我也對那馬天雄須略有詢問,但今夜所談之事,在北京未有回信之前,卻不必令他知道。」

說罷之後,獨臂大師趺坐在炕上,忽然二目一睜,精光四射道︰「今天在座諸位檀樾長老全是太陽庵上香受戒的護法,什麼全可直言無忌,實不相欺,老衲數十年來,因修大乘。早已悟澈色相皆空,但只有一念未忘,那便是家國之痛與匡復大明社稷這個願心,自從昔年顧老檀樾北上回來,道及已經教出這一位好門生之後,我便時刻在心,起初聞得他以一個貴公子,竟折節下交江湖人物,鬧得聲播九城,便覺有點意思,所以特為一再差人北上,專一探听他的舉動,後來周檀樾,路檀樾、以及在京的甘檀樾全都說他確實有為,因此我也自己去暗中查訪一次,果然各人所見略同,這才命風丫頭暗中察著,設法認識,一再相試,誰知他自離開顧老檀樾之後,竟是一日未忘師訓,立志要為先人雪恥,要為漢族爭光,我想這也許是一個匡復之機亦未可知,所以我目前的看法,和顧老檀樾完全一樣,決不以為此子尚有不可信之處,可是他是否可以擔起這付重任與韃酋是否容他任意布置,不過此事所關者大,便老衲也不便完全做主,還望諸位檀樾各盡所知,共商大計才好!」

這時黃松筠將那一壇酒交給後艄管船香工伙計,說明開壇溫兌新酒之法,才回到前艙來笑道︰「我雖人在後艙,老師父和諸位長老的話全听得清清楚楚,大家的看法雖然小有出入,意思卻是一樣,反正此事必須先詳細問問那馬天雄,又必須要等周路二公回信,便此時要商量,也不能立刻決定,何妨邊吃邊談,不然不但有負這湖上風月,這位白大俠從午後趕來,還沒有吃過半點東西咧!」

眾人忙道︰「既有此事,你為何不早說?我們只顧在這里商量大事,卻教白老弟枵月復從公,不豈有此理嗎?」

說著,忙命先將酒菜取上,那條船,原系太陽庵已有,表面算是迎迭香客之用,船上艄公伙計全系雇用,實際全是門下弟子充任,以備巡察各地布置,自黃白二人上船,便行開向湖中,此刻已經離岸里許,到了水天空闊處,月色也全上來,中艙窗戶全開,只見雲斂晴空,碧波如鏡,一輪明月,照得湖上便似玻璃世界、水晶宮闕一般,那七十二峰,盡在煙波縹緲之中。

近的只如青螺矗立水上,遠的已非自力可及,只像一抹微雲,除間有漁歌相答而外,簡直萬籟俱寂,少時酒肴送上,眾人團團坐定,獨臂大師先向白泰官笑道︰「老衲不飲,難以奉陪,白檀樾長途辛苦還請多用一杯。將來只有索命小徒和顧老檀樾高足奉敬了。」

泰官方在遜謝不敢,金振聲舉起杯來大笑道︰「愚兄別無他好,惟有紅友卻不可暫離,既如此說,待我先代老師父敬老弟一杯如何?」

泰官慌忙舉杯道︰「我既忝在本庵門下,奔走之勞,理所當然,怎能教金老先生代老師父賜酒。」

肯堂笑道︰「這不是為了公事,乃當師父的應有的謝意,不但老師父,便我也要敬老弟一杯咧!」

說著也舉起杯來,泰官又遜謝再三道︰「這是那小鷂子馬天雄的事,與我何干?怎麼能勞兩位長者。」

肯堂大笑道︰「信雖由馬天雄帶來,卻是老弟轉交,豈有不謝之理?」

泰官才把酒吃了,那林雲龍又舉杯笑道︰「我這杯酒不是謝你,卻是要罰你,快請干了再說。」

這話一說,不但泰官愕然,連眾人也是一怔,彭天柱忙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人家辛苦了大半天,反要罰他這不豈有此理嗎?」

林雲龍笑道︰「適才你們大家說了半天,我所以沒有開口的,便是為了我雖出身福建少林寺,卻曾到嵩山住餅些時,和鐵樵是同門師弟兄,你既把這消息送來,便不容我不到嵩山去一趟,對他把話說明,這一路跋涉不是你替我找出來的嗎?怎麼能不罰你咧!」

白泰官將酒一飲而盡道︰「果然該罰,不過這一杯酒,老前輩此行還不能算已定局,這大熱天長途跋涉,卻實所非宜咧,你老人家真有此意嗎?」

林雲龍愀然道︰「我已離開少室好多年,趁此也好去朝一朝老祖聖像,看看幾位舊友,所以才借此走這麼一趟,也並非專為此事,如果要說是歲數大了,老師父比我不更要大得多?他老人家還不是每隔上些時必要到各處走走嗎?」

