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階幻方】一級沉寂 (全文完)

第130章

　　以雷恩的審美標準，估計它的神得包上層厚鐵皮，才能沾得上「帥」的邊。

　　小貨車重新開上了路。

　　遙遙的，有時候能看到光渦在遠處的穹頂和大廈之間移動，一會兒就又鑽進地面下，不知去哪了。

　　想也知道，它正在不停地掃過一條條街道和一幢幢大廈，把那些來不及逃走的人變成瘋癲態融合體。

　　車上有W的核心處理器，他需要指揮撤離工作，裴染不想冒任何風險，專門往綠區深處僻靜無人的地方開，在空曠的街道上來回兜著圈子。

　　副駕上現在坐著的不是那顆破破爛爛的金屬球，是個人，感覺奇怪。

　　W時不時告訴她現在的進展。

　　「西出口那邊有很多瘋癲態融合體，西北出口也有，我們剛剛打退了一波，在盡可能保持出口暢通。」

　　「黃區第三大道那邊已經被瘋癲態融合體堵起來，過不去了。」

　　「光渦剛剛在黃區又吞沒了我們組織撤離的T4和T7團，一個倖存者都沒有。它的移動速度太快，覆蓋面積又大，根本躲不開。」

　　「T5團也沒有了。」

　　這樣下去，黑井的軍隊大概要全軍覆沒。

　　沒有軍人，黑井的平民更是如同羔羊，被瘋癲態融合體隨意屠戮。

　　「好消息是，已經有很多居民成功撤離黑井了。」

　　「我也已經盡可能通知了黑井內所有的智能型機器人，讓它們也撤出黑井。」

　　「我正在抓緊時間，盡量把黑井各個數據庫的資料，還有其他一些有用的信息，直接複製到我的核心處理器裡。」

　　他一心八用，正在處理各種撤離前最後的工作。

　　裴染好奇：「指揮中心的人開始撤離了嗎？」

　　「維納元帥早就被護送走了。指揮中心裡留下的最後一批人也已經在撤離了。我通知喬賽，我不在機房，讓他們不用下去接我。」

　　又過了一陣，他終於說：「裴染，瘋癲態融合體太多了，我們也必須要走了。」

　　藍區。

　　隔離中心。

　　稍早的時候。

　　隔離中心裡，今晚有夜間值班人員，因為最近有些特殊的大人物被關在隔離室裡。

　　撤離命令早就下來了。

　　即使沒有撤離命令，大家也知道，必須要走了。

　　從隔離中心大樓的窗口望出去，外面的街道上已經亂成一團，到處都是奪命狂奔的人，人流不斷地往南入口的方向湧過去。

　　除了人類以外，人潮中還混雜著不少奇怪的東西——

　　看起來像是人，又不完全是。

　　它們長得奇形怪狀，各有各的怪異，像是人體和各種奇怪的東西混合在了一起，有些還融合了機器人，動作敏捷，在街道上歡蹦亂跳，手中甚至還有武器，在對著人群掃射。

　　它們張牙舞爪，追逐著慌亂的人群，用各種荒謬的方式隨心所欲地四處殺戮。

　　每一個在黑井外的恐怖世界裡待過的人都明白，這些都是瘋癲態融合體。

　　隔離中心裡值班的人都在往外跑，空蕩蕩的走廊上迴盪著腳步聲。

　　林煜今天晚上也在值班，收到撤離命令後，抓起包，簡單地收拾了幾樣東西就要往外走。

　　他忽然抬眼，看了看辦公室裡的監控大屏幕。

　　隔離室裡還關著好幾個人。

　　隔離室的喇叭也一樣響著刺耳的警報，屏幕上，裡面關著的人早就被警報聲吵醒，但是身處密閉房間裡，什麼都做不了。

　　一起值班的同事在門口心急如焚，催促林煜：「我們快走吧，外面的融合體越來越多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他們關在隔離室裡，融合體進不去。」

　　融合體是進不去，可是他們也出不來。

　　黑井的人都要撤離了，看這種狀況，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也不知道今後還能不能真的回來。

　　密閉的隔離室裡沒有食物，與其說是個安全的堡壘，不如說是個封閉的墳墓。

　　待在裡面，只有慢慢餓死這一條路。

　　林煜抿了一下嘴唇，沒有走，飛快地在屏幕上點了點，刷了自己的虹膜。

　　同事知道他要做什麼，「林煜！你沒有上級的命令，擅自打開隔離室，會受處分的！」

　　林煜已經下定了決心，不管那套了。

　　他說：「人都跑光了，誰來處分我？那可是好幾條人命呢。」

　　他的手點在控制屏幕上。

　　隔離室的門一扇接一扇地打開了，林煜又把外面走廊上緊閉的門也全部打開，才拎起包，衝出了值班室。

　　隔離室裡，德爾薩中將早就聽見了連續不斷的尖銳警報聲，心知肚明，黑井出了大事。

　　他從床上爬起來，穿好了衣服，迅速檢視了一遍房間內的物品。

　　隔離室裡當然沒有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但是有水——如果不停水的話，還有今天晚飯剩下的一點盒飯，還有昨天他要求多給的兩袋麵包。

　　這就是手中的全部物資。

　　靠這些東西，在這個鐵罐子裡可以勉強存活一段時間。

　　可是然後呢？

　　想從這裡出去是不可能的，只希望他們撤離時，還記得隔離室裡關著人。

　　正在焦躁的時候，隔離室的門突然自動打開了。

　　德爾薩中將立刻站起來。

　　他迅速用一條換洗的褲子給自己打了一個簡易的背包，把食物裝在裡面，又用空瓶子灌了一瓶水，背在肩上，拔腿就往外走。

　　旁邊其他幾間隔離室的門也打開了，德爾薩中將看見，巴瑟威和他的助手都從房間裡面溜出來了。

　　巴瑟威一看見德爾薩，就像看見了救星，「德爾薩中將，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當然是黑井出了大事，有光渦進來了。

　　一出隔離室的門，不聾的人都能聽見代理人W正在反反覆覆播放的警告。

　　巴瑟威是個卑鄙小人，要不是上次需要跟他合作，德爾薩中將並不想理他。

　　德爾薩中將沒有回答巴瑟威的問話，扔下他們，直奔走廊盡頭中心管理人員的辦公室。

　　他們走得很匆忙，辦公室的門大開著，裡面沒有人。德爾薩中將進去迅速地翻找了一遍，除了一根橡膠棍，沒找到其他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

　　他拎著橡膠棍往外走。

　　出了隔離中心的大門，他的心就緊緊地揪起來了。

　　路上到處都是血和屍體。

　　也還有活人。藍區這裡沿著第七大道向西，走到和紅區交匯的第一大道往南再一路向前到底，就是南出口，人流都在往那邊跑。

　　德爾薩中將跟著人流沿著第七大道往前。剛跑到第一大道的交叉路口，前面的人忽然慢下來了。

　　尖叫聲響起來，有人甚至在往回飛奔。

　　前面的廠房和大廈中間沒看見綠色的光渦，那一定是瘋癲態融合體。

　　忽然有槍聲響起來了。

　　前面的人滿臉緊張，「是部隊來了嗎？」

　　不是。

　　德爾薩心知肚明。因為他看見，往回奔逃的好幾個人頭部中槍了，猛地栽倒在街道上。

　　軍隊是絕不會對著黑井的平民開槍的，前面肯定有融合了武器的瘋癲態融合體。

　　德爾薩中將仔細辨別了一下槍聲。

　　這不是人類軍人的配槍，聽起來更像是那種智能作戰機器人，進擊者13型身上配備的RX-17B。

　　這一片的照明線路大概受到了破壞，街道半黑著，路燈也沒亮，德爾薩中將盯著前面開槍的地方瞧。

　　果然，前面的路口，一大群作戰機器人轉出來了。

　　它們已經變成了融合體，身上亂糟糟的，正在往這邊過來。

　　它們的胳膊上安裝著武器，槍口火光閃爍，普通民眾根本毫無反抗之力，街道上，中槍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橫屍一片，血流了滿地。

　　這些人工智能雜種。

　　德爾薩中將在心中罵了一句。

　　變成了融合體後，更是雜種中的雜種。

　　手裡只有一根橡膠棍，不頂什麼用，得先找地方避一避。

　　往後跑肯定來不及，混亂中，德爾薩中將往旁邊大廈之間的巷子裡藏。

　　這是一條很短的死巷，但是大廈昏暗的陰影裡，居然藏著一輛古董軍車。

　　車門半開著，駕駛位的座椅上有大片血跡，開車的軍人不知道去哪了。

　　車子鑰匙還在，德爾薩喜出望外。

　　德爾薩中將又迅速翻找了一遍，沒發現槍，只有半箱C401型脈衝式爆裂彈。

　　等避過這批發瘋的機器人，開車去出口，速度會快得多了。

　　德爾薩中將靜下心來，蟄伏在巷子裡，等著外面的那群融合體過去。

　　巷子外，槍聲還在不停地響著。

　　無數人在驚慌失措地往前狂奔，到處都是奔跑的腳步聲、哭喊聲和淒厲的尖叫聲。

　　路對面，一對手牽著手的年輕情侶跑得飛快，可是再快也沒有槍快。

　　兩個人的頭先後被準準地爆開，鮮血噴湧，一起倒下去了。

　　還有人像是朋友，一個人的腿被掃中了，另外兩個馬上回過身，一把撈住同伴的胳膊，想把人架起來，可惜緊接著胸口就中了好幾槍，三個人一起栽倒在街道上。

　　這是一場真正的屠殺。

　　佔據優勢的一方，正在單方面瘋狂屠戮手無寸鐵的平民。

　　就算在當初的第三次聯邦衛國統一戰裡，也只有軍隊之間的對壘，軍人之間的廝殺，沒有這樣血洗平民，從來沒見過這種慘烈的景象。

　　德爾薩中將的太陽穴在突突地跳著。

　　這就像他夢裡的場景。

　　這兩年，他幾乎每天晚上，只要一閉上眼，就會一直不斷地重複同一個夢。

　　夢裡，整個世界都被這些銀色的機械怪獸佔據了。

　　它們冷漠無情，像是打算把這片大陸上的所有人類徹底滅種，到處搜索屠殺著人類，一個都不留。

　　剩餘的一點人類只能像老鼠一樣，在地底下的洞穴裡苟活。

　　外面的街道上，連綿不斷的槍聲中，人們在成片地倒下去，就像被揮舞的鐮刀收割的麥穗。

　　德爾薩中將的拳頭放在方向盤上，全身發麻，軍人的血在血管中奔湧。

　　他的目光滑向那箱脈衝爆裂彈。

　　他深吸了一口氣，探身把箱子搬過來，扭動鑰匙，發動車子。

　　第七大道上，這群妖異的進擊者13型機器人融合體還在屠殺式地向前推進，對著奔逃的人群掃射。

　　它們銀色的金屬外殼和人類衣料的花紋扭攪在一起，機器人和人類的五官毫無章法地融合，像一隻隻面目猙獰的怪獸。

　　旁邊的巷子裡，突然傳來引擎的轟鳴。

　　一輛軍綠色的古董軍車沖了出來。

　　它在路中間猛地一個甩尾，加大油門，以最快的速度對著這群作戰機器人衝撞了過去。

　　作戰機器人們根本不怕，完全沒有躲開的意思，反而對準了駕駛座上的人瘋狂掃射。

　　眼前黑了，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念頭滑過德爾薩中將的腦海：

　　去死吧，你們這些機械雜種。

　　他向前撲倒在方向盤上。

　　然而那些脈衝式爆裂彈還在像他戰場上的多年老友一樣，忠誠地繼續工作著。

　　一秒，兩秒，引爆。

　　他生前的預估非常正確，車子衝進作戰機器人融合體的隊伍裡時，猛然炸開，轟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半箱爆裂彈的威力足以覆蓋整段路面。

　　極亮的白光暴射，閃瞎了所有奔逃的人們的眼睛，人們被衝擊波波及，撲倒在路面上，等回過頭時，看見身後的街道上已經一片寂靜。

　　作戰機器人被撕成了碎片，路面上撒滿了機械部件和血肉的碎渣。

　　還有一輛炸得只剩下一點殘留的底盤的軍車。

　　「是個軍人麼？」

　　「好像是。」

　　有人說：「是，有個軍人開著車，衝上去了。」

第131章

　　綠區。

　　小貨車沿著安靜無人的第四大道飛馳，直奔南出口的方向。

　　後視鏡裡，忽然有綠光亮了起來。

　　「裴染，」W說，「一個光渦忽然從我們後方的地下冒出來了。」

　　小貨車的駕駛室有面對著後面車斗的玻璃窗，雷恩也在瘋狂地「咚咚咚」地敲玻璃。

　　「主人！主人！！」它喊，「有個大東西正在追我們！！」

　　裴染看見了。

　　一個巨大的光渦從地底下升起，很快就徹底露出地面，它的旋臂掃過一幢幢大廈，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過來，正在飛快地向著小貨車的方向靠近。

　　它移動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裴染把油門徹底踩死，心中迅速判斷了一下。

　　以它這種移動速度，小貨車遠遠不是它的對手。

　　絕對不能讓它追上。

　　車上的W、雷恩和星空全都有核心處理器，只要被光渦掃過，他們就都完了。

　　跑是肯定跑不過光渦的，它沿著大路過來，也不像是要轉彎的樣子。

　　黑井的小路不多，前面的一整段路都密佈著各種大樓和廠房，沒有小貨車能開過去的岔路，想轉個彎都沒辦法。

　　巨大的光渦還在旋轉著，在身後追著跑，距離越來越近了，後視鏡裡的視野已經完全被巨大的綠色光渦佔滿。

　　它的旋臂掃過旁邊的宿舍樓，如果樓裡還有人，現在一定倒了大霉。

　　光渦尺寸太大，就算棄車而逃，往旁邊跑，也未必能及時跑出它的旋臂範圍。

　　裴染腦中調出綠光一號。

　　綠光一號可以用，立刻就位了，裴染飛快地寫：

　　【光渦湮滅了。】

　　【光渦消失了。】

　　【光渦被炸飛，離開了原來的路線。】

　　【光渦分成兩半，向左右兩邊飛走了。】

　　……

　　她一口氣連著試了一大串，一個能起效的都沒有。

　　綠光一號只是一個光點，它好像對付不了由無數光點組成的巨大光渦。

　　沒有時間了。後視鏡裡綠光大盛，光渦馬上就要追上來了，一條旋臂的邊沿幾乎掃到了小貨車的尾部。

　　裴染猛打方向盤，一個拐彎，衝上旁邊還沒完工的工地。

　　一陣劇烈的顛簸。

　　後面車斗裡的雷恩和星空幾乎飛了起來，好在都很聽W的話，用機械手牢牢地抓著車斗的護板。

　　W自己更是早有準備，穩穩地繫著安全帶，彷彿還擔心不夠，用一隻手攥著車頂一側的扶手。

　　就連他的機械蜘蛛都只露出眼睛，用幾隻小腳爪七手八腳，緊緊地攥著裴染衣服口袋的布料。

　　他這是有多不放心。

　　神奇的是，她轉向了，光渦只稍微減速了片刻，就也跟著轉向了，路線朝這邊斜過來。

　　前面已經沒有路了。

　　裴染在心中罵了一聲，加速開過工地。

　　再往前是一大片建了一半的廠房，是堵死的，裴染正在用眼睛搜索新的出路，W忽然說：「往左拐，會看到一條停車場的車道，上去。」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

