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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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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柳殘陽]霜月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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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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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22:28:10 |只看該作者
十、翠峰雅秀

當展若塵的創傷完全痊癒,已是他來「金家樓」一個半月以後了。

    自從在「臨風閣」與金申無痕見過一面,他迄今未再晤及這位「金家樓」的主
子,但是,養傷期間,金申無痕卻多次遣人送來一些珍罕補品,豐美吃食,處處表
露出她對展若塵的關懷與愛護。然而,展若塵感激在表面,痛苦在心中,越承受金
申無痕的關注,他便越加深一層愧疚,有時候,他甚至懷疑 -- 金申無痕是否業已
知道內情,而卻以這種破格的德澤來折磨他?

    日子就像流水一樣過去,展若塵的日子就是吃與喝綴連起來的,呼嘯臨頭、很
煩悶,可是他卻無可奈何,因為金申無痕不讓他離開,照這位「金家樓」主子的話
說,展若塵的傷勢雖已痊癒,仍須有一個時期的調養,目前,他就正在調養期間。

    這天,他起了個大早,梳洗過後,換上一襲乾淨素雅的淡青長衫,想獨自到外
面溜躂,散散心。

    也只是方纔跨出門口,「蹦猴」玄小香便鬼靈精般一下子跳到他的面前。

    展若塵微笑道:

    「玄兄,你今天好早!」

    玄小香笑得齜牙道:

    「越早過來侍候,便越見我對展爺的一片心意哪!」

    展若塵道:

    「實在悶得慌,玄兄,陪我走走如何?」

    玄小香道:

    「自是遵命,展爺,你說吧,去哪裡?」

    伸手朝後面的「長春山」一點,展若塵道:

    「上山去看看,怎麼樣?」

    玄小香道:

    「我是主隨客便,但是展爺,你身子才利落了沒幾天,往山上攀,自忖吃得消
?」

    展若塵莞爾道:

    「別把我看得這般弱不禁風,休說我那舊傷業已康復,體氣更勝往昔,便在療
傷期間,若拿鴨子上架,也一樣攀得上這座山去!」

    玄小香拍手道:

    「成,展爺,我們開路!」

    兩人由「金家樓」的邊沿,抄小道直趨「長春山」腳,一面走,展若塵一面瀏
覽「金家樓」的建築格局,不由讚歎著道:

    「這地方的亭台樓閣,池樹園謝,配搭得真好,無論形式、格調、風味,或位
置、角度、地勢,真是匠心獨具,有恰到好處的美妙;尤其氣派恢宏,明雅互見,
真如世外桃源,人間仙土,住在這裡的人,真是有福了。」

    玄小香走在前面引路,他回頭一笑道:

    「展爺果有這樣的感覺麼?」

    展若塵道:

    「當然,難道你沒有?」

    玄小香輕聲道:

    「如果展爺有意長住於此,乃是我們老夫人最歡迎的事,像你這樣的人才,挑
著燈籠都不好找,怕只怕我們主子,留不住你這座大菩薩呢……」

    心頭微震,展若塵忙道:

    「玄兄說笑了。」

    玄小香正色:

    「一點也不是說笑之詞,展爺,據我所知,者夫人對你實是另眼相看,就算對
那些她極為賞識的人,也甚少如此關注禮遇過;展爺,你一定有什麼與眾不同或某
些符合者夫人脾胃的長處,她人前人後,一再表露出對你的好感,設若你稍稍示意
,老夫人絕對會有所安排……」

    展若塵苦笑道:

    「不瞞你說,玄兄,我一介草莽,半生孤寒,玩刀之外,只落了兩手血腥,滿
肩恩怨,朋不朋,友不友,前程後路,皆乃茫茫一片,又哪來什麼與眾不同的長處
?幸得樓主救命施德,授我於瀕絕之間,樓主相待甚厚,僅是慈悲天性,仁厚存心
所使然,我是何人,豈敢得寸進尺,再生非份之想!」

    連連搖頭,玄小香道:

    「你錯了,展爺,可別妄自菲薄,自己小看了!真的,我們老夫人對人不差是
真的,但若只是搭救了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斷不會這般殷殷垂憐,關懷有加
,她對你如此愛護,則必然有著某項特異的原因在內,至少,原因之一是她欣賞你
,老夫人向來喜歡把她欣賞的人留在身邊。」

    展若塵低沉的道:

    「玄兄好意,我是心領神會;但我天涯飄泊已慣,養浪蕩不羈的個性,長長局
處一地,恐怕不能適應,老夫人關愛之情,也只好另謀補報了……」

    玄小香懇切的道:

    「展爺,咱們也算機緣,能夠處在一起,有什麼不好?再說老夫人對你這樣禮
遇,你若留下,將來在『金家樓』還怕沒有發展?有根有業的日子,總比長年在外
飄零來得安穩呀……」

    歎喟著,展若塵道:

    「我實有苦衷,玄兄……」

    玄小香忍道:

    「該不是為了你以前說過的那些話吧?」

    展若塵道:

    「我以前說過什麼話?」

    玄小香道:

    「你曾說,承受大多,也是一種負擔及痛苦……」

    展若塵默然片刻,道:

    「若你處在我這樣的境遇中,玄兄,你也會深有感觸的。」

    搔搔頭,玄小香道:

    「不是我斗膽說你,展爺,你有時候委實諱莫如深,城府幽深,叫人弄不清楚
你心裡的想法……」

    展若塵平靜的道:

    「也不盡然,常常,我是很坦率的,大約近些日來,心情的沉悶,令我多少變
得內向些……」

    他們不徐不緩的向山腳下走著,山裡的空氣十分新鮮,在一股涼沁中帶著淡淡
的甘甜味道,每吸一口,彷彿連五臟六腑都熨貼多了……

    走著,展若塵問道:

    「有個把月未謁及樓主了,玄兄,希望她不會在今天傳見我才好。」

    玄小香笑道:

    「放心吧,展爺,老夫人不但今天不會找你,這三五日內也都不會找你一她老
人家昨晚上出門去啦!」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

    「可是有什麼事?」

    玄小香道:

    「聽說『南嶺』那邊我們一家票號短缺了不少存金,不知是虧損還是溢支,老
夫人親自前去查算,這一去,那邊的人可有得瞧啦。」

    展若塵道:

    「像這類的事,還得樓主躬親?」

    放低了聲音,玄小香道:

    「我說與你聽,展爺,你放在心裡就好——『南嶺』那家票號,是我們一十六
家票號裡最大的幾家之一。聞得他們暗裡傳說,這次短少的存金數目極大,約莫在
十萬兩銀子上下,而且,這家票號的主事人物,乃是二當家手下的紅人,『雷』字
級三把頭『九手金剛』趙雙福,這樣的情勢之下,老夫人若不親去料理,換了其他
人員,只怕搞不出個名堂來……」

    展若塵道:

    「原來如此,但願是沒有事情,否則,只怕影響所及,貴樓二當家的顏面就不
好看了……」

    齜牙一笑,玄小香道:

    「這是他們的事,誰叫二當家不派我主理『南嶺』的票號?」

    展若塵道:

    「是呀,玄兄,怎麼不派你出去當掌櫃的哪?」

    聳聳肩,玄小香道:

    「老實說,我的份量還不足以掌理太大的買賣,年前,三當家有意調我往魯邊
帶領一支驢馬隊,我考慮了半天,還是敬謝辭掉了。」

    展若塵道:

    「為什麼?」

    玄小香顫著一雙疏眉道:

    「太苦了,整天奔波在外,日曬雨淋,飲露吃灰不說,還得擔待風險,一個弄
不好,就會脫層皮,俸支是加了一倍,但想想還是不划算。」

    展若塵問道:

    「『金家樓』的人手調遣,都是由誰總司其責?」

    玄小香道:

    「各級兄弟都有劃分出來的地盤及職司,人手的調遣,由各家行的大把頭向三
當家稟報,經三當家轉稟二當家,再由二當家稟呈老夫人指示列冊……」

    點點頭,展著塵道:

    「如此說來,還是樓主掌握著最後的權力,這樣層次分明,上下節制,倒也是
行使組合群體力量的不二手段。」

    側臉望著展若塵,玄小香道:

    「展爺,設若你也能加入『金家樓」我們就更是陣容堅強,如虎添翼了。」

    笑笑,展若塵道:

    「玄兄高抬我了,憑我一己之力,對『金家樓』這樣一個龐大雄厚的組織來說
,參予與否,其影響都是微乎其微的……」

    玄小香忙道:

    「不然,展爺你是砥柱之材,廟石之用,怎麼同一般尋常角色相提並論?」

    展若塵微曬道:

    「玄兄,我真有點懷疑,你是否受到什麼人的示意前來遊說於我?」

    玄小香嘻嘻笑道:

    「倒還沒有,只是我能仰體者夫人的一片心意罷了。」

    拍拍玄小香肩頭,展若塵道:

    「玄兄,人與人相處,重要的是個『誠』字,至於是否能夠就近廝混,倒無關
緊要,你的盛情我很感激,我會真心真意的交你這個朋友……」

    玄小香真摯的道:

    「能得展爺垂顧,真是玄小香的造化了……」

    展若塵道:

    「玄兄無須如此客氣。」

    現在,他們已來在山腳下,由玄小香領著,沿一條顯見是經過人工刻意修築的
道路往山上行去,這條山道已算是相當寬闊平整了,路面寬有四尺,舖設著漆綿的
青石板,青石板上還沾著濕漉漉的晨霧。而松柏夾道,翠綠掩映,那一股爽逸之氣
襲人心脾,在涼沁中,泛著那等出世脫塵的幽雅韻味,人在其中,有種逐步攀向清
明之境的禪意……

    走著走著,便不覺山路之曲折及盤升,沒有多久,他們業已信步來至半山腰上
了。

    展若塵深深呼吸著道:

    「玄兄,你叫這樣的散步是『攀山』麼?」

    嘿嘿一笑,玄小香道:

    「不叫攀山又叫什麼呢?我們總是越走越高了呀!」

    展若塵讚歎的道:

    「這地方真好,景色好,建築好,設備也好,連上山的道路也開闢得如此寬敞
平整,原是崎嶇荒寒的所在,因此便成為一幅賞心悅目的美景了……」

    玄小香得意的道:

    「『長春山』本來靈秀雅奇,乃天然景緻,這條登山之路一開,不但沒有破壞
山色的淳樸風味,反而更增它的幽深古拙情調……」

    笑笑,展若塵道:

    「是玄兄設計的嗎?」

    打了個哈哈,玄小香道:

    「我哪來這等的眼光?是我們老夫人的指示,施姑娘的構想。」

    點點頭,展若塵道:

    「果然不凡。」

    玄小香興致極高的道:

    「再往上去,一處斷崖邊緣,築有『樓鳳亭』,山頂上,還蓋著『臥雲軒』,
都是頗堪一遊,格調甚高的地方……」

    展若塵道:

    「你都去過?」

    玄小香笑道:

    「少說也去過百十來次了,『臥雲軒』乃是老夫人常到靜慈的所在,平素有人
留住,負看守清掃之責,一般人是不准無故擅入的,但『樓鳳亭』卻誰都可以去,
展爺,我們登臨一遊如何?」

    展若塵無所謂的道:

    「只要你有興趣。」

    搓搓手,玄小香道:

    「這樣吧,展爺,想你尚未進過早膳,我也有點肚子餓了,待我回去弄包吃食
來,再拿上一壺好茶,我們便在『樓鳳亭』享受一番這大好晨光!」

    展若塵道:

    「是不是太麻煩了——」

    玄小香忙道:

    「一占也不麻煩,我一溜腿便到啦,來回至多半個時辰,展爺,有吃有喝,這
光景欣賞起來才越發堪瞧。」

    展若塵頷首道:

    「你這一說,我倒真覺餓了;這樣吧,你下去拿吃喝的,我獨自往上逛,先到
『樓鳳亭』去等你。」

    玄小香道:

    「就這麼決定,展爺,你順著山路往上走,只拐個彎,便可看到『雙心崖』亭
子便築在崖邊,是用雪白大理石砌造的,一眼分明……」

    展若塵道:

    「我找得著,你快去快回。」

    拱拱手,玄小香返身飛奔而去——一路走一路蹦,果真有幾分「猴味」。

    於是,展若塵管自順著山道往上走,他的步履悠閒,神態安詳,似這樣平靜的
心情,他已經有好久不曾有過了……

    到了山道拐彎的地方,不用細尋,他的視線已被眼前一幅奇秀景色吸引過去—
—左邊,青翠的樹木突然向兩側分開,展露出一片灰黑色的巖面來,巖面向高昇處
,形成斜坡,坡頂卻似刀削斧鑿般急瀉向下,造成絕壁懸崖,而一座潔白如玉雕冰
砌也似的亭台便築在崖頂上;那座亭台是傘形的圓頂,中間以一隻粗大的支柱為中
心撐著圓頂,四周圍繞著浮摟凸花的上下雙重欄干,亭內一圈環狀的石桌,內外兩
圈環狀的石凳;亭台的整體,便隱隱散發著那種如霧般的柔和瑩白,有著那種孤挺
的、倔做的,但然以承的美感。

    吸了口氣,展若塵不由加快步伐走了過去,這時,他才發現,自山道通向亭台
,也有著一條舖滿石板的小路——只是石板的顏色已從青黑改成了淡白。

    正當他迫切的想要領略一下處身亭中的風味時,亭台的右側,在視線被遮的右
下方,忽然有一聲驚窒的喊叫聲傳來。

    那是出自一個年輕女人口中的叫聲,窒迫而驚恐,似是在突然間遭受到某種意
外時的本能呼喊!

    怔了怔,展若塵的反應比他的意念更俠,他的身形猛起,青衫迎風兒飛,人在
空中急速斜旋,似一頭鷹隼般凌虛洩落。

    亭台的右下方,是六級大理石台階,台階向前不及十步,便是霧氣輕浮,濛濛
幽幽的絕崖,此刻,一個身材窈窕,長髮挽結垂肩的女人,正歪倒最下層的一級石
階上,距離她三四步,赫然是一條粗逾兒臂,通體暗赤並泛著醜惡黑色斑點的毒蛇
。這條蛇的整個胴體業已高高昂立,三角形的頭部微微搖晃,鮮紅的舌信伸縮不定
,發出那種可怖的「噓」「噓」怪聲來,它的一雙細小又冷漠的碧綠眼睛,也在閃
射著恁般惡毒的寒酷光芒———種彷彿戲弄又滿足的寒酷光芒。

    蛇在採取這樣的姿勢時,便是它咬嚙獵物之前的最後準備動作了,自準備到攻
擊,其過程僅有電光石火般的一剎!