獨臂大師笑道︰「若得林老檀樾到嵩山去一趟,那便更好。」

正說著,那舒三喜忽然看著窗外微噫一聲道︰「這是些什麼人?怎麼也在這個時候,泛舟湖上起來?」

眾人不約而同,全向窗外一看,只見一只敞篷大船,帶著一片笙歌,竹肉嗷嘈而來,不由全有點奇怪,看看船漸來漸近,兩下相隔不過三五丈遠近,只見船中艙里,羊角風燈之下,也陳著一張圓桌,正中一張藤椅上靠著一個偉丈夫,一手抹著唇上兩片八字胡子,一手揮著一把雕毛羽扇,兩邊一邊坐著兩個少女,正在彈唱著,對面卻坐著一個藍衫少年,一手拍著檀板,一手擎著一只大杯喝著酒,那桌上杯盤狼藉,似乎一路酣飲而來,已經有些時候,金振聲不禁笑道︰「那中間坐的不是新近遷來東山的什麼魏翰林嗎?這人自稱是北直滄州人,是一位太史公,又做過一任知府,舉止卻絕不像個讀書人,一到此地就蓋起花園,遍拜本地學中朋友,還在他家里設了一個什麼洞庭詩社,除好酒好肉,款待些舉貢生員而外,又時常到蘇州去弄些著名娼優來取樂,今天大概在岸上玩得膩了,又到湖上來咧。」

彭天柱冷笑一聲道︰「這廝也不知從哪里刮了一大批地皮,卻到這里來享用,如果在二十年前,我不把他弄得家產盡絕,宰了扔下湖去喂王八也不算是九里山王。」

舒三喜笑道︰「你想宰他嗎?須知人家卻想交結我們咧,他到此地來,也不過半年,卻已踅向太陽庵去過四五次咧,有一次還托了里正張二老爹和鄉飲大賓楊曉亭到庵里去說,願意把那山南一片果園施在庵里,作為山田,後來還是老師父說,我們這是家庵,一向清修慣了,從未領受十方布施,才算是把他擋了回去,後來又推說因病許下願心,送了二百兩銀子香儀,是我權充庵中香工,推說老師父不在庵中不敢代收,又把他擋了回去,這以後才不來纏擾,但他像看中庵側那塊石坪,隔上一兩天,必要到西山去在那兒站上一會,看看湖光山色,據他說,實在因為那是庵產,不便褻瀆三寶,否則必定要花錢買下來,作一個燕息之所,要依我看,這廝也許別有用心亦未可知。」

彭天柱大吼一聲道︰「這廝如果真打算窺探我們,那便是他活得不耐煩咧,不管他是什麼出身,我也非把他那腦袋扭下來不可。」

金振聲連忙雙手齊搖道︰「人家近在咫尺,你吼什麼?真要他別有用心,卻不是這等對付咧。」

獨臂大師也道︰「果有此事還宜慎重,所好我們庵中,並無不可告人之處,不是真正自己人決不知道那條秘徑入口,他如果真要窺探,倒不妨讓他看去。」

舒三喜笑道︰「這廝要依步法,倒很像一個練家子,我真不相信他是真正的讀書人,可惜我已露面,要不然非戲弄他一陣,試試他的斤兩不可。」

彭天柱道︰「我自從到這里來,可算沒有露過面,待我去揍他兩下如何?」

肯堂笑道︰「這卻使不得,你且別忙,只要他存心窺探我們,我自有道理,忙也不在一時,最好還以不露痕跡為妙!」

說著,那船已來得更近,相隔不過丈余,卻因這邊船上並無燈光,又是篷窗俱全,外面看來,一點也不見艙中人物,相反的,這邊看那條船上卻一覽無余,只見那位魏太史年約五十上下,長方同字臉,一條懶龍也似的發辮全盤在頭上,又生得濃眉大眼,蒜頭鼻子,闊口,招風大耳,膚色更黑中帶紫,雖然穿著一套白生絲短衫褲,手中揮著羽扇,卻半點書卷氣俱無,倒是對坐那個藍衫少年,雖然敲著檀板,像個清客模樣,卻是一個俊人,神態之間也還不俗,兩船相近,驀听那魏太史笑道︰「王兄江南望族,世代簪纓,交游一定很廣,曾听說過幾位奇士的下落嗎?」

那少年道︰「晚生對江南知名之士也都有個耳聞,但不知老大人問的是誰?」

那魏太史一面抹著兩片八字胡子,一面又笑道︰「我問的便是那位顧肯堂先生,現在還健在嗎?」

黃松筠聞言,不禁一肘肯堂悄聲道︰「人家在打听你咧,我看此事有點蹊蹺。」

肯堂正要答話,忽听那少年笑道︰「這位老先生和乃兄亭林先生一樣,終年全在外面浪跡江湖,十年也難得回來一次,他老人家又是孑然一身,從未成家,卻到哪里打听去?不過就晚生所知,去年有人曾在長沙岳麓山看見過他,精神倒還健朗,還和二三十年前差不多,只可惜游蹤現在何處,卻沒有人能知道咧。」

