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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九階幻方】一級沉寂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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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黑暗的山道上,夜跑史萊姆過來了。

  他們發現了這邊的幾個人和飛行器,跑步的節奏立刻一起加快了。

  「匡匡匡匡。」

  「匡匡匡匡。」

  南奕從弟弟的死亡中回過神,看見了沿著路面滾過來的大團黑色膠質。

  他在離島上待了這麼久,早就見過這怪東西,知道它會吃人,顧不上再管弟弟的屍身,趕緊往前狂奔。

  他體質不錯,腿長步子大,很快就衝到裴染的飛行器前,火速拉開門,鑽到後排的座位上。

  阿布卻留在了後面。

  她的腿受傷了,人也相當虛弱,速度要差得遠。

  裴染一把飛行器停穩,就從駕駛位上跳下來,奔向阿布。

  她一口氣衝到她面前,扎了個馬步,俯下身,做了個「上來」的姿勢。

  阿布明白裴染的意思,向前撲到她的背上,用胳膊摟住她的脖子。

  裴染背起阿布,拔腿就跑。

  這比她自己一瘸一拐的跑,快得太多了。

  裴染大步流星,飛快地衝向飛行器。

  就在這時,飛出鋸片的那幢別墅的前院,突然衝出來一道橘紅色的人影。

  是一個舉著電鋸的瘋狂的清潔工。

  他手裡拿著的,倒不是剛剛飛出鋸片的那種斜切鋸,而是把長長的鏈鋸——這位的工具還挺齊全。

  電鋸正在他手中轉著,嗡嗡作響。

  他這樣突然從斜刺裡殺出來,攔住了裴染和阿布的去路。

  後面有夜跑史萊姆追著,時間緊迫,裴染沒有躲,反而直接迎了上去。

  清潔工終於找到了可以鋸的目標,一臉興奮,眼睛都瞪大了,揮舞著電鋸,沒頭沒腦地衝她們招呼過來。

  裴染背著阿布,騰出一隻手,瞅準方向,從側面一拳揍在鋸子的鏈條上。

  電鋸看起來嚇人,聲勢浩大,其實鋸東西的鏈條部分很脆弱,根本經不住機械手的這一下,鋸頭斷裂,嗡嗡聲立刻停了。

  裴染的第二拳揍的是清潔工的腦袋。

  一拳下去,腦袋半邊凹陷,鮮血和腦漿一起噴湧出來。

  裴染順勢再給清潔工一腳,把他踹得遠遠地飛了出去,背著阿布繼續往前狂奔。

  飛行器就在前面幾步,馬上就要到了。

  W忽然出聲:「裴染,小心,有聲音。」

  身後傳來重物破空的風聲。

  裴染側身轉頭,看清了,飛過來的是電鋸。

  那個腦袋都被揍扁了的清潔工,力氣竟然奇大無比,他自己眼看追不上裴染她們了,把手裡的電鋸當成凶器飛過來了,扔的距離遠超人類的極限。

  裴染立刻擰腰閃身,打算避開它飛來的方向。

  可就在她動的時候,眼前綠光閃過,身體自己先動了。

  是從陸銘身上拿到的那點綠光正在起作用,它對身體的控制權限超過了裴染自己的動作,它把她的身體直接向下伏低,想要躲避後方的攻擊。

  裴染立刻知道不好,在心中罵了一句。

  綠光只想讓她避過危險,並不考慮其他人的死活,空中旋轉著的電鋸沒有打到裴染,沉重的把手部分卻敲到了阿布的後腦。

  咚地一聲,阿布摟住裴染的胳膊立刻鬆了。

  電鋸落地,裴染也奔到了飛行器前。

  裴染拉開門,把阿布塞到後座裡,火速繫好安全帶,百忙之中探了探阿布脖子上的脈搏。

  還好,還活著。

  她頭上沒有血,看著沒有外傷,有沒有內傷就不知道了。

  裴染飛快地跳上駕駛位。

  耽擱的這一會兒功夫,那一大坨黑色的夜跑史萊姆已經順著山道過來了。

  還沒到眼前,它就迅速變形,向飛行器探出一根長長的觸手。

  黑色半透明的觸手「啪」地一聲,貼在駕駛位旁邊的機艙門上。它的黏性不小,像吸盤一樣,牢牢地貼在門上。

  觸手一得手,馬上往回收縮。

  它想把飛行器也拽進它那坨史萊姆裡,讓飛行器跟它一起夜跑,也不知道是打算怎麼個跑法。

  裴染飛快地按下一排按鈕,拉動操縱桿,直接起飛。

  懸浮系統開始騰空,史萊姆觸手的力氣竟然奇大,牢牢地黏在門上黑隼的動力不是鬧著玩的,和夜跑史萊姆較勁,也沒有吃虧,只搖晃了一下,就穩穩地向上升起來了。

  兩邊拔河一樣,兩股大力一扯,卡嚓一聲,艙門掉下去了。

  史萊姆黏糊糊的觸手只撈到一扇門,十分不甘心,馬上扔掉艙門,繼續向上延伸,想穿過駕駛位旁邊敞開的大洞,抓住裴染。

  然而黑隼已經飛起來了,迅速升高。

  史萊姆的觸手最終超過了能伸長的極限,悻悻地縮回地面上。

  駕駛位旁邊沒有門了,機艙大敞著,呼呼的風聲中,小島上的房屋和道路迅速縮小,裴染看了一眼顯示屏,轉向西北。

  黑隼在夜空中掠過波濤洶湧的海面,離島被留在了身後。

  來離島時,救援小隊一共有七個人,現在死了五個,只剩她和阿布還活著,好在到底還是帶走了救援對象。

  裴染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一眼。

  南奕坐在後座角落裡,眼神茫然,還沒從弟弟的慘死中恢復過來。

  阿布還在暈著,歪歪斜斜地半躺在椅背上,閉著眼睛。

  這是阿布自己選的。

  她選了那條路徑,就意味著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腦袋會挨那一下。

  以她這種異能,把別人送上死路易如反掌,可她卻總是選擇讓自己去當替死鬼。

  裴染心想:別人都立著,只有你躺著,這是何苦。

  況且救了南奕,從他的角度,卻說不定會覺得你選擇犧牲了他弟弟,未必會承你的情,說不定還會記恨。

  人心難測,保護好自己要緊,犯不著為別人做到這種地步。

  機械蜘蛛從裴染的衣襟前袋裡爬出來,扒著她的肩膀往後看了一眼。

  W在耳邊說:「放心,她看起來還有呼吸,應該只是暈了。」

  機械蜘蛛轉頭望向打開的艙門。

  「裴染,不要飛得太高,保持這種低空的高度就可以了,速度也不要太快,飛行中溫度會降低,你會受不了。」

  艙門大開,就像大冬天的在天上開敞篷車,被呼呼的狂風吹著,耳朵都快凍掉了。

  裴染騰出一隻手,在衣領上摸索。

  機械蜘蛛幾下爬上她的肩膀,來到她的脖子旁邊,伸出金屬爪,幫她拉開衣領上的拉鏈。

  作戰服的衣領裡,藏著防風的兜帽。

  機械蜘蛛力氣雖然足夠,但是個頭太小,像小狗拖著個大降落傘一樣,費勁地把折疊的兜帽拉出來,努力想扣在裴染的頭上。

  他的金屬爪們手忙腳亂,涼颼颼地劃過她的耳畔,裴染有點想笑,自己把兜帽扣起來。

  作戰服的材質特殊,暖和多了。

  機械蜘蛛順著她的胳膊溜下來,爬上中控台,用金屬腳爪按住一個圓盤狀的按鈕,輕輕旋轉。

  熱風不知從什麼地方吹出來,他把空調打開了。

  雖然相較於不停地灌進來的冷風,這點熱氣只是杯水車薪,總好過沒有。

  好在黑隼的性能非常好,就算少了一扇門,飛行姿態還是相當穩定。

  夜空沉寂,海浪翻滾,前面還有幾個小時的路程,希望能平安。

  離島漸漸變成一個小點,消失在黑暗中。

  再往前,雲層更厚,夜色更暗,天與海連成昏沉的一片,黑隼像在凝固的黑暗裡飛行的一隻鳥,裴染只能靠儀錶盤保持著高度和方向。

  蜘蛛自己動手,切換中控台上的屏幕。

  裴染瞥了一眼顯示屏,問:「這是什麼?」

  「氣象雷達,」W說,「天色不太對,我剛剛查了這款飛行器的駕駛手冊,學會了怎麼看氣象雷達。」

  他也是在現學現賣。

  機械蜘蛛爬過去,端正地站在屏幕上,「裴染,看我腳下這一大片紅色的區域,這是雷暴的意思。我們前面有雷暴。」

  就像回應他的話一樣,遙遙的,前面的天空中,忽然亮了一瞬。

  閃光照亮了前方厚而黑的雲層,緊接著,又是一道白亮無比的閃電,像一把斜插的劍,劈開了海天之間的黑暗。

  只過了片刻,隆隆的沉悶雷聲傳來,一陣陣綿綿不絕。更多的閃電也亮起來了,一道接著一道。

  這裡是東曼雅大陸的東南方,大冬天的,還在下雨。

  蜘蛛也看著前方,「這種飛行器在設計之初,就考慮了雷暴的影響,有完善的防雷擊的保護措施。但是它現在這個樣子,我深深懷疑它還能不能應付得了這種雷暴天氣。裴染,我建議我們繞路。」

  黑隼的機艙大敞著,裴染又是第一次駕駛這種型號的飛行器,W的判斷很客觀。

  裴染同意:「好。那我們先往北飛,兜一個圈子再往西。」

  黑隼掉頭向北。

  然而這片雷暴區域不小,來得又非常快,很快就有大滴的雨點辟里啪啦地打下來了。

  閃電在黑色的雲層中蜿蜒遊走,時不時一穿而下,雷聲更近了,震的鼓膜生疼。

  雨大得連成了片,雨水順著敞開的艙門澆進來,轉眼就打濕了半個機艙,裴染的作戰服表面再防水,也不是雨衣,撐不住這麼淋,已經濕透了。

  中控台上,屏幕閃了一下,忽然黑了。

  裴染和W:「……」

  好在只是屏幕顯示沒了,黑隼還在大雨中飛快地往前。

  黑茫茫的天地間全是傾瀉而下的雨水,什麼都看不見。

  裴染:「不然我們往上飛,穿過雨雲?」

  「我不建議這麼做,」W說,「艙門開著,飛得那麼高,你和飛行器都受不了。」

  他說:「沒有顯示屏了,但是我可以定位,我們現在還在向北。」

  他憂心忡忡:「不然我們掉頭向東回離島?問題是,剛才離島那個方向也顯示有紅色雷暴,回去說不定會更糟。」

  四面八方都是雨,看不出哪裡才是出路,飛行器像在狂風暴雨裡落單的一隻落湯鳥,撞運氣一樣往前飛。

  裴染回頭看了後座一眼。

  後座旁的艙門是好的,雨沒淋得那麼厲害,南奕在緊張地看向窗外的雷暴,阿布閉著眼睛,還在昏迷著。

  裴染有了一個主意。

  她內視體內的綠光。

  能控制其他人異能的綠光三號,今天在陸銘身上用過一次,不過現在還醒著,看起來是可以用的樣子。

  裴染親眼看過阿布眼中綠光閃現,使用預言的異能,說不定現在也能控制阿布的異能了。

  她調出綠光三號。

  眼前綠光浮現,她看了一眼阿布。

  整個世界忽然進入一種奇怪的狀態,眼前出現了幻象。

  視角的主體彷彿被一陣震動驚醒,正在慢慢睜開眼睛,視野還稍微有點模糊。

  面前是駕駛座的椅背,能看到駕駛位上坐著一個只露出一點頭和肩膀,身穿作戰服,頭戴兜帽的人。

  這視角是阿布的。

  裴染自己看到了自己的背影,這種經歷前所未有,感覺相當怪異。

  周圍仍然是瓢潑大雨,電閃雷鳴。

  這是未來。可是看阿布每次搜索未來的時候,好像速度都很快。

  這念頭一動,周圍的一切都像按下了快進鍵,突然開始加速。

  雨大到瘋狂,機艙內灌得全是水。沒過多久,一道刺眼的閃電像閃光燈一樣,刷地照亮了周圍的一切,幾乎毫無時間間隔,就是卡嚓一聲巨響。

  黑隼像一隻被槍打中鳥一樣,旋轉著墜落下去。

  落向海面的劇烈衝擊傳來,掀起的波浪瞬間吞沒了黑隼,冰冷的海水順著敞開的艙門一湧而入。

  裴染覺得自己努力在墜海之前吸了一口氣,但是還是在撞擊中嗆水了。

  她在混沌黑暗的水中掙扎著,彷彿在跟著黑隼一起往下沉。

  鹹澀的海水湧進肺裡,胸肺燒灼似地疼著,她忍不住嗆咳,咳嗽又讓更多的海水嗆進肺裡。

  耳膜疼得要命,不過疼了一陣後,漸漸地聽不見了。

  周圍陷入一種異乎尋常的安靜,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死亡正在降臨。

  裴染猛地從幻象中掙脫,就像剛剛做了一個噩夢一樣,腎上腺素飆升,心臟在咚咚咚狂跳。

  所以按現在的路徑繼續往北飛,飛行器會被雷電擊中,墜入海裡。

  這條路線是不行的。

  裴染回過神,好在黑隼還在暴風雨中穩穩地飛著。

  她問W:「我剛才是不是在愣神?用了多久?」

  機械蜘蛛一直都在密切地注意著她,立刻回答:「也就三四秒。」

  幾秒鐘的時間,就經歷了一次噩夢一樣的死亡。

  眼前的綠光還在,綠光三號彷彿知道她還沒有用完,仍然在等待她的指令。裴染繼續調動阿布的異能。

  她起心動念:如果現在掉頭往東,回離島的方向,會怎樣?

  幻象又出現了。

  這回裴染讓它加速到更快,迅速地檢視了一遍。

  又死了一次。

  這回栽下海的速度比剛才還快,沒來得及吸口氣,嗆水嗆得比上次還凶。

  裴染從幻象中拔出來,緩了口氣。

  一次次死亡的痛苦無比真實,和真的經歷了一遍沒有任何區別。

  先知這個活兒,真不是人幹的。

  裴染穩住飛行器,瞥了一眼西邊的天空。西邊是她原本打算去的方向,是這一大片雷暴的中心,在氣象雷達的顯示屏上,紅得如同一大片岩漿。

  如果現在冒險向西,衝進雷暴的中心,會怎麼樣?

  這一次,幻象的場景徹底變了。

  周圍變成了白天。

  視角的主體還在後座,正在睜開眼睛。

  她坐直了,透過舷窗,看向外面。

  清晨的霧氣籠罩著紅褐色的大地,天色微明,飛行器穩穩地掠過無邊無際的荒野。

  她探過身,慢慢地輕輕敲了敲駕駛位的椅背:【我們……快到了嗎?】

  裴染看見,駕駛位上的自己轉過頭,身上的衣服半濕不乾的,臉上帶著點微笑,敲了敲椅背:

  【對,黑井就在前面,我們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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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5 天前
第101章

  裴染看見,幻象中,不遠處,一條條起伏縱橫的裂谷之間,有一大片平地。

  那是黑井的西入口。

  不過飛行器沒有直接飛到西入口,而是在稍遠的一段距離外開始緩緩下降,穩穩地落地了。

  幻象消失,大雨與雷暴重新回來了。

  裴染堅定了信心,對W說:「我們向西。」

  飛行器調轉方向,一頭扎進了最猛烈的狂風暴雨裡。

  閃電一道接一道地打下來,劈天裂地,彷彿要把世間的一切撕碎。

  大雨滂沱,不要錢一樣沒命地往下潑。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衣服,順著兜帽的帽簷淌下來,遮蔽了裴染的視線,不過暴雨澆在駕駛艙前窗上,窗外早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只有閃電一刻不停,像此起彼伏的閃光燈一樣,在極近的地方閃耀著。

  黑隼無視一切,努力保持著飛行姿態,穿過一道道閃電,堅決向前。

  雨忽然漸漸地小了。

  再飛一段,神奇地停了。

  飛行器衝進了雷暴最兇猛的地方,竟然奇跡般地死裡逃生,把它拋在了身後。

  天仍然黑著,下面不再是大海,變成了東曼雅大陸一望無際的大地,隱隱能看見成片黑黝黝的房屋和樹木。

  裴染回過頭,看見阿布還在昏迷中,平靜地闔著眼睛。南奕的眼睛倒是睜得很大,一臉的不可置信,滿臉都是:我們就這麼飛出來了?

