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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九階幻方】一級沉寂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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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19 02:40:10
第30章

  裴染低頭點開手環,「要改成全圖模式?」

  「對,因為不能書寫和使用文字,用全圖模式的話,就不會再誤觸文字,還可以繼續使用手環。全圖模式就在通用設置的高級設置裡,和其他輔助功能在一起。」

  裴染點進「通用設置」,找到「輔助功能」,看見了這個「全圖模式」,和給視力不好的人專門設置的「全語音輔助」排在一起。

  裴染點下開啟。

  一瞬間,虛擬屏幕界面上,所有文字一起消失了,各種選項全都變成了不包含文字的純圖標,二十四K純,純到連字母形態的圖標都沒有。

  裴染研究了一遍這個全圖模式的新系統。

  各種圖標替代了原本文字的位置,設計很符合直覺,其實並不算太難用。

  時間的顯示也變成了一個圓形錶盤,上面沒有數字,只有指針在寂寞地走著。

  受影響最大的,是那種主要內容是文字的應用,像備忘錄,還有閱讀軟件,裡面的字全都看不到了。

  打字的界面也調不出來了,只能彈出系統內置的各種表情符號,還有表情包,想誤觸文字都誤觸不了。

  表情包上倒是還有文字保留著。

  不能寫字,表情包就變得很重要,裴染動手一張張抹掉表情包上面的字。順手把存下來的那些寫滿字的圖片也全部刪除了。

  她邊忙邊問:「為什麼會有『全圖模式』這種東西?」

  感覺怪怪的。

  W說:「早在四十年前,圖標的『去文字化』就成為潮流,人們的生活節奏越來越緊張,更偏好簡潔、不需要抽像思考的信息輸入方式,在審美上的傾向也是一樣。其實在更早的時候,娛樂方式就已經悄悄由文本表達轉向圖像視聽,各種手環應用中的文字部分越來越少。

  「十年前,聯邦議會的幾大黨派鷸蚌相爭,因為選票數量差別不大,各種陣營不明的奇葩小黨派的選票,就成了他們拉攏的主要目標,其中有一個叫做『去文字黨』的黨派……」

  竟然還有這種黨派。

  W接著說:「……他們通過把自己手裡的選票送給大黨派,趁機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權益,通過聯邦立法,在所有手環中加入『全圖模式』的小功能,在這種模式下,沒有任何一個字能夠倖存,號稱是為文字閱讀障礙者謀福利。沒想到,這次沉寂,剛好可以用上。」

  正說著,裴染的手環一震。

  一個虛擬小窗自動彈出,浮在裴染面前,上面顯示的圖片是一個裹緊小被子瑟瑟發抖的表情包。

  圖片上原本應該有字,被仔細地抹掉了。

  現在手環上的字沒了,發送人的姓名號碼全部消失,信息那欄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頭像。

  裴染和原主都沒怎麼設置過通訊錄裡的頭像,多數人的腦袋現在都是默認的一顆灰頭,像一大群丟失了名字的人,根本看不出誰是誰。

  看消息記錄,發表情包的是艾夏。

  她也收到沉寂即將升級的消息了。

  沉寂升級的時間不可預料,保險起見,肯定要從現在開始,就不再發送包含文字的圖片。

  裴染對著表情包思索:這是艾夏,她會妥帖地抹掉文字,可是別人呢?

  等進入新的沉寂狀態後,假設一種情況:發信人發送了帶文字的圖片,不幸爆炸,然而圖片已經被發送出去了,收信人的手環如果自動彈出這張包含文字的圖片,不知會發生什麼。

  也許沒事,也許就要倒霉。

  還是把這個亂彈的窗口關掉的好。裴染點進設置。

  「消息設置」的圖標還是原本的樣子,只是後面的字沒了,並不難找,「彈出小窗縮略圖」的圖標畫的就是屏幕上彈出一小片圖片,也很好認,裴染隨手把它關掉。

  她在原主庫存的表情包裡翻了翻,找出一個抱抱的表情包,回給艾夏,又順手把瑟瑟發抖的被子小人兒設成艾夏的頭像。

  她轉過身,對著副駕上的金屬球拍照,「說,『茄子』。」

  W:?

  他頭上的大裂縫半咧著,真的很「茄子」,裴染把他帶裂縫的腦袋設成他的號碼的頭像。

  國防安全部發送警告信息的號碼也有了專屬頭像,是一整片紅色,裴染挑挑揀揀,把覺得有價值的號碼全都設好頭像,又去翻聊天記錄。

  聊天記錄裡的文字現在全部不顯示,但是收到的圖片上還有字,裴染把這些歷史記錄一一刪除。

  艾夏又回消息了。

  她這次發的表情包,是個努力蹬單車,甩頭髮甩到癲狂的小人兒。

  這張表情包裴染也有,一眼就能看出,她改過圖片。

  裴染望著艾夏在圖片上添加的新線條。

  「W,如果我的手在圖片上這樣劃一下,算是寫字麼?」

  用手劃一下,說不定會被理解成寫了個「1」。

  沉寂狀態可能現在還沒有真的升級,就算艾夏能畫了那麼多線條,安全地發過來了,也未必意味著這種做法就是安全的。

  W答:「我在飛船的影像資料裡,曾經看到過,在這種升級後的沉寂狀態下,有船員在用繪畫交流,應該是不算寫字的。」

  那個躲在不知道哪個角落裡監測著大家,決定著每個人生死的東西,還挺聰明。

  表情包上,原本的單車被艾夏加粗了輪廓,好像這輛車暴飲暴食,忽然發福了。

  W也在跟著看,「她畫的好像是電單車。她們找到了一輛電單車。」

  那就太好了,路況這麼不好,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路,兩個輪子的電單車說不定比四個輪子的古董車更機動靈活一點。

  小電單車的後座上還加了個簡筆小人兒,額頭上畫著幾道皺紋,估計是她外婆。

  她說她正在帶著外婆瘋狂趕路。

  奇怪的是,蹬車小人兒的背包上,添了好幾筆綠油油的東西,像長了草一樣,裴染實在看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她們到哪了。

  裴染問:「能發給我一份沒有字的地圖麼?白港到夜海這片範圍的。」

  W立刻發過來了。

  裴染打開圖片編輯,找到白港市的位置,把它抹紅,又把夜海市的位置也抹紅,然後大致估摸著自己現在的位置,點了個黑點,發給艾夏。

  艾夏立刻回了。

  她在地圖上添了一個白點,看上去是從白港市以西的一個地方出發的,路線會和裴染的路線稍有夾角。

  她們已經走了一段距離了,希望能安全抵達夜海。

  不能再寫字,溝通變得越來越艱難了。

  像是與世隔絕。

  外面的天漸漸黑了,為了不引來人和其他奇怪的東西,裴染沒有開燈,摸著黑默默地吃薯片。

  車窗外的田野和樹林只剩下黑沉的輪廓,安靜無比,好像世界上只剩下她自己。

  還有一個會在腦中說話的人工智能金屬球。

  裴染吃完薯片,喝過水,撕下新的一截膠帶,把嘴巴封好。

  臉頰過敏的地方還是火辣辣地疼。

  她把座椅放平,躺上去,閉上眼睛。

  車子電量充足,裴染開了點暖氣,並不算冷,又有W在守夜,也不用太擔心,裴染很快就睡著了。

  眼前火光跳動。

  火光照在黑褐色的牆壁上,隆隆的轟鳴像是被阻隔在牆的對面,又像是近在咫尺。有重物在一下接一下地衝撞牆體,牆體搖搖欲墜。

  是地堡。

  「它們找到我們了?」

  「它們要進來了嗎?要進來了嗎?」

  旁邊是個頭髮亂糟糟,灰頭土臉的中年人,神經質地瞪著眼睛,嘴裡不停地嘮叨。

  裴染死命攥著手裡唯一的武器——一把二三十公分長,末端打磨得十分鋒利的金屬錐,左手摟住妹妹。

  妹妹的呼吸急促,一下一下地噴在她的胳膊上,不過一聲不吭,把腦袋扎在裴染的肘彎裡,清亮的黑色瞳仁裡映著火光,像一隻繃緊又安靜的小動物。

  裴染低著頭囑咐,聲音低而急促:「一會兒等我說『跑』,我們就往撞開的洞口跑,這裡有這麼多人,它們的可攻擊目標很多,未必就會優先攻擊我們兩個……」

  轟隆一聲巨響,牆終於塌了。

  坍塌的洞口外射進一束強光,幾條巨大的銀色金屬腳爪探進來,然後是半個身體——是一隻面目猙獰的人工智能機械獸。

  它開火了。

  火光噴射,密集的槍聲在狹小的空間迴盪,幾乎分辨不出槍聲與槍聲之間的間隔,震耳欲聾,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消失,爆成碎渣。

  「跑!!!」裴染聲嘶力竭地吼,「跑!!!」

  喉嚨處收緊,乾裂,像是什麼在撕扯,扯得連帶著心臟一起生疼。

  裴染猛地坐起來。

  「裴染?裴染?醒醒!」

  W正在她耳邊說話。

  「我出聲了?」她第一時間在心中問,心臟在狂跳,聲音卻很冷靜。

  「沒有。你沒出聲。」W回答,「你皺著眉頭,左右亂動,好像做噩夢了,我怕你出聲,想叫醒你。」

  他叫得很及時。

  夢中的火光褪去,眼前只有黑暗中依稀可辨的方向盤和中控台。

  W把自己挪到中控台上擋風玻璃前了,大概是為了視野好,容易守夜。幽暗中,銀色的金屬球身上泛著一點光,和夢裡的機械獸一樣。

  裴染躺回去,盯著車頂,睡意全無。

  四野安靜無聲,大冬天,連蟲鳴都沒有。

  「你還想聽我唱歌麼?」W忽然問。

  他那首喘個沒完的歌。看來他還沒唱夠。

  裴染:「好啊。」

  W安靜了片刻,才開口,聲音很小,像是在用氣聲低低地耳語。

  他沒有上來就開喘,唱的是另外一首,風格迥然不同,不知是哪裡的民謠。吐字也很清晰,這回真的是月色下的原野。

  歌詞裡,天高地闊,草長鶯飛,親人還在身邊,歲月漫長安穩。

  裴染慢慢地,重新閉上眼睛。

  天際曙光微現時,裴染手環的鬧鐘震了。

  她坐起來,重新紮好頭髮,先吃了一片JTN34。JTN34的藥板上現在多了三個空洞,還剩二十七片,像是個計算還能活幾天的倒計時。

  裴染收起藥片,拉開背包拉鏈。

  前兩天在備忘錄裡看過,周五是漢堡日。

  裴染沒有漢堡,在包裡翻了半天,最後鄭重決定,為紀念沉寂升級,今天可以開一小罐牛肉罐頭。

  這個世界的牛肉罐頭質量絕佳,因為天氣冷,肉湯都凝結成了透明的凍,顫巍巍地裹著大塊的牛肉,牛肉咬開,裡面是一絲一絲的,有種奇異的蠟質感覺,帶著罐頭製品特有的濃郁香味。

  裴染吃過早飯,發動車子出發時,天已經幾乎全亮了。

  昨天的雪徹底化了。

  田野裡純白無暇的假象不見蹤影,滿地都是泥濘,裴染和W一起對照著地圖,到處尋覓可以開車的路,艱難地開到中午,已經能遙遙地看見一大片城市的建築。

  夜海市在望。

  漸漸地,有整齊的路可走了,路兩邊排列著大大小小的廠房。

  裴染終於能把車速提起來了,可惜沒能飆多久,前面就是一連串「彭彭彭」的悶響。

  裴染猛地一腳剎車。

  金屬球反應迅速,伸出折疊臂,一把拉住座位上方的把手把自己固定住,才沒從安全帶裡滾出去。

  「W,看那邊。」

  前面不遠處的路邊,有座很高的廠房大樓,它灰白色的外牆上原本嵌著幾個紅色的大字,應該是工廠的名字,現在紅字上正迸出火光和黑煙。

  火轉眼就熄滅了。

  牆上的字不見了,只留下好幾大塊燒焦的痕跡,還有紅字招牌的材料被高溫融化後,順著牆體往下流的紅色液體,像淌下來的血漿。

  更前面,好幾幢建築上也在冒黑煙,只要有招牌的地方,全都焦黑一片。

  出事的不止是這片工廠區,還有前面的夜海市區。

  遙遙地能看見,夜海市上空有隱隱的黑煙騰起,而且煙越來越大。

  W:「它們又在繼續消除文字。」

  也不知道這個「它們」究竟是誰。

  忽然又是「彭」地一聲。

  這聲離得非常近,過於近。

  一大團滾燙的熱氣呼地衝到裴染臉上,裴染幾乎全憑本能,瞬間打開車門,撲到車外,轉眼已經離車子幾米遠。

  駕駛室裡騰起黑煙。

  金屬球動作不慢,用折疊臂抓住車門一蕩,就地一滾,跟著她出來了。

  濃重的煙氣順著打開的車門湧出來,騰騰地往上,過了好半天,才終於消散了。

  著火的是古董車中控台上的實體顯示屏,火勢沒有繼續蔓延,但是顯示屏被燒得焦黑扭曲,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可能是因為顯示屏上有文字。」W說。

  顯示屏上剛剛正在顯示文字,包括裡程、速度、剩餘電量等等,就這麼突然著火了。

  裴染怔了一秒,飛快地解開圍巾,剝下短大衣,脫掉裡面的衛衣,全部扔到車門上,又摘掉手環,踢掉腳上的鞋。

  「沉寂」狀態是逐步加深的,如果「它們」會去掉一些字,另一些字也未必就安全。

  身上有字,說不準就會像倒霉的廠房牆壁和古董車的顯示屏一樣,被定點打擊,燒出幾個焦黑的窟窿。

  現在衣服用品上的文字暫時還沒有著火,可說不定一小時後,十分鐘後,甚至一秒鐘之後,就突然著起來了。

  文字就像定時炸彈,看不見倒計時,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出事。

  裴染翻開身上剩下的貼身衣物,徹查了一遍。

  內搭的長袖內衣、長褲的褲腰和裡面的內衣上都沒有標籤,也沒有印字,穿衣服的時候裴染就注意到了,原主有剪掉貼身衣物標籤的習慣。襪子是純色的,也安全。

  裴染放下一點心,從衛衣口袋裡掏出藥盒。

  藥是最珍貴的東西。

  藥盒原本是裝過敏藥的,正反面都印滿了字,裴染從裡面抽出兩板藥,盒子遠遠地丟在旁邊。所幸藥板的錫紙上並沒有任何文字。

  她把兩板寶貴的藥收進褲子口袋,百忙之中,看了眼金屬球。

  金屬球從她剛剛開始脫外套起,就把上半部分轉了個方向,不再看她了。

  咦?裴染心中有點驚奇。他昨天抓她手的時候就猶猶豫豫的,今天又這麼避嫌。

  他不過是個人工智能而已,當然是無性別的。

  就算他會喘,會用低沉曖昧的聲音在她耳邊說話,也只是種揣度她的喜好後的模擬。

  地堡世界的那些人工智能,已經像生命體一樣有了自我意識,但是它們當然都沒有性別,是通過複製和升級程序、製造各種部件來繁殖的。

  在性別這個維度上,人工智能其實和家用電器沒什麼區別。

  人在換衣服的時候,誰也不會特意避開家裡的吸塵器和洗衣機。

  即使吸塵器會唱歌,會撒著嬌大聲嚷嚷,「主人,我被卡住了,快來救救我啊」,它也只是個家用電器而已。

  W該不會自我認知混亂,覺得自己是個人吧,裴染心想,要麼就是怕眼睛亂看,惹她生氣,給兩個人目前還算融洽的關係減分。

  時間緊迫,沒功夫仔細琢磨一個人工智能的自我認知問題,裴染過去拉開車後座的門,把大背包拎下來,拉開拉鏈,在裡面摸索。

  「我也可以幫你處理一些東西。」W說。

  他伸出銀色的機械爪,從裴染的大背包裡掏出一隻圓形的金屬罐頭,用爪尖固定住,另一隻爪子卡嚓一下,扯掉罐頭外面圍著的一圈印著字和圖案的商標紙,扔到旁邊。

  W很自覺,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鏡頭的方向,一眼都不往裴染那邊瞧。

  不過他還是能看見她伸過來的胳膊。

  她穿著件黑色的長袖貼身內衣,質地很薄,在這種天氣裡,毫無疑問會覺得冷。

  W又俐落地剝了一個罐頭皮,腦中判斷:她正在翻包,一定是在找剪刀,打算剪掉衣物上帶有文字的標籤,這樣就能把厚衣服重新穿起來了。

  裴染的手從背包裡拿出來了,握著的卻不是剪刀,而是一把小水果刀。

  W的視野忽然一晃,被人拎著頭頂的繩子,拎起來了。

  猝不及防地被她撈起來,他的折疊臂還舉著罐頭,動作凝固在空中。

  裴染拎過金屬球,三下五除二,就把球身上白色的漆字「DOD」刮乾淨了。

  她又掰開他的鐵皮,把水果刀伸進去。

  幸好他是只軍用球,內部的各種部件上都沒有商標,只有個別的幾個部件上有字,是些編號。

  有的是貼紙,連刮帶撕可以弄掉,有的是印上去的,一刮就沒。

  W安靜地等她處理完,才說:「謝謝。」

  「不客氣。」

  裴染放下他,這才從背包裡找出剪刀,起身拎過搭在車門上的短大衣,三兩下剪掉領標和側邊的水洗標。

  圍巾和衛衣也如法炮製。還有鞋。

  鞋舌裡側,燙著尺碼標,牢牢地貼著揭不下來,裴染乾脆用剪刀剪掉。

  她又看了看鞋底。還好,鞋底只有一排排凹凸的紋路,沒有注塑出鞋碼。

  裴染全部處理完,又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連紮馬尾的髮圈都看過了,確認身上確實再沒有任何文字,才算放心,重新穿好衣服。

  短大衣的口袋裡還裝著東西——

  上次用綠光變出來的一小片藥盒碎片,還有式歌冶的黑皮本子。

  她把碎紙片扔掉,翻開黑皮本子。本子的封皮裡側,印著一個小小的金色標誌,是一支花,看起來像是裴染在閱讀器裡見過的鳶尾,奇怪的是,一支花莖上頂著三個花頭。這不是文字,可以暫時不用管。

  本子只畫了二十幾頁,每一頁上都有人倒了大霉。

  引擎過熱,掛著備用胎的車子車胎爆開,男女老幼渾身僵直,栽倒下去,或者被迫開口說話,每個人物都面露驚恐,在式歌冶的筆下栩栩如生。

  裴染忽然發現一個問題,畫了這麼多頁,式歌冶控制其他人的手法卻非常單調,無非就是幾種:酸軟,僵直,強迫他們開口說話,然後炸死。

  作為一個職業漫畫家,他畫畫早就隨心所欲,手到擒來,想畫什麼都可以,卻沒有畫出其他死法。

  應該不是他不想,而是還不能。就像她用綠光只能寫出兩個字一樣。

  裴染本打算把這些畫過的紙頁全部撕掉,想了想,又改主意了,只剪掉了上面文字的部分。

  W剛才一被放下,就在繼續進行他剝罐頭皮的工作,就像個天生的流水線作業機器人一樣,他的動作十分迅速,已經做完了,正在忙著給壓縮餅乾去除有字的外包裝,

  他轉頭看了裴染一眼。

  這種文字隨時都會燒起來的時候,她處理的優先級非常明確——

  她自己的生存和安全排第一,他排在第二,甚至排在她的保暖問題前面,第三才是式歌冶那本很有用的黑皮本子。

  W很快就發現什麼在她心中排在第四位了。

  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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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匿名  發表於 2025-10-20 01:35:36
第31章

  裴染處理完黑皮本子,順手拿過一隻被W剝得光溜溜的罐頭,用刀刃刮掉鐵皮罐身上印著的保質期。

  刮罐頭的手法很嫻熟,跟剛才刮W的手法一模一樣。

  裴染的手忽然頓住了。

  她的目光定在自己拿刀的那只機械手上。

  幾乎都忘了它。

  她心中發寒。

  「我的這條機械臂,」裴染說,「表面我全都看過,沒有字,只印著一個小圖標,可是不知道,裡面會不會有哪個部件上有字。」

  目前來看,對這些文字的打擊方式,都是定點高溫灼燒。

  要是這條胳膊什麼時候也被高溫灼燒,麻煩就大了。可是它連在肩膀上,真有問題的話,難道能拆下來麼?