接著又道︰「老大人怎麼忽然問起他來?這位老人家脾氣卻古怪得很咧!」

那魏太史搖頭道︰「我也不過問問罷了,你想我既在此間落了戶,對于這江南一帶的知名人物,能不知道嗎?」

接著又道︰「還有一位以畫龍著名,蜚聲畫苑的周潯周先生你知道嗎?」

少年道︰「周老先生武進江寧兩處倒全有家,不但畫龍有名,而且還是一位遐邇馳名的儒醫,更精于技擊,那真是一位奇土。」

魏太史又搖著羽扇道︰「王兄果然說得不錯,你既知之甚詳,能設法令我一見嗎?」

少年笑道︰「此公倒是來者不拒,只要他在家,你願拜訪,決無擋駕之理,只不過你如老老實實的有事求他,只要他能答應,無不答應,求醫求畫,甚至江湖朋友慕名較藝,窮途求助,無不使你如意,可是一遇上官紳拜訪,他是決不款待,你如逼之過甚,他又極為刁鑽古怪,也許一下弄得你啼笑皆非,下台不得,不過現在他也不在家,據說已經北上訪友去了,至少二三年才能回來,所以你想一見又辦不到咧!」

魏太史方道︰「那還有一位以畫鷹得名的路民瞻路大俠咧,他在家嗎?」

少年大笑道︰「老大人怎麼專一打听這些人,老實說他們這幾位雖然聲名遠播,卻全有一身怪癖,平常人哪里能輕易攀得交情,這位路老先生,素來就住周宅,他二人倒是常在一處,如今已經一同北上咧。」

說著放下檀板,微笑道︰「這些人向好處說,全是遺老頑民,向壞處說卻全是前明遺孽,陰蓄異志,不利本朝,如依晚生看,老大人不提這些人也罷,否則讓外人知道,也許不方便咧!」

正說著,忽見一條小船,由湖中疾馳而來,月光下看去,船頭上一人手挽雙槳,一下便掀起尺許高的水頭,浪花飛濺,那船一上一下,其快簡直像一只大鳥般撲來,船艄也有一人似在掌舵,但船身甚小,仿佛一葉,瞬息之間,已到魏太史的船邊不遠,再看時那船頭上是一個六十歲以上的駝背老人,那後艄掌舵的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白衣少年,兩船相隔只有丈余,忽听那小船頭上的駝背老人冷笑一聲道︰「鄧佔魁,你這弒主逆賊,還認得我老人家嗎?這二十年來,你冒了主人之名,降了韃虜,居然也沭猴而冠做起官來,卻累我南北奔波了好幾年,始終打听不出你的確實下落,我老人家已自分此願難償,卻想不到今夜,居然也有相逢之日,你我卻須好好算清這筆舊帳咧。」

說著,只見黑影一閃,那駝背老人,已經一躍上了大船,那魏太史,倏然雙眉一豎,霍的從藤椅上跳了起來,也大喝道︰「裴駝子,你這背主潛逃的老賊,我不深究已是格外施恩,竟敢口出胡言夤皮行刺,那就不能怪我咧!」

那駝背老人猛然哈哈大笑道︰「姓鄧的,已經到了這種場面,你還打算說大話欺誰?」

說著,把手向小船上一指道︰「大膽惡奴,你以為趁在亂軍之中,將主人一家十七口斬盡殺絕,便可永除後患嗎?須知蒼天有眼,小主人已經長大成人,今夜便是你挖心祭靈的時候咧。」

說著,雙掌一分,便向中艙撲到,那魏太史見狀,情知不妙,身子一側,便向炕側小門一閃,待向後艙逃去,誰知就這一剎那之間,那對座的藍衫少年,已經騰身而起,越過兩個歌姬,將那艙門堵上冷笑道︰「大人不必驚慌,有話但請對這老者言明,一分是非曲直,全有我咧。」

那魏太史冷不防手起一掌,實向少年當胸推去大喝道︰「閃開,這事你管不了。」

卻不想那藍衫少年右手一抬,竟將手腕刁住,向前一送,咕咚一聲,便似倒了一堵肉牆,向艙側直摜了下去,只嚇得那四個歌姬,一齊叫聲啊哎,閃避不迭,那駝背老人,一見魏太史已被藍衫少年摜倒,趁勢一腿,將那張圓桌掀翻,霍的一聲,倏從小腿肚上,拔出一把雪亮匕首,便待向魏太史刺下,那魏太史原也有一身功夫,只因二十年來,養尊處優,全已放下,早年更被酒色淘空,近來雖因保養得法,看去只有五十上下,實際歲數已到花甲之外,身子又早發了胖,因此功夫全散,但實在是個行家,被藍衣少年一下摜倒之後,因那潛力頗大,便知那藍衣少年身手也自不凡,情急求生,連忙大叫道︰「我有皇命在身,王兄千萬不可听那老賊胡說,但能救我一命,必當厚報。」

