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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九階幻方】一級沉寂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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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0 01:58:22
第40章

  唐刀繼續在小桌板上敲電碼:我在發盒飯,醫生過來比劃了半天,意思是他可以幫忙,金河俊同意了,就跟著他走了。

  W說:「再不成功的獸醫畢竟也是專業的醫生,也許真的能幫忙處理傷口。」

  他說得對,可是對那個尤連卡,裴染髮自心底地不放心。

  裴染在桌板上敲:他們去哪了?

  唐刀指了指車尾的方向。

  裴染往車尾走,盛明希和唐刀也跟上來,大概也想看看他們的朋友怎麼樣了。

  車廂裡飄著飯菜的香味,每個人都領到了盒飯,在安靜地吃著,只有鋁箔飯盒時不時發出輕響。

  裴染一路走到底,到了餐車。

  餐車門緊閉,門上有玻璃,卻用白色的紗簾遮著,裡面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

  紗簾一角,有個沒完全拉嚴實的縫隙,唐刀把眼睛湊上去。

  只看了一眼,他就皺起眉。

  裴染實在很想知道他看見什麼了,輕輕捅捅他。

  唐刀閃身把偷窺的風水寶地讓給裴染,眉頭仍然沒有鬆。

  裴染看見了。

  餐車車廂裡,基里爾和尤連卡他們把中間一張檯子的白桌布撤掉了,金河俊正仰躺在上面。

  那幾個人有的按住他的胳膊,有的壓住他的腳,有的扳著他的頭。

  金河俊的嘴像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撐開了,大大地張成O字。

  尤連卡身穿白大褂,正彎著腰,低著頭,湊得非常近,手中的工具伸進金河俊的嘴裡,鼓搗著什麼。

  金河俊雙腳突然一陣亂蹬,蹬得按腳的人幾乎按不住。

  金屬球掛在裴染身上,W看不見,問:「裡面在幹什麼?」

  「撐開人的嘴,不知道在搞什麼鬼。」裴染回答。

  盛明希在他倆身後,既看不見裡面發生的事,也看不見他倆的表情,已經大大咧咧地直接伸手敲了敲餐車的門。

  裴染:「……」

  立刻有腳步聲朝這邊過來。

  門被人打開了,是基里爾。他的兩道濃眉皺得幾乎擰起來,彷彿在無聲地質問:你們幾個過來幹什麼?

  尤連卡遙遙地看見裴染,表情略微訝異,立刻放下手裡的工具,快步走過來了。

  他邊走邊摘掉手上的醫用手套,白色的手套上還沾著鮮紅的血。

  盛明希看清餐車裡的情景,已經急了,回給基里爾一個比他還凶的表情,指指還躺在餐桌上的金河俊,意思很明顯:「你們在對他做什麼??」

  尤連卡拍拍基里爾,示意他讓開,偏了一下頭,讓裴染他們進來。

  沒人再按著金河俊,他已經坐起來了,大口地喘著氣,狀況好像比剛才好了不少。

  他眼睛上的白紗布換成了新的,不再是原本亂纏一氣的樣子,包紮得非常整齊專業,也沒有再往外滲血。

  只是他一直在用一隻手按著喉嚨。

  尤連卡過去,先輕輕拍拍金河俊的手,又扳開他的嘴,隨手拿起一個帶著小燈的長長的金屬棒,仔細檢查了金河俊的嘴巴裡面,才轉過頭,用手勢跟裴染他們解釋。

  他不會指節密碼系統,也不會電碼,完全在表演啞劇,演得很像,和盛明希像是同一個戲劇社出來的。

  他先模擬一個人蜷縮身體,痛苦輾轉的樣子,然後指指嘴巴,用力摀住。

  好像在說,金河俊因為眼睛疼,在拚命忍著不出聲。

  他又摘掉臉上的淡藍色醫用口罩。

  他張開嘴,指向自己的喉嚨深處,然後用另一隻手,堅定地做了一個一刀抹脖子的動作。

  裴染突然就明白他在說什麼了。

  完全不能置信。

  W在她耳邊開口。

  「裴染,你知道這個尤連卡在開獸醫診所的時候,那幾次停業整頓是因為什麼?因為他會幫寵物主人做一種手術:有人要養狗,又嫌棄狗天生會叫,就想給寵物狗切除聲帶。」

  W繼續說:「給狗切除聲帶在聯邦是違法的,尤連卡的診所生意不好,接了這種非法的活兒,結果被人舉報了。他大概也沒想過,有一天這種手術居然能這麼用。」

  裴染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尤連卡為了不讓金河俊疼得叫出聲,就像給狗切掉聲帶一樣,切掉了他的聲帶。

  他這算是在救人嗎?

  尤連卡觀察裴染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經明白了。

  他抿了一下嘴唇,神情平靜,指了指周圍他的幾個同伴,又比劃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他們幾個的聲帶也全都切掉了。

  尤連卡指了一下兩隻眼睛,做了個冒出火焰的動作,又指了指喉嚨,用兩隻手比了個叉。

  他是在說,今天他那個因為隱形眼鏡上有字,被燒得叫出聲的同伴,就是因為沒有做聲帶手術,所以才死了。

  切掉了聲帶,就不會無意中出聲,不會再說夢話,也不用再貼膠帶,一了百了。

  這辦法夠狠,夠絕,但在這種出聲就會死的時候,確實不失為一種有效的解決辦法。

  尤連卡把他的隨身包轉過來,給裴染看。

  包裡有個開著蓋子的白色小盒子,裡面裝著一整套工具,銀色的金屬在燈光下反著光,一塵不染,看起來相當專業。

  尤連卡輕輕指了下裴染,又指了指工具,稍微偏偏頭,像是在問她:

  你想也切掉聲帶嗎?

  裴染沉默地看著他,搖搖頭。

  尤連卡又用詢問的目光看向盛明希。

  盛明希火速退後兩步,一臉的「我謝謝你了,不用哈」。

  唐刀不用他問,自己已經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被迫不能說話是一回事,永遠喪失說話的能力又是另外一回事。

  三個人想法一致:就算冒著隨時會死的風險,也不願意自己主動切掉能說話的器官。

  尤連卡用那雙淡灰藍的眼睛溫和地看看裴染他們三個,比劃了一下抹脖子的動作,又兩手合掌,放在臉頰邊,偏頭閉上眼睛。

  他是說:切掉聲帶,你們就能安心地睡個好覺了。

  裴染他們三個一起更堅決地搖頭。

  尤連卡彷彿默默地歎了口氣。

  他眼神憂愁,不過並不勉強他們,回身扶剛做好手術的金河俊從餐桌上下來。

  盛明希和唐刀連忙過去,表示不用他,自己扶住同學,帶著他往回走。

  尤連卡也跟在他們後面,從餐車這個臨時手術室裡出來了。

  他不是要跟著裴染他們,而是去看了看那對研究古文字學的老夫婦。老大爺比比劃劃的,指著心髒,好像在跟他探討身體不舒服的問題。

  他把手按上老大爺的脈搏,偏頭細數他的心跳。

  另一邊的座位裡,一家三口中的媽媽也在向他招手,她懷裡還抱著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這兩天擔驚受怕,估計是嚇壞了,死命攥著媽媽的衣服前襟,狀況也不太好的樣子。

  尤連卡對她們揚了揚手,表示「知道了,馬上就過來」。

  這種時候,白大褂對大家有特殊的意義,他大概算是車上唯一的醫生,非常盡職盡責。

  唐刀卻對尤連卡不太放心,又往前走了一節車廂,離開他的視野,才拍了拍金河俊的手。

  啪——噠。

  噠噠。

  啪——

  啪——啪——啪——

  ……

  W是自動翻譯機,裴染一點心都不用費,他已經幫忙翻出來了:「唐刀在問:你同意手術?」

  金河俊因為眼睛受傷,流了不少血,現在喉嚨又做了手術,人虛得臉色蒼白,走得踉踉蹌蹌,不過還是能感覺到唐刀的手。

  他摸索到唐刀的手,慢慢回答:

  噠噠噠。

  噠噠噠噠。

  噠噠。

  不用W翻譯,裴染也知道,他說「是」。

  他又繼續敲:手術前,他讓我摸自己的喉嚨,帶著我的手做切割的動作,又讓我摸他的工具,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我願意。

  是金河俊自己願意切掉聲帶。

  可以理解。

  他疼得實在快堅持不住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不小心哼出聲,炸個粉碎。就像壁虎遇到生命危險,會扔掉尾巴一樣,他決定放棄聲帶,救自己一命。

  只是壁虎的尾巴掉了會重新長出來,他的聲帶卻再也回不來了。

  裴染問W:「如果你是金河俊這種狀況,會選擇割掉聲帶麼?」

  W平靜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呢?」

  裴染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腕上的手環震動,是國防安全部又發來一組新的圖片。

  圖片依舊是W的簡筆畫風格,這次上面的人物很多,都在想各種辦法,互相交流。

  安全的交流方式,除了裴染已經知道的幾種,還有啞語手勢,包括啞語的數字手勢,都是沒問題的。

  這都是黑井收集匯總的信息,就像W說的,經驗正在一點點累積。

  最後還有一張圖片,提醒大家,目前暫時安全的交流方式,未必就一直是安全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出問題,把人炸死,只能謹慎使用。

  兩千公里外,黑井基地。

  進入沉寂五十七小時。

  頂樓指揮中心旁邊的小會議室已經佈置好了。

  黑井基地裡最好的一張會議桌放在這裡,周圍圍了一圈椅子。

  抵達黑井的軍方高層和行政官員組成了黑井臨時決策委員會,正在舉行每天的常規會議。

  會議的主要內容,是討論基地北邊的屏蔽層二期工程。

  二期工程在沉寂開始前,建造還沒過半,不過屏蔽層發生器本身已經基本成形了。

  首席執行官巴瑟威剛剛抵達黑井,還沒太跟上狀況,「所以為什麼一定要完成二期工程?核心屏蔽層不是已經能覆蓋整座地下城市了麼?」

  W冷靜的聲音傳來:

  「沉寂的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會影響各種裝備和武器的使用。所有屏幕、儀表,甚至武器內部的部件,只要有文字出現,就可能受到打擊,所以我們的各種自動化武器,能在外面正常使用的,少之又少。」

  「一方面,黑井在迅速建立生產維修線,對現有武器進行改造,另一方面,如果二期工程能夠順利完成,屏蔽層的覆蓋範圍繼續擴大,屏蔽層下,一切武器都能正常使用,黑井的佈防範圍就可以繼續擴大,這對黑井的安全至關重要。」

  巴瑟威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逐步落實了二期工程的進度安排,會議進入下一個議題,是代理人W加進去的:重新評估黑井的決策流程。

  W冷靜克制的聲音在小會議室裡迴盪。

  「事實證明,目前的審批流程,完全無法應對外面瞬息萬變的情況,耽擱的每一秒,都意味著屏蔽層外的千萬條人命,我強烈建議更改流程,給我更多應急處理的授權。」

  維納元帥默不作聲地靠在座椅裡。

  旁邊的聯邦財政部長倒是出聲了:「恕我直言,代理人W,你是在要求跳過臨時決策委員會,由你個人決定一切……」

  W打斷他,冷冷道:「首先,我不是一個『個人』,我是人工智能,是由代碼組成的程序,其次,我沒有要求『決定一切』,我只是希望在與聯邦平民生命安全相關的決策上,能有更多的權限。」

  德爾薩中將忍不住:「我就知道這些AI,野心勃勃,當初就不應該啟用什麼代理人……」

  維納元帥半天才說話。

  「代理人W,我很相信你的判斷,事實證明,沉寂開始以來,你的各種判斷都是正確的,可是移交給你更多的權力,不符合聯邦正常的決策流程和制度,甚至是違憲的。」

  W回答:「如果制度會導致無數聯邦公民失去生命,那應該改變的,不應該是制度本身麼?」

  維納元帥瞥了一眼旁邊的宋晚。

  人工智能看似是完全公正客觀的,可是它畢竟只是工具,工具總掌握在使用工具的人手裡。

  代理人W背後,是以宋晚的家族為代表的東曼雅大陸的老牌軍事家族。

  聯邦的各種勢力一直在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維納這次力排眾議,啟用代理人W,其他勢力已經嚴重不滿。

  代理人W在啟用前,接受過嚴格的審查,來確保它的公正性,不會夾帶私貨,在接管聯邦的國防安全日常事務之後,表現也幾乎無懈可擊,各種反對的聲音才算是小了一點。

  但是現在突發危機,形勢複雜多變,再給他更多的決策權,對風雨飄搖的黑井絕不是好事。

  隔壁的會議大廳裡,喬賽坐在原位,簡單拼湊的工作台旁。

  他去睡過一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正看著面前的弧形虛擬屏幕。

  他問:「你們隔壁的會還沒開完?」

  屏幕上,W還在他的虛擬房間裡,這會兒沒在餵他養的蟒蛇,而是坐在旁邊一把織錦椅面的木質圈椅裡,低頭翻書。

  圈椅旁的落地燈開著,在他完美無缺的側臉上投下陰影。

  「是啊,」W頭也不抬地回答,「從他們手裡剝出一點權力,比從吝嗇鬼手裡摳出一分錢硬幣還難。」

  喬賽好奇地看著他,「你在幹什麼?」

  「舌戰群儒。」

  「我知道,你現在正在隔壁小會議室舌戰群儒,」喬賽說,「我是說,你在這兒,假門假勢地在你的虛擬房間裡幹什麼?」

  W揚了一下手裡的書,「你瞎麼?看書。」

  喬賽:「……」

  喬賽小聲磨牙,「我是吃錯了什麼藥,才同意你把對我說話的語言狀態調成自然狀態八級。小心我斷你電源,拔你內存。」

  W冷冷道:「你嘀咕得再小聲我也能聽見。你能不能斷我電源,拔我內存,這件事存疑,但是我絕對可以把你在黑井的餐食標準降低一個等級,今天我正在重新調整餐食分配呢。」

  「啊……」喬賽火速轉移話題,「你看書,在系統內部看就行了,為什麼還要特地擺出一個看書的樣子?」

  W:「我願意。」

  喬賽按捺不住好奇:「你在看什麼書吶?」

  W飄出兩個字:「小說。」

  喬賽默了默,「小說?啊?」

  「我剛剛已經看完了四萬多本推理小說,有的還行,有的不太好看,」

  W合上書,問得有點認真:「你有沒有什麼推理小說推薦?邏輯順暢,卻很難找到兇手的那種。」

  「……呃……」喬賽仰起頭,真的在腦子裡搜羅,「……我大學的時候看過一本還不錯的,叫什麼『西提斯特之河』……」

  W:「西提斯特之河,我找找。」

  W靜默一瞬,就說,「看完了,第二十章我就猜到誰是兇手了。還有嗎?」

  喬賽:「……」

  明知道他這種閱讀速度很正常,喬賽還是有點抓狂,「你一個安全代理人,怎麼突然想看推理小說了?」

  他馬上反應過來,「又是那個裴染吧?」

  W隨便「嗯」了一聲,倒是沒否認,「她說很有意思,我想看看有多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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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1 01:35:06
第41章

  W又象徵性地翻了一頁書。

  今晚的會議低效冗長,毫無進展。

  與會的每個人,表面說的都是一套套光明正大的道理,心裡盤算的無非是自己這邊的利益得失,沒說出口的話比說出口的還多,而且彼此之間也都心知肚明。

  唯一心口如一的,反而是那個德爾薩中將,他是真心實意地覺得人工智能是危險的,把權力移交給人工智能,人類就完蛋了。

  這些W全都明白。

  可是屏蔽層外,人們正在成片地死去,而且是在他眼前,或者說,是在他的巡查機器人眼前。

  他是人工智能,沒有那麼多同情心,但是親眼目睹普通聯邦公民一個接一個地死亡,就如同任務列表中一個個任務都沒有完成,接連失敗了一樣。

  那是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如果這時候讓喬賽來幫他做一個「自我認知與情感測試」,測試結果一定是「焦慮」。

  這是不應該屬於人工智能的情緒,但它就是明明白白地在那裡。

  他需要做點其他事來緩解壓力。

  比如閱讀裴染推薦的推理小說。

  喬賽「嘖」了一聲,「她說有意思,你就立刻找來看?」

  虛擬房間裡的W眼睛還在書頁上,「她是我的朋友,就像你是我的朋友一樣。聽從朋友的建議,瞭解朋友的喜好,有助於滋養彼此之間的關係。」

  他盯著書頁,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問喬賽:「我有一個問題。假如,我和你表姐一起掉進水裡,你會選擇先救誰?」

  喬賽:「啊??」

  喬賽:「你是有什麼毛病?」

  W沒有抬頭,「我沒有毛病,運行非常正常。你會先救誰?」

  喬賽這回真的想了想,「當然是你啊。我表姐在軍校時就參加過鐵人三項,她用得著我救?你就不同了,你是我的事業,我的心血,我的一切,當然救你。」

  W不出聲,握著書不動,像是在沉思默想。

  喬賽福至心靈,忽然問:「那你呢?要是我和那個裴染一起掉進水裡,你先救誰?」

  W平靜答:「當然是裴染,她不會游泳。」

  喬賽默了默,「你就不考慮一下我會不會游泳的問題嗎?」

  W冷靜地說:「已知她一定不會游泳,你會不會游泳存疑,我當然要先救她。」

  喬賽無語:「假設她會呢?假如她一下水,游得比水猴子還快呢?你先救誰?」

  W回答:「先救裴染。因為她能保障聯邦數字圖書館的電子資料的安全,現在外面到處都是融合體,我的巡查機器人無法獨自平安抵達黑井,所以她更有價值,更加重要。」

  喬賽受不了,「要是掉到水裡這件事,發生在你們把電子資料送到黑井之後,根本不關資料的事呢?」

  W:「先救裴染。」

  這次連理由都沒給。

  喬賽挑高眉毛。

  W也正在思索:「我可以給出很多符合邏輯的理由,比如,你是聯邦享受特殊津貼的專家,是我的維護管理小組裡,除了那些掛著虛名的官員外,截止目前為止,唯一一個活著到達黑井的專業技術人員,你對聯邦意義重大,而且你的家族勢力強大,有愛你的父母,還有其他親人,如果你掉進水裡,一定會有不少人想方設法地救你。」