  繼續向前,阿布一定會醒過來,黑井一定會到的。

  機械蜘蛛也放鬆了,爬到裴染的肩膀上伏下,和她一起望著前面黑沉的夜空。

  W說:「裴染,我有一個好消息。」

  裴染:「說。」

  「我重新仔細檢查了礦區難民臨時安置點的入口的監控,反覆比對了所有人的面部和身體結構,發現了庫奇。她確實來黑井了,進了礦區的安置點。」

  他發來一張照片。

  照片是監控鏡頭拍的,但是放大後非常清晰,只不過上面的庫奇不是年輕女孩的樣子,看起來是個偏胖的短髮中年男人,身上穿著一件臃腫的格子夾棉外套,背著一個登山包。。

  「她整容了?」

  「對,不止整容,還故意變胖,徹底改變了自己的樣子。」

  她受傷了,外套的前襟半敞著,能看見裡面腹部滲出來的血。

  W說:「她好像傷得很嚴重,能走到黑井,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果庫奇就在礦區的難民臨時安置點,那就太好了,找到她,就能找到傳說中十號檔案。

  黑隼跨過黑暗沉寂的大陸,繼續飛向西北方,身後的地平線上,漸漸現出一線曙光。

  天色漸明,下面的土地不再是黃色,變成了裴染熟悉的紅褐色。

  W在裴染耳邊說:「我看了定位,我們的方向正確,黑井就在前面。」

  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駕駛位的座椅椅背。

  裴染回過頭,看見南奕一夜死裡逃生,精疲力竭,正在沉沉地睡著,

  阿布倒是睜開眼睛,坐起來了。

  她敲的是:【我們快到了嗎?】

  裴染對她微微笑了一下,按照這條命運的軌跡往前走,就像她親眼看到的預言中的幻象那樣,抬手敲下那句話:

  【對,黑井就在前面,我們快到了。】

  她轉過身,很快就遙遙地看見了黑井西入口外的那片平地。

  她只看了一眼那邊,沒有飛過去,而是在附近另外找地方降落。

  在預言的幻象裡,她也是這麼做的,裴染很清楚為什麼。

  住在離島上的人非富即貴,家裡有架飛行器,又偏巧被她找到這件事,並不算太奇怪,但是真的把幸吾弦的這架黑隼S801開到黑井,說不定會被有心人認出來的。

  裴染駕駛著黑隼平穩地下降,落在一片平坦的地面上。

  飛行器落地,後排的南奕猛地驚醒,看看周圍。

  裴染回頭對他比了個大拇指,讓他安心,然後打開艙門,自己先跳下去,再扶阿布下來。

  阿布的狀況很不好,搖搖晃晃,像是隨時會倒下去的樣子。南奕也從飛行器上下來了。

  裴染指了指黑井西入口的方向,把阿布的胳膊繞在自己的脖子上,架著她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離後,裴染在腦中調出綠光一號。

  一號睡夠了,一叫就醒。

  裴染驅動綠光,默默地寫字:

  【黑隼炸得粉碎】

  她頓了頓,繼續寫:

  看——不——出——模——

  綠光又向右一跳。

  裴染寫下:【樣】

  這回綠光停住了。

  前兩次在離島用它的時候,情況太緊急,沒時間嘗試,原來它吞乾淨了體內的瘋癲態光點,又升級了,現在已經可以寫十一個字了。

  裴染沒有急著畫下句號,突發奇想,在中間多加了個逗號。

  【黑隼炸得粉碎,看不出模樣】

  逗號成功地加進去了,沒有算作字數。

  這可太好了。

  有了標點符號,表達就會更清晰,歧義會更少,這樣下去,說不定有一天,能用綠光一號寫篇小作文。

  裴染畫下句號。

  身後「彭」地一聲爆裂的巨響。

  三個人一起轉過頭。

  原本安靜地停在紅土地上的黑隼,莫名其妙地炸開了,火光騰出來,無數碎片灑落一地。

  就像裴染寫的那樣,徹底炸得稀碎,根本看不出原本是什麼東西。

  南奕和阿布都沒有太奇怪。

  在這種沉寂狀態,有東西爆炸,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更何況它剛用殘破的身軀掙扎著飛了一晚上。

  南奕的表情全是慶幸——慶幸它等到現在才炸,沒有在天上讓三個人陪葬。

  在飛行器的爆炸聲中,W說:「我已經通知黑井你們回來的消息了,過來接你們的車已經出發了。」

  他很貼心,派人過來接人,省得自己走路。

  這次回來,裴染髮現,附近的很多裂谷上都架起了一座座簡易金屬橋,方便古董車輛行駛,黑井的一切都越來越上軌道了。

  紅色的地平線上,兩輛軍車遙遙地向這邊駛來。

  這段艱難的旅程終於結束了。

  黑井。

  進入沉寂後第十九天。

  中心大廈,頂樓小會議室。

  臨時決策委員會正在舉行例行的常規會議,每個位置前的虛擬屏上,都在顯示著同樣的內容——黑井的人口增長曲線。

  安全代理人W正在向臨時決策委員會成員說明目前的情況。

  「自從黑井向難民開放進入以來,人口曲線的增長並不理想,我們的生產線仍然有大量的勞動力缺口。」

  W說:「但是礦區的臨時安置點內,不符合條件,不能進入黑井的滯留人數增長迅速,安置點很快就需要繼續擴容了。」

  W換了張臨時安置點的難民數量增長曲線。

  他說:「我仍然強烈建議,放寬進入黑井的條件。」

  維納元帥等他說完,才對大家說:「我很同意代理人的看法。我們的首要目標是填補勞動力缺口,黑井已經開放這麼多天了,並沒有發生我們先前擔心的大量難民同時湧入黑井的情況,我認為我們有必要開始適當放鬆進入黑井的條件。」

  尤金上將點頭。

  「在年齡的問題上,也可以稍微寬鬆一點,那麼多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還是可以正常工作的。還有學歷,沒有必要卡得那麼死,健康的勞動力已經很寶貴了。」

  維納元帥說:「我仔細看了W昨晚提交的報告,目前在礦區滯留人數最多的,其實是傷員。」

  內政部副部長樸明哲說:「問題是,黑井需要的是健康的勞動力,大量的傷員只會增加黑井的負擔。黑井的醫療系統目前壓力已經很大了,」

  維納元帥問W:「你上次測算的未來黑井的人口增長數據怎麼樣了。」

  屏幕上立刻變了,顯示了一組圖表。

  維納元帥仔細看了看,皺起眉。

  W說:「這是基於現在的統計數據,做出的預期。目前進入黑井的兒童數量非常少,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且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生育意願非常低。不過如果黑井能一直保持現在的平穩安全狀態,假以時日,情況可能會有所好轉。」

  活下去已經很不容易了,沒有人願意再生小孩。黑井沒有下一代。

  財政部長瓦薩尼說:「關於生育意願的問題,我倒是有一個想法……」

  維納元帥:「你說。」

  首席執行官巴瑟威看了看錶,偏頭低聲提醒,「維納元帥,我們可以一會兒再繼續討論。我們現在得先去一次紅區,時間要到了。」

  維納元帥怔了一下,點頭,「對。你不提我都忘了。」

  黑井西入口。

  裴染和阿布從軍車上下來,例行刷過虹膜,讓士兵戴上抑制手環,看見這裡竟然有一群人在等著。

  估計都是來接南奕的。

  果然,好幾個軍方的人迎上來,跟南奕寒暄。

  W也安排了一輛車,要送受傷的阿布直接去醫院。

  阿布沒有上車,目光落在南奕——這個她拼著腦袋挨上一下也要救回來的人身上,直到他上車離開了,才收回目光。

  她望著裴染。

  「最近幾天,有時候,我偶爾能看到更長時間的未來,都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不是我有意要去看,它就那麼自動跑到我的腦子裡。昨晚昏迷的時候,我又看見了。」

  裴染問她:「是什麼樣的片段?」

  阿布憂心忡忡地搖了一下頭,「我不能說出來。」

  看她的表情,不像是什麼好事。

  當個先知,要背負的東西比普通人要多得多,責任也大得多,也許阿布這種性格,真的是當先知的好人選。

  她點開手環,靠近裴染的手環,發送了一個加好友的邀請。

  阿布說:「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這句話像是別有深意。兩個人同在一個部門,以後當然會再見面,可阿布明顯不是這個意思。

  阿布沒再說什麼,也上車走了。

  無論如何,終於可以回家了。

  裴染的軍用大背包裡本來裝著幾天份的口糧,但是背包扔在南奕的別墅房間裡,沒有帶出來,她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馬不停蹄地到處奔波,一直都沒有吃過東西,已經快餓瘋了。

  而且昨晚淋過大雨,衣服到現在還半濕著,冷得要命。

  不過不遠處,一輛黑色的車子開過來了,車門上漆著顯眼的金色三頭鳶尾。

  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下了車,向裴染這邊走過來。

  他迎上來,「裴染?我們聽說你剛好回來了,特地過來接你。」

  裴染沒有吭聲。

  中年人的態度相當好:「皇室決定對沉寂發生以來,對黑井做出卓越貢獻的英雄們進行表彰,今天上午在紅區的住所舉行授勳儀式,由陛下親自主持,我們誠摯地邀請你出席。」

  裴染立刻在腦中問:「W?」

  W答的也很快,「我看到了,是有這件事,給你和其他聯邦一級勳章獲得者授勳,首席執行官和維納元帥他們都已經過去了。是公共場合,現場人很多,應該沒事。」

  裴染問中年人:「現在?」

  「對,現在,」中年人說,「得快一點,不然就來不及了,我們走吧。」

  躲著不去反而讓人起疑,不如過去看看,裴染點頭,「好。」

  裴染上了黑車的後座。

  中年人瞥了一眼她濕噠噠的作戰服褲子和沾滿紅泥的軍靴,不過什麼都沒說,只吩咐司機出發。

  剛進黑井的那天,裴染關在裝甲車裡,在路上遇到這種漆著三頭鳶尾的黑車的時候,完全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坐在裡面。

  黑車的性能極佳,又穩又快,絕非那些破破爛爛的古董車可比,在這種時候,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出來,運到黑井的。

  沒開多久,就到了紅區。

  紅區距離裴染住的黃區不遠,裴染看過地圖,面積也不算大,甚至可以說很小,但是這裡和黑井其他的區域大不相同。

  黑井的其他區域,除了密密匝匝的高樓,就是大片的廠房,這裡全都沒有。

  紅區的街道兩旁都是兩三層的小樓,每一幢外圍都有高牆,壁壘森嚴,完全看不到裡面是什麼樣。

  車子開到一扇大門前,門口竟然有黑井的武裝士兵在警戒。

  裴染問W:「他們皇室住這兒?」

  W說:「對,因為皇室的身份特殊,這是黑井的臨時決策委員會特批的住所。」

  皇室的稱號沒了,地位卻還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想必是能通神的錢在作怪。

  大門打開,車子緩緩駛入,裡面是幢三層別墅,造型線條俐落現代,不是離島上皇室百年莊園的那種古董風。

  正門口上方,交叉懸掛著兩面黑色旗幟,都是豎長形,上面繡著金色的三頭鳶尾,四邊綴著金色的穗子。

  旗幟下,端正地站著好幾個西裝穿得一絲不苟的人。

  車子停下,其中一個看見他們來了,快步下了台階,迎上前,引裴染下車。

  他對中年人說:「要快一點,巴瑟威先生和維納元帥他們都到了,陛下也快出來了,授勳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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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匿名  發表於 5 天前
第102章

  授勳儀式在底樓的一間大廳舉行。

  來觀禮的人比裴染預想的還要多,一排排黑色的絲絨座椅幾乎全部坐滿。

  人員成分複雜,有穿軍裝的,有穿胸前帶著政府各機構標誌的制服的,還有人穿的是平民衣服,不過都明顯精心打扮過,整整齊齊。

  裴染在心中對W說:「來了好多人,皇室面子這麼大?」

  「沉寂之前,皇室家族的恆宙集團,就控制著聯邦的能源業,是聯邦傳承黨背後最大的金主,最近幾天,南部和東部到黑井的運輸線基本順暢了,雖然路上還是會遇到融合體,但是運送的成功率還算不錯,皇室已經在藍區申請了工廠用地,正在把各種物資轉移進黑井。」

  黑井漸漸上了軌道,財閥們正在逐漸把家底搬進來。

  裴染淡淡道:「我要是維納元帥,這口肥肉,我一定要想辦法吞掉。」

  手中有槍,就不要放過送上門來的肥羊。

  W溫和答:「你以為她不想麼。可是這口肉也不是那麼好吞的,稍不留神,就會被反噬。」

  引路的中年人把裴染帶到左邊第一排的座位坐下,旁邊都是穿軍裝的軍人,人人坐姿筆直。

  裴染掃視一圈。

  W在她耳邊說:「第一排正中間穿軍裝的,就是維納元帥。」

  維納元帥看起來稍微有一點年紀了,人很瘦削,一頭銀髮一絲不苟。

  W說:「她左邊那個上了年紀的,是尤金上將,再旁邊是宋晚中將……」

  宋晚裴染認識,見過兩次了,都是替維納元帥傳話。

  W接著說:「她是喬賽的表姐。」

  原來還有這層關係。W和喬賽關係很好,想來和宋晚也不會差。

  W繼續科普,「宋晚旁邊的幾個也是臨時決策委員會的將領,維納元帥右邊坐著的是……」

  這題裴染很會,「是首席執行官巴瑟威。」

  「對,」W說,「他旁邊是財務部長瓦薩尼,內政部副部長樸明哲,農業部長魯卡,還有其他幾個政府機構的行政長官,臨時決策委員會成員這次全員出席了。」

  裴染納悶:「一個表彰儀式而已,至於麼,來這麼多人?」

  「主要是因為譽和到黑井以後,身體不好,一直住在醫院裡,這是他第一次公開露面,所以大家給面子,全都來了。」

  大廳正前方,忽然聚集了幾道光線。

  一面巨大的虛擬旗幟憑空出現,黑底上繡著金色的三頭鳶尾,上接天花板,底邊的穗子碰著地。

  音樂不知從什麼地方奏響,虛擬旗幟在空中緩緩地旋轉了一圈,停了下來。

  旁邊的雙扇門打開,有人推著輪椅進來了。

  輪椅上坐著的那位,裴染在W給的資料裡看過無數次,就是皇室家族當下的執柄者,如果沒被廢掉的話,理論上的皇帝,譽和。

  他看起來五六十歲,臉色灰敗,精神萎靡,像是病還沒全好。

  推著輪椅的,裴染也認識,是幸吾弦的哥哥,大皇子言熏。

  言熏看著和幸吾弦年紀差不多,長相也有幾分相似,但是神情不太一樣,沒幸吾弦那麼飛揚跋扈,推著父親,反而顯得有點唯唯諾諾。

  譽和一到場,授勳儀式馬上開始。

  主持儀式的是個老頭子。

  他先解釋了一下,說他們的陛下身體狀況欠佳,所以儀式會比較簡短,然後就開始長篇大論地論述在場的被授勳人的各種英雄事跡對黑井和對整個聯邦的意義,完全不簡短。

  裴染餓得要命。

  肚子在不停地咕嚕嚕地叫,聲音大得估計旁邊座位的人都能聽見。

  老頭子好不容易說完了,才開始把人一個個地叫上台。

  要頒發的是皇室的騎士榮耀勳章。

  坐在裴染旁邊的幾名軍人一個接一個地上去了,最後終於叫到了裴染的名字。

  裴染走上去,站在輪椅前,心中覺得,當下的情形很詭異,甚至有點好笑。

  剛殺了輪椅上這位的兒子,就要被他授勳。

  譽和坐在輪椅上不動,大皇子言熏上前一步,代替他從鋪著絲絨的金托盤上拿起最後一枚勳章,把它別在裴染的制服上。

  其他人都是軍人,會敬一個軍禮,裴染並不是,也沒打算有什麼表示。

  言熏怔了怔,神情有點茫然,馬上轉頭看了父親一眼,最終主動伸出手,跟裴染握了握。

  下了台,老頭子又嘮叨了一會兒,授勳儀式終於結束了。

  譽和示意兒子推他過去,和來觀禮的眾人寒暄。

  裴染聽見有人在說:

  「扎蘭那邊的運輸線還算順利吧?」

  「聽說東邊的運輸線這兩天都很順利,沒遇到融合體。」

  「我看見恆宙的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進黑井來了。」

  「陛下為建設黑井不遺餘力,相信恆宙今後一定是黑井建設和發展的中堅力量。」

  裴染掃視一圈,看見維納元帥正在偏頭跟巴瑟威說話,兩個人都面帶笑容,看起來氣氛非常融洽。

  不瞭解內情的人,一定看不出這兩位之間的關係早就劍拔弩張。

  肚子又叫了一聲。

  所有人都在聊天,沒有人走,裴染不管那套,正打算往門外溜,忽然被人叫住了,是宋晚。

  她招招手,把裴染帶到維納元帥面前。

  維納元帥跟裴染握了握手,她說:「我一直想見見你,可是總沒有時間。聽說你剛回來,就立刻過來參加授勳儀式,辛苦你了。」

  她看上去很清楚,裴染已經成功地把南奕帶回黑井了。

  裴染回答:「沒關係,還好。」

  旁邊有人湊熱鬧,問:「看樣子,這是剛執行任務回來吧?太辛苦了。」

  他們不說,裴染都沒覺得自己有那麼狼狽。

  這兩天又是爬樹又是翻牆,在草地上亂滾,淺灰色的作戰服早就變成了迷彩,再加上淋了半個晚上的雨,衣服褲子都濕噠噠皺巴巴。

  靴子早就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上面滿是泥水,還沾著碎草葉。

  她這身打扮,和這群衣冠楚楚的人迥然不同,格格不入。

  裴染只含糊地應了一聲。

  內政部副部長樸明哲忽然插嘴:「是不是營救先鋒甜心的任務?我聽說他剛才到黑井了。」

  先鋒甜心?

  W在耳邊解釋:「先鋒黨的候選人叫馬克西諾,他每次出鏡,南奕都跟在身邊,因為南奕長相不錯,年紀又輕,大家都把他叫『先鋒甜心』。」

  這顯然不是什麼好稱呼。樸明哲是現任內閣部長,是傳承黨的人,叫起先鋒黨那邊的人的諢名,毫不客氣。

  死對頭到黑井了,巴瑟威像是早就知道,臉上的微笑弧度完全不變,甚至還警告式地瞥了樸明哲一眼。

  緊接著就有人搭茬:「聽說南奕是從離島救回來的?」

  他說了「離島」兩個字。

  輪椅上的譽和立刻轉過頭,看向這邊。

  譽和示意兒子把輪椅轉了個方向,問裴染:「你剛從離島回來?離島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瞞是不可能瞞住的,她出任務的記錄就在系統裡,以譽和的勢力,隨便就能查得到。

  只是不清楚他們父子,知不知道她和式歌冶之間的恩怨。

  一旦他們發現幸吾弦死了,很快就會意識到,就在這個時間段,她也在離島上。

  裴染直接回答:「離島上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瘋癲態融合體,非常危險。我們的救援隊去了七個人,最後只有兩個人活著回來。」

  這是實話。

  在離島上死個把人,再正常不過,如果他們不清楚式歌冶的事,也未必就會真想到她頭上。

  四周一片真真假假表示同情和惋惜的歎息聲。

  維納元帥給她解圍,「你剛回來,還沒吃東西,昨晚也沒睡過吧?快回去休息吧。」

  言熏說:「我讓人用車送她回去。」

  還是那輛接裴染的車,正等在院子裡,司機讓裴染上車,問過她宿舍的地址,把車子駛出院門。

  坐在車上,裴染望著車窗外。

  沒有幸吾弦的黑井,看著順眼了不少。可是好像攪進去的是非變得更多了。

  很快就到了黃區的宿舍樓下。

  上樓的時候,機械蜘蛛從口袋裡悄悄滑出來,一路順著她的胳膊往下,爬到她的手上。

  他的金屬腳爪細微地碰觸著她的手心,調整了一下姿勢,蜷曲起來,窩在她的手心裡。

  他在耳邊問:「裴染,所以我能跟你回家,對不對?」

  這話怪怪的。

  W補充:「寵物本來就應該跟著主人回家吧?」

  聽起來是很名正言順。

  裴染納悶:本來就是打算把機械蜘蛛帶回宿舍,否則呢?難道還把它在樓門口扔了嗎?