那藍衫少年聞言,忙向駝背老者喝道︰「老丈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那駝背老者,猛一抬頭一翻怪眼道︰「你這相公,真打算替這賊說話嗎?須知此賊弒主求榮,天理人情均所難容,老夫為報此仇卻非容易,你如開口,卻實難遵命咧。」

那藍衫少年大笑道︰「他如果系弒主逆賊,便我也難容,但老丈如不說明原委,我卻也難見死不救,在這曲直未分,是非未白之前,你如打算動手殺他,不嫌太早嗎?」

那魏太史聞言,霍的一下,忙從地下跳將起來,正待開言,那藍衫少年卻面色一沉道︰「你且慢分辯,我還有話要問這位老丈咧。」

那魏太史,一見藍衫少年鐵青著臉,絕不是方才清客模樣,哪敢再開口,藍衫少年又向駝背老者道︰「老丈方才說他冒名弒主,究竟是何原委,還請先行說明,在下方好決斷,否則卻難听你一面之詞咧。」

那駝背老人冷笑道︰「如由我說,也許你這相公未必全信,如今只須問他自己便行咧。」

說著,一手挺著那把匕首,向魏太史兩眼一瞪道︰「你這奴才今天大限已到,要想死得痛快,還不快對這位相公把真情趕快說出,否則我裴駝子,不把你活剮了一塊塊生吃下去也不算是當年李公子部下的飛天神駝裴老⼳。」

這話一說,不但那藍衫少年一怔,便這邊船上的諸人也自一驚,那九里山王彭天柱,猛一抬頭竟要叫出來,卻被肯堂攔著悄聲道︰「你先別開口,他決不會阻止人家報仇,那駝子也不會立刻他去,少時還有戲看,你如一嚷,便誤大事咧。」

彭天柱才把那一聲老駝咽到肚里去,接著忽听那魏太史又把頭一偏道︰「你教我說什麼?須知當年的事早已過去,如今我卻是朝廷的三品大員,而且奉有皇命在身,你如真想殺我,便這位王少爺也未必能容,如依我的意思,冤家宜解不宜結,你既來上這麼一趟,不妨由我送你兩萬銀子,便算前帳一筆勾銷如何?」

駝背老者大笑道︰「我倒真想不到,你竟肯給我兩萬銀子,這倒遠非始料所及,人生誰不為財,何況我已這大年紀咧,不過這事,我一個人卻做不得主,你還須再去問一問另一位主兒才好決斷。」

魏太史一見駝背老人口風已轉,不由大喜道︰「你說是那個孩子嗎?那更容易,他如要錢,我不妨再出個一兩萬銀子,便想圖個出身,我現在還有這力量,一切在我,你只把他喚來,我們當面說明便了。」

駝背老者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你錯了,那孩子一切听我的,他哪里做得了主?我說的是另一位咧。」

魏太史不由又是一怔道︰「那麼到底是誰咧,人在這里嗎?」

猛听駝背老者大喝道︰「鄧佔魁,你當真以為錢能買命嗎?須知我說的便是當年永歷爺駕前隨軍參贊,魏景星魏老爺,只要他那在天之靈,肯容我饒你這條狗命萬事俱休,否則你卻不必妄想咧。」

說罷,倏的右手一挺那匕首,左手 開五指,一把抓定那魏太史的胸脯,又大喝道︰「你再不說實話,我便要得罪咧。」

魏太史一面大叫道︰「王兄快些救命。」

下面卻飛起一腳,向駝背老人襠下踢去,誰知那駝背老者只冷笑一聲,兩腿一合便將那只腳夾往,魏太史只叫得一聲啊哎,那只腳便如被鐵鉗夾住一般,只痛得滿頭大汗,連聲道︰「我說了,當初原是我的不是,只求你暫將兩腿松開,不然我真受不了咧。」