    歪倒在石階上的女人,似乎被嚇呆了,她斜倚在那裡,以手捂嘴,竟連呼吸都
已忘記——

    空中的身形不及沾地,展若塵右臂暴探,一抹冷電射自他的袍袖之中,猝閃於
瞬息,那條毒蛇陡然間紫血噴濺,翻撞於側,整個身子扭曲撲騰,卻再也掙扎不開
——「霜月刀」自蛇的七寸部位穿人,透釘於巖面之內,只露出一截刀柄!

    落在石階的一邊,展若塵默默的注視著這個受驚的女人,同時,他也暗中驚訝
於這個女人的美艷——這是一個年輕的少女,大概不會超過二十二三歲,眉目如畫
,肌膚似雪,週身呈現著那種炫目的冷潔神韻,那種深沉的迫人氣質,雖然,她尚
在餘悸未消的情況之下!

    半晌。

    少女長長透了一口氣,目光緩緩移到一側展若塵的面龐上。

    那是一雙多麼清澈又柔媚的丹鳳眼,能令人甘心死在這樣盈盈一泓的雙眸中!

    展若塵凝注著少女的眼睛,沒有出聲。

    輕輕的,少女開了口:

    「我該如何向你道謝?」

    展若塵靜靜的道:

    「不必客氣。」

    少女望了那條蛇屍一眼,悸怖仍在:

    「這位——壯士,你知道,你救了我一命!」

    展若塵平淡的道:

    「我只是殺了一條蛇而已,或許,那條蛇正打算襲擊你?」

    少女苦笑道:

    「打算襲擊我?它已經在襲擊我了,若非你適時相救,這條蛇的毒液此刻已經
大半滲進我的血液之中——你可知道這是一種什麼蛇?」

    也望了蛇屍一眼,展若塵道:

    「好像是一種毒蛇………

    少女吸著氣道:

    「這是一種本地最毒的蛇類,它名叫『烏赤斑蛇』,其毒無比,只要被它咬上
一口,人畜都不會活過半個時辰,而且,死得很痛苦,那是屬於窒息性的死亡;這
種蛇出現的機會並不很多,想不到我竟會遇上,更想不到的是,在生死一發間有你
來救我……」

    展若塵微微一笑:

    「世上有些很湊巧的事,只是,有些巧得很完美,有些巧得很遺憾,而完美的
巧事比較容易為人所歡迎,嗯?」

    少女輕拋秀髮,站起身來:

    「我卻不能只為了事情的湊巧,說廠聲完美便作罷,壯士,希望我能報答你,
你能不能告訴我一條報答你的途徑?」

    展若塵搖頭道:

    「這是無須報答的。」

    少女看著展若塵,道:

    「我不願讀褻你……或者我可以送你一點錢?」

    笑了,展若塵道:

    「我不要錢。」

    想了想,少女又道:

    「那麼,你是否需要做點生意?只要在遼北一帶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給你機
會——定包賺錢的生意。」

    展若塵道:

    「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姑娘。」

    少女喃喃的道:

    「你到底需要什麼呢?我總不能白受你的恩惠……」

    展若塵低沉的道:

    「我什麼也不要,姑娘,希望你瞭解,我對你所做的,不是一件物物相易的事
,我只盡了一點本份,人與人之間互助的本份。」

    白嫩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紅暈,那少女歉然道:

    「請你原諒我,我太唐突了……」

    展著塵道:

    「沒有什麼,你原是一番善意。」

    少女輕輕的道:

    「我以前好像未曾見過你,你也是『金家樓』的人嗎?」

    展若塵道:

    「不是。」

    似乎微覺訝異,少女道:

    「『長春山』是『金家樓』的私產,不是『金家樓』的人,極少有進入的機會
,你是從哪兒來的呢?」

    展若塵一笑道:

    「『金家樓』。」

    怔了怔,少女不解的道:

    「你剛才不是說,你並非『金家樓』的人,怎麼又會從『金家樓』來?」

    展若塵道:

    「聽起來似乎矛盾,其實內情十分簡單,我不是屬於『金家樓』的組合,但是
,我可算『金家樓』的客人……」

    「哦」了一聲,少女道:

    「請問壯士名諱?」

    展若塵道:

    「我姓展,展若塵。」

    於是,少女含蓄的笑了:

    「真巧,原來你就是展若塵呀!那個稱號『屠手』的人?」

    展若塵有些意外的道:

    「姑娘是如何知道我的?」

    少女笑得更甜美了:

    「我義母救了你的命,更帶你口來療傷,『金家樓』上下誰不知道?」

    恍然大悟,展若塵拱手為禮:

    「姑娘是施嘉嘉施姑娘?」

    少女點頭道:

    「我是施嘉嘉。」

    心中有種複雜的感覺湧起,展若塵面對這位金少強生前的愛侶,不由顯得侷促
起來:

    「不知是施姑娘,冒犯之處,尚請恕過。」

    施嘉嘉忙道:

    「別這麼說,展——展大哥,如此豈不見外?」

    展若塵低聲道:

    「樓主對我救命之恩,施醫之德,姑娘與樓主誼為至親,情乃母女,屋烏相連
,敢不同感德惠?」

    笑了,施嘉嘉道:

    「展大哥,我娘救了你,又不是我,你何必說得這麼嚴重?你我之間,蒙受恩
德的人,該是我才對……」

    展若塵輕咳了一聲,道:

    「施姑娘怎會獨自來到此處?」

    施嘉嘉道:

    「這原是我常來的地方,最近心情不好,來的時候更多;一個人坐坐,想想,
多少也能排除一點鬱悶……」

    展若塵敏感的道:

    「少樓主遇害,還請施姑娘節哀順變……」

    沉默了一會,施嘉嘉幽幽的道:

    「少強的死,我很難過,但更哀痛的卻是娘,我心情不好,主要全為了娘所遭
到的痛苦……」

    似有所悟,展若塵謹慎的道:

    「但願樓主能夠早日恢復平靜……」

    施嘉嘉歎了口氣:

    「娘只有少強一個兒子,也難怪她老人家傷心……」

    頓了頓,她忽道:

    「對了,展大哥,娘對你的印象很好呢,在我面前就不知誇了你多少次,說你
有骨氣,有膽識,有魄力,傲而不驕,實而不華,平淡中見精奇,冷肅裡現抱負,
娘說,你是一塊上好的材料……」

    展若塵道:

    「上好的材料?」


    點點頭,施嘉嘉道:

    「娘的意思是,你天生就是那種出人頭地,獨當一面的人。」

    展若塵笑笑,道:

    「樓主謬譽於我了,江湖過客,孤伶草莽,實不知何以為終,哪裡談得上這般
的雄才大略?」

    施嘉嘉道:

    「你是自謙了,展大哥,娘的眼光從來高人一等,她的觀察,是不會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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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22:28:20 |只看該作者
十一、鳳亭表誠

展若塵沉默了一會,有感而發:

    「對於樓主的關愛與賞識,我深覺慚愧,我實在不值得她如此嘉許……」

    微微一怔,施嘉嘉道:

    「為什麼?」

    展若塵苦笑道:

    「在我而言,這是一種負擔,精神上的負擔,沉重又痛菩……」

    施嘉嘉迷惑的道:

    「怎麼會呢?我娘向來極少誇獎人家,像對你這樣器重的情形更為難得,展大
哥,你應該覺得高興才是,我不明白,如何會使你生起相反的感覺來?」

    搓搓手,展若塵道:

    「施姑娘,承受的恩德大多,並不是一樁愜意的事,那總會令人覺得站在一種
不均衡的地位上,想什麼,做什麼,都不能以平等的立場為原則,現在,你是否多
少明白了一點?」

    思索了片刻,施嘉嘉笑了起來:

    「我想我大概能夠體會一些,但我卻認為大可不必,展大哥,我娘對你這麼好
,絕不是只為了曾經施恩於你的原故,此中,緣份佔了很大的比重,我娘說,她一
見你就覺得你順她的眼,怎麼看怎麼合意,就是對少強,她老人家還沒有說過這樣
的話呢……」

    展若塵感動的道:

    「樓主待我,實在情深義重,我不知要如何來報答樓主,才能略盡對她的感懷
於萬一……」

    睬視著展若塵,施嘉嘉輕輕的道:

    「我娘不是告訴過你嗎,只要你順著娘點,就比什麼報答都使她滿意了……」

    展若塵喃喃的道:

    「是的……樓主曾經這樣說過……」

    施嘉嘉誠懇的道:

    「展大哥,我娘是個很孤單,很寂寞的老人,你別看她是『金家樓』的主宰,
是遼北的巨鎮,平時威嚴冷肅,高高在上,出現在任何地方都是前呼後擁,氣勢十
足,但她內心卻是異常落寞的。她要維護她的尊嚴,顧及她的身份,她必須和四周
的人保持一定的距離,或是發號施令,或是運籌帷幄,她總是那麼凜然,那麼剛毅
,又那麼果決,她不能隨便接近哪一個,別人更不敢隨便接近她,久而久之,她就
被她的權威與地位鑄成了一尊偶像,供人敬仰、畏懼的偶像,然而,卻也隔絕了她
與人們之間正常關係的發展;她是高踞尊位的,她也是最孤寂的……」

    點點頭,展若塵道:

    「我可以想像得到,位高權重的人,往往倍覺寥落,因為尊嚴與權勢必須要以
表面上的威儀來強化或襯托,然則,也就因此而孤獨了……」

    施嘉嘉道:

    「展大哥,所以娘希望能有個合她心意的人多陪陪她,讓她悒鬱的情緒多少得
以渲洩些,娘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訴說心事的人……」

    展若塵不解的道:

    「但,你不是很合宜麼?」

    輕喟著,施嘉嘉道:

    「我是,展大哥,然而你不要忘了,我只是她老人家的義女,輩份上有差,淵
源上有別,她有許多活,也不便和我說,況且有些需要對她提供意見或是幫她拿定
主意的事,我就無能為力了……」

    展若塵道:

    「樓主手下謀士如雲,悍將如雨——」

    施嘉嘉道:

    「你錯了,展大哥,娘從來對於她的手下們只是發號施令,當她決定了,她就
吩咐下去執行,極少徵詢過他們有什麼意見,『金家樓』一貫的傳統皆是如此,娘
的話,便是最後的斷論。」

    展若塵低沉的道:

    「這是樓主的個性使然?」

    施嘉嘉道:

    「是她的個性,也是貫徹權力和威信的必要手段,娘不喜歡主張分歧的場面,
也厭惡意見雜沓的商議,她一向只往下傳諭施令,而不容許下面的人,另生枝節—
—縱然那將比她原案更為完美!」

    展若塵道:

    「這是一位霸主乏所以能夠成為地方之雄的要訣——獨斷專行,鐵腕執掌,但
是,這樣的人,也就兔不了離群孤單了……」

    施嘉嘉道:

    「娘需要有個身份立場上比較超然的人陪伴她,而這個人又要是她所賞識的,
展大哥,譬如你,娘最近的心情極壞,少強的死,對她是個很重的打擊,我已不能
給予老人家什麼慰藉,展大哥,全靠你了……」

    話已說到這種程度,展若塵還能再表示什麼呢?他舐舐唇,嗓音略微有些沙啞
的道:

    「既然樓主這麼看得起我,任何可使樓主稍稍解憂法郁的方法,我無不樂意全
為遵從……」

    施嘉嘉滿意的道:

    「展大哥,相信我娘十分高興聽到這樣的話,等她老人家回來,我會馬上去向
她稟告……」

    展若塵強笑道:

    「只怕打擾過甚……」

    施嘉嘉笑了:

    「這算得了什麼呢?展大哥,我們歡迎還來不及……」

    於是,展若塵走到蛇屍那邊,伸手拔回透過蛇身,釘入岩石之內的「霜月刀」
,當刀刃揚起,蛇屍也被挑挪向絕崖之下,「霜月刀」浮亮瑩寒的鋒刃上,卻是半
抹血污不沾!