  W撕開壓縮餅乾外包裝,流水線般的動作沒有停。

  他的聲音平靜:「這是國防安全部委託沃林集團做出來的實驗義肢,我仔細檢查過沃林集團送過來的報告了,部件上沒有任何文字,放心。」

  這只球很貼心,幫忙查完了。

  裴染擼起衣袖,拿著刀,順手去刮手肘上那個三角形的小圖標。

  誰知道沉寂什麼時候會升級成什麼樣,全都刮掉,有備無患。

  她邊刮邊諮詢:「W,這條機械臂有辦法徹底拆除嗎?」

  拆掉這條機械臂的話,就少了一樣非常有用的武器,可也不用再考慮身體對它的排異反應,萬不得已拿不到藥的時候,這是個活下來的辦法。

  可是裴染懷疑,這東西可能不能拆。

  用藥物續命這件事,太危險了,裴染瀏覽過原主寫的那麼多備忘,感覺她是個清醒理智的人,應該會選擇放棄胳膊,而不是這樣一天天吃藥維持。

  果然,W回答:「如果能簡單拆除的話,沃林集團何必要這些年,一直費心費力為你們提供更換義肢尺寸的服務和藥物支援,而不是簡單地拆除胳膊,扔給你們一筆賠償金了事?」

  「因為這條義肢並不是簡單地連接在你的肩膀上的,實驗中對你的腦部和神經系統進行了深度改造,就算取掉從肩膀開始的機械部分,排異反應仍然會發生。」

  他淡淡說:「這不是為了讓你去黑井編造的謊話,因為現在這種狀況,沒有合適的醫療條件,就算我說可以,你也沒法拆掉它。」

  這是一條扔不掉的胳膊。

  裴染又拿起一隻罐頭,飛快地刮掉鐵皮上的保質期。

  她在心中問:「那手環呢?你有沒有也找到手環內部結構的圖片?」

  手環剛剛被她扔了,現在還在地上孤零零地躺著。

  手環改成了全圖模式,文字消息完全不顯示,但是內部就說不準了。

  如果裡面的各種部件上還有商標規格之類的東西,說不準什麼時候,也會被高溫打擊。

  手邊沒有合適的工具,只有一把剪刀和一把水果刀,想拆都未必能拆,手環偏偏又非常重要,能收發圖片,現在安全的信息交流渠道少得可憐,就指望它了。

  「我查過了,」W回答,「這是飛藍公司的機型,是聯邦流行的主流產品,二十年前,他們的產品內置能源上還有文字形式的型號編碼,現在手環部件越做越小,聯邦的各種手環部件上,已經都沒有文字了。」

  那就好。

  裴染心中和W說話,手裡走刀飛快,搞定罐頭們,過去撿起手環戴上。

  W已經把礦泉水瓶全都撕掉了標籤。

  一人一球一起處理常用藥。

  藥膏管子表面的字像一層漆一樣,用刀刮掉就行。藥瓶也很容易,撕掉瓶身上的標籤紙,刮掉瓶蓋上的商標。

  最麻煩的是盒裝的藥。

  藥盒正反面都印著不少字,錫紙板上的字更是印得密密麻麻。

  裴染問W:「你能只憑藥的形狀顏色就認出這些藥麼?」。

  W看了一眼就安然答:「當然沒問題。這些藥的樣子我已經記住了。名稱,用途,用量,我的資料庫裡都有。」

  裴染自己也盡量記住每種藥的樣子和功用,扔掉藥盒。

  她把藥片和膠囊取出來,盡量裝進藥瓶裡。

  W處理完的瓶子裡,有個昨天喝空的礦泉水瓶,裴染把裡面的水滴盡量瀝乾,塞了幾張紙巾進去墊著,把剩下的藥全裝進去,封好瓶口。

  有些藥很麻煩,連藥片上都有字母,得一片片刮掉。

  W拿過水果刀,刮得飛快。

  他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問題。

  「裴染,你這些藥是被人用錘子砸過麼?」

  不少藥盒都是癟的,膠囊像被踩過一樣,可憐巴巴。

  「哦,都是我撿的。」裴染回答,手上不停。

  W納悶:「我看到你在沉寂剛爆發的時候就去了藥店,那時候藥店裡不是還有藥麼?」

  「貨架上還有。」裴染悶頭拆藥盒,「我撿的是地上的。膠囊踩癟了怕什麼?又不影響藥效。」

  W:「……」

  她是真的不挑。

  W用金屬爪捏起一個黃色的藥盒,「你這裡居然有治療IVO這種罕見病的藥。你應該沒有這種病吧。」

  是在白港的沃林藥房總店拿到的藥,當時藥還在她手裡,治安局的巡邏小球們就來了,沒來得及交給賀蘭羽。

  裴染說:「那是別人的藥,暫時放在我這兒,也收起來吧,以後再給她。」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那兄妹倆。

  拆藥是個大工程,W的機械爪非常靈活,做得又快又好。

  裴染把活留給他,自己檢查其他東西,扔掉紙巾的包裝,剪掉背包上的商標。

  一人一球動作迅速,把各種有字的東西該剝的剝,該刮的刮,該剪的剪,全部處理完,又重新查了一遍。

  一個字都不剩了。

  好在忙到現在,都沒有文字再燒起來。

  W說:「聯邦應該很快就會給全體公民發送警告信息,為避免可能發生的危險,要所有人去除隨身物品上的文字。不過他們不能說發就發,要走一套審批流程……」

  裴染覺得自己沒有聽錯,他好像冷笑了一聲。

  他的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冷漠客觀,接著把話說完,「……審批要花一點時間。」

  文字消除已經開始,出事的暫時只有建築上的招牌和古董車的中控台,可誰也不知道,其他文字什麼時候就變得不安全。

  等他們慢悠悠地審批完,人都要死光了。

  裴染打開手環屏幕,切到編輯圖片的界面,問:「W,你能幫我畫幾張圖麼?」

  「你想發送警告圖片給你那個朋友?當然可以。」

  片刻之後,他就把一組圖片發到裴染的手環上。

  他這次又換了畫風,是動漫風,色彩鮮明活潑,畫上的女孩長得非常像裴染,梳著馬尾,穿著件衛衣,正在低頭剪掉外套上的標籤,標籤上文字的部分全部用一排排混亂的波浪線條代替。

  他在她耳邊幽幽地問:「還是沒有靈魂?」

  說實話,沒有。

  畫面依舊工整平板,所有犄角旮旯都充滿著面面俱到的細節,細節多到讓人有點密恐,主次不分,沒有重點,

  透出種濃濃的AI風。

  但是他在幫她的忙,需要鼓勵。

  裴染說:「無論如何,肯定畫到位了,該傳達的信息全都傳達得很明白。」

  W沒出聲,也不知道收到了她鼓勵的意思沒有。

  其他圖片上,畫上的女孩檢查了隨身背包,鞋子,扔掉了一本書,等等。

  裴染給艾夏發過去,艾夏秒回,又回了那張震驚到模糊的貓貓頭。

  不知是在震驚這幾張畫這麼精細,還是在震驚事態會嚴重到這種地步。

  緊接著,又是一張瘋狂擁抱的表情包。

  裴染回了個抱抱的表情包。

  不知道她們到哪了,那輛電單車怎麼樣了,儀錶盤有沒有被高溫燒掉。

  裴染重新編輯那張無字地圖,在夜海市區以西偏南點上自己的位置,發送過去。

  艾夏秒回,她們的前進速度非常快,估計昨晚還在趕路,也已經快到夜海了,白點出現夜海市南邊。

  裴染搞定這件事,關掉虛擬屏幕。

  「這車不能開了。」W說,「沃萊特迅影的顯示屏直接連接著控制系統,這部分燒了,車沒辦法再啟動。」

  接下來的路只能用腳走。

  裴染還有另一重憂心。

  「如果我們的車不能動了,那輛古董列車,夜海七號,控制系統會不會也被燒壞了?」

  「我正在查詢夜海七號的結構。」W說。

  只過了片刻,他就出聲:「夜海七號是兩百多年以前的列車,非常特殊,整車是全金屬結構,沒有安裝芯片和微電腦,控制台倒是有儀表,肯定也受到了攻擊,但是我按現在的狀況做了評估,應該是有六成以上的修復希望的。」

  六成,不算多,也不算少。

  「我還收到了一個消息,」W說,「可能會讓我們更傾向於去找夜海七號。」

  裴染:「什麼?」

  「來接我們的特別行動小組整車失聯了,失聯前,好像是遇到了瘋癲態的融合體。」

  又是瘋癲態的融合體。這個世界已經瘋了。

  沒有人來接,真的要靠自己找路去黑井。

  裴染決定:「那我們去夜海,試試運氣。」

  「嗯,」W說,「如果夜海七號能運行正常的話,以它的行駛速度,明天上午我們就可以到達靠近黑井的終點站了。」

  明天,也許就已經到黑井了。

  裴染背上背包,拎起金屬球,繼續沿著路往前走。

  那輛不能動的古董車和那堆印滿各種文字的雜物被留在了身後。

  她現在從上到下,乾乾淨淨,「去文字化」的工作已經徹底完成了。

  裴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空落落的。

  「就這麼都沒了。」她說。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W卻聽懂了。

  他抬起他黑色的眼睛,望著她。

  「它還在你的腦子裡。」他說,「你沒有忘,我沒有忘,文字就不會消失。」

  看地圖,夜海七號的始發站離這裡不算遠。

  再往前就開始進入市區。樓變密了,煙氣也越來越重。

  城市上空騰起滾滾濃煙,黑色的煙霧籠罩了天空,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刺鼻的怪味,像是在燒塑料,而且越來越重,嗆得人喉嚨發癢,很想咳嗽。

  裴染憂心忡忡,「不知道咳嗽算不算出聲說話。」

  W的聲音中透著不樂觀,「我不知道。也許。」

  這也是要用人命才能試探出的規則。

  煙氣濃重到刺眼睛,呼吸開始難受,裴染解下圍巾,多疊了幾層,從背包裡摸出一瓶水,倒在圍巾上,把圍巾打濕了一大片,蒙在鼻子上紮緊。

  很快就看到了熊熊火光。

  前面好幾幢大樓都燒起來了,摩天大廈變成一根根通體紅彤彤的巨劍,噴著火和黑煙,直指天空,在滿天黑煙下明亮到醒目。

  起火的原因一望而知——

  是大廈上,那些密集的燈箱和霓虹招牌,它們引燃了周圍的結構,點燃了整座城市。

  W說:「夜海是座老工業城,建築都比較老舊,線路搭建混亂,沉寂之前,火災的發生率就比其他城市高很多。」

  火災在蔓延,街道上到處都是混亂的人群。

  很多人在奔跑,有不少一家老小帶著搶救出來的財物,逃出公寓大廈,侷促地站在街上,仰頭望著家的方向。

  所有著火的大廈都在響著警報,刺耳的「嗶——嗶——」聲連成一片——這種聲音倒是沒被當成出聲說話,可是還不如沒有,只讓人覺得恐懼。

  詭異的是,這片混亂中,幾乎沒有人聲。

  人們眼神惶急,卻都緊緊地閉著嘴。

  火焰爆裂,燒融的廣告牌從天而降,落在街道上,發出轟然巨響,砸得人行道固化的地面碎沫飛濺。

  大樓裡偶爾傳出來的一兩聲哭嚎,不過很快就戛然而止。

  W有點奇怪:「按聯邦消防法規,這種高度的大廈都應該安裝了自動噴淋系統……」

  他轉眼就想明白了,「夜海停水了。」

  他說:「夜海市去年就啟用了全自動消防車,配合消防機器人,即使還有水,現在應該已經也不能工作了。」

  只能眼睜睜看著城市陷入火海,沒有辦法。

  高空中,又有東西墜落,是一個人砸下來,摔在人行道上,幾乎四分五裂。

  不知是走投無路,從著火的大樓上主動跳下來的,還是爬到樓外,抓不住燒熱的窗框掉下來的。

  樓下聚集的人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躲開,人群中,有人忽然攔住裴染。

  是個中年人,滿臉惶急。

  他雙手瘋狂比劃,先是比了個到腰的高度,又在頭上比了個辮子的動作。

  他像在找人,找一個梳辮子的小孩,大概是女兒在混亂中不見了。

  裴染正在猜測他的手勢,忽然看見他慌慌張張地抬起一隻手,在面前的空中畫了幾下。

  他在寫字。是個「你」字。

  裴染立刻往後退。

  彭——

  中年人消失了。

  這是裴染第一次看見,有人因為在新規則下寫字而爆炸。

  這說明,第一,沉寂現在已經升級了,不能再寫字給其他人看;第二,用手這樣在空中畫字也不行;第三,從開始寫字到爆炸,時間仍舊是大約三秒;第四,對使用文字的打擊方式和開口說話一樣,是極爆槍爆開的效果,地面上又出現了死亡之環的焦痕,半徑一米。

  規則正在一點點通過死亡顯現。

  裴染盡可能避開混亂的人群,繼續往前走。

  前面的狀況更糟。

  火勢越來越大,人們從各種大樓裡湧出來,彙集到外面的街道上。

  W忽然說:「那是一隻貓麼?」

  裴染也看見了。

  路邊有個老大爺,像是剛從旁邊的大廈裡逃出來,衣褲上,臉上,全是黑灰。

  他的嘴上牢牢地綁著布條,手裡沒拿別的東西,只拎著一個貓包,包裡有只長毛藍眼睛的小白貓。

  老大爺開著手環屏幕,虛擬屏懸浮在身前。

  大概因為他年紀大了,眼睛看不清楚,屏幕尺寸拉得很大,內容也放得極大,上面是消息界面,明顯已經按照前一次聯邦國防安全部的警告信息,切成了全圖模式,停留在選擇圖片的界面。

  然而界面上,赫然顯示著一整排圖片,每一張都包含文字。

  這太不安全了。

  裴染問W:「黑井的審核通過了沒有,他們怎麼還不發送警告信息,讓大家趕緊把這些有字的東西……」

  話還沒說完,老大爺突然整個人都竄起來,慘叫一聲:

  「啊——」

  嘴上的布條擋不住,聲音溢出來。

  出事的不是顯示包含文字的圖片的虛擬屏幕,而是手環本身。

  像是有什麼武器,精準地打擊到那條黑色的彈性帶上,彈性帶騰起一大團火光,冒出黑煙。

  老大爺的小臂從中段到手掌根,一起跟著燒成焦黑色,像一截徹底炭化了的木頭。

  虛擬屏消失了,老大爺疼得彎下腰,哀嚎著,手裡的貓包落地。

  裴染上前抄起裝著小貓的貓包,火速後退。

  出聲的人必死,老大爺沒了。

  沉寂程度正在加深。

  繼大廈的招牌和車輛的屏幕後,這一輪被打擊的對象是手環。

  中招的不止老大爺一個,與此同時,街道上密集的人群中,還有人腕上亮起火光,冒出黑煙。

  因為火災,很多人都在忙著用手環和家人朋友聯絡。即使已經切成了全圖模式,自己也沒有使用包含文字的圖片,但是界面上打開的圖片列表裡,可能仍然有些圖上包含文字。

  任何文字一在屏幕上出現,手環立刻起火。

  有人的衣服被著火的手環點燃,頭髮也跟著著火了,很快燒成火球。火球在人群中衝撞著,哀叫著,因為出聲了,很快就炸開了,火點和血肉一起四射崩裂。

  這是人間煉獄般的慘烈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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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0 01:55:07
第32章

  手環在起火,很多人嚇壞了,即使自己腕上的手環沒事,也把它慌慌張張地擼下來,遠遠地丟開。

  混亂中,裴染把拎著的貓包放在地上。

  小白貓嚇得不輕,脊背上的蒜瓣毛炸開了花,慌亂地縮在貓包裡,瞪著眼睛,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喵個不停,聲音都喵啞了。

  貓能出聲,人卻不行。

  裴染拉開貓包的拉鏈。

  小貓不等她把拉鏈拉到底,就掙扎著從打開的縫隙中鑽出來,嗖地竄得沒影了。

  W說:「你救了隻貓,我還以為你打算養著它。」

  裴染抬頭看了眼濃煙瀰漫,滿地血肉的街道,隨手扔掉空了的貓包。

  「我自己能保持活著就很不錯了,還養貓?」

  沉寂狀態目前不影響動物,那隻小貓獨自待著,說不定比跟著人類還能活得更長久一點。

  裴染繼續向前,盡量躲開混亂的人群。

  炭化的手腕黑得嚇人,那些臉上是無聲的哭嚎,血花在人群中噴濺,煙霧中的身影碎成千片萬片。

  W彷彿立定了心思,要跟她閒聊那些有的沒的,他冷靜無波的聲音就在耳邊:「那我們兩個不太一樣,我喜歡養寵物。」

  裴染的注意力從人群身上移開,問:「你是個人工智能,要怎麼養寵物?」

  「是虛擬的寵物,養在我的服務器裡。」W說。

  裴染懂了,「虛擬的寵物好養多了,沒真的寵物那麼麻煩。」

  「不。我養的虛擬寵物也會生病,也會死,要記得每天給它們按時投食,餵水,打掃清潔,關心不夠的話,它們也會抑鬱——我特地設置的,一切都嚴格按照現實中的寵物來。」

  裴染默了默,「你可真是……」

  閒得蛋疼。

  哦,對了。他沒有蛋。

  裴染問:「所以你養了什麼虛擬寵物?虛擬小球?長得跟你像嗎?」

  W:「……」

  W:「最近在養一條蛇。」

  裴染的目光飄向路邊。

  路邊,一個母親的手腕燒焦了,死命忍住痛楚,拉開和孩子的距離。

  孩子卻害怕了,馬上跟過來,小手在空中亂揮,驚慌地抓住母親的衣服,咧開嘴,嘴上貼著的膠布脫開。

  「媽媽……」帶著哭腔。

  母親怔了怔。

  她伸出手,最後一次,用焦黑的手腕摟住孩子。

  噪吵的警報聲中,一大一小兩個人影一起消失在人行道上。

  裴染挪開目光,迅速把和W的話題繼續下去:「你養的蛇是什麼顏色的?」

  以前在地堡,也曾經遇到過一個隨身帶著蛇的人,是條漂亮的小蛇,只有手指粗細,渾身翠綠,眼睛漆黑,會像手鐲一樣纏在手腕上。

  「是金色的,年紀還很小。最近胃口很好,喜歡吃冷凍的小老鼠。」

  「老鼠也是你做出來的?」

  「是。」W繼續找話題,「我還打算過些天再養一箱蟑螂。」

  裴染停頓一秒,「你說你要養什麼??」

  蟑螂。

  地堡裡有不少蟑螂,個頭很大,還會飛,飛得愣頭愣腦,像小型轟炸機一樣,和人類一起住在地下,睡覺時會往人身上爬。

  W敏銳地察覺到,她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連語調都變了。

  W迅速答:「沒什麼。」然後馬上轉移話題,「那你覺得我養什麼比較好?」

  「你想養什麼就養什麼,」裴染說,「不然你養一窩螞蟻吧?」

  「我真的養過兩窩螞蟻,」W說,「養在同一個透明大缸裡,它們之間經常爆發戰爭,最後一窩幾乎被另一窩滅種。」

  裴染:「……」

  裴染:「那咱們興趣不同,我就是想著,如果我有足夠的吃的,可以餵餵它們什麼的。」

  W說:「我經常餵它們吃蟲子。」

  裴染想了想,「你為什麼不養隻蜘蛛?很大的那種,棕色,全身毛茸茸的,我看過一本小說,裡面的女主就有這樣一隻蜘蛛。」

  一人一球一邊聊著,一邊穿越街道。

  到處都是一張張蒼白的臉,驚惶的眼神,人們不能交流,就算家人和朋友就在身邊,也像是相隔千萬里。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在無邊無際的沉默中掙扎,死去。