駱背老者看著那藍衫少年道︰「相公,你看得清楚,這不可能怪我咧。」

說著,兩腿一松,魏太史猛然一挫,又待倒下去,駝背老者一手提著又大喝道︰「你這膿包,還不快說,我老駝卻耐不得咧。」

那魏太史又看了那藍衫少年一眼,滿臉乞憐之色道︰「我本不姓魏,原來姓鄧叫鄧佔魁,和這位裴老⼳裴爺全在流寇里混過,我們全是李公子李嚴的部下,後來李公子被闖王宰了,我和他便一同投奔高杰高總鎮,那時我還是一孩子,全仗他攜帶才投到高總鎮帳下,不想不久高總鎮又被許定國殺了,我們又一同逃往揚州,一時舉目無親,身邊缺了盤纏,不合攔路行劫,被駐軍捉住,本該就地正法,卻幸得一位魏景星魏太史看見,他本和駐軍當局有舊,國憐我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他又身帶殘疾,力為說項,救了兩條性命,又收為長隨,後來局勢大變,魏太史帶著全家和我二人一同逃回廣西原籍,又在永歷爺駕前做了隨軍參贊,駐守湘西,大清兵馬南下,各處派人招降,只一投誠均以原職錄用,但那魏太史卻始終倔強,便這位裴爺也一味頑抗,是我因為天命所在,不容不知順逆,又因為要顧全那一方百姓,所以趁這位裴爺患病在床,殺了姓魏的一家,取他的告身文憑,冒名降了本朝,幸蒙皇上聖恩,不但未曾深究,並且放了兩任知府,他卻扶病帶了那魏景星的幼子逃去,想不到如今卻來尋仇報復,此事當時雖然是我心狠手辣一點,不過卻實在是為了投降本朝才不得不如此做法,還望王兄代為做主。」

那藍衫少年冷笑道︰「原來這其間,還有這許多周節,不過你現在已經優游林下,哪還會有皇命在身呢?」

那冒名魏太史的鄧佔魁卻默然不語,藍衫少年又道︰「你為什麼不說?那一定又是托詞求生了,我卻犯不著多管這閑事咧!」

鄧佔魁忙道︰「王兄不必誤會,我雖已經告了終老,但實奉了皇命,來這太湖一帶,暗中察看江南前明遺孽有無蠢動,也算是一位密查欽差大臣,你如救我一命,自當厚報,便這位裴爺我也不願再結深仇,只要他能饒我,萬事總可商量,還望二位成全。」

那駝背老者裴老⼳,倏然又冷笑一聲,看著籃衫少年道︰「如今他已說出實情,相公你待如何?這等弒主逆賊,天地之間,還能容得嗎?」

那藍衫少年一使眼色道︰「這廝所為,自難容得,不過他如今既系奉旨而來,你如真的就此宰了他,這附近一帶豈不從此多事,如依我見,還里老丈高抬貴手,稍看薄面,暫且饒他一命,將來再說如何?」

那裴老⼳,把眼一翻冷笑道︰「什麼皇命在身,實不相欺,老子便專要和韃虜做個死對頭,適才我是因為你尚有三分公道,所以才容他多活一會,讓你把話听清楚,既如此說,便恕我要連你一齊得罪咧!」

說罷,更不怠慢,一挺匕首便向那藍衫少年刺來,那藍衫少年猛一閃身,避過匕首,手起一掌,便向裴老乏腕上切去,裴老⼳右手一縮,左手一掌也向藍衫少年打去,兩下一連四五招過去,那邊船上的彭天柱更忍耐不住,打算助陣,肯堂又一力攔著道︰「你且別忙,這事少時便見分曉了。」

正說著,倏听那裴老⼳一聲長嘯,聲如龍吟,那小船上的白衣少年忽從後艄一個紫燕穿簾,上了大船,一把挾起鄧佔魁,飛身便又竄回小船,先是啪啪兩個嘴巴,似又在脅下一點,那鄧佔魁方叫得一聲「救命」,便閉過氣去,那裴老⼳也猛一抬腿將那藍衫少年踢下湖去,只听得撲咚一聲,水花濺起丈余,便不見再上來,那裴老公卻一挺那匕首,又奔後艙,一下趕出五六個船伙僕役來,大喝道︰「明人不做暗事,你等听清楚了,我叫神駝裴老⼳,把這鄧佔魁帶走的是我,踢那相公下湖去的也是我,明日當官不妨直說,誰要找我,教他到廣西十萬大山去,老子自會在那里等著他,記得嗎?」

那些人和四個歌姬嚇得抖顫不已,有大膽的連忙答應道︰「記得,記得。」

裴老⼳又大喝道︰「既然記得,老子便走咧。」

喝罷,猛一掉頭,便似一只大鳥一掠縱向小船,提起雙槳仍向湖中劃去,只一會工夫,便不見了形影,那大船上一陣騷亂之後,也將船搖向東山而去,彭天柱不禁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道︰「好,這才出我心中一口悶氣,我真想不到飛天神駝今天竟做了這樣一件痛快事,如非肯堂先生攔著,那我真想要去扯他過來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場,再用那個王八羔子的心肝來下酒才是意思。」

眾人也各自議論紛紛,只獨臂大師和肯堂卻笑而不言,停了一會,將船放乎中流,舒三喜又笑道︰「如依方才這事看來,更足證韃虜對我們這些人,一步也不肯放松了,這位假翰林還不是和那江南織造用的一樣手段,今夕如非天網恢恢,落在我們眼楮里,也許還蒙在鼓里咧!」

獨臂大師笑道︰「那也不見得,這廝雖然用心良苦,布置也算周密,卻早在我們顧老檀樾妙算之中咧!這場心機算是又白費了。」

眾人不由全是一怔,彭天柱揮著那把大鐵扇,睜大了眼楮道︰「難道那神駝裴老親是你們支使出來的,那就難怪肯堂先生一再攔著我,不讓我叫出來,又說自有道理咧,既如此說,還不快告訴我,他在哪里?不然便要悶煞我咧。」