    收妥傢伙,展若塵方始轉回身來,亭子的另一側,已傳來「蹦猴」玄小香的呼
叫聲:

    「展爺、展爺,你在哪裡?我業已將吃的喝的都帶上來啦……」

    望著展若塵,施嘉嘉小聲問:

    「這是誰?」

    展若塵走上前來,邊道:

    「貴『金家樓』的人,玄小香玄兄。」

    施嘉嘉笑道:

    「原來是這只『猿猴』呀!」

    展若塵提高嗓門道:

    「玄兄,我們在亭了前面——」

    一條身影躍騰而至——果然正是玄小香,他左手挽著一隻上覆著罩的紫竹籃,
右手提著一把中長銅壺,壺嘴裡,猶還冒著熱氣哩。

    腳未沾地,玄小香已喘吁吁的咧嘴嚷嚷開來:

    「這一陣好跑,來回我皆是全力奔走,生怕展爺你等久了,廚下的熱食都還現
成,只這沖茶的開水得耐住性子等它燒沸,耽擱了些時——」

    說著,他一面轉臉打量那頭的施嘉嘉,施嘉嘉對他嫣然一笑,靜靜的道:

    「玄小香,看你跑得滿頭大汗,歇會吧。」

    玄小香趕緊向前跨近幾步,躬身哈腰,堆起滿臉的笑:

    「小姐,玄小香這廂向你請安,方纔只顧著和展爺說話,一時竟未察覺是小姐
在此了。」

    施嘉嘉肅雅的道:

    「沒關係,你是和展大哥一起上來的?」

    玄小香仍然哈腰道:

    「是的,展爺來到咱們『金家樓』老久了,咱們這『金家樓』第一風景『長春
山』他卻尚未游過,今晨展爺遊興勃發,我便陪同展爺上來走走……」

    施嘉嘉微笑道:

    「展大哥的傷勢痊癒了嗎?」

    玄小香忙道:

    「都好了、起先我也生怕展爺身子尚弱,太過吃力,但展爺看來似乎相當利落
,健朗一如常人。」

    展若塵笑道:

    「玄兄,恐怕你流的汗比我還要多呢?」

    玄小香打著哈哈道:

    「本來嘛,論體氣之厚,我就遠不如展爺來得紮實哪。」

    施嘉嘉道:「玄小香,你都帶來些什麼吃喝的?」

    雙手的物件微微上舉,玄小香笑道:

    「籃子裡盛的是油炸春捲,玫瑰酥糕、鮮肉包子,銅壺中是沖好的極品『鐵觀
音』香茗,瓷杯兩件,便在竹籃桿罩下面……」

    施嘉嘉蕪爾道:

    「你倒設想得頗為周全,不過,經你這一說,我也覺得餓了。」

    玄小香立道:

    「這樣正好,小姐,我便將吃食在亭中擺整舒齊,侍候小姐與展爺進用——」

    施嘉嘉道:

    「不,我們一起來。」

    咧咧嘴,玄小香有些侷促的道:

    「這……小姐,玄小香豈敢如此冒失?…

    施嘉嘉落落大方的道:

    「不要過於拘泥戒規,這裡不是堂口之內,大家隨便點,自然愉快得多,再說
,是我打擾二位,並非你們沾我的光,哪有強賓壓主的道理?玄小香,你若不吃不
喝,叫我如何下嚥?」

    玄小香吶吶的道:

    「小姐,我看還是……」

    打斷了他的話,施嘉嘉道:

    「好了,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一起來吧……」

    展若塵也笑道:

    「施姑娘說得對,玄兄,禮數體制自當遵行,但也要看環境時地,施姑娘已經
請你一同用膳,你若再加推托,反倒成為抗命啦。」

    玄小香躬身道:

    「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於是,三人來至亭中,在那別緻的,形同環狀的石桌上,玄小香將素竹籃裡的
食物一一取出擺好,焦黃淺紅與柔白的三式點心,尚襯以紋邊的精細瓷盤,香噴噴
熱騰騰,別說吃了,光是看著聞著,已令人食指大動,再來飲上兩杯滾燙芬芳的熱
茶,那等光景,就越發誘得人唾沫暗吞,迫不及待了。

    施嘉嘉先坐下之後,展若塵於旁落坐,玄小香到底還是覺得拘束,只挨著凳邊
沾靠半截屁股,微欠著身,模樣的確受罪。

    深深吸了一口氣,施嘉嘉笑道:

    「晨間山景,原已爽氣沁心,清氫盈懷,再加上這樣的口腹享受,真可說得上
是十全十美了……」

    展若塵道:

    「如此十全十美,施姑娘,還得感謝我們玄小香玄兄的一番往來辛苦呢!」

    玄小香忙道:

    「理該效勞,嘿嘿,理該效勞……」

    點心的滋味豐美可口,茶水香醇,吸飲之下自是更加甘飴,只是,只有兩隻茶
杯,只好分開來用,施嘉嘉是女孩子,自然獨佔一隻,剩下的一隻,便由展若塵與
玄小香合用了。

    在這樣的環境,如此的情調裡,原該是多麼和祥安逸,寧靜滿足,但展若塵內
心的感受卻酸澀又迷茫,有一股說不出的怔忡,難以言喻的悵失,以及,隱隱的刺
痛……

    這已形成了怎樣的一個形勢,造成了怎樣的一個局面?世問事難道果真像此般
變幻無常又不可預料麼?他用雙手抹遍了血腥,以鋒刃鑄煉出一樁慘禍,但是,報
應卻竟然是恁般的親切又仁厚,和悅又真摯,他完全不似一個仇敵,不似一個與這
些人結怨的對頭,他所受的款待,即使是這些人的恩人,也不過如此的了——「金
家樓」固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同真相,而越因其不明白之下的厚待,就越令展若塵
困窘不安,以德報怨的滋味,卻也這等的苦澀!

    嚥下去一小塊玫瑰糕,施嘉嘉詫異的望著展若塵:

    「你怎麼不吃呀?展大俠,我看你似乎是有什麼心事?」

    展若塵吸了口茶,順手拈起一條春捲咬了一半:

    「我會有什麼心事?我向來是個很豁達的人,肚裡難得隱藏一點東西……」

    施嘉嘉笑道:

    「那就多塞一點東西進肚裡吧,展大哥,我看你吃得很少。」

    展若塵道:

    「怕我胃口太大,連你的一份也裝到肚子裡去啦。」

    施嘉嘉柔和的道:

    「展大哥,最好你多吃些,我已經差不多飽了。」

    扭過頭來,展若塵道:



    「我看玄兄倒是在和我們客氣呢,他吃得這等斯文法。」

    玄小香正在用牙齒咬下一個鮮肉包子的外皮,聞言之下,不由笑了起來:

    「展爺,你就別逼我的架子了,這可不是同夥計們在一道,容得狼吞虎嚥,風
捲殘雲,小姐面前,真假總得扮個樣子不是?」

    施嘉嘉輕笑道:

    「不要緊,玄小香,你愛怎麼吃就怎麼吃,吃相好看與否無須顧慮,我先前已
告訴過你,眼前並非正式場合,用不著太過拘禮。」

    玄小香道。

    「是,小姐。」

    施嘉嘉又向展若塵道:

    「展大哥,平日在下面,你都做些什麼消遣呀?」

    展若塵道:

    「我?睡覺,吃飯而已,偶而在住處四周溜溜腿,小香兄倒是陪著我消磨了不
少辰光,若非他時常過來與我聊聊,日子可真不好打發……」

    施嘉嘉皺著眉道:

    「這怎麼成?娘回來我得稟告一下,叫他們多陪你到外面走走。」

    玄小香接口道:

    「小姐,展爺在咱們這裡大概也住不長啦,他說過,傷勢一好,便待向老夫人
告辭離開……」

    笑笑,施嘉嘉道:

    「他是什麼時候說的?」

    玄小香道:

    「今天大早,我們一齊朝山上來的時候展爺半路還提過。」

    輕輕呷了口茶,施嘉嘉道:

    「展大哥已經改變主意了,就在你到來之前。」

    意外的一怔,玄小香問:

    「展爺,當真?」

    展著塵無奈的道:

    「方纔,施姑娘給我說了許多事,我覺得就這樣離開似乎大不近情理,尤其樓
主對我的關愛與厚望更不可拂逆,再三斟酌,決定暫時住下,等過一段時期始行辭
別比較合宜。」

    一拍手,玄小香興奮的道:

    「好極了,展爺,我可是巴不得你能留下,哪怕只多住十天半個月也是好的,
這樣一來,我們老夫人就更會欣慰啦………

    展若塵道:

    「怕只怕不能幫助樓主什麼,反倒為樓主及各位憑添累贅。」

    施嘉嘉道:

    「你又來了,展大哥,希望你留下來,是我娘的意思,她賞識你,看重你,你
在我娘的身邊,至少能使她老人家心緒開朗些,這已是莫大的功德,怎麼談得上累
贅不累贅上面去?」

    玄小香也道:

    「而且我們大家也都和老夫人一樣的心意,歡迎展爺能夠留下來。」

    展若塵道:

    「樓主及各位盛情可感,我再不答應,就是不識抬舉了,玄兄,剛才我已向施
姑娘表明,自將陪侍樓主一個時期。」

    哈哈一笑,玄小香道:

    「這才像話;能夠挽留展爺住下來,全是小姐的功勞,我磨破了嘴皮子,展爺
也硬是不肯答允呢……」

    施嘉嘉平靜的道:

    「我也費了不少唇舌,展大哥並不是一位容易妥協的人。」

    展若塵道:

    「施姑娘言重了。」

    舒了口氣,施嘉嘉道:

    「只要娘能順心,就比什麼都好……」

    像是想起了什麼事,玄小香道:

    「小姐,你也是一大早上山來散心的?」

    點點頭,施嘉嘉道:

    「最近我常來。」

    玄小香道:

    「小姐都是獨自上山麼?」

    施嘉嘉道:

    「只有我一個人。」

    嚥了口唾沫,玄小香道:

    「小姐未曾練過功夫,單身來去,大有不妥,最好能有人陪侍左右,也免得老
夫人知道了掛心。」

    施嘉嘉道:

    「說真的,這是『金家樓』的產業之內,我倒不怕有什麼歹人出現,沒有料到
的卻是歹人雖然沒有,竟然遇上了另外的兇險。」

    吃了一驚,玄小香愕然問:

    「遇上了另外的兇險?小姐,在哪裡?是什麼等樣的兇險!」

    施嘉嘉似是一想起來就有餘悸,她指指亭前階下,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就在那兒,我碰上了一條『烏赤斑蛇』,本來我是站在崖邊眺望的,一直沒
發現那條毒蛇就盤踞在階前附近,直等我走回階下,才猛的聞及『噓』『噓』怪聲
而察覺。當時,我嚇呆了,一定是失聲驚呼出口,方始引來了展大哥、正在那條蛇
作勢噬撲我之前,被展大哥及時斬殺了,好險啊。」

    玄小香連道僥倖,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可不是險!小姐,那『烏赤斑蛇』毒得很哪,萬一被它咬上一口,半個時辰
也活不到,據我所知,幾乎就沒有解藥可救,小姐,這還真叫巧,若展爺晚來一步
,事情就不得了啦……」

    施嘉嘉道:

    「假如不是展大哥自蛇口下相救,我這條命早完了,玄小香,你到來的時候,
正好替我收屍。」

    抹了把額頭沁出的冷汗,玄小香笑得有點吃力:

    「小姐吉人天相,自當逢兇化吉,冥冥中有神佛庇佑,便遭災難,亦是有驚無
險,但話又說回來,小姐如果真個遇上了什麼不測,我們可都慘了……」

    「噗哧」笑出聲來,施嘉嘉道:

    「看你這付緊張樣子,事情已經過了,還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玄小香又向展若塵沙著嗓子道:

    「我的展爺,你倒沉得住氣,發生了恁大的事情,居然隻字不提,你可知道這
是一樁多大的功德哪?你不只是救了小姐,也救了我們一大幫子人啊……」

    展若塵淡淡的道:

    「適逢其會罷了,玄兄,何足掛齒?」

    玄小香忽然又變得形態興奮,眉飛色舞:

    「這一來更好了,展爺,看你往哪裡走吧,你以後留住下來,豈不益發名正言
順啦?」

    名正言順麼?展著塵不由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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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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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22:28:31 |只看該作者
十二、獵殺指令

深夜。

    無星無月。

    展若塵飲盡盞中殘茶,剛想熄燈就寢,門扉上已響起兒下輕輕的叩擊聲。

    怔了怔,展若塵有些迷惑的行向門邊,略微提高了聲音問:

    「是哪一位?」

    外頭,傳來一個沉厚低促的嗓調:

    「『飛龍十衛』易永寬,展爺,尚請啟門,在下奉有上諭面稟。」

    「飛龍十衛」乃是金申無痕的貼身死士,也是這位金家樓主的心腹,十衛中的
人奉有「上諭」,則必然來自金申無痕;展若塵不禁詫異,在這等深宵夜暗辰光裡
,金申無痕派人來找他會有什麼事呢?

    心頭猜疑看,更有著一種惶怵不安的感覺,展若塵匆匆拔栓啟門,易永宛那魁
梧偉岸的身影業已一閃而入,並且順勢反手將門掩上。

    展若塵輕聲道:

    「易兄賃夜蒞臨,可是奉有樓主什麼指示?」

    點點頭,易永寬棕色的臉膛上是一片嚴肅慎重的表情,他壓著聲音道:

    「就是現在,老夫人請展爺過去一趟。」

    展若塵頗覺意外的道:

    「樓主此刻傳見我?」

    易永寬道:

    「正是,如今老夫人已在『白石精舍』相候,還請展爺移駕一行。」

    展若塵道:

    「易兄可知為了何事?」

    易永寬道:

    「展爺到了自會知曉,老夫人腹深莫測,在下不敢妄加猜臆。」

    於是,展若塵不再多問,吹熄燈火,隨著易永寬出門。

    兩人一路疾行,在「金家樓」廣大幽深的地域裡迅速穿走,展若塵卻已發覺,
易永寬專揀陰暗隱蔽的所在移動,盡量避免燈光能夠映照著的地方,行跡上甚至有
些閃閃躲躲的意味。

    他心中十分納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金申無痕深夜相召,已是有離常規,
而來傳諭的人卻又如此舉止詭異,像是生怕被什麼人看到一樣,以金申無痕的立場
來說,大可不必弄這些玄虛,可是實際上偏又叫人琢磨不透,難以判明這位渲赫一
方的女中霸主葫蘆裡是在賣的什麼藥。

    「白石精舍」到了。

    那只是一幢小小的,全以乳白長條巨石砌造的房屋;石面粗糙未經打磨,然而
凸凹不平的原石,」卻更增古雅樸拙的風味。

    石屋四周植有千竿青竹,籟籟於夜風之中,有天籟之音,石屋的一扇窗口透出
暈沉的燈火,暗朦朦的,黃慘慘的,似乎凝臀在窗紙上了。

    易永寬才到屋前,黑暗中一條人影閃出,低聲問。

    「來了?」

    朝後一指,易永寬輕輕的道:

    「來到」。

    閃出的這人,乃是「飛龍十衛』中的嚴祥。

    展若塵搶前幾步,拱手道:

    「嚴兄,樓主到了麼?」

    躬身為禮,嚴祥道:

    「老夫人業已候駕多時,展爺,請。」

    不再客氣,展若塵趨前推開那道厚實的檜木門,一間陳設簡單的小廳中,金申
無痕正盤膝坐在一張雕花矮腳的長几之前,除了她坐著的一面葦蒲席墊之外,長几
的對面,亦已擺著另一面葦蒲席墊。

    小廳中再沒有其他的人,顯然,那面葦蒲席墊是為展若塵預備的,而且是個面
對面談話的局勢。

    暈黃的燈光,便自牆角一座蓮花燈罩上散映出來,靜靜的,沉沉的,宛如浮漾
起一片淡黃的霧氳。

    在沉暗的光暈映照下,金申無痕的神色顯得平靜中帶著陰森,他垂眉低目,連
語調也是冷漠又蕭索的:

    「關上門,展若塵。」

    回身把門掩好,展若塵上前施禮:

    「是樓主相召於我?」

    金申無痕道:

    「坐下。」

    隔著長几,展若塵在金申無痕對面坐了下來,他望著金申無痕,靜候這位遼北
黑道上的巨霸有所囑咐。

    沉默半晌,金申無痕緩緩的開了口:

    「你身子康復了嗎?」

    展若塵道:。

    「承樓主垂顧,業已痊癒如常。」

    金申無痕頷首道:

    「這就好。」

    展若塵等待著,沒有接腔,他當然明白,金申無痕此時此地召了他來,不會只
是為了問這幾句話。

    注視著展若塵,金申無痕開門見山的道:

    「有件事,我想托你替我辦一下,不知你能否答應?」

    展若塵冷靜的道:

    「但請示下,無不從命!」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道:

    「很好,你非常慷慨。」

    展若塵道:

    「比起樓主所賜續命重生之德,實不堪並論。」

    金申無痕道:

    「展若塵,我且把話言明;我請你幫忙辦事,並非為了曾經施恩於你而期以補
報,只是為了我賞識你,信任你,希望你表現一下給我看看,自然,你是辦這種事
的適當入選亦乃原因之一。」

    展若塵道:

    樓主明示,須我如何效勞?」

    沉吟了一會,金申無痕道:

    「說起來,這是一樁家醜,家醜固不可外揚,但是,家醜卻也該有家法制裁,
否則規矩就亂了,體統便難存。」

    展若塵謹慎的問:

    「樓主是指——?」

    金申無痕低沉的道:

    「昨天我才從『南嶺』回來,你可知道我這趟出去一是為了什麼事?」

    展若塵記起了玄小香私下告訴他的那件事——有關「南嶺」一家屬於「金家樓
」的票號發生巨額虧空的事,但他卻不好說出來,只有搖頭道:

    「我不大清楚。」

    金申無痕道:

    「在『南嶺』,我有一家票號,前幾日經我派人抽查帳目,與庫存核對之下,
竟然短少了十一萬兩銀子之多,那家票號的負責人『九手金剛』趙雙福,在我親自
趕到追究之前,便已隱匿起來,不敢朝面,這是很明白的事,短少的銀錢,是被他
侵吞或挪用了。」

    展若塵道、

    「這趙雙福膽量不小!」

    冷冷一笑,金申無痕道:

    「是的,他膽量不小,但他所要受到的懲罰更會不小,展若塵,你也是在江湖
上打滾的人,該知道侵佔捲逃,貪污欺上的行為是如何不可原諒;銀錢事小,規矩
卻壞不得!」

    展若塵道:

    「樓主說得是。」

    金申無痕又道:

    「趙雙福真正是可惡可恨,無行無德之極,他在『金家樓』,由一個小小的頭
目,逐步爬升到『雷字級』三把頭的地位,再越兩級,便是把頭群中的大阿哥,『
金家樓』待他還能說不寬不厚?孰知這廝忘恩負義到這種地步,居然營私舞弊,搞
起我的鬼來,像這等毫無心肝的畜類,豈能任他逍遙於報應之外?」

    展若塵道:

    「原是不能。」

    金申無痕道:

    「對,原是不能,所以他必須受到懲罰!」

    展若塵道:

    「樓主的意思,可是要我去執行這個『懲罰』的任務?」

    金申無痕一笑道:

    「不錯,我深夜叫了你來,便正是托附你這件事。」

    有些迷惑的望著金申無痕,展若塵道:

    「但是,我不瞭解——」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

    「我知你這心裡猜疑的是什麼,展若塵,你想問『金家樓』有明列的規律,有
設定的掌法,而我又是『金家樓』的樓主,似這等大逆不道的懲奸行為,原可光明
正大的辦理,卻為何要暗中進行,更且委你一個組織外的人來代勞,是嗎?」

    展若塵道:

    「樓主聖明。」

    忽然歎了口氣,金申無痕道:

    「此中自有原由,也是我不得已的苦衷,說於你聽,你便會明白我之所以出此
策略的無奈處了;趙雙福在『金家樓』節節高昇,攀得如此順利,主要是我們老二
對他的賞識和提拔,趙雙福蒙受老二這般恩澤,自然一力巴結,全心仰承,久而久
之,便成了老二的心腹死黨,也是老二的得力臂助,他對老二事事順從,老二對他
便越加關照,依恃益甚,換句話說,他乃是老二面前的人。」

    展若法靜靜的道: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樓主。」

    金申無痕苦笑道:

    「那是朝庭用以治國的法則,江湖上的組合,卻難以適應,尤其黑道幫會,最
重人和,趙雙福的靠山是老二——我們的二當家,=而老二又是我手下的頭號人物
,『金家樓』的柱石之材。所謂打狗看主人,我要處置趙雙福;卻不能不顧著老二
的顏面,至少,外表上總要使他圓轉得過來,我不希望為了一個趙雙福,搞得我和
老二彼此心裡存下芥蒂。」

    展若塵道:

    「那麼,趙雙福的事,二當家知不知道?」

    金申無痕道:

    「他是總管大計的首要人物,出了這等紕漏,他怎會不知道!」

    展若塵道:

    「二當家有什麼表示呢?」

    又歎了口氣,金申無痕道:

    「他告訴我,要我無須顧慮,一切按照規律處斷!」

    展若塵揚著雙眉道:」

    「難道二當家深明大義,公私分論,樓主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搖搖頭,金申無痕的雙眸中隱閃著冷峭的寒芒,她帶著諷刺意味的淡淡的一笑
,慢吞吞的道:

    「你相信他的話?」

    展若塵笑笑,道:

    「這不是二當家親自向樓主表示的態度麼?莫非他是言不由衷?」

    金申無痕的語氣有些僵硬:

    「一點不錯,他是言不由衷!」

    展若塵習慣性的揉捻著自己如削的耳墜,輕聲道:

    「以樓主看來,二當家的真意是什麼呢?」

    唇角撇了撇,金申無痕道:

    「老二當然是想庇護趙雙福,但這種話他說不出口,尤其以他的立場及與趙雙
福的關係而言,他更不便有所表示,他明晃晃的擺了這麼幾句話過來,骨子裡的意
思我豈會不知?」

    展若塵小心的道:

    「但趙雙福業已畏罪潛逃了。」

    瞇著眼端洋著展若塵,金申無痕似笑非笑的道:

    「你的思考很細密,反應亦相當敏銳,展若塵,你是否想問間趙雙福的潛逃過
程,內中有無其他的隱情?」

    展若塵道:「會有麼?」

    低喟一聲,金申無痕道:

    「表面上看,趙雙福出了紕漏,無以彌補,自然是以走為上策,這似乎是順理
成章的發展,但我當時即曾想到,以趙雙福與老二的淵源來說,他出這種禍事,怎
會不向老二求援?以情理說,老二應該替他遮攔,並且,也有這個力量幫他過關,
經我暗裡探查,果然發現了兩樁耐人尋味的跡象。」

    頓了頓,她接著道:

    「其一,就在我派人抽查過『南嶺』票號的帳目後第三天,『窯缸口』我屬下
的一家糧行即奉到指令火速調借十一萬兩現銀押解到『南嶺』的票號去,但銀車甫
動,又接到通知轉頭運回——算時間,正是我親自趕赴『南嶺』追究此事的同一天
,後來,我知道趙雙福也就是當天失蹤的。」

    展若塵問:「樓主,『窯缸口』距離『南嶺』有多遠?」

    金申無痕道:「兩百餘里,平時騎馬,晝行夜宿的話,得走上將近三天,若是
銀車前往,只怕三天還不一定到得了」

    展若塵又道:

    「從這裡往『南嶺』又有多遠?」

    笑了,金申無痕道:

    「也差不多兩百里路,但我這次是輕騎前往,未曾乘輿,而且半途極少歇息,
因此一天多點辰光便趕到了!」

    展若塵道:

    「趙雙福倒是走得快!」

    金申無痕道:

    「我發現的第二件可疑之事——趙雙福如今匿藏的地方,竟是一個不在道上的
皮貨商人家中,那個商人日常與老二在暗裡頗有往來,生意上,老二曾給了他不少
好處。」

    展若塵意外的道:

    「原來樓主早已將趙雙福的下落查出來了!」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

    「不要小看了我,展若塵,我的辦法大得很,在遼北這塊地面上,我一伸手可
以遮得半邊天,趙雙福玩的幾手小把戲,算得了什麼!」

    展若塵不解的道:

    「樓主又是如何查出那趙雙福行蹤來的?」

    金申無痕雙手平放幾面之上,那是一雙柔軟又修長的手,白皙而纖細,一雙屬
於養尊處優的女人手,她望著自己的雙手,平靜的道:

    「一種懾迫,以及一種恐懼,展若塵,你明白不?」

    展若塵思量著道:

    「我想,大約我能夠體會……」

    讚許的點頭,金申無痕道:

    「那個商人非常清楚『金家樓』的潛勢,也更知曉我這老太婆的手段,當他獲
得趙雙福匿藏到他家的原因之後,他駭怕了,他怕一旦東窗事後發,『金家樓』將
會抄他的窩,甚至連『金家樓』的二當家也保護不了他,於是,他再三斟酌,反覆
衡量之下,還是審明瞭因果利害,悄然向我舉發……這是今天下午的事。」

    展若塵笑道:

    「這個商人挺識時務。」

    金申無痕正色道。

    「不要看不起這個告密的人,他要活下去,一家老小也都要活下去,而他並沒
有替趙雙福捨上全家性命的義務!」

    展若塵問道:

    「趙雙福躲到這商人家裡,可是二當家示意?」

    金申無痕道:

    「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是老二示意——這商人與趙雙福也有交情,趙
雙福出事前後,老二從未和這商人見過面。」

    展若塵道:

    「或者是趙雙福自行前往那商人家躲藏……」

    金申無痕沉重的道:

    「但願是如此!」

    展若塵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樓主,『窯缸口』糧行的那筆銀兩,是貴組合哪一位下的諭令借調?能夠支
配如此巨額銀錢的主兒,想亦是極有份量的人物!」

    金申無痕凝聲道:

    「是我。」

    吃了一驚,展若塵道:

    「是樓主自己?」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

    「我專用的『雪香箋』,上面印得有我的菱形鈴記,封箋對折。暗號相符,一
切形跡,俱是我慣常行令的格式,唯一不同尋常的是,我本人都不知此事!」

    展若塵愕然道:

    「如此說來,是被什麼人盜用了樓主的信諭之物?」

    金申無痕道:

    「除了這樣的說法,還能有什麼更合理的解釋?」

    沉吟片刻,展若塵道:

    「樓主曾否想過,貴組合之中,有誰能夠接近樓主這些信喻之物?有哪些人知
道行令時的各種暗記格式?」

    金申無痕苦笑道:

    「可以接近我書房的人,少說也有十餘個以上,我的親人,組合中的首要們,
甚至負責灑掃清理的下人,至於熟悉暗記格式的就更多了,經年行令,何止千百?
受令者無不知曉暗記的對合,格式的編排……」

    展若塵道:

    「筆跡如何?」

    金申無痕搖頭道:

    「我親筆行令的時間不多,他們注意的只是我的批條及鈴印,筆跡變換,反倒
不足為異了。」

    展若塵喃喃的道:

    「這就不好追查了……」

    金申無痕道:

    「不管是誰,總是有人假借我的名義,妄囪調借銀兩為趙雙福掩飾,但他們的
動作尚不夠快,等他們進行此項詭計之際,我已起程趕往查究,銀車的腳程比不上
我輕騎的便捷,時間上、他們已不及再作假弄偽,才又有通知銀車回頭的第二道偷
示……」

    展若塵道:

    「不過,帳目不清在前,對方調借銀兩搪塞於後,我懷疑他們這樣的做法是否
對事情有所補益!」

    金申無痕道:

    「這一點,你就不明內裡了,展若塵,此舉乃是大事化小的做法,可將侵吞改
為挪用,充其量,趙雙福只是個保管不當,擅自支配的罪,犯不了什麼大過,落個
調遣的處分也就到頭了,但若營利侵佔,中飽貪沒,則一朝事發,便是死罪坐實,
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們的打算不過如此!」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

    「原來其中還有這等說法,樓主、趙雙福既敢侵吞公銀,難道事先他就沒想到
用什麼方法來防範掩飾?」

    金申無痕道:

    「他沒想到的是我會突然派人前往抽查他的帳目,而且派的人不是例常大帳房
的事,是我的嫡親外甥端吾雄!」

    展若塵道:

    「樓主怎會突然想到派人去抽查趙雙福的帳目?」

    微微一曬,金申無痕道:

    「我接到密告,指出趙雙福有營利舞弊之端——展若塵,你總不會天真到以為
我將偌大一片生意托附於人,而便放任到毫不關心的程度吧?」

    展若塵道:

    「當然,樓主自會另遣密線監視左右。」

    金申無痕吁了口氣,道:

    「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我總不能事事兼顧,樁樁考查,對不?」

    展若塵道:

    「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樓主,對二當家,樓主怎麼說?」

    表情陰沉了好一會,金申無痕的語聲有些澀重:

    「老二多少會有點牽扯,但是,一來沒有證據證實,二來他既有心為趙雙福遮
攔,自己提拔的心腹嘛,也是人之常情。對『金家樓』而言,老二多年辛勤。流血
流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攀到如今的地位,也是拿半生的辰光換來的,我不能
為了這樁事虧待他,更得維護他的顏面,無論怎麼做,都能使他下得了台為原則。


    展著塵道:

    「樓主之意,就是不讓二當家卷人這個是非漩渦之內,懲處的手段,人在暗中
進行?」

    金申無痕道:

    「不錯,如此好佞反叛且受到制裁,可做傚尤,且組合成員,牽涉者彼此心照
不宣,我希望的就是這麼一個微妙的結局!」

    展若塵點頭道:

    「我會盡量辦得使樓主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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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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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22:28:45 |只看該作者
十三、血幡隱揚

室中的燈光,原本就頗為幽暗,那一抹暈暈的蒼黃,反映得金申無痕背光的這
邊面頰益發顯得森冷而陰寒,她低沉的道:

  「展若塵,這件事我就完全交託給你了,記得要乾淨利落,半點蛛絲馬跡不能
留在旁人眼裡。」

  展若塵道:

  「我很汗顏的向樓主稟告——半生以來,我一事無成,只就這類性質的行當,
還堪可稱上是我的老本行……」

  陰森的面容上綻現出一絲笑意,金申無痕道:

  「你的長處很多,不止是這一樣,但無疑的是,我煩你去辦的這檔子事,卻乃
你最大的長處之一,我不令圈子裡的人去動手,一則怕走了消息,二則,在經驗及
技巧上,他們也極少有比你更高明的了……」

  展若塵靜靜的道:「是樓主抬舉。」

  金申無痕道:

  「不必客氣了,展若塵,這件事你費心去辦,千萬要辦妥了它……」

  微微俯欠上身,展著塵尊重的道:

  「若然事敗,便以性命向樓主謝罪!」

  雙目的光芒閃亮,金申無痕凜烈的道:

  「用不著,趙雙福的這條狗命還不值得拖累上你,總之,你盡力就得了!」

  展若塵道:

  「是,樓主,姓趙的跑不了。」

  金申無痕道:

  「那個皮貨商人名叫石宗和,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胖子,左下巴上有顆毛病
,很好認,但你知道此人的外貌之後,用來辨識他則可,卻別叫他看清了你;石宗
和住在離此來去四百餘里處的『九槐莊』,很偏僻的一個所在、他是那裡最大的一
戶人家,只有他的宅居前砌有石階雕座,門上有獸環鑲嵌,趙雙福便住在他家西側
的廂房裡,你一旦潛入,便會尋及……」

  點點頭,展若塵道:

  「樓主,那趙雙福是個什麼生像?」

  金申無痕道:

  「黑得透亮的一條壯漢,四十一歲,突額吊眼,獅鼻厚唇,一眼就能認出。」

  默記了一下,展若塵又問:

  「這姓趙的武功修為如何?」

  淡然笑笑,金申無痕道:

  「能夠攀到『金家樓』『雷字級』的三把頭了,本事會差嗎?不過,這也要看
由誰的眼光來判定,他比你,大概仍然遜上一截,但你最好全力施為,莫存輕敵之
念,以免疏失之下,弄了個不可收拾。」

  展若塵道:

  「我不會輕敵,樓主,一向不會,那就是我所以還能活到現在的原因。」

  金申無痕道:

  「這樣最好;趙雙福擅使一條『白鍊錐錘』,動作純熟而快捷,拳腿方面的火
候也不弱,你都要記著了……」

  展若塵道:

  「事完之後,可要帶回點什麼來做證物?」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

  「不必,石宗和會詳細告訴我的。」

  展若塵似有所思的道:

  「樓主,如今只有趙雙福獨自一人匿居在石宗和那裡?」

  金申無痕沉吟著道:

  「照石宗和所說,只有他一個人,但是否會臨時起了變化,卻未能逆料,我們
希望在你進行此事的時間、不會有第三者在場。」

  展若塵道:

  「如果另外有人和趙雙福攪混在一處呢?」

  金申無痕不似笑的一笑,道:

  「一併滅口。」

  展若塵道:

  「是,一併滅口。」

  注視著對面的這位金家霸主,他又道:

  「請示樓主,我該何時起程?」

  金申無痕早已成竹在胸般爽落的道:

  「今晚,就在離開這裡之後。」

  展若塵道:

  「我回去收拾妥了,即使上道。」

  金申無痕道:

  「不用再回住處了,你的衣物及一應物件,皆已為你備妥,隨時可以啟程;我
想,你的兵刃是隨時攜帶不離的吧?」

  展若塵道:

  「正在身上。」

  雙手互疊於幾面,金申無痕帶著幾分歉然意味的道:

  「展若塵,但願你不會埋怨我。」

  微微昂臉,展若塵道:

  「樓主為何忽出此言?」

  金申無痕道:

  「我是說,叫你走得這麼急迫……」

  展若塵坦率的道:

  「我認為這是應該的,樓主,因為這不是一樁適於延宕的事。」

  金申無痕又道:

  「還有一我在未曾徵得你同意之前,便已預先做了各項似已承你允諾的準備,
你會不會把我看得太霸道,大專橫?」

  笑了,展若塵道:

  「樓主和我同樣明白,但有所用,我是斷不推辭的!」

  寬慰的連連頷首,金申無痕道:

  「你能如此瞭解我的心意,我就一切釋然了,展若塵,我沒有白賞識你!」

  展若塵嚴肅的道:

  「多承樓主垂愛,展若塵萬死不辭!」

  金申無痕沉穩的道:

  「很好;等一會,你從北角的密徑出去,易永寬會為你引路,離開『金家樓』
十里之外,再行登騎——」

  展若塵點點頭,沒有接腔。

  金申無痕解釋的道、

  「我們必須隱密,不露任何痕跡,展若塵,你回來的時候也要一樣隱藏形蹤,
你和我都明白,『金家樓』裡有著趙雙福的同路人,也就是包庇他,袒護他的那些
人!」

  展若塵道:

  「我知道,否則樓主前往查究那趙雙福的劣跡時,他的措施及行動就不會如此
快速靈便了。」

  歎喟一聲,金申無痕道:

  「待此事過去之後,『金家樓』內外上下,少不得要整頓一番,幾十年來積習
大深,該要徹底振作了。」

  展若塵又沉默著沒有回答,涉及人家組合內部的問題時,他一個局外人最佳的
態度就是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當然,那是說如果他不曾受到委託的話。

  金申無痕撫撫額角,輕輕揉了幾下,表情轉變得十分慈祥親切,似一位母親在
向兒子說話:

  「這次在我回來之後,嘉嘉告訴了我一件事——展若塵,你曾在山上救了她的
命?」

  展若塵忙道:

  「沒有這麼嚴重,樓主,那只是一條蛇……」

  金申無痕道:

  「我知道那只是一條蛇、一條本地最毒的『烏赤斑蛇』,而嘉嘉又未習武功,
在蛇吻之前,毫無自保的能力,這樣一來,展若塵,情形就完全不同了,碰著那條
毒蛇的不是我,不是你,也不是『金家樓』任何一個藝業在身的人,卻是我可憐的
小嘉嘉,而那條毒蛇乃是毒得足以致命的。」

  展若塵搓著手,道:

  「樓主,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當時只是適逢其會。」

  凝視著他,金申無痕緩緩的道:

  「施恩不望報嗎,你?」

  展若塵正色道:

  「然則樓主續命重生之德我又該如何?」

  金申無痕感動的道:

  「你真是個好孩子,展若塵,我不會虧待你的……」

  展若塵懇切的道:

  「樓主對我恩重如山,有生之年,皆樓主所賜,實不敢再有奢求……」

  金申無痕道:

  「嘉嘉說,你已願意留在我身邊了!」

  嚥了口唾沫,展若塵顯得有些吃力的道:

  「我的意思是……樓主,我是說,既蒙樓主高看,復承關愛有加,我願盡量多
做盤桓,奉侍左右,待樓主心情開朗之後,再行辭別——」

  金申無痕「哦」了一聲,語氣頗為失望:

  「遲早之間,你還是要走的了?」

  舐潤著嘴唇,展若塵小心的道: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樓主,哪怕一生相聚,也總是要走的,差別的只是個
早走與晚走……」

  金申無痕重重的道:

  「那你就給我晚走,越晚越好,最好莫過於我先走了你再走,屆時,海闊天空
,就再也不會有人強留你,嘮叨你了!」

  展若塵惶然不安的道:

  「樓主言重——」

  金申無痕似也發覺自己稍嫌激動了點,她吸了口氣,態度較為和悅的道:

  「我只是覺得你特別順我的心,如我的意,怎麼看怎麼好……這,大概也是一
種緣分吧?似乎,在你身上,能夠找到我業已失落的一些什麼……」

  展若塵噤聲不語,他怕又說錯了什麼。

  片刻,金申無痕沉沉的道:

  「可惜我的兒子已經死了一我那可憐的孩子…他如活著,一定會和你相處得很
好,你們有許多相似的地方,都那麼孤傲、倔強,也都那麼剛毅、灑脫,一付天塌
下來也能使腦袋頂住的不在乎勁……」

  只有一樣不同,展若塵想著——那顆明辯是非,分論善惡的心!

  默然良久,金申無痕抬起頭來,笑得十分淒涼:

  「我說得大多了,展著塵,你去吧。」

  展若塵謹慎的道:

  「樓主沒有什麼不適吧?」

  雙目是迷茫的,浮著一層薄薄的,盈盈的晶幕,金申無痕似是異常疲倦的再度
緩緩垂下頭臉,一邊沉重的朝外揮了揮手。於是——

  展若塵輕輕站起,向金申無痕抱拳施禮,微欠著身,躡著腳步悄無聲息的走向
門扉之外。

  中宵的風,吹得有些蕭索,夜根深,透著寒意,一種令人感到落寞又孤寂的寒
意……。

  景況又似恢復昔往的歲月了,獨自飄零於莽莽大荒中,天穹是帳幕,沙塵是席
墊,追著落月,迎著朝陽,那種消遙卻無定的日子,很苦,也很自在,但隱隱裡總
是覺得缺了些什麼……

  騎在這匹高大強健的駿馬上,不徐不緩的往前奔馳著,缺了些什麼呢?展若塵
在想——一條根,一個窩麼?抑或是精神上無所依托的空虛感?半生業已浪擲在江
湖上了,現在才顧慮到這些、是不是嫌遲了點?

  以往,他很少有過這等近乎傷感的想法,慕孺親情;天倫之歡,似是隔著他十
分遙遠,好像不是他這輩子應該企盼的事,然而,為什麼又會生有恁般的感觸呢?
莫非是居住在「金家樓」這段辰光以來所受的影響!

  搖搖頭,他不禁自嘲的笑了,這算什麼呢?儘管金申無痕對他這麼好,實際上
「「金家樓」又豈是宜乎他久居之處?

  迎著夜風,他深長的吸了口氣,決定不再去尋思這個問題,他目前需要全神貫
注的乃是金申無良交付給他的這個任務——暗中狙殺那趙雙福的任務。

  按說,他接受了這樁委託,便等於捲進了「金家樓」內部的爭鬥漩渦裡去了,
他的本意是極不願涉人他人是非目的,然而,這件事卻不容他推拒,甚至稍有遲疑
;因為委託他的人,乃是曾施大恩干他的人,天下再沒有比救命之恩更浩大的了,
生死的扭轉,何啻性命的重造?活著的一切,也就該因循圖報,何況,他對施恩者
還負有如此深沉的歉疚?

  仰著臉、展若塵向漆黑的夜空呢喃:

  「大師兄,這一次,不知你認為我是在積德還是作孽?」

  幽冥的曠野裡,似是對他的呢喃有了回應一展若塵聽到一種不屬於寂寥大地的
音響,隱隱約約的向這邊傳了過來!

  嗯,馬蹄聲,是他的坐騎馳行之外的馬蹄聲。

  回頭望了望,來路上一片黑暗,看不見什麼,但是,他可以斷定是兩乘健騎,
正在以全力奔跑,彷彿在追趕著前面的什麼。

  莫非追的是自己麼?他搖搖頭,自己沒有被人追趕的理由,至少,目前是沒有


  將馬兒側行靠邊,展若塵心中坦然,他有意讓路,好叫後面的奔騎搶道先走。

  於是,來騎近了,果然是兩匹馬,兩匹毛色深暗的駿馬,鞍上騎士,約略看得
出身形也都相當高大魁梧。

  展若塵只瞥了一眼,便將視線收口,他不想招惹什麼麻煩,而盯著不相識的人
注視太久,在江湖上的習慣來說,往往便是輕蔑挑畔的表現,他有什麼理由去無端
生事呢?

  他將坐騎讓向一邊,但是,後面的雙騎竟不超越,不但不超越,更且把奔速緩
了下來——極為突兀的緩了下來。

  心裡有些納悶,也立即生起警惕,展若塵沒有回頭,依舊以原來的速度不快不
慢的靠邊前行,他已覺得情勢不對了!

  後面的兩騎眼綴了一會,驀的略微逼近,其中有個沉渾穩定的聲音響了起來:

  「展朋友,且請稍住。」

  輕勒韁繩停在路邊,展若塵扭過身體,夜暗裡、那兩匹馬也停了下來,約莫和
展若塵相距十步,同時,展若塵亦發現那兩個不速之客只這須臾功夫,竟已俱皆以
頭巾蒙住了半張面孔!