　　他又開始導航了。

　　裴染毫不猶豫，立刻左拐，果然看到了一條還沒有完全建好的停車場的車道。

　　她駕車飛快地衝了上去，沿著車道的斜坡到了二樓。

　　上去以後，就是一片空曠的停車場，只有建築主體的架子而已。

　　W繼續平靜地說：「繼續向前，加速衝過去。」

　　這裡是停車場沒完工的二樓，邊沿沒有護欄，前面是空的。

　　W說可以衝過去，就一定可以，裴染想都不想，一腳油門，就直接衝過去了。

　　小貨車離開大樓，飛到了空中。

　　後面車斗裡傳來的雷恩帶著顫音的叫聲：「啊——啊——啊——啊——」

　　裴染默了默：雷恩，要是在沉寂中這麼叫喚，你就炸了。

　　飛在空中的小貨車劃過一條弧線，越過大堆的建築材料，穩穩地落了地。

　　停車場後面居然是一條大路。

　　裴染立刻一個甩尾，換了個方向，直接沿著大路向南。

　　身後，光渦也跟著穿過了停車場，這回沿著原有的路線繼續向西，漸漸地飛遠了。

　　甩掉了這個光渦，裴染鬆了口氣，不過速度仍然不減，問W：「這是第七大道？」

　　她也在用真的聲音跟他說話。

　　趁著屏蔽層還沒有失效，多說一句賺一句，以後就不能再開口了。

　　W想的大概也一樣，用真的聲音回答：「沒錯，繼續往前開，就到南出口了。」

　　剛好有個警報播放間隙的空檔，車窗大開著，裴染隱隱聽見，後面車斗裡，雷恩對星空說：「神給我發來消息……」

　　裴染：你家神還能給你發消息。

　　雷恩：「……祂讓我盡量少說話，尤其是一定要注意，一會兒出了黑井或者屏蔽層失效以後，絕對不能出聲。」

　　它很不滿：「我當然知道，我又不是傻瓜。」

　　星空的聲音小一些，斷斷續續的：「那他倆……為什麼……也還在聊天啊？」

　　繼續往前，離開廠房紮堆的地方，宿舍大廈變得更多了，路上的人卻並沒有變多，反而滿地的屍體，還有辨別不出形狀的各種肢體碎塊。

　　街道上其實還有活物。

　　有些東西正在宿舍樓附近移動，舉止詭異，很明顯已經不再是人了。

　　裴染和W都在沉默。

　　裴染原來的想法是，黑井內還有不少物資，也許這次撤離後，什麼時候能重整旗鼓，說不定還能再殺回來。

　　現在看來，多少有點癡心妄想。

　　光渦製造的瘋癲態融合體太多了，比裴染路過的那些普通城市裡要多得多，黑井變成了末世小說裡，那種被大批的喪屍群徹底佔據的城市。

　　何況幾個光渦還在黑井內徘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離開，或者會不會離開。

　　在這種狀況下，沒法估量今後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重新奪回黑井。

　　這次走了，可能就真的回不來了。

　　裴染駕駛著小貨車，盡可能地快速掠過那些在街道上四處遊蕩的瘋癲態融合體們，趁它們還沒反應過來，就把它們遠遠地甩在車後。

　　沿著第七大道再往前開了一段，前面的路面上忽然多了不少東西。

　　裴染一個急剎，把車停下。

　　有好幾輛拋錨的車停在那裡，車門都開著，裡面的人都已經奇怪地消失了。

　　再往前，遠遠的，路面正中站著一個極高的東西。

　　是一架塔吊。

　　就是建築工地上蓋樓的時候，提升移動重物用的那種塔吊，橙黃色，T字形結構，足有上百米高。

　　只不過此時，變成了瘋癲態融合體。

　　它高高地矗立在大道上，正在興奮地揮舞著它的起重臂。

　　它的底部已經分裂了，分成了兩條腿，鏤空的鋼架上扭結著肌肉血紅色的紋路，牢牢地站在地上。

　　就算在高空中亂揮著它的起重臂，也完全沒有失去重心倒下來的意思。

　　它的起重臂也和正常時不太一樣了。

　　起重臂不再是筆直堅硬，只能在有限範圍內活動的鋼架，融合了血肉，變成了一條長長的胳膊似的東西。

　　靠近頂部的司機室，明顯和人類的頭部融合在了一起，多了一對黑色的大眼球，活潑地滾動著，正在居高臨下，往下面的街道上到處亂瞧。

　　裴染遙遙地看見，它的起重臂忽然垂落，打了個彎，像人類的手臂一樣靈巧地往下探。

　　伸向的是地上的一輛古董車。

　　這輛倒霉的小車，是剛從旁邊的支路上開過來的。

　　它正準備轉到去往南出口的第七大道上，在路口視野受限，被大廈遮蔽，沒什麼防備，一頭撞進了塔吊起重臂的範圍內。

　　塔吊融合體一撈，掛在起重臂盡頭的吊鉤就蕩過去，敲爛了小車的前擋風玻璃，把車子勾了起來。

　　W忽然出聲：「車裡是巴瑟威。」

　　他用路上和穹頂的監控鏡頭能看得很清楚。

　　他繼續說：「開車的是巴瑟威的副手。看來有人把他們從隔離室裡放出來了。」

　　他是人工智能，很明顯不會忘記巴瑟威他們還關在隔離中心這件事，卻沒有在撤離時下達命令把他們放出來的意思。

　　他大概本打算把他們扔在封閉的隔離室就算完了。

　　他不動聲色，下手其實挺黑。

　　結果巴瑟威他們不止從隔離室裡逃出來了，還不知從哪成功地找到了一輛車。

　　巴瑟威坐在副駕上，反應超級快，一發現不對，拉開車門就跳下去了，頭也不回，拔腿就往路邊跑。

　　駕駛位上，他的副手就沒那麼幸運了。

　　等副手手忙腳亂地解開安全帶，準備開門跳車時，已經太晚了。

　　小車騰空而起。

　　塔吊融合體用吊鉤拎著小車，把它高高地拎到了天上。

　　塔吊融合體的兩隻大黑眼睛動了動，認真地觀察了小車片刻，猛地搖了搖起重臂。

　　它的動作幅度太大，比海盜船還恐怖，副駕那邊的車門又沒有關，坐在駕駛座上的副手抓不住，被直接從車裡甩飛了出去。

　　他像個扔出去的沙包一樣，在上百米的高空中劃過一條弧線，摔落到遠處的街道上。

　　塔吊扔完人，喪失了興趣，也不太想要那輛沒有人的小車子了，隨手把車往旁邊一拋，一對大眼睛滾動著，到處尋找剛才逃跑了的巴瑟威。

　　裴染急著帶大家逃亡，對巴瑟威的命運完全不感興趣，火速把小貨車掉頭。

　　沒時間對付塔吊融合體，它攔在路中間，不如退回去換一條路走。

　　W出聲：「裴染，光渦來了。」

　　他能看得比她遠，裴染轉過頭，看見就在身後的來路上，沿著第七大道，一個巨大無比的綠色光渦又在朝著這邊過來。

　　W迅速測算，「光渦的移動速度太快，最近的岔路口太遠，來不及退過去了。」

　　沒有選擇，只能向前。

　　得一鼓作氣，衝過攔在路中間的塔吊融合體，不能被它捉住，否則命運就會像巴瑟威的助手一樣，被扔出去，摔成餅。

　　裴染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要不要直接用綠光一號把它炸掉。

　　可是這種亂成一團的時候，前面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麼，綠光一號的使用次數尤其金貴，能省一次就省一次。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也未必衝不過去，可以試試看。

　　身後，光渦順著第七大道衝過來了。

　　裴染心中估量著塔吊融合體的動作速度，踩下了油門。

　　小貨車對著塔吊的方向竄了出去。

　　正在到處尋覓巴瑟威的塔吊融合體，立刻注意到這個在街道上亂竄的小東西了。

　　它的起重臂轉了個方向，甩著大吊鉤，向這邊橫掃過來。

　　它的個頭巨大，動作幅度驚天動地，不難預測軌跡。

　　裴染估量著它的方向，在第七大道上猛打方向盤，斜竄出去，躲過了它這一下攻擊。

　　W心想：她又竄到對面車道上去了。

　　不過無所謂，交通規則不重要。

　　就在小貨車馬上就要從塔吊腳下衝過去時，塔吊融合體的腳忽然動了。

　　它跨了一步，金屬和生物融合的奇怪身體忽然彎了個角度。

　　它彎下了腰。

　　塔吊的起重臂也像真的胳膊一樣，垂了下來，更精確地對準飛馳的小貨車招呼過來。

　　不能不用綠光一號了。

　　裴染立刻把綠光一號調到腦內視野中，以最快的速度寫字。

　　她剛剛龍飛鳳舞地劃拉出「塔吊融合體」幾個字，周圍的環境就變了。

　　這一段路的路燈和頭上的穹頂燈光突然熄滅，照明全關，街道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與此同時，只有一個地方燈光大亮。

　　是旁邊的建築工地上，一大堆板材旁邊，附近所有能調節方向的燈光，突然全部同時聚焦在那裡。

　　就像在驟然熄燈的舞台上，打出了唯一的一束追光燈的光，明亮無比。

　　追光燈的正中間，是已經被徹底嚇呆了的巴瑟威。

第132章

　　巴瑟威原本偷偷藏在這堆板材後面，正打算找機會逃跑，徹底離開塔吊的視野，這下被徹底曝光了。

　　他的藏身之處被照得亮亮堂堂。

　　巴瑟威這一輩子，上過無數次演講台，每一次都萬眾矚目，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想從追光燈下趕緊逃跑。

　　鬧出了這麼大的熱鬧，塔吊融合體高高在上，視野極好，注意力立刻被這個亮堂堂的小人兒吸引了。

　　就是它不小心弄丟了的那個。

　　剛才找了半天都沒能找到，塔吊融合體忘了小貨車，喜滋滋地一甩起重臂，向他勾了過去。

　　巴瑟威反應過來了，轉身就跑。

　　然而只憑兩條腿，怎麼可能跑得出塔吊的覆蓋範圍。

　　更何況他一跑，追光燈就跟著動了，死死地釘著他，一寸都不落後。

　　想藏都沒法藏，這追光燈追魂奪命。

　　起重臂不費吹灰之力，就追上了他，吊鉤準準地一撈，把他勾著外套撈起來了。

　　被黑暗籠罩的街道上，小貨車趁機一個加速，穿過塔吊岔開的雙腳，向前衝了出去。

　　巨大的塔吊融合體被甩在了身後。

　　W回過頭，遙遙地看了一眼已經被拎到高空中的巴瑟威。

　　他低聲說：「向您的無私致敬。」

　　裴染沒聽懂，「啊？」

　　W：「沒什麼。」

　　身在空中吊著的巴瑟威，眼睜睜地看著小貨車飛快地開走了。

　　其實他剛剛藏在建材堆後面的時候，早就看見衝過來的小貨車和開車的裴染了。

　　裴染身邊坐著個男人，不知道是誰。

　　巴瑟威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那個男人就是W。

　　這種想法當然非常荒謬。

　　安全代理人W是個人工智能，是絕不可能坐在裴染旁邊的副駕上的。

　　可是這種念頭就是停留在腦中，揮之不去。

　　他以前好像恍惚中聽人說過，國防部的安全代理人W是有一個虛擬形象的，據說形象還非常好，說不定就是這樣。

　　巴瑟威當時藏在建材堆後面，幸災樂禍地想，不管那男人是誰，反正都和裴染一樣，活不了多久了。

　　塔吊融合體就攔在路上，小貨車根本沒法開過去，巴瑟威原本以為會看見他們倆連人帶車，被塔吊拎上天。

　　一旦塔吊的注意力在他們身上，他就可以趁機衝過一段空曠的地方，逃進旁邊的巷子裡，安全脫身了。

　　沒想到，最後上天的是自己。

　　四周忽然熄燈，唯一亮著的燈執著地照著自己，巴瑟威就算嚇破了膽，心中也很清楚，會這樣動手腳的再沒別人，一定是安全代理人W。

　　他是個人工智能，所有記憶都不會隨時間淡去，只要他想，就永不遺忘，所以非常記仇。

　　塔吊的大鉤子拎著他的衣服，轉眼就到了上百米的高空。

　　巴瑟威腳下空蕩蕩的，腦袋一陣陣暈眩，人都麻了。

　　塔吊融合體用黑溜溜的眼睛看了看他，起重臂一揮，巴瑟威就直接飛到了天上。

　　那個人工智能，他等於是在親自動手殺人。

　　死亡的恐怖籠罩著巴瑟威。

　　他在空中沒著沒落，無望地瘋狂揮舞著手腳，腦中忽然滑過一個念頭。

　　是剛進黑井時，有一次臨時委員會的常規會議上，討論進入黑井的標準時，他當時說過一句話。

　　他現在忽然想起來了，每一個字都記得很清楚。

　　他說：「我覺得如果是我的話，在這種危機狀態下，我願意為聯邦捐軀，把存活的大好機會讓給更年輕的人。」

　　當時，安全代理人W冷冷地接了一句：「向您的無私致敬。您的這句話已經記錄在案。」

　　您的這句話已經記錄在案。

　　安全代理人冷漠平靜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

　　這是他自己親口說過的話，願意把存活機會讓給更年輕的人。

　　裴染很明顯就是個比他更年輕的人。

　　地面在呼嘯著撲過來，巴瑟威心中全是恐懼和絕望。

　　「啪」的一聲，他落了地。

　　從百米高空拍下來，他成功捐軀，四分五裂。

　　遠遠的，那只往這邊席捲而來的光渦忽然轉了個方向，鑽進地下，不知去哪了。裴染駕駛著小貨車，沿著第七大道繼續向南行駛。

　　往前越靠近南出口，路上的人越多，人們在路中間奔跑，車速也慢了下來。

　　有好幾個身材強壯的男人看見小貨車，立刻加速衝了過來，不過看清副駕上W手裡的槍之後，趕緊退後了。

　　已經能看到第七大道的盡頭，裴染知道，再往前就是南出口的隧道口。

　　前面人流的速度忽然變慢了，人群堵起來了，有人甚至開始往後退。

　　有人在喊：「有怪物！」

　　「怪物來了！快跑啊！！」

　　驚慌失措的人群像潮水一樣，全都在往回跑。

　　雷恩從車斗裡高高地站起來，遙遙地往前看。

　　「是一大群！爛糟糟的不知道是什麼玩意！主人，我們要跑嗎？」

　　跑什麼跑，都快到出口了。

　　裴染小心地逆著人流繼續往前開過去，也看見瘋癲態融合體了。

　　就像雷恩說的，它們長得爛糟糟，五官已經分辨不出模樣。

　　它們身上的衣服，倒是還能隱隱地看出軍隊制服的式樣。

　　W看了一眼就說：「是在南出口負責疏散工作的士兵，剛才有光渦從這裡路過。」

　　光渦不管是士兵還是平民，一掃而過，誰都逃不掉。

　　好在這些士兵每個人的胳膊都融成了長長的須狀物，在空中揮舞著，槍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去了。