金振聲笑道︰「這卻未見得,倒是那個小秀才很有意思,也許是顧先生所使亦未可知,不過他適才那一番做作,卻擔著很大嫌疑,只要那些歌姬船伙據實一說,遇上精干官吏便難免受累了。」

彭天柱又瞪眼一怔道︰「那小子一上來倒不錯,還有兩句人話,我正怪他只做了半截頭的好漢,難道他倒是肯堂先生差出去的?怎麼我在本庵沒見過咧?」

黃松筠笑道︰「本庵上過香的弟子,何止數千,單這吳門一帶就有好幾百,你怎麼會一一認識?伺況你又不常在庵中,諸弟子上香之後,便分散各地,自安生理,非奉差遣傳喚,或有要事,不得擅自往來,這人我倒依稀記得,好像是那有名的吳門俠少王熙儒,如果猜得不錯,那便也是肯堂先生的弟子咧。」孤峰也含笑點頭。

正說著,白泰官看著湖面上,忽然笑道︰「大家請看,也許他已來咧!」

眾人看時,只見那波平如鏡的湖面,果有兩條水紋,左右分開,直駛而來,便似一條大魚穿波戲水一般,轉眼之間,已到船頭,倏然從那湖中呼的一聲,竄起一人,足下踹著水,露出半截身子,一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高聲道︰「來的是太陽庵香船嗎?」

舒三喜從窗中探出頭去,一看正是那藍衫少年,連忙大笑道︰「我們正是太陽庵的香船,老師父和各位香客全在船上,你快來吧!」

那人答應一聲,一躍上了船頭,且不進艙,先在船頭叩了三個頭,高聲道︰「門下弟子王熙儒有要事,面呈老師父和諸位長老。」

獨臂大師把頭一點道︰「你進來吧,方才的事,我們全看見了,那飛天神駝裴老⼳咧?」

王熙儒道︰「現經湘江老漁袁老前輩安置在復明堂候命。」

接著月兌下衣衫,略微一擰,復又穿上,走進門艙看著肯堂道︰「弟子奉恩師之命,設法接近那魏翰林,並查訪他的來歷,近日方知大概,除將確有可疑之處,已略陳而外,正打算進一步,探听他住到東山來的用意,誰知從前天起,便見那位裴老前輩不斷在魏宅前後打量,直到今日午後,弟子因約好那魏翰林游湖,見他腳步和跟神均各有異,便疑那魏翰林也許有事得罪江湖朋友,前來找場,所以暗中拿話一點,約往謝五娘酒店一談,誰知他竟不認帳,只教弟子少管閑事,弟子又隱約告訴他,和那魏翰林另有過節,並且露出指日復明暗令子,他卻佯作不解,但又裝瘋賣傻,暗示彼此一家是友非敵,便自走開,弟子本擬趕赴西山稟明,無如已經約定那魏翰林,實在無法分身,正想過了今夜,再向恩師請示,誰知那位裴老前輩,適才竟動了手,弟子明知這條船打著朱光王佛旗號,並有香陣,一定是庵中香船,但拿不準船上有無外客,所以始終沒敢驚動,只有借那斐老前輩一腳下水,暗中跟去,對他把話說明,並邀往復明堂前茅屋稍坐,候老師父和各位長老示下,又不料老師父和各位長老全在這條船上,反失之交臂,這才又從水中趕來,還望老師父和各位長老作主。」

肯堂捋須略一沉吟道︰「那冒充翰休的鄧佔魁現在如何?裴老前輩曾對你有話說嗎?」

王熙儒道︰「那鄧佔魁現經袁老前輩安置在復明堂耳房,據裴老前輩說,這里既有老師父和諸位長老主持,自應事事由東,所以他是一切候命而行,並說方才孟浪從事,還請老師傅和各位長老恕罪。」

獨臂大師笑道︰「既如此說,那我們便非先到復明堂去走一趟不可了。」

說著,忙命轉舵駛向復明堂,肯堂又為王熙儒向諸長老一一介見,舒三喜看著他笑道︰「你方才那一手並不含糊,只是雖然將那鄧佔魁的話逼出來,卻留下馬腳,難免因此受累呢?」

熙儒道︰「舒老前輩但請放心,弟子已經熟思過了,那船上的老大便是本門弟子,決不會把話說實了,只那四個歌姬,卻難免把話漏出去,不過如到當官,弟子也自有話說,少時到過復明堂,弟子便去搶先報案,自己先把腳步站穩,就不怕他了,這姓鄧的,雖然奉有韃酋密旨,是否和江南各衙公然聯絡還未可知,除非日後韃酋追得太嚴,或不免追究弟子,否則他外表不過一個致仕知府,府場做事,誰肯多事深究?何況他對裴老前輩說的話,四個歌姬、船伙等人全都听見,弟子和裴老前輩交手被踢下湖去,是大家目睹的,也未必便能向弟子身上做咧。」