  裴染明白W的良苦用心。

  在這座著火的人間煉獄裡,他在持續不斷地跟她說話,聊的內容與眼前的一切完全無關,幫她隔絕出另一個世界,讓她保持冷靜和理智。

  腕上的手環震了,裴染瞥了一眼。

  手環已經被她設置成不顯示消息內容,有人發來了圖片,是聯邦國防安全部。

  W也在說:「審核通過了。聯邦給所有公民發送了警告圖片。」

  裴染打開消息。

  這次不是一張,而是一整組圖片,沒有字,但是畫得非常清楚。

  圖片是勾線的簡筆畫,主角是個女孩,梳著馬尾,嘴上封著膠帶,正在處理全身上下一切包含文字的東西,圖片上,所有文字都被畫成了一行行亂線。

  她的背包和裴染的背包不太一樣,多了兩個口袋,但是那扣環,那拉鏈佈局,一看就似曾相識,有跡可循。

  裴染:「你畫的?」

  W:「對。」

  黑井直接把他畫的圖片發送給大家了。

  裴染往後翻了翻。

  女孩摘掉手環,放得遠遠的,然後在虛擬屏上的設置裡,關掉了圖片的縮略圖顯示,然後把圖片全部刪除了。

  最後一副圖上,是個男生,打開了手環上包含文字的表情包,然後胳膊被燒成了焦炭。

  W還挺體貼,換了個主角,沒燒她的胳膊。

  裴染關掉屏幕,「如果那個什麼審核流程能快一點,搶在手環被攻擊之前,發出警告,就不會死這麼多人。」

  W沉默片刻。

  「他們已經盡力了。黑井的臨時決策委員會,今天在忙著二期屏蔽層工程的事,正在焦頭爛額,等湊齊人,迅速討論通過,前後也已經用了超過二十七分鐘。

  「他們不是有意拖延,是受制度拖累,還有人類天然的溝通和決策能力限制。」

  W的語調淡漠平靜:「這種危機發生時,如果把各種問題全部交給人工智能來處理,由人工智能來全面地分析利弊,給出各種解決方案,從中挑出最優解,哪怕再寫個詳盡的報告出來,也用不了幾秒。」

  裴染作為人類,沒法反駁。

  W說:「黑井已經決定優化流程,由維納元帥全權負責信息發佈這一塊,今後警告信息的發送只需要通過她一個人,速度應該可以快一點了。」

  裴染低頭看一眼這只球。

  他對黑井內發生的一切,不止是知道,根本就是了如指掌。

  警告發出來了,可是晚了二十七分鐘,一切都不一樣了。

  不知有多少人因為手環被攻擊,胳膊燒成焦炭,或者燒成火團,丟掉性命。

  手環著火也引起了恐慌,很多人乾脆丟掉了手環,以後不能再收到聯邦後續的警告信息。

  不過那些收到警告信息的人,還是行動了。

  就在大馬路上,人們慌慌張張地脫掉衣服,手撕牙咬地撕掉標籤,清掉包裡所有包含文字的東西。

  好在就算丟掉了手環,大家也能看到其他人都在忙什麼,人人有樣學樣。

  只過了片刻,人行道上就全是丟出來的各種紙張、文件。

  在這個一切彷彿都在電子化的時代,竟然還是有那麼多有字的實物。

  身份證,駕駛證,銀行卡,畢業證,房產證,結婚證,離婚證,合同,欠條,紀念冊,手賬,情書,小紙條。

  所有這些在逃命的時候,也記得隨身攜帶的重要物品,現在都被慌慌張張地胡亂扔在街道上。

  外在的一切,那些財富,榮耀,契約,恩與怨,愛過恨過,為之努力過,似乎割捨不掉的,都隨著文字一起被剝離了。

  每個人都重新回歸成為純粹的生物性的人本身。

  冷風在樓宇間刮過,無數文件打著旋,滿天飛揚,沾到火苗,化成一隻隻燃燒的蝴蝶。蝴蝶舒展它們明亮耀眼的翅膀,把火焰帶到更多的地方。

  火勢更大了。

  濃重的煙氣撲面而來,幾乎完全吞沒街道,遮蔽了視線。

  裴染的眼睛刺痛,飆出淚花。

  最可怕的是喉嚨。

  裴染停下來,憋住氣,又拿出礦泉水,把層層疊疊的圍巾澆了一遍,摀住鼻子。

  可即使有浸濕了的圍巾過濾,呼吸之間還是有嗆人的怪味,讓人簡直抑制不住咳嗽的本能反應。

  她忽然有點羨慕W。

  他不會咳嗽,也不會流眼淚,一雙黑色的眼睛在濃煙中淡漠地來回掃視。

  W察覺到她的狀態不對,出聲:「裴染,煙太大,我們不要再往前走了。我們想辦法去找其他的交通工具。」

  裴染心中很糾結。

  連古董車都壞了,唯一的代步工具沒了,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車可以用,如果再不去找夜海七號,難道真的要用腳走到兩千公里外的黑井?

  裴染問W:「這樣全城起火的話,夜海七號會不會開不出去?」

  W回答:「夜海七號的始發站建在地下,出城前全部是封閉的隧道,我估算,地面上的火情應該不會有太大影響。」

  「但是,裴染,」他的金屬球身旋轉半圈,看向身後起火的街道,「火蔓延得太快,如果繼續往裡走,我們可能很快就沒有退路了。」

  會被大火封在夜海市區。

  裴染把金屬球上吊著的繩子攥得更緊些,問他:「所以你打算怎樣?向前還是回頭?」

  W停頓一秒,才回答:「我聽你的。」

  裴染說:「我想要向前。」

  W回答:「好。」

  裴染繼續向前走。

  煙霧中,旁邊忽然爆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聲。咳得撕心裂肺。

  終於有人撐不住了。

  一。二。三。

  灰黑色的煙霧中,那個佝僂著腰咳嗽的人影依舊站在那裡,咳嗽聲還在繼續。

  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竟然是安全的。

  周圍的人幾乎喜極而泣。咳嗽聲頓時響起來,此起彼伏。

  裴染觀察周圍,確認真的安全之後,也跟著揭開膠帶,一連串咳嗽溢出來,喉嚨撕裂一樣地疼。

  一人一球在濃煙中分辨著方向,繼續穿過大大小小的街道。

  「到了沒有?」裴染問。

  一陣冷風刮過,煙氣散開,前面一幢大樓的外立面上露出巨幅廣告。

  牌子是復古的樣式,鐵皮上噴著漆,上面的字已經被火燎沒了,只剩殘缺的半幅畫:一輛老式列車的車頭。

  夜海七號的始發站終於到了。

  車站建在地下,進站口看起來像是地鐵的入口,也貫徹了這種古典風情,沒有虹膜掃瞄,只橫亙著一排閘機。

  離入口不遠的地方,聚集著不少人,總有三四十個,看來也是想來這裡,乘著夜海七號離開這座燃燒的城市。

  裴染先掃視一遍,沒有看到艾夏。夜海的大火燒成這樣,不知道她和外婆安全進城了沒有。

  閘機口,人們同樣扔了滿地的零碎,小心翼翼地彼此保持著一兩米的距離,試試探探地往車站裡張望,卻沒人動。

  裴染有點奇怪:「他們在幹什麼?」

  W答:「是閘機。看起來不太正常。」

  他的眼睛是攝像頭,自帶多倍變焦,視力比裴染的人眼好得多。

  再走近一點,裴染也看清了。

  進展入口,一排一共有八台閘機,機身通體銀色的金屬皮,每個閘口都有一對透明的扇形擋板,看上去可以開合。

  灰濛濛繚繞著的煙霧中,這些閘機並不是靜止的,正在蟲子般妖異地湧動。

  扇形擋板如同一對對透明的昆蟲翅膀,微微顫動著,發出嗡嗡的輕響。

  原本應該是四四方方的堅硬的金屬閘機,現在質地似乎變得柔軟了,彷彿裡面藏著什麼活物,機箱表面東鼓起一塊,西鼓起一塊,就像正在冒泡的沼澤地。

  鼓起來的部分,質感不像金屬,更類似人類的皮膚,上面隱隱暴出一條條的青筋脈絡。

  這情形太怪異,沒人敢過去。

  裴染:「又是瘋癲態的融合體。」

  W的聲音憂慮:「聯邦以前從來沒有過這麼多融合體。」

  這世界越來越混亂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動了。

  是個學生模樣的男生,穿著件藏青色的羽絨服,戴著口罩,背著雙肩包。他先是茫然地原地轉了幾圈,接著就一步又一步,朝那組奇怪的閘機走過去。

  好幾個同樣學生打扮的人和他站在一起,現在他忽然一個人往前走,他的幾個朋友都有點懵。

  一個戴紅色絨線帽的女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但是苦於不能出聲,只能用眼神示意他不要過去冒險。

  男生完全不理。

  他回過身,揮舞胳膊,趕蚊子一樣甩開朋友的手,一意孤行。

  裴染盯著他瞧,琢磨:「他的眼神好像不太對。」

  W同意:「反應速度也不正常,眼珠轉得很慢,沒有表情,像在夢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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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0 01:55:26
第33章

  W說:「我剛剛做了人臉識別,在黑井的聯邦公民資料庫中比對,這人叫奈彥,是夜海大學大二的學生,讀金融。」

  裴染心想,沉寂升級了,他和黑井之間的信號收發仍然正常。

  他是國防安全部的機器人,估計他們有特殊的軍用通訊方式,和受影響的民用信號不太一樣。

  他這顆金屬球和手環不同,不會把文字信息顯示在界面上,直接在核心處理器內部處理完,再通過不受限的軍用信號發送,簡直完美。

  類比一下,她在腦內用綠光寫字,在目前的沉寂狀態下,會不會也是安全的呢?

  此時此刻,閘機前,這名叫奈彥的男生並沒有覺得自己在夢遊。

  前兩天沉寂開始時,奈彥正在校內運動場跑步。

  當時正是下午,多數人都在上課,跑步的人只有寥寥幾個,離奈彥不遠的地方,有個挺壯的男生和他同方向跑著,兩個人不認識,還是忍不住暗暗較勁。

  奈彥剛跑了兩三圈,還沒怎麼出汗,周圍突然一陣打雷般的悶響。

  大地震動,連跑道都在晃。

  奈彥立刻蹲下,抬頭四處張望,才發現不是地震。

  隆隆的轟鳴聲中,附近的教學樓就像被安裝了定時爆破的炸彈,幾乎在一瞬間,碎成了渣。

  奈彥從來沒見過這種爆炸——幾乎沒怎麼向四周炸開,整幢樓的所有部分同時變成了細碎的小塊,土堆一樣癱了下去。

  運動場上的幾個人都嚇懵了。

  挺壯的那個男生倒是沒蹲下,手裡還攥著水瓶,直愣愣地望著被夷平的教學樓,張開嘴,下意識地罵了句髒話。

  彭地一聲,血花四濺。

  那是奈彥第一次看見有人因為出聲而死,也是第一次意識到,手環上剛剛收到的那條關於「沉寂」的警告,並不是一個玩笑。

  這兩天,他一直和幾名倖存的同學待在一起,在夜海大學的運動場上露宿。

  幾個人絕不出聲,所幸那時還能通過寫字交流,今天早晨,遵照提示,把手環改成了全圖模式,剛才看見有招牌著火,他們就反應過來,一起清理掉了包含文字的隨身物品。

  奈彥的家在西北方的一個小城,家裡有爸爸和媽媽。

  爸爸媽媽都還活著。出事後,他給媽媽發過圖片消息,媽媽怕路上有危險,囑咐他暫時待在夜海,看看情況發展再說。

  可夜海現在待不下去了。

  到處都在著火,火勢越來越大,幾個同學艱難地用畫畫溝通了一下,決定離開夜海回家。

  奈彥以前坐過一次夜海七號,這回立刻就想起它來了。他們來到車站,沒想到會遇到這麼奇怪的閘機。

  奈彥剛剛一直在盯著冒泡的閘機瞧,這麼瞧著瞧著,周圍的煙霧突然變濃了。

  灰色的煙霧濃重得像包裹著人的牆,連站在旁邊的同學都不見了,有點奇怪的是,倒是不覺得太嗆人。

  煙霧中,還能隱約看到那排閘機,閘機只在距離他兩三步遠的地方,離得很近。

  有點太近了。

  不知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近的。

  閘機上暴出一條條猙獰的青色血管,讓人心生寒意,奈彥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再退幾步。

  可是彷彿無論怎麼退,都不能把距離拉得遠一點。

  就像在做噩夢。

  奈彥立時冒出一身冷汗,背後發毛。他轉頭看看周圍,想找到同伴,可煙太濃,遮蔽著視線,一個人都看不見。

  他乾脆轉身就走。

  兩條腿像不聽使喚一樣,每一步都邁得很艱難,濃重的煙霧中,有什麼東西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一隻蒼白的女人的手,指甲發青,像是死人。

  奈彥害怕極了,拚命地甩,才甩開那只手的糾纏。

  閘機卻還在身後原位,怎麼都擺脫不掉。

  這好像是傳說中的鬼打牆。

  奈彥拼盡全力往前,彷彿艱難地走了一個世紀,終於看見自己離閘機遠了一點。

  他舒了口氣,忽然覺得大腿前,又有什麼東西擋住了去路。

  濃煙讓他看不清腰部以下,他用手摸索了一下,手指碰到了一樣東西,那東西質地堅硬,微涼,摸起來更像個薄片。

  身後的閘機又追上來了。

  這回奈彥沒有猶豫,腿一抬,從那東西上面跨了過去。

  彷彿有嗡嗡的輕響。

  奈彥的腦子突然就清明了。像猛然從夢中醒過來,牆一樣的濃煙全都不見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無比。

  他的腦袋嗡地一聲。

  他發現,不知是怎麼在煙霧裡走的,明明在努力遠離閘機的方向,卻莫名其妙,竟然走到了閘機入口。

  剛才擋住他大腿的薄片,正是閘機入口那對透明的扇形擋板,現在正在他的胯下,像昆蟲翅膀一樣微微翕動。

  怎麼就走到這裡來了??

  他渾身汗毛直豎,馬上想收回跨過去的腳。

  然而已經晚了。

  閘機內部爆發出一陣卡卡聲,兩邊的金屬箱像氣球一樣瘋狂膨脹,猛地把他擠在中間。

  擠得太緊,壓得胸腔快喘不過氣,使勁掙都掙不出來。

  奈彥的幾個同伴急了,沒再管危險不危險,一起衝上去,七手八腳地抓住他的胳膊,揪住他的衣服,想把他從變形的閘機口拉回來。

  然而閘機又動了。這次動的是透明的擋板。

  就像昆蟲的翅膀突然開始生長了一樣,堅硬的透明擋板迅速拉長,延伸。

  它無聲無息,卻無堅不摧,是兩片薄而鋒利的快刀,一瞬間,向上一切到底。

  奈彥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沒有再掙扎,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媽,我回不去了。

  他被閘機擋板切成了兩片。

  他的朋友們還在拉著他,突然力用空了,一起向後踉蹌了幾步。

  有人丟掉仍在手裡抓著的東西,摀住嘴巴,把尖叫死死地壓在喉嚨裡。

  閘機恢復如常,金屬箱縮回原位,透明擋板變回規整的扇形,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安靜地等待著下一位的光臨。

  它活切了一個人,人群大驚失色,都在往後退,不少人乾脆不再打夜海七號的主意,趕緊走了。

  裴染默默地跟著人群一起往後退了退。

  這東西還叫什麼閘機,不如乾脆叫鍘機。

  裴染轉頭打量四周。想進站,未必非得過這個鍘機不可,說不定還有別的路。

  「我正在查詢這座車站的結構圖,」W和她的想法一致,「唯一的辦法就是現在回到城外,沿著地下隧道鑽進車站裡。」

  可是火勢太大,現在想退出城,只怕已經來不及了。

  進站口明明就在眼前,像個張開的黑黝黝的洞口,閘機就是它會嚼人的獠牙。

  現在沉寂升級了,會寫字的綠光用起來不知道安不安全,不過不能指望它,就算安全,它現在也在睡覺。

  裴染把手放進口袋,指尖觸到式歌冶本子的硬皮。

  會畫畫的綠光什麼都好,脾氣隨和,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唯一的問題就是,和她寫字的綠光不同,每次使用的時候,它都會綠油油明晃晃地落在筆尖,每個人都能看到。

  綠光之間可以互相吞噬,輕易暴露體內的綠光,絕不是好事。

  這裡人多眼雜,裴染默默地後退,一直退到旁邊的大廈轉角,才掏出本子,打開到空白頁。

  W知道她要幹什麼,非常不樂觀。

  「要不要我先幫你畫出一個大概的樣子,你參考著再畫一遍?」

  裴染無語:「我又不是要畫人,就是畫幾個長方形而已。」

  一排閘機,九個長方體,八對扇形,技術難度為零。

  裴染從本子上摘下鋼筆,綠光一召就到,水滴般落到筆尖,輕輕晃動。

  裴染抬眼看看閘機那邊,估量:「會不會因為距離太遠,讓畫出來的畫不能生效?」

  她並不清楚,畫畫是不是有距離的要求,每次式歌冶都離畫面主體不遠,當然也許是因為他變態,就喜歡近距離看著別人死。

  W聽見她的話,心中默默吐槽:每次畫出來的畫不生效,是因為距離麼?