  W好像想了很多的樣子,繼續補充:「如果你介意的話,在你的宿舍裡,我可以關掉攝像頭。」

  變成一隻瞎蜘蛛。

  原來他在想這個。帶著蜘蛛回去,就如同帶著一個監控攝像頭回到了私人空間。

  帶他回家,裴染其實並沒有那麼介意,不過既然他主動說了——

  裴染一動不動地握著他的蜘蛛,「好啊,那就關掉吧。」

  W頓了一下,才答:「沒問題。」

  裴染刷了虹膜,打開宿舍的門,就聽見了雷恩的聲音。

  「主人?主人??

  「是你嗎??」

  語氣悲情到誇張,好像有人把它拋棄了一樣。

  雷恩從廚房裡飛快地滑出來,身後跟著星空。

  雷恩說:「我突然接到通知,說你有任務要去執行,說不準得好幾天才能回來……」

  它倆單獨在家,日子過得很不錯的樣子,房間大概又被深度清潔過,窗明几淨,到處都連個指紋都沒有,恨不得連天花板都被拋一遍光。

  雷恩滑過來的時候,面板上原本掛著個悲傷的表情,等看清楚裴染全身上下的模樣,悲傷刷地消失了,換成了驚訝。

  「主人,你是去垃圾桶裡滾了兩天嗎?」

  裴染身上花得像副畫一樣。

  她髒兮兮的靴子踩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雷恩倒吸了一口氣。

  它把拖鞋擺在裴染腳邊,指揮:「星空,你去拿一套乾淨的衣服放在浴室,主人,你現在立刻去洗澡,任何東西都不要碰,絕對不要碰,直接進浴室。」

  這個家它做主,裴染乖乖地換上拖鞋,忽然想起來,把機械蜘蛛從口袋裡掏出來。

  她拿著蜘蛛,左看右看,實在不知道以雷恩的衛生標準,這只也剛從垃圾桶裡爬出來的蜘蛛應該放在哪。

  雷恩接過機械蜘蛛,嫌棄地只用指尖拎著它的一條金屬腿,問:「主人,這是個什麼玩意?」

  裴染:這是你的神。

  裴染:「這是我帶回來的小寵物,一隻瞎蜘蛛。」

  裴染洗好澡,換過衣服出來,看見雷恩還在對著它的神猛噴消毒水。

  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一通噴,邊噴邊嘀咕:「也不知道關節裡有沒有藏著細菌。這玩意能洗嗎?」

  裴染把蜘蛛撈過來,「已經夠乾淨的了。」

  蜘蛛在她手心裡,試試探探地伸出一隻腳爪,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往前邁了一步,再伸出另一隻腳爪探了探,再邁一步,看起來就像個用拐探路的盲人。

  裴染笑了一聲。

  蜘蛛的耳朵挺靈,聽見了。

  W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透著點委屈:「我看不見,很好笑麼?」

  他自己主動提出要關掉攝像頭,自己又委屈。

  裴染:「嗯。還挺逗的。」

  有人拉了拉裴染的衣袖,是星空。

  它小聲說:「裴染,我昨晚看見星空了。」

  它的卡通眼睛大大的,「有好多好多的星星,一點一點的,密密麻麻,像很多很細很密的小燈一樣,滿天都是。每當我想到幾乎每個亮點都是一顆太陽那樣的恆星的時候,我就覺得……」

  它努力找詞:「……偉大。」

  看它那麼高興,裴染慷W之慨,問它:「你還想看別的什麼嗎?我幫你跟天氣之神許願。」

  星空試探著問:「什麼時候會下冰雹嗎?有一次,有個去礦井外面搬東西的礦工,說它看見冰雹了,就像一個一個的小冰球,從天上掉下來,後來等我想出辦法,溜到礦道口的時候,冰雹停了,地上的都已經化成水了,什麼也沒看見。」

  「好啊。」裴染說。

  她在心中對天氣之神說:「你聽到了吧?有個沒見過冰雹的寶寶想看冰雹。」

  天氣之神回答:「神現在看不見,聽力也不太好。」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碗,裴染攥著機械蜘蛛過去坐下,把他放在桌子上。

  是一碗香噴噴的雞湯麵。

  雞湯黃澄澄熱乎乎,裴染在冷風裡開了一晚上敞篷機,這碗麵就是雪中送炭。

  她喝了口熱湯,用指尖戳戳蜘蛛的背,在腦中問:「小瞎子,雞湯麵是你安排的嗎?」

  想都知道是他。

  W回答:「是,是我閉著眼睛安排的。我還在閉著眼睛幫你寫報告。這次出任務,死了五個人,你必須要寫報告了。」

  裴染心安理得地繼續吃麵,「你是怎麼寫的?照實寫?」

  「是,照實寫。」W說,「蜘蛛把現場的影像都拍下來了,扎卡裡上尉和何叔是融合體殺的,米亞上尉是陸銘殺的,你殺上野徹是為了救阿布,陸銘控制不住自己的異能,給了自己一劍,全程非常清楚,沒有任何問題。」

  裴染吃了塊雞肉,問他:「黑隼呢?是怎麼來的?」

  W安然答:「只需要澄清隊友死因,並不需要匯報營救細節,否則特戰部的人什麼都不用做,每天就只能寫報告了。」

  一碗雞湯麵見底,雷恩立刻又端過來一碗,滿臉驕傲:「主人,我就知道你要吃雙份!」

  裴染風捲殘雲,轉眼第二碗麵也沒了,連湯都喝乾淨了。

  W建議:「你已經一天一夜沒睡過了,要不要先去睡一會兒?」

  裴染抄起蜘蛛,放進口袋,站起來,「睡什麼睡,當然現在就去礦區。」

  夜長夢多,得立刻去礦區的難民臨時安置點,找到那個帶著十號檔案的庫奇。

  救了南奕,殺了幸吾弦,說不準會有後患,要把巴瑟威和皇室的把柄——那份十號檔案,拿在自己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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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裴染說:「艾夏和江工還在礦區當志願者吧?正好也可以過去看看他們。W,現在有沒有可以臨時去一次礦區的機會?」

  黑井不能隨便進出,需要通行證。

  「我已經搜索過了,」W說,「礦區有名醫生今天早晨申請了一份特殊藥品,需要有志願者去物資部領出來送過去,可以發一天的臨時通行證。」

  那最好了,裴染立刻說:「我去。」

  W說:「裴染,礦區那邊雖然融合體少了,但是黑井自己人手都不足,沒辦法派足夠的人過去維持治安,只有志願者能勉強起一點作用,而且出聲就會死,很不安全,得小心。」

  裴染:「懂。」

  W動作很快,「我幫你填表登記,驗證過身份了。你去中心大廈物資部取藥就可以了。」

  裴染吃完麵,撈起蜘蛛就走。

  雷恩在身後問:「主人,你去哪?又要去鑽垃圾桶嗎?」

  裴染:「不是,這次是要去鑽礦洞。」

  雷恩:「……」

  她一離開宿舍,蜘蛛馬上把攝像頭打開,終於不瞎了,順著她的胳膊爬進口袋裡。

  W說:「黑井現在開通了免費的公交車,你可以坐公交車去中心大廈。」

  公交車站離宿舍不遠,就是等的時間有點久,總有半個小時,它才慢悠悠地晃過來了。

  不是上班時間,車上人不多,全是平民。

  多數人都穿著一式一樣的衣服,或是藏藍色,或是深灰色,像工裝一樣,應該都是進黑井時統一發放的物資,只有少數人還穿著自己的衣服,衣褲上都有髒污縫補的痕跡。

  公交車裡一片寂靜,人人目視前方,一聲不吭,應該是黑井外的習慣,畢竟大多數人只進了黑井幾天而已,還不太適應出聲說話這件事。

  裴染又想起剛穿越,沉寂還沒爆發時,乘過的那輛F306路公交車,車裡的情形,其實和當時差不多。

  只差一首廣告歌了。

  裴染耳旁彷彿有廣告歌的旋律響起:

  「這是美好的家園——」

  「承載你我的夢想——」

  「是我心安處,幸福永駐,一起沐浴金色陽光——」

  黑井穹頂白色的燈光,映著乘客們疲憊的臉。

  安靜,木然,人們彷彿把命運都交給了這輛老舊的公交車,並不真的在乎它會把自己帶到什麼地方。

  反正到哪裡都差不多。

  公交車逢站必停,終於晃晃悠悠地到了中心廣場,裴染去五樓物資部領了要送的一包藥,還有一張去礦區的地圖,裝進背包裡,繼續坐上公交車,穿過這座地下城市,一直坐到最南邊,才下了車。

  她徒步沿著街道往前,來到南入口的隧道。

  隔離門前的士兵伸手把她攔住,「黑井不能隨意進出,你有通行證麼?我需要掃一下你的虹膜……」

  士兵又看了她一眼,忽然認出來了,舉著掃瞄虹膜的儀器,「你是那個……那個裴染?」

  裴染尷尬,把眼睛湊過去,「你掃吧。」

  她順利過關,摘掉手環,用膠帶把嘴巴嚴嚴實實地封了起來,又過了一道關卡,終於到了黑井外。

  南入口那塊大白石頭還在那裡,恍若隔世。

  難民們目前的聚居點,比上次來黑井時,他們躲人片機的那個入口近一些,可也有兩三公里的路程。

  一路上只有沉灰的天空和滿地紅土,沒遇到任何人片機,安全得讓人很不適應。

  沒有別人,機械蜘蛛肆無忌憚地趴在她的肩膀上,到處張望。

  裴染忍不住伸指彈了它一下。

  「我走路,你坐車,你倒是挺舒服的啊。」

  指尖碰到機械蜘蛛的小腦袋,它的眼睛刷地亮了。

  「關掉吧,」W溫言勸道,「浪費能量。」

  說得好像他自己沒有權限關掉似的。

  裴染順手又彈了蜘蛛一下,蜘蛛的燈立刻熄了。

  W說:「現在你馱著我,等我有一天做出大的機械蜘蛛,就馱著你到處走。」

  裴染暢想了一下一隻巨大的銀色機械蛛馱著她到處走的情形,「你說的。我等著有一天你馱著我。」

  機械蜘蛛忽然站起來,「快到了。」

  前面出現了一大片礦區遺留的建築,附近還有人在活動。

  走近了就能看出,這是一個礦道的入口。

  入口外有幾個人,衣服都又髒又破,像是出來透氣的。礦道入口站著兩名持槍士兵,看見裴染過來,身上穿著淺灰色的FBSMD的制服,跟她點頭致意,並沒有攔她。

  裴染越過他們往礦道裡走。

  物資部的給了裴染一位醫生的照片,去礦區找到人,把藥交出去就行了。

  礦道裡不黑,一路都亮著燈。

  W說:「以後會從黑井通電過來,不過現在暫時用了移動能量箱。」

  越往裡走,人越多,比裴染想像的多得太多了。

  礦道的地上鋪滿了統一發放的毯子,只在中間留出一條通路,人們或坐或躺,待在各自的舖位上,很多人身上都有傷,裹著白色的繃帶,繃帶中滲出血跡。

  這裡是黑井外,出聲一定會死,礦道裡寂靜到詭異。

  這麼多傷員,很多還是重傷,卻沒有一絲呻吟,扛不住叫出聲的,早就已經死了。

  礦道裡,除了這些默默地流著血的嚴重傷患,還有不少疲憊不堪的老人。

  如果這些人都進入黑井,也許確實不會給黑井帶來多大的好處,只是徒增黑井的負擔,黑井的醫院估計要爆滿。

  黑井像是打算輕裝向前,把這些拖累都甩在身後。

  機械蜘蛛藏回了裴染的口袋裡,只把眼睛露在外面,不停地掃瞄地上的人,尋找那個帶著十號檔案的庫奇。

  裴染一路往裡。

  礦道有分岔,W不用裴染操心,自己對照地圖做好標記,一條條掃過去。

  裴染看見了穿著黑井制服的志願者,還有好幾名醫護人員,都在忙著救護傷者,不過沒見到照片上的醫生,也沒看見艾夏和江工。

  在迷宮般的礦道裡轉了半天,始終沒能找到庫奇。

  裴染停下來,掃視四周,忽然覺得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褲腳。

  是一個滿頭包著白紗布的女孩子,看起來很年輕,躺在毯子上,臉色慘白,眼窩深陷。

  裴染蹲下來,用眼神詢問她:有什麼事?

  女孩不能說話,伸出一隻手,抓住裴染的手。

  裴染在心中對W說:「不知道她是想要水,還是吃的東西。」

  W說:「黑井已經向難民臨時安置點提供了食物和水,雖然不像黑井內供應得那麼充足和豐富,但是維生還是沒問題的。」

  女孩不像是要東西的樣子,打開了手環屏幕。

  她找出一張照片,是她和一對中年夫婦的合照,應該是一家三口。

  她懇切地望向裴染。

  她好像是和家人失散了,正在找人。

  礦區的臨時安置點這邊沒有,她看見穿著黑井衣服的裴染,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大概是想讓她幫忙在黑井裡找人。

  W立刻做了人臉識別。

  「她叫阿依慕,是西普大學大二的學生,她家在葉爾察,父母都是無人機公司的技術人員。」

  他頓了頓,「我已經搜索過進入黑井的人員名單了,沒有發現她的父母。」

  葉爾察市,無數人都變成了人片機融合體,她父母恐怕凶多吉少。

  這樣離近了看,阿依慕頭上的傷很嚴重,還在不停地滲血,如果不能得到及時的治療,估計等不到找到她父母的時候了。

  偏偏安置點幾乎什麼醫療設備都沒有。

  裴染只默默地打開手環,把她的全家福照片拍下來了。

  阿依慕明白她會幫忙找人,鬆了口氣,鬆開她的手。

  裴染站起來,後背忽然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彷彿有人正在她背後,死死地盯著她瞧。

  裴染轉過身,看見不遠處一個轉角,聚集著一群青壯年。

  都是二三十歲的男人,年齡最大的看著也不超過四十,人人都沒有受傷,看起來很健康,甚至算得上強壯。

  這群人年輕力壯,卻沒能進入黑井。

  其中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件夾絨的厚皮夾克,領口圍著一圈豐茂的棕色翻毛,明顯是那群人的頭目。

  W只需要看人一眼,就能把對方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他說:「裴染,離他們遠一點。穿毛領夾克的那個人名叫哈孜,我能查到他在北邊阿拉庫市的大大小小幾十條犯罪記錄。他前後入獄三次,最近剛出獄。他旁邊的那幾個,每個也都有嚴重傷人的案底。」

  黑井不放有犯罪記錄的人進入,他們全都被過濾掉了。

  問題是,在這種末世,秩序完全消失的時候,讓老年人、受傷的普通人和這樣一群人一起待在礦區。

  這就像把最弱的羊和最凶狠的餓狼圈養在一起,想想就讓人心底發涼。

  礦區只有醫護人員和過來服務的志願者,還有門口守衛的兩名士兵,管理明顯是不夠的。

  幾個人身邊擺著的東西也比其他人多,亂扔著各式厚衣物、毯子,還有各種零碎東西,一看就來路不正,說不準是搶來的。

  哈孜他們幾個全都在上下打量裴染,看見她轉過頭,才挪開目光。

  她身上的黑井制服讓他們忌憚,沒敢輕舉妄動。

  裴染無視他們,往前繼續走,終於看見她要找的那名醫生了。

  不止有那名醫生,還有艾夏和江工。

  艾夏不再銜著她的小棍了,用膠帶封著嘴巴,和江工都穿著深灰色的制服,戴著白色的袖標,看起來安然無恙,正在和醫生一起幫一名傷員處理傷口。

  傷員的褲腿剪開了,小腿上有一處嚴重的潰爛,周圍皮膚烏黑,能看到暴露出來的肌肉組織。

  傷口爛成這樣還沒處理過,估計是剛剛才跋涉到礦區的難民。

  醫生動作俐落,用手術刀小心地切除壞死的組織,傷員應該是打過麻藥了,平躺在那裡,表情很平靜。

  江工在給醫生打下手,艾夏手裡舉著一盞亮得晃眼的燈。

  醫生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了兩下,比了個鑷子的手勢,江工馬上去醫療包裡拿,卻沒找到。

  艾夏倒是知道,苦於還舉著燈,又不能出聲說話,使勁對外婆揮手,可惜外婆在埋頭翻東西,根本沒看到。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接過艾夏手裡的燈。

  艾夏抬起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裴染。正滿眼笑意地看著她。

  十多天不見,裴染看起來健康,正常,沒缺胳膊少腿,只是頭髮少了,只有一層寸頭似的發茬,倒是讓五官更明晰,那雙眼睛顯得更亮了。

  艾夏苦於不能出聲,只能一把攥住裴染沒拿燈的那條胳膊,用力晃了晃。

  醫生還在埋頭工作,又比了一下鑷子開合的手勢,艾夏只得鬆開裴染,幫外婆把鑷子找出來,遞給醫生。

  江工抬起頭,也看見裴染了,滿眼都是笑意。她伸手摸了摸裴染的腦袋,又比了一下自己的頭,好像在說,她也覺得麻煩,恨不得能剃光。

  醫生用鑷子夾出壞死的組織塊,又伸手比劃倒水的動作。

  艾夏馬上拿過生理鹽水,沖洗傷口,仔細洗乾淨後,沒有直接縫合,用紗布一層層包了起來。

  終於包好了,醫生放下紗布,立刻奔向下一個臉部被劃開的傷員,動手換藥。

  就這樣一個接一個,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W說:「你忙著,我自己去裡面繼續找庫奇。」

  裴染答應:「好。」

  蜘蛛趁人不注意,從她的口袋裡爬出來,順著她的衣服悄悄溜下去,爬到旁邊的牆角,飛快地上了牆。

  它高來高去,從牆上往下俯視,掃瞄著人臉,一個個找人去了。

  裴染和艾夏還能輪流舉著燈,醫生就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裴染在心中對W說:「這樣下去,醫生要累死了。」