肯堂把頭一點道︰「話雖如此,你卻不可大意,須知目前韃虜對我們一步也不肯放松,處處全是著著進逼,牽一發便可動全身,他既派來這樣一個人,焉有出了事便置之不問之理,船上雖然是自己人,那四個歌姬,卻難保不將所見所聞一齊說出,那你便不免涉嫌同謀咧。」

熙儒一面躬身稱是,一面慨然道︰「弟子既蒙恩師教誨一場,又蒙汲引在本庵門下,此身早已許國,即使因此牽累,也願以一身當之,禍福早巳在所不計了。」

肯堂方說︰「話不是這等說法,臨難不苟,固然是我輩應有態度,但是在無害于仁,不悖于道之下,如可避免還宜設法避免才對。」

猛听那彭天柱把那柄鐵扇向桌上一拍道︰「好小子,方才我還當你是個半截頭的好漢,能如此才不愧是顧肯堂的門生,本庵弟子,掉腦袋,丟性命那又算得什麼?既如此說,你放心,只要你因此受累,我老彭便把這顆白頭饒上,也非把你救出來不可。」

王熙儒連忙申謝,但心想︰「這位老人家說話好喪氣,你如真把一顆白頭饒上我也完咧!」

接著肯堂又問道︰「你打算如何報案,現在盤算定了沒有?這是一上來第一著棋,一切須防失足,卻不必向好處想,先要做最壞的打算才對!」

王熙儒道︰「我想湖上盡有在夜間打漁的,少時等去過復明堂,我便設法入水,讓打漁的將我打起來,然後假裝蘇醒過來,托他引見里正,說明游湖被人尋仇打入湖中經過,再由里正一同報到城里去,這樣他便查究起來,我也有話說。」

肯堂又道︰「你報案如何說法咧?」

熙儒道︰「弟子已經盤算過,準備連在那假翰林門前看見裴老前輩的事都不隱瞞,至于裴老前輩湖上尋仇,喝破鄧佔魁弒主冒名降清之事也直言無隱,只將那廝奉有韃酋密旨查訪我們的事不提,其余全和盤托出,再說明弟子系因護衛那廝,才致被裴老前輩打落湖中,幸得漁人相救不死,懇求官府緝凶歸案訊辦,這樣-來,他便再不說理,也決無將一個原告,當作凶手羽黨之事,而且弟子在吳門也是一個世家子弟,本人又是一個生員,平日人緣並不太差,或許可以無礙。便向極壞處說,即使那四個歌姬咬定我曾攔他逃入後艙,但他一經說出奉有密旨在身,我便舍命護救,也決落不了不是,實不滿恩師說,弟子之所以借裴老前輩那一腳,落在湖中,便是替自己留下一著說話的余地咧。」

獨臂大師不由笑道︰「這孩子倒想得真面面俱到,也真虧你咧,現在已在水中泡了這麼久,還不快將濕衣月兌下,向船上伙計借一套換過,夜深了,天氣雖熱,那濕氣也受不得咧。」

王熙儒笑道︰「謝謝老師父,不過弟子到過復明堂還要下水去,卻不須再換咧。」

肯堂一看月色忙道︰「時候不早咧,你既要搶一個原告,遇救的時間卻不能過久,還是趕快去吧,那復明堂無須你再去了。」

熙儒答應一聲,又向各人告辭,走出門艙,一下便竄入水中,這一次卻聲息毫無,只湖面略微晃了一下而已,眾人俱各稱贊不已,少時那船,行近一個小峰,忽見兩條漁船,一面下著網一齊高聲道︰」來船是香客嗎?為什麼夜間趕路,這等忙法。」

船頭伙計連忙答道︰「因為客人們全要在朱光王佛面前燒炷頭香,所以不得趕早些!」

接著又道︰「老師父和各位老施主全在船上,非從此經過不行,請你把網收一收行嗎?」

那靠近的一條漁船,忽然走出一個精壯漢子,提著一把雪亮的五股漁叉大喝道︰「你們不看見那船桅上打著朱光王佛燈籠,船頭上擺著平升三級的香陣嗎。既然老師父法駕來此,還不快些開網。」