  他頓了頓,「可是裴染不同,她是一個孤女……」

  喬賽在心中默默吐槽:呵,一個手長得像狼爪子一樣,能給瘋癲態融合體三下五除二開膛破肚的「孤女」。

  W繼續說:「她在這個世界上,好像除了我這個朋友,和一背包罐頭和薯片之外……哦,薯片現在沒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如果我不救她,就真的沒人救她了。」

  W停了幾秒,「可是我剛剛又仔細梳理了一遍我的邏輯,我發現,我其實就是打算先救她,好像並不需要什麼理由。」

  喬賽向後靠在椅背裡,轉了轉椅子,盯著屏幕裡的人研究。

  「W,我這兩天一定要找個時間,再給你做一次自我認知與情感測試。」

  W隨口「嗯」了一聲,總結:「我在想,也許是因為她是我的朋友。」

  喬賽提醒他:「你倆才認識幾天?」

  「時間的長短沒那麼重要,」W回答,「我們這樣出生入死,共患難過,就算以你們人類的標準,也應該是朋友了吧。」

  他堅持在重複「朋友」兩個字,讓喬賽沉默了片刻。

  喬賽眼珠一轉,忽然有了個主意,「誒,W,話說反正你正在看小說,你想不想看點言情小說?」

  屏幕上的W抬起頭,眼眸清澈。

  「言情小說?」他問,「你是說,故事是關於兩個人類戀愛的那種?」

  喬賽:「對。我強烈建議你試一試。」

  W:「其實我瀏覽過聯邦幾乎所有情殺案的卷宗。你愛我,我愛你,嫉妒,憤怒,佔有慾,歇斯底里,你殺我,我殺你,用繩子勒死,捅幾十刀,把人切成碎塊。」

  喬賽無語,「戀愛!正經戀愛!不是情殺!!」

  「好,我去找來看看,」W從善如流,「言情小說,有意思麼?」

  屏幕上的人外形完美,正襟危坐,喬賽看著他,彎了彎嘴角,「說不定你會發現,比推理小說還更有意思一點。」

  黑井東南方,夜色下的西普平原。

  奔馳的夜海七號上。

  車窗外,彎月如鉤,已經入夜了,驚嚇又疲憊的一天終於快結束了,列車上大多數人都閉上眼睛,準備休息。

  裴染回到車頭的駕駛室。

  江工已經去睡了,艾夏還在開車,她看見裴染回來了,立刻舉起兩隻手,飛快地點指節。

  W自動自覺,一個字一個字地翻譯:「她說,你去睡覺吧,我來開車。」

  艾夏帶著外婆長途跋涉,也累了一天了,說不定昨晚也沒有睡過,不能讓她值夜班開車。

  裴染也舉起手,點自己的指節,因為不太熟練,點得比較慢:你去睡,我不睏,我來開。

  艾夏更堅決地搖頭,坐在駕駛位上不動。

  裴染想了想,點點她,比了一個「三」,又點點自己,比了個「三」。

  每人睡三個小時,兩個人輪流開車。

  裴染表情堅持,艾夏只得點頭答應。

  裴染在腦中囑咐W:「我先去睡一會兒,過三個小時叫醒我。」

  W故意用機械的語調回答:「收到。您的鬧鐘已設定。三,小時,整。」

  裴染牽牽嘴角。

  她往後走了兩節車廂,在三號車廂裡找了個周圍沒人的空位,放下金屬球和背包。

  她消失了一會兒,W估計,她是去衛生間了。夜海市停水了,不過夜海七號有自己的水箱,弧形的頂部就是儲水的位置,裡面應該還有水。

  等她回來,W跟她閒聊:「為什麼特地要來三號車廂?」

  裴染坐下,「這裡位於全車的中心地帶,進可以去車尾和尤連卡鬥毆,退可以竄進車頭駕駛室,非常理想。」

  W彷彿笑了,「你還在懷疑尤連卡?我堅持認為有問題的人是印娜亞。」

  裴染:「要賭嗎?」

  W剛剛一口氣掃了幾萬本推理小說,底氣極足,毫不猶豫。

  「賭。想賭什麼?你們人類打賭,都是賭錢的對不對?」

  他想了想。

  「如果我輸了,就送你一倉庫五十年前的過期食品怎麼樣?我上次讀國防部舊檔案的時候,發現了一座舊倉庫,是第二次聯邦衛國統一戰爭時期一個反抗組織的,從法律的意義上,它現在不屬於任何人,而且早就已經沒人記得了。」

  裴染諮詢:「五十年前的過期食品,還能吃嗎?」

  W琢磨:「估計是不能。但是你可以把那些東西當成紀念品賣掉,收藏圈也許會有人買。」

  裴染:「……」

  全世界都在爆炸,誰還會買這種紀念品。

  「我不要那玩意,」裴染說,「這樣吧,輸了的人要滿足贏了的人一個要求。」

  W謹慎地回答:「好。只要我能做得到。」

  他又問:「裴染,你該不會想讓我學小狗叫吧?」

  裴染不解:「我為什麼要讓你學小狗叫?讓你學小狗叫,還不如讓你唱歌呢。」

  W立刻問:「你喜歡?其實你不用贏我,我也可以唱歌給你聽。我又搜到了幾首那種風格的歌。」

  裴染:「那種風格……哪種風格?」

  W忽然安靜了。

  他說的「那種風格」,一定不是哄她睡覺的那首民謠的風格,肯定是劃破了肚子亂喘的那種。

  因為突如其來的沉默,一人一球都有點尷尬。

  裴染率先打破靜默:「等我想好了要求是什麼,就告訴你。」

  W回答:「好。那如果兇手另有其人,我們兩個一起猜錯,都輸了怎麼辦?我們是不是就要互相滿足對方一個要求?」

  裴染無語,「你是很喜歡輸嗎?如果我們兩個都沒猜對,那當然是一起假裝這個賭就沒有打過,就讓它隨風去吧。」

  W:「……」

  裴染把圍巾疊成厚厚的小方塊,墊在小桌板上,趴下去,閉上眼睛。

  她打算睡覺了,W就不再出聲。

  裴染閉著眼睛趴著,其實沒有睡著,在看體內的綠光。

  體內那兩點綠光一動不動,也在休息,它們比貓還能睡,只怕一天要睡超過十八個小時。

  裴染用意識輕輕地叫了叫會寫字的綠光一號。

  它終於動了,動得很不情願,慢悠悠地出現在裴染腦中的視野裡,彷彿在說:大半夜的,要寫什麼?

  今天這一天,發生了很多事。

  沉寂升級了,所有帶有文字的東西,無論是暴露在外,還是隱蔽遮蓋著的,全都被摧毀了。

  裴染估計,現在整個聯邦,都沒有一個字留下來。

  也沒人能再寫字,寫字就會死。

  沒人能,但是裴染可以。

  她用意識驅動綠光,先寫「JTN34」。

  和上次一樣,只寫出兩個字母,綠光就停住,不能再繼續了。

  裴染塗掉字母,想了想,又寫了兩個字——

  【月亮】

  她沒有寫句號,只對著這兩個發著綠光的,筆道蜿蜒扭曲的字出神。

  這麼多年,每一天都會看到文字,用到文字,習以為常,甚至開始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只覺得字就字而已,是一種傳遞信息的工具,對文字本身,並沒有什麼特殊感覺。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裴染忽然發覺,文字是那麼深切地嵌入在生活裡,沒有它們,完全不能忍受。

  而且這些不能寫出來的字,其實每一個都很美。

  她把字塗掉,又重新寫下——

  【月色】

  裴染忽然想起上次W唱過的那首歌。他的月色下的田野。

  「月色」兩個字,在裴染的想像中,並不是田野的畫面,而是微微藍調,一輪月亮懸在夜空中,江面一望無際,月光灑落,沉靜如水。

  字是抽像的概念,和圖像完全不同,不是圖像,涵義卻更自由,更深遠。

  一個字就是一幅圖畫,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幅不同的圖畫,因為沒有落在實處,被形象所約束,反而有無窮無盡的想像空間。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月色。

  就像美人,他在文字中可以俊逸出塵,風采卓絕,可以醉玉頹山,放浪不羈,可是一旦真的落實到某個兩個眼睛一張嘴的大活人身上,就沒法符合所有人的想像,讓人失望。

  綠光微微顫動。

  它好像不樂意了,意思很明顯:你大半夜的不睡覺,把我叫醒,也沒什麼正經事,就是用我寫字玩?

  寫完又不寫句號。神經病。

  裴染趕緊抹掉腦中的字,放它回去睡覺。

  自己也漸漸睡著了。

  桌面上,金屬球黑色的眼睛微動,目光落在裴染的頭頂。

  昨晚在車裡,她做了個噩夢,猛地驚醒,差一點就出聲。

  剛剛亂聊一陣,她的神情明顯放鬆多了,還笑了笑。希望她今晚能睡個好覺。

  W挪開目光,安靜地掃視周圍。

  車廂裡沒人走動,多數人都睡了。

  過了一段時間,前面二號車廂那邊忽然傳來一點聲音。

  W看看左右。

  所有人都在睡覺,沒真睡著的也在閉眼休息,沒人注意到這邊。

  W安靜無聲無息地伸展折疊臂,輕輕地把自己撐起來一點,往隔壁車廂那邊看。

  透過兩節車廂之間隔門的玻璃,W看見,印娜亞正從座位上站起來,肩膀上扛著糯米團,往前面的車廂盡頭走,大概是要去洗手間。

  W瞥了一眼,心中默想:裴染,你打賭要輸了。

  沒有任何細節能逃得過巡查機器人內置的高放大倍數的專業鏡頭,就在印娜亞起身的那一瞬間,雖然是短到幾乎不能察覺的一瞬間,一點綠光沒入她的手心,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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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匿名  發表於 2025-10-21 01:35:31
第42章

  黑暗的曠野上,月光黯淡,月色並不如水,夜海七號向前飛馳。

  艾夏坐在駕駛位上,望著前方伸展的軌道。

  昨天收到裴染關於避難所的消息後,她立刻和外婆商量了一下。

  在沉寂狀態,每一天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一不小心喉嚨中冒出一點聲音,就是粉身碎骨。

  有能夠正常說話,發出聲音也不會死的避難所,是天大的好事。如果只有艾夏自己,別說兩千公里,就算是兩萬公里,她也一定要過去。

  裴染當時說,避難所只是有可能會接收平民,而且可能會設立嚴格的接收標準,就算真的到了,也未必就能進去,這是一件要賭運氣的事。

  贏面有,收益還很大,艾夏願意賭。

  可問題是,外婆的年紀大了。她的身體向來很健康,可畢竟已經是奔七十歲的老人了。

  兩千公里的長途跋涉,而且想都知道在這種狀況下,路上會很難走,艾夏很怕外婆的身體會吃不消,再者,萬一到了黑井,他們不肯接收外婆,又該怎麼辦?

  昨天收到裴染的消息,正在躊躇時,外婆幾乎連想都沒想,就立刻拍板,決定出發。

  當時還能寫字,外婆在手環屏幕上寫:

  【夏夏,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不用猶豫,一定要走。我有種預感,情況會變得越來越壞。】

  【走才有希望,哪怕賭輸了呢?我們得積極地去找活下去的辦法,不能關起門來在這裡等死。】

  兩個人當下就簡單地收拾了背包。

  外婆有一台古董級小電動車,是她年輕時用畢業後的第一份工資給自己買的,一直捨不得扔,維護保養得相當好,電也一直是充滿的,剛好可以用。

  兩個人開著這台小電驢,出發了。

  不能在天上飛,又下過雪,地面上的路很不好走,好在小電驢非常輕便,對路況要求不高,行進速度並不慢。

  昨天入夜後也在趕路,只在中間稍微睡了兩個小時,最後終於趕在整個夜海市區被大火吞沒之前,及時登上了夜海七號。

  現在坐在駕駛位,艾夏才覺得,全身像被人痛毆過一樣,肌肉酸痛。

  一陣睏意襲來。

  艾夏心中有點納悶。經過這麼緊張刺激的一天之後,她一點都不想睡覺,所以剛剛才堅持讓裴染先去休息,可怎麼突然說睏就睏了呢?

  而且睏意越來越濃重,就像海浪,洶湧而來,把人吞沒在水底。

  艾夏努力睜著眼睛,想讓自己保持頭腦清醒。

  然而前方的軌道筆直又單調,無窮無盡地向遠方延展,一條條枕木重複又重複,沒完沒了。

  眼皮似乎有千斤重,無論艾夏怎麼努力,它們都在自動地往一起黏。

  這樣不行。艾夏使勁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手指卻像是睏得沒什麼力氣,手背一點都不疼。

  身後忽然傳來拉開門的聲響,聲音悶悶的,有點遙遠,像是隔著一層玻璃。

  艾夏強打精神,轉過頭,看清來人,鬆了口氣。

  是裴染來了。

  裴染看她睏成這樣,馬上比了個手勢,指指後面的車廂,意思是讓她去後面睡覺。

  三個小時肯定還沒到,艾夏心想,不過她實在是堅持不住了,可以先去睡一會兒,緩一緩,再過來換裴染。

  她睏到思路幾乎串不成線,東一塊西一塊的,比拚圖還零碎。

  艾夏迷迷糊糊地站起來,讓出駕駛位,往前走了兩步,和裴染擦肩而過。

  耳邊似乎隱隱有人說話,遙遙的,有點聽不清楚。

  「睏成這樣,快去睡吧。」

  艾夏下意識地想答應一聲「好」,可是嘴巴裡咬著的小木棍妨礙了唇齒的動作。

  她一激靈,思路猛然清楚了一點,回過頭。

  裴染已經在駕駛位坐下了,並沒有爆炸。

  睏意重新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思路又開始斷線,艾夏盡力想了想,可能是因為睏,睏到幻聽。

  睡覺之前迷迷糊糊的時候,耳邊就會聽見各種說話的聲音,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

  艾夏推開門,走到後面的車廂,在外婆旁邊坐下,靠著椅背,幾乎一秒鐘就睡過去了。

  列車在夜色中繼續向前,車輪滾過鐵軌,發出一聲一聲規律的輕響。

  裴染正在熟睡中,忽然聽見一陣柔和的音樂。

  音樂聲原本很小,漸漸地變得大了,在左耳邊越來越清晰。

  裴染迷迷糊糊的,忽然意識到,這是W在給她放音樂鬧鈴。

  裴染從小桌板上起來,坐直,努力睜開眼睛,在心中問W:「三個小時到了?」

  竟然這麼快,感覺只睡了一小會兒。

  「沒有,還不到時間,」W說,「我叫醒你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兩件事,第一,你打賭要輸了,我剛才在印娜亞身上看見了融合體的綠光。」

  難道就為了這個把人叫醒?

  裴染半閉著眼睛,伸出右手,扣住金屬球的腦袋,只想把他的金屬天靈蓋擰下來。

  就算印娜亞身上有綠光,她現在又沒殺人放火,就不能等她睡醒再說?

  W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立刻說:「當然這個不重要。更重要的是,第二,我發現,列車的前進方向不太對勁。」

  裴染瞬間清醒,「不對勁?怎麼不對勁?」

  W說:「你的手環裡也內置了電子羅盤,就算沒有網也照樣能用,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裴染立刻點開手環虛擬屏,找到指南針。

  指南針顯示得明明白白,列車現在前進的方向是正南。

  W上次發過來的地圖上,明確地標著夜海七號的軌道,毫無疑問,一路幾乎筆直地通向西北,中間並不拐彎。

  怎麼突然就向南了??

  這完全不合理。

  列車又不是普通古董車,得在軌道上開,沒法說轉彎就轉彎。

  裴染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被幻象控制了,列車向南,只怕不是真的。

  W是個人工智能,感覺應該不會被幻象控制,然而耳邊的這個W都未必就是真的,說不定只是幻象的一部分。

  然而也不對。

  她和W能在腦中交流這件事,別人不太可能會知道,要是連這都知道,還能模擬W的聲音出來,製造幻象的人這能力也未免太過逆天,概率不大。

  上次在閘機口,幾個人擺脫催眠的方法,是被抽了一耳光,裴染不太想抽自己耳光,用機械手擰了一下大腿。

  好疼。

  疼成這樣,估計明天要淤青。

  W看見了她的動作,有點無語:「你沒有被催眠。我剛才仔細查了一遍,弄清楚夜海七號為什麼會向南開了。夜海七號以前的運行路線是一條短途的環形軌道,後來升級換代,重新建成了通往西北方的新軌道。我們剛剛路過了唐古大壩,就是原本的環形舊軌道和向西北的新軌道分岔的地方。」

  W說:「我查詢了一下,發現這條舊的環形軌道沒有封閉,被當成了中途檢修用的備用軌道,可能最近列車沒有運行,道岔暫時扳到了舊軌道這邊。」

  列車開錯了方向,上了環形的舊軌道。

  裴染站起來,拎起金屬球,「有辦法退回去麼?」

  「當然可以,」W說,「有些列車的頭尾兩端各有一個車頭,可以雙向行駛,不過夜海七號只有一個車頭,但是它可以反向行駛,用車頭倒推後面的車廂,退回唐古大壩分道岔的地方,我們把道岔扳回去,就能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了。」

  裴染答了聲「好」,沿著搖搖晃晃的過道往前走,打算去車頭找艾夏。

  她才往前走了幾步,忽然透過一節節車廂之間的玻璃門,遙遙地看見,艾夏竟然坐在前面的一號車廂裡,靠過道的地方,江工旁邊。

  她看上去很累,靠在座椅裡,挨著外婆,睡得很熟。

  裴染立刻再往前幾步,探頭往二號車廂裡看,盛明希和唐刀他們也都在,全在睡覺。

  裴染胳膊上的寒毛都立起來了:

  他們都在,那現在誰在開車?