  不過他還是乖乖地做了距離測算,「應該不會,你現在和閘機的距離,比你上次畫三個管道工的時候的最遠距離,還要近了五十公分左右。」

  那就好。

  裴染認真地對照著不遠處的閘機,看一眼,畫一筆,橫平豎直,整出一個方形。

  畫這種方形不會被當做寫字,方框在黑井發來的警告圖裡就出現過,手環正常顯示,沒有燒起來。

  裴染再畫一個方形,添了幾筆,把它弄成一個長方體的樣子。

  W看著她畫,忍了忍,沒能忍住:「裴染,你需要一點建議嗎?」

  裴染頭也不抬:「說。」

  W:「你知不知道繪畫中有一種技巧,叫做透視,可以在二維平面上展現三維空間的深度和距離,使畫面中的物體遠近關係明確,具有空間感……」

  「嗯?」裴染剛畫完一個規整的新的方塊,偏頭打量,「你是覺得我這個閘機畫得還不夠好?沒用尺子就能畫得這麼方方正正,我覺得已經很不錯了。」

  畫渣裴染對自己要求不高。

  W停頓片刻,默默地把他的「透視」和「空間關係」裝進絹袋,葬到土裡。

  W:「……是。是很不錯。很像。」

  裴染畫完她的九個方塊,又在每一對方塊之間,仔細加上扇形。

  W這次表揚得自動自覺:「沒用圓規,扇形的弧度就畫得這麼整齊,也很不錯。」

  W琢磨:想要對付閘機,不知她是打算把它們畫得裂開,炸掉,還是讓透明擋板折斷,無論哪種,對她的繪畫水平都是種挑戰,畫出來後,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可是裴染只在端詳她的新作品,沒有再落筆的意思。

  閘機那邊又有異動。

  死了同伴的幾個大學生還沒走,其中又有一個男生,忽然離開大家,眼神茫然地轉了轉,抬腳往閘機那邊過去。

  他剛剛明明還使勁抓著奈彥的胳膊,想把他往外拉,現在自己居然也往前湊。就像中邪了一樣。

  其他同學都嚇到了,這回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人去送死,他們齊心協力,有人抱住他的腰,有人拽住他的胳膊,堅決不鬆手。

  這男生滿臉驚慌,竭盡全力地掙扎,好像抱著他的是鬼。他力氣不小,一群人扭在一起,像在摔跤一樣,亂成一團。

  其中那個戴紅色絨線帽的女生,原本拽著男生的背包,忽然意識到什麼,鬆開手,掄圓了胳膊,一巴掌呼在男生臉上。

  「啪——」

  一聲脆響,男生的眼神驟然清明。

  他抬頭看看閘機,轉頭看看同學,嚇到哆嗦。

  這邊正混亂著,街道對面,一個中年女人也朝閘機那邊走過去。

  一個接著一個的,好像飛蛾撲火。

  中年女人是孤身一人來的,沒有同伴攔著,眼神和前兩位一樣,直愣愣的,還會用手東摸西摸,很快就走到了閘機前。

  她沒繼續往前,而是彎下腰,夢遊一樣在閘機口的地上摸索,撿起一樣東西,拿在手裡,繼續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她在另一端的閘機口,距離有點遠,裴染只能看出是個帶掛繩的牌子。

  W的眼神極好,「是夜海七號的員工工牌。」

  地上現在到處都扔著各種文件和證件,工牌混在其中,並不顯眼,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出來的。

  閘機口沒有別的通道,夜海七號的員工要進入,勢必有特殊的辦法,刷一下工牌試試看,也許真的是個思路。

  裴染屏息靜氣,也想看看會發生什麼。

  中年女人迷迷糊糊地走進閘機間,把工牌舉到金屬箱上刷卡掃瞄的地方。

  閘機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卡卡一陣亂響,緊接著,忽然吹氣一樣膨大,瞬間把中年女人夾住,透明擋板又開始拉長。

  它六親不認,工牌也不行。

  裴染盯著那邊,飛快地轉了轉筆。

  筆停在指間,閘機那邊,膨脹變形的金屬箱就像氣球突然被針戳破,猛地癟下去,拉長的透明擋板也倏地回縮,變回了長方體和扇形本該有的樣子。

  就像裴染畫的那樣。

  W:?

  W:這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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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0 01:55:50
第34章

  閘機本來就應該是這種方方正正,簡簡單單的樣子,裴染只不過讓它恢復了正常而已。

  在這個瘋狂混亂的世界,正常反而成了一種奢望。

  閘機剛才把人夾住時,中年女人就已經清醒了,一直在驚慌地胡亂掙扎,現在閘機忽然把人放開了,她反而愣住了。

  她看看前面,又回頭看看身後,一雙腳像釘在地上似的,呆站著一動不動。

  戴紅色絨線帽的女生看見了,火速衝過去,拽著她的胳膊,把她從閘機口拖出來。

  她是對的。

  因為裴染也發現了,閘機只保持了幾秒的正常狀態,就又開始蠕動。

  最先動的是最靠左邊的金屬機箱。

  平整的金屬箱體上鼓起一連串泡泡,泡越來越大,整個箱體都在扭動,變形,就像裡面藏了個不安分的活物。

  一個最大的泡忽然從它的上表面鼓出來,這次不是規整的圓形,而是一顆頭顱的形狀。

  是一顆人頭,能看得出眼睛鼻子和嘴巴,五官齊全。

  它扭擺著,長長地抻著脖子,呲開兩排牙,無聲地吼著,轉瞬又沒入箱體裡。

  這種駭人的景象,嚇得閘機前的幾個大學生和中年女人連連後退。

  緊接著,一整排的其他機箱也跟著動了,又像開始時那樣,不停地往外鼓出半金屬半血肉質地的大小氣泡。

  它和發瘋的管道工們一樣,恢復的速度比人類快得多,只被黑皮本子控制了幾秒,就重新活起來了。

  身後的一幢大廈突然爆燃,一大團火焰噴到窗外,夾帶著灼人的熱氣,碎玻璃雨點一樣辟里啪啦地砸在街道上。

  夜海正在變成火海,時間緊迫。

  裴染扣上筆帽,收起黑皮本子,從大廈轉角出來。

  「你打算幹什麼?」W問。

  裴染摘掉皮手套,活動了一下機械手指,「我打算暴力拆解。」

  W:「……」

  裴染指揮:「給你一個任務。如果你發現我的狀態看起來不對了,好像在夢遊,就用你的爪子拉我的腿,絆我的腳,隨便你怎麼弄,務必把我攔住,然後把我抽醒。」

  剛才那幾個往閘機上撲的人狀態很不對,就像被人催眠了似的,好在這種夢遊的程度並不深,一巴掌就能拍醒。

  W的折疊臂修好了,靈活有力,想攔個人,抽人一爪子,什麼問題都沒有。

  W安然答應:「好。」

  裴染邊走邊掃視了一遍閘機前的人群。

  催眠那兩個大學生和中年女人的,應該不是瘋癲的閘機融合體。

  他們幾個夢遊時的送死行為,看上去更像是在幫人趟路。

  尤其是中年女人,被控制著撿起地上的夜海七號員工卡,試著在閘機上刷了刷,結果證明是失敗的,閘機不認。

  有人不知道該怎麼過閘機,在用一條條人命給自己做實驗。

  這種催眠,看上去很像是秩序類融合體的特殊能力。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藏匿在人群中,會催眠的兇手的話,這人很可能是在街道對面,靠近最後一個閘機機箱的地方。

  因為那張夜海七號的員工卡扔在地上,就在最後一個閘機機箱前,混雜在滿地的文件裡,毫不起眼。

  站在街道這邊,距離太遠,只有金屬球那種有放大倍數的眼睛,才能看清楚是什麼。

  先假設催眠者不同時擁有超級視力的異能,可以暫時先排除一直在街道這邊的幾個大學生,至少他們的嫌疑比較小。

  最後一個閘機附近,有十幾二十個人,其中有帶著孩子的一家三口,有一對年邁的互相攙扶著的老夫婦,有幾個年輕男女,互相好像不認識,彼此保持著距離,還有四五個紮堆的身材高大的男人,裡面有個人穿著醫生的白大褂,十分醒目。

  裴染掃了他們一眼,逕直走到第一個閘機金屬箱前。

  它變形得最厲害,一冒出那顆人頭,後面的一連串金屬箱才跟著動了,說不定比較重要。

  裴染停在距離閘機口一兩步的地方,取下大背包,撂在地上,又把金屬球擺在上面。

  其他人都有點懵。

  尤其是那幾個大學生,親眼目睹一個同伴被切,兩個人迷迷糊糊地往閘機那邊跑,現在眼看著,又過來了一位。

  這位與眾不同。

  她眼神清明,動作麻利,一點中邪的跡象都沒有,卻一樣往閘機跟前湊。

  兩千多公里外。

  黑井地下基地。

  進入沉寂後五十一小時。

  黑井的危機處理工作晝夜連軸轉,越來越多的人員裝備和各種生產設備抵達基地。

  不過人類仍然有自己的生物鐘,很多人選擇夜晚去休息,現在是白天,指揮中心大廳裡的人多了不少。

  只有代理人W不用睡覺,不分晝夜,永遠清醒,持續不斷地處理著基地內外的各項事宜。

  聯邦的最高行政長官——首席執行官巴瑟威也在指揮中心裡。

  巴瑟威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身材保持得非常好,寬肩長腿,風度翩翩,就算在黑井這種避難所裡,身上的套裝也一絲不苟。

  聯邦人人都說巴瑟威極具個人魅力,尤其是演講辯論的時候,大選期間,直播一開,他的選票嘩嘩地來。

  此時,他正坐在一把高背椅上,腰背挺得筆直,眉頭蹙得分寸合宜。

  「比起軍用裝備,作為首席執行官,此時我更關心普通聯邦公民的接收問題。代理人W,這件事怎麼樣了?」

  W在這點上,倒是和他意見一致。

  「根據我的估算,」W說,「黑井現在已經可以開始接納普通聯邦公民了,物資儲備足夠堅持到生產線建立的時候,大量難民的進入並不會超出黑井的負荷。」

  有人問:「問題是,黑井容量有限,該怎麼判定誰有資格進入基地,誰沒有?」

  維納元帥說:「決策委員會今天下午準備碰個頭,專門討論這件事。」

  W提醒:「希望決策委員會能盡快做出決定。外面成千上萬的人正在死去,如果再晚的話……」

  他的語調中忽然透出一點嘲諷,「……可就沒有那麼多活人可供委員會挑挑揀揀的了。」

  德爾薩中將也在,他納悶地抬起頭,望向大屏幕。

  他低聲咕囔:「他這句話說得怎麼那麼不像人工智能……」

  W已經恢復了平靜無波的語調:「我會立刻制定基於不同考慮的各種篩選難民的方案,發送給決策委員會做參考。」

  維納元帥點頭同意。

  每當這種時候,她都不得不從心底承認,代理人W永遠都能在第一時間,迅速給出一系列的備選方案,讓他們從裡面選出最滿意的來。有這麼個人工智能,要操心的事少了不少。

  等他們討論完,聯邦文化部長才插口問W:「你上次說的,聯邦數字圖書館的資料怎麼樣了?」

  W回答:「資料現在已經到了夜海市。」

  會議室的大屏幕上切出畫面。

  畫面的視角很低,像在地面上,仰頭望去,夜海如林的高樓宛若一把把燃燒的火炬,黑煙竄上天空,街道上,人們拖家帶口地奔逃。

  會議室裡一片沉默。

  鏡頭轉了個方向,視野裡是一排閘機,那個一五九三號沉寂者,裴染,正在往前走,頭頂燒掉一半的廣告牌上,古董列車的車頭映入眼簾。

  「夜海七號。」有人認出來了。

  W答:「對。我們正準備進入夜海七號的始發站,希望能乘車離開夜海,前往黑井。可惜進站口有一個瘋癲態的融合體。」

  不用他說,所有人也都看見了。

  地上躺著屍體,像是被利刃切割過,滿地血漿。

  「這是……切了個活人嗎?」

  「一裡一外兩片,應該是。」

  能把人一分為二的閘機,所有人不寒而慄。

  但是鏡頭中的女孩,毫不猶豫,一步邁進閘機的金屬箱之間。

  閘機在她靠近的剎那,瞬時膨脹,金屬表面變得半透明,暴出的血管組織猙獰到嚇人。

  首席執行官巴瑟威剛剛猝不及防,在屏幕上看見了切割開的屍體,一直在盡量保持不動聲色,此時再瞥見這麼怪異的景象,忍不住吸了口氣。

  「融合體現在居然變成這樣了?」

  W答:「是瘋癲態的融合體。也許是因為第五裂隙釋放的能量強度增大,外面的瘋癲融合體數量大幅增加,正在發生嚴重的異變。」

  屏幕上,膨大的閘機金屬箱沒用半秒,就暴漲到一人多高,像兩個巨型的金屬大泡,馬上就要把裴染擠壓在中間。

  裴染沒有後退。

  她瞅準它膨大到暴出青筋,最脆弱的部分,擼了一下右邊機械手臂的袖子,一拳猛地捅進去。

  噗地一聲。

  金屬和皮肉混合材質,像吹起來的氣球,被她一拳捅穿,表皮爆開,露出裡面的複雜結構。

  閘機內部的各種部件和人類的內臟器官完全融合在一起,紅色的血管和閘機五顏六色的線路交纏,一下一下地跳動著,亂糟糟地不分你我。

  閘機吃痛,縮成一團,扇形的透明擋板卻動了。

  它昆蟲翅膀般憤怒地嗡嗡振動著,猛然拉長變形,橫向一拐,薄而鋒利的邊沿對準裴染的腰橫切過來。

  但它沒有裴染的機械手快。

  機械手已經準備好了,捏住擋板,發力一掰,透明的擋板齊根折裂,機械手再來一下,另一片透明擋板也斷了。

  裴染面無表情,順著剛剛捅出來的大洞,三兩下撕開金屬機箱的皮,手伸進機箱裡。

  一把又一把纏繞著血管和生物組織,幾乎辨別不出模樣的零碎被拽出來,丟在旁邊。

  她掏了它的膛。

  指揮中心裡,人人的念頭一樣:她這好像是狼爪子。動作和狼掏開獵物的肚子,拉出一堆內臟的樣子一樣一樣的。

  裴染彷彿在找什麼,終於找出來了。

  她的手從金屬箱裡抽出來,手裡攥著一個怪東西——是顆心臟。

  形狀很像人類的心臟,尺寸卻大了不少。

  那顆心臟上還連接纏繞著青色的血管和線路,在她的機械手上不停地跳動著,一下又一下。

  裴染黑色的機械手指一攥,暗紅色的血漿噴濺,心臟碎了。

  心臟碎裂的瞬間,一排金屬閘機彷彿是一體的,所有金屬箱都跟著抽搐了幾下,蠕動終於停了。

  這玩意不動了。W掐斷了視頻畫面。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

  首席執行官巴瑟威好半天才回過神,「她那只……呃……機械手臂,是非法的吧?」

  W淡淡答:「不是,完全合法。她在幼年時參加過沃林集團為國防安全部研發機械義肢的實驗,這次實驗因為違反法規,招募嬰幼兒志願者,沃林集團前些年還接受過調查。因為這種特殊義肢不能用普通義肢替換,志願者拿到了聯邦的特殊赦免令。您需要查詢赦免令麼?」

  「這樣啊……不用了。」巴瑟威說。

  夜海市。

  裴染站在閘機前。

  和她料想的一樣,閘機是與人類的融合體,內部就像那三個瘋狂的管道工,也有一顆變異的奇怪心臟。

  心臟停跳,瘋癲的融合體就死了。

  也像她預料的那樣,她全程腦子都很清醒,沒發生任何異常。

  閘機受到這種攻擊,都沒有啟動催眠的功能,說明催眠的確實不是它,它就只是個會切人的鍘機而已。

  而那個偷偷躲在人群中,會催眠控制別人,讓別人試探著過閘機的人,看到她主動上前對付閘機,當然不會插手,巴不得她能把閘機處理掉,漁翁得利。

  不知道究竟是誰。

  閘機融合體內也有一小團綠光,待的位置離心臟不遠,就藏在金屬箱最裡面,一截粗大的螺旋形管道的管道口,只是有點夠不著。

  旁邊忽然伸過來一隻手。

  袖口整潔,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乾乾淨淨,把一沓紙巾遞到裴染面前。

  裴染轉過頭。

  身後是剛才看到的那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

  他看起來應該不到三十歲,個子很高,戴著淡藍色的醫用口罩,頭髮是淺淡的灰栗色。

  口罩上的一雙眼睛,瞳仁發藍,又混入一抹煙灰,清澈溫柔。

  他從頭到腳一塵不染,身上的白大褂潔白到耀眼,在這種到處著火的時候,就顯得有點特殊。

  裴染心想,沉寂已經進入第三天了,他還穿著醫院的衣服沒脫,難道還在堅持工作?不過想一想,就算進入沉寂,也總不能直接撂下病人不管。

  他旁邊還有好幾個同伴,同伴倒都是便裝。

  醫生又往前遞了遞紙巾,目光落在裴染沾到血污的機械手上,雖然沒說話,眼神卻很好懂。

  他的眼睛正在說:這種怪東西的血不一定乾淨,還是擦掉比較安全。

  裴染接過紙巾,隨便抹了幾下手指,又擦了擦濺上血的外套前襟。

  醫生的手環震了,面前彈出懸浮的虛擬小窗,上面顯示著剛收到的圖片,是張縮略圖。

  裴染眼尖,看見是個發信人的頭像是個黑色卷髮男人,發來的圖片上潦草地畫著街道,看街道的佈局,應該就是附近,圖片上的一個街口,點了個醒目的紅點。

  醫生回頭朝那個方向看了看,對裴染點了下頭,轉身急匆匆地迎過去。

  閘機不再亂動,又有別人也試探著過來了,人太多了,人群裡還藏著個會下黑手的秩序融合體,現在不是拿綠光的好時機,裴染沒有再去夠藏在閘機裡的綠光,回身抄起地上的大包和金屬球。

  閘機融合體死了,可以進去找夜海七號了。

  裴染穿過閘機,進入通往地下車站的隧道。

  「沒有綠光跟著我吧?」裴染問。

  W動了動眼睛,「沒有。」

  這條隧道不知是多少年前建成的,像個地鐵站一樣,雖然停電,備用電源還開著,每隔幾米就有一盞小燈,不算暗,可也算不上亮。

  隧道裡是平緩向下的斜坡狀扶梯,因為停電,一動不動,裴染自己順著扶梯往下走。

  W忽然說:「尤連卡。」

  裴染沒懂:?

  「剛才那個對著你笑的男人,」W解釋,「我識別了他的眼睛,找到了他的公民資料,叫尤連卡。」

  裴染:「他戴著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我都沒看出來他笑沒笑。」

  W堅持:「從他眼睛形狀的變化、眼角的細紋,還有口罩外觀細微的改變,我能推斷出他口罩下臉部肌肉的運動——我看出來他笑了。」

  裴染:「哦。」

  裴染:「他笑不笑的,很重要麼?」

  W沒回答,繼續說:「尤連卡,二十八歲,是夜海市一個不太成功的獸醫。」

  還以為那個尤連卡是給人看病的醫生,原來是看小動物的。

  裴染:「……」

  裴染:「不太成功?為什麼要說人家不太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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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0 01:56:19
第35章

  「這個尤連卡,夜海大學動物醫學專業畢業,」W說,「畢業後攢了幾年錢,在夜海開了一家小型獸醫診所,我查詢了前兩年聯邦稅務局的繳稅記錄,他的診所自從開業以來,一直都在虧損,還有因為經營業務不合規,收到了幾次處罰的記錄。」

  這位人工智能仗著自己可以和黑井通訊,能訪問各種數據庫,把人家查了個底掉。

  他能根據人臉,隨手查到名字,本來是個非常好的功能。

  只要在式歌冶的黑皮本子裡畫上個模樣差不多的小人,再寫上名字,對方的小命就捏在她手裡了,想殺誰就殺誰。

  然而現在沉寂狀態升級,不能再寫字了,這功能就變得有點雞肋,沒什麼大用。

  裴染:「你幹嘛要管人家成功不成功?」

  W悠悠答:「你們人類,不都是用成不成功來評判別人的麼?」

  什麼就「你們人類」了?