  靜靜的一笑,展若塵道:

  「是在叫我麼?」

  馬頭較前的一位騎士拱拱手道:

  「正是招呼尊駕。」

  展若塵端詳著對方,道:

  「我們曾是相識的麼?」

  那人搖搖頭道:

  「不曾相識。」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

  「以前不曾相識,往後可能有見面的機會,否則,二位何昔如此顧忌。不肯以
本來面目相示?只怕二位心懷有異吧?」

  那人沉聲道:

  「我們宴有難言之隱,失禮之處,尚盼尊駕包涵。」

  展若塵淡淡的道:

  「二位找我,有何見教?」

  對方緩緩的道:

  「請問尊駕,夜來金婆婆秘密相召尊駕至『白石精舍』,所談何事?」

  不覺暗自吃驚,展若塵表面上卻極為安洋的道:

  「你們是什麼人?」

  那人道:

  「我們的底蘊不便洩知於尊駕,祈能見諒;方纔請教的事——」

  展若塵忽道:

  「二位也是『金家樓』所屬麼?」

  兩個騎士互望一眼,仍由那原先說話的人回答:

  「不,我們不是!」

  笑笑,展若塵道:

  「二位並非『金家樓』所屬,卻對『金家樓』的事瞭若指掌,神機妙算,倒令
我佩服之至!」

  那人的語調不禁透著尷尬:

  「展朋友,我們此來並無惡意,只是要向尊駕詢問一樁對尊駕毫無損失的身外
之事,但求能以賜告,則感激不盡!」

  搖搖頭,展若塵道:

  「非常抱歉,金樓主與我談話的內容我在道義上有保密的責任,不能告訴二位
,違命之處,也請二位多多體諒。」

  兩人又互視一眼,仍由這一個說道:

  「希望尊駕再加考慮——」

  展若塵溫和但卻堅決的道。

  「不用再考慮了,我是無可奉告!」

  僵窒了半晌,那人低沉的道:

  「展朋友,尊駕既不願相示,也就罷了,但我們斗膽,卻有幾句忠言要向尊駕
奉告……」

  展若塵道:

  「我在洗耳恭聽。」

  那人清了清喉嚨,神色顯得極其凝重的道:

  「尊駕與『金家樓』毫無淵源可言,這次因為金婆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施恩
於尊駕,並延至『金家樓』盤桓一時,關係僅此而已,身體上,尊駕仍屬局外之人
,我們敢請尊駕以局外之人,切莫涉入『金家樓』內部的是非之內,明哲保身,方
為上策!」

  展若塵故作迷惘的道:

  「我不大懂你的話,這位兄台,在『金家樓』我也住了將近兩個月,這段辰光
裡,我似乎並未覺得『金家樓』有什麼『是非』在醞釀,或者有什麼『暗潮』在滋
長,而我整日賦閒療養,更不曾涉入某項『金家樓』的私務之內,兄台忽作此言,
實叫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眼神中似乎掠過一抹憤怒的光焰,但那人卻忍耐著道:

  「尊駕如能置身事外,不牽扯於『金家樓』某些糾紛之內,自是最好不過,但
是這尚不屬上佳之策——」

  展若塵道:

  「什麼才是你所謂的『上佳之策』呢?」

  那人略略提高了聲音道:

  「為求尊駕徹底脫離牽連或避免可能遭受牽連,我們誠懇的向尊駕建議——請
尊駕即時離開」金家樓』,永莫返回——」

  笑了,展若塵道:

  「兄台是以什麼立場來向我作這種『建議』?『金家樓』的一份子呢,抑或『
金家樓』的敵對者!」

  那人窒了窒,嗓門已有些生硬:

  「我是以什麼立場來忠告尊駕,尊駕不必深問!總之,我們是一番好意,尊駕
四海消遙,五嶽飛鶴,實不須憑空自招煩惱!」

  展若塵頷首道:

  「當然,我記住就是。」

  另一個從頭開始就未曾啟言的朋友,驀地出了聲——火辣而暴烈:

  「展若塵,你現在要到哪裡去?去做什麼?」

  展若塵不溫不怒的道:

  「去拜訪一位朋友,向他查問一件事;這個答覆,你還滿意麼?」

  這一位的火性不小,他厲聲道:

  「去看誰?查問什麼事?」

  盯視著對方的眼睛,展若塵似笑非笑的以左手拇指點點自己的腦門,故意慢條
斯理的道:

  「你要問的一切內涵,都蘊藏在我的腦子裡,這位兄台,你有興趣,何妨設法
剖開來看看?」

  那人雙目倏睜如鈴,煞氣畢露:

  「你當我不敢?」

  展若塵一曬:

  「不是不敢,怕你是不能!」

  「咯崩」咬牙,那人悍野的叫:

  「給你抬舉你不愛,展若塵,你以為憑你就能橫過遼北這塊地面?」

  展若塵心平氣和的道:

  「也橫過這許多年了,仍然活到如今,可不是?」

  那人叱喝:

  「他娘的——」

  他的同伴急忙伸手攔阻,邊向展若塵陪笑道:

  「尊駕見諒,尊駕見諒,我這伴當就是心直口快,脾氣急躁了些,尚請尊駕莫
予計較……」

  展若塵安詳的道:

  「好說,二位肯抬高手放我一馬,業已感激不盡,我又哪裡敢向二位有所計較
呢?」

  這比較深沉的一位忙道:

  「尊駕言重了,好在我早經表明在先,我們此來,絲毫未存惡意……」

  點點頭,展若塵道:

  「我相信,否則二位早就把我放倒了,嚴刑逼供,還怕我隱諱不招麼?」

  那人乾笑一聲,道:

  「展朋友,言盡於此,取捨之間,尚請善自斟酌——」

  展若塵和悅的道:

  「且慢,二位。」

  對方眼神一硬,形色狐疑,雖仍在笑,卻笑得有些牽強了:

  「什麼意思,展朋友?」

  展若塵道:

  「在二位到來之前,我曾聆聽蹄聲,知道只有雙騎,換句話說,似乎除了二位
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了——當然我是指二位的同黨而言!」

  那人吸了口氣,道:

  「你想幹什麼?」

  展若塵道:

  「老實說,我在考慮,能不能把二位大駕留下來?」

  另一個勃然大怒:

  「你試試看!」

  擺擺手,這一位冷森的道:

  「以你的本領來說,展朋友,或許可能——雖然你將經過一番周折,但我勸你
不必嘗試,因為你會發覺此舉只是徒勞無功。」

  展若塵道:

  「怎麼說?」

  那人陰幽幽的道:

  「來此之前,我們業已考慮到這一層上,固然我們的目的不是狙擊於你,但我
們對你的各項可能仍做了周詳的防備;第一,我們二人的坐騎都是從千百良駒中挑
揀出來的,腳力極健,起步的衝勢尤為猛捷,我想你已注意到我們與你之間的空隙
,那是十步,待你稍有動作,我們會在你撲臨以前奔出兩倍於此的距離,盡你全力
追趕,你亦將發現越迫越遠,永不可能有接近的機會——」

  展若塵道:

  「不見得,我的馬兒或許不及你們的快,但我個人的動作卻相當迅速——」

  那人冷笑道:

  「我們相信你很快,展朋友,然而你不要忘記,當你可以接觸到我們的時候,
卻難保證一擊奏效,我們只要有一次招架的餘地,便有足夠的機會遠逸——我想,
至少我們能夠招架一次!」

  想了想,展若塵道:

  「不知你們的坐騎是否有你說的那樣神駿法?」

  那人凜然道:

  「我們會讓你看到——其二,我們兩人此來,都有著不可被俘的誓言,所以,
我們全在事先預服了一種潛延性的劇毒,只要天亮之前不能返回服下解藥,便將毒
發身死;展朋友,我們也是道上稱字號的人物,萬一落入你手,不敢說是如何硬朗
的英雄,起碼熬上一兩個時辰的自信還有!」

  展若塵慢慢的道:

  「二位倒挺看得開,豁得上,聽你如此一說,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氣概
,悲烈得緊……」

  那人僵木的道:

  「現在,你可以照照你的心意行事了!」

  沉吟片刻,展若塵道:

  「也罷,二位請回一但我要預先聲明,如果二位的坐騎不似你們形容的那般快
法——也就是我可以追得上的話,我即將截留二位,而且不再相信二位預服毒藥之
說,因為你們在第一項對策上騙我,我就沒有理由再相信二位那第二項對策——」

  兩人猛的忽哨出聲,齊齊帶韁,他們胯下的坐騎倏而人立長嘶,但人立之後並
不似平常的馬兒那樣再行落地,卻藉著前蹄揚抬之勢,旋風般迴轉衝刺,但見雙騎
昂嘯,業已消失在黑暗中——蹄聲狂驟,仿若連串的密雷一路響去!

  不錯,他們並沒有誇大,這的確是兩匹其快如飆,其疾似箭的好馬!展若塵沒
有追,以他的坐騎性能而言,是決然追不上人家那匹馬的,而他本人也不見得有把
握一招之內擺平對方——設若對方要逃,不錯,他只有一招的下手機會。

  怔忡了片刻,他終於歎了口氣,策騎上道。

  一路上他在想:這兩個不速之和會是什麼身份的人物!他們的消息怎麼如此靈
通?又是受了誰的指使而來?他們的確實目的何在?

  不管怎麼樣,展若塵至少體會到一點——從此,「金家樓」怕是要動盪不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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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叛逆者死

一路上,展若塵有了警覺,行動之間異常小心,他不但時刻注意週遭的情況,
盡量掩隱本身的行跡,更且常常繞著圈子走路。東彎西拐,倏前倏後,以他所能做
到的各種方式來迴避可能的追蹤者。

  終於,他到了「九槐莊」,只是比他預定的日期遲了一天。

  找不著「九槐莊」那九株交疊或者穿插的槐樹——這大概已是一個湮遠的故事
了,但展若塵卻相當容易的找到了石宗和的家。

  金申無痕告訴他的很詳細,幾乎沒有說錯一點:「九槐莊」裡最大的一座宅院
,寬大的石階兩側有著雕鏤獅頭的石座,而且,黑漆的大門上鑲嵌著浮亮的銅質獸
環。

  展若塵先把馬匹拴藏在附近一片疏林之中,這拴馬的所在,也是他離去時最便
捷到達的地方;然後,他默默審度著石宗和和這座宅居的形勢及格局,把西廂房的
位置牢牢記在心裡。

  一般進行襲殺計劃的人,大多喜歡在夜幕深垂之後下手,但展若塵卻沒有這樣
的習慣,同時,他有他自己獨特的看法與見解,在他認為,夜暗之中狙擊目標,固
然可以借夜色掩護本身,然而,對方亦可同樣借夜色的掩護來反抗或逃遁,得失利
弊乃是相等的,並不見得有什麼絕對的便宜,而白晝動手,固然形跡不易掩蔽,至
少卻增加了成功的機會——光天化日下的獵物,要想遁跡乃是大大不易的。

  這一次的行動,他主要講求的便是成功,其他因素,他不打算多做考慮,他更
不在乎對方有什麼人看到自己,因為看到他的人,他都不會再讓對方活著出去。

  「霜月刀」貼在他的右時上,寬大的袍袖便遮隱著刀刃,那種冰寒冷硬的感觸
,在他來說是熟悉又親切的,乃彷彿有脈博,有呼吸,有靈性,他體會得到刀身的
蠕動與輕顫,也竟會得到刀身的訴說與思維,這是他最真摯的夥伴,忠誠不欺,全
心效命,無論何時何地,都與他生死與共,患難相隨,他知道,當全世界的人都遺
棄他時,他的刀仍然會形影不離,伴他至終,而這麼好的夥伴,卻永遠對他無所祈
求。

  日正中天時。

  展若塵用一塊青色的布帕,蒙住口鼻的部分,他選擇自石宗和宅院的左後側潛
入;煌煌陽光照射之下,他凌空的身形,似一抹掠空的陰影。

  西廂房是一連三間,兩明一暗橫向大門的格局,前頭是連接正堂的一方天井,
旁邊便是一片園圃,索落的季節,園圃中也是一片凋零。

  天井中沒有人跡,園圃裡也是一片沉寂,展若塵來到廂房門前,他沒有敲門,
猛的將門推開,其實不必這麼用力,門在裡面並未下閂。

  屋皇,一張八仙桌兩側,有兩個人正在面對面的細聲交談著,門扉突然開啟的
聲音驚動了他們,兩張臉迅速扭了過來,那是兩張充滿了訝異神情的臉。

  展若塵很快的認出了其中的一張臉:黑中透亮的膚色,突額吊眼,獅鼻厚唇—
—不是「九手金剛」趙雙福是誰?

  另一個的面孔卻是蒼白的,屬於陰沉的那種蒼白,尤其一雙眼睛,透著蛇似的
冷漠光芒,年紀和趙雙福近似,約莫也在四十上下。

  反手掩上門,展若塵首先驗明正身:「你是趙雙福?」

  那黑漢早已跳到一邊,他怒瞪著展若塵,惡狠狠的道:「我是趙雙福,你又是
什麼人?」

  那陰沉的人突然表情大變,他急促的道。

  「不好,雙福,這人可能是那邊派來的刺客!」

  趙雙福退後一步,粗濁的呼吸著,聲音裡有著掩飾不住的驚悸,卻也流露出極
度的憤怒:「你,你是那邊派來的麼?」

  展若塵平靜的道:「『那邊』是什麼意思?」

  「咯崩」一咬牙,趙雙福厲烈的道:「金申無痕那老虔婆!」

  展若塵搖搖頭,道:「金樓主原是你的主子,如此稱呼她,不嫌逾份?」

  趙雙福怨毒的道:「什麼主子?我恨不能食其內,寢其皮,將她挫骨揚灰,這
個專橫霸道,趕盡殺絕的暴君!」

  展若塵冷冷的道:「看來,也不必留給你仟悔的時間了,你是不會仟悔的,因
為你把你的錯失歸罪在那不肯姑息你的人身上,把你的忘恩負義抹煞於叫囂之中—
—趙雙福,你認命了吧!」

  面孔蒼白的那人緩緩的道:「我說得不錯,雙福,他是那邊派來的刺客!」

  展若塵蕭索的道:「不是『刺客』,朋友,是執刑者!」

  額頭上已冒出汗珠,趙雙福嘶啞的咆哮道:「好一個忠實走狗,無恥爪牙,仰
承金夜叉鼻息的奴才,我就看你今天能不能得遂所願!」

  蒼白面孔的那人陰沉的道:「『金家樓』中並沒有見過你這號人物,你是金申
無痕從何處召來的?」

  展若塵雙目平視,生硬的道:「這你不用管,你們只要明白我是來幹什麼的就
行了!」

  那人瞅著展若塵道:「金申無痕許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如此替她賣命?」

  展若塵道:「無盡德澤,無盡恩惠,這還不夠向她盡全忠、效死命?」

  趙雙福猛挫身,就在一隻立櫃之後探手一摸,一條銀光閃閃的長鍊業已在手,
銀鏈的兩端上,一頭系連著拳大的三角形尖錐,另一頭則是同樣大小的一枚圓錘,
錐鍊互映,顯示著這是一種極為兇狠的兵器!

  面色蒼白的那人走到八仙桌的一邊,雙目冷銳,神情凝重的道。

  「雙福小心,金夜叉向來老謀深算,穩紮穩打,不干沒把握的事,她既遣來此
人,而且又是獨自一個,足見來者不善,早有計較,我們不必貪功,尤戒激動,和
他耗著干,時光拖下去,他就難以得逞了……」

  趙雙福咬著牙道:「我省得,便是拼上一死,好歹也得拖著這奴才墊背!」

  展若塵古並不波的道:「你們都說妥了吧?」

  「了」字宛似一顆冰珠兒彈碎於空氣中,冷冽的尾韻有如冰屑的飛散,展若塵
上身微傾,兩抹芒電在同一時間分別暴刺趙雙福及他的伴噹!