  W也看見了,立刻自責:「裴染,對不起,我沒有看見艾夏從駕駛室裡出來。」

  他剛才在座位之間的小桌板上,就算把自己撐得再高,以他的角度,也看不見駕駛室的方向。

  W繼續說:「有點奇怪,艾夏沒有叫你,就這麼把列車的駕駛室交給別人了?」

  「她不會。」裴染說。

  艾夏能在這種混亂的時候,騎著小電驢帶著外婆,長途跋涉趕上火車,還能在沉寂後想出各種奇奇怪怪的點子,是個果斷又機敏的人,她不會犯這種錯誤。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特殊的事。

  身後的四號車廂忽然傳來聲音。

  是真實的人聲,從喉嚨裡發出來的。

  「救命啊——」

  是男人粗啞的聲音,不是那只會說話的小糯米團。聲音在夜晚寂靜無聲的車廂裡迴盪,慘烈瘮人。

  「救命啊——」

  沒有第三聲了。

  裴染回頭時,只來得及看清,四號車廂裡,一個身材微胖的男人像剛從夢魘裡醒過來一樣,雙手扶著兩旁的座椅背,沿著過道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不過轉瞬人就沒了,只剩四處崩濺的血肉碎渣。

  車廂裡睡著的人全都被他驚醒了,一睜眼就看見這種恐怖的景象,幸好他爆炸時,旁邊的座位沒有人,沒有牽連到其他人。

  又死了一個人,車上現在只剩下四十五個人了。

  四號車廂的一角,忽然傳來一陣瘋狂踢打掙扎的聲音,好像有人把腳用力地踹在座椅背上,踹得匡匡響。

  那裡坐著帶著小女孩的一家三口。

  小女孩被剛剛男人叫救命的聲音嚇醒了,醒過來就看見了噴濺到眼前的肉塊,害怕極了,瘋狂掙扎。

  她爸爸媽媽死命地一起摀住她的嘴,生怕她出聲,手指幾乎摳進她的嘴巴裡。

  小女孩被這樣抓住,更加害怕了,完全沒辦法鎮定下來,夫婦兩個人滿眼都是絕望。

  車尾的餐車門開了,有人走過來。

  是尤連卡。

  尤連卡手裡攥著一根針管,一臉決絕,按住小女孩,一針扎在她的胳膊上,把一管針劑穩穩地推了進去。

  針劑見效很快,小女孩立刻不掙扎了,慢慢閉上眼睛,癱軟在媽媽懷裡。

  夫婦兩個喘著氣,也癱在座椅裡,大冬天的,額頭上卻全是密密的汗珠。

  尤連卡打完針,沒有走,半蹲在小女孩的座位前。

  他指了指小女孩,摘掉自己臉上的醫用口罩,張開嘴,指了指深處的喉嚨,另一隻手的手掌平直如刀,做了一個切割的手勢。

  麻醉劑只能控制一時,這次沒事了,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這是在建議小女孩的父母,不如趁著她現在昏睡的時候,割掉她的聲帶。

  小女孩的父母愣怔了半天,終於弄懂了他的意思。

  兩個人彼此無聲地交換了眼神,小女孩的媽媽垂下頭,眼淚從眼眶裡湧出來。

  尤連卡滿眼都是同情,站起來,安靜地等著他們做出決定。

  小女孩的媽媽終於點頭了,胳膊緊緊地摟著自己昏睡的孩子,淚水還在洶湧而出,哭得肝腸寸斷,又無聲無息。

  爸爸滿臉疲憊,像是所有的精氣神都被抽走了一樣,仰頭對著尤連卡做了一個手勢——用手做刀,橫切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他要陪著女兒一起割掉聲帶。

  女孩的媽媽也在自己的喉嚨那裡比了一下。

  車廂裡安靜無聲,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

  過道對面的那對老夫婦一起站起來了。

  老大爺伸手拉了拉尤連卡白大褂的衣袖,指指自己的喉嚨,再指指老伴,也做了一個割脖子的手勢。

  除了他們,別人也都起來了。

  現在的狀況太慘烈,睡著了以後,一個噩夢就會讓人喪命,比起性命,聲帶只是一個器官,不那麼重要,再說本來也不能說話,用不到它了。

  車廂裡,人人都打算做切除聲帶的手術。

  尤連卡掃視一圈,淺淡的藍灰色眼睛中,滿是神注視世人一般的悲傷和憐憫。

  他終於點了一下頭,抬起手指了指餐車的方向,示意小女孩的爸媽把孩子抱過去。

  裴染安靜地看完,深吸了一口氣,快步朝四號車廂走過去。

  他們這些人和金河俊的情況不一樣。金河俊疼得輾轉反側,不割掉聲帶,很難熬得過今晚,可這些人不同。

  這邊馬上就要抱小女孩去做手術,列車開錯軌道的事只能暫時先放在一邊。

  小女孩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現在看不見了,緊緊閉著,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媽媽懷裡。

  可那雙清澈的眼睛還在裴染眼前,好像下一秒就會出聲:

  「姐姐!」

  「姐,我撿到一顆好看的螺絲,送給你了,是有用的嗎?能用它做你的槍嗎?」

  「姐,我們有一天能像你講的故事裡那樣,養一隻小貓嗎?我想要白的。」

  ……

  W完全明白她要做什麼:「你打算告訴他們黑井的事?」

  「對。」裴染說,「夜海七號的終點站離黑井不遠,我本來就打算等明天早晨到終點站後問一問,如果有人願意跟我走的話,就帶他們去黑井。」

  W提醒她:「可是黑井還沒有最終敲定普通民眾的接收標準,結果不可預料,這些人中,有些人很可能會被拒之門外。」

  裴染回答:「我知道,我會告訴他們。有些人也許有別的打算,不想跟我走,有些人說不定會想過去試試運氣。W,把黑井位置的地圖去掉字,發給我。」

  那一家三口中的爸爸正小心地抱起昏迷著的孩子,往餐車那邊走,媽媽小心地護住女兒軟塌塌的頭,尤連卡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

  裴染三步並作兩步,穿過車廂,上前一把揪住尤連卡白大褂的後襟。

  尤連卡回過頭,眼中都是訝異,彷彿在問裴染:怎麼了?

  裴染把人攔住,沒再管他,高高地舉起雙手,在頭頂上拍了兩下。

  清脆的巴掌聲。

  啪。啪。

  就算她不這麼做,全車廂的注意力也早就被她吸引過來了。

  這邊鬧成這樣,又是叫救命,又是踹東西,隔壁車廂裡不少人也嚇醒了,就連更前面車廂的盛明希他們也都在往這邊探頭探腦。

  裴染這才把手環虛擬屏幕的尺寸拉到最大,向上推高,挪到過道之間的半空中,好讓這裡每個人都能看清楚。

  半透明的虛擬屏幕像一張薄膜,懸浮在座椅上方,上面是一張清晰的地圖。

  地圖上,所有的文字都已經被W仔細地抹除了,不過從山脈河流和主要城市的佈局,還是能明顯地看出,這是東曼雅大陸的西北部。

  W很貼心,在黑井的位置特別標出一個醒目的紅點,還在地圖上畫出了夜海七號的軌道路線。

  這回畫得不那麼死板,是卡通風的一條鐵軌,一格一格的,和嚴整精確風的地圖十分不搭,而且粗到誇張。

  如果真的在地圖上來這麼一條鐵軌,按比例,只怕一根枕木就得橫跨半個夜海市。

  W問裴染:「我這次的畫風怎麼樣,是不是不算太AI,活潑了一點?」

  裴染默了默,「一會兒再討論你的畫,我現在正忙著。」

  W低聲嘀咕:「不能多線程處理任務,可憐的碳基生物。」

  裴染:?

  裴染:「你說什麼?有種你再說一遍?」

  W秒慫:「你說的『種』什麼的,我全部都沒有。我不說了,你忙。」

  車廂裡,裴染把這張地圖打開,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這是什麼意思?

  裴染等大家全都看清了黑井的位置,才把虛擬屏幕拉得稍微低了一點,動手在上面添東西。

  她放大黑井所在的位置,再放大,繼續放大,然後在上面畫了一個倒扣著的球形保護罩。

  保護罩下面,裴染一個一個往上加火柴小人兒,小人兒們都是面對面,兩兩對話,每個小人的頭頂上都懸浮著圓形的對話氣泡,裡面滿是假裝文字的亂線。

  而且小人兒們的臉上,都畫了大大的笑容。

  讓W來畫,當然能畫得更好,但是這裡人多眼雜,還是自己動手的好,只要能把意思傳達清楚,就已經足夠了。

  裴染畫完,把虛擬屏幕重新推高。

  就在剛才她畫的時候,車廂裡就已經很安靜了,人聲當然不會有,可是連衣服摩擦的輕微聲響也沒了。

  人人都有點懵,每個人都在盯著虛擬屏幕上的那副畫。

  畫的意思非常明顯,因為過於明顯,反而讓人不能置信。

  在這個隨時要人命,一出聲就得死的混亂世界上,難道真的會有那樣一個地方?

  一個能出聲說話的地方,一個真正的避難所。

  就連尤連卡這麼淡定的人,都望著畫,一臉震驚。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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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1 01:35:55
第43章

  裴染伸手把虛擬屏幕拉低,在屏蔽層裡新加了好幾個小人兒,這次的小人兒打扮不太一樣,都戴著大簷帽,肩膀上有肩章,手裡端著槍。

  儘管帽子看起來像個頂在頭上的大圓餅,肩章是扛在肩膀上的磚頭,槍歪歪扭扭的如同燒火棍,意思卻不難猜:這是軍人。

  避難所裡駐紮著軍人,或者是某種武裝力量。

  裴染又在屏蔽層的圓罩外,畫了從短到長,一層層疊在一起的輻射狀弧線。

  是信號,從屏蔽層裡發射出來。

  她在圓罩外距離稍遠的地方,加了個小火柴人,小火柴人胳膊上戴著尺寸大到誇張的一圈手環,手環上也有同樣的一層層表示信號的弧線,小人兒面前懸著塊屏幕,屏幕上收到了一張圖片。

  她在說:屏蔽層外收到的信息,就是從避難所發出來的。

  裴染邊畫邊在腦中對W說:「看到沒有,畫得好不好看,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關鍵是別人能看懂。」

  W回答她的是無語的沉默。

  不過車廂裡的人應該是真的懂了,都在和同伴無聲地交換眼神。

  裴染的目的達到,又拍了兩下巴掌,讓所有人都看她。

  可以先不要急著割掉聲帶,情況暫時還沒有那麼糟。

  但是有些話要先說清楚。

  裴染在屏幕上繼續畫畫。

  她在W的卡通軌道上,加了一串比他的軌道更卡通的帶輪子的長方形車廂,車廂裡一堆哭臉的小人兒腦袋。

  小人兒們從火車上下來了,小人兒們來到屏蔽層外。

  屏蔽層外添了一張紙,紙上寫著一條條亂線代表的文字。

  裴染在「文字」下,貼了兩個手部動作的表情符,一隻手指向左邊,另一隻手指向右邊。

  左邊的小人兒進了屏蔽罩,變成笑臉,右邊的小人兒被拿槍的小人兒攔住了,仍然是哭臉,留在屏蔽罩外。

  裴染又在紙的上方,貼上了一張小人摸著下巴思考的表情包。

  沒人知道篩選的標準是什麼,也沒人知道到底能不能真的進入黑井。

  車廂裡,所有乘客都默然不動。

  「啪——嗒嗒嗒……」

  幾聲敲擊小桌板的動靜打破了寂靜,是唐刀,他和盛明希他們早就過來了,一直在看裴染畫畫。

  唐刀望著裴染,手指敲擊桌面,他在問:避難所的事,是真的?

  裴染敲了幾下旁邊座椅的椅背:當然是真的。

  唐刀盯著她的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眼睛都亮了,他也不敲電碼了,立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兩根手指頭模擬兩條腿走路的動作,又指了指裴染的畫。

  他決定得飛快,他說要跟裴染去黑井。

  盛明希也馬上舉起手,另一隻手點點自己的胸膛——她在說:加我一個。

  其他幾個夜海大學的學生也已經都把手舉起來了。

  那個抱著小女孩的爸爸忽然把孩子立起來,調整了一下姿勢,想騰出手,小女孩的媽媽不用他表態,已經對著裴染點點自己和孩子爸爸的胸口,又點點孩子的胸口。

  他們也要去黑井。

  他們把孩子重新抱回座位裡。如果有去可以說話的避難所的希望,沒有人願意割掉孩子的聲帶。

  其他人如夢初醒,也開始急切地對裴染點自己的胸膛。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安全的避難所,當然要去,哪怕會被拒之門外,哪怕只有一點點進去的可能,也一定要去試試,毫無疑問。

  裴染掃視一圈,瞥了一眼尤連卡。

  尤連卡也正在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他半瞇著那雙淺藍灰色的眼睛,忽然抬起手,也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是要加入的意思。

  他的動作卻與眾不同。

  他把右手攥成拳頭,只露出拇指,用拇指輕輕敲了敲自己左邊胸膛心臟的位置,然後伸出食指,指向裴染。

  這手勢很特殊,W立刻說:「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好像查詢了片刻,就有了結論,語調冷冰冰,懶洋洋的,「哦,懂了。這意思是,『我要把我的愛給你,從我的心開始。愛你啊。』」

  裴染的目的達到,知道聲帶手術風波已經過去了。

  尤連卡利用醫生的特殊身份,在這列車上建立起來的威望,在避難所的誘惑面前不值一提。現在整節車廂的人都會視她為主心骨,聽她的話,不會再輕易受尤連卡他們的蠱惑。

  裴染不動聲色地關掉手環屏幕,轉身就往車頭走。

  她邊走邊回答W:「我倒是覺得,他說的是,『小樣,我記住你了』。」

  W沒出聲,似乎並不同意。

  再往前面的車廂走,有不少人沒有聽見車尾的動靜,還在睡覺,或者在閉目養神。

  來到二號車廂,裴染看見了印娜亞。

  她還坐在原位,遠離眾人的角落裡,正趴在小桌板上睡覺,黑色的辮子搭在背後。

  糯米團倒是沒睡,站在主人的背上,精神很不錯的樣子,看見裴染路過,拍了下翅膀,張了張嘴。

  裴染豎起手指放在唇邊,對它比了個噓的手勢,小鸚鵡看懂了,乖乖地閉上嘴巴。

  裴染腳步不停,繼續往前。

  一號車廂裡,艾夏還和江工在一起,她們看上去累極了,睡得很熟,裴染沒有叫醒她們,一路走到車頭,拉開駕駛室的門。

  不出所料,正在開車的果然是那個W口中「職位一般」的維修技師,基里爾。剛才裴染差不多每個人都看見了,唯獨沒看見他。

  不知他是怎麼從艾夏手裡騙到夜海七號的控制權的。

  W立刻說:「剛剛你睡覺的時候,他確實穿過我們的車廂往前走過,進了前面一節的洗手間。」

  裴染走過去,拍了拍基里爾的肩膀。

  基里爾只回過身,面無表情,抬起頭,眼神漠然地掃視裴染一眼,就轉回頭,仍然目視前方,只當沒看見她一樣。

  他就像艾夏種的那盆白鶴芋,屁股牢牢地扎根在駕駛位裡。

  W悠悠地問:「他這算是『有種』嗎?」

  或者根本就不是有什麼種。基里爾的眼神中透出種聚焦渙散的茫然,就像被人控制了一樣。

  裴染立刻回到駕駛室門口。

  門還開著,後面車廂裡,過道上一個人都沒有,人們都在座位裡悶頭睡覺,看不出異樣。

  裴染回到基里爾身旁,伸手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啪」的一聲,基里爾一個哆嗦,猛地清醒了。

  他有點搞不清狀況,眼神驚慌失措,裴染不等他反應過來,隨手敲了一記他的後腦,他就暈了,軟趴趴地撲倒在駕駛台上。

  這種類似催眠的狀態,倒是很容易叫醒。

  裴染扣住基里爾的肩膀,不費什麼勁,就把他從駕駛位上拎起來了,扔到旁邊的地板上。

  「W,嚴密觀察著我,如果發現我不對勁,就立刻把我抽醒。」

  W慢悠悠地拖著長聲答:「好——」

  他從剛才起,語氣就這麼一直懶洋洋的,他看了眼地上的基里爾,「裴染,斷他胳膊,扭他脖子,宰了他,把他扔下車。」

  裴染:?