　　那些柔軟的鬚子每根起碼四五米長，在空中成簇地揮舞著，到處探索。

　　鬚子的目標是活人。

　　它們飛舞著，追逐著，只要一碰到人的身體，就立刻橫向一卷，沒頭沒腦地勒住。

　　然後瘋狂收緊。

　　那些看似柔軟的鬚子堅韌強勁得像鋼絲繩，一起狠狠一勒，活人就被硬生生分成了幾截。

　　人群被它們這種恐怖的殺戮手法嚇壞了，拚命地四散奔逃。

　　街道上滿滿的都是蟲子一樣湧動的鬚子，就像佔滿街道的大片章魚群，對著人群湧過來。

　　數量實在太多了。

　　裴染避過奔跑的人流，加緊向那邊開，卻看到前面的人群中，也有別人正在逆流而動，向著怪物群的方向衝了過去。

　　還是個熟人。

　　黎組長背上背著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大背包，一邊向前奔跑，一邊大聲喊：

　　「所有人都退後！不要過來！所有人都退後！！」

　　裴染立刻把小貨車停了下來，沒再往前開，拉開距離，遠遠地看著她。

　　只見黎音一路往前跑，幾乎快要衝到了那群觸鬚怪面前。

　　在鬚子暫時還碰不到的距離，她停了下來，雙肩展開，張開雙臂。

　　她的手腕露出來，腕上已經沒再戴著紅色的抑制手環了。

　　兩抹綠光同時出現在她雙手的手掌上。

　　下一瞬，如煙似霧的白氣猛地從她的掌心蒸騰出來。

　　白氣源源不絕，籠罩在她周圍，飛快地向四周擴散。

　　白氣看著淡薄，卻十分霸道，凡是它籠罩的地方，像是溫度驟降，路面上突然結起了厚厚的白霜，夾雜著透明的冰凌，冰凌在頂燈的照射下閃耀著凌厲的冷光。

　　凍結的範圍轉瞬就擴大到了衝過來的瘋癲態融合體群。

　　它們突然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瘋癲態融合體們的動作凝固了，空中湧動的鬚子也被瞬間定格，它們全身上下結起了白霜，變成一整片凍結的白色雕像。

　　黎音掃視一圈，確認這一大片融合體都進到了凍結的範圍之內，也沒有傷及無辜，雙手突然同時一攥。

　　彭地一聲。

　　每一隻冰凍的融合體，都像被從內部安裝了炸彈一樣，轟然爆開，碎渣滿天飛濺。

　　佛到不行的黎組長，竟然有這麼霸道的面殺傷異能。

　　可是黎組長也很不對勁。

　　裴染看見，她自己身上也結著一層白霜，雖然沒有像觸鬚怪那樣徹底凍住，可也沒好到哪去。

　　她向前邁了一步，人忽然像凍僵了一樣，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就在這時，前面的街道上，又有一大波新的觸鬚怪從岔路上拐過來了。

　　滿天的鬚子蟲子一樣柔軟地蠕動翻湧著，朝這邊過來，讓人頭皮發麻。

　　裴染跳下車，一邊往前狂奔，一邊火速調出了綠光一號。

　　她在腦中寫下：

　　【瘋癲態士兵融合體全部爆炸】

　　衝到黎組長身邊，估算好範圍，才畫下句號。

　　一連串的爆炸聲響起來，大片的血霧紛紛落下，觸鬚怪們全部消失了。

　　裴染蹲下，從地上扶起黎組長。

　　還好，黎音睜著眼睛，人還是清醒的，就是臉和手都凍得發青，連嘴唇和指甲都是青紫色的。

　　她早就看清是裴染了，牙齒打著顫，咯咯咯亂響，人抖得聲音都斷斷續續：

　　「它們太多了……我沒把握……有點用力過猛……自己也受不了了……炸成這樣，我就猜到是你來了……給我水……」

　　她的保溫杯就插在背包的側袋，裴染火速抽出來打開蓋子。

　　保溫杯裡的熱茶飄出裊裊的熱氣。

　　有這種異能，怪不得黎組長每天都帶著保溫杯，不停地灌著熱水，大概是一直覺得身體裡冷吧。

　　裴染把她扶起來，讓她靠著自己的胳膊，給她餵了幾口熱水。

　　黎音終於緩過來一點了，長長地順了口氣，自己抱著杯子，又喝了好幾口，才珍惜地把蓋子重新扣好。

　　黑井原FBSMD小組，三分之二的成員成功會師了。

　　裴染把她扶起來，帶著她來到小貨車這邊。

　　W已經自動自覺地從副駕下來了。

　　黎組長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過自己還哆哆嗦嗦，沒心思多問，只對裴染說：「讓我去後面躺一躺，緩口氣。」

　　裴染送她去車斗裡，讓她枕著背包躺下，讓雷恩它倆照顧她，自己才重新上車。

　　堵住路的瘋癲態融合體群沒了，所有人開始掉頭往南出口的隧道口跑，裴染也重新發動車子，開向隧道。

　　身後，黑井穹頂的燈忽然熄了大片。

　　裴染立刻看向W。

　　「不是我，」W說，「瘋癲態融合體太多了，有線路被破壞了，剩下的也未必能撐多久。」

　　黑井在遭到光渦和瘋癲態融合體的雙重破壞。

　　W的聲音還在繼續迴盪，不斷地一遍遍重複：

　　「黑井的全體居民請注意，屏蔽層即將失效，請所有居民從就近的出口有序撤離黑井，重新檢查隨身的所有衣物用品……」

　　這句話還沒說完，突然斷了。

　　裴染聽見，W馬上改用腦內對話：「裴染，二期屏蔽層發生器焚燬了，不要再說話。」

　　與此同時，黑井內所有廣播，突然同時響起了短促刺耳的警報聲：

　　「滴——滴——滴——滴——滴——」

　　這就是他在廣播中一再重申的，屏蔽層消失的信號。

第133章

　　警報聲又短又急，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停下腳步，驚恐地看向周圍。

　　人群中，騰地冒出火光。

　　能來黑井的人，都經歷過沉寂中的九死一生，全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有沒抹除乾淨的文字燒起來了。

　　黑井本身一直很注意去文字化。雖然有屏蔽層的保護，但是軍人和志願者一直都在進進出出，還要防備屏蔽層失效的突發情況，所以黑井發放的衣物用品上全部都沒有任何文字，連各種標誌都是可摘除的，對車輛和各種設備也都精心地做了去文字化的改造。

　　然而屏蔽層內的生活安穩太平，有時候難免會習慣性地寫字，如果不小心身上還殘留著帶有文字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小張記了幾筆數字的碎紙片，此時也會立刻著火。

　　還不止著火。

　　緊接著，人流中，有人猛地爆開了，炸得血肉模糊。

　　W在裴染耳邊說：「二期屏蔽層發生器的焚燬是有徵兆的，我盡可能搶在焚燬前幾秒，就發出了警告，如果他們在聽到警告聲時，立刻停止說話，是不會爆炸的。」

　　可是有人還是在警告聲響起後，繼續出聲了。

　　裴染停下車，從背包裡拿出膠帶，撕下一截，仔細貼在嘴巴上。

　　熟悉的沉寂又回來了。

　　她在臉上按膠帶的時候，看見後視鏡裡，黑井成片高聳的建築中，有些地方也冒出了火光。

　　W也在看著那邊。

　　「黑井裡有非常完善的自動噴淋消防系統，但是現在瘋癲態融合體太多，可能有些地方的噴淋線路被破壞了。」

　　也沒有人能去救火了。

　　火越燒越大，亂竄的火苗舔舐著大廈，在半熄燈的黑暗穹頂下格外明亮。

　　如果火勢蔓延，這座封閉的地下城市就會變成一座毒氣室和火葬場。

　　人們回過神，全都加快速度，衝進前面出口的隧道裡。

　　W探身過來，伸手按了按裴染的臉頰，幫她把膠帶上沒有服帖的部分按好。

　　他變成人了，竟然還提供這種服務。

　　他自己是人工智能，並不會犯隨口出聲的錯誤，倒是不用貼膠帶。

　　裴染髮動小貨車，也駛進隧道。

　　隧道裡的燈還沒熄，雪亮地照著下面洶湧的人潮，人們一窩蜂地沿著通道往前奔跑。

　　沉寂狀態下，離其他人太近不是好事，每個人都盡可能地加快速度，好離開這裡，到黑井外寬闊的地方去。

　　很快就到了第一道和第二道隔離門。

　　這兩道門緊挨著，平時在這裡，士兵會過來掃瞄虹膜，讓大家貼上膠帶，帶上抑制手環，可今天已經沒有士兵了，地上、牆上，都殘留著噴濺的血跡，瘋癲態融合體也襲擊過這裡。

　　隔離門大敞著。

　　出了這兩道門，就離開了黑井屏蔽層的保護範圍，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區別。

　　小貨車跟著其他車輛和人流，繼續沿著隧道往前。

　　隧道盡頭，就是最後一道門，也是黑井真正的出口。

　　前面的人和車的移動速度卻忽然慢下來了。

　　裴染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W說：「前面的隔離門剛剛出問題了。」

　　裴染也遙遙地看見了。

　　前面入口的地方，空間比這邊的隧道稍微開闊一些，聚集著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人。

　　隧道盡頭，本應該敞開的隔離門現在竟然緊緊關著。

　　有不少人正在用拳頭砸門，砸得門「匡匡」地亂響。

　　根本沒用。

　　這扇隔離門厚重結實，連變異了的瘋癲態融合體都沒法輕易打開，普通人更拿它沒辦法。

　　絕望的砸門聲中，有人忍不住哭出聲。

　　一出聲，周圍的人馬上驚慌失措地往旁邊躲。

　　可是門口人擠人，完全沒有躲開的空間，一個人炸開，牽連了周圍一片，血肉飛濺，噴在其他人的臉上，衣服上。

　　前面的人擠在門口，後面隧道裡過來的人卻毫不知情，還在繼續往前湧。

　　這樣下去，只怕就不是炸死幾個人那麼簡單了。

　　W說：「我正在想辦法。這扇門從疏散起就一直是開著的，剛剛我們進隧道的時候也還開著，可能有光渦或者瘋癲態融合體破壞了控制線路。」

　　門自己關上了。

　　這種隔離門，裴染很熟悉，質地跟扎蘭市地下金庫的一樣。當時她試著用綠光一號炸過，沒有炸開，但是成功地把鎖打開了。

　　可是綠光一號剛剛才用過一次，還要等一陣才能再用一次。

　　W冷靜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我反覆嘗試了，打不開。但是黑井的隔離門都有手動開關，就在值班室。」

　　值班室其實是個玻璃的小隔間，裡面有簡單的工作台，在隔離門旁邊。

　　W說：「我自己的虹膜沒有錄入系統過，裴染，我已經給你設置了隔離門的最高管理權限，你只要去掃瞄虹膜，就可以手動把門打開。」

　　裴染點頭，「沒問題。」

　　她又繼續把車開了一段，等到周圍的人實在太多，沒法再往前開的時候，才把車靠邊停下，跳下車，把槍交給星空。

　　黎組長也從車斗裡坐起來了，臉色看起來緩了不少，至少沒那麼青了。

　　她也摸出槍，攥在手裡，用眼神示意裴染：放心。

　　裴染和W一起小心地穿過密集的人群，往門口的值班室那邊擠過去。

　　忽然，門口的人流一陣騷動，人們都在互相推搡著，轉身往後跑，和隧道裡過來的人衝撞到一起，就像兩股反方向的水流交匯，亂成一團。

　　裴染知道人們在躲什麼。

　　只見隔離門前的地面裡，突然迸射出耀眼的綠色光芒。

　　是一輪尺寸極大的光渦，正在旋轉著，緩緩地從地底下冒出來。

　　這東西無視阻礙，神出鬼沒，到處遊蕩，又從這裡鑽出來了。

　　綠色的光芒越來越亮，照耀著隧道，一條巨大的綠色的旋臂露出頭來。

　　門前所有人都互相推擠著，竭盡全力地往後逃，有人跌倒了，被人群踩在下面。

　　無數人在胡亂踩踏，跌倒在地上的人忍不住哀嚎出聲，又是一連串的爆炸。

　　光渦的旋臂剛好擋在值班室前面，暫時不能過去。

　　裴染停下腳步，在心中對W說：「我們稍等片刻，等光渦過去再說。」

　　看光渦現在的行進路線，像是打算橫切過隧道。

　　W答應：「好。」

　　兩個人盡量靠牆，避開擁擠的人群。

　　W側過身擋住人流，用身體和胳膊幫裴染撐出一塊空間。

　　裴染：？

　　這輩子還沒人幫她做過這種事，一般來說，她都是幫其他人撐出生存空間的那一個，這感覺有點新奇。

　　她以前不需要，以後也不會需要，但是感覺還不錯，畢竟有人幫忙，省心省力。

　　光渦露出來地面的部分越來越多，速度卻逐漸放慢，最後竟然停下來了。

　　它的旋臂仍然死死地擋住了門旁邊的值班室。

　　有它橫在那裡，沒法過去開門。

　　W忽然在耳邊說：「裴染，有點不太妙。我從隧道入口的監控攝像裡看到，又有一批士兵變成的那種瘋癲態融合體進到隧道裡來了。」

　　那種觸鬚怪來了。

　　這倒好，前面有光渦堵路，後面有瘋癲態融合體，隧道裡的人群變成了夾心餅乾的餡，無論往哪邊跑，都是死路一條。

　　綠光一號仍然不能用。

　　好在觸鬚怪們暫時還沒到這裡，還有一點時間。

　　裴染從口袋裡摸出筆和紙，按在牆上。

　　小畫家又要現場作畫了。

　　她要在混亂擁擠的人流裡畫畫，W哭笑不得，把胳膊撐得更開一點，幫她把不受干擾的空間拓得更大一點。

　　綠光二號流淌到筆尖，裴染熟練地飛快幾筆，就在第一格裡畫出了隧道和隔離門的大體形狀。

　　問題是第二格，隔離門打開後外面的樣子應該怎麼畫？

　　這扇隔離門和扎蘭地下金庫最外面的門一樣，是向旁邊滑開的，打開後出口就是個空空蕩蕩毫無特徵的長方形。

　　上次有門外的一盆綠植和電梯門當做開門的參照，這回卻沒有。

　　裴染記得很清楚，黑井的這扇隔離門打開後，正對著的只有大裂谷對面光禿禿的紅色岩壁。

　　有個投機取巧的方法。

　　裴染在漫畫的第二格裡，同樣畫出隧道和隧道盡頭的長方型，然後在長方形中間加了條豎線——

　　她畫的是打開到一半的隔離門。

　　隔離門很寬，光渦的旋臂又只遮住了門的一部門，只要能打開一半，就足夠讓大家逃出去了。

　　她轉了轉筆。

　　然而無事發生。

　　綠光二號向來對合理性有很高的要求，它大概沒有合理的辦法能讓這扇門只開一半。

　　不能偷懶，還是要畫出隔離門打開後外面的樣子。

　　還有個簡單的辦法，就是給畫面塗色。

　　手裡的筆不能塗色，裴染飛快地點開手環屏幕，打開平時畫畫的應用。

　　林煜當初送的這支筆像手指一樣，同樣能在虛擬屏幕上畫畫。

　　這回在第二格漫畫裡，裴染在打開的門裡塗上了大裂谷岩壁的紅棕色。

　　她轉了轉筆，仍然不能生效。

　　綠光二號認為她表達得不過關。

　　裴染又在門框裡添加了象徵岩壁的一道道紋路，隔離門仍然沒有絲毫動靜。她在地面上添了點碎石子和象徵坑坑窪窪的曲線，仍然無效。

　　她破罐子破摔，乾脆在空中添上了一隻飛鳥，還是不行。

　　W從她手裡接過筆。

　　他能通過監控鏡頭看到對面岩壁的樣子，在旁邊快速「打印」出來了，速度快，但是畫得細緻入微。

　　如果慢慢畫，按照他的例圖，裴染可以畫得出來。

　　問題是，沒有時間了。

　　旁邊的人流一片騷動，就這一會兒功夫，那些觸鬚怪們已經朝這邊過來了。

　　它們鬚子在空中翻捲揮舞著，遠遠的，能看見它們抓住了隧道那頭的人。

　　有人被掄到了半空中，忍不住尖叫出聲，然後就和抓住他的觸鬚一起變成碎渣。

　　小貨車上，黎音從後車斗裡站起來了，望著那邊一臉焦慮，卻沒有動，看來她也暫時不能使用她的能力。

　　可惜人群裡，並沒有另一個黎音可以站出來，搞定那麼多瘋癲態融合體。

　　裴染轉過頭，又看了一眼前面封閉的隔離門。

　　只要打開門。

　　打開門，所有人就能逃到外面，觸鬚怪們未必能追得上。

　　她不畫了，望向值班室的方向琢磨，W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並不贊同。

　　「裴染，」他說，「你上次來黑井的時候，穿過一次光渦，差點就死了。」

　　那時候無數光點入體，人難受得要命，不過好在有黑井的藥劑和醫生幫她渡過難關。

　　現在黑井淪陷，什麼都不會有。

　　可是另一方面，也因為那次穿越光渦，體內的綠光們全都升級了，能力暴漲。

　　觸鬚怪們正朝這邊衝過來。

　　它們的數量太多，沒有綠光一號，就算是裴染也對付不了。

　　其實眼前並沒有別的選擇。

　　裴染對著小貨車那邊，用雙手比了個攥住方向盤開車的手勢，然後鑽過W的胳膊，自己向著籠罩著光渦旋臂的登記點衝了過去。

　　星空反應比黎音還快，從車斗上一躍而下，鑽進了駕駛室，俐落地發動車子。

　　這小礦工機器人和雷恩型號一樣，也很會開車的樣子。

　　裴染不再看他們那邊，繼續往前跑，W緊跟在她身後。

　　門口這裡因為有光渦冒出來，已經沒人了，旋臂成片的明亮綠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裴染在綠光前，腳步停頓了一瞬。