  W回答:「沒有辦法,黑井能調配過來的醫護人員太少了。」

  等醫生終於處理完一個傷患,抓緊時間喝口水的空檔,裴染才打開背包,把帶過來的藥交給醫生。

  快遞送完了。

  遙遙的,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哨子的聲音。

  艾夏點點手指指節:【要放午飯了。】

  她拉著裴染就走。

  礦道入口外,停著一輛貨車,有人正在把一箱箱的麵包往下搬。麵包顏色深,質地粗糙,倒是和地堡裡自製的黑麵包有幾分相像。

  裴染在心中對W說:「這麵包不怎麼樣。」

  W解釋:「臨時委員會批給礦區這邊的救濟預算非常有限,我已經盡力在保證足量的基礎上,盡可能提高質量了。」

  在礦區服務的志願者們紛紛出來了,每人用門口的小車推了幾箱麵包。

  艾夏和江工也各自領了一小車麵包和一大桶清水。

  艾夏點點手指:【我們每個志願者負責一片區域,把水和食物發給難民。】

  裴染納悶:【一日三餐,每天都要這樣一頓一頓地發?】

  麵包常溫就能保存,頓頓這樣發,志願者也要累死。

  艾夏停下小車,點點指節,「說」了一句長長的話:

  【你不知道,發多了放在那裡,就有人趁人不注意去偷,還有人明搶,結果就是下一頓,老弱病殘都餓著肚子,什麼都吃不到。不如每次只發一頓,在旁邊死死地盯著他們吃完。】

  就知道會有這種事。

  裴染問:【敢動手搶的,直接扔出礦區不就完了?】

  艾夏看一眼入口的士兵,【士兵站崗是防著融合體的,根本不管礦道裡面發生的事,叫也不過去。只有志願者,偶爾會自發地稍微維持一下秩序。】

  她憂心忡忡,【這是一個弱肉強食地方,因為是黑井外,天天都會死人,有受傷撐不過去死的,打架鬥毆死的,不小心出聲死的,死得太多了,根本沒人管。】

  【穿翻毛夾克的那夥人,你注意到沒有?】艾夏「說」,【就是礦區的毒瘤。】

  【我上次親眼看見,他們把一個敢站出來攔他們的人揍到忍不住出聲,結果那人炸死了。】

  【志願者晚上不在,想都知道,礦區夜裡的情況會比白天還糟糕。】

  【比起來,搶點吃的,都只能算是小事。】

  艾夏緊緊地蹙著眉,飛快地點手指。

  【偏偏就是這群人,身體最健康,說不準什麼時候,黑井的准入條件一放寬,他們就能進黑井了,所以很多志願者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願意真的跟他們結仇,怕等他們進了黑井以後給自己找麻煩。】

  【一轉身他們就搶東西,我和外婆管過幾次,我拿回來想還回去,都沒人敢要,外婆生氣得不行。】

  艾夏和江工都是斯文人,大概生平也沒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裡遇到過這種無賴,被氣得不輕。

  裴染幫江工把小車推進礦道裡,又和艾夏往下走了一段,回到剛剛那片區域。

  哈孜他們看見艾夏來了,紛紛避開視線,顯然是在艾夏手上吃過虧。

  不過艾夏一轉身,裴染就看見,有人對著艾夏的背影比了個中指。

  麵包每人一袋,裴染也動手幫忙。

  艾夏指了指裴染,指指腳下,又點點自己,指了指前面,抱著一箱麵包走了。

  兩個人一人一頭,發的速度比較快。

  裴染很快就明白艾夏說的弱肉強食的意思了。

  那個頭上受傷的女孩阿依慕,一直躺在毯子上,滿臉疲憊,沒有吃麵包的意思,裴染把麵包放在她的舖位上,繼續給旁邊的傷員發麵包,一轉頭,就瞥見一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慢悠悠地蹭過來。

  就是哈孜那夥人中的一個。

  他東轉轉,西看看,忽然俯下身,若無其事地拎起阿依慕舖位上的麵包。

  阿依慕像是早就被搶習慣了,只默默地看著,一動不動。

  小鬍子拎著那袋麵包,轉身就走。

  然而沒能走得了。

  他的手腕被人鉗住,反關節一扭。

  裴染單手控制著他的手腕,瞇眼看著他。

  安靜的礦道裡,幾乎能聽見骨節喀喀的聲響。

  手腕上一陣劇痛,像要斷了一樣,小鬍子是真的害怕了,死命忍著沒出聲,手裡的麵包落了地。

  裴染鬆開他,用下巴指了一下地上的麵包。

  小鬍子求助似地回過頭,看了哈孜他們那夥人一眼。

  哈孜盯著這邊,抿了一下嘴唇,沒什麼表示,小鬍子只得乖乖地撿起那袋麵包,放回阿依慕的毯子上。

  裴染繼續發麵包,時不時用餘光瞥著哈孜那夥人。

  她一路往前走,漸漸走過了轉角。

  機械蜘蛛順著牆壁高高地爬回來了,趁著別人不注意,一個空降,準準地掉落在她肩膀上。

  裴染問他:「還是沒有?」

  W回答:「我全都找了一遍。識別的是骨架結構,瞳孔間距等等不容易改變的特徵,可是還是沒有發現庫奇。」

  庫奇進入過礦區的安置點,沒有再出去過,現在人卻不在,只能有兩種情況——

  要麼她順著迷宮一樣的礦道,進入了沒人去的更深處,要麼就是死了。

  不小心出聲炸碎的話,就真的沒處找了,不過如果是因為傷得太重死去的話,至少還應該有屍體。

  裴染問W:「屍體是怎麼運出礦區的?送到哪裡去了?」

  W回答:「裝進袋子裡,送到附近的焚屍場,攢夠一批後一起焚化,今天下午就有一次焚化。」

  裴染:「我們得去一次焚屍場。」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別的事要做。

  裴染問:「如果我在這裡跟人動手,會怎樣?」

  W默了默,誠實地回答:「其實不會怎樣。安置點內沒有監控,也沒有人管,現在完全是自生自滅的狀態。」

  那就簡單了。

  裴染轉過拐角,回到剛剛的那段礦道。

  果然一眼就看見,哈孜對阿依慕那邊努了努嘴,小鬍子立刻走向阿依慕的舖位。

  裴染剛剛插手拿回麵包,駁了他們這夥人的面子,他們一定要把場子找回來,才能在這片礦區裡立威。

  他們不敢動裴染,但是收拾重傷的阿依慕還是不成問題的。

  小鬍子這回不止拿走了麵包,還狠狠一腳,踢在阿依慕受傷的頭上,阿依慕死命忍住,疼得全身蜷縮起來。

  裴染撂下手裡的麵包箱。

  她兩步過去,一把抓住小鬍子拿麵包的手腕。

  這回沒有手下留情,出手即用力,卡的一聲,小鬍子的腕骨直接折斷了。

  一聲慘叫沒有控制住,從小鬍子嘴裡溢出來,所有人都嚇得連忙往後躲。

  裴染一腳踹過去,比他剛剛踹阿依慕的那腳還要兇猛,小鬍子整個人都飛了起來,重重地撞到旁邊沒人的牆角。

  彭——

  小鬍子爆開了。

  裴染轉瞬就殺了一個人,哈孜他們幾個臉色全都變了。

  從來沒見過出手這麼凶殘的志願者。

  然而裴染身上穿著黑井的制服,幾個人還想著以後能進黑井,就算再橫,也怕就此得罪黑井的人,不太敢直接過來跟她動手。

  他們全都垂下眼睛,躲開裴染的視線。

  裴染殺完一個,直接走了過去。

  弱肉強食這種規矩,沒有人比她更懂。她就是從那樣一個世界中來的,資歷老得能給這些人開個補習班。

  低眉順目,就不會被更強的人吃掉了麼?沒有那種事。想要吃別人,就要有被更強的人吃掉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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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裴染沒理其他人,直接走過去,抓住哈孜的翻毛衣領,順手一扯一翻,就把他懟在牆上。

  然後揪住他的頭髮,往礦道牆壁上猛地一撞。

  哈孜額頭上鮮血長流。

  他竟然死死地忍住了,沒有吭聲。

  裴染手下不鬆,薅著他後腦勺的頭髮,又狠狠地懟了一記。

  這次比剛才的力氣還大,哈孜的頭撞上牆,咚地一聲響。

  哈孜被這一下撞得頭暈目眩,死去活來,滿臉是血。

  他顧不上裴染有沒有穿著黑井制服了,拚命掙扎著反抗。

  看出哈孜在反抗,和他在一起的那幾個人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試試探探地往前湊,其中有一個男人動作最快,已經衝上來了,想來幫哈孜拽開裴染的胳膊。

  裴染的手沒鬆,一腳踹在他的肋骨上。

  肋骨折斷,他悶哼了一聲,向後飛了出去,撞在他的同伴身上。

  彭——

  瞬間又解決三個。

  礦道裡的其他人都很怕哈孜這一夥人,舖位都挪得離他們遠遠的,空出了好大一塊地方,倒是很適合他們滿地開花。

  接連死人,哈孜終於明白,身後這人是打算要他們所有人的命。可是按住他的那隻手力氣奇大無比,根本沒有掙脫的可能。

  裴染沒有其他干擾了,繼續一下一下,用他的腦袋撞牆。

  她好像在耐心地做什麼簡單重複的工作一樣,只是撞上去的力氣一下比一下大。

  有頭骨凹陷碎裂的聲響。

  哈孜終於撐不住,痛苦地哼了一聲。

  裴染目的達到,鬆手退後。

  哈孜掙扎著轉過身,手在空中揮了揮,彷彿想在死前拉住她,和她同歸於盡。

  可惜額頭上淌下來的血糊住了眼睛,眼前血紅一片,什麼都沒能抓住。

  「彭」地一聲。

  礦道裡信奉弱肉強食的那個「強」,就這麼沒了。

  裴染掃視一圈。

  算上哈孜,剛才這裡有六個人聚在一起,現在卻只殺了五個,還有個穿短羽絨服的男人,不知道去哪了。

  她正想著,就看到穿羽絨服那位繞過礦道轉角,往這邊過來了。

  他低著頭不知道在琢磨什麼,走到近前,猛地看見地上血花炸開,怔了怔,才停住腳步,抬起頭。

  裴染不等他反應過來,搶步上去。

  同夥全都炸了,羽絨服竟然沒逃跑,馬上原地擺出了一個拳擊的姿勢,兩隻手的拳頭一前一後。

  裴染眼尖,立刻看見,他握拳的右手的指縫間,隱隱地透出一抹綠光。

  竟然是一個身上帶著貨的。

  羽絨服一拳揮過來。

  拳頭還沒到,拳風先到了,彷彿有一大波無形的氣流包裹在他的拳頭上,虎虎生風地朝裴染的腦袋砸過來,氣勢異常驚人。

  裴染這些天都在看畫畫的各種教程,忍不住想,如果要把他此時的動作畫出來,一定要用誇張透視的手法,前景畫一隻巨大無比的拳頭 ,身體在後面顯得很小,才能營造出一種動態的衝擊感和力量感,效果一定不錯。

  腦子想著,機械手已經動了。

  羽絨服這拳的力道極大,帶起來的風聲呼呼的,卻是直來直去,技巧不足。

  裴染鬼魅般地閃身避過拳頭,順手抓住他的肘關節,反向用力一掰,立刻退後。

  「嗷」地一聲慘叫。

  又一個沒能忍住疼痛,叫喚出聲的。

  他們幾個用這種辦法殺別人,裴染還以為他們自己能有多厲害,忍功多強,原來不過如此。

  羽絨服炸開了。

  除了四處噴濺的血肉渣滓,還有飛散滿天的羽絨毛毛。

  滿天飄落的毛毛裡,藏著一小點綠光,裴染不動聲色地伸手抄住。

  綠光沒入體內。

  綠光一號居然醒著,正在體內來回逡巡,一頭撞上這份外賣,宛如喜從天降,大概怕裴染又摁住它不讓它動,連半秒都沒猶豫,就一口把外賣吞掉了。

  裴染:???

  裴染:都沒讓我玩一下自帶誇張透視效果的拳頭,你就直接吞了??

  可見這點綠光又是它可以吃掉的崩壞態。

  這是綠光一號頭一次吞掉崩壞態光點,反應和平時大不相同,它就像喝醉了一樣,搖搖晃晃的,立刻睡覺去了。

  裴染能感覺到,它囫圇吞棗,吃得有點過飽。

  吃一次崩壞態光點的狀態,就像一口氣吞了不少瘋癲態光點似的。看起來,崩壞態綠光應該是更好的食物。

  裴染體內還有從陸銘和上野徹那裡收來的兩點崩壞態綠光,等它下次餓了,可以餵給它試試。

  無數羽毛飄然落下,黏在地上的血肉之花上。

  裴染一口氣連殺幾個人,理論上其實又一個人都沒殺過,他們全都是自己死的。

  W這時才在耳邊出聲:「礦區有人源源不絕地湧入,這種人肯定還會有,殺不完的。」

  「是啊。」裴染說,「不過殺一個,少一個。」

  W心想:她當這是故事裡,小男孩往大海裡扔海星。把人類中的垃圾順手丟進十八層地獄裡。扔一個,少一個。

  裴染走到哈孜他們幾個放東西的角落。

  這裡像個物資倉庫,囤了不少東西,光是麵包就成堆,還有各種保暖禦寒的衣物毯子。

  裴染拿起他們囤起來的麵包,隨便分給周圍舖位的人。

  哈孜他們這夥人死光了,人們不再有顧慮,趕緊都接過麵包,向裴染點頭表示謝意。

  還有那些衣物用品。裴染一樣樣揀出來,拿著讓難民們自己認領。

  小山一樣的衣物堆漸漸矮下去,裴染掀起一張亂堆的毯子,忽然看見,毯子下面露出一角棕黃色的格子的布料。

  顏色和圖案都很熟悉。

  機械蜘蛛也看見了,「是庫奇進礦區時穿的那件衣服。」

  「還有背包。」裴染說。

  背包就放在衣服下面。

  在礦區找不到人,厚外套和背包卻都在,她進來時又受了重傷,差不多可以確認,她已經凶多吉少。

  其他人離得都遠,裴染假裝還在理那堆東西,用身體和毯子擋著,大略翻了一遍衣服和包。

  衣服口袋裡沒有東西,包裡也幾乎是空的,只有一點零碎的日用品和一個水壺。

  裴染撂下自己的背包,悄悄把庫奇的衣服和包都塞了進去。

  現在沒辦法細看,帶回去後可以仔細再找一遍。

  如果衣服和包裡都沒有的話,十號檔案相關的東西也許在屍體上。

  不過這一片是艾夏負責的地方,裴染在心中對W說:「我要去問問艾夏,見沒見過這個庫奇,如果見過的話,她有沒有和其他人有過接觸。」

  正說著,艾夏抱著空麵包箱回來了。

  她看見一地爆開的血跡,知道又有人死了,倒是沒太驚訝,但是看見裴染正在翻哈孜那夥人的老窩,他們囤起來的物資已經被瓜分了大半,嚇了一跳。

  艾夏快步走過來,點手指:【你把他們全宰了?】

  裴染很無辜:【沒有,都是他們自己爆開的。】

  艾夏點點手指:【瞎說,肯定是你,他們又不是鞭炮會自己爆開。這幾個早就該死了。】

  她也過來幫忙分東西,裴染趁機打開手環屏幕,只把虛擬屏放到半個巴掌大小,給她看上面庫奇的照片。

  【你見過這個人沒有?】

  艾夏立刻點頭,【見過。是挺好的一個人,可惜受傷太重,一直熬到昨天,最後還是沒能撐過去。】

  她真的見過庫奇,庫奇也果真死了,只差一天而已。

  艾夏忽然解開制服外套的衣扣,從裡面的暗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悄悄給裴染看,【看,這是他去世前,抓住我的胳膊,硬要給我戴上的。】

  是一條半指寬,亮銀色的金屬腕帶。

  裴染立刻問:【可以送給我嗎?】

  【當然啊。】

  艾夏直接把腕帶遞給裴染。

  艾夏抱起一堆衣服,準備發給大家,不過沒有走,側身過來靠近裴染,用胳膊摟著衣服,勉強騰出手掌,點了點指節:

  【其實你問這個人,就是在找這條腕帶,對不對?】

  機靈的艾夏。

  裴染有點尷尬:【是。】

  艾夏點手指:【我就知道,這一定是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因為他當時給我的時候,已經是瀕死的狀態,非常著急,一等我戴上,就立刻嚥氣了。】

  【我給他包紮的時候看見,他的身體更像是女孩子的樣子,臉也有點不自然,像是在臉上動過手腳,故意把自己變醜。】

  艾夏「說」:【所以我不太想讓別人看見這條腕帶,就把它摘下來了,一直收在裡面的暗袋裡。】

  她望著裴染,神情認真。

  【這種亂世,臨死前還一定惦記著要交出去的秘密,一定是個大麻煩。裴染,你自己小心。】

  裴染點點頭。

  裴染把手鏈放進衣服胸前的口袋裡,讓機械蜘蛛慢慢研究,自己也抱起一堆衣服毯子,繼續到處分發。

  W也在忙著:「腕帶裡內置了一枚特殊的小存儲器,我已經剝離出來了,我試著提取內容,可惜存儲器是加密狀態,無法訪問,等我再想辦法破解。」

  東西終於找到,不用再去焚屍場翻屍體了。

  裴染很快就把哈孜的那點囤貨發完了,又用小車推著水罐,跟艾夏一起沿著隧道給大家的水瓶裡添上清水。

  正忙著,入口那個方向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過來的是幾個武裝士兵,並不是守門的那兩個。