  他很不對勁。

  裴染問:「你生病了嗎?」又改口,「你是哪裡短路了?」

  W:「……」

  他依舊是那種不太對勁的調調,輕輕笑了一聲,「……動手吧,多簡單,多方便。」

  裴染默了默:「什麼扭斷脖子扔下車,這是你一個人工智能應該說的話嗎?你不是說過,『我可以保證,每一個守法公民都是絕對安全的』?你抽風呢?」

  W悠悠道,「我沒抽。我只不過發現,你們人類就算被塞進開了大火的蒸鍋裡,也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在蒸鍋裡活得比較久,站的位置是不是更高,其實根本不太在乎自己同類的死活。」

  一頂大帽子就這麼從天而降,扣了下來。

  裴染在心中跟W說話,手上也一直沒有停。

  這個基里爾,看起來和尤連卡關係親密,而且對夜海七號比較熟悉,就算他是在被人控制,裴染也對他不太放心,還是先綁起來的好。

  裴染把手伸進背包裡摸膠帶。包裡東西太多,只摸到了盛明希送的價值兩萬三千塊的那卷。

  她抓住基里爾的手腕,別在背後,乾脆俐落地用膠帶纏了好幾圈。纏得一陣心疼。

  這起碼得價值好幾碗牛肉麵吧?還不如像W說的那樣,把他扔下車呢。

  裴染邊綁邊分辯:「我雖然沒有那麼在乎別人,可是也沒有那麼不在乎吧?」

  「沒有,不是說你。」

  W彷彿歎了口氣。

  「黑井的一個會議剛剛開完了。我是個人工智能,我每天都在竭盡全力,收集匯總各種信息,給出方案,盡可能提升存活率,和小數點後不知多少位的數字較勁,可是你們人類本身……」

  他停頓片刻,才接著說:「……我有時候在想,你們人類的死活,其實關我屁事。」

  他突然飆了句髒話,裴染怔了怔,問他:「你現在跟我說話的自然語言狀態是幾級?」

  「十級。」W回答,「因為你好像沒有對我調整語言狀態這件事,提出過任何異議,所以我剛才自己改了。」

  裴染:「……」

  W:「裴染,管他呢。快。動手。宰了他。」

  他瘋了。

  遙遠的西北方,一千四百公里外。

  黑井基地。指揮中心大廳。

  大廳一角,環形屏幕上的虛擬房間裡,W還坐在圈椅裡,手中握著一本書,蹙著眉頭。

  喬賽眼睛很尖,一下子就發現了。

  「怎麼了?」他問,「隔壁的會終於開完了?」

  W頭也不抬,只吐出一個字:

  「是。」

  喬賽問:「他們願意放權給你麼?」

  W翻了一頁書,沒有回答。

  喬賽知道,這次會議肯定沒拿到什麼好結果,W不願意多說。

  喬賽轉移話題,跟他閒聊,「你還在看言情小說呢?」

  W這次回答了,「對。聯邦數字圖書館裡有一個相關的電子文庫,收錄了各個時代的言情小說,有幾百萬本,我差不多全過了一遍。」

  喬賽採訪:「有什麼收穫沒有?」

  W回答:「我發現其中很多男主,都有強烈的攻擊性和佔有慾,偏執,狡詐,性慾旺盛,符合情殺案兇手的心理特徵。」

  喬賽:「……」

  W忽然抬起頭,放下書,對著屏幕外做了一個動作。

  他右手攥成拳,只留出拇指,點了點自己左胸,又放出食指,指了下喬賽。

  他問:「喬賽,你知不知道,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

  「這動作啊,」喬賽努力想了半天,慎重地開口,「感覺像是,『我是……你的狗』?」

  W:「……」

  西普平原,夜海七號的駕駛室裡。

  裴染俐落地把基里爾的手腳用膠帶捆好,把他踢到旁邊,又看了一眼後面的客車廂。

  一切仍然如常。

  她關好駕駛室的們,扳動操作台上的手柄,夜海七號一陣急剎,停下來了。

  「這車要怎麼倒著開?」裴染問。

  W回答:「簡單。看見右上角銀色的金屬按鈕了沒有,按下去。好,然後像剛剛一樣,推一下左邊的手柄。」

  列車重新啟動了,這次不再往前,而是向後倒退的,速度很快就加上來了,並不比前進時慢。

  W說:「我會一直監控方向和距離,等一會兒回到唐古大壩,我們需要下車去扳道岔。」

  駕駛室的門被人拉開,艾夏和江工都過來了。

  列車突然停了,又開始倒著開,她們全都醒了。

  艾夏睡得滿腦袋亂毛,先看一眼地上捆著手腳安穩暈著的基里爾,嚇了一跳。

  她舉起手,點點指節。

  【怎麼開始倒車了?】又指指基里爾,【他怎麼會在這?】

  裴染就知道。艾夏就算睏了,也不太可能會把駕駛位交給對江工很不禮貌的基里爾。

  裴染也用手點點指節。

  【你剛剛去睡覺時,把列車交給誰了?】

  艾夏弄明白她在問什麼,瞠目結舌,完全不能置信。

  【你啊】

  她手指點得超快。

  【是你來駕駛室,讓我去睡覺啊】

  果然。

  W出聲:「又是幻覺。」

  有人使用了製造幻覺的能力,讓艾夏看到了幻象,讓她誤以為來到駕駛室叫她去睡覺的是裴染。

  艾夏看見裴染的表情,就知道不對,她睏意全無,徹底緊張起來。

  【怎麼回事?】她又問了一遍,【我們為什麼要把車往回倒?】

  裴染點點手指:【有人在製造幻覺,你看到的是假象,車也開錯方向了。】

  裴染打開剛剛W畫的地圖給她看,手指從夜海一路往前,到分岔的地方向左轉了個彎。

  江工對夜海七號的路線很熟悉,倒是立刻懂了。

  她馬上用手指指了指地圖上的分岔點,對裴染做了個扳道岔的動作,然後在駕駛位坐下,又按了幾個按鈕。

  列車倒退的速度更快了,車外的黑暗中,樹木的剪影快速掠過,按這種速度,很快就能回到唐古大壩。

  艾夏還沒消化完「幻覺」的事,看看裴染,又往前走了幾步,低頭去看地上躺著的基里爾。

  她讓開了門口的位置,裴染順著打開的駕駛室的門,透過後面車廂隔門的玻璃,忽然看見印娜亞了。

  印娜亞肩上扛著糯米團,正遙遙地站在後面一節車廂的過道裡。

  她黑色的麻花辮垂在一側的肩膀上,一雙黑而沉的眼睛一動不動,不錯眼珠地盯著這邊,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

  這麼站著,實在太像鬧鬼。

  那雙鬼氣森森的黑眼睛裡,忽然有一抹綠光閃過。

  背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

  裴染轉過頭,發現地上暈著的基里爾不知什麼時候站起來了,倒是艾夏,莫名其妙地倒在地板上,好像昏過去了,江工也趴在駕駛位上一動不動。

  裴染本能地兩步衝過去。轉瞬就意識到,這不太對。

  那是艾夏,一個能結手印炸飛挖掘機的女人,怎麼可能這麼無聲無息地就被人放倒。再說只不過是轉個頭的功夫,基里爾手腳上一道道纏得緊繃繃的膠帶去哪了?

  膠帶牢固地黏在一起,把雙手綁得死死的,除非有其他人用剪刀幫忙,否則拆不了那麼快。

  裴染原本扼向基里爾脖子的機械手半途轉了個方向,抓住基里爾的手臂。

  基里爾掙了掙,沒有掙開。

  感覺很不對勁。

  裴染覺得思路有點慢,頭在發蒙,昏昏沉沉的,就像是睡覺前半夢半醒的時候一樣,腦中的邏輯發飄,要費點勁,才能把散亂的思緒聚攏。

  面前的基里爾也動了,他神情冷漠,忽然從後腰掏出一把匕首。

  匕首在燈下閃著寒光,對準裴染的胸膛捅過來。

  戰鬥的本能讓人直覺地想抓住那隻手。

  抓住,一扯,那條胳膊就會像上次式歌冶身邊那個鷹爪男一樣,直接從肩膀上卸下來。

  然而裴染沒有。

  她一邊用機械手擋開那只捅過來的手,一邊在心中叫人:

  「W?」

  金屬球安靜地掛在她的身側,左耳邊一片寂靜,沒人回答。

  果然。是幻象。有人把她帶入了幻象裡。

  誘導她進入幻象的人製造了基里爾爬起來殺人的幻覺,卻不知道,她可以在腦中和人對話。

  她呼喚了W,卻沒有聽到回答,說明除了視覺,聽覺也被人強制篡改了,就算W真的回答了,她也聽不到。

  面前的基里爾惡狠狠地繃著下顎,目露凶光,又換了個方向,一刀朝她捅過來。

  刀應該是幻象,人也應該不是基里爾。

  催眠者製造這種幻象的目的,應該是想讓她們自相殘殺,站在這個「基里爾」的位置上的,原本是艾夏。

  裴染心中忽然冒出點好奇。

  這一次,她沒有用機械臂格開匕首,而是用了左邊的肉胳膊。

  匕首鋒利,立刻捅在小臂上,鮮血透過衣袖呼地湧出來。

  裴染:「……」

  疼。

  竟然有真的痛覺。

  不過有過挨真刀子的經驗的人,立刻就能分辨出其中微妙的差別。

  真被刀捅時,肉裡先是感覺一涼,然後才會慢慢地痛起來,而現在胳膊上傳來的這種疼痛,來得太尖銳,太快,不太一樣。

  這是種不能把她喚醒的偽造的疼痛。

  匕首又捅過來了,裴染擋了一下,肩頭冒出一陣強烈又怪異的痛感。

  裴染不理刀,伸出手,按向「基里爾」的肩膀。

  她摸到了長長的發絲。基里爾是短髮,艾夏的肩膀上才會有垂落的長髮。

  製造幻象的人篡改了視覺和聽覺,能製造疼痛,卻沒有改掉觸覺。

  應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就像會寫字和會畫畫的綠光一樣,這種能力看上去也是有局限的,至少目前是。

  裴染沒管冒血的胳膊和肩膀,也不再理會眼前凶神惡煞的「基里爾」,轉身就往後面的車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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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1 01:36:14
第44章

  裴染在心中繼續召喚W。

  她在催眠狀態,聽不見他的聲音,可他總能聽見她的吧,她總不至於連發出涅塔波的功能也沒了。

  上次在進站口被催眠的兩個人,都被盛明希一巴掌抽醒了,艾夏當時還沒有過來,並不知道「扇巴掌大法」,可是W在幹什麼?為什麼還不趕緊抽她一巴掌呢?

  他不動手,裴染就抬手給自己來了一下。

  臉上的感覺很奇怪,若有若無,鈍鈍的,並不如何疼,腦中昏沉散亂的感覺也一點都沒變。

  也許是真實的痛感變遲鈍了,

  也許是手變得沒有力氣了,裴染分辨不出來。

  她又掐了一下自己的腿,同樣不覺得怎麼疼。

  自己喚醒自己這件事,似乎不太可行。

  裴染飛快地穿過駕駛室與車廂間的過道,順手扶了一下隔門。

  門的觸感正確。

  再穿過一號車廂的過道,旁邊座椅椅背的觸感也正確。

  辟辟啪啪。

  一陣密集的聲響傳來,就像列車在槍林彈雨中,車體被很多顆子彈打中了一樣,天花板忽然爆出一個接一個的洞,車窗玻璃也跟著嘩啦啦地崩裂了。

  無數根胳膊粗細的灰色觸手,從車外蜿蜒著探進車內,它們柔軟黏膩,卻速度飛快,從四面八方朝裴染衝過來。

  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躲不過來,身上一下接一下的劇痛。

  裴染低頭瞥了一眼,一根觸手捅穿了她的胸膛,鮮血噴湧而出,浸透了前襟,另一根觸手斜著穿過了她的肚子,片刻功夫,身上就被橫七豎八地穿了無數條觸手。

  劇痛鑽心,景象駭人,大概是希望她叫出聲吧。

  觸手們滿車廂瘋狂亂竄,周圍的乘客全都嚇得不敢動彈。

  一條觸手找到機會,猛地穿進裴染的耳朵,尖銳的疼痛襲來,另一條觸手直奔裴染的眼睛,裴染迅速偏頭躲開。

  她已經衝到位了。

  印娜亞原本站在過道上,現在這裡沒有人了,周圍座位上坐著幾個乘客,全都在驚慌地看著裴染。

  她過來得很快,只有這麼短短的幾秒鐘時間,催眠者跑不遠。

  裴染一把抓住其中一個乘客的肩膀,然後立刻鬆開,再抓住旁邊的另一個。

  是真實的肩膀的觸感,幻象裡的人和現實中的人是一一對應的。

  就像剛剛在駕駛室,基裡爾變成了艾夏,艾夏變成了基裡爾,催眠者似乎能力有限,沒法憑空造個人出來,也沒法讓存在的人消失,只能改改他們的模樣。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太好了。

  觸手是幻影,動作快得像鬼魅,找準機會,終於成功戳中裴染的左眼,順著眼眶深深地扎進裴染的頭顱。

  腦內傳來一陣劇痛,不過裴染已經看清楚了。

  往前幾步的下一組座位裡,坐著那個塞著口球的年輕男人,和其他人一樣,滿臉的驚慌失措。

  這人實在讓人印象太深刻了,裴染記得很清楚,他原本的座位不是這裡。

  裴染衝過去,抓住年輕男人的肩膀。

  手掌硌到了東西,是麻花辮的觸感。

  找到人了。

  觸手們更瘋狂地進攻,裴染無視滿身穿得密密麻麻的觸手,一把把年輕男人拎起來,按在地板上,死死地掐住他的咽喉。

  年輕男人嚇壞了,瘋狂掙扎,裴染手上不鬆,手指用力。

  在幻象中,感覺遲鈍,手上沒有輕重,裴染心想,要是不小心掐死你了,真不怪我。

  年輕男人掙扎不出她的掌控,終於頭一歪,昏過去了。

  就在他暈過去的同時,就像虛空破碎,大地平沉,裴染猛地從夢魘中清醒過來,周圍的一切刷地變了,各種聲音也跟著冒出來了。

  和她猜想的一樣,被她按在地上,掐住脖子的是印娜亞。

  她被掐得臉頰通紅,閉著眼睛,不省人事。

  周圍的乘客也有點慌,主要是看見她突然把人按在地上,倒是沒有幻象裡那些看見滿車廂亂竄的觸手的乘客那麼害怕。

  糯米團被印娜亞藏在胸前的衣服裡了,它鑽出來,飛到旁邊的座椅背上,撲扇著翅膀,大聲嚷嚷:

  「殺人啦——」

  「殺人啦——」

  耳邊還有W的聲音,正在叫她:「裴染?裴染?你醒了沒有?」

  裴染鬆開印娜亞,站起來,「你幹嘛不想辦法弄醒我?是不敢抽我耳光嗎?」

  他還真是客氣。

  「你終於醒了。」W彷彿鬆了口氣,「我剛才調大了和你對話的音量,又怕聲音太大,會永久傷害你的聽覺神經。」

  他說:「我當然也在用痛覺喚醒你,打耳光只有四級痛,我用機械爪在你身上持續製造了七級以上的疼痛,你都不醒。你找時間看看自己的腰、腿和胳膊,我懷疑我把你掐青了。」

  七級痛也沒能喚醒裴染,她的催眠程度明顯比其他人更深,有人怕她很快就清醒過來。

  W說:「你的動作很快,我剛想採取進一步的措施,你就已經醒了。」

  裴染梳理了一遍思路。

  印娜亞剛剛站在過道裡死盯著她時,眼中綠光一閃,她就陷入幻覺,印娜亞一昏迷,催眠的效果就自動消失了。

  一種可能,是催眠者就是印娜亞,另一種可能,就是有人故意讓這幾件事同步發生,栽贓給印娜亞。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也更說得通。否則印娜亞沒理由站在過道上盯著駕駛室瞧,後來又躲在這邊的座位裡。

  如果催眠者確實是印娜亞本人的話,那她發起催眠的時候,看起來是要盯著催眠對象的。

  基裡爾一個人在駕駛室裡開火車時,也是在被催眠的狀態,印娜亞當時正趴在小桌板上睡覺,或者假裝睡覺,駕駛室的門也關著,以她的角度,就算抬起頭也看不見駕駛室裡的基裡爾。

  也許說明,進入催眠狀態後,就不用再繼續盯著被催眠對象了。

  可是這次,印娜亞一直死盯著她不放,直到把自己偽裝成塞口球的男生後,也沒有讓她離開過她的視線。

  裴染猜測,這就是自己的催眠狀態比其他人深,無法輕易喚醒的原因。

  然而這些都只是猜測而已,還沒法驗證。

  裴染突然衝到客車廂,艾夏也早就跟過來了,一臉莫名其妙。

  她點點手指,問:【怎麼了?】

  【你剛才忽然抓我胳膊,摸我肩膀,又轉身就走】

  裴染:我還差點就把你的胳膊卸了。

  裴染又發現一點:艾夏自始至終都是清醒的,看來催眠者一次只能給一個人製造幻象。

  催眠者的目的是讓她們自相殘殺,如果能給艾夏也製造出幻象,效果會更好,不會不做。

  裴染指了一下地上昏迷的印娜亞,舉起手點指節:

  【我剛才看到幻象,估計就是她幹的。】

  W在耳邊說:「裴染,記得我們兩個打的賭麼,我贏了。」

  「有可能,但也未必。」裴染說。

  她看了一眼後面的車廂,過道上一個人都沒有。

  裴染從包裡摸出膠帶——這回總算找到便宜的那捲了,綁住印娜亞的手腳,又用圍巾把糯米團也兜頭包住,遞給艾夏。

  她對艾夏點了一長串指節:【找東西蒙住她的眼睛,如果她要醒了,就再敲暈她。】

  艾夏立刻點頭,比了個稍等的手勢,嗖地衝回駕駛室,很快就攥著一把又大又重的扳手出來了。

  裴染:「……」

  她這一扳手下去,估計大象都暈了。

  艾夏把圍巾解下來,牢牢地綁在印娜亞頭上,打了死結,遮住她的眼睛。

  她很靠譜,裴染自己帶著金屬球,往車尾走。

  列車還在飛快地倒退,唐古大壩的分道岔應該很近了。

  轟隆隆——

  從什麼地方忽然傳來一陣陣沉悶的聲音,像是在打雷。

  「要下雨了?」裴染瞥了眼車窗外。

  車窗外,還有一點黯淡的月光,曠野和樹木依稀可見,不太像是天陰到會下雨的樣子。

  裴染想著,一邊打開下一節車廂的門,掃視一遍。

  她一把揪起坐在最靠近門口的座位上,靠著椅背閉著眼睛的尤連卡。

  這位明明一直呆在車尾,現在假惺惺地跑到這裡裝睡來了。

  W:「裴染,你輸了,不能這麼耍賴,願賭服輸。」

  裴染:「呵。我還是覺得他在搞鬼。」

  W無奈:「你堅持說是尤連卡在搞鬼,你有什麼證據?」

  裴染扭住尤連卡,「我要什麼證據?我又不是治安官。我只要把他撕成兩半,直接看看他身體裡有沒有綠光,

  如果有的話,再試試綠光的功能不就行了?」

  W:「……」

  裴染:「是你剛才教我的。你說:『管他呢。快,動手宰了他』,「多簡單,多方便」,我覺得很有道理。」

  尤連卡被她抓住前襟,這才睜開眼,看清裴染,滿臉都是訝異,一雙藍灰色的眼睛彷彿在說:怎麼了?是出什麼事了嗎?你在幹什麼?