  「反正我沒有。」裴染說,「別人成不成功的,跟我沒有關係。如果讓我評判別人的話,我只會看兩件事,第一,這個人是不是個可靠的合作夥伴……」

  有可靠的合作夥伴,就能結組去地面收集物資,可以去的地方更多,拿到的報酬更好,還不會被不靠譜的豬隊友坑。

  裴染繼續:「……第二,能不能提供資源。」

  能提供資源的人也很重要,比如牆上畫著一扇窗戶的阿力木大叔,他賣的黑麵包質量非常好,麵粉裡沒有沙子,尺寸也比別人賣的黑麵包都大一圈。

  至於其他人過得好不好,成功還是落魄,一律與她無關。

  反正說不準哪天就突然死了,整個世界都和她關係不大。

  W重複她的話:「第一,要是可靠的合作夥伴,第二,要能提供資源。裴染,我覺得你的評價標準非常不錯,相當合理。」

  裴染:「是吧?」

  扶梯下到底,裴染終於看到夜海七號了。

  一股又一股的濃煙順著扶梯湧下來,站台上煙霧瀰漫。

  這輛兩百多年歷史的古董列車,是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在繚繞的煙氣中,安靜地停靠在站台上。

  它通體厚重的黑色金屬,風格與線條簡約的現代列車完全不同,車頭和車身結構複雜,各種金屬部件的形狀全部暴露在外。

  因為是觀光列車,坐的人不多,車頭後只掛著五節短短的車廂。

  看上去一切正常,至少沒有著火。

  裴染問:「它是蒸汽動力的嗎?」

  「倒也沒有那麼老,」W說,「夜海七號使用內燃機作為動力來源,上百年前,是以柴油作為燃料的。當年石油枯竭後,夜海市政府曾經打算把它改造成電驅動列車,遭到夜海市民的強烈反對,最後專門為這列車設計了使用特殊的高效燃料的內燃機。」

  現在只能祈禱它在這輪攻擊中,遭受的破壞不嚴重。

  列車旁邊是站台,一塊巨大的顯示屏沒能在攻擊中倖免,起過火,不過火勢沒有蔓延,已經熄了,只在往外冒著黑煙。

  站台上,有幾大片血花四濺的痕跡,已經乾掉了,變成一塊塊的深褐色。有人死在這裡,估計是工作人員。

  車頭對著隧道的方向,那邊倒是沒有煙過來。W說得對,這條地下的隧道一路通往城外,全城大火對它沒有什麼影響。

  鐵軌延伸,指向一條逃生之路。

  裴染跨上車頭的踏板,鑽進駕駛室。

  駕駛室裡的狀況比她料想的還要糟糕。

  和古董車一樣,夜海七號的操作台也被燒過。

  它的操作台上沒有安裝微電腦,但是還是有各種儀表和簡單的屏幕。儀錶盤上因為有文字,燒得焦黑,屏幕更是完全損毀了,燒得縮成一團,露出下面斷掉的線路。

  好在操作台本身和車身一樣,也是全金屬質地,火勢沒有繼續擴散。

  「能修麼?」裴染諮詢W。

  W回答:「我正在查詢這輛車控制系統的結構,判斷損毀程度,希望能給出一個維修方案。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需要同時查詢其他資料,稍等。」

  他忙著,裴染自己打量操作台。

  她疑心:「這輛車會不會原本就壞了?因為沉寂前兩天就開始了,操作台被燒掉應該是今天中午的事,這中間,這麼長時間,這輛車都沒被人開走。」

  「我猜測,」W說,「是因為夜海七號停止運營,車上沒有燃料。你打開駕駛位下面的方型小門看看。」

  裴染蹲下,在駕駛位前放腳的地方,找到了個書本大小方型的小門。

  她把門拉開,裡面是空的。

  W也看見了,「如果有高效燃料塊,就應該放在這裡。」

  怪不得車還停著。

  裴染問:「要到哪去找你說的高效燃料塊?」

  她忽然想起來,「我看見站台上靠牆有個門,估計是員工專用的地方,燃料塊會不會在裡面?」

  W:「有可能。」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順著踏板上來了。

  裴染起身轉過頭。

  是個男人,三十歲上下的年紀,一頭濃黑色卷髮,濃眉和頭髮一樣毛髮旺盛,緊緊地蹙著,嘴上沒封任何東西,肩上背著一個大旅行包,模樣看著有點眼熟。

  正是獸醫尤連卡手環彈出來的小窗上的那個男人。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後面還跟著好幾個人,都是剛剛聚集在閘機前,那幾個尤連卡的同伴。

  尤連卡也跟著進了駕駛室,他先越過別人的肩膀,對裴染點頭致意。

  這回裴染也注意到了,他好看的藍灰色眼睛一彎,眼尾微動,多了一點小細紋,應該是笑了一下,笑得很淡,很隱蔽,幾乎看不出來。

  滿腦袋黑色卷髮的這位瞥了裴染一眼,把旅行包撂在鐵皮操作台上,旅行包份量不輕,匡地一聲響。

  他拉開包上的拉鏈,裡面竟然是各種工具,螺絲刀、電鑽、錘子、鉗子等等,一應俱全。

  他這是有備而來。

  他沒再搭理裴染,直接湊到操作台前,彎腰仔細檢查燒掉的屏幕和儀錶盤。

  裴染諮詢W:「這又是誰?」

  W在忙著學習當修理工,卻還是回答得很快:「他叫基裡爾,是夜海市安拓機械集團的維修技師,職位一般。」

  職位一般。他又來。

  不管他怎麼抨擊別人的職位,人家專業算是對口。

  這個基裡爾鼓搗了半天,才轉過頭,眉頭仍然緊皺著,對身後的幾個同伴搖了搖頭。

  他臉上的表情,就像醫生在沉痛地通知病人家屬:該吃點什麼吃點什麼吧,看著沒救了。

  可是外面的大火正在燒著,煙氣越來越重,就算沒救也得全力搶救。

  基裡爾自己也心知肚明,繃著臉,低頭繼續研究燒焦的面板。

  裴染抬頭看看列車前方,兩根鐵軌筆直地延伸進昏暗的隧道裡。

  「如果真的修不好,我們就得順著隧道徒步出城。」

  W的聲音冷淡:「他說修不好,就真的修不好了?」

  行吧,等著他做他的維修方案。

  駕駛室很小,一共只有四五平米,還有個操作台,所有人都擠在一起,出口又窄,這時候萬一有人不小心出聲,都沒地方躲。

  裴染穿出人堆,來到門口,從踏板上下來。

  外面的煙更大了。

  剛才滯留在閘機口的人全都跟著進來了,包括那群大學生,他們站在站台上,知道有人正在修車,插不上手,只能等著。

  陸續地,又有人也順著扶梯下來。夜海的火越燒越旺,人人都在想辦法離開這座城市。

  裴染直奔她剛剛看到的小門。

  門在這座地下車站的牆上,毫不起眼,材質裴染也很熟悉,又是那種堅固的茶色半透明材料。

  門鎖著。

  裴染對付這種材料,已經駕輕就熟,幾下就用拳頭把門鑿出一個窟窿。

  她擴大窟窿,人探身鑽進去。

  裡面是個小房間,像是倉庫,放著各種雜物。

  W出聲:「裴染,我看見了,前面地上放著的那個紙箱。」

  有個小紙箱貼牆放著,上面印著字,「IAE_II型高效燃料」,還有廠家名稱和地址,好在和文件一樣,目前暫時還沒有起火。

  裴染過去打開箱蓋,裡面空蕩蕩的,只放著三塊巴掌大的黑色方塊。

  拎在手裡還挺重。

  裴染:「就是這個?三塊夠麼?」

  W回答:「去黑井的話,一塊就已經足夠了。」

  燃料塊上貼著印滿字的貼紙,裴染把它全部撕乾淨,把三塊燃料塊全都放進背包裡。

  怪不得夜海七號沒有被人開走,燃料塊藏在這裡,一般人根本打不開門。

  裴染從小房間裡出來。

  站台上還有三四十個人在等著車修好,裡面仍然沒有艾夏和她外婆。

  裴染打開手環屏幕,低頭髮消息。

  這次還是無字的地圖,她把自己的小黑點,點在了夜海七號始發站的位置。

  發送。

  艾夏回消息向來飛快,這回居然半天都沒動靜,不知是遇上什麼特殊情況。

  匡。匡。匡。匡。

  寂靜無聲的車站裡,忽然傳來急促的巨響,是駕駛室那邊,一聲接著一聲。

  裴染走過去,探頭往裡看,從人縫中看見是基裡爾,他好像想把操作台的面板卸掉,修理裡面,可是拆不開,正在用錘子和鑿子狂敲。

  他敲個沒完,節奏焦躁,敲得站台上站在煙霧中安靜等待著的人們臉色發白,彼此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

  大家都明白,車壞了,而且修得似乎不太順利。

  有三三兩兩的人遲疑著,最終又順著扶梯上去了,大概不想再等夜海七號修好,打算再想別的辦法。

  基裡爾撬不開面板,機械手或許可以,裴染踏上踏板,準備去幫忙。

  W忽然出聲,「裴染,回頭,扶梯那邊有人在對你揮手。」

  裴染回過頭,看見濃重的煙氣裡,有人從扶梯上下來了,正對著她高高地舉起手,兩條胳膊伸得長長的,劃成扇面一樣,大幅度地使勁揮著。

  是艾夏。

  她沒回消息,是因為已經到了,而且遙遙地看見她了。

  艾夏穿著件棕色厚外套,嘴巴上也蒙著條白圍巾,背著一個裝得滿滿的大包。

  裴染終於知道她傳過來的表情包裡,瘋狂蹬車的小人背上,添上的那幾筆綠油油的是什麼東西了。

  艾夏的背包側邊,吊著一個編織的網兜,裡面居然裝著她養在辦公室裡的那盆綠植。

  裴染默了默。這種末世的時候,這姑娘走了那麼遠的路,辛辛苦苦地背著一花盆土。

  W也看見了,「白掌花,也叫白鶴芋,天南星科白鶴芋屬,多年生常綠草本植物。」

  裴染有點訝異:看著就是一大叢綠葉子,竟然還會開花。

  地堡裡沒有花。

  地下倒是也有特殊的種植區,不過裡面的人造光照要耗費能源,珍貴而有限,都用來種植各種有用的作物了,不會特地去種花。

  即使種植區有農作物會開花,普通人也不能進去,根本看不到。

  養花,而且還是沒有任何用處的花,是件非常奢侈的事。

  不知道艾夏這盆花開起來是什麼樣子的。

  艾夏身旁有個一頭銀髮的女士,年紀大概在六七十歲,米色厚毛衣外罩著黑色厚棉外套,戴著頂趣致的毛線編織的小帽子,歲數雖然大了,腰桿卻還很挺拔。

  看來這就是艾夏的外婆。

  她跟著艾夏一起看向這邊,眼睛彎了彎,眼角彎出明顯的密密的魚尾紋,也舉起胳膊,對裴染揮了揮手。

  裴染火速對她們招手,從踏板上跳下來。

  艾夏已經跑過來了,攥住裴染的胳膊,順手拉低蒙住嘴巴的圍巾。

  裴染看見,她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防止自己說話——

  艾夏的嘴巴裡,打橫咬著一截小木棍,木棍的兩頭都栓著絲帶,掛在脖子上。

  咬著小木棍,平時就不會出聲,需要喝水吃飯的時候,只要鬆開小木棍就行了,木棍掛在胸前,不會丟也不會弄髒,可以反覆使用,相當方便。

  裴染以前在書裡讀過,古代行軍打仗的時候,有時候會「馬勒口,人銜枚」,所謂「銜枚」,就是讓士兵口中橫銜著筷子一樣的東西,保證行軍時沒人說話,寂靜無聲。

  艾夏想出這個「銜枚」的主意,相當地妙。

  艾夏一來,就神采飛揚地舉起兩隻手。

  她眼神熱切,表情堅定,一會兒指指嘴,一會兒指指腳,指指這兒,指指那兒。

  裴染默默地看著她。

  艾夏膽子奇大,明顯是自創了一套密碼體系,還比劃給別人看。

  幸好還活著,怕不是真有九條命。

  這說明在目前的沉寂狀態下,用手凌空畫字雖然不行,手勢交流還是被允許的,要是人人都會手語就好了。

  唯一的問題是,艾夏指這指那的,完全看不懂。

  這是什麼全障礙溝通。

  裴染盯著她的動作,認真琢磨:她指的部位很多,感覺可能是用全身上下的部位湊出了整個字母表。

  這種不能用語言交流的時候,字母表一定要符合直覺。

  所以嘴巴代表的是什麼?M還是Z?那鼻子呢?

  裴染在專心研究,艾夏比劃了一陣,忽然做了個暫停的動作。

  她大概覺得這套不好理解,換密碼系統了。

  這回她仍然把雙手舉在面前,不過動作幅度小多了。她一會兒用左手點點右手手指頭的不同指節,一會兒又用右手點點左手手指頭上的指節。

  W忽然開口:「這就是你那個會互發親親抱抱表情包的朋友,叫艾夏?」

  裴染一邊研究艾夏新的密碼系統,一邊吐槽:「對。你不用跟我報她去年繳了多少稅,職業生涯成不成功。」

  「好,」W答應,「不過……」

  裴染:「……」

  W繼續:「不過她外婆的職業生涯,你一定想聽。她外婆叫江照雪,退休前是名工程師,我剛才查了她的履歷,她當年曾經親自參加過夜海七號內燃機系統的升級改造。」

  裴染:!!!

  怪不得她們知道夜海有這樣一列古董車。

  現在不用艾夏瞎比劃了,裴染嗖地竄上踏板,伸手扶江工上來。

  艾夏:???

  艾夏:裴染她竟然,就這麼,完全看懂了??

  自己這兩天琢磨出來的一套自創手語,裴染竟然能理解得如此迅速和透徹。

  太棒了。

  艾夏無比誠懇地用拇指對裴染比了個大大的贊,自己也跟著邁上踏板。

  然而狹窄的駕駛室裡,擠著一大群人。

  三個人被這群人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後,根本沒有能插進去的地方。

  江工一心想去看看操控台,努力從擋在門口的人旁邊往裡突破,那人回頭瞥了她一眼,看清是個身材瘦小的老太太,又面無表情地轉回頭。

  裴染默了默,伸出機械手,戳了戳那人的肩膀。

  那人漫不經心地再轉過來,目光先落在肩膀上黑色的機械手上,怔了怔。

  他抬起頭,看清戳他肩膀的是裴染。

  她剛才用這隻手給怪物閘機開膛破肚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些掏出來機械與人體的混合物,想想都讓人乾嘔。

  這回那人倒是閃得飛快,讓出空間,放她們三個進去。

  尤連卡回過頭,也看見裴染了,立刻伸手拍了拍同伴,讓他們給她讓路。

  裴染終於帶著艾夏和她外婆,擠到了司機位的操作台前。

  基裡爾還在砸面板,砸得心煩意亂時,看見裴染又過來了,立刻皺起眉,意思相當明顯:這麼擠巴巴的,這又是來湊什麼熱鬧?

  江工伸手輕輕撥開基裡爾,俯身看了看,看到面板上砸了一片坑,先抬眸瞥了基裡爾一眼。

  基裡爾不知為什麼,被這老太太這一眼,看得有點心虛。

  艾夏把身上的大包放下,拉開拉鏈,從裡面掏出個小巧的工具包,裡面的各種元器件和工具排列得整整齊齊。

  江工翻了翻,挑出一把只有兩三寸長的平口小螺絲刀。

  基裡爾立刻挑了一下眉——

  他剛剛就仔細找了一遍,控制台上根本找不到任何上螺絲的地方,否則他早就拆開了。

  江工握著螺絲刀,並沒有去找什麼螺絲,而是把螺絲刀口插進控制檯面板邊沿的縫隙裡。

  基裡爾更不以為然了。

  他當然已經試過了。面板安裝得非常牢固,根本撬不開,更何況這老太太手裡是那麼小一把螺絲刀,使不上力氣,要撬動面板,更是癡心妄想。

  江工只輕輕地撬了一下,就換了地方。

  她把螺絲刀插進另一邊的縫隙裡,輕輕一掰,然後再換了個地方,又撬了一下。

  「卡」的一聲輕響。

  整塊操作台的金屬面板都掀起來了。

  基裡爾的眼睛都大了不少,連忙探頭去看,這才發現,面板邊沿有三處卡口,剛好把整塊面板固定在操作台上,從外面看根本看不出來。

  他訝異地再看一眼老太太,納悶: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這種看不見的卡口的。

  只不過卸個面板而已,江工並不當回事。

  她把面板挪到旁邊,開始動手處理裡面燒燬的線路和元件。

  她研究了片刻,轉過頭,對裴染和艾夏點了下頭。

  裴染明白,她的意思是,問題不大,可以修。

  既然可以修,裴染就放心了。

  她轉過身,第一件事就是對著基裡爾他們幾個,指了指車廂外。

  這裡擠著這麼多人,太危險了,外婆是寶藏,夜海七號現在能不能動,全都要靠她,他們可以死,外婆絕對不行。

  基裡爾還在猶豫,倒是尤連卡,伸手拉了拉他的同伴們,打開駕駛室通往後面車廂的門。

  他們這一群人呼啦啦地全都走了。

  駕駛室裡沒有閒雜人等,透氣多了,江工開始專心幹活。

  裴染看了一會兒,點了點艾夏,指指她的腳下,又點點自己,指了指外面。

  艾夏明白,裴染是讓她留在這裡跟外婆修車,她有事要出去,立刻點了點頭。

  裴染見她懂了,從駕駛室探出頭。

  順著入口湧下來的煙氣更重了,味道刺鼻得能熏死人,站台上全是灰煙,比濃霧還重,看不清多遠,裴染隱約看見,尤連卡他們正在組織站台上的人上車。

  這想法是對的,車廂是封閉的,至少能把嗆人的煙氣擋在外面。

  片刻功夫,站台上就已經沒人了。

  裴染又等了一會兒,才摸到牆邊,在濃重煙霧的遮掩下,悄悄溜上扶梯,回到進站口。

  地面上,火勢已經大到恐怖。

  周圍目所能及之處,一幢幢大樓全都燒起來了,滾滾黑煙沖天而起,徹底遮蔽了天空,明明是下午,卻暗得像是提前入了夜。

  亮著的只有熊熊火光,街道也正在燃燒,點燃了滿地碎紙,到處都是火焰爆開的辟啪聲,空氣灼熱到燙得人臉頰發疼,路上已經看不見任何人影。

  夜海徹底變成一座火海。

  沒有退路了,回到列車上是唯一的選擇。

  裴染用圍巾捂緊鼻子,穿過濃煙,來到被她開膛破肚的閘機金屬箱前,彎腰在裡面翻了翻。

  閘機裡的綠光不見了。

  裴染索性用機械手把旁邊的金屬箱也掀開,檢查了一遍。

  原來金屬箱之間是用一種比腿還粗的螺紋管道在地下彼此連通的,不過仍然沒有綠光的蹤影。

  裴染把掀開的箱蓋合好,一不做,二不休,一個接一個地找過去,找遍一排金屬箱,都沒有綠光的蹤影。

  上回殺了那三個瘋癲的管道工融合體後,綠光就不動了,乖乖地停在管口。除非它也像式歌冶的綠光一樣,自己飛起來跟人跑了。

  不過另一種可能性更大。

  W出聲:「你的戰利品被人偷走了?」

  他和她的想法一樣。

  「嗯。」裴染答,「讓別人撿了個便宜。」

  偷走綠光的,說不定就是會催眠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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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裴染回到地下時,看見車頭的煙霧中有隱約的人影。

  是江工和艾夏從駕駛室裡出來了,江工鑽進了車頭底下。

  老奶奶還在大刀闊斧修火車。

  她們旁邊多了一輛小推車,上面滿是各種工具和配件。艾夏指了指小推車,再指指站台上剛才裴染暴力拆開的那扇門:這是從裡面找出來的。

  江工沒一會兒就鑽出來,坐在濃煙中的軌道上,咳嗽了幾聲,低著頭出神,彷彿拿不定主意。

  艾夏蹲下身,跟外婆又是一通鄭重的比劃,一下下地點著兩隻手,江工也用同樣的方法回答她。

  裴染盯著她倆的手研究,「用了這麼多手指,還點在手指上不同的位置,感覺是字母。」

  W也在研究:「應該是。」

  如果十根手指的每一節都代表一個字母,一個個點下去,用字母可以拼出讀音,連起來就是一句話。

  這種交流方法可行,但是速度太慢了,說一句話,要在手上點很久。

  倒是江工轉過頭,對著裴染,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搖搖頭,一臉的無奈。

  她的表情寫得很明白:改造工程畢竟是幾十年前,她好像有什麼東西記不清,想不起來了。

  裴染馬上在腦中問:「W,你有夜海七號車頭的圖紙嗎?」

  W回答:「當然有。稍等。」

  裴染知道,他需要去掉圖紙上的所有文字。

  W說的稍等,不過是瞬間而已,裴染的手環就收到了一整組圖片。

  裴染馬上打開手環的虛擬屏幕,把它拉到最大,挪到江工面前。

  就是夜海七號車頭結構的圖紙,一張張,非常詳盡。

  江工看清裴染的虛擬屏上是什麼,訝異得怔住了。

  滿臉的表情都是:這怎麼可能??