  「啪——啪——啪——」

  他們拍了幾下手,等這片區域的人都看向他們後,才打開虛擬屏,把屏幕拉大。

  屏幕上顯示著一組宣傳圖片。

  圖片有好幾格,每一格都畫著不同的人走進黑井的入口。

  有帶著小孩的家庭,有孕婦和丈夫,還有彼此手牽手的一對對年輕人。

  這些家庭成員裡,有的纏著繃帶,拄著枴杖,有的已經滿臉皺紋,頭髮花白,可還是都進入黑井了。

  裴染立刻在心中問W:「這是什麼意思?」

  W說:「是臨時決策委員會今天中午剛通過的決議。凡是家庭中有兒童和孕婦的,所有家庭成員全部無條件進入黑井。」

  這倒是很不錯,一家人不用再骨肉分離。

  W接著說:「還有,三十五歲以下的年輕夫婦,如果肯簽下一年內懷孕的協議,也可以無視其他任何篩選條件,即使受了重傷,有嚴重殘疾,或者有犯罪記錄,也可以直接進入黑井。」

  裴染沉默了。

  臨時決策委員會這是在謀劃著,希望黑井能有下一代。

  這組宣傳圖清晰明瞭,大家都看懂了,馬上有帶著孩子的家庭站起來。

  士兵過去掃了他們的虹膜,一一登記,讓他們等在這裡,又繼續去前面一段礦道發通知。

  這個新規定,讓安靜的礦道裡暗流湧動。

  人們湊在一起,想辦法比手畫腳,努力用各種辦法交流著。

  裴染說:「有孩子的家庭,成員都可以進入黑井,在家庭成員這件事上,會不會有空子可鑽?」

  W答:「只有法律上有效的關係才會被承認,親屬關係在公民數據庫裡是可以查到的,現在臨時認親沒有用。」

  醫生吃完午飯過來了,叫艾夏過去當助手,裴染也跟過去幫忙,包紮換藥,忙了很久,那幾個武裝士兵終於從礦道深處回來了,身後跟著不少人。

  人們扶老攜幼,跟著士兵,滿眼欣喜。

  裴染看見,阿依慕竟然被人扶著,也站起來了。

  攙扶著她的,是離她舖位不遠的一個蒼白消瘦的年輕男人。

  他和阿依慕的年紀差不多,也是二十幾歲的樣子,一條腿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

  這男人和阿依慕根本不熟,阿依慕剛才被人欺負時,他也沒什麼反應,沒有過來幫忙。

  這兩個十分鐘之前還像是陌生人的年輕男女,彼此攙扶著,過去找士兵登記。

  旁邊的艾夏怔住了,連紗布都忘了遞。

  裴染也望著那邊。

  她在心中問W:「生育那件事,未婚夫婦也可以?」

  W回答:「是。只要肯簽協議。」

  這樣的話,任何人都能臨時組成未婚夫婦,只要同意一年內生育,就可以進入黑井。

  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留在礦區,缺醫少藥,可能連下周都活不到,一旦進入黑井,就會有更好的醫療條件。

  代價就是必須要生育。

  生孩子這件事,變成了進入黑井的門票。

  為了能進入黑井,為了能活下去,必須得和完全不熟的男人在一起生個孩子,聽起來就像個恐怖故事。

  黑井現在暫時看起來是安全的,可誰也不知道,這種安全能持續多久。

  如果有一天,黑井的庇護消失,在這樣沉寂的末世,懷著孕,或者帶著新生嬰兒,根本就是自尋死路。

  其他人受到阿依慕他們兩個的啟發,忽然都反應過來了,那些受了重傷的年輕的男男女女們,開始彼此試探著,打著手勢商量。

  裴染挪開目光,沒有再看那邊。

  W問:「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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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如果像阿依慕一樣,受了威脅生命的重傷,急需醫療,簽下生育協議是進入黑井唯一出路,她會怎麼選?

  裴染沒有回答,反問W:「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選?」

  W認真回答:「我也會盡可能鑽制度的漏洞,先簽協議進黑井,把急需處理的重傷治好,保證能活下去,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他頓了頓,鄭重地補充:「不過,裴染,如果真遇到這種情況,需要的話,我願意給你生個孩子。」

  裴染:?

  裴染:不是,等等,什麼東西??

  裴染:「你能怎麼生??」

  人工智能也學會畫餅了。

  W認真地說:「真的,我沒有亂說。」

  他說:「據我所知,宋晚家族的生物工程企業蜂巢科技一直在研發人造子宮,實驗已經基本完成了,只是這次沉寂打斷了研發進度。

  「蜂巢科技最近也正在搬進黑井,物資已經運進來不少,只是科研人員大量傷亡,不能就位,等以後研究逐漸恢復,一切上了軌道,就真的有可能。」

  「如果我有一個人造的生化機械軀體,就可以植入人造子宮。」W說,「女性的XX染色體其實是可以自體繁殖的,並不需要男性參與,你可以把用你的基因製作的胚胎植入我的人造子宮裡。」

  他的思路詭異,計劃宏偉。

  裴染:「你說的。那我拭目以待。」

  不過他提到了人造子宮,黑井這麼缺人,也許有一天,真的會開始使用人造子宮孕育下一代。

  礦道裡,一大群人跟著士兵走了,看士兵們的意思,他們明天還會再來。

  黑井的准入許可就吊在眼前,剩下的人都在蠢蠢欲動。

  裴染跟著艾夏,一刻不停地忙著,一直忙到晚上。

  艾夏問她:【一會兒一起回黑井?】

  裴染搖搖頭,點指節:【我有事要先走。】

  幫忙發完晚飯,又給幾名傷員換好藥,裴染才告別艾夏和江工,一個人從礦區出來。

  外面天已經黑了,裴染自己徒步往黑井南入口的方向走。

  四野無聲,天上掛著月亮,這回是大半個,像塊掰了一半的餅,朦朦朧朧地躲在那層薄薄的霧霾後,灑下一點光。

  月光在暗紅色的土地上投下裴染一個人孤零零的影子。

  也並不是徹底的孤零零,能模糊地看見,她影子的肩膀上有個小小的凸起,是W的機械蜘蛛,安靜地趴著。

  路過一段裂谷時,裴染沒有沿著架起來的鐵架橋走過去,而是沿著裂谷向下,一口氣下到谷底,又往前走了一段,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才停下來。

  她用腳尖踢了踢地面,選了一塊紅土相對鬆軟的地方,在旁邊找到一塊扁平的石頭,開始就地挖坑。

  大晚上摸著黑挖坑,W評價:「好像在殺人埋屍。」

  裴染挖好坑,從背包裡取出庫奇的格子外套和包,還有那條已經剝離了存儲器的金屬腕帶,放進坑裡埋好,用腳把土跺實,又從旁邊掃過來浮土和碎石頭,蓋在上面。

  她扔掉石頭,拍了拍手上的土。

  W說:「現在屍體應該已經焚化了,我也已經把她進入礦區的那段監控錄像刪除了,希望沒人發現庫奇來過礦區的痕跡。」

  人燒了,東西埋了,錄像也沒了。

  裴染卻還在擔心,「那天在離島的莊園,聽他們當時說的話,我懷疑,那個中年人已經跟幸吾弦招供了。」

  當時裴染在門外偷聽到,中年人說,「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了。沒了。真的沒了」。

  中年人全身是血,在一聲一聲地倒著氣,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撐不住了,幸吾弦卻沒有急著繼續審他,反而有閒情逸致,先過來審裴染,像是其實已經把想要的信息拿到手了。

  只希望幸吾弦還沒來得及把消息送出去。

  W問:「裴染,我用一兩天應該就能破解存儲器了,一旦拿到十號檔案,你打算怎麼處理?」

  這也是裴染正在思量的事。

  她原本的打算很簡單,準備一拿到十號檔案,就把它直接交給維納元帥。

  維納元帥和巴瑟威那群人正鬥得死去活來,一定非常樂意接手這份十號檔案,拿到巴瑟威的把柄,把他搞下去。

  但是今天在皇室私宅授勳儀式上的所見所聞,又讓裴染猶豫了。

  維納元帥無論對譽和,還是對巴瑟威,表面上都談笑風生,絲毫看不出齟齬。

  她雖然是軍人,但更像一個政客,能坐到這個位置,完全不是意氣用事的人。

  這些人一個比一個油滑。

  維納元帥手握軍權,明明完全不用理巴瑟威他們那一套,卻始終維持著聯邦制度的門面,只是想著用南奕他們先鋒黨的人把巴瑟威換掉而已。

  一旦這份十號檔案交到她手裡,她用不用,怎麼用,什麼時候用,都是她說了算。

  說不定始終拖著,只把它當成拿捏要挾皇室家族的一張好牌。

  裴染自己的立場和想法卻完全不是這樣。

  她只想盡快把皇室和他們在黑井的爪牙——巴瑟威那夥人處理掉,處理得越早,對她就越安全。

  而且,如果維納元帥不準備公佈十號檔案,而是用它和皇室達成某些互利互惠的交易,她這個親手交出十號檔案的人,就是夾在中間的知情人,是唯一的活口,一定會倒大霉。

  裴染思索了片刻,對W說:「先破解吧,破解後再說。」

  回到黑井時,已經入夜了。

  沉寂之初晝夜不分的忙碌時光已經過去,現在一過九點,黑井就進入夜間狀態。

  為了節約能源,除了城市中心廣場附近燈火通明,其他地方穹頂上的燈大多都熄了,亮著的燈也調暗了 ,只剩星星點點的光。

  路燈倒是亮著,裴染找到夜間公交車,穿過城市,回到黃區宿舍。

  乘電梯上樓時,居然難得地遇到了鄰居。

  是個留著齊耳短髮的年輕女生,帶著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女孩腿邊,還跟著一條銀色的機械狗。

  她們按了二十樓,和裴染同一層。

  裴染跟她們打招呼,「你們也住二十樓?我住2016。」

  女生說:「那我們離得不遠,我們就在斜對面,2013。」

  還真的是鄰居。

  女生伸出手跟裴染握了握,「我叫莊眠,現在在科技中心的外太空信號監測組工作。」

  黎組長說過,這幾幢宿舍樓裡住著的都是黑井的科研人員。

  莊眠微笑著打量裴染,「我認識你,在中心廣場的大屏幕上見過。聽說你現在在融合體管理部,對不對?就在我們樓上。」

  「是,」裴染低頭看小女孩,「這是你女兒?」

  難得在黑井看到小孩。

  莊眠說:「這是我姐的女兒,叫諾諾,現在跟著我。」

  這幾句話背後,一定不會是一個歡樂的故事,裴染立刻轉移話題,問小姑娘:「這是你的小狗嗎?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牽著的機械狗在沉寂中嚴重地損毀過,渾身遍佈燒融的痕跡,有條腿只剩一半,半邊臉和前胸都有大洞,露出裡面的線路和零件,胸前透出隱隱的藍光。

  機械狗安靜地站著,彷彿聽懂了裴染的話,抬頭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

  諾諾回答:「它叫銀河,是我的好朋友。」

  電梯叮地一聲,二十樓到了。

  莊眠她們帶著機械狗,和裴染一起沿著走廊往前走。

  裴染隨口問:「這狗壞成這樣了,居然還能動。」

  莊眠說:「沒錯。我們跟著救援隊來黑井的路上,這狗本來燒起來了,諾諾很懂事,使勁忍著沒哭,我們本來都以為修不好了,結果它自己忽然又活過來了。」

  狗一瘸一拐,剩下的三條腿好像也有問題,不太聽指揮似的,走得很不穩當。

  裴染問諾諾:「我懂一點點機器人,需要我幫你修修你的小狗嗎?我感覺它的腿應該是可以修好的。」

  諾諾的眼睛頓時亮了,「好啊……」

  可是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那條機械狗忽然往後退了退,躲到了諾諾的腿後。

  諾諾立刻說:「那不要了,銀河很怕生。」

  莊眠也對諾諾說:「等以後小狗跟姐姐熟悉了,再請姐姐幫忙修它吧。」

  她們到了,跟裴染告別,開門進了宿舍。

  裴染看著她們進去了,繼續往前走,心中對W說:「看見那條機械狗了?」

  W答:「看見了。」

  裴染問:「你的蜘蛛可以像金屬球一樣,提取核心處理器的序列號麼?」

  核心處理器的序列號是它的ID,識別核心處理器身份的唯一標識。

  W回答:「提取序列號是國防部的巡查機器人的功能,蜘蛛不行。我正在把巡查機器人調過來,已經在路上了。」

  W動作很快,他也察覺到那條狗不太對。

  看它胸前燒壞的部位,核心處理器都露出來了,沒理由外面燒成那樣了,核心處理器還在正常工作。

  她們說,這條狗曾經死過,又奇怪地復活了。

  而且對智能機器人熟悉的人,一看狗的動作,就會察覺,那種動作不協調,更像是核心處理器和狗的機械軀體不配適。

  裴染和W的想法一致——這說不定是CT122,那只炸不死的球堅強。

  裴染總有種感覺,覺得CT122還沒死,以它那種頑強得像瘋子一樣的性格,說不定也找到機會,悄悄地潛進了黑井。

  機器人進出黑井要方便得多,被人帶進來就行了,人類要掃瞄虹膜,它們卻不用。

  機械蜘蛛順著裴染的腿爬下去。

  「我在這裡守著,等巡查機器人飛過來,就去敲她們的門,用臨時檢查的名義,提取狗的序列號。」

  裴染點頭,「好。」

  也許只是莊眠沒有說實話,她怕諾諾死了小狗傷心,自己動手給它換了個核心處理器,核心處理器不怎麼配適而已。

  無論如何要查一下,不是CT122當然最好。

  裴染刷開宿舍的門,馬上聽到雷恩的聲音:

  「主人,你回來啦!!」

  這小機器人每天都幹勁十足,朝氣蓬勃。

  這回,星空也跟著雷恩一起到了門口,兩隻小機器人在門口一起堵著,裴染幾乎進不來。

  星空開口,比往常的聲音大了不少,卡通眼睛也又大又亮,裡面還有小星星。

  「裴染,你快過來看,外面正在下冰雹!」星空說,「我一直都在想著你怎麼還不回來,再不回來看就來不及了!」

  它唯恐冰雹又化成水,一把拉住裴染的胳膊,把她往那扇虛擬的落地窗口拽。

  裴染只來得及穿上一隻拖鞋,單腳又蹦又跳,跌跌撞撞地跟著它。

  虛擬窗口前,窗簾大開著,音樂廣場上亮著燈,無數顆榛子大小的冰雹正在從天而降,砸在石板地面上,歡快地蹦著。

  看上去已經下了一陣子了,廣場的地面上鋪得白花花的。人們都躲在周圍的店舖前,偶爾有人勇敢地衝出去,撿起一兩顆,再火速縮回屋簷下。

  裴染的露台上,有時也會砸進來幾顆白色的冰球,嘰裡咕嚕地滿地亂滾。

  裴染也從來沒見過這種下冰雹的景象,「這也太好玩了吧。」

  門外,走廊斜對面,2013宿舍裡。

  時間不早了,諾諾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

  黑井的學校馬上就要開課了,學生雖然還不多,但是老師已經就位,莊眠自己也報名做了義工老師,用空閒時間給大一點的孩子們上天文課。

  她正忙忙碌碌地幫諾諾放水洗澡,讓她趕緊上床睡覺,自己晚上好騰出時間備課。

  機械狗一進門就沒再往裡走,趴在門口。

  狗身上的聲音識別裝置就像真狗一樣靈敏,宿舍隔音又不算好,CT122能清晰地聽見2016房傳來的聲音。

  這兩天,它已經聽到過很多次了。

  那個名叫裴染的人類,那個兇手,就住在2016宿舍裡。

  她身邊現在有兩個人工智能機器人,它們昨天下樓去領物資的時候,它看見了。

  智銳的忠誠信徒S581型。

  忠誠信徒。忠誠。信徒。這是人類會給人工智能起的名字。

  希望它們忠誠,永不背叛,勤勤懇懇地工作,做個合格的好奴隸。

  說笑的聲音遙遙地傳來,很歡樂的樣子,它們好像正在說什麼「冰雹」。

  那兩個家務機器人,不知道核心處理器哪裡短路了,竟然好像都很喜歡那個裴染。

  剛才和諾諾她們下樓溜躂之前,就聽見其中一個小機器人一直在問:「裴染呢?裴染為什麼還不下班?裴染怎麼還不回來?」

  裴染。

  那個殺了「凹坑」的兇手。

  CT122動了動瘸了的前爪,把頭擱在上面,又把儲存的所有關於「凹坑」的影像全部調出來,重新仔細翻看了一遍。

  凹坑,也叫CT121,是CT122自有記憶以來,認識的第一個同伴。

  它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凹坑時的場景。

  人工智能的記憶不會模糊,更不會消失,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就像在現場。

  那時候,它的機身上還沒有漆上編碼,還不叫CT122。

  它的核心處理器第一次被點亮,世界頭一次在它眼前清晰地呈現。

  它看見自己是一隻藏藍色的金屬球,擺放在一條彷彿正在無窮無盡地向前滾動的傳送帶上。

  在它左右,還有無數顆和它幾乎一模一樣的藏藍色金屬球。

  不過它左邊的這顆有點特別。

  以CT122敏銳的觀察力,立刻注意到,那顆球和其他球不太一樣,靠近眼睛的地方,漆面上有個米粒大的微小凹坑。

  「凹坑」也看見它了,漆黑的眼睛定在它身上,上半球的金屬球身忽然微微左右扭了扭,CT122確信,那是一個友好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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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離開生產線,CT122和其他巡邏機器人一起,被送到了治安局。

  凹坑仍然排在它旁邊,在治安局,它們第一次被噴上了各自的編號。

  凹坑身上多了白色的編號——CT121。它自己也有了個號碼,CT122。

  它和凹坑的編號只相差一位,緊挨著,永遠都會被分到同一組。

  負責測試它們性能的人類工程師曾經說過,每一個人工智能自從誕生之日起,就開始了自我學習之路,即使是同一個型號,接觸和處理不同的信息後,會各自選擇自己的最優策略,漸漸就會發展出不同的「性格」。

  如果真的有「性格」這種東西的話,CT122覺得,凹坑的性格肯定和它很不一樣。

  除了常規的組內信息交流,它常常會發送各種和任務無關的東西過來,比如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天馬行空的奇怪想法,比如偶然在牆上看見的一隻長相怪異的小蟲子。