  裴染根本不理他,揪著白大褂,把他拎起來,俐落地把他轉了個身,按在車廂的隔門上。

  她說要把人撕開,是真的撕。

  她橫起左胳膊,用胳膊肘抵住他的脖子,右邊的機械手牢牢地攥住尤連卡的上臂,猛地往外扯。

  骨骼喀地一聲響。

  她蠻不講理,都不給人機會解釋,說動手就動手。

  尤連卡的臉貼在車門冰涼的玻璃上,人嚇得魂飛魄散。

  他這幾天,自覺已經很適應這種末世狀態下的新規則了,而且很享受這個全新的世界——

  弱肉強食,強者掌控一切,決定一切,弱者像玩物一樣被擺弄,只能戰戰兢兢地苟活。

  現在肩膀劇痛,快被撕開的這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真正理解末世是什麼意思。

  思路仍然停留在正常世界的框架內。

  他一路上想的都是躲躲閃閃,該怎麼隱藏自己,怎樣做才能不留下任何證據,讓任何人都抓不到把柄。

  然而身後這個女孩,才真的像是來自末世的魔鬼。

  她懷疑你的時候,根本不找證據,不管什麼把柄不把柄,也不給你機會解釋,說幹就幹,直接動手殺人。

  管你無不無辜。

  她的機械手太可怕,要是再不反抗,胳膊就真的要脫開身體了,等她扯掉他的右胳膊,估計就要用那只恐怖的機械手,給他開膛,掏出他的腸子,就像對付進站口的閘機融合體一樣。

  生死存亡,千鈞一髮之際,尤連卡終於不裝了,張開嘴。

  一抹綠光出現在他黑洞洞的嘴巴裡。

  車門的玻璃反光,映出那抹明亮的綠色,裴染在心中冷笑一聲:你終於不當你的聖潔柔弱白蓮花了?

  還沒有完全弄清楚他的異能究竟是什麼,裴染已經早早地在腦中召喚了會寫字綠光。

  這次綠光一號很乖,大概睡足了,一召就到,精神抖擻地停在腦海中。

  裴染手上也沒閒著。剛才攥住他的胳膊撕人,只是虛張聲勢,這回是用了真力。

  身體卻忽然一個趔趄,往後退了一步。

  是倒行的列車,猛地一個急剎,輪子擦過鐵軌,發出尖銳刺耳的噪音,停下來了。

  與此同時,眼前驟然黑了。

  裴染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又是幻象?

  就在一秒鐘之前,透過面前車廂隔門的玻璃,明明看見印娜亞還在隔壁車廂地上暈著,艾夏認真地攥著扳手,守在旁邊。

  難道這個尤連卡的特殊能力,也是製造幻覺?

  裴染趔趄的瞬間,機械手裡,尤連卡的胳膊忽然變形。

  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掙脫裴染的機械手,尤連卡的胳膊卻奇異地驟然細下去,脫開裴染的手,滑溜溜的,像條蛇一樣,嗖地溜走了。

  裴染本能地往前一抓,摸到了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卻也是一樣,在黑暗中倏地變形,扁下去,不見了。

  一陣奇怪的聲響傳來,悉悉索索,不是人的腳步聲,更像是什麼東西貼著地板滑動的聲音。

  「噗」的一聲,接著又是連著「噗噗噗」的幾聲。

  耳邊傳來W的聲音:「我開槍了。」

  W的聲音還在,說明沒有被催眠,列車只是單純地熄燈了。

  他的金屬球耳聰目明,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

  W說:「尤連卡突然變形成了一個奇怪的樣子,看上去是變成了瘋癲態的融合體,瘋癲態的融合體非常危險,會嚴重威脅其他人的安全,我有權限開槍。」

  裴染心中有點納悶。尤連卡剛剛明明還是正常的,就算有異能,也是正常狀態的融合體,人的形態,怎麼說瘋癲就瘋癲了呢?

  W:「我對準他開了幾槍,消音減光的隱蔽模式,一槍命中頭部,其他幾槍命中上腹部,可是沒能阻止他逃跑。他順著過道去了車尾。」

  裴染明白他為什麼會對著上腹部開槍。

  上次在管道工身上發現那顆怪異心臟的位置就是上腹部,以對付管道工和閘機融合體的經驗,好像那顆心臟一停跳,瘋癲態的融合體就死了。

  裴染:「會不會他不是瘋癲態,異能是變形?」

  「不會,」W答,「正常的融合體身體和人類沒有區別,也不會改變結構,承受不住我這麼多槍,這麼打早就死了。」

  W忽然說:「裴染,看外面。」

  裴染轉頭看向車窗外。

  窗外漆黑一片,像一大團凝固的墨。

  今晚有月亮,模模糊糊地藏在霧霾後,可也有點亮光,剛才還看見過,不應該黑成這樣。

  周圍非常安靜。

  突然熄燈,又變得這麼黑,車廂裡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人敢弄出任何動靜,寂靜得就像車上沒有活人一樣。

  裴染問W:「我們到哪了?」

  W回答:「按我的計算,我們現在應該已經回到了唐古大壩。」

  從地圖上看,唐古大壩是一道巨型大壩,建在雅拉河上,夜海七號的軌道就從大壩旁邊經過。

  濃重到化不開的黑暗,忽然被一點亮光撕破了。

  左邊車窗外,一大團鬼火一樣的綠光浮在半空中,不緊不慢,幽幽地飄過。

  綠色的光映在車廂裡乘客們的臉上,人人一臉驚恐:這是在鬧什麼鬼。

  這不是鬧鬼,這是融合體的光團。

  裴染的身體內,綠光一號和綠光二號立刻蠢蠢欲動起來,好像看見了美味的夜宵。

  裴染心想:你倆先別激動,人家這麼大一團,還不一定誰把誰當夜宵呢。

  問題是,綠光過處,不止照亮了車廂,還有別的東西。

  車窗外的景象也變了,並不是一路行來,那一望無際的曠野和樹木,而是一堵高牆。

  這牆距離列車只有幾米遠,向上延伸,從車窗看出去視野受限,根本看不見頂。

  牆體是灰白色的,還有水漬未乾,平整的牆面像是老化了,佈滿龜裂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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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1 01:36:42
第45章

  裴染三兩步來到車窗前,往外看。

  鬼火一樣的綠色光團沿著列車的方向,向後漸漸飄遠,濃重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有它的光一路照過去,映在旁邊的牆壁上。

  這堵灰白色的牆竟然很長。

  綠光又飄了一小段,忽然轉了個方向,向上升高,不知去哪了。

  裴染望著這堵高牆琢磨,「W,這難道是唐古大壩?剛才路過的時候,你注意過沒有,大壩竟然離得這麼近?」

  這裡是列車剛才經過的路段,裴染在睡覺,W卻一直都是清醒的,他一定知道。

  W立即回答:「唐古大壩建在雅拉河上,主體的一部分確實延伸到了兩邊的河岸上,但是夜海七號的軌道,距離大壩延伸部分的最近距離,也有一百七十米遠。」

  一百七十米,絕不會像現在這樣,近在眼前。

  W補充:「剛剛路過唐古大壩的時候,我並沒有看到這樣的牆。」

  他說沒有,就一定沒有。

  裴染回想了一下地圖,突然意識到一件更加奇怪的事。

  「夜海七號的軌道,是在雅拉河南岸。」

  W答:「沒錯。所以這不對勁。」

  雅拉河橫亙在東曼雅大陸上,基本是自西北往東南的走向,夜海七號的軌道在雅拉河南岸,幾乎和河道平行。

  所以無論是河流,還是大壩,都應該在列車的北邊。

  車頭此時朝向西北,所以車頭左邊是西南。

  西南邊,本來應該只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而已,現在卻多了大片濕淋淋的混凝土高牆。

  裴染和W的想法一致,一起轉過頭,看向右邊的車窗外。

  列車右邊,理論上應該是雅拉河和唐古大壩。

  周圍忽然刷地一下,車廂裡的燈光重新亮起來了。不知是因為列車剛才忽然故障斷電,現在供電恢復了,還是江工把燈重新打開了。

  裴染這次看清楚了,就在列車右邊的車窗外,距離也只有幾米遠的地方,同樣是濕漉漉,佈滿細密的龜裂紋路的灰白色混凝土高牆。

  左右都有牆,列車像是鑽進了一個只比車廂稍寬一點的隧道裡。

  W說:「夜海七號從始發站到終點站,不會經過任何隧道。」

  這妖異的隧道是新冒出來的。

  車廂裡的燈亮了,腦內視野裡的綠光一號精神抖擻,還在待命中,裴染抬腳往車尾走。

  W問她:「你打算先去找尤連卡?」

  裴染答:「對。先殺他。」

  外面的隧道固然奇怪,不過車上還有個已經翻臉,擁有異能,隨時會發起攻擊的尤連卡,留著他後患無窮,不如先解決掉他,再考慮牆的問題。

  W說:「我剛剛看得很清楚,尤連卡一路穿過車廂,去餐車了。

  裴染直奔車尾的餐車。

  尤連卡的那幾個同伴倒是都還坐在四號車廂裡,看見外面的詭異景象,和其他人一樣,也是滿臉害怕。

  餐車裡空著,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潔白的桌布反射著燈光。

  裴染快步走到底。餐車靠近車尾有扇門,現在大開著。

  W:「溜了?」

  有可能。

  裴染探身向車外張望。

  沒看見尤連卡,也沒看見什麼變形的怪物,只有兩道逼仄的牆。

  兩道牆矗立在軌道兩側,在車尾後面逐漸併攏,最後騎在軌道上,連在一起,就像軌道天生就是從牆裡延伸出來的一樣。。

  裴染仰起頭往上看,馬上發現,這裡其實並不像個隧道。

  隧道通常都會有個圓弧形的頂,這裡卻沒有。

  一左一右的兩堵高牆,筆直地向上延伸,沒入上方的黑暗中。不過兩堵牆都是稍微向內傾斜的,如果它們保持這種趨勢,一定會在高處某個看不見的地方交匯。

  遙遙的,夜海七號的車頂上方,那團綠光又出現了,它飄飄搖搖,一閃而過,沒入旁邊的牆壁裡。

  裴染腦中有個奇怪的想法。

  「W,我在想,我們現在會不會……是在大壩的內部?」

  手環一震,W發來一張圖片。

  「裴染,我找到了唐古大壩的結構圖。大壩本身是混凝土實體重力壩,是實心的,但是大壩兩側延伸到河岸上的部分,每邊確實都有一段是空心結構。」

  裴染打開圖片。

  唐古大壩騎在雅拉河上,兩邊延伸到河岸上的一段,是梯形的空心結構。

  圖上標出的數字全都被W抹掉了,裴染問:「空心梯形結構這裡,有多高?」

  W回答:「大壩本身的長度是九百六十米,高度一百六十七米,這兩段梯形結構的高度是九十到一百一十米,我按我們現在能看到的部分,按比例估算,基本就是這個高度。」

  所以夜海七號明明在沿著軌道後退,卻奇怪地退進了唐古大壩的內部。

  裴染忽然明白剛才聽到的打雷一樣轟隆隆的聲音是什麼了。

  唐古大壩,這個長度將近一公里的龐然大物,自己挪動了位置。

  就像夜海市郊那座小城裡的建築一樣,大壩活了。

  W那種慢悠悠懶洋洋的語調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聲音中明顯地多了一點憂慮。

  「唐古大壩攔著的,是唐古水庫,這是東曼雅大陸上最大的水庫,蓄水量高達一百五十億噸,如果唐古大壩出了問題,導致潰壩,這種水量,會吞沒雅拉河下游西普平原上的很多城市。」

  他說:「雅拉河下游是東曼雅大陸上經濟最發達,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城市村鎮,一旦潰壩,死亡的人數會多到難以估量,尤其是在這種所有職能部門全部癱瘓,完全不會有任何救援的時候。」

  裴染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列車路過時遙遙看見過的城市村鎮,現在不是著個火那麼簡單,洪水來了,對那些這兩天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的倖存者,就是滅頂之災。

  裴染:可是大哥,你先別管下游的城市,先操心一下眼前。

  眼前,一人一球和這輛車,正待在一個巨大的融合體的肚子裡,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而且還有個有異能的尤連卡,正躲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裡,虎視眈眈。

  有人從前面車廂過來了,是艾夏。

  她急匆匆的,一來就狂點手指頭。

  她的密碼越用越熟練,點得飛快,W自動自覺幫裴染翻譯。

  「她說,帶鸚鵡的那個女生還在暈著,她讓那幾個大學生拿著扳手看著她。剛才是江工急剎停車,她開車倒退的時候,忽然觀察到列車後方軌道上,有個非常巨大的東西擋著,她立刻剎車了,可是剎車的距離不夠,感覺還是撞上去了。」

  「問題是,撞上去了,卻沒有真的撞,那東西上面有個開口,列車直接開進去了。快撞上去的時候江工操作得太著急,把照明線路拉斷了,剛剛才把線路修好。」

  裴染聽完,點了下頭,用指節密碼回她:【是,我們被唐古大壩吞了。】

  艾夏滿眼都是:啊?

  她反應很快,立刻敲:【大壩變成融合體了,就像小鎮上那些高樓一樣?】

  裴染答:【對。】

  裴染又「問」:【列車不能重新開出去麼?】

  艾夏回答:【外婆說,夜海七號一開進來,那個開口就自動合起來了,如果我們硬往外開,不知道會不會撞上去,所以讓我過來問你該怎麼處理。】

  她雙手快速地結了一個手印,用詢問的目光看向裴染。

  她在問:要不要把它炸開?

  炸開是個可行的辦法。

  裴染眼角的餘光裡,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動。

  她轉過頭,看向車窗外。

  藉著車廂中照出去的燈光,裴染看見,大壩灰白色的高牆忽然蠕動了一下。

  緊接著,就是一陣連綿不絕的「卡卡」聲。

  原本堅硬的混凝土,像是多出了某種奇特的屬性,如同活物一樣,蕩漾起來,牆面這一動,龜裂的細紋變得更多,也更密了。

  隱隱的,列車尾部的方向,也有轟隆隆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裴染從餐車車門向外探出頭,看見遠處那兩道在車後的鐵軌上並在一起的牆,竟然像雙開的門扇一樣,緩緩地分開了。

  一大股渾濁發黃的水呼地從兩堵高牆之間湧出來,水位高,速度快,翻滾著,呼嘯著,如同想要衝過來吃人的猛獸。

  裴染急了,對艾夏指向車頭的方向。

  艾夏不用她指第二次,拔腿就向車頭狂奔。

  裴染火速關上打開的餐車門,也背著金屬球往前跑。

  前面的車廂裡,還有不少車窗在大開著,裴染衝到最近的車窗前,匡地關上。

  那對老夫婦也正在探頭往車外看,一眼看見了從後面衝過來的渾水,嚇得火速關上車窗,又奔到斜對面的座位,也把車窗關上。

  列車在兩堵高牆之間停著不動,這種狀況本來就很詭異,每個人的心都在戰戰兢兢地吊著,現在看見有人在急匆匆地瘋狂關窗,知道一定是有危險了,馬上也紛紛動手關窗。

  裴染繼續往前跑,只要見到打開的車窗就立刻關好,前面車廂的乘客已經聽見後面的動靜了,列車上辟里啪啦關窗的聲音響成一片。

  水的速度飛快,已經湧過來了。

  不止列車外有水,老式的古董列車毫無密封性,即使關好了車門,渾水還是順著縫隙嘩啦啦地流進來,轉眼就沒過了腳踝。

  水很渾濁,泥土的黃裡混著一絲絲紅色,像摻了血水似的。

  列車外的水像浪頭一樣洶湧而至,窗外的水位在迅速升高。

  停車的地方不是全平的,而是一個小坡,軌道略有傾斜,後面的兩節車廂地勢稍低一些,水位很快就超過了車窗。

  因為水壓,現在整個車廂像個四面噴水的罐子,水從各種縫隙中激射進來,滿天滿地水花飛濺。

  後面的乘客紛紛往前面的車廂跑,前面的車廂也沒好到哪裡去,水飛快地沒到膝蓋。

  人們都在往座椅上爬,大家全站到座椅上,再把後到的人往上拉。

  那一家三口也到了,爸爸抱著女兒從後面的車廂衝過來,爬到座椅上,把孩子高高地舉起來。

  盛明希和唐刀他們幾個把昏迷的印娜亞也從淹水的地上拖起來,放在座位上,又伸手去拉那對老夫婦。

  站得高,也只是暫時有點用而已。

  車外的水面還在快速上漲,按這種速度,用不了多久,全車廂都會被水灌滿,所有人都會淹死,除非棄車,想辦法游出去。

  裴染把斜跨著的金屬球摘下來,在飛濺的水花裡,邊跑邊脫掉大衣。

  「W,你應該怕水吧。」

  「是。」W平靜地說,「巡查機器人的金屬外殼本來是完全防水的,甚至可以承受水壓,潛入很深的水下,但是現在顯然不行了。」

  他的外殼裂得像個開口的石榴似的,一旦被水泡了,他那藍光閃閃的核心處理器就完蛋了。

  裴染用大衣把金屬球嚴實地裹住,抱在懷裡。

  他球裹在衣服裡,聲音卻還在她耳邊:「裴染,謝謝你努力救我的命。」

  「不用客氣,」裴染回答,「我是在努力救我自己的命。」

  他這顆破球,就是聯邦落在她手裡的人質,保住他,才能用他來交換珍貴的藥。

  裴染衝進駕駛室。

  駕駛室的地勢最高,狀況比後面的車廂稍好,前車窗還露在水面外,沒有被完全淹沒。

  艾夏比她先跑,已經到了。

  她站在江工旁邊,雙手俐落地結了一個手印,手指複雜地交纏,兩根食指抵住,指向列車前方。

  車頭前方,現在看起來非常奇怪,打開的車燈照耀著的,是一堵完整的灰白色混凝土牆,牆體的下半部分也同樣沒入渾濁的水中,彷彿剛剛開進來的地方不存在一樣。

  艾夏凝視著那面高牆,手指微微一動。

  彷彿有種無形的大力猛地衝向前方。

  轟隆——

  前方的高牆瞬間炸得四分五裂,混凝土碎塊向四周飛射,辟里啪啦打在兩邊的高牆上,叮叮噹噹地落在金屬車頂。

  高牆被硬生生地開出一個大洞。

  然而大洞後面露出來的,竟然是另一堵同樣的牆。

  艾夏也完全沒想到,轉頭看向裴染,眼中都是震驚。

  還有憂慮,她的手印已經用過一次了。

  第二次結手印的威力遠沒有第一次強,艾夏咬了一下嘴唇,又回過身,重新快速地結好一個手印。

  正在這時,車頭的擋風玻璃上,忽然冒出一張臉。

  濕漉漉的,蒼白的臉,還是倒著的。

  這張臉的額頭上頂著個被射穿的焦黑的洞,倒懸著,從車頂上探下來,緊貼著車窗,身體軟趴趴的,透著種妖異。

  就算他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裴染也認得出來,是尤連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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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1 01:37:03
第46章