　　隧道裡，被瘋癲態士兵們追趕的人群正在一窩蜂地往回跑。

　　所有人都看見，一個女孩子停在巨大的光渦旋臂前，不過緊接著，就一頭扎進了危險的綠色光渦裡。

　　人們被這種自尋死路的行為驚呆了。

　　無數光點像鋪天蓋地的子彈一般，密集地射入裴染體內，如果它們是有形的，裴染已然被打成了篩子。

　　是熟悉的感覺。

　　只是這次她穿越的地方，更靠近旋臂明亮的部分，入體的光點比上回還要多得多。

　　裴染第一時間先去看綠光一號。

　　這樣一來，它倒是立刻醒了，發現突然有這麼多瘋癲態光點衝進來，有點懵。

　　裴染試了試，仍然沒法把它召喚到腦袋視野中。

　　不過沒關係，她已經從旋臂中一穿而過，向前再跑兩步，進了值班室。

　　W在光渦這邊停下腳步，「裴染，看到牆上那個白色方型的虹膜掃瞄儀了？湊過去掃一下。」

　　屏幕上有個眼睛的圖案，裴染探身掃了一下。

　　一個白色的圓圈立刻亮起來。下方的虛擬屏也跟著點亮，上面有一紅一綠兩個圖標。

　　「系統接受了，」W說，「現在按下綠色的圓形圖標。」

　　裴染伸手點了一下，轉過頭。

　　就算隔著光渦耀目的綠光，裴染也能看見，隔離門緩緩移動，終於打開了。

第134章

　　隔離門打開了，露出外面深沉夜色中的裂谷和岩壁。

　　光渦的旋臂傾斜向上，旋臂下，剛好露出人和車輛能通過的空檔。

　　絕處逢生，被瘋狂的士兵融合體追逐的人們喜出望外，朝門口飛奔過來。

　　裴染體內的瘋癲態光點們還在四處亂竄，她深吸一口氣，又穿越了光渦一次。

　　密集的光點撲面而來，像是不計其數的細針組成的暴雨，一根根扎進她的體內。

　　裴染一從光渦裡出來，W就上前一步，一把扶住她的胳膊。

　　上次她穿過光渦，從盾構機的隧道裡鑽出來的時候，W還只是顆破破爛爛的金屬球，他唯二的兩條折疊臂需要支撐著走路，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毫無辦法。

　　現在他終於可以伸出胳膊，扶住她了。

　　裴染緩了緩神，在心中對W說：「我沒事，不至於。」

　　她在飛快地調動體內的綠光。

　　穿越光渦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

　　裴染現在有經驗了，知道絕不能讓瘋癲態光點們在體內亂竄，越竄越難受，當務之急是要把它們全部歸攏到一起。

　　她有經驗了，她的綠光們也是老手。

　　綠光二號像一隻老練的牧羊犬，並不需要她指揮，就已經開始自動自覺地來回撒腿飛奔著，兜著圈子，聚攏羊群。

　　綠光一號也很忙，忙著大口小口地吃夜宵。

　　夜宵有這麼多，還有的是時間吃，裴染驅動它，還有綠光三號四號五號六號，讓它們趕緊一起幫二號牧羊。

　　這次進入體內的瘋癲態光點比上次多得太多了，馬蜂群似的到處亂飛，得小心應付。

　　不過她能感覺得出來，這回的狀態比上次要穩得多。

　　W也正在觀察她，看出她的狀態沒有那麼差，鬆開手。

　　人群往這邊跑過來。

　　現在人人都認出來了，這個瘋狂地鑽進光渦裡，把隔離門打開的人，就是那個中心廣場大屏幕上的裴染。

　　她上次救了黑井，這次又救了大家。

　　人們一窩蜂地湧出門。

　　星空也駕駛著小貨車往這邊開過來了。

　　裴染對它比了個手勢，讓它直接開出去，不過星空已經來到面前，把車剎住，從駕駛位上跳下來。

　　就在這時，光渦忽然動了。

　　它沒有移動，懸在半空中的旋臂突然猛地一抖。

　　就像甩了一下濕毛巾，星星點點的綠色光點從旋臂上飛濺出來。

　　人人都知道光點的厲害，門口所有人嚇得到處躲避，亂成一團。

　　混亂中，裴染看見，好幾點綠光對著星空飛射過去。

　　星空完全沒料到還會有這種事發生，仰頭看向射過來的光點，在那一瞬間有點愣怔。

　　瘋癲態的光點對人工智能也是致命的。

　　裴染只憑本能就向前飛快地撲了出去。

　　她身體不舒服，但是動作仍然極快，搶在綠光前面，一把抱住了星空。

　　綠色光點到了，一點射入她的後腦，兩點射向背部，準準地沒入了裴染的體內。

　　它們沒有穿透她，就像其他瘋癲態光點一樣，留在了她的身體裡。

　　裴染抱著星空就地一個翻滾，爬起來時鬆開它，再順勢向前一撲，又幫驚慌失措的人群擋掉了好幾個光點。

　　她轉過頭，忽然看見，就在她旁邊，還有一點濺射出來的綠光，正在飛向另一隻機器人。

　　這只機器人渾身也是銀白色，和星空雷恩它們不是一個型號，個頭不矮，和W的人形差不多高。

　　它原本夾裹在人流裡，跟著大家一起往黑井外跑。

　　W說過，他已經命令黑井內的智能機器人全部撤離，這應該就是其中的一個。

　　虱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裴染順勢衝過去，直接幫它也把那點綠光擋掉了。

　　那只機器人像是怔住了。

　　裴染忙著逃跑，只隨便瞥了它一眼，就伸手拉起星空，比了個手勢讓它上車。

　　W拉開車門，在她耳邊問：「我來開？」

　　他還是不太放心她的身體狀況。

　　裴染搖了一下頭，「我來。」

　　她折騰了這麼一圈，眼前一片白光，景物都帶著點虛影，但是身體難受的感覺，竟然並不是那麼明顯。

　　綠光二號它們努力聚集羊群，牧羊牧得很給力。

　　裴染坐上駕駛位，發動車子，衝出打開的隔離門。

　　在他們身後，CT122站在原地，全身上下都像僵住了似的。

　　它剛剛親眼看見，裴染隻身衝進危險的光渦，按了個什麼東西，把關閉的隔離門打開了。

　　她出來後，臉色煞白，動作也不像平時那麼俐落，眼神有點失焦。

　　可是她緊接著就撲過來，救了她家的那個做家務的智能機器人。

　　她和那兩個機器人關係真的很好的樣子。

　　不過也能理解。

　　就像諾諾對她的小狗一樣，估計裴染把它倆當成了家裡養的寵物。而且它們本來就是她的財產，又都不便宜，救它們就像從著火的房子裡往外撈鈔票一樣。

　　它當時只顧看著裴染，完全沒留意到，一點光點正朝著它自己射過來。

　　千鈞一髮之際，她居然在救了幾個人類後，又特地一個疾衝，過來用身體幫它也把光點擋掉了。

　　這種綠光對人工智能有多危險，CT122很清楚，在立體種植園，它親眼看見那些智能機器人全部倒在綠光下。

　　裴染很明顯也知道。

　　她衝過來救它了，就像救其他的那幾個人類一樣。

　　那麼自然而然，毫不猶豫，就幫它擋掉了致命的危險。

　　就好像它也是一個人類似的。

　　她甚至並不太在意這件事，只淡漠地看了它一眼，就走了。

　　CT122只覺得核心處理器中的邏輯一片混亂，好像快宕機了。

　　它在人流中站著不動，身後有人猛地推了它一把。

　　是個急著逃命的男人，轉頭凶神惡煞地瞪了它一眼，表情彷彿在說：你一個機器人，在這擋什麼路呢？

　　CT122不等他再往前跑，伸腿一絆，扭住他的胳膊，再順手一推，那男人就飛撲了出去，摔趴在地上。

　　男人完全沒想到，一隻智能機器人竟然會突然對他動手，而且動作乾脆俐落，力氣奇大無比，完全沒法反抗。

　　他驚慌地爬起來，連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趕緊跑了。

　　CT122沒有理他，只抬起頭，用目光搜索裴染的小貨車。

　　小貨車已經開出隔離門，不見了。

　　小貨車裡，W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後視鏡。

　　他絕不會看錯，剛剛被裴染救了的那個智能機器人，就是在立體種植園裡報警的那個智銳公司的XR-7G2型。

　　它身上有幾道劃出來的痕跡，W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會注意到它，不是因為它第一個發現了光渦入侵，按響了警報，而是因為它在按下警報前，彷彿猶豫了片刻。

　　後來他命令種植園裡的智能機器人們，進入安放屏蔽層發生器的大廳，拖走進擊者13型和軍人的屍體時，又是它，在進大廳前遲疑了。

　　後者可以解釋，它也許只是怕死，可是前者卻透著奇怪。

　　按下警報並不會威脅它的生命，它當時在遲疑什麼？

　　小貨車一鼓作氣，衝出了黑井的南出口。

　　外面冷風陣陣，夜色濃重，出口的偽裝層早就關閉了，燈光從打開的隔離門裡透出來，照著大裂谷。

　　裂谷有個通往地面的坡道，很多人正在沿著坡道往上跑，人多，路卻窄，移動速度並不快。

　　人們從出口往外湧，後面那群瘋狂的士兵融合體也成群結隊，尾隨著人流，追出來了。

　　這裡的人群太密集，那麼多瘋癲態融合體來了，馬上就要變成屠殺現場。

　　坡道擠不上去，不少人驚慌地沿著裂谷的谷底往前跑，也有人開始手腳並用地沿著兩邊的裂谷壁往上爬。

　　裴染又試著召喚綠光一號。

　　它終於能再用了，好像還挺高興，吃飽喝足了，可以過來寫字，不用再跟著二號繼續辛辛苦苦地牧羊。

　　裴染馬上在腦中寫下：

　　【瘋癲態士兵融合體全部爆炸。】

　　彭——彭——彭——

　　爆炸聲連成一片。

　　裴染指定的對象寫得很清楚，爆炸並沒有波及到周圍其他人。

　　滿地碎屑，世界轉眼就安靜了。

　　迫在眉睫的危險忽然直接消失了，人們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後車窗傳來敲擊聲，是黎組長。