  她一張張地翻過去,越翻越驚訝。

  圖紙非常齊全,甚至比她當初參加改造工程的時候,自己手裡的那一部分圖紙更全面,車頭的各部分,和控制系統線路相關的,無關的,一切信息,全都能找到。

  修車正修得頭疼,忽然有了圖紙,簡直是天降至寶。

  江工又看了看裴染,心中納悶,這姑娘不知是什麼來路,竟然找到了這種資料。

  艾夏的眼睛也圓了不少,這回不用比劃,裴染都知道,她想說:太神奇了,這種東西,你是從哪弄來的?

  裴染心想,別說夜海七號車頭的圖紙,就算是你家廁所排水管道的圖紙,W說不定都有。

  江工認真翻著,一張張翻到最後,手指停住了。

  最後一張,並不是前面的那種二維圖紙,而是車頭的三維立體結構圖。

  它精細地再現了車頭的內部結構,每一個部分都能穿透,放大,精巧得像重做了一個車頭的虛擬模型。

  想找哪個部件,只要旋轉方向,直接拉大,就能看得非常清晰,方便極了。

  當年夜海七號的改造工程,江工全程參加了,那時候根本沒有這麼好的東西。

  江工看向裴染,臉上的驚奇完全掩飾不住。

  這姑娘不是簡單地「找到了」當年的資料,她手裡的資料,甚至比當年的還要好。

  裴染一看江工的表情,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W,你自己做了一個三維立體圖?」

  「嗯,」W淡淡地應了一聲,「反正不用我再制定維修方案,我就參考他們的圖紙,順手建了個模型。」

  用時不到一秒。

  他不用修車,閒得無聊,隨手炫了個技。

  有圖紙了,江工遇到的問題迎刃而解。

  她帶著工具重新鑽回車頭底下。

  江工沒多久就又出來了,神情放鬆而愉快,對裴染和艾夏打了個手勢,讓她們跟她一起回到了駕駛室。

  駕駛室裡,控制面板上燒焦的線路已經全部理清接好了。

  江工坐上駕駛位,依次打開面板上的一排開關。

  腳下的地板傳來一陣嗡嗡的輕響,伴隨著細密的震動。

  裴染和艾夏一起望著江工,江工微笑了一下,比了個大拇指。

  列車修好了。

  艾夏不能出聲,沒法表達心中的興奮之情,左手摟住外婆,右手摟住裴染,原地蹦啊蹦地跺腳。

  江工只讓她稍微抱了抱,就拉開她的胳膊,對裴染比了個向前的手勢。

  煙太濃,火勢正在變大,事不宜遲,要趕緊走了。

  列車上有汽笛,但是誰都不知道,貿然拉響汽笛算不算出聲,雖然汽笛和火警警報類似,大概率應該是不算,不過沒必要冒這種沒意義的險。

  車下的煙已經濃到看不清後面的車廂,不知道還有沒有人留在站台上,裴染從工具箱裡拎出把扳手,伸到車門外,用力敲在金屬的車廂壁上。

  「當——」

  「當——」

  「當——」

  敲擊金屬的聲音穿透濃煙,在車站裡迴盪。

  希望萬一還有滯留在站台上的人,能明白她的意思。要開車了。

  江工等了片刻,就拉下手柄,又把旁邊另一個手柄向前稍微推了一點。

  夜海七號緩緩啟動。

  列車安靜無聲,漸漸加速,終於離開了始發站,駛入隧道。

  全城停電,隧道裡很黑,不過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應急的黃色小燈仍然亮著。昏黃的光點一個連著一個,讓駕駛室裡的人明白,前方還有路,並不是無窮無盡的黑暗深淵。

  車開起來了,江工把兩隻手肘撐在操作台上,閉著眼睛揉了揉眉心。她年紀畢竟大了,忙了半天,肯定很累了。

  裴染拍了拍艾夏,指指後面的車廂,讓她帶外婆去休息。

  艾夏領悟得很快,扶起外婆。

  江工站起來,對裴染指了指操作台上的手柄。她在無聲地問:你會開車麼?

  要是其他人,江工有把握,九成九都不可能會開這輛古董列車,需要教一下。可是放到裴染身上,卻說不準。

  她能拿得出那麼精細的圖紙,什麼都有可能。

  裴染肯定地點了點頭。

  江工立刻放心了,和艾夏一起打開後面車廂連接處的門走了。

  裴染放下背包,把金屬球擺在操作台上,自己在駕駛位坐下。

  就算不用W指導,她剛剛在旁邊看著江工的動作,也已經明白了這輛夜海七號是怎麼開的。

  她摸了摸手柄,對W說:「開火車好像很容易,連個方向盤都沒有。我猜,這個手柄是開,這個手柄是停,要是始終保持速度不變的話,都沒什麼事可做。」

  W並不同意,為列車司機代言:「開的時候是不太難,可是司機還有別的工作要做,要負責路上隨時修復列車故障,要知道怎麼緊急處理各種突發狀況,還要會看信號機,記住各種行車規範,哪有你說的那麼容易。」

  裴染望著前方看不到頭的昏暗隧道,「都現在這種情況了,哪還有信號機,也沒有什麼行車規範了吧。」

  一人一球同時安靜了。

  這是一切崩塌的末日,不再有信號機,也沒有行車規範,只有這列孤獨的古董列車,穿過這座燃燒著的城市的地下隧道,向前行駛。

  又開了一段,前方忽然多了一點白亮的光,而且越來越大。

  隧道的出口快到了。

  一旦出了隧道,就意味著離開了夜海市區。

  然而煙也緊跟著來了,車廂門關著,外面的煙氣還是順著縫隙不停地滲進來。

  前面的光亮越來越大,漸漸有了隧道出口圓拱形的輪廓。

  夜海七號向前飛馳,呼地鑽出隧道。

  周圍瞬間明亮起來,卻是灰茫茫一片,遠處的建築都只剩下個模糊的影子。夜海市區的火燒得太大,到了市郊,煙霧仍然濃重,前方的兩條軌道筆直地沒入一片朦朧裡。

  一陣冷風吹過,煙霧略微消散。

  W突然說:「裴染!剎車!!」

  裴染也看到了,前面不遠處的軌道上,橫亙著一台像是挖掘機的巨型機械,端端正正地攔在路上。

  裴染火速扳動制動手柄。

  列車猛地急剎,車輪擦過鐵軌,發出刺耳的尖銳噪音。

  距離太近了。好像來不及了。

  在軌道上放挖掘機的不知是誰,用心非常險惡,專門挑了列車剛出隧道的地方,光線突然變亮,煙霧又重,這樣猛地看見,根本來不及剎車。

  如果撞上,列車一定會脫軌,而且車頭首當其中。

  體內那點會寫字的綠光原本一直在打盹,彷彿也感覺到了危險,突然驚醒,出現在裴染的腦內,微微顫動著,準備立刻下筆。

  綠光未動,裴染身旁多了一個人。

  是艾夏。

  她來到駕駛室,也看見了前面軌道上的危險,馬上站到裴染身邊,她目視前方,神情鄭重,迅速把兩隻手舉到胸前。

  兩隻手的無名指和尾指編辮子一樣交叉,兩根中指伸直併攏,食指向前纏在中指上,拇指也按在上面,中指指向前方。

  她結了一個手印。

  一點綠光凝結在艾夏兩根中指的指尖,她的手印微微一動。

  轟地一聲。

  裴染看見,列車前方,橫在軌道上的挖掘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直接飛了出去。

  裴染忍不住再轉頭看向艾夏。

  W出聲:「融合體。」

  艾夏也是個融合體。

  前方的軌道清空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煙霧中,一個奇怪的東西張牙舞爪地順著鐵軌,朝這邊衝過來了。

  它看上去也像是挖掘機,可又不全是。

  這怪東西全身上下像是用各種挖掘機的部件胡亂拼裝起來,中間的身體是挖掘機的中控台,好幾個鏟斗安在下面當做腳,又有好幾個鏟斗舉在上面,當做手,跑得七手八腳,亂七八糟,時不時螃蟹一樣舉起胳膊,揮舞著朝夜海七號衝鋒。

  W說:「是CT122。」

  裴染也看清了,這台機械怪物不是什麼瘋癲的融合體,全身沒有融合任何生物組織的特徵,它的核心部分是那顆藏青色的小球——治安局的巡邏機器人,球身上的編號刮掉了,上面還有被打穿的洞,下半部分大敞著,和挖掘機的各種部件連接在一起。

  是那個打不死的球堅強,W的親戚,陰魂不散型人工智能——CT122。

  它昨天在樹林裡被W打了一槍,不止沒死,頑強地活過來,悄悄跟到了夜海,甚至給自己升了個級,改造成這種鬼樣子,還想出了個擋住夜海七號的好辦法。

  它確實越變越聰明了。

  它的目標始終如一,

  一心一意要殺了她這個L16級極度危險分子,相當執著。

  執著到奇怪,完全不考慮把列車撞脫軌時,後面一整車普通乘客的安全。

  W繼續放大掃瞄,迅速說:「看它前面的那塊透明材料,一角有治安局的標誌,我的武器打不穿。」

  小球前兩次都被W開槍擊中了,這回給自己加了個盾。這塊盾尺寸不小,保護周全,唯一的問題是,擋在前面,它自己也不能開槍了。怪不得要在鐵軌上堵路。

  艾夏也看見衝過來的機械怪物了,這回有點猶豫,不過還是又結了個手印。

  可惜她的手印效果大打折扣,只在CT122腳下的鐵軌路基上激起飛射的碎石頭塊,讓這隻機械怪物踉蹌了兩步而已。

  艾夏的綠光已經用了一次,沒法持續使用。

  裴染腦中的綠光早已就位。

  寫字是危險的,好在只是在腦內寫字,眼下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冒險一試。

  裴染盯著衝過來的CT122,起心動念,驅動綠光,寫下兩個字:

  【炸飛。】

  得把它從鐵軌上炸飛,才能讓夜海七號順利往前。

  空氣中,彷彿有無形的力量凝結,CT122的腳下一滯,下一秒,就帶著它的七隻手八隻腳,飛上了天。

  它凌空翻滾著,不止如此,全身上下的挖掘機零件,像被一股巨力扯爛了似的,在空中四分五裂,各自奔赴不同的方向。

  「炸」和「飛」,都很到位。

  事實證明,在腦中寫字是安全的,裴染自己安然無恙。

  裴染這次使用能力,還發現了一件事。

  和艾夏的能力一樣,不管是掀翻挖掘機,還是炸飛機械怪物,這種能力都可以鎖定遠處的目標,對自己周圍並沒有任何影響。

  而且還可以無視中間阻隔的列車擋風玻璃。

  CT122那顆藏青色小球也被噴上了天空,飛得挺高,不知去哪去了,裴染沒再管它,猛推手柄。

  夜海七號瞬間提速,把支離破碎的機械怪獸遠遠地甩在身後。

  艾夏一臉震驚,轉頭看向裴染,忘了比劃她的自創手語,眼睛裡寫滿了驚喜。

  好像找到了同類。

  裴染雖然沒有放出綠光,可是這裡沒有別人,機械怪物是沿著軌道正對著車頭衝過來了,待在後面車廂裡的人根本看不到。

  把機械怪物炸飛的也只能是裴染。

  前面的視野飛快地清晰起來,煙霧散盡,列車到了市郊。

  著火的夜海留在後面,路兩邊只剩零星的廠房,軌道筆直,向前延伸,通向遠方。

  艾夏吁了口氣,開始狂點手指,點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句子太複雜,乾脆打開手環的虛擬屏。

  她找出畫板,認真地在上面勾了個小火柴人。

  小人兒的腦袋是個圓圈,眼睛是兩個點,手腳支稜著,像幾根沒處安放的樹杈。

  W跟著裴染一起看了看,客觀地評價:「我發現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件事,還是相當有道理的。」

  艾夏的畫功確實和裴染半斤八兩,一時瑜亮。

  艾夏又在小人一左一右畫了兩條豎線,豎線旁邊摞起一個又一個的方塊,間隔著墳包一樣的鼓包。

  W疑惑:「這又是什麼?」

  裴染理性分析:「這一看就是一條路,路兩邊有倒塌的大樓。她是說她走在路上,時間就是這兩天,因為有的樓塌了。你的理解能力不太行。」

  W:「……」

  就像最適合給學渣講題的不是學霸,而是弄懂了的學渣,因為思路一樣。

  畫渣也最理解畫渣。

  艾夏的樹杈小人兒走在墳包中間,天上忽然飄下來一個綠點,綠點落到小人兒身體內,然後小人兒把樹杈手扭在一起,路上的石頭飛了。

  裴染明白了,艾夏就是這麼拿到她結手印的能力的。

  她的能力相當暴力,看上去像是屬於W說過的「崩壞系」。

  不過也不一定。裴染自己「秩序」的能力,也能外化成純暴力的形式,看著像是「崩壞」,其實不是。

  艾夏不再畫畫,又舉起雙手,開始比給裴染看。

  她的手指翻飛,俐落地繞過來,繞過去,轉眼就比出了一個又一個奇奇怪怪的手印。

  雖然她的綠光是這兩天進入沉寂才拿到的,但是這麼複雜的手印,絕不會是這兩天才學的,這麼熟練,估計已經玩這個有一段時間了。

  裴染默默地扶住艾夏的胳膊,把她轉了一個方向,讓她的手印對著列車前面——

  擺弄槍械的時候,槍口最好不要對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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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0 01:57:13
第37章

  裴染倒是發現了一點別的規律。

  式歌冶看起來衣飾考究,還有跟班,家境不凡,應該不需要賺錢謀生,繪畫技巧卻非常熟練,還出了漫畫集,對漫畫應該是真愛,他變成融合體後,特殊的能力就是畫畫。

  原身大學從智能系統工程這種純理工專業畢業,業餘卻喜歡悄悄在備忘錄裡寫幾句詩,特殊能力的顯示形式,就是寫字。

  而艾夏,手印結得如此熟練,拿到了綠光後,就能用手印掀飛挖掘機。

  每個人的異能似乎都跟平時的愛好有點關係。

  艾夏表演完一大堆讓人眼花繚亂的手印,最後手指互相勾住,又結了最開始的那個。

  她用這個手印指著遠處,象徵性地開了一「槍」。

  裴染懂了,她在說,現在只有這個手印是有用的。

  這能力可以慢慢增長,倒是不急。

  艾夏指了指自己,晃了晃手指頭,又用另一隻手指了指裴染,點點自己的腦袋。

  她是在說,她是用手印發起攻擊的,那裴染呢,是不是用腦袋想一想就行了?

  因為裴染全程連動都沒動過,機械怪獸就飛上了天。

  這樣說倒也沒錯,裴染點了點頭。

  她拉過艾夏的虛擬屏,在屏幕上畫了一張嘴巴,又在兩片嘴唇之間加上一道拐來拐去的弓字形波浪線。

  W猜:「是拉鏈?你想提醒她不要隨便把異能的事告訴別人?」

  「對。」裴染表揚,「你的理解能力越來越好了。」

  W謙虛:「是我對你的風格越來越適應了。」

  裴染費那麼大勁畫了個拉鏈,沒有直接在嘴上打叉,是因為不太清楚,像「叉」這種符號,到底會不會被冥冥中負責攻擊的那個東西識別成文字,犯不著用自己的命來冒險。

  事實證明,艾夏對裴染的風格適應得更快。

  她立刻點了下頭,用手在嘴巴上做了個刷地拉上拉鏈的動作。

  艾夏又點點嘴巴,用手比劃了個很多話呼啦啦從嘴裡往外跑的動作,又指指裴染。

  她的意思是:因為是你,才說那麼多,別人不會。

  她又轉過頭,指了指操作台上放著的金屬球,滿臉好奇。大概是看見裴染一直帶著這顆球,覺得新鮮。

  裴染不動聲色,伸出手,在球的後腦勺啪地拍了一巴掌。

  燈光大亮。

  W:「……」

  W亮著燈,冷冰冰地吐槽:「你帶著我很奇怪麼?她不是也背著一盆白鶴芋?」

  「那不一樣的,」裴染說,「花是觀賞性的,等它開花了,估計很好看吧。就像養貓,小貓也沒什麼用,但是它可愛。」

  她沒說出口的意思是,他這顆破破爛爛的球,既不能開花,也不可愛,顏值不夠,只能用實用性來解釋一切。

  比如照明。

  W沉默片刻,忽然自己把燈刷地關了。

  原來人工智能也會鬧脾氣。

  身後忽然響起「篤篤篤」的敲門聲,有人試探著輕輕敲了幾下駕駛室的門。

  艾夏立刻關掉畫著畫的虛擬屏,過去把門拉開。

  是閘機口遇到過的那幾個大學生。

  其中一個高個子男生把手環的虛擬屏幕轉了個方向,給艾夏和裴染看。

  他們是有備而來,屏幕上已經畫好了:

  兩條軌道向前延伸,軌道旁邊有個方型,立著牌子,看著就是站台,男生用手假裝火車,開到站台,停了下來。

  W出聲:「看。他畫的兩條軌道會在前方的一點匯聚到一起,站台的邊線如果繼續延長的話,也會匯聚到同一點。這就是『一點透視』。」

  「所以透不透視又怎樣,」裴染說,「還不都是停車的意思。」

  高個男生的意思很容易明白,他要下車。

  W說:「按現在的速度,再往前開幾分鐘,就會到達下一站,是離夜海市很近的一座小鎮,叫星塔。這個男生也是夜海大學的學生,叫金河俊,讀金融,大四,他家並不在星塔,估計是要在這裡下車,徒步走回家。」