一聲喝罷,那網向下一沉,兩船分開,中間讓出一條水來,獨臂大師那船,直向小峰搖去,不一會到了峰下,只見沿岸一帶垂楊環繞,當中用磚石砌成一個水碼頭,靠著碼頭,二面全是漁船,那小峰並不太高,月光下看去也只有幾處竹籬茅舍,眾人將船在碼頭泊定,才一下船,那緊靠著碼頭的漁船上,又一邊走出一個精壯漁夫來,各抱魚叉,唱諾笑道︰「我們知道那王相公一去必有人來,卻想不到是老師父法駕親自趕來。」獨臂大師含笑向兩人各道辛苦,便向峰上走去,一會兒在峰腰一家倚山而築的茅屋前面停了下來,黃松筠走向那竹籬外面白板扉上敲了三下,又敲了一下,那門呀一聲開了,一個老漁人迎了出來,一見獨臂大師和諸人,也只笑著唱了一個諾,便迎了進去,里面卻是三間茅屋,雜陳著網罟漁具、燈灶等物,並無異樣,到了屋內,那老漁人方大笑道︰「方才那小王相公,忽然引了一老一少兩個人抬著一個豬玀到這里來,原說只在這外面稍坐,等稟明老師父再說,我還怪他不應擅自引進生人,誰知查問之下,竟是當年有名的飛天神駝裴老⼳師徒,那豬玀又是東山新近搬來的什麼魏翰林,是我怕在外面不妥,所以趕到復明堂去,如今全在內面,並且告訴小王相公,諸夫今夜游湖全在船上,老師父和諸長老來此一定是為了此事了。」

獨臂大師笑道︰「今晚是孤蜂上人做主人,邀了大家游湖,卻想不到先是白檀樾有要事趕來,才到湖上,又遇上此事,逼得大家不得不來料理一下,以致游興全賒,由此便可想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了。」

那老漁人不由一怔,向白泰官道︰「你又有什麼大事從鎮江趕來?是我那魚大哥出了亂子嗎?」

白泰官一看那老漁人也是太陽庵長老之一,湘江老漁袁祟義,忙笑道︰「這-季是老前輩值堂嗎?又多辛苦咧。」

袁祟義大笑道︰「我是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住在庵里固然閑得難過,便附近下院也不如這里好,而且我又本來是個老漁戶,住到這里來更合適,所以才商請老師父調來這里奉伺香火,說不上什麼季不季的,也許要終老于斯咧。」

接著又道︰「你別先問這些沒要緊的事,你從鎮江趕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咧?」

白泰官道︰「說來話長,停一會到了內面再行奉告如何?」

袁祟義把頭一點,走向屋後壁牆上,將一幅姜太公釣魚圖卷了起來,里面卻是一個神龕,供著金龍四大王牌位,還有一付小小五供,燭淚狼藉,殘香猶存,再提起神龕左側一根小釘,將那神龕向右側一推,便露出了一個二尺來高一尺來寬的石洞,眾人魚貫著,傴僂鑽了進去,那石洞里面卻有石級,可以拾級而上,升高丈余,那石級向左側一轉,又上去丈余,便見一條從山石中鑿成的石頭甬道,蜿蜒曲折而前,自入洞以來,除每一轉折處,必有一鐵燈檠照路而外,絕不見半點天光,等走進去數十丈,忽見一座三丈來寬,一丈來深的大石堂,入眼是八根蟠龍朱漆抱柱,中間高懸著一塊朱地金字橫匾,大書著復明堂三個大字,正中靠著後壁朱漆神龕之中,供著思宗烈皇帝御容而外,長明燈下擺著一張方桌,兩邊各排列著七八張交椅,這時那裴老⼳正坐在下首最末一張椅子上,那白衣少年侍立在一旁,一見獨臂大師率了眾人進來,立刻站了起來,迎著把手一拱拜伏下去道︰「罪民裴虔雖然聞得長公主現在江南創立太陽教,志在光復大明天下,卻不知道這太湖一帶盡屬轄境,更不知法駕便在鄰船,以致未能請示,冒昧便向人尋仇動手,一切尚請海涵恕罪。」

獨臂大師連忙扶著笑道︰「裴老英雄高義孤忠,世所罕有,老衲及此間諸人均欽仰已久,怎敢當此大禮,至于方才之事,太湖雖為老衲及諸志士圖謀匡復之所,卻與一般山寨略有不同,亦未能盡依江湖規定,何況老英雄本不知此間底細,十年薪膽,一旦狹路忽逢大仇,焉有不報之埋。」

說著又道︰「此事少停再說,老衲此來實為率眾相迎,略盡此間地主之誼,卻非專為此事咧。」

接著彭天柱一把扯著大笑道︰「老駝子還認得九里山王嗎?數十年不見,你不但人已變成一個老梆子,便說話也學得文縐縐的,遠不是當年的豪氣咧。」

那裴老⼳定晴一看,也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家伙,數十年不見,你倒還是一個哇呀呀的角色,一點也沒有改,但自從高鷂子一死,便不見有人提起你來,這一段光陰你卻在哪里混過來?」

彭天柱又哈哈大笑道︰「你問這個,那話可太長了,這幾十年來,從淮北到華陰,我成了一個老客,一會兒開墾,一會兒佔山,反正沒有閑著,如今才到這湖上來,不久又該回去咧,你有空到我那圩子里去住上幾年如何?」

舒三喜也上前笑道︰「老駝,你還認得當年一劍縱橫,今日江湖行乞的老友嗎?」

飛天神駝裴老⼳不禁一怔,仔細看了半晌,卻記不起是誰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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