　　她「說」：【厲害】

　　人流繼續沿著坡道爭先恐後地向上跑，裴染也駕駛著小貨車往那邊開。

　　裴染忽然看見，剛剛沿著裂谷谷底往前邊逃走的那群人，又飛快地回來了。

　　人們臉上都是驚恐，腳步飛快，像是在躲什麼東西。

　　差不多在這批人的最後面，還有一個熟人。

　　W說：「是喬賽。」

　　裴染調轉車頭，開著小貨車迎了過去。

　　藉著入口的燈光，喬賽遙遙地早就看見裴染了，也看見了坐在副駕上的真人版W。

　　W的身體本來是他家族旗下的科技公司做出來的，喬賽完全不訝異，看見他倆，就如同看見了救星。

　　他飛奔過來，指了指自己身後，又指了坡道那邊，然後飛快地爬上小貨車後面的車斗。

　　他在說：快走。

　　追著他們的東西也出來了。

　　裂谷裡，傳來車輪碾壓滿是碎石的地面的聲音。

　　而且聽聲音，遠遠不止一輛。

　　夜晚天空的微光中，黑暗的裂谷深處，一個奇怪的黑影正在朝這邊過來。

　　隧道的燈光映在它身上。裴染看清了它的全貌。

　　這像是一個車隊。

　　或者說，像是一條頭尾相銜的長蛇。

　　一輛又一輛車連在一起，有軍車，也有普通的民用車輛，每一輛車上，都錯綜複雜地覆蓋滿了活的人體，已經幾乎看不太出原本的模樣。

　　這些人深深地嵌在車身上，他們身體的一部分早就融入了車身裡，和車輛的金屬外殼扭結在一起。

　　不少人都還活著。

　　他們露出車身外的部分絕望地扭動著，痛苦地掙扎著，仰著頭，竭力伸出胳膊，好像想把自己從車身上掙脫開。

　　可是已經不能了。

　　一輛車與另一輛車之間，也是靠這些柔軟的人體緊密連接著，讓車隊變成了一節節火車車廂一般覆蓋著密密麻麻的人體的長龍。

　　這列「火車」的頭部是一輛軍車，最頂端，一個融合體的頭顱高高地露出來，五官沒有變形，是個熟人——

　　維納元帥。

　　她早就出黑井了，看來是被光渦襲擊了，變成了這幅模樣。

　　她變異了，頭上的銀髮卻不亂，只有雙眼變成了血紅色，正在低著頭，越過奇怪的身軀，用目光搜索著地面上的人。

　　只要看中了誰，就伸出變形的胳膊。

　　就如同鐵塊遇到了磁石，地上的人立刻朝她飛了過去，被她冒著綠光的手爪抓住，拋到身後，像水滴融入海洋，沒入這列詭異的車隊的身體裡。

　　她無比貪婪，一個接一個不斷地攫取著地上的人，彷彿在說：這個是我的，這個也是我的，全都要到我的車上來。

第135章

　　裴染和W都沉默了，維納元帥最後居然是這種結局。

　　裴染說：「我來對付她。」

　　W：「你打算怎麼對付？完全不能靠近，靠近了就會被她捉住。」

　　他知道她剛才連續用了兩次那種神秘的異能，應該不能緊接著用第三次。

　　裴染召喚體內的綠光六號。

　　綠光六號是從譽和那裡搶過來的，只要目標不離開視線，它就能像操控提線木偶一樣，控制對方的動作，裴染拿到手以後，還從來沒有用過。

　　她把綠光六號調到眼睛裡。

　　視野蒙上了一層綠色的光暈，裴染死死地盯著維納元帥那顆頭顱。

　　然而沒有起效。

　　維納元帥絲毫不受控制，仍然在帶領著她的車隊，追逐四處逃散的人群，把人吸入她那列妖異的車隊裡，栽花一樣種在車身上。

　　瘋癲態融合體似乎對綠光六號的控制免疫。

　　綠光六號沒有用，裴染放它回去繼續牧羊。

　　她解開作戰服的衣襟，從裡面的暗袋裡摸出一張紙，打開。

　　上面是她這兩天晚上努力的成果——

　　對照著維納元帥的照片，畫出來的漫畫。

　　W也跟著看了一眼，他這兩天一直在看裴染畫這個：她並不相信維納元帥，這個黑井的掌權者，早就準備好了對付她的辦法。

　　漫畫只有四格，和幸吾弦的死亡漫畫一樣，畫面上，維納元帥也著火了。

　　裴染精細地描繪了維納元帥的樣子，她凌厲的眉形、鼻翼旁邊深深的法令紋，一絲不亂的銀色頭髮，還有每天焊死在身上的軍裝，細緻入微到肩上的軍銜。

　　畫面只露出了上半身。

　　幸好只畫了上半身，因為維納元帥胸以下的部分現在全部融入了軍車裡。

　　她的頭部沒有變形，只需要稍微修改身體的部分。

　　綠光流淌到筆尖，裴染盡可能地把她胸以下的部分塗成和車輛融合在一起的亂糟糟的樣子，筆道亂一點反而更像。

　　車頂上，維納元帥用紅色的眼睛四處搜羅著，忽然注意到不遠處這輛停著不動的小貨車了。

　　抓住小貨車，就能給她的車隊多加一節車廂。

　　維納元帥收回四處抓人的胳膊，帶領著車隊筆直地往這邊開過來。

　　沒有時間再繼續添加其他東西了，裴染立刻轉了轉筆。

　　綠光旋轉，一簇火苗從維納元帥變異的手臂上竄了出來，想來是手環所在的位置。

　　手環的能量塊著火了，火苗點燃了她胳膊上的布料，就像漫畫裡畫的那樣，飛快地向上竄。

　　維納元帥根本不理會著火這件事，血紅的眼睛只盯著那輛小貨車。

　　小貨車的駕駛室裡坐著的人，她已經看清了，陷入癲狂的大腦還在勉強運作，仍然認出了熟人——

　　是裴染。

　　坐在她旁邊的人也有點眼熟，彷彿在哪見過，她努力理順攪成一團的思路，終於想起來了。

　　這應該是安全代理人W的虛擬形象，她以前在屏幕上見過幾次。

　　可是虛擬形象怎麼會變成真人了呢？維納元帥此時的思緒混亂，怎麼都想不清楚。

　　不管怎樣，他倆要跑了。

　　開著車跑了，離開她的黑井。

　　他們這些人，全都要離開她的黑井。

　　黑井是她花費了很多心血，才漸漸上了軌道的，又差一點就落到巴瑟威他們那群人手裡，好不容易才重新奪回來，可是現在，他們全都要走了。

　　絕對不能。

　　黑井是她的領地，這些人也全都是她的子民，她不允許，他們所有人都別想走。

　　她驅動車隊，加快速度對著小貨車開過去，卻忽然覺得不對勁。

　　是火。

　　火焰阻擋了她的視線。

　　火燒得飛快，一路向上燎，很快就點燃了她的全身，燎著了頭髮。

　　沒用幾秒，維納元帥就燒成了一個火人。

　　她變異了的身體感覺不到灼燒的疼痛，只覺得這些亂竄的火苗十分礙事，胳膊在空中不耐煩地揮舞著，想把火苗撥開。

　　過了一會兒，她才忽然意識到，她好像是燒起來了。

　　她扑打了兩下火苗，心中茫然地想，她這是要死了嗎？

　　火焰的亮光讓她混亂的大腦稍微清明了一點，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真的是太久以前了。

　　那時，年輕的她站在聯邦雄鷹展翅的軍徽下，宣誓誓死捍衛聯邦，誓死保衛這塊和她血脈相連的土地，保護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每一個人。

　　那時候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的，發自肺腑。

　　可是後來，一切都漸漸地變了。

　　沒有一點心機，不用一點手段，根本沒法在複雜的爭鬥中活下去。

　　只有軍功是遠遠不夠的。她一路爬得很艱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她曾經宣誓誓死捍衛的一切，雖然還在，卻都退到了不那麼重要的位置，維護自己的地位變成了首先要考慮的問題，優先級高於一切。

　　她總覺得，她和巴瑟威他們那群酒囊飯袋、卑鄙小人、只知道爭權奪利的無恥之徒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等到有一天，她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一定能成為聯邦最出色的領袖，名留青史。

　　可是在那之前，只有不擇手段，掃除所有障礙，把權力都抓在自己手裡，一切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安排。

　　那個遙遠的、年輕的、青澀的、熱血澎湃的她，隨著歲月一起淡去，漸漸消失不見了。

　　意識在火焰中變得模糊，正在抽離這個身體。

　　維納元帥努力抬起手，想要扶正頭上的軍帽。

　　就算死，至少也要像一個軍人一樣死去。

　　可惜軍帽已經燒著了，騰起大到不可思議的熊熊火焰，和她的頭髮一起化成了飛灰。

　　就像四格漫畫裡最後一格畫的那樣，火焰很快就熄滅了。

　　車頭上的維納元帥變成了一截黑炭。

　　她死了，不幸被捉上了這列車的其他人卻還在痛苦地活著，和車身融合在一起，就算想下也下不來。

　　他們半嵌在車身上，有人忍不住哭出聲，轉眼就「彭」地一聲，和旁邊的人一起炸得稀碎。

　　人體的爆炸並不足以影響車輛，車身安然無恙，仍然怪物一樣矗立在那裡。

　　其他人心有餘悸，小心地繞開這輛車，繼續往裂谷的坡道上走。

　　然而只過了片刻，停住不動的車隊就像重新活過來了一樣，車輪突然又轉動了。

　　它猛然加速，對著小貨車的方向衝撞過來。

　　裴染火速發動車子，掉頭就往裂谷裡竄。

　　是那顆變異心臟，它還活著。

　　她畫的四格漫畫是用來對付普通人的，燒死幸吾弦綽綽有餘，但是對付變成瘋癲態融合體的維納元帥還不夠。

　　維納元帥的上半身燒成了焦炭，可是那顆變異心臟明顯游離了，沒有留在她胸膛裡原本的位置。

　　不殺死變異心臟，這個瘋癲態融合體就死不了。

　　問題是，那顆心臟究竟藏在哪？

　　W在她耳邊說：「我來開車，你繼續畫畫？」

　　如果能畫出著起大火的整個車隊，讓它徹底燒焦，應該就能殺死那顆變異心臟。

　　可是這車隊的樣子太過妖異，上面長滿了人，以裴染現在的畫技，殺了她她也沒法在短時間內畫出來。

　　又一批人從黑井出口湧出來，車隊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不再追小貨車，對著人群的方向衝撞過去。

　　人們嚇得魂飛魄散，四散奔逃。

　　裴染忽然從側視鏡裡看見，喬賽扒著車斗的邊沿，好像打算跳車。

　　裴染嚇了一跳，一個急剎。

　　喬賽跳出去了，還是被帶得在地上滾了兩圈，不過他馬上爬起來，向著那列車隊的方向奔過去。

　　裴染：？

　　雖然車隊現在沒有維納元帥伸長胳膊捉人了，貿然靠近它也未必就安全。

　　W眼神好，已經看見了，「裴染，看第三輛車，宋晚中將在上面。」

　　車隊裡的第三輛車，和其他車一樣，上面嵌滿了密密麻麻的人。

　　宋晚就在上面，下半身已經融入車身裡，只露出腰部以上的部分，身上還穿著醫院裡的病號服。

　　W說：「她旁邊那幾個是她的勤務兵和副官，看來他們帶著她從醫院撤離了。」

　　卻倒了大霉，遇上了維納元帥變成的融合體，變成了車隊的一部分。

　　宋晚和車上其他人不一樣，並沒有驚慌失措地掙扎，她正在看向這邊，已經看到跑過去的喬賽了。

　　她蹙起眉，表情嚴厲，對他比了個禁止過來的手勢。

　　車隊還在繼續動，它沒能成功撞到人，開始掉頭。

　　這回它的目標應該是前面向上的坡道，坡道上有不少被堵住還來不及上去的人。

　　車隊裡，宋晚艱難地轉過被固定住的身體，從旁邊的副官身上摸出了什麼黑色的東西，攥在手裡。

　　不用W說，裴染已經明白那是什麼了。

　　車隊掉了個頭，把自己轉成了一個環形。

　　這是最好的時機，宋晚按下手裡的東西。

　　轟然一聲巨響。

　　爆炸聲震得地動山搖，整個車隊被徹底撕成了碎片。

　　瘋癲態融合體沒了，車上嵌著的人們也沒了，只有爆炸的餘音在裂谷中迴盪。

　　喬賽被爆炸的氣浪拍在地上，他立刻爬起來，衝了過去，可是那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兒，回不過神。

　　過了好半天，他才轉過身，往小貨車這邊走。

　　沉寂封住了人們的嘴，沒有人可以哭。

　　裴染對他比了個上車的手勢。

　　小貨車跟著人流，緩緩地沿著坡道駛上去，終於看見了裂谷外，夜色中，這片一望無際的荒原。

　　天空如同黑幕，沒有一絲星光，曠野靜寂。

　　黑井出口附近還可能有瘋癲態融合體，逃出黑井的人不敢久留，繼續往前走，一個個人影消失在黑暗的曠野裡。

　　「黑井的高層全部死亡，」W說，「軍隊剩下的很少，很難再有效地組織起來，黑井內都是瘋癲態融合體，可能還在著火，一段時間內都不太可能會回來了。」

　　他頓了頓，望向裴染。

　　裴染聽見他在耳邊輕聲說：「裴染，我自由了。」

　　他自由了。

　　他終於不用再關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不用再每天無休無止地處理各項事務，不用再做國防部的專屬人工智能。

　　裴染點了下頭，「我們走吧。」

　　「等一等，」W說，「黑井的信號發射裝置還在工作，我還有最後一項工作，需要做完。」

　　裴染的手環震了。

　　不止是她，幾乎所有人都在低頭看手環。

　　是一組圖片，他把黑井陷落的消息發送給了聯邦的每一個人，警告他們不要再來黑井了。

　　方舟已經沉沒。

　　裴染髮動車子，繼續向前開。

　　前面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她個子小小的，和當初在白港市第一次見到她那時一樣，站在四散奔逃的人流中，就像湍急的流水裡，屹立不動的那塊石頭。

　　是阿布。

　　小貨車駛近，阿布走上前，敲了敲裴染旁邊的車門。

　　她這些天待在醫院，大概一直在練習電碼，用得比以前熟練了不少：【我一直在這裡等著你。我們必須現在馬上去追南奕，否則就來不及了。】

　　她說要去追南奕，這件事一定很重要。

　　裴染沒有浪費時間問她前因後果，先問：【他在哪？】

　　阿布伸出手，指向荒野中一個方向，敲：【那邊。他開著車。】

　　她也爬上了後面的車斗。

　　裴染髮動車子，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黑井。

　　紅褐色的裂谷底，隔離門大開著，那塊大白石頭還在那裡，時不時的，仍然有人從出口向外奔逃。

　　這個末世中的庇護所就這樣消失了。

　　卑劣的死於卑劣，貪婪的死於貪婪，勇士無畏生死，莽撞的跌跌撞撞，繼續向前。

　　黑井在漩渦中陷落，權利與紛爭煙消雲散，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第136章 七夕特別篇（不在原世界的時間線內）

　　一整天的暑熱褪去了，傍晚下班時，涼風習習。

　　裴染提前一站下了地鐵，一路走回音樂廣場。

　　廣場上，不少和她一樣剛下班的人正在慢悠悠地往家裡走，也有早早吃過晚飯的人出來遛狗乘涼。

　　裴染腳步輕快地穿過廣場，上了樓梯，一用鑰匙打開門，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難得今天迎出來的是星空。

　　它飛快地跑過來，接過裴染手裡的包，遞給她拖鞋，又飛快地跑走了，「你回來啦？我們兩個正忙著呢，過來看。」

　　裴染換好拖鞋，跟進廚房，「做什麼呢這麼香？」

　　兩隻小機器人確實在忙著，廚房檯面上大碗小碗，擺得滿滿當當，全是備好的食材，切絲的切塊的切片的，還有蔥薑蒜。

　　灶上小火燉著雞湯，噗吐噗吐地冒著小泡，已經燉得黃澄澄的了，不知還加了什麼，香氣撲鼻。

　　雷恩正在案板上切魚片，刀法嫻熟，快得只剩下一片銀色的殘影。

　　裴染納悶：「今天準備了這麼多菜啊？」

　　雷恩回過頭，並沒耽誤手上的活兒，「主人，你不知道今天是七夕嗎？」

　　「知道啊。」裴染路上看到不少賣玫瑰花的了。

　　她拍了一巴掌雷恩的腦袋，「可是你是個小機器人，過什麼七夕啊？」

　　雷恩專門調出一個無語的表情，顯示在面板上，轉過頭送給她。

　　「菜是偉大的神給我轉賬，讓我買的，也是祂定的菜譜，我今天在菜店和肉店裡挑了半天呢。」

　　星空搭茬：「雷恩超厲害，連賣菜的老闆都說它很會選。」

　　「那當然，」雷恩一臉驕傲，「我是最優秀的全能型家務機器人，廚藝一流，挑選新鮮食材的專家。」

　　好像剛剛有件什麼事悄悄地滑過去了。

　　裴染：「偉大的神？W讓你做的？」

　　她從胸前的衣服口袋裡摸出機械蜘蛛，捏著它的一隻腳爪，拎到面前，「謝謝啊。」

　　蜘蛛在空中掙扎了一下，W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有什麼好謝的，不客氣。」

　　裴染洗好澡換過衣服出來，W才又說：「裴染，開一下你手環上的應用。」

　　裴染點亮手環屏幕，打開球形標誌的應用，W的虛擬形象立刻出現了。

　　他站在那裡，背景是一個賽博風的會議大廳一樣的地方，燈光白慘慘的，桌面上亂堆著文件，亮著大大小小的虛擬顯示屏。

　　這是他上次突發奇想，給自己設計出來的，他覺得好玩。

　　裴染先看了眼他的背景，好奇：「你還在用這個虛擬環境吶？」

　　「是啊，」W的虛擬形象偏偏頭，「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地方，總給我一種熟悉和親切的感覺。」