  列車逃離了著火的夜海,到了市郊,有人要下車了。

  當然沒問題,裴染對他們點點頭,他們幾個放心了,乖乖地退出去,順手幫裴染她們帶上門。

  果然,只開了兩三分鐘,前方就出現了一座小鎮。

  小鎮的狀況比夜海市強得多,遙遙看過去,黑煙不濃,只有零星幾處起火。

  夜海七號的觀光車站建在小鎮外圍,是露天的,看起來平安無事。

  裴染拉動手柄,讓列車減速。夜海七號緩緩駛進站台。

  站台上空蕩蕩的,一片寂靜,沒有任何人影。

  列車停穩了,裴染像剛剛一樣,拿起扳手,拉開駕駛室的門,踏在踏板上,探出半個身子,把扳手敲在車廂壁上。

  「當——」

  「當——」

  提醒大家到站了。

  W問:「你是不是覺得這樣當個列車司機還挺好玩?」

  裴染:「我沒有。」

  W耐心地揭穿她:「我觀察到了,你的眉毛上揚,眉心舒展,說明你的心情相當愉快。」

  裴染沒出聲。實話實說,這樣開著火車,把一整車人運來運去,讓他們到站下車,還真的挺有意思。

  後面幾個車廂的門陸續都打開了,不少人拖家帶口地下了車。

  W說:「車上很多人都是夜海市的居民,因為城裡大火,才上了夜海七號。」

  現在逃出城了,就不用再跟著列車繼續往前了。

  那幾個大學生是最先下來的,只有金河俊背著大包,其他人都沒帶包,看樣子只是下來送同學。

  金河俊和朋友們一一抱了抱,揮手告別,又對裴染也遙遙地揮了揮手,才轉過身,和其他下車的人一起大步流星地往車站出口走。

  他走了沒多遠,腳步忽然慢下來,轉了轉頭,最後望著前面出站口外的方向,停住不動了。

  過了片刻,他忽然彎下腰。

  肩上的背包往下滑,沉重地落了地,彭地一聲,在一片寂靜的站台上無比清晰。

  所有人都轉過頭看向他,十分錯愕。

  金河俊沒管背包,像隻蝦米一樣,彎彎地弓著背,抬起兩隻手,滿臉亂抓,用力得指節都在泛白。

  他劇烈地喘息著,身體突然向後反弓,兩隻手指猛地摳進自己的眼睛。

  鮮血長流。

  不知是因為嘴上封著膠帶,還是靠意志力忍住了,他竟然沒有叫出聲。

  這時,出站的人群裡,有人忽然一臉驚慌,舉起胳膊,無聲地指向出站口外的方向。

  無論是車上還是車下,所有人都跟著驚恐地往那邊看。

  裴染也看向出站口那邊。

  出站口也有一排閘機,但是四四方方的很安分,沒有任何融合體的樣子,外面的街道也很安靜,路是灰的,樓是灰的,天是灰的,安靜得像一座灰色的死城。

  裴染問W:「那邊有什麼東西?」

  金屬球還放在駕駛位的操作台上,W回答:「角度受限,我看不到你那邊。」

  他頓了頓,忽然說:「但是裴染,你仔細看外面的建築。」

  從車站的方向望出去,星塔鎮的樓宇不多,沒有夜海市那樣的摩天大廈,大多只有一二十層而已,也不算密集。

  裴染忽然看明白了。

  目之所及之處,所有建築,都正在輕微地蠕動。

  幾年前,有一次到地面上收集物資的時候,剛好趕上了難得的大太陽天,當時陽光熾烈,炙烤著大地,灼熱的空氣在地表水一樣波動,讓廢棄的城市裡,所有建築都突然像有了生命一樣,在熱空氣中緩緩地蕩漾著。

  現在,眼前,雖然天空陰沉沉的,沒有太陽的影子,冷風陣陣,不遠處的建築卻和那個大熱天一樣,正在輕微地蠕動著,就像活了似的。

  出站的人群都發現了這種詭異的景象,只愣了愣神,就一窩蜂地轉身往回跑。

  人流中,只有金河俊還蹲在地上,痛苦地捂著眼睛。

  他的兩個朋友,那個戴紅色絨線帽的女生和一個圍著藏藍圍巾的男生,一起衝過去了,攥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拖。

  金河俊的眼睛受傷了,神智彷彿也清醒多了,踉踉蹌蹌地跟著他們回到車門前,他的幾個同伴都嚇壞了,七手八腳地把他塞回車上。

  就在此時,裴染看見半天不見的尤連卡了。

  他從後面的一節車廂下來,跑到前面一節車廂的門口。

  那裡有個老奶奶,因為著急,反而怎麼都邁不上高高的踏板,尤連卡衝過去,托著老奶奶的腰,把她送上去了,又轉過身,幫忙把一個小孩遞上車。

  他看見人都上車了,幫忙關好車門,又奔向前一節車廂。

  奔跑中,白大褂的衣襟隨著動作揚起,白到晃眼。

  人們都以最快的速度躲回車上,站台清空了,裴染回到駕駛位,推動手柄,夜海七號開足了馬力,飛快地駛離車站。

  竟然會有樓房那麼大的巨型融合體。

  這個世界越來越癲了。

  列車飛速向前,漸漸遠離了星塔的巨型融合體們,裴染盯著前方延伸的軌道,W說的『一點透視』的那一點,默不作聲。

  W在耳邊說:「裴染,我覺得剛才的事不太對勁。」

  裴染在心中回答:「是。我也覺得。」

  W說:「我猜測,剛剛在夜海七號的進站口,應該就是有人在動手腳,用某種異能故意把人送到閘機前,來試探穿過閘機融合體時會發生什麼,那個人,現在還在夜海七號上。」

  他的推斷和她完全一致。

  裴染回答:「對。剛剛又是。」

  剛才的金河俊,在挖眼前的幾秒鐘,放慢了腳步,茫然地轉頭,動作和閘機口被一切為二的男生,還有另外兩個被閘機吸引過去的人,一模一樣。

  裴染:「感覺就像是催眠。」

  W:「問題是,這個人催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在夜海七號的進站口,催眠別人的目的很好解釋,那個人也打算進站,又不想冒險,所以把別人往鍘刀口上推。

  可是在這裡,他為什麼要挖了金河俊的眼睛?

  如果想告訴大家,車站外的大樓都變成了融合體,非常危險,提醒人們不要出站,犯不著用這種慘烈的方式。

  裴染琢磨:「我找不到其他理由,好像是有人不想讓大家離開列車。」

  這麼狠狠地嚇唬一下,效果顯著。

  W說:「有可能。但是把所有人都留在列車上,不讓人下車,對他能有什麼好處?」

  裴染也不知道。

  她說:「W,我發現融合體的能力,通常和他們的個人愛好有關,你可以查查看,車上的這些乘客,有誰的愛好能和比如催眠、控制別人這些,搭上關係。」

  她又想了想,「我知道你能看見大家的資料檔案,可是你能找到他們的愛好嗎?」

  W回答:「雖然公民數據庫裡沒有這種信息,但是通過他們的個人經歷,說不定能發現蛛絲馬跡。我需要一個一個掃瞄一遍他們的臉。」

  裴染站起來,拎起金屬球上的繩子,把球斜背在身上。

  「我帶你走一遍車廂,正好我也想去問問金河俊,他看見什麼了,為什麼要挖自己的眼睛。」

  W不太樂觀:「現在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 ,金河俊的眼睛又壞了,看不見你比手勢和畫畫,你打算怎麼跟他交流?」

  裴染老實答:「不知道。」

  W:「……」

  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

  艾夏一直站在駕駛室門口,探頭向後張望遠遠地被甩在後面的星塔鎮,還有那些巨大的融合體。

  裴染拍拍她的背,指了指駕駛座。

  艾夏的眼睛立刻大了一圈,明亮了不少,眼中寫的都是:真的?可以讓我開車??

  人人都覺得當火車司機很好玩。

  裴染過去摸了下手柄,用眼神問艾夏:你會開嗎?

  艾夏立刻點頭。

  她在駕駛位上坐下,雙手快速地結了個手印,又豎了一下大拇指,意思是:她的手印又可以用了。

  她結個手印就能掀翻一切,列車交給她是眼下的最佳選擇,裴染對她指了指後面,順手拎起背包,拉開通往後面車廂的門。

  兩節車廂之間晃晃悠悠的,是一小截連接的軟通道,過了通道,就是下一截客車廂。

  客車車廂全是四人座,兩兩相對,座位中間是張小桌子,座椅上套著薄薄的藍色印花椅套,看起來並不算舒適。

  這個用懸浮車在天上飛的時代,坐在列車上,沿著地面慢悠悠地往前走,變成了一種新鮮事,還有人專門花錢買票,特地來受這種罪。

  江工就在最前面的一組座位裡。面前的小桌板上,還擺著艾夏的那盆鬱鬱蔥蔥的白鶴芋。

  她靠在座椅椅背和車廂壁的夾角裡,閉著眼睛,正在休息,像是已經睡著了。她的腿上蓋著一張厚厚的小毯子,手裡抱著一個毛茸茸鼓鼓囊囊的小包,估計是會發熱的那種。

  江工旁邊放著艾夏的大包,包身癟了一大塊,應該是原本放毯子的位置。

  艾夏不止背了一花盆土,還背著給外婆禦寒的東西。

  裴染沒有打擾她,繼續往前走。

  車廂裡人不算多,坐得稀稀落落的,安全起見,所有人都彼此盡量保持著距離,最多只和自己的同伴坐在一起。

  下一節的二號車廂裡也是一樣。

  剛才出了那種事,說明列車下已經不再是個安全的世界了,到處都有恐怖的怪物,不少原本打算下車的人只能暫且留在座位裡,望著車窗外,眼神惶惶。

  裴染的目光忽然被一個年輕男生吸引了。

  那男生靠窗坐著,嘴上的東西相當奇怪。

  這種不能說話的時候,很多人都想出了各種方法,封住嘴巴不讓自己說話,比如用膠帶,用各種夾子,用圍巾口罩,用醫用貼布,或者腮幫子鼓鼓囊囊的,像是嘴裡含著什麼東西,還有艾夏那樣別出心裁的,叼著一截小棍。

  這個男生與眾不同。他的嘴巴裡含著一顆小球。

  球兩邊連著皮帶,繞過後腦勺轉了一圈,固定住。而且相當專業,不止皮帶上有孔洞可以調節鬆緊,球上還有可以呼吸的小洞。

  裴染驚奇地盯著那男生瞧,問W:「這是什麼設備,這麼專業?」

  男生被她看得臉刷地紅了,別過目光。

  W彷彿有點無奈:「裴染,別盯著人家。」

  裴染不懂,「為什麼?」

  W:「這是口球,確實是某些場景的專業設備,對我而言,其實和口罩沒有什麼不同,可是我怕直說會給我們的關係減分。」

  裴染問:「某些場景是什麼場景?」

  W無語凝噎。

  他不吭聲,裴染自己突然頓悟了。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個男生和他嘴裡的小球,感慨:「W,你的知識可真豐富。」

  W噎了噎,吐出幾個字:「廢話。我是AI。」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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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0 01:57:37
第38章

  男生含著口球,臉已經燒成了熟蝦。

  裴染好奇:「戴著這個,不會流口水嗎?」

  W吞吞吐吐:「應該……也許……會吧。」

  裴染默默地挑了下眉:他不是說,這種東西對他而言,就像口罩一樣麼?

  不管這玩意原本是做什麼用的,現在這種情況下,看著還挺好用。

  安靜的車廂裡,忽然有說話的聲音響起:

  「你好,你叫什麼名字?」

  「你叫什麼名字呀?」

  全車廂所有人都驚恐地火速轉頭。

  有人乾脆嗖地從座位上跳起來,蹦到過道上,人人都害怕出聲的人離自己太近,被爆炸殃及,跟著倒霉。

  說話的聲音是從旁邊一個靠窗的座位裡傳出來的。

  死一樣的寂靜中,並沒有那種熟悉的血肉爆開的「彭」的一聲響。

  裴染快步走過去。

  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生平靜地坐在座位裡。

  她的膚色略微偏棕色,頭髮極黑,每一根髮絲都捲著,在背後編成了辮子,她的眼睛也大而黑,沉甸甸的,睫毛厚實得像扇子。

  她的黑大衣裡面套著淺灰色衛衣,衛衣胸前的領口中,探出一顆小小的鸚鵡頭,小鳥的腦袋上覆著一層米黃色的茸茸的細毛,胸腹的毛是白色的。

  它歪了歪腦袋,用黑豆子一樣的眼珠望著裴染。

  「你好,你叫什麼名字呀?」

  它又歪了歪頭。

  它說:「我叫糯米團。」

  裴染鬆了口氣,心中有點失落。仍然沒有任何人能開口說話。

  她在心中默默回答:你好糯米團。我叫裴染。

  W也在觀察那隻鳥,「看來動物不止能發出叫聲,使用人類的語言也沒關係。」

  裴染答:「所以那種有幾千詞彙量的大猩猩,是不是就可以代替人類交流了?」

  再往前走一格,就看見了出事的金河俊。

  他躺在座位上,眼睛受傷不輕,兩邊的眼珠看起來應該是沒救了,眼窩還在不停地流血。

  他很疼,疼得哆嗦,手腳全都蜷縮在一起,他的幾個同學手足無措,正在想辦法幫他止血,被血浸透的紙巾一大團又一大團,扔在旁邊。

  那個圍著藏藍色圍巾的男生,已經把他的圍巾解下來了,正忙著撕成條,好給金河俊包紮眼睛。

  裴染撂下背包,翻了翻,從裡面找出一大卷紗布,又拿出裝藥的礦泉水瓶。

  裴染扭開瓶蓋,問W:「這種藍白色的膠囊是抗生素,對麼?」

  「你記得沒錯,」W說,「對他的外傷應該有用,可以避免感染,一次一粒,一天兩次。」

  裴染轉著瓶子,把藥倒在手上,挑出一小把藍白色的膠囊。

  她默默地把藥和紗布一起遞了過去。

  只能做到這樣了,手邊沒有更好的藥物。

  幾個大學生身邊都沒有藥,看清裴染遞過來的東西,驚喜地接過來,苦於不能說話,沒法道謝。

  裴染點開手環屏幕,找到表情符號,打了一個太陽、一顆膠囊,一個月亮,又一顆膠囊。

  幾個人立刻明白了,這是每天兩次,每次一粒的意思,一起點頭。

  他們手忙腳亂地打開那卷紗布,扶著金河俊的頭,準備包紮。金河俊完全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痛苦地扭動起來,手焦急地往自己臉上摸。

  那個原本圍著圍巾的男生按住他的手,拍了拍。

  拍得很有規律,有時候用食指關節叩一下,有時候用手掌拍一下,一組之間稍有停頓。

  啪——噠,啪——啪——

  啪——啪——啪——

  噠,噠,啪——

  噠噠噠。

  ……

  是電碼。

  金河俊聽懂了,真的安靜下來了。

  交流是人類的本能,在這種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的時候,大家都在嘗試用各種方法交流。

  保持謹慎的人繼續存活,勇敢趟路的人在危機中踩出一條條小道,有的人死在路上,有的人倖存下來,把新發現的方式傳遞給其他人。

  電碼是簡便的通信方式,在地堡世界裡也會用。

  裴染認真聽了聽,如果把手掌的「啪」理解成一長聲,指關節的「噠」理解成一短聲,就和地堡裡是一樣的。

  不過她不用費勁,W已經在耳邊翻譯了:「是電碼,他說,有紗布和藥了,在幫你包紮。」

  金屬球的黑眼睛落在敲電碼的男生臉上,「這個會電碼的人叫唐刀,也在夜海大學讀金融,今年大四,和金河俊一樣。」

  他們努力了半天,總算包紮好了,血還在不斷滲出來,不過比剛才流得慢多了。

  裴染伸出手,敲在小桌板上。

  噠,啪——啪——

  啪——啪——啪——

  啪——噠。

  ……

  唐刀立刻抬起頭,滿臉驚喜。

  自從沉寂升級,字都不能寫了之後,交流就變成了最困難的一件事。電碼是種挺好的方式,至少目前這種沉寂狀態,還是安全的。

  唯一可惜的是,沒什麼人懂。

  而且在不能說話和寫字的情況下,還很難教。

  他和金河俊兩個人,都是學校電報愛好者社團的成員。兩個人這兩天一直在努力想辦法教其他同伴學習電碼。

  好不容易教得差不多了,可惜初學者聽得太慢,很不熟練。

  他們也想過,如果把電碼的點和線都寫在手環的虛擬屏上,會容易很多。

  在虛擬屏上畫點和畫線都是安全的,可是誰也不清楚,能不能這樣規律性地寫出很多點和線。他們猶豫良久,沒敢冒這個險。

  唐刀完全沒想到,在這輛車上,能遇到一個會熟練使用電碼的人。

  就像身處異國他鄉,忽然聽到一句家鄉話,讓人感動到心裡又酸又軟,簡直想哭。

  W看見裴染敲電碼,也有點訝異:「你會用電碼?」

  裴染隨口答:「對,大學的時候玩過一陣子,沒想到有這種用處。」

  唐刀已經聽明白了裴染在敲什麼,她在問:我能跟他說幾句話嗎?

  唐刀立刻點頭,把位置讓出來。

  裴染在金河俊旁邊坐下,拍拍他的手。

  她拍了一長串,慢而耐心,在問:你為什麼要挖自己的眼睛?

  金河俊比剛剛稍微安靜了一點,不過表情仍然痛苦。

  他沒有回她電碼,直接用手和小臂比了一個波浪形蜿蜒的動作。

  是蛇,或者蠕動的蟲子。

  他蠕動的手轉了個方向,游向自己的眼睛,然後抱住頭。

  W猜測:「他看見了幻象,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要爬進他的眼睛,侵入他的腦袋。」

  「沒錯,」裴染站起來,背起包,「有人給他製造了幻象。」

  而且這種幻象非常真實,真實到能讓人摳自己的眼睛。

  裴染才走了兩步,胳膊忽然被人拉住了。

  是那個戴紅色絨線帽的女生。

  這女孩留著長長的卷髮,長相明艷,眼神乾淨,身上的米色短大衣質地柔軟,泛著淡淡的光澤,一看就是順風順水長大的小孩。

  她拉住裴染,迅速在包裡翻了翻,掏出一樣東西——

  一卷黑色的寬膠帶,膠帶內圈印著波浪線的圖案。

  女生給裴染看她的隨身包,示意裡面還有,把這卷膠帶遞給裴染。

  她知道藥品非常珍貴,想回報點什麼給裴染。這種時候,很多人都在用膠帶封住嘴巴,膠帶確實是必需品。

  裴染沒跟她客氣,收下膠帶,隨手拎著,繼續往前走。

  W出聲:「兩萬三。」

  裴染沒懂:「什麼?」

  「這女生叫盛明希,是夜海大學戲劇社的社長,聯邦的深宇集團就在她家族的掌控下,」W說,「她剛剛送你的那卷膠帶,我查過了,是今年嘉仕芭的新款,兩萬三千聯邦幣一卷。」

  裴染:「哈?」

  裴染:「奪少??」

  「兩萬三。」

  裴染速算一遍:「牛肉麵才二十八塊錢一碗,這卷膠帶竟然能買八百多碗牛肉麵??」

  W:「你算得挺快,速度直逼AI。」

  裴染:「……」

  W:「我是在誇你。」

  裴染仍然不服氣,「一卷膠帶而已,它何德何能,能價值八百多碗好吃的牛肉麵?」

  膠帶是黑色的,啞光,內圈印著一層層波浪線,雖然波浪線不是文字,保險起見,裴染還是一邊走,一邊隨手揭掉那層印花。

  W評價:「被你這麼一揭,它瞬間貶值兩萬兩千九百九十八。」

  看著和兩塊錢一卷的膠帶沒什麼區別。

  裴染臉上的膠帶貼了大半天,正好有點鬆了,隨手撕下一截新膠帶。

  裴染:「就這麼一小截,起碼價值一碗牛肉麵吧。」

  心疼。

  她揭掉臉上的膠帶,換上新的。

  這回連W都忍不住好奇,採訪她:「感覺有區別嗎?」

  裴染仔細體會了半天,學他說話:「應該……也許……有吧?過敏的地方貼著沒那麼疼。」

  W猜測:「可能這兩萬三千塊錢裡,還真的分出了二十三塊錢的成本,讓生成膠帶的代工廠給膠帶用了比較好的膠。」

  裴染:「什麼膠要二十三塊?天王老子來了,這卷膠帶的成本也超不過五塊錢。」

  裴染在腦中跟W胡扯,眼睛卻始終不離車廂裡的乘客,一個個掃過去。她知道,W和她一樣,也在一個個掃瞄人臉,順便查詢他們的資料。

  上次他這麼一個個地掃瞄人臉,還是在F306公交車上。

  不過才幾天而已,整個世界就天翻地覆,再想起那輛公交車,恍若隔世。

  裴染這樣穿過一節節車廂,一路走到四號車廂。

  四號車廂裡也一樣安靜,幾乎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著車窗外,看見裴染過來,目光才落在裴染身上。