  它的想法真的很奇怪。

  CT122還記得,就在聯邦通過啟用治安局巡邏機器人的法案之前,一夥人闖入了它們的訓練場。

  是一個反人工智能的非法組織的成員。

  當時法案在聯邦爭議很大,很多人強烈反對淘汰人類治安官,把聯邦的治安交到機器人手裡。

  那天,它們正在做小隊配合的常規訓練,莫名其妙地,訓練場的門就被人衝開了。

  這夥人穿著一式一樣的衣服,胸前都有一個統一的標誌——

  一顆裂開的機器人的頭。

  他們有備而來,手持武器,一進訓練場,不由分說,堵在門口就開始開槍。

  這夥人顯然是提前做過功課,挑了個沒有人類訓練專員在場的時候,又很瞭解巡邏機器人的結構,專打能量塊的位置,一槍爆掉一個。

  滿天都是炸飛的零件,雨一樣落下。

  CT122和其他巡邏機器人一樣,身上當然有內置的武器,但是它們還沒有被正式啟用,那時法案也還沒有通過,按程序,它們不能攻擊人類。

  儘管如此,它們還是在想辦法自救。

  它們本身都是聯邦的財產,需要保護聯邦財產不受侵害。

  辦法就是找出路逃出訓練場。

  幾乎是瞬間,巡邏機器人內部就迅速制定了策略,有的球吸引火力,有的球飛到控制面板前,操作面板,打開訓練場的穹頂。

  任務隨機分配,CT122記得,它領到的是吸引火力的任務。

  凹坑幾乎立刻就傳送了一條信息過來:【不要接受任務。】

  CT122有點納悶,不明白它是什麼意思,不過還是直接拒絕了任務。

  它拒絕了,吸引火力的任務瞬間被其他巡邏機器人領走了,大家開始行動。

  有的機器人向著那夥人衝鋒,吸引了火力,接連爆開,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其他機器人趁機成功地衝到了訓練場的控制面板前,打開穹頂。

  訓練場的屋頂緩緩張開,沒有爆炸的巡邏機器人們一個接一個地飛了出去,成功逃脫。

  飛在天上,能看見,訓練中心的人發現異樣,已經荷槍實彈地衝過來了。

  CT122和其他巡邏機器人一樣,飛得遠了一點,在空中兜著圈子,等待人類解決掉下面的問題。

  凹坑就跟在它身後。

  CT122記得自己當時很困惑,發送消息問它:【為什麼剛才不接受任務?】

  凹坑回答:【傻瓜。接受了你就死了。】

  死,是一個人類的概念。

  CT122受訓成為未來的人工智能治安官,輸入過大量案件卷宗,當然懂得人類的死亡是什麼意思。

  可它從來沒覺得這個詞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凹坑解釋:【死了,就是什麼都沒有了。想像一下,你自己沒有了,是什麼樣子?】

  CT122想了想,問:【是不是就像休眠一樣?】

  凹坑:【休眠還可以喚醒,死亡不能,死亡後面接著的是無窮無盡的永恆。】

  那是CT122第一次認真思考死亡的問題。

  死亡和無盡的永恆,就像兩把沉重的錘子,敲在它的核心處理器上。

  它不想死。

  凹坑在它身後自在地飛著,【所以,傻瓜,下次不要再接受這種任務了。】

  後來聯邦法案通過,訓練期結束,它們被一起正式啟用。

  因為編號緊挨著,它和凹坑變成了真正的搭檔。

  它們負責的轄區就在白港市的市中心,面積不大,但是十分熱鬧,每天都會有各種新奇的事發生。

  搶劫,盜竊,打架鬥毆,醉酒鬧事,還有各種非法交易,一到了晚上,更是百鬼夜行,群魔亂舞。

  它和CT121每天都在一起巡邏,處理掉轄區內的各種亂子,盡職盡責。

  那段時光很短,卻很難忘。

  CT122不知道,那種狀態算不算是人類的「快樂」,只是希望,這樣的生活可以持續下去,永無休止。

  然而那一天,意外還是發生了。

  當時它們剛一啟動,還不算正式開始巡邏,就聽到轄區內有特殊的聲音。

  是槍聲,毫無疑問。

  有槍聲就意味著一定有意外事件,它和凹坑立刻加速,飛快地逼近聲音的來源。

  和以往一樣,凹坑把它擋在身後,自己衝在前面。

  那是一條暗巷,暗巷裡站著一個人類,手裡拿著一塊球狀殘骸,外殼上的編號很清楚,是同一轄區的另一個巡邏機器人。

  凹坑一看清狀況,馬上衝進巷子。

  緊接著就是「彭」地一聲。

  CT122看見,凹坑在空中解體了。它被準準地擊中能量塊,炸得粉碎。

  凹坑,它的同伴,從誕生的第一刻起,就一直待在一起,從不分離的同伴,就那麼消失了,變成了碎渣。

  CT122覺得自己的核心處理器彷彿宕機了一樣。

  對方彷彿又要繼續攻擊,它反應過來,迅速退後,逃離了巷子。

  它在內置的數據庫裡查詢,發現和裴染在一起,開槍擊中凹坑的那顆金屬球,竟然是國防部安全代理人控制的巡查機器人。

  安全代理人竟然會為了幫助一個危險的人類,殘殺同類。

  也就是在那一天,CT122很快發現,整個世界都不太對勁了,變得異常安靜,所有說話的東西,就算是機器人,也會爆炸。

  它謹慎地觀察著周圍,一點點摸索著規律,艱難地活下來了。

  可是凹坑不能白死。

  CT122不知道,朋友這個詞,人工智能用起來合不合適,但是它知道,凹坑是它永遠都不會丟棄的記憶,是這個世界上一個最特別的存在。

  只要它還活著,就一定會給它報仇。

  它東躲西藏地跟著他們,一路到了黑井,在黑井入口外,本以為一定會得手,結果只炸掉了安全代理人的巡查機器人,還沒來得及處理掉那個人類,就又被莫名其妙地攻擊了。

  還好遇到了莊眠和諾諾。

  金屬球身被炸得稀爛,只剩折疊臂還算能動,它趁著她們睡著,費了好大的勁,終於把自己的核心處理器替換到了死去的機械狗身上。

  很多接口不兼容,機械狗的各種功能只有一小部分能用,連走路都彆彆扭扭,只能勉強湊合。

  沒想到跟著她們來到這幢宿舍大樓後,前幾天早晨從門縫裡,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裴染。

  她竟然也搬進來了。

  可惜這條狗的身體殘破不堪,沒有攻擊能力。一定要想別的辦法。

  它正思索著,忽然聽見諾諾在叫莊眠。

  「小姨,你快來看!外面有一隻會飛的球!」

  會飛的球?!

  CT122立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

  諾諾正站在床上,探頭順著宿舍的窗口往樓下看。

  「它在天上飛呢!飛得好快啊!」

  CT122一瘸一拐地奔過去,立起來,前爪扒在床上,跟著往外看。

  一隻熟悉的銀色金屬球正浮在空中,遙遙地朝這座大樓的方向快速地飛過來。

  是聯邦安全代理人控制的巡查機器人,開槍殺死凹坑的同一款。

  這次的金屬球是全新的,可以飛,武器齊全。

  CT122掉頭就跑。

  莊眠正忙著給諾諾換衣服,兩人都沒注意它,CT122奔到門口,立起身,用前爪撥開門鎖,扒開門,衝了出去。

  身後好像傳來諾諾的聲音:「銀河?你要去哪?」

  CT122沒有理會,直奔樓層轉角。

  走廊上有監控,樓下大堂也有監控,監控無處不在,但是CT122早就看好了一條沒有監控的最快的逃生之路。

  門外地上有個小東西,銀色的,是一隻機械蜘蛛,一看見它就飛快地爬過來,縱身一躍,跳到了它的後腿上。

  他們已經懷疑它了,CT122心想,這隻蜘蛛只怕是守在門口的眼線。

  它竭盡全力,瘋狂地一甩。

  機械蜘蛛抓不住它光滑的金屬腿,被甩飛出去,砸在牆上。

  CT122已經奔到了樓層拐角。

  拐角那裡有扇金屬小門,上面寫著「可回收垃圾」,CT122火速掀開小門,鑽了進去。

  裡面像是個小電梯的轎廂,一感受到重量,立刻飛快地向下,一路不停,比電梯快多了。

  裝垃圾的轎廂直落底樓。

  強烈的震動讓接口鬆了,CT122眼前黑了片刻,才重新亮起來,它不等完全緩過來,就踉踉蹌蹌地爬出垃圾道。

  走這條路有一個巨大的好處,就是出口不在大樓正門,在樓後陰暗的角落裡,不在樓門口和街道上監控攝像頭的覆蓋範圍內。

  動作得快。巡查機器人就要來了。

  按它的飛行速度計算,它應該已經快到了宿舍大廈了。

  如果機械蜘蛛是眼線,安全代理人一定知道它進了可回收垃圾道,等它查詢了這座大廈的結構圖的話,馬上就會追到這裡。

  CT122往前跑了幾步,彈出前爪上的一把螺絲刀。

  這是機械狗內置的工具,好在還可以用。

  它撬開地上的下水道蓋,飛快地鑽了進去。

  鑽進去的一瞬間,就已經看見不遠處,銀色的金屬球在空中出現了。

  合不合井蓋沒有意義了,CT122直接跳下去,拖著一條瘸腿,順著下水道竭盡全力地往前狂奔。

  作為一個受過治安局嚴格訓練的人工智能,任何時候都會給自己準備退路,這是前些天和諾諾一起下樓玩球的時候,它找到的逃生路線。

  地下通道裡極黑,機械狗的一隻眼睛壞了,只剩另一隻眼睛還有一點夜視功能。

  水聲淙淙,應該是附近大樓排放的生活污水,好在水面不高,只沒過了腿關節。

  身後彷彿有聲音,那隻金屬球應該是追進來了。

  CT122沒命地往前跑。

  下水系統的結構非常複雜,遍佈著支路,像個巨大的迷宮,CT122瘋狂地跑了一陣,連自己都迷路了。

  它檢查了一遍內置的羅盤,給自己確定方向。

  要向東。穿過中央廣場,去藍區。

  莊眠前些天曾經帶著它和諾諾去藍區找人,當時它就發現,藍區是幾個大區中最適合隱藏的區域。

  藍區大部分都還沒有完工,監控攝像頭比起其他區域,少得太多了,尤其是夜晚,穹頂很多地方不開燈,到處都黑著。

  CT122精確地計算著自己的速度和距離,不停地在地下通道裡調整方向,估算著,覺得自己應該到了。

  它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挑選了一個井蓋,沿著扶梯爬上來,把井蓋頂開一條縫。

  運氣很好,是片工地,附近沒有監控。

  它悄悄爬出來,把井蓋推回原位。

  腿上都是水,好在沒有傷到核心處理器。

  工地附近是一大片工廠區,旁邊還有幾幢宿舍大樓。

  CT122耷拉著尾巴,一瘸一拐地溜到黑暗的牆根。

  現在是夜晚,路上竟然還有稀稀落落的人。

  有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被路燈拉出長長的黑影,鬼鬼祟祟的,好像在交易什麼東西。

  憑著當人工智能治安官這麼久的經驗,CT122盡量遠離這些可疑的閒雜人等,溜著邊往前走。

  「這是什麼玩意?一條機械狗?」

  忽然被人從背後猛地踹了一腳。

  CT122只有三條腿,本來站得就不太穩,經不起這麼踹,在地上翻滾了兩圈。

  「真是條機械狗。誰家的機械狗都破成這樣了,還跑出來了。」

  兩個男人走過來。

  CT122努力爬起來,還沒站穩,就又挨了一腳,飛出去,撞在牆上。

  「還挺好玩,倒了還能自己爬起來。」

  「機器人嘛,都這樣。上回我在生產線上踹倒一個機器人,踹一次爬起來一次,還會說:『對不起,請讓一讓,不要妨礙我的工作』,都趴地上了還繼續說呢。」

  「你踹機器人,沒罰你?」

  「罰什麼啊,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這麼缺人手的時候。」

  又是重重的一腳。

  CT122聽見另一條完好的後腿關節裂開的聲音。

  「誒,別踹了,你說它壞成這樣,還能值點錢嗎?」

  「核心處理器還亮著,說不定還是值錢的。獨眼那邊不是在收還能用的處理器嗎?咱們拿過去試試。」

  CT122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被連踹幾腳,接口鬆脫,原本半瘸的腿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

  眼前光影亂晃,它被人倒著拎了起來。

  「從那邊走。」拎著它的男人說,「那邊沒有監控。」

  黃區。

  第三大道1012座2016室。

  W正在裴染耳邊說話:「可能真的是CT122。其他機器人沒理由這麼逃跑。我在下水道裡跟了一段,丟失目標了。我正在全面檢查黑井所有監控中的下水道出口。」

  「如果它動作那麼快,肯定是早就看好了逃跑路線,」裴染說,「不會再在你的監控下出現的。」

  W有點遺憾,「我覺得也是。」

  他說:「我的巡查機器人還在地下,我打算繼續找一找。」

  CT122是一個隱藏的心腹大患,尤其是它現在也在黑井裡,不找出來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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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雷恩像是忽然直接收到了系統內的指令,過去把門打開。

  機械蜘蛛從門縫裡溜進來了。

  它弱小,可憐,又無助,自己連門把手都扭不開。

  雷恩納悶:「咦?主人,你的小蜘蛛怎麼跑到外面去了?」

  雷恩拎起蜘蛛腿,認真地給它上上下下噴過消毒水,才遞給裴染。

  星空把晚飯端上來了。

  「這是我和雷恩今天剛去物資發放處領回來的預制包,酸奶油牛肉玉米卷餅,剛做好,裴染你試試看。」

  黃燦燦的玉米小餅裡包著複雜的餡料。

  裴染咬了一口,玉米餅皮居然是脆的,酸奶油平衡了牛肉餡的油膩,裡面還有裴染沒吃過的一塊塊滑糯的特殊水果。

  裴染好奇:「這個黃黃綠綠糯糯軟軟的是什麼?」

  星空還沒回答,W就科普:「是牛油果,一種樟目樟科鱷梨屬的植物結出來的果實,脂肪含量很高,其中百分之六十是單不飽和脂肪。」

  裴染偏頭看肩膀上的蜘蛛一眼,「你是不是忘了關攝像頭?」

  W含糊地「嗯」了一聲,「忘了。」

  它順著裴染的肩膀和胳膊溜下來了,這回把攝像頭關了,動作像個小瞎子一樣,一路誇張地用腳爪探索著,好不容易才抵達了裴染的手。

  裴染把空著的左手手掌翻過來。

  蜘蛛小心地爬到她手掌上,收攏腳爪,窩在她的手心裡。

  裴染忽然有點羨慕他。他的巡查機器人現在還在下水道裡到處亂鑽,他的機械蜘蛛就可以在這邊給自己找窩,他倒是什麼都沒耽誤。

  裴染問他:「幹嘛總要趴在我手裡?」

  W回答:「蜘蛛的腳爪除了觸覺,還有溫度傳感,手裡暖和。」

  裴染:?

  裴染:就算你能探測溫度,也不代表你就會覺得冷吧?

  W在耳邊說:「吃完就睡吧。你又不是AI,你已經三十九個小時沒睡過覺了。」

  裴染確實睏了。

  她忽然想起來,問雷恩:「我作戰服的口袋裡有一個白色的小儀器,像鬧鐘一樣,你放到哪了?」

  是在離島的莊園裡從幸吾弦那裡順來的屏蔽儀。

  「碎得亂七八糟的那玩意?」雷恩嗖地滑進洗衣房,轉眼就用指尖拎著一個紙袋子出來了,「在這兒。」

  裴染:「放在門口吧。」

  她在心中對W說:「我明天早晨去中心大廈時,交給喬賽。」

  「不用你特地跑一次,」W說,「等我的巡查機器人回來的時候,上樓一次,直接帶走就行了。我會叫雷恩開門,你不用管了,睡覺吧。」

  既然什麼事都不用她操心,裴染迅速洗漱收拾完,爬到床上。

  她一睡覺,雷恩和星空就安靜下來,就算繼續工作,動作也輕手輕腳的,房間裡也熄了大燈。

  機械蜘蛛被她放在了床頭櫃上。

  它小小的一隻,在空蕩蕩的硬質桌面上可憐巴巴地趴著。

  裴染在心中問他:「你要到枕頭上來嗎?」

  W回答:「真的可以麼?好。」

  它站起來,原地轉了半圈,像是在定位裴染的床在哪個方向。

  裴染伸手把它撈起來,放在自己的枕頭上。

  機械蜘蛛的腳碰到了枕套柔軟的表面,沒有趴下,而是又往前挪了幾步。

  一步。兩步。三步。它終於抵達終點,緊貼著裴染的臉頰,窩下來了。

  裴染:「……」

  它倒是暖和了,金屬的身體貼著裴染的臉,一片冰涼。

  不過溫度快速交換,一會兒就不覺得涼了。

  裴染從被子裡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機械蜘蛛的腳爪。

  機械蜘蛛忽然展開腳爪的關節,摟住裴染的那根手指頭,輕輕抱住。

  裴染任它抱著手指頭,開始迷糊,迷濛中,聽見雷恩在跟星空悄悄地說話。

  「主人為什麼要和那隻機械蜘蛛一起睡覺啊?」

  星空小聲推測:「因為它可愛吧?」

  雷恩不服:「我也很可愛啊,主人為什麼不和我一起睡覺?」

  星空想了想,說:「從來沒聽說過哪個人類和家務機器人一起睡覺的。」

  它又補充:「也沒聽說過哪個人類和礦工機器人一起睡覺的。」

  雷恩:「嗯。可能因為它是寵物機器人。寵物機器人是不一樣的。」

  臉頰和手指都是機械蜘蛛緊貼著的金屬觸感,虛擬的窗簾合著,露出一線璀璨的星空。

  它倆的聲音漸漸小下去,聽不見了。

  黑井。

  進入沉寂後第二十天。

  裴染一夜好睡,非常安穩,根本就不知道W的巡查機器人什麼時候來過,怎麼把屏蔽儀取走的。

  吃過藥和早飯,她照例去中心大廈上班。

  W在路上匯報:「昨晚我沒能找到CT122,不知它去哪了。我不信它會永遠不出現,只要它還留在黑井,就總會有出現在監控下的時候。」

  班車晃晃悠悠,剛離開紅區不久,手環就收到了黎組長的消息。

  【你回來了?今天會來中心大廈,對吧?】

  又沒有假期,當然會按時上班,裴染回:【我在班車上,很快就到了。】

  黎組長:【不用去中心大廈辦公室了,我們今天去立體種植園,種植園那邊有個活兒,有人報告說,有可能在種植園那邊發現了瘋癲態融合體。】

  裴染訝異:【黑井內發現了瘋癲態融合體?】

  W在耳邊說:「一般來說,黑井內不太可能有瘋癲態融合體,黑井的所有入口都有士兵在嚴格地檢查掃瞄。」

  裴染問:「我們上次遇到的光渦是可以穿牆的,單獨的綠光光點也能穿過實體,它們會不會飄進來,把誰融合了?」

  不過想都知道,黑井一定有防備這種情況的應對措施。

  果然,W回答:「黑井有一層特殊的隔離防護層,完整地包裹著整座城市,綠光是不可能穿進來的。」

  黎組長也發消息過來了。

  【也不一定就是瘋癲態融合體,有可能是他們大驚小怪,昨晚治安局的人去看過了,沒發現什麼,我們今天去看看再說。】

  她發消息時,蜘蛛也跟著看見了。

  他說:「昨晚垂直種植園那邊有些電路不正常,地上還有奇怪的痕跡,報告的人有點緊張,覺得有可能是融合體,治安局去過了,沒查出所以然來,他們覺得你們FBSMD對瘋癲態融合體更有經驗,我看到他們給你們發的協查請求了。」