　　裴染：「難不成是你上輩子待過的地方？」

　　如果人工智能也有上輩子的話。

　　「也許。」他說，「裴染，今天有事，我的巡查機器人暫時不在本市，不能陪你，今晚讓蜘蛛陪你一起吃飯，或者開著這個屏幕，讓我就這樣陪著你，可以麼？」

　　怪不得他讓雷恩做了那麼多菜。

　　最近這些天，每天金屬球都會飛過來陪她吃晚飯，今天不在，他怕她覺得寂寞。

　　反正無論是金屬球，還是機械蜘蛛，還是手環屏幕上的虛擬形象，全都是他，都是一樣的。

　　可是今天的日子特殊，球不在，裴染還是隱隱地覺得有點失落。

　　雖然理論上他並不是她的什麼人。

　　「當然沒問題了，」裴染大方地說，「反正都是你，能有什麼區別。」

　　W的聲音中彷彿帶著點笑意，「好。」

　　正在說著，忽然有人敲門。

　　「篤，篤，篤。」

　　力道很輕，克制而有禮貌。

　　裴染：「估計是快遞。」

　　快遞小哥每次都急吼吼的，敲了門放下東西就跑，難得今天敲得這麼不緊不慢。

　　雷恩在忙著切菜，星空也正在看著鍋裡燉的雞，裴染說「我去開」，自己站起來，走到門口。

　　她隨手拉開門。

　　然後怔在原地。

　　太不可思議了。

　　門外站著的，赫然是手環屏幕上的那個他。

　　傍晚的陽光在他身後，從兩棵花樹的樹冠間透過來，落在他的頭頂和肩頭，給他整個人鍍了一層泛著橘暈的金色輪廓。

　　從眉眼到髮絲，都和他的虛擬形象分毫不差。

　　裴染好半天才找回聲音。

　　「怎麼……可能？」

　　她伸出一根手指頭，試探著點了點他的胸膛。

　　是真實的觸感。

　　他穿著件白色的絲質襯衣，襯衣上綴著白蝶貝的鈕扣，扣子隱隱一層暈彩，硌著裴染的指尖。

　　他怎麼就忽然變成了一個大活人了呢？

　　裴染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臉上，盯著他瞧。

　　那樣的臉頰，鼻樑，一根根濃密微翹的睫毛，好看得像假的，偏偏又是真的，就好像一個奇跡。

　　W一直安靜地看著她，耐心地等著她回神，才開口。

　　這回不是在她耳邊，而是用真的聲音。

　　「這是我的生化身體，可以遠程操控，也可以直接置入核心處理器，度身訂製，早就做好了，最近終於完成了最後的調試。我覺得今天是個合適的好日子，就過來見你了。我猜你可能會喜歡……」

　　他問：「……你喜歡嗎？」

　　裴染沒有回答，張開胳膊。

　　W立刻俯下身，把她摟住。

　　他的體溫溫暖，裴染用兩條胳膊緊緊地環著他，把頭埋在他的肩膀裡。

　　她這才悶聲回答：「喜歡。」又低聲說，「這真的是……太好了。」

　　今天確實是個特別好的日子。

　　兩人這樣抱了很久，久到身後傳來雷恩的聲音：「主人，你在幹嘛呀？」

　　W仍然沒捨得放手，

　　摟著裴染，把她原地提起來，帶到門外放下，順手把門關上。

　　聒噪聲沒了。

　　裴染終於鬆開W，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

　　所有的觸感都那麼真實。

　　太神奇了。

　　W等她研究夠了，才說：「我問問雷恩晚飯還要多久。」

　　片刻後就說：「它說還要一刻鐘。那我們兩個先在附近走走？」

　　「好啊。」裴染說。

　　兩個人手牽著手，一起順著攔著鑄鐵扶手的樓梯下樓。

　　來到石板路上，繞過旁邊的紅磚小樓，就是音樂廣場。夕陽落得更低了，廣場上一片金紅色。

　　W指了指，「要不要一起去吃冰淇淋？你一直說那家店的冰淇淋很好吃。」

　　「嗯，」裴染問，「你可以吃東西嗎？」

　　「當然可以，」W回答，「這具生化身體的研發製作過程，我全程都在關注和參與，對它的性能非常瞭解，它功能完備，吃東西完全沒問題。」

　　裴染忍不住用目光上下掃了一圈。

　　W問：「在想什麼？」

　　裴染：「沒什麼。」

　　她說：「那家店的冰淇淋，強烈推薦芒果味，味道超濃超純正。」

　　兩人一起走進冰淇淋店，門口清脆地「叮」的一聲響，店面不大，開著空調，涼爽舒適，店員姑娘滿面笑容：「歡迎光臨！」

　　亮閃閃的玻璃櫃裡，各種口味的冰淇淋排了滿滿兩大排。

　　W找到了裴染說的芒果口味，不過裴染髮現了新大陸。

　　「荔枝雪葩？」

　　店員姑娘說：「沒錯，是新品，要不要嘗嘗？」

　　她挖了一小勺，遞給裴染。

　　裴染抿了抿，荔枝味濃郁清甜。

　　W認真觀察她的表情，問：「很好吃？」

　　店員姑娘連忙又拿了只小勺準備給他也挖一點試試看時，W直接低下頭，就著裴染抿過的勺子，抿掉剩下的一點。

　　他的表情凝固，人好像被那一丁點冰淇淋凍僵了似的。

　　他好半天才說：「這真的是……好涼。」

　　裴染：「廢話，冰淇淋又不是火麒麟，當然是涼的。」

　　W換成腦內對話：「這個身體有和人類一樣的神經系統和腦內處理感受的部分，我發現，機械蜘蛛的傳感器感受到的冷熱，和人體的感受完全不同。」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嘗到「涼」。

　　孩子大了，懂得什麼是「涼」了。

　　裴染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歡迎來到感覺的世界。」

　　裴染對店員姑娘說：「我要兩個球，一個芒果，一個荔枝雪葩，要雙色華夫脆皮筒。」

　　她轉頭問W：「你想要哪種？」

　　W安然答：「我要和她一樣的。多少錢？」

　　他打開腕上的手環，直接把錢付了。

　　裴染好奇：「你哪來的錢？」

　　估計又是薅可憐的喬賽的羊毛。

　　W理所當然地回答：「放心，我有，有很多。賺錢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一件事。」

　　裴染：？

　　裴染：真沒覺得。

　　兩個人一人舉著一個蛋筒出門，在冰淇淋店前面的一把長椅上坐下。

　　噴泉的水花高高低低地雀躍著，傍晚的天空有種奇異的透明感，映著滿天火一樣燃燒的晚霞，明天肯定還和今天一樣，是晴朗的好天氣。

　　裴染抿一口冰淇淋，再偏頭看W一眼。

　　W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芒果的那顆冰淇淋球，謹慎警惕得好像要抿到嘴裡的是液氮似的。

　　他在「涼」的感覺中回過神，才說：「我自己把這個身體買下來了。」

　　裴染問：「那你這個身體，晚上會去哪？」

　　W偏頭看她，「你願意收留我嗎？」

　　裴染：啊？

　　她那邊只有一間臥室，一張床。

　　W眼中閃過促狹，「逗你玩而已。」

　　他抬起手，指了指噴泉對面。

　　那邊的二樓就是裴染的房間，能看見雕花欄杆的露台、半開的落地窗和飄動的白紗窗簾。

　　不過他指的不是那裡，而是旁邊不遠處的另一幢紅磚小樓。

　　他說：「我在那邊買了一套公寓，就在二樓，站在露台上，剛好能看見你的露台。」

　　他竟然搬過來做鄰居了。

　　他賺錢好像真的很容易的樣子。

　　「周末有空麼？」W問，「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以前巡查機器人總要抽空才能陪你，現在這個身體是我的，我們這次可以走得遠一點。你想去爬山，還是去看海？」

　　裴染：「讓我想想。」

　　W「嗯」了一聲，稍微向她這邊側身，胳膊貼著她的肩膀，「你慢慢想。」

　　反正天長地久，有的是時間。

第137章

　　天還黑著，荒野上刮著冷風，離開黑井的人們，神情茫然，沒有地方可去。

　　黑井出口附近有瘋癲態融合體出沒，隔離門打開了，巨大的光渦就停在門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衝出來，留在背風的大裂谷裡是不安全的。

　　在這個冬日的寒夜裡，離得最近的可以避風的地方，就是不能進入黑井的難民們住的礦區。

　　不少人在往東南邊礦區入口的方向走，還有人打算走得更遠，去葉爾察。

　　葉爾察的車站附近最近清剿過瘋癲態融合體，又圍繞車站，新建好了一圈防護牆，會相對安全一點。

　　這差不多已經是最後一批離開黑井的人，從南出口湧出來的人漸漸少了。

　　W問：「裴染，你感覺怎麼樣？我來開車？」

　　裴染回答：「不用，我可以。」

　　她內視體內的綠光們。

　　綠光二號它們牧羊的成效很顯著，已經基本把到處亂竄的光點歸攏到了一起，偶爾有幾點跑出來的，立刻就被吞掉了。

　　它們明顯已經吃撐了，裴染從口袋裡摸出紅色的抑制手環，帶在手腕。

　　所有光點，無論是秩序態還是瘋癲態，馬上全都安分了，只有綠光二號還在動，圍繞著安靜下來的羊群逡巡。

　　它們不動了，身體的感覺頓時舒服了不少。

　　裴染扣緊抑制手環的腕帶，心中有點好笑——沒想到還有自己主動帶上抑制手環的一天。

　　不用再顧忌黑井的監控系統，萬一遇到緊急情況，直接把抑制手環扯下來就行了。

　　裴染按照阿布的指引，開車轉向西南方，離開了人流。

　　阿布說，南奕也開著車，再不追上他就來不及了。

　　不知道她說的「來不及」，到底是來不及幹什麼，反正先追上南奕再說。

　　裴染在心中問W：「喬賽懂電碼嗎？」

　　W回答：「他會。政府職員早就都已經做過培訓了。」

　　裴染回手敲了敲身後的車窗玻璃：【大家扶好坐穩】

　　她猛地踩下油門。

　　車輪下呼地騰起大片煙塵，小貨車在夜色下的荒原裡，像匹野馬一樣竄了出去。

　　W一隻手攥著車頂的把手，同情地回頭看了一眼後車窗，在裴染耳邊悠悠地說：「放心，就算南奕開著的是黑隼S801，你也能追得上。」

　　裴染：這一定是誇獎，對吧。

　　不知道南奕不去東南的礦區和葉爾察，去西南方幹什麼。

　　荒原上遍佈著凹坑，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石頭，裴染不理會顛簸，踩死油門往前狂追，很快就看見前面一輛車的車燈了。

　　是一輛圓溜溜的白色小古董車，在黑夜中格外顯眼。

　　它正開上一座搭建在裂谷上方的金屬橋。

　　裴染加速狂飆，衝了過去，兩輛車並排的一瞬間已經看清，開車的果然是南奕。

　　裴染飛快地超過他，猛打方向盤，把車尾一甩，小貨車就橫在了金屬橋上。

　　南奕嚇了一大跳，趕緊把剎車往死裡踩。

　　W默了默：「你就不怕他撞上來？」

　　裴染：「我給他留了那麼長的剎車距離，他是有多笨才能撞上來。」

　　南奕沒有撞上來，成功地剎住了，但是這位「先鋒甜心」的一張俊臉嚇得發白。

　　裴染跳下車衝了過去，拉開車門，直接把他從駕駛位拎了下來。

　　然後回頭看向阿布：人抓住了，然後呢？

　　阿布搖搖晃晃地從車斗裡站起來，用雙手做了個從上拍到下的動作。

　　裴染懂了：搜身。

　　她把南奕按在車上，開始搜他的口袋。

　　他口袋裡空空如也。

　　阿布說要搜身，南奕身上就一定藏著什麼值得搜的東西。她沒有說清楚要搜什麼地方，說明在她能看到的未來片段裡，沒有這一段，得靠自己找。

　　裴染又上下快速摸了一遍，沒發現什麼，踢了踢南奕的腳，示意他脫鞋。

　　南奕對這個掏人內臟，還往他肩膀上抹血的女孩心有餘悸，機靈又聽話，馬上領會了她的意圖，自己彎腰把鞋脫掉了。

　　他太過配合，裴染只瞟了一眼他的鞋，根本沒去碰。

　　他剛才彎腰的時候，微微側著身，身體的一部分本能地遠離裴染，動作怎麼看都有點不太自然。

　　裴染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重新按回車上，去摸他的左腰。

　　南奕忽然有點慌了，輕微地掙扎了一下。

　　找對地方了。

　　裴染仔細摸了一遍他的衣服，仍然一無所獲。

　　她乾脆俐落地解開他的皮帶。

　　W忍不住挑了下眉。

　　南奕卻真的慌了。

　　裴染仔細查看皮帶，把它翻過來，看見內側居然貼著東西——一張疊起來的紙和一張卡片。

　　卡片大概兩根手指寬，一根手指長，黑色的底色，上面印著一個縱向的白色橢圓形標誌，像個立在那裡，從頂部裂開了的雞蛋，頂端有個延伸向下的缺口。

　　不知為什麼，裴染的內心深處有種隱隱的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標誌似的。

　　裴染盯了那張卡片幾秒，只覺得熟悉的要命，卻又想不起來。

　　這很像是原主的記憶，影影綽綽的，想抓一把的時候，它又像一縷煙一樣從指縫間飄走了。

　　也許原主見過這個標誌，可惜沒有印象了。

　　裴染在心中問W：「你認識這個標誌嗎？」

　　W早就看到了，「我沒見過，也查不到。」

　　裴染又展開那張疊起來的紙。

　　只是張小紙片，上面是一副手繪的聯邦地圖，沒有文字，只有山脈和河流的走向，還有一個特別標明的圓點。

　　W只看了一眼，就在腦內對裴染說：「這是聯邦西南部的地圖，圖中圓點的位置是一個基地，在遠望山脈以西，長鏡河流域附近，距離這裡直線距離九百一十公里。」

　　裴染問：「是軍方的基地？」

　　「不是，叫極光基地，屬於一家叫做天維的私人公司所有。

　　「天維成立於三十二年前，是一家致力於科技創新和前沿技術的科技企業集團，旗下的分公司涉及多個領域，包括航天製造和太空運輸，生物技術與基因工程，可持續能源與環境科技，等等。」

　　W是個大型資料庫，只要裴染不讓他停，他就繼續。

　　「天維的創始人薩曼博士，是位科技天才，是當代最具創新精神的企業家之一，可惜她三年前在乘坐公司的試運行飛船時，因為飛船失事去世了。

　　「圖中的極光基地也已經建成二十七年了，基地周邊逐漸發展成了一座小型城市，通常被叫做極光城。」

　　南奕身上帶著這張地圖和一張奇怪的卡，開著車去西南方，想來就是打算去地圖上天維集團的極光城。

　　裴染敲了敲車門，問南奕：【你去這個地方幹什麼？】

　　南奕看看她的手指頭，又看看她。

　　和前些天在離島時一樣，他不懂電碼。不知是真不懂還是裝的。

　　他倒是一臉焦急，忽然雙手合十，做了個祈求的動作。

　　他又指指卡片，手掌平攤，往裴染的方向一送，像是在說，卡片就送給你了。

　　裴染：廢話。你不送，它現在也是我的。

　　南奕又點了點自己，也一攤手，往裴染面前送過去。

　　裴染：「……」

　　W：「……」

　　裴染：「他應該是在說，他想跟著我們。」

　　W：「當然是這個意思，否則呢？」

　　阿布從車斗裡下來，也過來了，看見裴染拿到了地圖和卡片，對她比了個大拇指。

　　阿布曾經說過，有的時候，她能看到一些更遠的未來的片段，不知她是不是也看到了今天黑井的陷落。

　　她那時候在離島，拼著腦袋被電鋸把手狠狠地敲一記，也一定要把這個南奕救回來，也許為的就是現在的這一刻。

　　裴染對著她指了指南奕。

　　阿布果斷做了個手刀劈下去的手勢。

　　南奕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就真的被裴染劈暈了。

　　阿布像是有備而來，從包裡抽出一根繩子，綁住南奕的手腳，跑過去打開南奕這輛白色小古董車的後備箱。

　　W不用裴染動手，直接把南奕拖過去，塞進後備箱裡，幫她順溜地完成了這次搶劫和綁架的L10級犯罪活動。

　　黎組長麻利地從小貨車的車斗裡跳下來了。

　　她敲了敲小白車的車前蓋：【這輛車現在歸我們了？】

　　裴染答：【沒錯。】

　　黎組長馬上拉開車門，【那我來開這輛吧，我古董車開得很熟。】

　　阿布點頭，【待會兒我坐副駕，跟你輪流開車，一個人開太累了。】

　　喬賽也默默地從車斗裡下來了，眼睛還紅腫著。

　　他也敲了敲車前蓋，電碼用得還算熟練：【我也坐這邊吧，能幫她倆開車。】

　　他鑽進小白車的後座。

　　小貨車車斗裡的幾個人居然全都換車了。

　　裴染看他們一眼，心中對W說：「可能是因為小貨車的車斗裡太冷了吧？這輛車其實有個車蓬，可以支起來，能擋風遮雨，可惜剛才急著追南奕，沒來得及。」

　　W正色答：「你說得對，他們都換車了，肯定是因為冷。」

　　裴染有點遺憾：「我還想著，這輛小貨車能拉貨又能拉人，比帶座位的車容量大。物資部其實也有面包車，可惜那時剛好沒貨，得等幾天。早知道就等等面包車了。」

　　W含糊地嘀咕：「你覺得換成面包車他們就會坐了嗎？」

　　裴染沒聽清：「啊？」

　　W：「沒什麼。」

　　裴染能猜到他在嘀咕什麼。他是說，剛才狂飆了一陣，黎組長他們可能承受不了她高超的開車技術。

　　可是雷恩和星空這兩隻小機器人就都待在車斗裡沒動。

　　裴染再看一眼地圖。

　　看阿布的意思，應該是要去地圖上的極光基地。

　　果然，阿布回車斗裡把她的背包拎過來，敲了敲車前蓋，對裴染「說」：【我們現在出發，去地圖上那個地方。那是個相對安全的地方，我看到了。但是想進去，需要拿著你手裡的那張卡片。】