  尤連卡連眼睛的顏色都黯淡下去了,眼珠灰濛濛的,彷彿得了白內障,表情像失了智一樣,感覺不再是人,更像是個瘋癲態的融合體。

  他盯著駕駛室內。

  灰白色的眼睛裡,忽然冒出一抹綠光。

  坐在駕駛位的江工被他的鬼臉嚇了一跳,人下意識地往後躲,站在旁邊的艾夏卻沒有躲,而是忽然轉過身。

  她表情木然,眼珠漆黑,雙手還在結著手印,目光落在裴染身上。

  裴染一看清艾夏反常的表情,第一時間懷抱金屬球,往後面的車廂那邊竄了出去。

  轟地一聲,裴染原本站的位置,身後駕駛室的車門飛了。

  混黃的水呼地湧進駕駛室裡。

  貼在玻璃上的尤連卡看見艾夏失手,沒有擊中裴染,倏地一滑,順著車體溜進下面的渾水裡。

  艾夏轟完這一下,神情立刻恢復了正常,對著轟開的駕駛室門和洶湧而入的水流怔了怔,馬上回頭,去找窗外的罪魁禍首。

  W包在衣服裡,看不見外面,知道情況不對,問裴染:「怎麼了?」

  裴染的心中早已明瞭。

  如果原先只是懷疑,現在就十分確定了。

  「是尤連卡,」她說,「他剛才控制艾夏,用手印攻擊我,W,你賭輸了。」

  看來尤連卡有種很奇怪的異能,並不是本身有什麼能力,而是能操控其他有異能的人。

  印娜亞上次站在車廂過道裡,直勾勾地盯著裴染準備催眠她時,臉上這種呆滯的表情和黑洞洞的瞳仁,就和艾夏剛剛一模一樣。

  所幸艾夏剛結過一次手印,再用第二次時,效果比第一下差得遠,否則裴染人就沒了。

  駕駛室在車頭,地勢相對最高,可是湧進來的水依然到了大腿。三個人的下半截泡在冰冷渾濁的水裡,不過眼下誰都顧不上這個。

  水面還在飛快地上漲,一副要把所有人淹死的勁頭。

  事不宜遲,裴染在腦中跟W說話時,已經死盯著前方的牆壁,驅動綠光。

  在那一瞬間,裴染心中想了各種寫法。

  只能寫兩個字。

  如果和以往一樣,寫「爆炸」、「撕開」、「炸開」,不知道會不會像艾夏一樣,搞定一層牆後,發現後面還有一層牆。

  如果在兩個字中寫個「牆」字,指明目標是牆,不知道會不會好一點,能對所有的牆起作用。

  這裡是大壩,也不知道把眼前這塊結構叫做「牆」,合不合適。

  兩個字實在太少了,沒法精確地描述事物,只能湊合。

  綠光遊走,飛快地寫下兩個字:

  【牆無】

  裴染畫下句號。

  然而無事發生,混凝土高牆還在那裡。

  讓一個東西憑空消失,似乎是種很強的能力,綠光一號還做不到。

  裴染火速把字塗掉,重寫:

  【牆開。】

  江工說過,夜海七號沿著軌道進入唐古大壩內部的時候,這個開口會妖異地自動開合,希望它現在能像門一樣打開。

  灰白色的混凝土牆毫無反應。

  裴染立刻重寫:

  【牆裂。】

  這兩個字寫出來,怎麼感覺哪裡怪怪的。

  如果牆能裂開,至少能讓暴漲的渾水有地方可去。

  句號畫完,劈天裂地一聲轟然巨響。

  前方被艾夏的手印開了個大洞的高牆瞬間撕裂,自下而上,往上延伸到看不見的穹頂,像被什麼東西扯開了一樣,直接裂成了兩半。

  裂開的不止是這堵牆,還有後面那堵,同樣一分為二。

  放眼望過去,前方竟然還有層層疊疊,一堵接一堵同樣模樣的灰白色高牆,像洋蔥一樣,密密匝匝地彼此貼著,起碼有五六層,但是此時,每一堵牆都被大力扯開,分到兩邊。

  裴染看過W發來的唐古大壩結構圖,這絕不是大壩原本的結構,它變成融合體後,內部發生了妖異的變化。

  只有前面裴染盯著的牆開裂了,列車兩邊的高牆倒是沒什麼反應。

  大股渾水翻騰著,順著巨大的裂口向前湧走,駕駛室裡的水瞬間退去了。

  情況比裴染預計的還要好,不止水退了,列車前方,高牆被扯開的地方,露出地面上筆直的軌道。

  就在裂開的一層層混凝土高牆的盡頭,懸著黯淡昏黃的一彎亮光。

  是月亮。

  江工不用裴染提示,立刻推動手柄。

  車頭剛剛泡在水裡,希望線路沒有受損,不知列車還能不能開動。

  裴染心中默默祈禱:開起來。開起來。

  夜海七號非常爭氣,手柄推下時,瞬間加速,從一層層裂開的混凝土高牆之間衝了出去。

  全車靜寂無聲,但是每個人都在心中歡呼。

  怪異的高牆被甩在身後,江工卻面色凝重,開出一段距離,就把車一個急剎,停了下來。

  後面的車廂裡,人們紛紛打開車門,把灌進車廂裡的水放出去,裴染從駕駛室的門口探身出去往外看。

  夜海七號後方,確實是變了形的唐古大壩,它的主體還待在雅拉河上,只有一部分觸角似的延伸部分,斜搭在岸上。

  從大壩的結構圖上看,岸上的觸角部分原本應該是收攏微彎的,現在卻移動了位置,徹底舒展開了,才擋在了夜海七號的軌道上。

  就是剛剛列車鑽進去的地方。

  此時觸角上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大壩倒是沒什麼反應,一動不動,匍匐在黑暗裡。

  列車前方,藉著那點月光能看清楚,不遠處,就是一個倒人字形的岔道口,是他們剛才倒車時經過的地方。

  艾夏也探頭往外看,點點手指:【這就是道岔?】

  裴染回答:【應該是。】

  她把金屬球從大衣裡剝出來,問W:「你說的岔道口就是這裡吧?」

  金屬球的眼睛轉動,看了看,「對,就是這裡,我們退回來了。向左是舊的環形軌道,會兜回夜海,向右的那條,才是通向黑井方向的新軌道。」

  今晚列車去了左邊的環形軌道,道岔現在還在左邊,需要扳到右邊才行。

  裴染在心中問W:「我們應該怎麼扳這個道岔?可以在這裡手動扳過去嗎?」

  W回答:「不能。」

  他說:「夜海七號是古董觀光列車,軌道也是舊軌道,和全聯邦其他列車的控制系統完全是兩回事。新建觀光路線的時候,專門為它自己安裝了電動道岔,還特別建了一座小控制室。在控制室裡按下按鈕,發射信號,道岔上的機械部分接受信號,才會自動扳動道岔。」

  這是懸浮車的時代,列車早就不在軌道上開了,還特地給夜海七號做了這種東西。

  W說:「為它建造的老式的控制室,甚至是觀光列表上的一個景點,每當列車開過時,控制室裡的工作人員會穿著老式制服,開門對列車揮手致意……」

  他是個信息狂,說話太囉嗦,裴染直擊重點:

  「所以控制室在哪?」

  「按我查詢到的地圖的方位,控制室現在應該在……」

  W頓了頓。

  「……大壩內部。」

  唐古大壩活了,移動了岸上觸角部分的位置,不止吞掉了夜海七號的軌道,也把它的控制室吃了。

  裴染在腦內跟W對話,江工也過來了,拍拍裴染和艾夏的肩膀,對她倆比劃,指著列車的後方。

  她也知道控制室在哪裡,剛剛一路倒車,經過道岔口以後,還在繼續向後開,就是想把列車停在控制室旁邊,結果退進了大壩裡。

  W說:「我按地圖上的距離估算,控制室應該就在我們剛剛停車位置的後面。」

  行吧。好不容易才出來了,還得再進去。

  「好,」裴染拍板,「我把你留給艾夏,你們在車上等,我再回大壩裡一次,去找那個控制室,把道岔扳過去。」

  W冷靜地拒絕她的安排,「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裴染說,「萬一大壩裡面再灌一次水,我未必能保證你不短路。」

  「控制室裡情況可能很複雜,你需要我。」

  W頓了頓,忽然冒出他那個自然語言狀態十級的調調。

  他懶洋洋地說:「再說了,我是個人工智能,這麼費心費力地跟你去黑井,為的不過是人類的利益,既然他們自己都不在乎,那短路就短路了,我也不在乎。」

  他今天晚上反常得就像喝高了一樣。

  裴染誠懇地勸他:「你不在乎,我在乎。我還指望你給我藥呢。」

  喝高版W的脾氣忽然上來了。

  他說:「如果你不帶我進去,你就別想拿到你的藥。」

  裴染:「……」

  人工智能也會不講理。

  裴染讓步,「行,既然你那麼想,我就帶你去自殺。」

  她在腦中跟瘋了的W說著話,手上對艾夏指了指後面,又做了個扳道岔的動作。

  艾夏也明白控制室在大壩裡的方向,懂她的意思。

  她立刻指指自己,也指指後面。

  她也想一起去。

  裴染搖搖頭,點點她,又點點腳下的列車。

  她走了,必須得有人看著夜海七號,艾夏是最好的選擇。

  而且還有一層考慮:尤連卡能控制艾夏,萬一又遇到尤連卡,他讓艾夏再對她轟那麼一次,實在受不了。

  裴染還有事要跟艾夏交代。

  她點著指節:【小心那個醫生,他可以控制你的異能,攻擊別人。】

  艾夏點頭,她剛才被迫轟裴染的時候應該就已經想明白了。

  裴染從江工的小工具箱裡拿出一把扳手遞給她,繼續點指節:【如果你看見道岔動了,就敲三下車廂壁,我就知道這邊的道岔已經扳好了,可以回來了。】

  艾夏接過扳手,鄭重點頭。

  唐刀和好幾個乘客都到駕駛室這邊來了,比手畫腳,好像是在問列車為什麼又停了。

  他和艾夏,一個會電碼,一個會自創手語,然而誰也弄不懂對方的那套。

  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溝通變得困難又低效。

  裴染沒有時間留下解釋,重新穿好外套,留下背包,只把金屬球斜背在身上,跳下車。

  下半身被水泡過,褲子一直濕到大腿,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鞋也全濕了,一動就咕嘰咕嘰地響,外套也沒好到哪去,被滿車廂噴濺的水花淋得潮乎乎的。

  再被外面曠野上的冷風一吹,妙極了。

  鼻子很癢,裴染覺得彷彿要打噴嚏。

  咳嗽是安全的,不知道打噴嚏會不會爆炸,裴染不想用自己的小命做這種實驗,用手指死死地按住人中,硬生生把一個噴嚏壓了回去。

  「阿——嚏——」

  身後卻忽然傳來噴嚏聲。裴染嚇了一跳,馬上回頭。

  是唐刀,他身上也半濕著,不小心打了個噴嚏,人都怔住了。

  他一個噴嚏,引發一片混亂,艾夏反應迅速,駕駛室太小,她已經拉起江工,火速往車下跳。其他跟著唐刀一起過來的人也都在往後面的車廂裡躲。

  還好,安靜的三秒鐘過去,沒有爆炸發生,唐刀還活著。

  在生死邊緣兜了一圈,唐刀臉都白了。

  打噴嚏和咳嗽一樣,也是安全的。裴染放下點心。

  夜幕下的西普平原,曠野靜寂,一鉤彎月懸在天際,雅拉河寬闊的河面在夜色下只有微微的波光。

  不遠處,唐古大壩的主體燈光全熄,黑黝黝地橫在河面上,像一座高而寬的堡壘,用高牆分割出上下游巨大的水位差。

  好在大壩主體暫時還沒有移動,仍然把水庫裡一百五十億噸的水擋在壩體後面。

  W建議:「我們先得過去看看道岔。」

  裴染懂他的意思:萬一道岔在沉寂的幾輪攻擊中被破壞了,要先想辦法修好。

  道岔就在車頭前方不遠,裴染靠近它,兜了一圈,W認真觀察了一遍,給出結論:

  「看上去沒受到影響,應該可以用。」

  那就只剩下把道岔扳回正常的位置。

  裴染斜挎著金屬球,順著軌道往後跑。

  列車上的人全都在窗口沉默地看著她,雖然不知道她要去做什麼,但是很清楚,列車突然停了,她又往回跑,一定是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大壩的觸角上,炸開的裂口像一張黑洞洞的大嘴,很快就吞沒了裴染的身影。

  裂口裡。

  不再有列車的燈光照明,大壩裡黑漆漆的,地上倒是沒有水,水剛才已經全部順著裂口湧出去了。

  裴染拍了一下腰側掛著的金屬球,打開燈。

  W無奈,「其實你也可以直接讓我開燈。」

  裴染環顧四周,隨口答:「那就沒有樂趣了。」

  就是要拍那麼一下子。

  W:「……」

  裴染問:「你的能量會不會不足?能不能把燈開得再亮一點?」

  「只是照明而已,這點能量當然不成問題,你想要開多亮,就可以開多亮。」

  「那好,那就再亮一點。」

  裴染又一巴掌呼在金屬球的後腦上。

  W:「……」

  W很無語:「拍一下能讓我變亮嗎?」

  話是這樣說,他還是非常配合,在她巴掌拍下去的瞬間調亮了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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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21 01:37:23
第47章

  金屬球上的燈光變得奇亮無比,像盞探照燈一樣,而且照射的角度也擴大了不少。

  雪亮的燈光讓左右兩堵混凝土高牆上的紋路纖毫畢現。

  尤連卡剛剛從列車頂像條魚似的,一猛子扎進水裡,不知道去哪了,也許還留在大壩內,也許被洶湧而出的渾水沖到了外面。

  開著大燈,會暴露裴染自己的位置,不過燈夠亮,她不能藏,尤連卡要是還在的話,也別想躲起來。

  裴染帶著這盞超亮的大燈,沿著軌道一路往裡。

  這盞燈很體貼,她的身體隨著步子晃動,燈光卻始終穩穩地照向前方,還會自動上下掃射。

  走了大概五十米左右,前面出現一幅奇景。

  是一幢小房子,長得別有意趣,很像童話故事裡的小屋,通體紅磚,只有門框和窗框是用白色的磚砌成的,和牆上的紅磚犬牙交錯,門是木製的,刷著紅漆。

  可是這座房子,並不在地面上。

  它就像棵被連根拔起的植物,帶著半截地基,懸在兩三層樓高的半空中,像是一頭栽進旁邊的混凝土高牆裡似的,只有一半留在牆外,另一半消失在牆裡不見了。

  裴染仰頭打量,「是它?」

  W非常確定:「我看過資料裡的照片,這座紅磚房就是控制室。」

  看樣子,它是被大壩融合體移動位置時吞掉了。

  裴染估量:「爛成這個樣子,不知道還能不能工作。」

  W說:「它裡面應該有一台發射信號的設備,有內置電源,如果沒有在融合時被破壞的話,就不會受影響,只能撞撞運氣了。」

  金屬球的黑眼睛打量牆壁。

  控制室所在的位置很高,牆壁又是稍微向內側傾斜的。

  他問:「要怎麼爬上去?」

  他不知道,裴染知道,她的機械手戳向混凝土的牆。

  牆壁像只活的動物一樣,在碰到的剎那,彷彿往後縮了一下。

  不過在裴染的機械手面前,躲是沒有用的,牆壁上灰塊掉落,被她三兩下就鑿出一個淺淺的凹坑。

  裴染又在不同的高度鑿了幾個新坑,然後用手指扒著上面的一個凹坑,腳試著踩著下面的凹坑,就這麼離開地面,貼在了牆上。

  她的動作輕巧敏捷,彷彿只是簡單地踩著梯子往上攀登。

  這就像斜壁攀岩,W心想。

  他回頭掃視了一遍,確認沒有危險,又把鏡頭轉向裴染,心中承認,她作為人類而言,強到可怕。

  裴染一路鑿著,給自己開路,順著傾斜的牆壁向上攀爬,速度飛快,如同一隻壁虎,很快就到了控制室的高度。

  手已經能碰到控制室斷裂的地基,裴染沒再繼續鑿坑,把手搭在地基上,試了試強度,胳膊一用力,就把自己提了上去。

  她穩穩地爬到小屋門口半個腳掌寬的狹窄邊沿上。

  裴染站起來,剛要開門,就聽見門裡似乎有細微的動靜。

  悉悉索索。

  像是蛇皮摩擦過地面的聲音,無比熟悉,和剛才列車在黑暗停車時,車廂過道裡聽到的悉悉索索聲一樣。

  是尤連卡。

  怪不得這裡被金屬球的大燈照得雪亮,都沒發現他的蹤跡,原來是躲在這裡。這間控制室高懸在半空中,難為他是怎麼爬上來的。

  裴染輕輕推了一下門,門是鎖著的。

  裴染掄起機械臂的胳膊肘,猛地懟在門鎖上。

  木頭小門禁不起她這一下,卡嚓一聲,門鎖連著木板脫落,門也開了。

  W的探照燈照亮了裡面。

  這間控制室情形詭異,半個房間都沒入大壩的牆裡,櫃子只剩一半露在牆外,窗戶大開著,窗前的桌子倒是還在。

  更詭異的是,一個樣子奇怪的「人」,正站在桌前。

  說是站,不如說是趴著,臉還是尤連卡的臉,身上也還穿著那件白大褂,人卻像沒有骨頭一樣,軟趴趴地貼著桌子。

  他聽見聲音,腰肢柔軟地轉過上半身。

  他白大褂的前襟敞著,露出裡面奇怪的東西:腰部以下,像是衣料的布紋和某種螺旋紋的管道融合在一起了,一圈一圈的,像柔軟的蛇身一樣向下延伸,尾部在地上盤成一圈。

  這種螺旋紋的管道,裴染只覺得眼熟,她忽然想起在哪見過了。

  夜海七號的進站口,金屬閘機的箱體裡,就是這種螺旋紋的管道,把一整排閘機的金屬箱連接在一起。

  小偷。

  他就是摸走人家外賣的小偷,偷走了閘機的綠光——她的綠光的炸雞。

  尤連卡的額頭和上腹部都被W的槍打過,現在看起來卻毫無痕跡,怪不得W說他已經不是人,更像是瘋癲態的融合體。

  裴染心中有點納悶。

  在進站口連續催眠幾個人,試探過閘機的方法時,閘機融合體還活著,它的綠光還好好地待在金屬機箱裡。

  假設一直是尤連卡控制印娜亞,催眠其他人,他有控制其他人的異能的能力,那他應該是個秩序態的融合體。

  也就是說,他體內至少進入過兩點綠光:

  一點能控制其他人異能的秩序態綠光,和一點閘機融合體的瘋癲態綠光。

  裴染自己也吞過三個管道工的瘋癲態綠光,那點綠光只是簡單地被綠光一號當成外賣吃掉了,她自己還好端端的,什麼怪事都沒發生。

  可尤連卡吞掉閘機的瘋癲態綠光後,為什麼會變成了這副樣子?