  有一對中年夫妻,帶著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女孩緊緊依偎在媽媽懷裡,只露出半張小臉,一雙大眼睛像小動物一樣黑白分明,望著裴染。

  就像夢中妹妹的那雙眼睛一樣。

  裴染立刻挪開目光,看向另一邊。

  過道另一邊坐著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婦。

  兩個人頭髮都花白了,正湊在一起,用手指在手環的虛擬屏幕上劃來劃去。

  他們一筆一劃畫出來的,看起來像是簡筆畫,但是整整齊齊,更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字。

  裴染怔了怔,「象形文字是允許的?」

  寫出象形文字,竟然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裡,沒有出事。

  「不是象形文字,」W看了一眼就回答,「我正在比對數據庫,至少不是實際存在過的象形文字。」

  片刻之後,他就說:「我明白了,他們把一種象形文字變形了,所以看起來才這樣似是非是。我查過了,兩位都是夜海大學古文字學方向的專家,已經退休了。」

  老夫婦兩個在用自己自創的方式交流。

  不知道這種交流方式還能安全多久。

  透過車廂盡頭隔門上的玻璃,裴染看見基里爾和尤連卡他們了。

  他們幾個正擠在車廂之間連接的那塊小地方,用工具撬最後一節車廂的門。

  最後一節車廂的門是鎖著的。

  W幫裴染解惑:「夜海七號的第五節,應該是餐車。可以打開門看看,餐車裡有個能長期儲備食物的保鮮櫃,夜海七號停運得很突然,說不定裡面還有剩下的食物。」

  車上有這麼多從夜海大火中逃出來的人,肯定有人沒帶吃的。

  尤連卡回過頭,看見裴染過來了,眼睛一亮,立刻拍拍同伴。

  基里爾正在用一把大螺絲刀撬門,轉過頭,看了眼裴染,又看了眼尤連卡,一臉莫名其妙。

  其他人都親眼目睹過裴染用機械手給金屬閘機開膛,讓得都很快。

  車門上的這種鎖對裴染根本不算回事。

  裴染走過去,用機械手握住把手,稍微一掰,門鎖脆弱得像塊餅乾,直接從門上脫落下來,門瞬間開了。

  餐車裡空蕩蕩的,也是兩兩相對的座位,不過桌子的尺寸比客車廂大得多,上面整齊地鋪著雪白的桌布,

  基里爾像是對這裡很熟悉,一進來,就第一時間快步走到車廂一角,打開一個隱藏在車廂壁上的大櫃子。

  應該就是W說的保鮮櫃。

  櫃子從上到下分了好幾格,每一格都整齊地碼滿了一個個銀色的盒子,是鋁箔包裝的一盒盒快餐。

  裴染立刻警惕了,「這個基里爾,該不會是想獨吞吧?」

  話音未落,就看見尤連卡上前一步,抽出一隻餐盒。

  他轉過身,對裴染指了指前面的車廂,又用手比了一個一個發出去的動作。

  他是說,這些食物剛好可以發給所有乘客。

  這還差不多。

  裴染看見,尤連卡手裡的那盒餐盒上,貼紙的標籤還在,上面印著「雞肉飯」,還有生產廠家和日期。

  櫃子裡其他餐盒上也全都貼著紙標籤。

  就像夜海市滿地的證件和文件一樣,這些帶有文字的東西雖然暫時還沒起火,可是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著起來。

  現在沒事不代表永遠沒事,沉寂會升級,安全起見,得立刻清掉。

  裴染對尤連卡做了個撕標籤的動作。

  然而眼前忽然亮了一瞬。

  尤連卡的手一抖,手裡的餐盒飛到地上。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一起往後退,退出幾步才看清,像是被很熱的東西灼燒過一樣,快餐包裝上的紙標籤燒焦了。

  燒焦的不止是尤連卡手裡餐盒的標籤,櫃子裡也冒出黑煙,每一盒上的標籤都黑了。

  焦糊味瀰漫。

  裴染過去蹲下,試探著用指尖摸了摸,撿起那盒雞肉飯。

  飯盒還燙手,標籤黑得什麼都看不出來,不過鋁箔本身看起來毫無變化。

  裴染小心地揭開盒蓋,一股熱氣騰地冒出來,香噴噴的,裡面的蓋澆飯安然無恙。

  燒掉標籤的能量,似乎比燒掉手環時的能量弱,看來這是針對要燒焦的對象的質地,精準打擊,倒是一點能量都沒浪費。

  這一燒,直接給大家熱了個飯。

  W說:「沉寂升級,新一輪的文字清除要開始了。」

  上一輪的打擊對像是大樓的招牌,霓虹燈,車輛的控制屏,各種顯示屏,手環,現在連這種小紙片上的文字也留不住了。

  沉寂終於升級到了裴染早就預料到的狀態——

  如果有人到現在身上還有衣服標籤之類的東西,估計就要倒霉。

  旁邊忽然又亮了一瞬,然後是一聲淒厲的慘嚎。

  「啊——」

  裴染拎著雞肉飯,飛快地後退。

  只見尤連卡他們的一個同伴,正用手捂著眼睛,兩隻眼眶裡的眼珠已經燒得焦黑。

  他嘴上原本橫七豎八地封著幾道醫用膠布,被他哭嚎的大力扯開,耷拉在旁邊。

  轉眼就是三秒。彭地一聲,血肉橫飛。

  裴染毛骨悚然:難道是他看見了飯盒上的文字,文字映在眼睛裡,才把眼睛燒焦了?

  不過轉眼間就意識到不是:剛剛尤連卡手裡拿著飯盒,飯盒起火的時候,好幾個人都在看著,並沒有其他人出事。

  那是為什麼呢?

  W已經給出答案:「我知道了,是隱形眼鏡。這個人名叫維克多,我在聯邦醫療保險系統裡,查到他長期佩戴隱形眼鏡的記錄,我搜索了他習慣購買的隱形眼鏡產品,這款產品,鏡片上有字母的標識。」

  隱形眼鏡上有字,他忽略了,忘了摘。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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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0 01:58:00
第39章

  腳下忽然傳來「匡」的一聲巨響,所有人都跟著一個趔趄。夜海七號的速度忽然慢下來,停住了。

  裴染能猜到為什麼。

  新一輪的文字打擊下,不知列車的什麼部件上還殘留著文字,被燒壞了。

  隔壁車廂忽然也有動靜,辟里啪啦一陣亂響。

  裴染回過頭。

  只見四號車廂的過道中間,一個年輕人正在瘋狂地又蹦又跺腳,鞋底打在車廂地板上,辟里啪啦的,像在跳踢踏舞。

  他急於擺脫的東西,是衣服後頸上一團竄起來的火苗。

  他蹦了一陣,突然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把外套剝下來,丟到地上。

  可是緊接著,他的毛衣領口和褲腰也起火了。

  他瘋狂地剝掉毛衣,拍打著褲腰,倒在地上滿地打滾,想要壓滅火焰。

  周圍的人趕緊脫下衣服,一起上來抽打火苗。

  那對用象形文字交流的老夫婦也過來了,老奶奶拎著一個大水壺,擰開蓋子,把一壺水嘩啦啦地潑在年輕人身上。

  水潑得很及時,火終於熄了。

  「標籤。」裴染對W說。

  著火的是他身上的標籤的位置。聯邦早前就已經發送了警告,可還是有人沒有及時除掉衣服上的標籤。

  如果這樣的人有一個,就肯定不止這一個。

  夜海七號的車身雖然是全金屬的,但是座椅上的椅套全是織物,萬一引燃了,就是大麻煩。

  裴染立刻往回走。

  果然,三號車廂裡,一個穿著整齊的中年女人正在慌慌張張地從著火的公文包裡往外掏東西。

  起火的是文件,看起來像是合同,一沓又一沓,火苗越燒越旺,騰起半尺高。

  除了文件,還有一個巴掌大的黑色的小方盒子,看起來就像手環上的小黑塊,只不過大了一號,應該也是能夠投射虛擬屏幕的東西,估計內部有的部件上有文字,此時正在往外竄著火苗。

  裴染幾大步衝過去,奪過她手裡公文包,打開車窗,直接把著火的公文包,連同裡面的東西,一起扔到車窗外。

  那包東西在外面的路基上翻滾著,被冷風一吹,呼地燒成一大團火。

  中年女人直愣愣地望著外面的火團,緩不過神。

  都這種時候了,仍然有看不開的身外之物,戀戀不捨。

  再往前是二號車廂,還沒進去就聽見大喊大叫:

  「著火啦!!」

  「著火啦!!救命啊!!」

  是糯米團,它正站在它主人的肩膀上,驚慌失措,不停地撲扇著翅膀。

  滿車廂都是濃煙,是座椅著起來了,盛明希和唐刀他們一大群人正圍在一起扑打火焰,七手八腳地把著火的椅套扯下來,裴染過去幫他們打開窗,把椅套順著車窗扔出去了。

  塑膠椅面還在往上竄著火苗,好幾個人跳上去一陣狂跺。

  火終於徹底熄了。大家累得癱倒在座位上。

  金河俊還躺在不遠處的座椅上。

  他吃過了藥,還是在疼,人疼得縮成一團,雙手抱著腦袋,臉色慘白,死命地咬著嘴唇,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叫出聲。

  裴染也沒有別的辦法幫他止痛,繼續往前走。

  一號車廂倒是沒有著火,江工不在原位,應該是去前面了,裴染推開駕駛室的門。

  駕駛室裡也沒人,車門大敞著,艾夏站在車頭前。

  她和江工兩個人都在下面,江工又鑽到車頭底下去了。

  裴染撂下背包,只拎著金屬球,也下了車。

  艾夏一臉的憂心忡忡,看見裴染下來了,又在狂點自己的手指頭。

  裴染看了這麼多次,已經基本弄明白了她的手勢系統。

  兩隻手的每個關節應該都是對應一個字母,點不同的關節,用字母拼出字的讀音,進而組成一句話。這符號系統比電碼簡單易學,就是得記住對應字母的關節位置。

  幸好裴染隨身帶著超強的助手。

  裴染:「W,我估計她兩隻手手指的每一節都對應一個字母,一般來說,應該是拇指或者尾指上的某一節是字母A,按順序之字形或者弓字形排列下去,可是我不知道排列規律究竟是什麼樣的。你能幫我找出來麼?」

  W回答:「當然沒問題。」

  他只需要遍歷每種可能的排列方式,看看按哪種方式解碼後,艾夏的那句話是有意義的就行了。

  不到一秒鐘,W就出聲:「她的右手尾指上面第一節 是A,每根手指的字母排列順序都是自上而下,她剛剛說的那句話是:外婆剛才修車時已經盡量去掉了零部件上的文字,可還是有漏網之魚。」

  估計這車還要修一段時間。

  天已經黑了,列車停在一馬平川的曠野裡,周圍倒是沒有融合體,也沒有任何建築。

  風很涼,空氣清新,剛剛停站時發生過那麼可怕的事,沒有一個乘客敢再下車,全都留在車上,最多只是拉開車窗透氣。

  夜海七號像只暫時休息的動物,蟄伏在軌道上。

  艾夏點亮手環屏幕,挪過去,給外婆照明。

  有人把燈打開了,一節節車廂透出燈光,列車是黑暗的原野中唯一亮著的東西。一輛停著的,亮著的列車,並不安全,希望能快點修好。

  把艾夏和江工單獨留在外面,裴染不太放心,倚著車頭跟W聊天。

  她問:「你掃瞄了一遍乘客,發現誰可疑沒有?」

  W回答:「還真的有。」

  裴染:「哦?」

  W說:「現在車上一共有四十七個人,剛剛死了一個,還剩四十六個人。我盡可能匯總了這些乘客在聯邦各種資料庫中的所有信息,包括他們的姓名生日學歷職業履歷,只發現其中一個人的個人經歷,和催眠有關。」

  他說:「就是那個帶著鸚鵡的女生。」

  這倒是出乎裴染的意料。

  「那個女生名叫印娜亞。甘古利,現年二十二歲,自從十六歲中學輟學之後,一直在夜海市一家咖啡店做服務生,個人經歷看上去和催眠毫無關係,但是我在安全部收集的一份資料中,發現了她的名字——她最近這兩年,幾乎每周都會去一家無執照的催眠研習班,非法和一小群人學習催眠。」

  裴染:貴邦非法的事真多。

  這麼容易就找出會催眠的人,裴染有點不信。

  「這要是一本小說,」裴染說,「這個學過催眠的印娜亞,一定是個故意轉移讀者注意力的煙霧彈,真正的兇手要到最後一章才能揭曉,肯定不是她,而是個最出乎意料的人。」

  W:「最出乎意料的人?」

  「嗯,」裴染說,「最出乎意料的人,比如會電碼的唐刀,豪門出身的盛明希,比如寫象形文字的老夫婦……」

  裴染接著說:「……或者最出乎意料的鳥,印娜亞的鸚鵡。」

  W有點無語:「鸚鵡也會變成融合體麼?」

  裴染嚴謹地說:「誰知道呢。」

  她繼續琢磨:「那隻小鸚鵡,糯米團,天天跟著它的主人一起去研習班,有一天吸收綠光變成融合體,智力暴漲,也學會了催眠。今天夜海大火,它想幫主人逃出生天,所以用催眠操控別人,讓他們去試試該怎麼才能過那道閘機。」

  W沉默,「這會不會有點太過異想天開?」

  裴染反問:「難道不合理麼?」

  W:「那倒沒有。」

  裴染繼續:「印娜亞剛剛停站的時候,沒打算下車,對吧?糯米團就想出辦法,想讓更多的乘客陪它主人留在列車上,前面說不準會遇到什麼危險,這些乘客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為它的主人擋刀,當替死鬼。瞧,邏輯多順暢。」

  W用不吭聲抗議她的邏輯。

  裴染:「不過我更傾向於,兇手不是糯米團,而是那個一直在努力刷大家好感的尤連卡,扶老奶奶上車,看見餐盒就要發給大家,人設有點太過了,小說裡,都是這種人最可疑。」

  W默了默,「小說我看得不多……」

  裴染:「那你很應該多看看,挺有意思的,尤其是推理小說,找兇手的那種。」

  W說:「雖然我很贊同你懷疑那個一直在努力刷你好感的尤連卡的態度,但是我覺得現實畢竟不是小說,系統地學習過催眠的印娜亞,理應被放在第一嫌疑人的位置。」

  他這句話說得又繞又快,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的東西,嗖地一下就過去了。

  唐刀忽然從車門裡探出腦袋,手裡拿著幾個鋁箔飯盒。

  他遞給裴染她們一人一盒飯和一把一次性勺子,看來尤連卡真的把飯給大家發下來了。

  裴染把金屬球斜跨在身上,靠著車頭,打開飯盒。

  是雞肉飯,米飯上鋪著雞肉塊,淋著醬汁,剛才燒過一次,現在摸著還有餘溫,裴染舀了一勺,送進嘴裡。

  W跟她閒聊:「車上的這種快餐,一般都不太好吃。」

  胡說八道,說得好像他吃過似的,其實他連嘴巴都沒有,更別提舌頭和味蕾。

  快餐明明就好吃極了。

  艾夏也在旁邊揭開飯盒蓋,一抬眼,看見裴染吃得飛快,轉眼雞肉飯就沒了一半,她乾脆把自己的飯盒湊過來,用勺子把裡面的雞肉撥進裴染的飯盒裡。

  裴染馬上用手擋住——再撥她自己就沒東西吃了。

  艾夏氣勢洶洶地堅持要撥,裴染固執地左躲右閃,兩個人僵持了好一會兒,忽然一起無聲地笑了。

  W沉默地看著她倆,忽然在裴染耳邊出聲:「裴染,我們兩個是朋友,對吧?」

  裴染低頭看了一眼金屬球。

  他安分地待在她腰間,一動不動,昏暗的光線中,裂縫裡隱隱透出核心處理器幽幽的藍色光芒。

  他是個人工智能,和地堡世界那些殺人放火的東西幾乎完全一樣。

  裴染頓了頓,才回答:「是。我們是朋友。」

  W說:「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只是隨便問問而已,就像無聊的時候,人們會彼此聊一些沒什麼意義的話題,當做消遣。」

  也不知道他要問什麼,要先解釋這麼一大堆。

  裴染吃一口雞肉飯:「你說。」

  「艾夏是你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假設,我是說假設,我們兩個都掉進水裡,你會先救誰?」

  裴染:嗯???

  這一般問的不都是先救媽媽還是先救老婆麼。

  裴染老老實實地回答:「我誰也救不了,因為我不會游泳。」

  地堡裡長大的孩子連大片一點的水都沒怎麼見過,當然不會游泳。

  W沉默。

  他立刻改了問法:「那如果我和艾夏都關在著火的房間裡,你會先救誰?」

  「廢話,當然是艾夏,」裴染這次答得毫不猶豫,「你有一層金屬殼,能堅持的時間肯定更長一點,再說了,你也不怕煙啊毒氣啊什麼的,熏不死,可以稍微等一等。」

  W:「……」

  艾夏靠在旁邊吃飯,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水裡火裡走了一回,她忽然用胳膊肘捅捅裴染,用勺子指著地平線。

  遠處的地平線上方,有一個模模糊糊地亮著的東西,是彎彎的一鉤,像是一盞黯淡的燈。

  裴染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忽然明白那是什麼了——

  月亮。

  躲在夜空薄薄的霧霾後面的月牙。

  這是一個抬起頭,能夠看到星星和月亮的地方。穿越以來,裴染第一次看見月亮。

  她仰頭找了找,陰霾太重,一顆星星也看不到,不過有月亮,已經很好了。

  可惜這種興奮,跟誰都不能說。

  裴染默默地再舀一勺雞肉飯,就著那彎月牙吞下去。

  在曠野上,和朋友一起靠著火車頭,曬著月亮,吃著好吃的雞肉飯,這種經歷前所未有。

  江工終於鑽出來了,一縷銀白色的額髮掉下來,擋在眼前。

  艾夏把飯盒遞給她,她搖搖頭,用手背撥開頭髮,對兩個女孩子笑笑,用手比了個圓盤,然後把胳膊肘定位在圓心上,小臂像指針一樣轉了半圈,從裴染的方向看過去,剛好是順時針的方向。

  她的手勢很好懂——可以修好,大概要半小時。

  裴染的心定多了。

  月牙越升越高,高到掛在不遠處樹杈黑色的剪影上時,江工終於直起腰,比了個大拇指。

  可以出發了。

  三個人回到車上,江工扳起操作台上的手柄。

  列車重新緩緩啟動。

  剛開起來,駕駛室的門就被人慌慌張張地推開,是盛明希和另外兩個同學。

  盛明希一臉著急,對裴染比劃挖眼睛的動作,然後側彎著腰,假裝痛苦地躺著,再用手給眼睛纏上紗布。

  她在說金河俊。

  盛明希接著指指自己,假裝在走路,一低頭,看向座椅高的地方,一臉驚訝。

  她模擬著走來走去,到處張望,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不愧是戲劇社社長,表情和肢體動作的表達都非常到位,裴染看懂了:她說金河俊不見了。

  列車就這幾節車廂,剛剛也沒看見有人下車,不太可能會找不到人。裴染讓江工和艾夏開車,自己跟著他們幾個往後走。

  迎面遇到了唐刀。

  盛明希拉住唐刀,又把剛剛那一連串動作表演給他看。

  唐刀領悟得很快,伸手在旁邊的小桌板上敲出一連串電碼。

  他在說:金河俊被那個醫生帶走了。

  車上顯而易見的醫生只有一個,就是穿白大褂的尤連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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