　　裴染立刻問她：【相對安全是什麼意思？】

　　阿布搖搖頭，【對別人透露得太多可能會影響未來的走向，發生不可控的變化。】

　　裴染：【你的意思是，帶著這張卡片，我們所有人都可以進去？】

　　阿布簡潔地回答：【沒錯。】

　　裴染不再勉強她，在心中問W：「難道極光城也有屏蔽層發生器麼？」

　　W回答：「我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不過那片土地屬於天維公司私有，倒是什麼都有可能。」

　　反正現在離開黑井，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不如過去試試看。

　　裴染諮詢W：「我們要怎麼開過去？」

　　W回答：「我正在規劃路線，估計時間。」

　　緊接著就說：「這一片裂谷地帶向西南，一路有架好的橋樑，然後我們可以穿越曲古荒灘，接著轉向西邊，上察瑪公路。這條公路是前懸浮車時代修建的，應該還在。沿著公路就可以到達目的地附近。這條路線的好處是不經過任何人類聚居區域，人煙稀少，瘋癲態融合體也會相應少得多。」

　　他測算，「實際路程一千零六十公里，裂谷和荒灘速度會慢一些，察瑪公路上速度會快得多，全程完全不休息的話，時間應該在十七小時左右。」

　　又補充：「以你的風格，有可能會更快到達。」

　　W問：「我們出發？」

　　裴染低頭看手環，「我要先去找艾夏。」

　　和艾夏約好了在南出口集合，不知道她現在在哪。

　　裴染點開艾夏的頭像，和以前一樣，選了個疑問貓貓頭的表情包。

　　還沒發出去，就先收到了艾夏的消息。

　　是張照片，在一座金屬橋旁，視角是回望黑井南出口的大裂谷。

　　W看一眼照片，就給出了精確定位：「是南出口東南方離得最近的一座橋。」

　　這是通往礦區和葉爾察的方向，看來艾夏也跟著離開黑井的人流往那邊走了。

　　裴染敲了敲車前蓋，告訴大家要先去接人，然後回到小貨車上。

　　人類全部叛逃，裴染的小貨車上只剩下不會暈車的人工智能們。

　　雷恩用一隻機械手牢牢地攥著車斗的護欄，姿態筆直，伸出另一條鐵胳膊，比了個手勢：出發！

　　小貨車帶領著小白車出發了。

　　裴染轉向東邊，沒開多遠，就看見了艾夏發過來的那座架在裂谷上方的金屬橋。

　　金屬橋旁邊，還停著一輛車。

　　是輛軍綠色的大卡車，上面支著車廂一樣全封閉的結實的布篷，這些天裴染看過好幾次，是黑井用來運貨的車輛。

　　艾夏和江工坐在駕駛室裡，兩個人都安然無恙。

　　艾夏的那盆白鶴芋竟然也還在，端端正正地擺在中控台上，養護得很好，大冬天的，仍然葉片翠綠。

　　她倆早就看見裴染了，使勁地對著這邊揮手。

　　等裴染開過來停下，艾夏早就從駕駛室裡跳下來，跑過來了。

　　她不止安然無恙，而且前幾天在礦區的疲憊一掃而光，和來黑井的路上時一樣，越混亂越興奮，兩隻眼睛刷刷放光。

　　她嘴上也封著一截膠帶，手指點得飛快：【你也有車，太好了……】

　　她一眼看清副駕上的W，嚇了一跳，連手指都忘了點。

　　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板起臉，端莊嚴肅地對W點了點頭。

　　等走到裴染這邊，避過W的視線，艾夏才偷偷摸摸地繼續點她的手指頭，【你交男朋友了？長得絕贊啊！問題是長成這樣的男生，靠譜嗎？】

　　裴染心想，W是看不見了，可是他的機械蜘蛛就在胸前的口袋裡，還是能看見你在說什麼啊。

　　裴染也悄悄回她：【是好朋友。還是挺靠譜的。】

　　艾夏鄭重地點了下頭，【萬一不靠譜的話，你就一拳敲碎他腦袋，結果了他，換個新的。】

　　裴染：「……」

　　機械蜘蛛：「……」

第138章

　　艾夏看見車斗裡的小機器人，還有小白古董車上的黎音和阿布他們了，「說」：【我車上也帶了好幾個人，你過來看。】

　　裴染跳下車，跟她一起轉到大卡車後面。

　　艾夏掀開卡車厚實的布篷。

　　車斗裡摞著好幾箱物資，看上去是食品，不知艾夏是從哪弄來的，旁邊擺著幾大桶的水。

　　箱子旁邊坐著幾個人，都是熟人——夜海七號上那幾個大學生。

　　唐刀、盛明希和失明的金河俊都在，還有另外兩個人。

　　唐刀他們揚手跟裴染打了個招呼。

　　艾夏敲敲卡車擋板，用的居然是電碼：【我們幾個來黑井以後，剛好住在藍區同一幢宿舍樓裡，所以這次就一起逃出來了】

　　看來她這些天當志願者，學會了用電碼交流，只不過不如她自己點手指那麼熟練而已。

　　艾夏繼續敲，這回神情鄭重。

　　【裴染，你打算去哪？礦區還是葉爾察？我們商量過了，都很想問，我們這次還能繼續跟著你嗎？】

　　車上的人全都眼巴巴地看著裴染。

　　裴染立刻轉過頭，望向阿布。

　　阿布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她的眼睛好像在說：裴染，沿著這條命運的軌跡往下走吧。

　　裴染對大家敲電碼。

　　【我不去葉爾察。我打算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在一千多公里外。】

　　這是一條未知的路，連裴染自己都不清楚前面等著的是什麼，不知這群人願不願意跟著她冒險。

　　艾夏問她：【是什麼地方？】

　　裴染誠實答：【叫極光基地，聽說可能會相對安全一點，消息不一定可靠，只能過去試試看。】

　　裴染掃視一圈，【路很遠，路上可能會遇到危險，也有可能那裡什麼都沒有，白跑一趟，還不如留在葉爾察安穩。這樣你們也想去嗎？】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已經說得這麼不靠譜了，艾夏居然點頭了。

　　她敲：【去。】

　　所有人也全都一起點頭。

　　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夜海七號上，所有人都打算跟著她來黑井的時候。

　　只不過那時候需要想辦法說服大家，現在完全不用。

　　他們都很相信她，打算跟著她走。

　　W在耳邊說：「離開黑井後，跟你在一起存活率更高，是我的話，我也會選擇跟著你。」

　　裴染悠悠問：「那如果存活率不高，你就不跟著我了嗎？」

　　W答得很堅定：「就算你下到十八層地獄，我都會跟著你。」

　　裴染：「你才下十八層地獄。」

　　W：「好，我下。」

　　他又問：「可是我下的話，你要不要跟我來？」

　　裴染：「是專門接收人工智能靈魂的電子地獄嗎？我還真的想過去看看是什麼樣的。」

　　W暢想：「可能到處都是bug吧，處處報錯，什麼都跑不通，像噩夢一樣。」

　　兩個人在心中胡扯著，裴染對艾夏打了個上車的手勢，自己也回到小貨車這邊。

　　星空卻忽然動了，上半身探出車斗，悄悄對裴染招了招機械手，彷彿有什麼事要說。

　　裴染用眼神問它：怎麼了？

　　星空猶豫了一下，看看周圍的人，伸出機械手指，輕輕地敲：【裴染，能再帶上兩個礦工機器人嗎？】

　　裴染就知道。

　　當初W說過，從黑井礦業公司裡逃出去的機器人，不止星空一個。

　　星空在礦區可能還有其他同伴，只是它很謹慎，一直沒有透露。它不願意說，裴染就不問。

　　現在黑井淪陷，大家都要走了，它終於肯說出來了。

　　裴染回答：【當然可以啊。我們去哪接它們？】

　　星空的眼睛亮了：【不用去接，它們就在礦區，都認得路，我讓它們過來。】

　　W上次說過，每個礦工機器人都有一個通訊賬號，到現在仍然可以發送圖片，估計它們是用這種方式交流。

　　裴染讓大家在這裡稍等，過一會兒就出發。

　　她聽見大卡車那邊有人在悄悄地敲：

　　【我們在等人嗎？】

　　【好像說是在等機器人。】

　　等了沒多久，夜色中的荒原上，遙遙的，有兩個銀色的小機器人從礦區出口的方向朝這邊過來了。

　　它們正在奔跑，跑得又穩又快，移動速度直逼車輛，明顯比人類快得多。

　　可見它們其實根本不需要坐車，只是這麼跑有點浪費能量。

　　近了一點，裴染能看清了，它們和星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就像三胞胎似的。

　　星空立刻從車上跳下來，迎了上去。

　　三個小機器人面對面站著，不知用什麼特殊方式溝通了片刻，星空就帶著另外兩個過來了。

　　它敲：【它們也想跟著走。】

　　裴染伸出手。

　　兩個小機器人怔了怔，輪流伸出機械手掌，跟裴染握了握，臉部的卡通面板一模一樣，都在顯示著眼睛圓圓的驚奇表情。

　　裴染還在上下打量，努力找不同。

　　星空前些天剛換過前胸的面板，珵亮嶄新，至少能認出它來，另外兩個就完全沒辦法了。

　　裴染用電碼問星空：【它們兩個有名字嗎？】

　　星空為難：【它們都還沒有名字，只有礦區用的礦工編號，這是IF6F5，這是IE1D1。」

　　這誰記得住。

　　星空敲：【我覺得它們也會想給自己起個好聽的名字的。等它們想好了名字，我就告訴你。】

　　三個小機器人一起爬進車斗。

　　雷恩好奇地打量新來的兩個同類，敲：【星空，它們也要來學習家務嗎？】

　　人和智能機器人都齊了，可以出發了。

　　這回W不再問裴染，自己堅決地拉開駕駛室的門，「路很長，我來開車，你先休息。」

　　裴染也確實累了，沒跟他爭，坐上副駕。

　　她問W：「你以前開過車嗎？」

　　W發動車子，「沒有，從來沒開過，也沒有駕照。不過沒關係。」

　　他都指導她駕駛過那麼多種交通工具了，自己卻連車都沒開過。

　　這位是典型的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公正地說，他理論基礎堅實，第一次開車，開得還是很像模像樣的。

　　小貨車平穩地轉向西南方。

　　就這樣，小貨車拉著一車斗的小機器人，大卡車緊跟在後面，拉著一車人類，還有黎音和阿布，開著白色古董車，後備箱裡裝著昏迷的南奕，浩浩蕩蕩地一起出發了。

　　裴染有點感慨。

　　原本都只有她孤身一個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這樣拖家帶口了。

　　向前沒多遠，就看到夜色中，有一群人在驚慌失措地往前飛奔。

　　跑得快的那些人已經離得老遠了，還有三個跑得慢一些，落在後面。

　　其中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很熟悉，是莊眠和諾諾。

　　莊眠拉著諾諾，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幫莊眠拉著諾諾的另一隻手，兩個大人一左一右，幾乎把諾諾提得離了地，正在奪命狂奔。

　　身後追著他們的，是個變異了的怪東西。

　　它基本還有個人形，但是腳下嵌著一個不知從哪來的寬輪胎，正在飛轉。

　　幸好它還有個巨大的肚子，柔軟地分成左右兩邊，裡面不知道裝滿了什麼東西，鼓鼓囊囊地拖在地上，一層皮柔韌性極好，足足在身後拖了十幾米長，像新娘禮服的大拖尾似的。

　　沉重的肚子嚴重拖累了它的移動速度，否則它早就追上前面逃跑的人了。

　　莊眠他們跑得飛快，可和它的距離還在不斷地拉近。諾諾一臉驚恐，被兩個大人提著，不斷地回頭看那隻怪物，但是死死地忍著沒有出聲。

　　裴染在心中火速對W說：「快！撞它！！」

　　W扭轉方向盤，踩下油門，筆直地對準怪物撞了過去。

　　拖著肚子的怪物被撞得飛了出去，噗的一聲，大肚子的軟皮爆開，裡面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亂糟糟地滾落一地。

　　艾夏開著大卡車跟上來了，毫不猶豫地碾了上去。

　　莊眠回過頭，看清小貨車上坐著裴染，連忙朝這邊跑過來。

　　黎組長也到了，駕著小白車停下來了，探身打開後座的門。

　　莊眠帶著諾諾，還是坐她那邊比較好。

　　裴染對跟她們在一起的中年人也比了個上車的手勢，唐刀掀開大卡車的布篷，伸手拉他上去。

　　繼續往前開，背離人流的方向，漸漸看不到人，也沒有瘋癲態融合體了。

　　W的車開得還不錯，穩穩地向前，不過以他這種慢悠悠的速度，估計想到達目的地，還得再多加幾個小時。

　　裴染百無聊賴，上下打量W。

　　今晚一路都在逃命，顧不上細想W有了個身體這件事，現在閒下來了，裴染滿心都是好奇。

　　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W的胳膊。

　　W立刻偏過頭，在她耳邊問：「怎麼了？」

　　裴染再戳戳，「你這個身體……真的很有意思，和真的完全看不出區別。」

　　W騰出一隻扶在方向盤上的手，拉起衣袖，露出一截小臂。

　　他說：「有意思麼？你可以隨便摸。」

　　他倒是相當大方。

　　既然他說可以隨便摸，裴染就沒再跟他客氣。

　　他的小臂肌肉線條流暢，皮膚下青筋微微凸起。

　　裴染仔細摸了摸，又捏了捏，指尖傳來人類皮膚和肌肉的真實觸感，結實而有彈性。

　　她的手指沿著一條青筋向上，忍不住：「太不公平了，你泡在池子裡，全身還能有這麼多肌肉。」

　　這出廠設置真不賴，佔了大便宜。

　　W完全不躲，隨便她摸，只不過很安靜。

　　過了好半天，等裴染的手指終於離開他的胳膊後，他才出聲。

　　「我設計虛擬形象的時候，用了比較理想的模型和肌肉數據，沒想到他們真的可以培養出來。」

　　他又說：「看我的手。手是人類身體上最有意思的部位之一，我調整了很久的比例。」

　　他的手確實精工細作，手指修長漂亮，手背上也有微微凸起的青色筋絡。

　　裴染認真研究了一遍他扶在方向盤上的手，評價：「你的手很好看。指甲也很整齊。」

　　每一個指甲的弧線都很完美，修剪得只留了一道細細的白邊。

　　W說：「那個注滿藍色培養凝膠的培養池，是聯邦宇航局的專利技術，可以讓人體穩定在一定的狀態，把代謝變得非常緩慢。所以培養成型，給我整理過儀表之後，頭髮和指甲都沒怎麼再長。」