  尤連卡一看清來的是裴染,人飛快地扭動著,瞬間「游」上了桌子,絲滑地順著對面打開的窗子溜出去了。

  裴染衝進去,奔到窗前,探頭從打開的窗戶往下看。

  尤連卡已經順著小屋的外牆游到了旁邊的高牆上。

  他的身體蠕動著,緊貼著牆壁,螺旋紋管道上細密的紋路一張一縮,抓住牆面,正在像條蛇一樣一路往下爬,速度奇快。

  最關鍵的是,他沒了腿,卻還有兩隻手,手上抱著一隻四十公分見方的黑色大盒子。

  裴染:「那是扳道岔的信號發射器?」

  W早就看見了,「是。」

  裴染轉身衝回門邊,沿著牆上鑿出坑的原路線往下攀爬,心中相當無語。

  這個尤連卡,把自己弄成了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竟然還會偷走發射器。

  他看起來很熟悉夜海七號,連扳道岔和控制室都知道,他就那麼不想讓它換個方向,去西北方麼?

  不知道他對那條舊的環形線路有什麼執念。

  裴染急著追人,往下的速度比爬上去時更快,距離地面還有一大段時,就直接跳了下去。

  前面不遠處,尤連卡也已經下到了地面。

  他仍然沒有站起來,雙手抱著發射器,胸以下的部分緊貼著地面,螺旋紋管道伸縮扭擺,向前飛快地游動。

  不能讓他跑了。

  裴染拔足狂奔。

  尤連卡一路向大壩的更裡面游過去,好在W的探照燈照得足夠遠,始終跟著他,讓他無所遁形。

  他游了一小段距離,忽然一拐,消失在牆上。

  裴染有點急了,狂奔過去,才發現尤連卡其實並沒有消失。

  這段混凝土牆上,有一段斜向上的台階,尤連卡正順著台階往上遊走。

  他以蛇的姿態上台階,反而稍微拖慢了速度,裴染大步跟著衝了上去。

  這段台階相當長,無窮無盡一樣,總有上百米,盡頭看起來是個方形的出口。

  尤連卡在前面游,裴染在後面狂追。

  噗噗的聲響,W開槍了,一槍槍打在尤連卡胸部和腹部,他是在尋找那顆變異心臟的位置。可尤連卡毫無反應。

  W說:「我打他眼睛試試。」

  裴染答:「好。」

  他從背後開槍,兩槍洞穿了尤連卡的腦袋。幾乎在下一秒,尤連卡頭上的洞就重新長好了,連速度都沒減慢。

  變形是閘機融合體的功能,尤連卡完美地繼承了下來。

  裴染爬樓梯的速度飛快,距離在不斷地縮小,眼看就要到了出口,向上的台階忽然大幅度地扭動起來,像波浪一樣。

  是唐古大壩在動。

  轟隆隆——

  大壩內部傳來一陣又一陣地震一樣的悶響,像是內部的結構正在崩裂扭轉。

  這種天崩地裂時候,貼著地面爬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尤連卡根本不受晃動的影響,繼續沿著台階向上,很快就從出口消失了。

  裴染盡可能地穩住腳步,扶著旁邊的牆,沿著台階往上沖。

  衝出出口,大股清冷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還夾雜著水邊特有的微帶腥氣的味道。

  這裡竟然是唐古大壩的壩頂。

  連綿的高牆一般的大壩,橫在寬闊的河面上,旁邊就是巨型水庫,月下的水庫受大壩震動的影響,水面正在微微晃動。

  尤連卡仍然抱著發射器,已經飛快地游到大壩邊沿。

  裴染忽然明白他想做什麼了。

  他要把扳道的發射器扔進水庫裡。

  就像那三個水管工執意要把身上的管道接得再長一點,把別人也連成管道的一部分一樣,尤連卡變成瘋癲態的融合體後,似乎也對夜海七號換軌道這件事,有種瘋狂的執念。

  他執著地不想讓夜海七號換軌道,這是和這輛車有多大仇多大怨。

  決不能讓他把發射器扔下去,如果扔下去,就真的沒辦法把道岔扳回來了。

  W又在開槍,這次打的是尤連卡的手臂。

  可惜他的武器效果是洞穿的,尤連卡的手臂在洞穿的瞬間變形,小洞飛快地合攏了,什麼事都沒有。

  裴染在心中火速叫W:「讓黑井給尤連卡的手環發送一條帶文字的消息!快!!」

  W連人家的獸醫診所每年交多少稅都知道,不可能不清楚尤連卡的手環號碼。

  W立刻答:「好。」

  下一句緊接著就是:「已發送。」

  只見前方,已經快游到大壩邊沿的尤連卡,面前忽然彈出一小塊虛擬屏幕。

  虛擬屏幕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明亮,上面顯示著一張圖,白底黑字,就是聯邦最早發送的那張包含警告信息的圖片。

  今天在夜海七號的進站口,尤連卡收到基里爾發送的消息時,裴染就看見了,他的手環會自動彈出消息,他沒有把這個危險的功能關掉。

  這功能可以用來害人,問題是發送者發送信息時,也會死,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可是黑井就不一樣了。W說過,黑井現在仍然能安全地向外發送文字。

  尤連卡也怔住了,那顆瘋癲的腦袋裡,不知是在奇怪忽然有消息進來,還是在奇怪這種時候,竟然還有人能發送包含文字的東西。

  裴染也不知道接收了包含文字的消息的後果。

  最理想就是能直接炸掉。打擊人體的能量不高,而且是專門針對人類肉體的,即使炸掉,連手環都不受影響,應該也一樣弄不壞發射器。

  尤連卡倒是沒有炸。

  虛擬屏幕上文字顯示,天譴接踵而至。

  騰地一下,一道強光閃過,尤連卡戴著手環的左手腕,嗤地冒起一大股青煙。

  能量擊中了他的手環,高溫不止燒融了手環,也瞬間把他的小臂直接燒成了一截黑炭。

  手臂燒焦了,抱不住那麼大的發射器,發射器滾落到旁邊。

  又是一陣地震般的動靜,唐古大壩像一頭身軀巨大的怪獸,正在漸漸甦醒。

  壩頂波浪般扭曲,扭得人站都站不住。

  尤連卡燒焦了胳膊,像那些瘋癲態融合體一樣,彷彿不覺得疼,一聲不吭,身體扭動了幾下,燒焦的那截胳膊脫落,剩下的部分像閘機的擋板一樣,飛快地拉長變形,補足了缺失的部分,重新變成手的模樣。

  他又扭動著向前,把兩隻「手」伸向地上的發射器。

  不過耽擱的這一會兒功夫已經足夠了。

  裴染在腳下的晃動中連滾帶爬,手腳並用地衝過去,向前一撲,抱住了尤連卡下半身的螺紋管道。

  他的管道質地怪異,尾巴滑溜地一甩,幾乎從她手裡溜出去。

  裴染毫不客氣,機械手猛地戳進他的尾巴,再接著一個前撲,把尤連卡壓在身下。

  尤連卡畢竟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又異化了,力氣不算小,在裴染的鉗制中拚命地掙扎翻滾,兩個人在地上扭成一團。

  裴染找準機會,翻身騎在他身上,機械手準準地掐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捏。

  喀地一聲。他的頸骨斷了。

  尤連卡的脖子扭向一側,身體卻還在動。

  他詭異地歪著腦袋,灰白色的眼珠死死地盯住裴染,半開的口中綠光顯現。

  裴染清楚,她的綠光一直只會在腦中出現,尤連卡原本應該不知道她有異能,否則不會不利用她的異能做點什麼,讓自己一步步落到這種境地。

  他控制其他人的異能,感覺像是要先知道對方有異能才可以,不知道具體是怎麼操作的。

  現在不用操心這個,等拿到他的綠光,試試就清楚了。

  剛剛她在大壩內部撕開高牆的時候,尤連卡應該是看見了,生死關頭,他打算控制她的能力,不知道要做什麼。

  然而無論他打算做什麼,他現在都做不了。

  她體內的綠光一號,一口氣撕完洋蔥一樣的一層層高牆,早就收工睡覺去了,連她自己都叫不醒,他也休想叫醒。

  黑色的機械手已經幾下扯開了尤連卡的腹腔,變異心臟並不在那裡。

  裴染把手探進去,繼續往上摸索,終於在靠近他脖子的地方找到了,怪不得W開了那麼多槍都打不到。

  那顆變形的心臟,包裹牽連著無數青色血管,被掏了出來。

  裴染的手攥著心臟,用力一捏。

  心臟爆開的一瞬間,尤連卡瘋癲異化的思路突然清晰起來,那一刻彷彿被拉得無限長。

  是怎麼走到這種地步的呢?尤連卡茫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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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失敗的前半生,如同影像一般,在尤連卡眼前一幕幕劃過。

  從小家境一般,像所有普通家庭的小孩一樣,別無出路,十幾年寒窗苦讀,考上大學,終於大學畢業了,工作了幾年,躊躇滿志,靠自己幾年省吃儉用和父母攢下來的錢,湊在一起,在夜海開了一家獸醫診所。

  就在診所開業的那一年,醫療界發生了一件大事——人工智能的醫療代理人拿到了聯邦衛生部的執業許可。

  受衝擊的不只是醫生,還有獸醫。

  人們只需要在線問診,影像連線,用簡單的家用診療儀檢測數據,網絡那邊的人工智能代理人就能迅速判斷病情,直接開出藥方,把藥物快遞上門。

  全程簡潔迅速,連門都不用出。

  後來家用診療儀出了注射治療的功能後,診所連剩下的那點生意都沒了。

  診所的生意一落千丈,尤連卡焦頭爛額。

  最煩悶的時候,尤連卡也想過,乾脆就這麼死了算了。或者拿把刀,去路上隨便捅幾個人,他過得這麼糟糕,別人也別想好好活著。

  然後某一天,一點綠光落入他的體內,改變了一切。

  那時候,沉寂還沒發生,印娜亞帶著她的鸚鵡來到診所時,他就注意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綠光,閒聊了幾句,女孩忍不住透露,她在參加一個催眠研習班,最近催眠別人的效果突然好得不得了。

  她有次閒極無聊,試著催眠他診所的前台。

  當她催眠的視野出現在尤連卡腦中時,他也很驚訝,不過很快就弄清楚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沉寂緊接著開始了。

  人生中頭一次,尤連卡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可以掌控一切的強者。

  以前只能掌控手術台上的各種各樣的小動物,貓啊,狗啊,小鳥和小金絲鼠,擺佈它們的身體,掌控它們的生命,那是灰暗的職業生涯中唯一的樂趣。

  現在不一樣了,他可以掌控的是人。

  其他人,包括有異能的特殊人類,也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完全沒法反抗。

  這次在夜海七號,剛好又遇到了那個會催眠的印娜亞。

  她是他手中隨意擺佈的棋子,通過她,又可以進而控制其他人,簡單又方便。

  控制那個在小鎮下車的男生,讓他在幻覺中挖自己的眼睛,只不過是隨手的事。

  怎麼能讓他們下車呢。

  全都留在這列火車上,就有一整車可以隨意玩弄的人。

  他們都被恐怖的現狀嚇壞了,哆哆嗦嗦,他們尊敬他,信賴他,把他當成真正的醫生,願意把身體交給他,讓他隨意切割處置,一切都讓他前所未有地滿足。

  這是什麼美妙的新世界。

  基里爾是大學時的朋友,對夜海七號很熟悉,他以前曾經說過,夜海七號的舊軌道是環形,這次運氣好,扳道岔剛好就落在舊的環形軌道上。

  就讓這輛車一直這麼無始無終地開下去吧。

  後來眼前這個有機械臂的女孩子說,遙遠的西北方,有一個可以出聲的避難所。

  這列車已經這麼好了,為什麼還要去避難所。

  反正沉寂開始的第一天,他就已經請診所的助手幫忙,把聲帶割掉了。

  已經不能再出聲了,基本不會有什麼危險。再過些天,等他在這列車上玩夠了,也許會讓列車轉個向,真的去西北的那個避難所。

  也許。

  一切都憑他高興。反正不是現在。

  但是今天在列車上,這女孩抓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撕成兩半時,他做了一件錯事。

  他使用了身體裡的另一點綠光。

  那點綠光是在她們修火車的時候,他一個人悄悄摸回進站口,從變異的閘機裡找到的。

  這女孩的機械臂很好用,她殺死了閘機,卻沒有拿走綠光,像是不太懂綠光是什麼的樣子。

  可是尤連卡懂。

  他當時在想,體內有一點綠光就已經這麼厲害了,如果再多一點呢?

  閘機的綠光當時沒入他的身體裡,他體內原本的那點綠光,就像餓狼一樣撲過去,像是很想把它一口吞掉。

  可是他牢牢地控制住了它,沒讓它動。

  他不捨得。

  也許讓它吞掉,能增長能力,但是尤連卡有更大的野心。

  掌控其他異能者的能力雖然好,畢竟還是要借助其他人,不如自己能有個攻擊性的異能。

  閘機看起來就很兇猛,說不定可以帶給他新的能力。

  結果在列車上,馬上就要被這女孩撕開的危機時刻,尤連卡下意識地也調動使用了從閘機裡取來的綠光。

  怪異的事發生了。他的身體徹底變形。

  變形倒不全是壞事,他成功地從她的機械手下溜走了。

  可是身體好像沒辦法再恢復正常了。

  而且腦子越來越不清醒,思路亂成一團,腦中只剩一個執著的念頭:決不能放他們去避難所,列車要留在環形軌道上,為了他,永遠留在環形軌道上。

  那顆心臟現在攥在她手裡。

  尤連卡望著它,茫然地想,憑感覺,這是她從他的脖子那裡掏出來的吧?心臟怎麼會跑到那個位置去了呢?

  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大學的教室裡,仲夏的微風順著打開的窗子吹進來,教授取出一顆塑料的心臟模型,握在手中,舉起來給大家看它的結構。

  那時候風很暖,他還很年輕,覺得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充滿希望,似乎有無限種可能,並不知道未來等著他的會是什麼。

  各種念頭紛紜繁雜,湧入腦海,不過只是瞬間。

  下一秒,她的機械手指猛地收緊。

  血肉四濺。

  尤連卡不再扭動,無聲無息地軟了下去。

  裴染捧起掉落在旁邊的發射器。

  發射器的結構非常簡單,上面只有一個左右推拉的搖桿,此時正放在左邊,旁邊的字被燒融了,完全看不出來是什麼。

  裴染把搖桿往右一拉,心中祈禱,希望這東西沒被燒壞。

  她站起來,背著金屬球,拎著發射器,在夜風中遙遙地望向大壩下,夜海七號的方向。

  夜海七號還亮著燈,伏在黑暗的原野上,一動不動,前方的軌道分岔路隱在夜色中,看不出來有沒有變化。

  片刻後。

  「當——」

  「當——」

  「當——」

  在大壩崩潰的隆隆聲中,金屬的敲擊聲遙遙地傳來。

  是艾夏,她按照約定,發來了信號。

  W:「道岔被扳回去了。」

  「是啊。」裴染舒了口氣。

  沒有白忙。

  裴染彎下腰,掀開尤連卡的胸腔,在裡面找了找。

  不出所料,裡面藏著兩點綠光,一點稍亮一些,另一點略顯黯淡,就停在那顆變異心臟原本位置的旁邊。

  亮一點的應該是尤連卡自己的,暗一點的看著眼熟,就是進站口閘機裡的那團。

  裴染盯著它們,手指懸停在距離它們寸許的地方。

  上次她的綠光吞過管道工的綠光,無事發生,可尤連卡偷了閘機的綠光,身上卻有了奇怪的變化。

  體內的綠光二號活躍起來,蠢蠢欲動。

  然而一號也動了,像在夢裡聞到了炸雞的香味,猛地清醒過來,在體內亂竄。

  裴染彷彿能感受到它們的召喚:外賣!外賣!外賣!