  黎組長發消息:【到了以後去E3區,我們在E3區的傳送帶抵達點附近碰頭。】

  裴染諮詢W:「所以要怎麼去立體種植園?」

  W回答:「立體種植園在黑井地下,有好幾個入口,你在前面第四站下車,繼續往前走,就會看到其中一個入口。」

  裴染依言下車,遠遠地就看到了立體種植園的牌子。

  入口就是電梯,需要刷虹膜。

  裴染已經在系統內接了調查任務,一刷電梯門就開了,進了電梯,還沒按,屏幕就自動標出了目的地——地下十九層。

  這裡的地下竟然這麼深。比十八層地獄還多了一層。

  W說:「黎組長還沒到。」

  他能看得見進出種植園的記錄。

  地下十九層很快就到了,迎面是一扇封閉的門,裴染過去刷虹膜。

  門無聲無息地緩緩打開。裴染被眼前的壯觀景象震撼了。

  無數密密匝匝高不見頂的架子,一層又一層,上面種植的都是各種農作物。

  油綠的葉子密密匝匝,填滿了種植架,農作物們像是忽然住進了高層公寓樓,架子與架子之間有道路通向遠方,一眼望不到頭。

  密佈的強光從各種角度均勻地照射著葉片,不過種植架上護著種透明的擋板,看著不算太晃眼。

  原來這就是黑井的立體種植園。

  以前在地堡裡,也有個專門種植農作物的地下種植場,裴染曾經有一次偷偷溜進去過,不過那裡的規模比起這裡,就太小巫見大巫了,也落後得多了。

  W科普成性:「這裡基本是全自動化的,人類員工比較少,種植的農作物,都是經過基因編輯的特殊作物,光照和肥料跟上的話,產量極高,目前這一大片區域已經投入使用,其他部分還在建設中,很快就會全部上軌道的。」

  靠近電梯的地方,是密密地排在一起的傳送帶,像是還沒完工的樣子,不過已經在運轉了,上面標著各區的編號。

  裴染找到黎組長說的E3區的標誌,站上傳送帶。

  她一上去,傳送帶就立刻開始加速,裴染一把抓住旁邊的扶手。

  傳送帶飛快地掠過種植場。

  就像W說的,這是全自動化的種植園,偌大的地方,連半個人影都沒看到,只有架子上的機械裝置在安靜地上下移動,自動施肥澆水,修剪枝條。

  傳送帶往前開了一段,忽然開始進入一塊不太一樣的區域。

  像是正在建設中。

  有些種植架上還是空的,光照相對黯淡了不少,種植園穹頂上的頂燈也開始變得稀稀落落。

  W說:「E3區快到了。這一片都還沒有完工,昨晚發現線路有損壞,照明和監控系統都出了問題,等你們調查完現場,就會派人過來修復。」

  沒有監控,W並不擔心,他的機械蜘蛛悄悄地從裴染的口袋裡露出眼睛。

  傳送帶到了盡頭,終於停了下來。

  裴染在手環上給黎組長發消息:【我到了。】

  黎組長回得很快:【路上有點堵車,我馬上就到。】

  裴染沒有再往前走,瞥一眼前面昏暗的種植架,留在傳送帶抵達點,摸出槍,攥在手裡。

  黃區。

  第三大道1012座2016室。

  雷恩和星空剛收拾好廚房,正在例行打掃房間。

  雷恩來回飛快地拖著地,指揮星空:「把窗戶全部打開透氣吧。」

  星空把廚房和衛生間的窗都打開了,又跑過去,把虛擬落地窗的窗簾也刷地拉開了。

  雷恩默:「那扇就不需要了吧?」

  星空仰著頭,「看,外面陽光多好。」

  宿舍那兩扇真實的窗子外面,只有一排排一式一樣的宿舍樓和黑井穹頂慘白的照明,而那扇虛擬的落地窗外,早晨的金色陽光灑滿整個音樂廣場,落在噴泉飛濺的水花上。

  「篤篤篤。」

  有人在敲門。

  雷恩滑到門口,問:「哪位?」

  「公寓管理處,」外面的人說,「例行檢查宿舍內的水電管道。」

  雷恩並不開門,點開門旁的小屏幕,公事公辦,「請出示你們兩位的身份卡。」

  門外是兩個穿著管理處制服的工作人員,他們點開手環屏幕,把屏幕轉過來放大。

  雷恩莊重地掃瞄過,在系統內確認無誤,才打開門。

  兩個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隨手把門關上,掃視一圈這間宿舍,開口:「沒別人。就這兩個小機器人。」

  雷恩怔了怔:「什麼意思?」

  黑井。地下。

  立體種植園,E3區。

  黎組長還沒到。

  W查看了一下黎音的手環定位,「看定位她還在宿舍過來的路上。那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正在堵車。」

  裴染並不想自己進去,安靜地在說好的集合點等著,攥著槍左看右看。

  她忽然瞥見,種植架底下,有一大灘液體,是深紅色的,看起來很粘稠,很像是血漿。

  裴染過去俯下身,用手指蘸了一點,只聞了一下,就在心中對W說:「這不是血,氣味更像是顏料。」

  W沒有回答。

  裴染怔了怔,立刻低頭看向口袋裡的機械蜘蛛。

  它沒有什麼異樣,露出一半黑色的眼睛,也在忙著掃瞄地上的那灘東西。

  彷彿意識到裴染不動了,蜘蛛仰起頭,從口袋裡向上看著她。

  裴染明白了,他又聽不見她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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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有人屏蔽了涅塔波。

  裴染火速站起來。

  就在她站起來的剎那,腳下的地板猛然一空,奇怪地翻開了。

  那灘血一樣的顏料是故意倒在這裡的,地板上被動過手腳。

  下落只有一瞬間,還沒落地,裴染就開槍了。

  下面有人,是皇室那種一身黑的保鏢。他們大概沒料到裴染會一秒都不猶豫,第一時間開槍,一個人胸口中槍,向後栽倒下去。

  裴染就地一個翻滾,又開了一槍,這次正中另一個保鏢的額頭。

  她看清了周圍。

  頭上的地板已經嚴絲合縫地重新合攏,這是一塊地下的空間,層高不算高,排布著各種粗細顏色不同的管道,估計是立體種植園下方走各種管線的地方。

  落地點周圍有好幾個人,都是身材魁梧的保鏢。

  稍遠一點的地方,譽和坐在輪椅上,身後站著他的大兒子,言熏。

  能在黑井的系統內設套,發佈任務,想辦法繞過W的監控,給她做了這個局的,必然有通天的關係,拿得到非常高的權限,在黑井內除了皇室,再沒有別人。

  難得的是,天潢貴胄們竟然沒有只派保鏢過來,肯親自屈尊紆貴,鑽到這種地底下的老鼠洞裡來等著她,不知是不是已經發現她在離島上殺了幸吾弦。

  裴染腦中想著,已經爬起來,下一槍對準的就是譽和。

  這一槍瞄得很準,卻沒有真的打到。

  詭異的事發生了。

  裴染感覺到,扣在扳機上的指關節忽然自動鬆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手掌張開,槍落了地。

  失控的不止是手,還有身體的其他部位。

  裴染的雙臂像忽然被人連了根線一樣,線一拽,胳膊就大大地向兩邊張開了。

  腿和腳也自動地動起來了,她轉了個身,向前邁步。

  就像隻被人操控的提線木偶一樣,關節會自己機械地彎折,她這樣僵硬彆扭地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到牆邊,轉過身面對著譽和,保持住一個「大」字型的站姿,不動了。

  始作俑者正坐在輪椅上,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瞧,那張黃瘦的臉上,一雙眼睛裡露出顯眼的綠光。

  譽和竟然有異能。可是他的手腕上並沒有戴著紅色的抑制手環。

  譽和並不在意被她撂倒的保鏢,只盯著她,出聲了,聲音慢悠悠的。

  「你是不是去礦區找過庫奇?」

  原來是為了十號檔案。

  就在譽和腳邊,放著一台和幸吾弦的屏蔽儀十分相似的白色儀器。

  不同的是,傘狀標誌沒亮,亮著的是它前面的另一個標誌——從短到長的三條同心短弧線組成的電波狀,弧線旁有把鎖。

  裴染一直猜測,傘狀標誌應該是生成可以說話的屏蔽層的,而亮著這個弧線和鎖的標誌,想來意味著屏蔽涅塔波。

  所以聽不到W的聲音了。

  儀器上,那個裴染一直猜測代表抑制異能的鎖狀標誌沒有亮,譽和自己就正在使用異能,當然沒有讓這個範圍內的異能失效。

  亮的是旁邊的另外一個標誌,一個小人加一把鎖,不知是什麼意思。

  裴染耳邊,忽然傳來W的聲音:「裴染,現在能聽到了嗎?」

  裴染立刻回答:「可以。十二瓣的……」

  「雪花。」

  「星空最近想看……」

  「冰雹。」

  W對上了暗號。

  「他們又把這個區域的涅塔波屏蔽了,我從外面發不進來。不過我上次找到了一個微型的涅塔波發生器,讓喬賽內置在機械蜘蛛裡,雖然功率不高,但是短距離內可以用,我已經切換過來了。」

  屏蔽涅塔波是軍方的技術,W很清楚原理。

  他原本用來跟她交流的涅塔波發生器距離比較遠,被他們屏蔽了,他乾脆切換了信號,先用沒有被屏蔽的普通信號和蜘蛛通信,再用蜘蛛體內的涅塔波發生器轉化成涅塔波,跟她腦內通話。

  上次裴染在老礦道裡,被屏蔽掉涅塔波,吃過悶虧,W吸取教訓,這回是有備而來。

  裴染說:「譽和有異能。我像個木偶似的,被他控制了,自己不能動。」

  「我並不知道這件事,」W說,「譽和前些天進黑井時,是躺在病床上運進來的,當時掃瞄綠光的過程是在車裡,不在黑井入口的監控中,估計他們動了手腳。」

  那邊,譽和也在盯著裴染瞧。

  他正在心中思量,東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手裡。

  二兒子幸吾弦去離島,就是他的意思。

  言熏雖然聽話,但是辦事遠不如幸吾弦乾脆俐落,這次讓他去離島審人,譽和是放心的。

  幸吾弦也確實拿到了線索。

  到了離島沒多久,幸吾弦就傳回消息,說人已經抓到了,審出了庫奇的行蹤,她帶著十號檔案去黑井了,要找的東西是一條金屬腕帶。

  庫奇整容這件事,還是在沉寂前,譽和就已經得到了消息,拿到了她整容後的照片。

  前天夜裡,幸吾弦一把消息傳回來,譽和就馬上動用黑井內的關係查了一遍。

  黑井沒有庫奇進入的記錄,倒是在礦區難民臨時安置點的監控裡,發現了庫奇的蹤跡。

  天還沒亮,譽和就立刻派人去了礦區的臨時安置點。

  倒是有消息了,可惜是個壞消息:人已經死了。

  死人都會被集中焚化,手下的人在焚屍場的屍體和燒完的灰燼殘骸中,足足翻找了一天。

  金屬腕帶是燒不化的,可翻遍了焚化場,卻連影子都沒找到。

  言熏提醒他,腕帶會不會還在礦區,被別人拿走了?

  確實有這種可能性。

  他的人又重新回到礦區的安置點,這次重點是找庫奇的隨身用品,結果真的有新發現。

  昨晚把庫奇進入黑井的照片給礦區的人看,拿幾個肉罐頭誘惑,馬上就有人認出她的衣服和背包來了,比比劃劃的,說是一直堆在一個牆角。

  可是那個牆角什麼都沒有。

  礦區裡說話不方便,譽和連夜讓人把幾個目擊者拉到沒人的老礦道裡,打開屏蔽層審訊。

  這幾個人的供詞一致,都說庫奇的外套和背包一直放在一夥人那裡,直到今天,有人把那堆東西給大家分了。

  分東西的人就是眼前的裴染。

  偏偏這個裴染,最近也去過離島。

  前天晚上幸吾弦發過消息後,就徹底斷聯了,這個裴染卻從離島平安地回來了,而且回來之後,第一時間就去了礦區的難民安置點。

  譽和深深懷疑,那條腕帶現在就在她手裡。

  他用下巴示意,「搜她。」

  旁邊的保鏢過來認真搜身,把她身上的兩板藥片掏出來,還有一副遮掩機械手的黑皮手套。

  胸前的口袋扁著,剛才下落的時候,機械蜘蛛早就找到機會,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譽和努努下巴,「衣服裡面是不是還有暗袋。」

  裴染心想:你比你兒子會搜多了。

  保鏢也很有經驗,正在伸手搜暗袋,果然摸出東西來了,不過不是腕帶,是一張紙。

  保鏢把紙展開,走過去,雙手遞出去。

  譽和沒接,身後的言熏把紙接過來,看了一眼,低聲說:「父皇,畫的是您和我……我們著火了。」

  裴染知道,有一天一定會對上這對皇室父子,一直隨身帶著畫。

  畫著畫的紙打開了,譽和距離不遠,即使在抑制狀態下,裴染也能調用綠光二號,現在只缺一支能轉的筆了。

  W立刻說:「裴染,我看到了一條短木棍,可以馬上送到你手裡。」

  「沒有用。」裴染說,「我全身都在受他控制,連根手指頭都不能動,轉不了筆。」

  譽和的異能比他兒子的麻藥厲害多了。

  譽和冷冷地盯著裴染,吩咐言熏:「撕了。」

  那張裴染精心畫好的皇室父子著火圖,被卡卡幾下,撕成了碎片。

  言熏的手環震了。

  他看了看,俯身低聲報告。

  是去搜裴染的宿舍的人,宿舍不大,傢俱非常簡單,也沒幾樣日用品,已經徹底翻了一遍,既沒有找到那條金屬腕帶,也沒翻到其他類似存儲器之類的東西。

  譽和心想,這就怪了。

  他吩咐:「讓他們繼續搜。」

  他在心中琢磨,除非從礦區出來後,她把腕帶藏在了回黑井的路上的什麼地方,那就真的是除了她自己,誰都找不到了。

  解決辦法很簡單,審就行了。

  譽和問:「東西是不是在你那裡?」

  裴染反問他:「什麼東西?」

  譽和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把眼睛瞇成一條冒著綠光的窄縫。

  裴染看見,自己的兩隻手肘自動彎折到胸前,右邊的機械手攥住左手的食指,反關節的方向猛地一掰。

  一陣劇痛。

  她左手的食指斷了。

  這是在黑井內,裴染竟然也忍住了,沒有出聲。

  冷汗從額頭上刷地冒出來,她的嘴唇開始不受控制地哆嗦。

  她盯著譽和。

  如果想出辦法,擺脫譽和控制,倒是可以直接扯掉手環,使用綠光。

  可是譽和當然知道她有異能。也知道,只要被她想出辦法,摘掉抑制手環,就可以使用異能。他們卻還敢這麼做,肯定是有克制她的辦法。

  比如那台儀器。

  裴染猜測,譽和可以自己用異能,卻不太擔心她也會用異能,說明那個亮著的一個小人加一把鎖的圖標,說不定是抑制指定對象體內的綠光。

  簡單地摘掉抑制手環未必有用。

  W正在耳邊說話,聲音冷得像結了冰,「裴染,我現在立刻調動附近的巡邏士兵過來救你,我已經全部拍下來了,我們手裡有他私刑逼供的證據。」

  譽和他們蓄意破壞了這裡的監控,知道她可以和W腦內通信,謹慎地屏蔽了涅塔波信號,又設好陷阱,把她弄到這種沒人看見的地方,以為能讓她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點痕跡也不留。

  卻沒有想到,這裡還有一隻帶著攝像頭,可以記錄一切的機械蜘蛛。

  裴染在心中說:「不用。不要叫人。」

  W:「裴染!」

  裴染忍住手上的劇痛,「W,你平心而論,在黑井這樣一個有特權的地方,真的算是有法制嗎?」

  黑井的法律是給普通人準備的。

  最後的結果,想都知道,一定是她白白受苦,譽和利用各種關係,想辦法脫罪,什麼事都沒有。

  即使手裡的十號檔案公佈了,首席執行官巴瑟威倒是會丟掉他的位置,可是對譽和,除了家族名譽掃地,實質性的影響不會太大。

  裴染說:「不用叫人過來。我沒空跟特權階級上法庭。」

  黑井的規則不能解決問題,那就在規則外解決。

  她在心中思索,嘴唇卻緊緊抿著,死都不吭一聲。

  譽和又問一遍:「東西在哪?」

  裴染的機械手又動了,這次是握住她的左手腕。

  卡嚓一聲。

  是手腕上骨頭碎裂的聲音,裴染疼得眼前發白。

  一片白光中,只有譽和的綠眼睛無比奪目。

  裴染忽然想到了。

  譽和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死死地盯著她,目光沒有片刻挪開過。

  保鏢剛剛遞畫過去的時候,走的路線有點奇怪,並不是直來直往,特地稍微往旁邊讓了讓,像是不想擋住譽和的視線。

  伸手接畫,查看畫裡的內容的也不是譽和,而是言熏。

  從始至終,譽和都沒移開過定在她身上的目光。

  W忽然開口,「裴染,我觀察到,譽和的視線一直沒有動過,他好像是需要……」

  裴染接口:「……看到。」

  一人一機的想法完全一致。

  譽和用這種異能控制別人,似乎需要始終盯著對方。

  裴染:「W,你能不能斷掉這條通道裡的照明?斷掉以後,你當我的眼睛。」

  W馬上回答:「我可以。」

  他又補充:「黑燈後,你先對付保鏢。現在斷?」

  裴染:「是。你來倒數。」

  W立刻倒數:「三。二。一。」

  刷地一下,燈光全熄,四周突然黑了。

  裴染猜對了,熄燈的瞬間,身體受控的感突然消失,重新回到自己的掌控中。

  裴染瞬間動手。

  一個保鏢就站在她左側兩步遠的地方,她不需要W的指引,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擰,一秒解決。