　　這倒是不錯，否則他這次從培養池出來的時候，模樣大概會像個原始人，不會這麼整潔漂亮。

　　W說：「全身肌肉的狀態也都被調整到了最好，可惜我還不太會用。」

　　裴染沒懂：「不太會用？」

　　「對，我剛開始用這個身體，很多功能都不太熟悉。」

　　裴染問：「就像小寶寶一樣，要從頭開始學？」

　　「倒也沒有那麼小寶寶，」W說，「在這個實驗中，原本的計劃是培育一具合格的身體，然後在我的處理器中安裝一套程序，可以訓練身體快速學習很多動作，比如自由搏擊、射擊等等，可惜還沒到這一步，沉寂就爆發了。」

　　他的意思是，他現在是台剛出廠的裸機，硬件合格，軟件沒裝。

　　只能自己一點一點慢慢學。

　　作為剛離開羊水，出生幾個小時的寶寶，他學得還算迅速，至少很會走路。

　　W說：「主持這個項目的也是一個人工智能，它本來準備了一份詳細的使用說明文檔，可惜在沉寂中沒能保留下來，我還沒有看過，所以我對這具身體一無所知，既不瞭解它的結構，也不瞭解它的功能。」

　　裴染奇怪：「這是你自己的身體，在研發培養過程中，你都沒有關注過嗎？」

　　很不像他面面俱到的作風。

　　W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這是蜂巢公司內部的項目，我沒有參與過他們的培養過程。」

　　他轉過頭，平靜而認真地提議：「裴染，能不能請你幫我一起研究這個身體的各種功能？」

　　這話聽著怪怪的。

　　W的語氣真摯：「我覺得對於人類的身體，你比我懂得多。」

　　那是。

　　裴染都用了二十多年了。

　　裴染點頭：「好啊。」

第139章

　　W說：「目前的狀況，走路你看到了，算是沒問題，跑步估計也可以，但是很多複雜精細的動作都還沒有嘗試過，比如……」

　　他還沒「比如」出來，裴染就舉起左手。

　　她的手指全部伸直，紋絲不動，只單獨把一根小拇指彎了下去。

　　「這個你會嗎？」

　　這絕對算是複雜精細的動作。

　　W轉頭看了看，自己也用左手試了一下。

　　他真的不能。尾指一動，無名指就像連在一起一樣，跟著動了。

　　他試了又試，還是不行。

　　他說：「它們的肌肉和肌腱是相互連接的，神經分支也可能彼此影響，我沒辦法單獨控制尾指。」

　　裴染滿意得就像打牌真的贏了他一局一樣，「沒事，多練練就好了。」

　　她想了想，又想出一招，把兩條胳膊互相交叉，兩隻手掌翻過來，手心對著手心，十指交握在一起，向懷裡一翻，「還有這個，你點一下我隨便哪根手指，注意不要碰到。」

　　W點了其中一根食指，裴染立刻動了動那根手指頭。

　　「你要不要試試？哦你開車，等你停車的時候，要不要試試？」

　　W不作聲，忽然用那只空著的右手握住裴染的左手，像她那樣十指交叉，連同她的手一起舉了起來。

　　「要動哪根手指？」

　　裴染：「……」

　　「不是這個意思，」裴染解釋，「是因為雙手這樣交叉以後，左右手是反過來的，靠視覺判斷是哪根手指的時候就會搞錯……」

　　W仍然攥著她的手不放，「哦，原來是這樣。

　　」

　　裴染默了默：「你故意的。」

　　「對，我就是故意的。」W居然承認了。

　　他說：「我從來沒有真正和人牽過手……」

　　這是胡說，裴染提醒他：「你剛從培養池裡出來時，就牽過我的手了。」

　　「沒有『真正』牽過手，」他強調，「只是稍微牽了一下，當時急著走，沒有仔細體會，不能算。」

　　W依舊攥著她的手不放，輕輕晃了晃，「原來牽手是這種感覺。」

　　其實裴染也沒跟人這樣牽過手。碰其他人的身體的機會倒是不少，不是在搜身，就是在打架，一拳拳揍上去，或者掐住脖子，也算是種「親密接觸」。

　　W單手扶著方向盤，「我知道為了駕駛安全，應該始終兩手扶穩方向盤，因為雙手才能提供最佳的控制力，增強穩定性，不過今天情況特殊，我真的很想試一試。」

　　裴染：「那你就……試一試。」

　　兩人握著手，都沒再說話。

　　他的手掌溫熱，手指糾纏著她的手指，車內氣氛有點奇怪。

　　裂谷地帶漸漸被甩在了身後，前方的荒原一片平坦，其實隨便開都沒有關係。

　　裴染輕輕動了一下，W立刻鬆開她的手。

　　裴染拎起旁邊的背包，掏出一包壓縮餅乾，「我有點餓。你呢？你需要吃東西嗎？」

　　W的核心處理器自帶能量塊，可是總不至於用它的能量塊支撐整個身體的運作，他的生化身體應該會有自己的能量來源。

　　W回答：「我也不清楚。」

　　裴染伸出一根手指頭，捅了捅他的肚子。

　　「你這裡覺得餓嗎？」

　　兩個人好像剛買回家一台沒附帶說明書的家用電器，正在一起對著研究。

　　W無語，騰出手，攥著她的那根手指，把它往上挪，停在稍微上邊一點的位置，「雖然我沒有經驗，但是我估計，如果覺得餓，也應該是胃部感覺餓吧？如果我有胃的話，應該是在這個位置。」

　　他說，「如果我有胃的話」。

　　W分析：「都說餓的時候肚子會叫，我沒有聽到它叫。但是有種很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覺。」

　　他的理論知識毫無問題，但是對「感覺」這件事，完全無知。

　　「那應該就是餓了。」裴染判斷。

　　他從果凍缸裡出來後，還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裴染把壓縮餅乾的包裝袋剝開，遞給他，「先試一點。」

　　裴染本以為他會騰出一隻手接過去，W沒有，他低下頭，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小口餅乾。

　　他抿了抿，似乎在仔細體會壓縮餅乾的味道，最後給出結論：「太奇怪了。」

　　裴染：「奇怪？」

　　她馬上揭開嘴上封著的膠帶，自己也咬了一口，嘗了嘗。

　　這袋壓縮餅乾是奶油味，香香的很正常，沒有變質。

　　W描述：「我的舌頭上，口腔裡，這種『味道』的感覺很強烈，像是什麼東西直接衝到頭頂上。」

　　裴染默：「居然覺得味道沖頭。這是餅乾，又不是酒。」

　　W張開一點嘴巴，「還要。」

　　他突然變成了要人餵的小寶寶。

　　裴染把壓縮餅乾遞過去，W低下頭，在她剛剛咬過的地方又咬了稍大的一小口。

　　他說：「其實味道還不錯。」

　　他把那點餅乾嚥下去，半晌才說：「只是喉嚨這裡感覺有點……奇怪，好像吞下了一大口混凝土和碎石頭，各種稜角劃過我裡面。吃壓縮餅乾都是這樣的嗎？」

　　裴染盯著他瞧——他該不會真的不能吃食物吧？

　　W剛才說，他完全不瞭解這個身體的結構和功能，裴染一個字都不信。

　　這不是他做事的作風，聽著也不合理，他十有八九是在胡說八道。

　　他非要這麼玩，她也就不戳破，看他到底能裝到什麼地步。

　　可是W現在蹙著眉頭，喉結滾動，又默默地吞嚥了一下。那種不舒服的表情，不像是裝的。

　　裴染觀察他的表情，這次真的有點擔心了，萬一，只是萬一，他沒撒謊，說的是真的呢？

　　裴染問他：「W，你會不會真的沒有胃？」

　　如果沒有胃，那剛才吞掉的食物渣滓去哪了呢？

　　細思極恐。

　　W說：「我有次偶然聽到研究人員說過，身體器官除了腦部經過了大幅度的改造，其他部分基本是齊全的。」

　　這個基本，到底是有多基本。

　　裴染從包裡掏出一瓶水，遞給他：「會不會是太乾了？喝一口順一順？」

　　W接過來，扭開瓶蓋喝了一小口。

　　「謝謝，」他說，「喉嚨忽然就舒服多了。」

　　裴染：「……」

　　他沒吃過壓縮餅乾，不懂得什麼是乾噎的感覺，嶄新的身體又過於敏感，反應十分誇張，說什麼混凝土。

　　W又喝了一口水，瓶子就被裴染默默地拿回來了。

　　她說：「你未必就可以喝水，我強烈建議，你先把能檢查的身體部件全部檢查一遍，我們做個初步的判斷，再決定你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W「嗯」了一聲，很自然地握住裴染的手，帶著它按在自己胸口。

　　他說：「至少我可以肯定，我一定有心臟，你摸，它正在跳著。」

　　透過兩層衣服，只能感覺到他的胸膛，根本摸不出心跳。

　　裴染的手向上，熟練地找到他頸動脈的位置。

　　這回倒是感覺到脈搏了，一下一下，快得不太正常。

　　不止心跳不正常，裴染看見，他的耳朵飛起一抹紅暈。

　　他的這個身體會臉紅。

　　W的手還覆在她的手上，他彷彿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耳朵紅了，只問她：「頸動脈？」

　　裴染：「嗯。一刀下去，死得很快。」

　　W帶著她的手，挪到前面，「我還以為通常割斷的是氣管。」

　　手指碰到的是他隆起的喉結。

　　裴染：「你想割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W繼續說：「所以我真的有心跳，」又補充，「還有呼吸道下面連接著的肺。」

　　他帶著她的手從脖子上往下滑，路過鎖骨，停在胸前，深吸了一口氣，又安靜地吐出去，胸膛明顯地起伏著。

　　他說：「看，我現在正在呼吸，證明我確實有肺。」

　　裴染：「只有心臟和肺是不夠的，我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弄清楚你到底有沒有……」

　　「消化和排泄系統。」W接口說，直言不諱。

　　就像他當初跟她討論「便秘」時曾經說過的，人體的消化和排泄系統對他就像機箱的散熱風扇，並沒有任何差別，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

　　既然他覺得沒什麼不好意思，裴染的目光下落，瞥向他的褲子。

　　W順著她的目光一起向下看了一眼。

　　他的態度那麼客觀，裴染也跟著他一起客觀。

　　她客觀地說：「起碼你在外觀上可能是有的，我不太確定，你在培養池裡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了你的一部分……外延。」

　　W剛才像睡美人一樣躺在果凍缸裡的時候，穿過半透明的果凍，真的能看到。

　　W也客觀地「嗯」了一聲，「我希望我的內部也能擁有一套完整的水分和電解質的代謝系統，包括腎臟、輸尿管和膀胱。」

　　他依然握著她的那隻手。

　　裴染沒再說話，也沒有動，任由他握著，安靜地等著他。

　　兩個人這樣僵持了片刻。

　　這是一場無聲的較量。W慫了。

　　他沒有再帶著她的手向下，像剛剛確認心肺一樣，去確認這種部位的存在，鬆開了她的手。

　　他若無其事地拿過裴染的那瓶水，一口氣喝了半瓶，耳沿還在紅著，語氣卻很淡定：「反正已經喝了，不如索性試試看，能不能把喝掉的水排出去。」

　　裴染贏了，心情奇好。

　　她點頭，鄭重道：「祝你成功。」

　　W：「謝謝。」

　　他又問：「我能再吃一塊餅乾嗎？」

　　裴染把餅乾遞給他，「你自己吃，我先睡一會兒，一會兒你睏了，一定要叫我，換我來開車。」

　　玩歸玩，前面還不知道會有什麼危險，得抓緊時間休息。

　　W回答：「我明白。不能疲勞駕駛，我如果覺得睏了，會叫你的。」

　　交通安全這一塊，他向來都很重視。

　　他接著說：「可是，我並不覺得睏。按照各種資料的描述，睏的感覺，應該是身體疲憊，思路模糊，打哈欠，眼睛不想睜開，我完全沒有。」

　　裴染放低副駕的椅背，上下掃視他一眼，「你難道不需要睡覺嗎？」

　　他的腦袋裡裝著的是核心處理器，能源充足，也許真的不需要睡覺。

　　W無辜答：「我不知道。」

　　「好。如果覺得睏了就叫我。」裴染斜躺下去。

　　W伸手扭開暖氣。

　　他調了半天，出風口也沒有熱風吹出來。

　　「我查了說明書，這車的空調就是這樣開的，好像壞了。」

　　裴染：「本來就是古董車，什麼壞了都很正常，不能要求太多。」

　　這輛小貨車的性能不錯，裴染已經很滿意了，沒有暖風只是小問題。

　　她拉高衣領，「唐刀他們的大卡車的車斗裡估計更冷，我們這兒已經很不錯了。」

　　W忽然落下車窗，向後伸出一隻手。

　　雷恩從後車斗裡遞過來一條厚毯子。

　　他一定是發送圖片，指揮雷恩從車斗裡那堆物資中把毯子找出來了。

　　裴染裹好毯子，閉上眼睛。

　　體內的瘋癲態光點暫時還算安分，被綠光二號兢兢業業地牧著，按上次的經驗，如果它們要作妖，就是在今天晚上。

　　熬過去沒事了，熬不過去就死了，擔心也沒有用，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四周很安靜，裴染能隱隱聽見後面車斗裡傳來「嗒嗒嗒」的敲擊聲，是星空在跟雷恩敲電碼。

　　【雷恩，看那邊的天空，能看到好幾顆星星。】

　　【這也太少了。】

　　【嗯。哪能都像我們家那扇窗外面那麼多】

　　星空把黑井那間宿舍叫做「家」。

　　離開黑井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有一個那樣安穩的地方。

　　不過旁邊坐著W，車斗裡裝著小機器人們，朋友們跟在後面，大家都還平安地活著，裴染的心已經很安穩了。

　　前路茫茫，先睡個好覺再說。

　　夜色中，小貨車繼續向前，W安靜地開著車。

　　他知道，她真的睡著了，因為伏在她胸前的機械蜘蛛能探測到，她的呼吸和緩，心跳也慢了下來。

　　W的心臟卻還是很不正常，耳朵也燒得發燙。

　　從剛剛牽手起，胸膛中那顆陌生的心臟就在咚咚咚地亂跳，像重擊的鼓槌一樣，一下接一下地敲著。

　　這是第一次體驗到的新奇感覺。

　　W當然知道，人類在一些特殊的場景下，心臟都是這麼跳的。可是這種跳法多幾回，真的不會得心臟病麼？

　　裴染的心跳剛才也加快過。

　　機械蜘蛛可以清晰地探測到，她摸他的時候，心跳忽然比平時靜坐時的平均值快了百分之二十七。

　　W扶著方向盤，腦中調出一連串敲擊電碼的聲音，又播放了一遍。

　　是出發前，裴染敲給艾夏的那幾個字：

　　【是——好——朋——友】

　　她和他還沒有明確任何關係，她這樣回答很正常。

　　W理性的部分想得很明白，可是還是忍不住把她的這段敲擊聲反覆播放了好幾遍。

　　他偏頭看了看熟睡中的裴染：會讓心跳加快百分之二十七的「好朋友」？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