  裴染鼓起勇氣,手指前探。

  尤連卡體內的兩點綠光立刻沒入她的指尖。

  綠光一號向來霸道,毫不客氣地衝過去,一口就把閘機的綠光吞了。

  它停在尤連卡那點綠光前,僵持著,似乎不太知道該怎麼下嘴。就像對式歌冶的綠光二號一樣,它好像暫時還吃不了。

  尤連卡的綠光瑟瑟發抖,自動自覺地找了個角落,藏起來了。

  身上並沒有發生任何奇怪的變化,裴染在夜風中站起身。

  她沒有看列車的方向,而是轉過頭。

  唐古大壩的壩頂就像一條長龍的脊背,穿過寬闊的江面,一眼望不到頭,此時正在波浪般起伏著。

  水庫的水面不再平靜,跟著大壩的震動泛起一層層波浪。

  大壩快要決堤了。

  黑井基地。

  進入沉寂六十一小時。

  小會議室裡的會議已經結束,維納元帥和其他幾個臨時決策委員會的軍人都沒有走,正在指揮中心裡查看屏蔽層二期工程的情況。

  可是此時,W正在說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冷靜的聲音在會議大廳裡迴盪,「是我的巡查機器人親眼所見。唐古大壩已經被污染成為融合體,所以目前有非常大的可能……」

  唐古大壩是聯邦最大的水利樞紐工程,上方就是儲水量驚人的唐古水庫,維納元帥已經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她問:「會潰壩?」

  「是,」W說,「唐古大壩正在移動。」

  代理人W說的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所有人都一臉的不可置信。

  W不再多話,大屏幕上立即切換了畫面。

  鏡頭的視角稍低,像是在人的腰部的位置,不過因為站得非常高,視野仍然相當開闊。

  夜視鏡頭清晰無比,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唐古水庫,此時波浪翻騰。

  同樣奇異地起伏翻騰著的,還有混凝土結構的大壩,打雷般的隆隆聲一陣接一陣地傳來。

  所有人都沉默了,半晌,宋晚才說:「它活了。」

  「對。」W答。

  在此之前,黑井內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如此巨型的融合體。這個龐然大物,竟然像生物一樣動起來了。

  W:「它不止活了,從它的整體姿態判斷,它是在向雅拉河北岸移動,看起來是想上岸。」

  這聽起來非常神經病,但是事實就擺在眼前。

  會議室裡,所有人心中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如果大壩正在向岸邊移動,壩體就不會再擋住水庫,整個唐古水庫的水會一瀉而下,高速衝下去的洪水會席捲下游的一切。

  W的聲音平靜,「維納元帥,我需要申請特別審批流程,馬上給下游所有居民發送警告信息,讓他們立刻做好應對洪水的準備。」

  情況危急,必須爭分奪秒。

  維納元帥現在可以獨自決定發送警告信息的相關事宜,她幾乎立刻答應:「當然可以。」

  有人出聲:「可是下游居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能做的有限。」

  洪水的速度非常快,跑是來不及的,尤其是現在沒有交通工具的情況下。

  指揮中心裡,不少人臉色蒼白。

  西普平原上人口密集,大小城市星羅棋布,這間會議室裡,有不少人的親人朋友就在唐古大壩的下游。

  空氣中是凝重的靜默。

  有人低聲說:「現在收到警告,可以跟親人告別,要是信個什麼的話,還來得及祈禱。」

  維納元帥立刻轉過頭,盯著說話的人。

  沒人敢再出聲了。

  不過大家都都明白,他說的是對的。下游無數城市和鄉村中的居民根本來不及做什麼,只能聽天由命。

  唐古大壩上。

  裴染的手環震了。是黑井發來的消息。

  裴染點開,裡面是一整組圖片,第一張畫的就是唐古大壩決堤的場景。

  然後是洪水洶湧而出,淹沒了一切。

  剩下的圖片中畫出了各種在洪水中自救的辦法,人們爬到高處,找出家裡所有的漂浮物,比如把寶寶放進能浮起來的大盆裡。

  還有隨之而來的飲用水和食物安全的問題,疾病瘟疫,等等等等。

  不會有救援,人們必須自己救自己。

  裴染瀏覽了一遍,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畫出這麼詳盡的圖片,只有AI才能做到,估計又是出自W的手筆。

  「當——」

  「當——」

  「當——」

  金屬的敲擊聲從大壩下遙遙地傳來。

  是艾夏,大概怕她沒聽見,又敲了一遍。道岔已經扳好,夜海七號要走了。

  大壩不斷起伏的龍脊上,裴染看見了一樣東西。

  就在遠處,壩頂的中段,波動得最強烈的地方,一個奇怪的大東西正在從混凝土牆體中向上凸起來。

  它開始只是一個包,不斷扭動著,越來越高,終於破繭而出,彷彿是一個人上半身的形狀,下半部分還連著大壩。

  它張開手臂,向著雅拉河北岸,無聲地吶喊著,掙扎著。

  大壩隨著它的動作,繼續扭曲撕裂,壩頂的地面裂出大縫,成批的混凝土碎塊滾滾而下,砸上河面,濺起大片白色的水花。

  W冷靜地說:「裴染,這裡要崩潰了,必須要走了。」

  裴染凝視著那個巨大的混凝土的人形。

  「W,」她忽然說,「你今晚說過,你們人類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取得權力,其實不太關心同類的死活,我想告訴你,我們人類雖然沒有多好,可也不像你說的那麼糟。」

  W怔了怔,「裴染?」

  裴染已經開始奔跑了。

  她沿著長長的唐古大壩的壩頂,向著巨型混凝土人,向著與夜海七號相反的方向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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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和大壩崩裂的巨響。

  大壩的龍脊波浪一般上下起伏,連站都站不穩,裴染跑得跌跌撞撞,跳過地面上一個接一個猙獰的裂縫。

  壩體巨大,襯得她像個快要淹沒在驚濤駭浪中的小黑點,然而她速度飛快,一秒鐘都沒有耽擱。

  她這輩子從來都沒跑得這麼快過,心臟跳得像要飛出胸膛,滿嘴全是鐵鏽似的血腥味。

  她終於奔到那個混凝土的人形面前。

  它實在太大了,足有五六層樓那麼高,要仰頭才能看到。

  它從上到下都是混凝土質地,五官清晰可辨,身上甚至能看出衣料的織物紋理,還有口袋和鈕扣。

  就像一座巨型雕像。只不過這座雕像是活的。

  它腰以下的部分,像裙擺一樣四面撐開,連接在壩頂的地面上。

  它全身都在往前傾斜,脖子使勁往前探,在向岸上的方向拚命掙扎,然而無奈身體連著沉重的大壩,大壩就像死死拖住它的負擔,不肯放它走。

  W說:「看它身上衣服的制式,應該是唐古大壩工作人員的工作服。」

  這是一個大壩的工作人員和大壩本身融合在一起了,變成了瘋癲態的融合體。

  裴染一路狂奔過來的時候,就在試著調動腦內的綠光。

  綠光一號剛剛吃飽,又饜足地回去打盹去了,彷彿覺得今晚撕了個牆,就已經完成了本日工作量,完全沒有加個班的意思。

  綠光二號倒是醒著,可裴染對自己的繪畫能力心中有數,等她畫出這個混凝土人,黃花菜都涼了。

  她仰頭盯著混凝土人,試著調動尤連卡的綠光,然而什麼都沒發生,他的異能對瘋癲態融合體不起作用。

  只能靠自己。

  裴染一口氣衝上混凝土人「裙擺」的斜坡。

  斜坡角度太大,又在瘋狂地波動,裴染只沖了幾步,就被它一個大動作,猛地一甩,嘰裡咕嚕地滾落下去。

  這裡的壩頂已經被混凝土人的裙擺折磨得變了形,兩邊也是斜坡,再往下,就會掉進翻騰著的水庫裡。

  裴染天旋地轉地滾了好幾圈,終於找到機會,一把抓住地面上的裂縫。

  翻滾的勢頭止住了,裴染先看一眼腰間。

  還好,金屬球栓得很結實,這麼折騰也沒有掉。

  一連串的辟啪聲傳來,像是鋼筋斷開的聲響,大壩還在繼續崩裂。

  裴染悶聲不吭,一骨碌爬起來,重新往上爬。

  四周扭曲震動得更厲害了,好處是混凝土人的裙擺上多了不少龜裂的細紋,裴染這次手腳並用地往上爬,每爬一步,都用機械手戳進縫隙裡,牢牢地把自己固定住。

  越往上爬,坡度就越陡。

  等到了混凝土人的腰部時,全身都已經要靠機械臂吊在上面。

  混凝土人的腰突然一個扭動,吊在上面的裴染對付不了這麼大的力氣,人就像一隻小蟲子一樣,被甩飛了出去。

  她劃過一條線,落向波浪翻滾的水庫。

  人在空中,她的機械臂和金屬球的折疊臂一起探出手,在最後時刻,抓住了壩頂的邊沿。

  W一隻金屬爪抓著大壩的邊沿,另一隻金屬爪牢牢地攥住裴染的胳膊,裴染的機械手已經抓穩了,又把另一隻人類的手也搭了上去。

  一人一球一起用力,又把自己拔上去了。

  大壩還在震顫,裴染又一次往上衝。

  失敗能積累經驗,這次她爬得更快了,轉眼就又攀爬到了剛才被甩下去的地方。

  這裡的裂縫少,裴染用機械手給自己鑿出小坑,踏著一步一步穩穩地向上。

  W忽然說:「裴染,它岸上的部分又動了。」

  裴染回過頭。

  這裡的視角很高,河岸上的情景一覽無餘,只見身後岸邊,平坦的曠野上,大壩那只伸到岸上的觸角又在移動。

  它扭動著,緩緩橫掃,掀起地上鋪天蓋地的塵土,掃向亮著燈的夜海七號的方向。

  夜海七號停在水庫邊,在河的上游,原本即使潰壩了,也是安全的,可是現在不行了。

  裴染又聽見了金屬敲擊聲。

  「當——」

  「當——」

  「當——」

  敲得比前兩次都急促得多。

  亮著燈的夜海七號終於啟動了,燈光被籠罩在觸手掀起的塵土中,向著遠離大壩觸手的前方開出去。

  W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如既往地平靜:「如果夜海七號走了,我們怎麼辦?」

  裴染用機械手鑿出一個新坑,向上再攀爬一步,回答:「那我們兩個就走路去黑井唄。」

  還有一千多公裡,也不是走不到。

  不過現在更大的可能,是掉進水庫裡,到時候隨著潰壩,跟著決堤的洶湧洪水一起不知道被衝到什麼地方。

  裴染不會游泳,不過在這種規模的洪水裡,就算會游泳也沒什麼用。

  裴染繼續向上。

  她終於爬到了她想到的位置。

  如果用人的身體結構類比,就是混凝土人胸腔的位置。

  裴染給自己鑿出落腳的凹槽,這次鑿得比每次都更深,給手腳留出充分的空間,把自己穩住,開始用機械手在混凝土人身上鑿坑。

  一下又一下。

  她動作很快,用了全力,灰石和碎渣雨一樣紛紛掉落,坑洞在逐漸變大。

  W也用金屬爪試了試,他的爪子比裴染的手差得遠,幫不上忙。

  他轉了個方向,掃視頭頂,忽然說:「裴染,它脖子上是什麼?」

  裴染百忙之中也仰頭看了一眼,只見混凝土巨人的脖子上方,連著下頜的地方,有一大片明顯的痕跡,看著像水痕一樣,顏色比其他地方都要深得多。

  裴染猜測:「看著好像是胎記。」

  W停頓一秒,忽然說:「對,是胎記。」

  他說:「我在唐古大壩員工的名單裡找到了一個人,看照片,就在這個位置有一片胎記。這人叫李旻,二十四歲,西普大學水利工程專業畢業,畢業後就應聘來唐古大壩工作。」

  「我查到,唐古大壩最近可能會大量裁員,員工都需要自尋出路,我找到了李旻報考聯邦政府部門職員的記錄。李旻應該正在準備參加兩個月後的考試。聯邦政府部門待遇不錯,最關鍵的是,比較穩定,所以報考的人很多,錄取率極低,競爭非常激烈。」

  W頓了頓,「我知道它為什麼要這樣掙扎著去岸上了。我看到你們人類把通過這種考試,叫做上岸。」

  裴染:「……」

  此上岸非彼上岸啊,這位李旻同學。

  看來和其他瘋癲態的融合體一樣,「上岸」是它心中最執著的執念,變成瘋癲態融合體以後,腦中只剩下這件事,拚死拚活,就算被沉重的大壩拉扯著,也要不顧一切地到岸上去。

  知道了混凝土人的名字也沒用,現在根本不能在式歌冶的本子上寫字,裴染埋頭繼續掏洞。

  終於,一些類似人體組織的東西,從灰白色的混凝土下暴露出來。

  裴染精神一振,動作更快了。

  這些組織有柔軟的生物性部分,比它堅硬的混凝土外殼容易挖,裴染的進展快了起來。

  它的胸腔終於被穿破,露出裡面幽深複雜的內部結構。

  不出所料,這個唐古大壩與人類的融合體,和其他融合體一樣,擁有內臟。

  裴染飛快地擴大洞口。

  混凝土人被人開了肚子,終於發現不對勁了,它扭動著,隨著一連串的辟辟啪啪的爆裂聲,它軀體的一部分忽然脫開,分裂出來。

  是一條長長的「胳膊」。

  這一長條新的混凝土胳膊,連接在它的肩膀上,夾雜著無數鋼筋,一自由,就猛地抽到自己被開了大洞的胸前。

  速度太快,混凝土胳膊劃過空氣,帶著呼嘯的風聲。

  轟地一聲,天搖地動,碎塊崩濺。

  在它甩到位前,裴染抓住洞口管道一樣的奇怪組織,人嗖地溜進了洞裡。

  一千四百公里外。

  黑井,指揮中心大廳。

  巨大的虛擬屏幕上,從鏡頭開始飛快移動起,大家就明白了,鏡頭掛在一個人身上,那人正沿著大壩向前飛快地奔跑。

  目標非常明確,是前方高聳的混凝土巨人。

  越過裂隙,努力向上攀爬,一次接一次的滾落,又重新爬起來,所有人的心臟都跟著縮成一團。

  人人都清楚代理人W的巡查機器人跟著的是誰——那個一五九三號沉寂者。

  鏡頭搖晃,她偶爾會進入鏡頭中,嘴上封著黑色的膠帶,一聲不吭,一次次向上。

  她硬生生地用機械手,一下下鑿穿了混凝土巨人的外壁,在千鈞一髮的時刻鑽了進去。

  屏幕抖了一下,忽然黑了。

  W的聲音傳來,「信號不太穩定。稍等。」

  西普平原,唐古大壩上。

  裴染攥著血管一樣的管道,蕩進混凝土人的肚子裡。

  不用她出聲,W就自動自覺地打開了金屬球上的照明。

  他的燈把這個地方照得雪亮,一切一覽無餘。

  這是個奇怪的地方,無數鋼筋與血管在空中交錯,各種器官和混凝土混亂地結合在一起。向下看,下面並沒有生物組織,而是巨大的黑洞,深不見底,大概連著大壩內部。

  裴染吊在管道上,縱身向上爬,把自己挪到一大片不明器官上,才算踩得安穩了一點。

  她仰起頭。

  就在正上方,胸腔的頂部,一顆巨大的心臟就像一盞巨型吊燈一樣,被無數青色紫色的管道複雜地糾纏著,高高地懸在那裡。

  還在一下一下地跳動。

  四周都像地震一樣瘋狂震動,血管和鋼筋抖得嗡嗡作響,裴染一鼓作氣,踩著彎曲的鋼筋和半硬半軟的生物組織向上攀爬。

  終於爬到了那顆怪異的心臟旁邊。

  裴染踩著鋼筋,探身過去,抓住心臟上面的青色筋脈,一通狂扯。

  心臟大幅度地收縮了一下,開始抽搐,整個腹腔都跟著瘋狂晃動,連站都站不穩。

  裴染固定住自己,撕掉好幾條血管,碰到了血管掩蓋下的心臟上的血肉。她把手戳進去,用力往下一把一把地往下扯。

  心臟終於被她豁開一個大口子,大股的鮮血嘩啦啦地湧出來,紅色的瀑布一樣,落向下面黑洞洞的深淵。

  心臟的跳動停了。

  一瞬間,彷彿周圍的一切都凝固了一秒。

  然後所有東西一起向下堆萎下去。

  不能跟著它往下掉。

  就在委頓下去的心臟後面,裴染看到了之前在大壩觸角裡見過的那團綠光。

  它比其他綠光都更大,也更明亮,應該是從下面深不見底的大壩內部飄上來的。

  裴染飛快地往上爬,竭盡全力伸出胳膊,指尖終於碰到了那團明亮的綠光。

  綠光穩穩地進入她的身體裡。

  W提醒:「裴染,快!」

  不用他提醒,裴染也清楚,這裡正在崩塌。

  她目的達到,一路往下溜,溜得比兔子還快,終於下到洞口的高度,抓住空中懸著的管道,向外一蕩,對著腹腔打開的洞口飛了出去。

  一路滾落。

  混凝土人正在塌陷,滾落的距離比前面幾次短得多,等她終於穩住,用機械手抓住地上的裂隙,固定住自己時,已經回到了大壩頂上。

  她轉過頭,看見巨型的混凝土人只剩下胸部以上還露在壩頂的地面外。

  它還保持著掙扎的姿態,彷彿是最後遙遙地眺望了一眼岸的方向,轟然塌陷。

  轉眼間,它所在的地方,已經沒有東西了,地面上反而多了個環形的大洞,像個漏斗,黑洞洞的,深不見底。

  夜風安靜地吹過,崩裂的隆隆聲早停了。

  唐古大壩的融合體死了。

  大壩凝固不動,橫在雅拉河上,仍舊穩穩地把一百五十億噸水擋在唐古水庫內。

  「當——」

  「當——」

  「當——」

  空氣清涼,夜風送來金屬敲擊的聲響,清越悠長,依舊是三下。

  裴染轉過頭。

  水庫邊,夜色下,西普平原一望無際的曠野上,夜海七號的車廂裡透出溫暖的黃色燈光,它已經鑽出飛揚的塵土,安靜地停在那裡。

  艾夏他們仍然在等著她。

  黑井。

  指揮中心大廳裡。

  所有人的心都懸在那裡,沒處安放,每一雙眼睛都在死死地盯著中間暗掉的大屏幕。

  不過沒用多久,大屏幕就重新亮起來了,出現了畫面。

  鏡頭正在跟著一五九三號沉寂者衝出洞穴,一路向下滾落。

  天旋地轉的翻滾看得人頭暈,黑色的機械手猛地插在地上,

  終於停下來了。

  巡查機器人的鏡頭立刻回頭。

  巨大的混凝土人土崩瓦解,坍塌回地面,陷入巨坑中,整座大壩瞬時凝固,不再動了。

  指揮中心裡安靜無聲,維納元帥開口:「它……死了?」

  「是。」W回答。

  有人試探著:「那……唐古大壩是不是……」

  W:「它不動了,還在雅拉河上。」

  指揮大廳裡寂靜了幾秒,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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