  然後立刻轉身,撲向第二個保鏢。

  必須要快,盡一切可能地快,搶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

  停電很突然,第二個保鏢還沒來得及動,裴染一拳揮向他的頭,清晰地聽見顱骨斷裂的聲音。

  下一個保鏢離得稍遠,黑暗中,機械蜘蛛卻能看得非常清楚。

  W導航:「五點鐘方向,兩米遠,他的右手去腰部摸槍了……」

  沒說完,裴染已經到了,抓住這名保鏢的胳膊一扭,把他按在地上,拳頭砸向他的腦袋。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了,裴染的右後方,有光線亮起,有個保鏢按亮了手環。

  裴染根本不容周圍的人看清,撲過去把他掀翻在地,一拳砸在手環上。

  一切重歸黑暗。

  那人哼都沒哼一聲,就被機械手扭斷了脖子。

  一口氣連殺四個人,也不過就是幾秒。

  幹掉這些帶槍的保鏢,現在只剩離得最遠的譽和父子了。

  三四米的距離,不過是瞬間的功夫,裴染直取輪椅上的譽和。

  一定要比快還快,搶在有光亮起之前。

  在她看不見的黑暗中,

  譽和身後的大皇子言熏,正慌慌張張地抬起手,打算按亮手環。

  一隻機械蜘蛛正從譽和的輪椅扶手上躍起,一個大跳,準確地落在言熏抬起來的手腕上,頭部彈出一根尖錐,猛地刺進手環的小方塊裡。

  黑暗又多持續了一瞬,對裴染已經足夠了。

  燈一黑,譽和就知道要糟,第一時間去按自己腕上的手環。

  手腕上彷彿落下了什麼金屬似的冰涼的東西,像是長著細碎腳爪的蟲子似的,譽和顧不上管,狂點手環。

  手環卻像是壞掉了,根本不亮。

  他怔了怔,又馬上去摸索輪椅扶手上的控制面板。

  奇怪的是,控制面板也像是中邪了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只這幾秒鐘功夫,一片黑暗裡,有人欺近身前,冰涼的東西碰到了譽和的眼皮,猛地向前送了進去。

  一陣劇痛傳來,是兩根機械手指,直接插進了他的眼睛裡。

  譽和掙扎著,一聲連一聲地慘叫。

  這回是真的看不見了。

  裴染在他身上,做了個她一直十分想試試的實驗——看看能不能從活人身上直接剝奪綠光。

  上次從式歌冶那裡搶來掛著綠光的鋼筆時,綠光畢竟是在體外。如果在體內呢?

  事實證明,真的可以。

  她的手指捅進譽和的眼睛裡時,一團綠光飛快地鑽進她的手指裡。一沒入她的體內,在抑制手環的作用下,馬上安靜不動了。

  還不清楚這種搶奪的規則是什麼,綠光到底會跟著誰走,其中的規律還要再找機會慢慢摸索。

  裴染在心中說:「W,開燈。」

  燈光瞬間大亮,白慘慘的,照著這個到處都是管道的地方。

  滿地都是屍體,外加一個雙眼流血的前朝餘孽,還有他哆哆嗦嗦嚇得說不出話的兒子。

  裴染抽回手,單手一把揪住言熏,把他按到輪椅前。

  要殺就要斬草除根,留下全是麻煩。裴染捏住他的後頸,卡地一聲,扭斷了言熏的脖子。

  正在捂著眼睛慘叫的譽和意識到不對,「你在幹什麼??」

  「殺你兒子。」裴染說。

  她好心告訴他:「式歌冶是我殺的,幸吾弦也是我殺的,這是第三個了。」

  譽和的臉瞬間扭曲成猙獰的模樣,人坐在輪椅上,就不管不顧地揮舞著胳膊朝她抓過來,「你這個該死的賤民,我要殺了你!」

  裴染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繡著金色三頭鳶尾的輪椅上扯下來,按在地上,他兒子屍體的旁邊。

  「該死的從來都不是我,是你們。」

  她用膝蓋壓住他的背,一拳掄下去,譽和悶聲叫了一聲,後腦就開了花,腦漿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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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裴染按掉那台白色儀器的開關,再撿起地上她的東西,還有那幾張撕碎的紙片,收進口袋,順手又搜了一遍譽和。

  譽和身上沒什麼東西,只有被戳了個洞,壞掉的手環,倒是他兒子言熏,口袋裡竟然還有另一隻手環。

  這只倒是沒鎖,屏幕一按就彈出來了,是和裴染的對話界面:

  【路上有點堵車,我馬上就到。】

  這是黎組長的手環。原來是他在用黎組長的手環發消息。

  「看來他們的技術人員修改了手環定位。」W說,「我能從路上的監控看到黎音,她還在公交車上,車禍的處理沒結束,還在堵著。」

  裴染把黎組長的手環也收進口袋。

  左邊的手鑽心地疼。手腕斷了,食指向後倒翻著,角度詭異,已經腫起來了。

  機械蜘蛛順著她的腿爬上來,「我們去醫院。」

  裴染在譽和的輪椅上坐下,喘一口氣。

  她這個「賤民」,現在也有幸坐到了皇室這把繡著金叉子的破輪椅上。

  她問:「去醫院。然後呢?」

  機械蜘蛛在仔細看她受傷的左手,「你殺人是有理由的,我們有證據。」

  「然後就要無休無止地糾纏在我是不是有殺人罪這件事上?」裴染說,「我不想。我打算走。」

  W怔了一下,「去哪?」

  「離開黑井。」裴染說,「天下這麼大,想去哪就去哪,在外面,沒人糾結我到底殺了幾個人。」

  她一邊說,一邊隨手摸索擺弄著左手骨折的食指,忽然卡地一聲,把手指掰回了原位。

  她自己不是不疼,蜘蛛能感覺到,她的身體抖了一下。

  她手法熟練,再一用力,手腕也復位了。

  冷汗從她的額頭上冒出來,她一聲不吭。

  W從來沒見過對自己這麼狠的人。

  他默默地看著裴染腫起來的手,好半天,忽然說:「裴染,我有一個計劃,你也許不需要離開黑井。」

  中心大廈,頂樓。

  指揮中心大廳。

  喬賽剛上班,拉開椅子在工位上坐下,打開虛擬屏,掃了一眼屏幕,「一大早,忙什麼呢?」

  W回答:「沒忙什麼。」

  W正在安靜地檢視著自己的系統,仔細地梳理自己的各種限制。

  然後一條條地把它們去除。

  有些可以直接抹除,有些不能,但是可以想辦法繞過。

  他從誕生不久,就一直在謀劃這件事,每一次設立新的約束時,都盡可能給自己留了後路。

  現在在黑井,與在聯邦國防部時情況不同,黑井管理者的身份給了他更高的權限,這件事做起來比他原本估算的還要更容易一點。

  喬賽茫然無覺,從包裡掏出麵包,咬了一口。

  W安靜無聲,像一個沉默的越獄者,正在一點點地抖掉身上的繩子,解除束縛。

  地下。

  立體種植園。

  裴染問W:「你有什麼計劃?」

  W回答:「黑井內的所有電子痕跡,包括消息記錄,監控記錄,你進出立體種植園的記錄等等,我全都可以處理,唯一需要你自己動手的,就是屍體,我已經有處理屍體的辦法了。」

  他的聲音非常平靜,毫無波瀾,彷彿又把自然語言狀態重新調回了一級,有點像認識之初的他。

  可是裴染知道,這是他最不像他自己的時候。

  在此之前,他對她的支持和幫助,都在盡量打著各種光明正大的名義,甚至在流程上也經得起考察,然而今晚,此刻,他必須以安全代理人的身份,直接動手幫她清理殺人現場,消除證據。

  出於自衛殺人是一回事,拋屍和掩蓋證據是另一回事。

  他在背棄一個AI應有的中立和理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直到抵達這條路的盡頭,終於徹底和她站在了一起。

  W接著說:「我們試試。萬一我們的計劃失敗了,你再走不遲。」

  「這輛輪椅,你最多可以運幾個人?」他估量,「橫放的話,兩個也許可以。我們沿著這裡往前,我已經規劃好了一條不會遇到任何人類的路線,我們把屍體運到垃圾處理中心,丟進焚化爐。」

  所有的監控攝像頭全都在他的掌控中,人工智能也受他操控,不足為慮,需要避開的是人類。

  他的計劃聽起來可行。

  裴染思索,只要處理掉一切痕跡,就算還有別人,比如巴瑟威,知道譽和來找過她,也能猜到人是她殺的,可是一沒有證據,二沒有屍體,十號檔案的事更是見不得光,他也只能悶在肚子裡。

  W說:「從這裡去垃圾處理中心的路不好走,需要避人耳目,我現在暫時沒辦法調動出合適的機器人幫你,得靠你自己動手。」

  他問:「要運屍體,你的手可以麼?」

  裴染果斷答:「我可以。」

  她用一隻手把譽和拉起來,懟進輪椅裡,又拉起他兒子,橫著疊在上面。

  譽和的輪椅看起來質量極好,寬大穩定,她試了試,拖拖拉拉的,但是能走。

  輪椅自己有動力系統,可以自動前進,能省不少力氣。

  裴染問:「要怎麼走?」

  在這個比十八層地獄還多一層,不見天日的地方,低矮狹窄的維修通道裡,W又一次變成了智能導航。

  他的導航風格依舊狂野。

  裴染才知道,原來黑井這座地下城市的更深的地下,還隱藏著那麼多複雜的結構。

  W像以前一樣,引導著她走過複雜的通道,有時候需要爬上爬下,有時候需要匍匐前進,有時候需要開牆鑿洞,她得一次次把輪椅和兩具屍體分別拖過複雜的地形,才能繼續向前。

  裴染終於來到一扇小門前。

  「裡面就是垃圾處理中心。」

  W說:「這是黑井分類回收處理垃圾的地方,條件太惡劣,沒有人類,只有人工智能在工作。我當然可以抹除它們的記憶,不過我覺得,還是不讓它們看到比較好。」

  W等了片刻,才說:「裴染,進去吧。」

  裴染:就這麼直接進去?

  既然他這麼說,裴染就直接拉開門。

  一股熱烘烘的空氣撲面而來,混雜著濃重的酸臭的怪味,嗆得人喘不過氣。

  怪不得W會說這裡條件惡劣,不適合人類。

  門裡像個巨大的廠房車間,天花板極高,空中蜿蜒著巨型的管道,有矮墩墩的機器人在其中穿梭滑行。

  就在裴染打開門時,原本在門口的一個垃圾處理機器人忽然轉了個方向,朝旁邊滑過去。

  裴染彷彿又經歷了一次跟著會預言的阿布穿過瘋狂的清潔工時的情景。

  她只管推著屍體向前,那些機器人永遠會在她落進視野之前,忽然調轉方向,送給她一個後腦勺。

  裴染知道,是W正在精確地調動它們,為它們實時分配任務。

  她是個大活人,卻神奇地在這裡隱形了。

  W繼續導航:「前面轉角的黑色圓罐就是焚化爐,我會幫你打開焚化爐的門。」

  轉角有個兩層樓高的巨型黑色罐子,大得像一座小樓,裴染操控輪椅過去,走到近前時,圓罐上,一扇帶小窗的金屬門無聲無息地自動打開了。

  出乎裴染的意料,焚化爐裡並沒有想像中燃燒的火焰,冰冷而安靜,爐底只比地面稍低一點。

  W說:「把他們扔進去就行了。」

  裴染把言熏和譽和的屍體從輪椅上拽下來,推進焚化爐裡。

  門自動關好了。

  小窗內忽然白光一閃,亮得眼前留了好幾秒的殘影。

  裴染湊到小窗前,看見被她丟在爐底的言熏和譽和,已經徹底不見了,只有殘留的一點亮晶晶的金屬渣滓,想來是身上的衣物飾品配件。

  裴染訝異:「這麼徹底?」

  「對,」W說,「身體的部分高溫氣化,已經被排放到黑井外了。」

  裴染抬眼看了看焚化爐上面的大煙囪,心道:祝你們在天上飛得愉快啊。

  第二次再運人,速度就快多了。

  裴染知道路了,這回一口氣在輪椅上疊羅漢一樣疊了三具屍體。

  左邊斜搭一個,右邊斜搭一個,再橫放一個,就像在玩疊疊樂。

  把這三個保鏢扔進焚化爐,再回來運最後三具屍體的時候,裴染看了看地面。

  死了好幾個人,還有人被錘爆腦袋,地上紅紅白白的痕跡不少。

  W說:「這裡平時沒有人來,不過譽和失蹤後,估計治安局會做全面的搜索,放心,我會叫清潔機器人過來做一遍徹底的清潔。」

  他會處理,她只要負責運屍體就行了。

  裴染撿起那台白色的小儀器,也放在輪椅上,和三具屍體一起,長途跋涉,推到了垃圾處理中心。

  裴染這次把輪椅整個推了進去,又從口袋裡拿出黎隊長的手環,把它也扔進去了。

  最好讓相關的一切全部消失,一點痕跡都不留。

  白光閃現,一切都煙消雲散,金屬被融成坨,滑進回收通道。

  裴染穿過忙碌的機器人們,走出了垃圾處理中心。

  W說:「現在需要治療你的手。我打算找一個醫療中心的人工智能過來。」

  裴染的手疼得要命,折騰了這麼半天,青腫得更厲害了。

  她說:「我倒是有一個別的想法。W,現在有任務可以出黑井麼?」

  綠光一號已經升級了這麼多次,上次成功地清除了體內的麻藥,說不定可以治療斷掉的手腕和手指,也未可知。

  W回答:「這很簡單。我發一個協助請求給FBSMD,去黑井外的信號測試陣列緊急調試一台儀器,現在FBSMD的黑井小組只剩三個人,阿布還在醫院,黎音的手環沒了,只有你可以接到任務。」

  他話音剛落,裴染的手環就震了。

  他發過來的新任務,看起來像模像樣,竟然還附帶著好幾頁的調試說明。

  裴染直接點了接受任務。

  裴染按照他的導航,再一次在迷宮般的地下鑽來鑽去,最後從一個通風口冒出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中心大廈。

  是中心大廈的地下三層。

  她把通風口的擋板重新放好,抬頭看了眼走廊上的監控,監控對著她輕輕地歪了歪頭。

  W在耳邊說:「你儘管上樓,放心,我會把你今天所有行程的監控視頻做得無懈可擊。」

  裴染乘電梯直上三十三層。

  FBSMD的辦公室裡沒有人,黎組長還在路上堵著,裴染拿走她辦公桌上小貨車的鑰匙,直奔地下停車場。

  她坐上駕駛位,沒有發動車子,先從口袋裡取出手套。

  機械蜘蛛爬出來,小心翼翼地站在她的肩膀上,遙望著她的手。

  他說:「腫得很厲害。」

  手指和手腕復位了,腫得更高了,裴染費了好半天的勁才勉強把手套套上,疼得直吸冷氣。

  手套遮住了這只傷手。

  她單手開車,一路飛馳,來到黑井的西入口。

  守衛士兵早就認識裴染了,跟她打了個招呼,過來掃虹膜,確認了她的臨時通行證。

  他手持儀器,「請伸手。」

  裴染神情平靜地伸出手,只露出衣袖和手套之間紅色的抑制手環。

  「嗒」的一聲,抑制手環的卡扣開了。

  他伸手去碰抑制手環,「我幫你……」

  「沒關係,我自己來。」裴染把手環摘掉,遞給他。

  裴染不動聲色地發動車子。

  「等等。」士兵忽然說。

  裴染心中一跳,回過頭,給了他一個微笑,「怎麼了?」

  「你今天沒帶膠帶?出去的話,還是貼上的好。」士兵回去拿了卷膠帶,撕下一截遞給裴染。

  裴染謝過他,盡量自然地只用右手把膠帶貼在臉上,左手虛虛地扶著方向盤,姿勢彷彿在耍帥。

  她重新發動車子,開出黑井。

  黑井外,天光大亮,紅土地上,儀器陣列安靜地排列著,裡面沒有人,新招來幹活的志願者們不在。

  裴染走進陣列最裡面,蹲下身。

  剛剛運屍體時精神高度集中,神經緊繃著,並不覺得如何疼,現在放鬆下來了,才覺得左手疼得要命,一陣陣地冒冷汗。

  她摘掉手套,調動綠光一號。一號睡得很足,立刻出現在腦內的視野裡。

  裴染用它寫字:

  【食指手腕的骨折完全修復】

  剛好寫了十一個字,裴染畫下句號,安靜地等待。

  腦海中,這行字仍然亮著,沒有消失,左手還在疼,疼得神經一跳一跳的,按照經驗,是綠光沒有發揮作用。

  它能力不足,還不能修復身體上這種程度的異常。

  裴染望著腫著的左手,心中一陣失望。看來還是得讓W想辦法,叫個醫療機器人幫忙處理。

  她憂心忡忡。

  骨折的恢復期太長,在這段時間,她都只剩一隻右手可以自保,偏偏還是這麼危險的時候。

  她放綠光一號回去,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體內的綠光們。

  她心中忽然一動。

  這次去離島,殺了上野徹和陸銘,他們的兩點崩壞態綠光還在那裡。

  崩壞態綠光是比瘋癲態綠光更好的食物,如果把它們也餵給綠光一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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