  趙雙福猛側急斜,手中錐錘並出,彷彿抖起了兩團閃掣的流星。

  面色蒼白的那人足尖倏鉤、人和桌「呼」的倒翻,「砰」「砰」連響,那明明
是一抹刃光,卻陡然在翻起的桌面上穿透七道裂痕!

  展若塵的袍袖飛揮,寒芒吞吐「挫骼」兩響,趙雙福的錐錘立時蕩向左右。

  凌空人影倏旋,那人雙腿橫旋,快不可言的掃捲過來。

  展若塵身形倏偏兩尺,「霜月刀」脫袖而出,一片輪形的光華猛然滾回,空氣
立時激湧呼嘯,那人跟著連連倒翻,血同雨灑!

  「好畜牲!」

  趙雙福狂吼一聲,雙臂揮舞交穿,人在屋角,錐錘飛閃,如雷火劈豺,似流矢
縱橫,朵朵銀花,便密急無匹的綻映於展若塵四周!

  展若塵不動不移,出手準確快疾,伸縮之間,刃芒彈掠舒捲,指顧來回,宛如
可罩天地。

  於是,金鐵的交擊聲盈耳不絕,任是趙雙福動作如電,有似九手齊展,卻也彷
彿驟雨打油傘,滴滴也浸不進去!

  那面色蒼白的人,全身受了五處刀傷,俱是刀刀見骨,肌翻肉綻,他的臉孔更
形慘白了,但他卻一聲不吭,咬牙掙紮起來,抽冷子淬然由後撲進——手中已經多
了一柄兩尺長短,粗若拇指,頂端罩有倒鉤的「穿心刺」!

  展若塵就在刺尖將要沾身的瞬息,貼著尖頭迴轉,身形甫動,右手刀刃暴翻,
那人已悶曝半聲,一頭撞出幾步之外,略微抽搐之後即已寂然不動。

  怪叫著,趙雙福長身撲來,錐錘交織翻飛,像煞狂風暴雨,強有力的錐錘回射
旋舞,砸得滿屋子的東西碎裂迸濺,歪塌倒斜!

  展若塵快逾石火倏忽閃掣騰挪,身影流走,似是一抹有形無質的幽靈。

  左回右旋,趙雙福扭動著姿勢,錐錘暴烈的追擊著敵人,他滿頭大汗,喘息如
牛,模樣真似發了瘋!

  倏然——展若塵不再躲避,他流虹也似暴迎當面而來的錐錘,「霜月刀」卻在
錐錘近身的剎那偏出,「嗆啷」聲響,他的人已掠過趙雙福肩頭。

  「嗷……晤……」

  趙雙福結棍的身體猛然一僵,他直挺挺的站著,凸瞪著眼珠,閉嘴吸氣,卻忍
不住那窒息的呻吟,他的面孔已經扯歪了,黝黑的光亮在迅速減退——減退成那種
可怕的灰黃色……

  展若塵背對趙雙福,緩緩抽回右手,他的「霜月刀」,便也緩緩自趙雙福厚實
的背脊中拔出,刀刃依舊晶瑩清澈,宛若秋水一汛。

  當刀尖離開了趙雙福的身體,他才歎息般吐了口氣,一堆爛泥般軟軟倒了下去


  很快的,展若塵撲向裡間,那是一間臥房,空蕩蕩的並沒有人,他毫不猶豫,
又迅速撞進另外一個房間,也只是剛剛把門踢開,面對著他,一個女人已經「撲通
」一聲跪在地下!

  展若塵意外的怔了怔,一怔之後,不禁又為難起來,他不喜歡殺戮女人,尤其
是一個毫無反抗之力,正在向他下跪的女人!

  那女人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細皮嫩肉的,生得十分妖媚,看上去就知道不是
屬於良家婦女的那一類型!

  現在,這個女人正在全身發抖,滿眼含淚,那張原本媚氣十足的臉龐也因為過
度的恐懼而走了形,她跪在那裡,哆嗦得幾不成聲:「饒……命……英雄……求你
饒命……」

  展若塵皺著雙眉,冷冷的道:於你是趙雙福的什麼人?」

  那女人抽搐著,篩糠似的抖:「我……我……我是……他……他的……他的…
……」

  展若塵大聲道:「是他的老婆?」

  那女人驚驚的哭出聲道:「不……不,我不是……不是他的……老婆……」

  展若塵暴烈的道:「不是趙雙福的老婆,你卻躲在他的臥室之中做什麼?」

  幾乎要嚇癱了,那女人連跪都已跪不穩,她匍匐在地,噎著聲哭:「英雄饒命
……我真的不是趙雙福……老婆……我……我是暫時在這裡……在這裡侍候他……


  展著塵重重的道:「這話怎麼說?」

  滿面的淚痕浸融著脂粉,女人的那張臉就花糊糊的益發不中看了,她顫凜的抽
著氣道:「我們……曾經言明……他出八百兩銀子……讓我陪他一年……」

  展若塵哼了哼,道:「原來你是趙雙福的姘頭,還是臨時性的姘頭!」

  話說得很不好聽,但這女人豈敢頂撞一個字?根本她也沒有想到要頂撞或辯解
。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而她深切明白,站在當門的這個主兒,乃是存心
來宰人的,對方業已血淋淋的活殺了一雙,決不在乎再綴上她一個江湖上的紛爭與
糾葛,大多帶著赤漓漓的色彩,由始至終,全是拚命斷魂的事,一旦沾著邊,至少
也得脫層皮,她知道自己已經捲進來了,而且窺及了這場殺戮的隱密,照說,保命
的希望實在不大……

  冷汗並著熱淚,這女人哭得好冤……

  展若塵陰沉的道:「你陪著趙雙福有多久啦?」

  抖索著,女人嚥著聲道:「才才……兩個多月……」

  展若塵目光冷硬的道:「有關他的事,你知道多少?…猛的打了個哆嗦,女人
悸怖的申辯:「英雄……明鑒……我只是一個……出身貧賤……的苦命寡婦……由
於日子過不去……才經人說合……以一年為期……暫時來趙大爺身邊侍候……他的
事,又哪裡會向我說?」

  展若塵道:「你會一點都不知道?你甚至不間他為什麼要潛逃,要匿藏,不懷
疑他為什麼放著『南嶺』一家大錢莊的老闆不做,卻跑來此處終日惶惶的寄人籬下
?」

  那女人抽噎著道:「我不敢問啊……他也沒向我說……但……但是我也猜想得
到他是出了事……這些日來,他的情緒十分緊張……脾氣也極暴躁……一天到晚疑
神疑鬼,連個風吹草動都能把他驚得一跳……我明知不妥,他不說,我半個字也不
敢提……」

  展若塵沉默了一下,道:「你的名字?」

  女人窒著聲道:「我姓季,季月美。」

  展若塵道:「方纔你說的都是真話?」

  季月美叩了個頭,位聲道:「英雄,求你可憐我,我決沒有半句謊言……」

  展若塵道:「和趙雙福在一起的那個白臉漢子,他是什麼來歷你可知道?」

  搖搖頭,季月美道:「那人是幹什麼的我不曉得,他只是這兩三天裡才常常來
,趙大爺從來也沒給我引見過;他們每次會面便聚在一起密談,談些什麼我也不清
楚,我只是到時候給他們泡茶、做飯……」

  展若塵低咱一聲,道:「連那人姓什麼,叫什麼也不知道?」

  回思著,季月美忽道:「對了,我好像記得趙大爺稱呼他『老游』,至於他是
不是姓游,或者乃是他的綽號,我就不敢確定了……」

  展若塵凝視著這季月美,好半天沒有說話,季月美不禁又抑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她淚如泉湧,哀懇著道:「英雄……請你不要殺我……我是無辜的……我對你毫
無害處,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英雄,我與你們之間的恩怨全然無關……


  雙眸的光芒冰寒而木然,展若塵在酌量著,他站在那裡,就宛若一座山!

  季月美吸位著道:「我可以向你發誓,向你賭咒……英雄,我永不會洩露今天
的秘密,永不會向人訴說一個字……。我會忘了這件事,就當我從未見過經過……


  展若塵蕭煞的道:「季月美,天底下有許多營生,許多行業,有的正常,有的
反常,我想,你大概是專門靠著同人姘居來維持生活的吧?」

  呆了呆,季月美突然痛哭起來,她一面哭,一面吸著氣道:「既是……英雄早
知我的底細……我也就不必……瞞著英雄了……不錯……我,我是像這樣過活的…
…但我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我是個女人……無才無識的女人……我已經有
了一個孩子……娘倆都得活下去……我沒有別的本事,只好出賣我的身體……一個
像我這樣的女人,除了身子,也就再沒有其他的了……」

  沉吟著,展若塵道:「在這一方打滾久了,你的眼皮子也應該相當活絡,季月
美,江湖上的傳統,想你也多少知道一點?」

  季月美嚥噎著道:「我聽過些……」

  點點頭,展若塵道:「眼前的事,是一樁不能留活口的事,你明白?」

  全身都似要癱了,季月美掙扎著道:「我是無辜的……英雄……我發誓不洩漏
今日之事……求你放過我,看在老天份上……也看在我那嗷嗷待哺的孩子份上……
英雄,我求你,我求你啊……」

  展若塵靜靜的道:「你運氣太不好。」

  季月美絕望的顫著聲道:「英雄……求你……求求你……」

  展若塵視線下垂,徐緩的道:「你運道欠佳,我的運道尤蹩——但我寧願自己
承擔責任,也不樂意向你下手——」

  季月美瞪大了那雙紅腫的淚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唇抽搐著,嘴
巴連連翕張:「你……你是說?英……雄……你是說?」

  展若塵低沉的道:「我是說,季月美,我要和你賭一次。」

  迷惘又驚疑的,季月美吶吶的道:「賭一次?和我?和我賭一次?」

  展著塵異常穩重的道:「不錯,賭一次——你的模樣,你的神態,你的央告,
你的祈求,尤其是你在此事中的立場,全使我不能下手斬殺,然而,或許你是故意
裝扮的,或許你骨子裡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更可能你表面的反應與你的實際內蘊截
然迥異!」

  淒哀的落著淚,季月美道:「英雄,你不要這樣懷疑我……我沒有騙你……我
一切正如我所說……我只是個可憐的女人……出賣靈肉的可憐蟲……」

  展若塵道:「但願我沒有錯,你的情形正如你所說的這樣,是以我的理智才要
與我的仁恕之念賭一賭,也要以我的猜疑同你的誠實與否賭一賭;季月美,我在江
湖上廝混已經夠長久,試過了各式各樣口是心非,表裡不一的好狡之徒,也遇多了
做工十足,見風轉舵的刁滑之輩,因此對人心,對人性,早已失去了那種直黨的天
真和浮面的信賴,但我不希望重蹈覆轍,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季月美淚流滿面,感激零涕的啜泣著:「我明白……我明白…英雄……你放心
吧……你不會輸的,你永不會輸的……好人必有好報……英雄,你的仁慈,你的寬
恕……老天一定會補償你……」

  無聲的苦笑著,展若塵道:「把細軟收拾好,你去吧。」

  誠誠敬敬的對著展若塵叩了三個響頭,宛如再世為人的季月美嚥著聲道:「英
雄,我知道不能問你的名姓,但我卻會終生記得你…銘謝你,請接受我與我那孩子
的祈福,真摯的感戴……」

  揮揮手,展若塵道:「去吧,但謹記三緘其口!」

  季月美抹著淚站立起來,沙啞的道:「我不會向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英雄,
正如同我向你所保證的……」

  當這個死裡逃生的女人匆忙收拾妥當,又再次向展若塵叩別之後,展若塵在房
中略略抄查了一遍,卻沒有其他發現,他不再逗留,逕自推窗而出,沿著屋脊飛離
這幢宅院。

  從他開始行動,一直到他離去,過程中並非是毫無聲息的,而某些音響的傳揚
應該能使宅子裡其他的人察覺,然則竟沒有引起任何反應,一切靜寂無聲,這座宅
院就彷彿是幢廢棄已久的空屋一般;展若塵明白,宅子的主人石宗和必已知曉這是
怎麼回事了,石宗和默契在心,當然不會,也不敢自找麻煩。

  歸途上,展若塵思量著一件事——他義釋季月美的事;心頭多少有些疑郁的感
覺,他不能確定,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了還是惜了?

  正如他曾向季月美所說,他沒有殺戮對方滅口,實際上擔負的責任極大,秘密
的洩漏,內情的宣揚,他本人的身份,加上金申無痕的立場與囑托,俱將難以收拾
,真個到了那步田地,他就不啻自陷困境,進退維谷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冒這次險,他不願再干後悔的事,尤其這樣的後悔
乃是無以補償的,與其將來可能痛苦,莫如眼下先行承受疑慮的煎熬,正確的答案
,他不須多久便會知道了……

  殺戮同仁義,往往是兩個極端,可是在某些情形之下,卻又是渾然一體的連結
,生死之中若有分徑,那便在於一個「理」字上了。

  展若塵沿著大道,策騎往前路奔去,他業已在來時耽擱了一天,他想回程中盡
量加快過趕,將這延誤的一天彌補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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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生死陷階

清晨。

  空氣中有一股寒冽的透涼,深吸一口,肺腑之間都被那種涼沁刺激得微微顫慎
,但卻是一種舒適又熨貼的顫凜。有薄霧,太陽尚未露面,這顯然會是一個不錯的
天氣。

  展若塵業已奔行在路上,打東方泛白之前,他早就開始登程了。

  沿途行來,都很順利,他預料可以照他的計劃趕回「金家樓」,並且,那耽擱
的一天也能彌補過來。

  蹄聲激揚著,一路向前滾去,展若塵想著心事,在週遭輕紗似的霧氣飄渺中,
他的心境也似同霧氫相融,變得有些迷迷濛蒙的了。

  忽然,他把奔速緩了下來,瞇起雙眼向路前的一片蒙隴裡注視一一那裡似有一
團黑影在蠕動,極其緩慢的蠕動,而這團黑影比諸一個人的體積要來得龐大。

  更謹慎的使坐騎換成了小碎步,展若塵戒備著朝前接近;本來,道路上發現其
他的人跡乃是一樁極為平凡的事,展若塵大可不必如此慎重,然而,令他起疑的是
這類似「人跡」的黑影卻來得如此龐大,更且移動得反常的緩慢。

  世道已經夠艱險了,江湖中的詭異變化卻益為離奇,什麼樣的花巧,什麼樣千
奇百怪的名堂都有可能發生,展若塵從不對「反常」的事掉以輕心,經驗是辰光歲
月的累集,也是血與淚的結晶,他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應該加意審慎,那就是他所以
尚能活到現在的最大原因。

  於是,他已接近到可以看清楚那團黑影的距離之內,他停下馬來,微微有些迷
惑,但是他表面上的神情卻一片木然,冷凜的木然。

  那團黑影果然是「人」的影子,為什麼又比一般的人影來得龐大呢?

  說穿了有點可笑,因為那是商個人合在一起的影像。

  兩個人,一個白髮蒼蒼,身腰佝僂的老頭子,一個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而大
姑娘卻是背在老頭子背上,薄霧迷濛中,看上去自然便顯得怪誕了。

  不過,這卻又解開了一項疑竇——為什麼這團影子移動得如此緩慢。

  展若塵早就練成了一種定力,掩藏內心實際感受的定力,如果他認為需要,他
便永遠可以使表面的反應截然分斷……

  他冷冷的凝視著這幅出現在大清早的怪異圖案——一個瘦小枯乾的老頭子,如
此吃力的背負著大姑娘,猶在拖著蝸步,氣喘吁吁的往前掙扎。

  老頭子似也看見他了,在俄頃的驚愕之後,老人那張皺褶深刻的枯乾面孔立時
浮漾起欣喜又祈盼的表情,朝著這邊瞞珊走近幾步,老人喘息著沙啞的開了口:「
這濛濛亮的一大早,遇上個人可真不容易……這位,嘔,老弟,你是待往哪裡去呀
?」

  展若塵靜靜的道:「我去的地方,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兩個相反的方向,老
丈。」

  老人的神色暗了暗,又忙道:「老弟,我想求你幫我老頭子一個忙,我實在撐
不住啦。」

  展若塵看了看臉孔側擱在老人肩上的那個少女,她有一頭濃黑的秀髮,髮絲正
散亂的披垂在老人的頸肩四周,這位少女的雙目緊合,面色出奇的蒼白,呼吸很微
弱,似乎有些不妥,若不是她的背部還在隱隱的起伏,便會令人懷疑她到底是死的
抑是活的!

  雙眉皺了皺,展若塵道:「什麼事,老丈?」

  又喘了口氣,老人疲累的道:「你也看見了,老弟,我背上背的是我的孫女,
昨夜裡,她忽然得了急病,人就這麼暈暈沉沉的委頓著……我好不容易挨到天光,
趕緊揹著她往前面的『三合埠』去找郎中診治,這一路下來,業已背她走了十多里
地……咳,我真是不行了,就這十來里地,幾幾乎已累散了我這一把老骨頭……」

  展若塵沒有答腔,但他已經知道老人希望他幫忙的是什麼事。

  露出一臉乞懇的神情,老人可憐兮兮的道:「老弟,我不敢指望你像我這樣承
力背負我的孫女,但至少你還有匹大馬,求你用你的馬載乘著我祖孫兩個,趕早到
『三合埠』去,找個郎中給她瞧瞧……」

  展若塵道:「那『三合埠』離此多遠路途?」。

  老人趕緊道:「不遠,老弟,只有十五六里……」

  展若塵未免作難,他重任在身,急著回去覆命,這是絲毫也不能耽延的事,何
況實際上他業已耽延了,然而眼前這一老一少,卻又正處困境,少女更在重病之中
,模樣透著十分嚴重,他若拒絕了人家的要求,不啻見死不救,休說江湖上的道義
傳統不容如此,便他自己的心性為人也做不出來……

  他正在遲疑著,那老人又踉蹌的挪動兩步,央告著道:「老弟,求求你行行好
,幫我一把……我是真個挺不下去啦,小孫女的病又誤不得,你這是在救兩條人命
啊,幾步疏遠,只要你一撥馬就到
……」

  吁了口氣,展若塵道:「好吧,但話說在前面,老丈,一待送二位到了地頭,
我可不能再行耽擱,立時就得往回趕……」

  連連點頭,老人感激無限的道:「這個當然,這個當然,老弟你一片好心,壓
下自己的事不辦,先耗時光幫著我們一老一少,既到了地頭,哪能再拖累你?就這
麼說,一抵『三合埠』,我們就下馬,老弟你儘管上路……」

  展若塵拋橙落地,往旁邊一站:「老丈,你同這位姑娘先上去坐好!」

  來到馬兒跟前,老人稍一使勁,便差點跌倒,他勉強站穩後扭過頭來:漲得老
臉泛赤,頗為窘迫的喘著氣道:「老弟……我委實力乏了……全身又酸又痛,我這
小孫女背在背上,活像就是一座山……對不住,請你勞駕幫我扶她上去……」

  展若塵只好走了過來,從老人背上抱下了那個少女,少女體形窈窕纖細,並不
算沉,而老人卻如釋重負般,長長噓了口氣,伸展著四肢:「我的老天,這小丫頭
平時看著她瘦伶伶的輕飄得很,怎的一背上身卻這麼個壓人法?這一路上來,我連
氣都差點透不出一口……」

  漠然看了臂彎中仰躺著的少女一眼,展若塵發覺這少女長得相當秀麗,縱然在
大病暈沉之中,面已蒼白得近乎透青,但依舊有著那一種靈逸姣俏的韻味,他挑挑
雙眉,問道:「你家裡沒有別人在了麼?老丈,為何不請個較為壯健的人前來送她
?比如她的父兄之類。」

  老人停止了鬆散筋骨的動作,淒然搖了搖頭:「如果她的父母還在,哪裡用得
著我老頭子來拼這個命?死了,早死了五年多嘍,可憐她爹娘就只生下她這一個女
兒,獨胎之後便雙雙撒手歸天……我們祖孫是相依為命,我業已六十多歲,一輩子
受夠了孤苦貧困的折磨,這人世間的種種光景,對我來說,早膩味了,我寧肯一根
繩子上吊,也不能再讓我的小孫女走在我前頭……」

  展若塵默然半晌,道:「上馬吧,老丈。」

  點點頭,老人往橙前一靠,馬兒受驚,已突的昂首立蹄,輕嘶起來,老人似乎
比馬兒更怕,他急忙往後縮退,一付手足失措樣子。

  展若塵輕輕出聲,安撫著坐騎,邊道:「老丈,你從未騎過馬嗎?」

  尷尬的搓著手,老人赦然道:「老實說,不曾騎過,在鄉間,驢倒騎得不少…
…」

  展若塵道:「我先上吧,我坐妥之後,你再上來坐在我後面,你的孫女我只有
打橫抱在前頭了。」

  老人哈著腰道:「你怎麼說怎麼好,老弟,麻煩你啦。」

  於是,展若塵微一偏身,懷中還抱著個人,竟已騰空而起,漂亮利落之極的穩
坐鞍上,他側首對著老人,同時伸出右手道:「來,老丈,我扶你一把!」

  老人道聲謝,雙手抓緊展若塵伸出來的右手,一隻腳堪堪踏向馬鐐——

  變化便在這時發生了。

  老人看上極其笨拙乏力的動作,竟突然轉為矯健迅疾,他抓緊展若塵右手的那
雙手立時堅硬有如鐵鈞,身形暴飛而起,將展若塵的手臂繞頭極絞,似欲生生折斷


  幾乎不分先後,抱在展若塵懷裡,那個原本處在暈迷狀態中的少女,也驟而縮
曲,一隻左手折向展若塵後領,右手翻摔,猛插展若塵胸膛——她的右手在極短的
距離裡劃過一抹弧光——敢情她的右手食中二指上套著兩枚藍閃閃的三角形鋼錐,
而這兩枚鋼錐之上,顯然還淬了奇毒!

  變異是如此突兀,又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下,其情勢之險惡無言可喻,供給展若
塵思考對策的時間可以說完全沒有,在剎那間的驚愕裡,反應純憑直覺——一種經
驗累集的直覺,與一種心和神的連鎖動作。

  展若塵的右臂已被扭絞至頸後,老人正狠命折緊往下猛帶,少女的纖纖玉手扯
著他的後領,把他騎在馬上的身體拉扯成倒仰的角度,而那兩枚套在食中二指上的
淬毒鋼錐,業已眼看著插向胸來,對方這一舉動,十足表露著是要置他於死地!

  雙目暴睜,展若塵在千鈞一髮中叱喝如霹靂,他右臂倏抖,袍袖中寒芒炫閃,
老人首先怪叫著拋灑兩溜赤漓漓的鮮血倒翻出去,他的雙腳脫橙揚並,在少女的淬
毒鋼錐將要沾衣之前,「啪」聲夾住了對方的手腕上、但是,那少女拖扯住他後領
的左手倏鬆,五指斜插,居然生生透及展若塵的肩胛五分!

  如果少女不是由於姿勢受到限制的話,她這揮指插戳的動作,只怕就要將半隻
手掌全送進展若塵的背脊之內了!

  挫牙切齒的展若塵並挾住少女手腕的雙腳狠力搓扭,於是,那少女尖叫之聲,
顫長的尾韻滲雜在骨骼碎裂的刺耳音響中,少女白裡透著灰的一張面孔,這一下真
正湧出了灰黃!

  猛向斜翻,展若塵頭下腳上的打橫滾動,少女被扯帶空中七尺,她掙扎著的身
體尚未朝下墜落,展若塵雙腳閃彈,「吭」「吭」兩響,又將少女踢得凌空兜轉,
窒悶的呻吟著手舞足蹈摔跌出老遠。

  挺立地下的展若塵面容酷厲,深陷的雙目中煞氣畢露,他注視著剛從地下爬起
的老人——老人雙臂之上,自腕至時,全被豁開了近尺長的血口子,皮肉卷裂,深可
見骨!

  歪歪斜斜的拿穩了身形,老人夜果般碟碟怪笑,滿臉猙獰惡毒之色,先前那種
忠厚老實而可憐可憫的模樣,那受命運撥弄的槍然,那迷茫於一片灰黯前程中的鄉
氣,全已蕩然不存,如若徹頭徹尾改換了一個人!

  同樣的一張臉,同樣的一個人,居然在須臾之間便產生了這般極端相反的變化
,該是多麼可怕,又多麼可驚——那顆心蘊藏的內涵,竟是恁般左右著人的形像,善
與惡的形像!

  展若塵覺得有些悲哀,也有些自嘲的悔恨,這算什麼呢?一番好意,竟換來了
一場災難,又是幾乎要了他生命的災難。

  好人真的是不能做嗎?老天。

  這就是人心,這就是人性,蒼穹包括著的大地與萬物啊,還有比這更不易捉摸
的東西麼?老人笑得呼了口氣,他咳著一指展若塵,模樣古怪的道:「姓展的……
好小子,算你命大!」

  展若塵冷冷的道:「我的命大,老朋友,只怕你的命就不長了?」

  老人驀而表情陰鷙下來,他峭銳的道:「今天既然接上了你,姓展的,我們早
就有了最壞的打算,你不必得意,我們便拼了,你的命也長不久了,至多是快一點
慢一步的區別而已,你這條命業已有人要買定了!」

  展若塵低沉的道:「誰對我這麼有興趣?」

  老人凜然的道:「這個你不用間,問了我們也不會說!」

  點點頭,展若塵道:「那麼,告訴我為了什麼?」

  老人狂笑一聲,道:「糊塗哪真糊塗,展若塵,你闖了這麼大的禍事,弄出如
此令人痛恨的紕漏,而你自己居然尚不明白?」

  展若塵平靜的道:「我是不明白。」

  老人暴厲的道:「你便做個冤死鬼也罷!」

  不似笑的一笑,展若塵道:「未必見得!」

  老人老臉上的皺紋更深刻了,榴線與榴線的間隙裡,積疊著陰影,凝固著狠毒
,一雙泛赤的眸瞳透露著那等近似瘋狂的執著——他像是獻身前的信徒,帶著奉獻肉
體與靈魂的癡迷和衝動:「過來殺我,展若塵,除了殺我之外,你不可能獲得你想
知道的任何什麼!」

  展若塵注視著老人,緩緩的道:「老朋友,或許你可以不死。…」

  古怪的笑了,老人道:「想以我的生命來做某一樁交易,你是這樣打算的麼?


  展若塵陰沉的道:「不錯!」

  老人大驚道:「你犯一個大毛病,展若塵,就是你以為每一個都懼怖於死亡,
是的,很多人都不願意死,卻也有極少數的例外,比如我!」

  嗅,笑著,他又接下去道:「我已活過這一大把年紀,死不為惜,大半截入土
的人,對於未來還能有多少指望?生命的誘惑,對我不及你想像中那般重要,展若
塵,你無須脅迫我來交換什麼,因為我不在乎生命!」

  眉睫之間飄現著隱隱的譏諷,展若塵淡淡的道:「不過,老朋友、有些死亡的
方式相當痛苦,不及壽終正寢來得安詳而較自然!」

  老人的喉結顫移了幾下,他狠狠的道:「姓展的,你嚇不著我!」

  往前走近了兩步,展若塵道:「你不再考慮考慮?」

  老人也迎上兩步:「毫無必要!」

  展若塵道:「雁去留聲,人死留名,至少,老朋友,你的尊萬露一露?也好叫
我瞻仰一番,知道這一慷慨赴難的人是誰?」

  老人道:「不用,遲早你總會知道。」

  展若塵微喟著道:「老朋友,你不只是『慷慨赴難』,『視死如歸』,更有著
對某一個人,或某一個集團的赤誠忠心,如果這都不是,便乃你的報酬收夠數了!


  碟碟怪笑,老人道:「別想套我的口風,你將聽不到你想知道的一個字,一句
話!」

  展若塵目光冷漠語聲也是冷漠的:「從開始,我源自一片善心,但我這片善心
卻落入你們早已佈下的生命陷餅中,你們利用我的慈悲來圖謀我,暗算我,你們否
決了人性的美好,污蔑了互助的本意,你們竟然拿著我的慈悲行為來做你們反制於
人的手段,你們真卑鄙,真無恥,真邪惡!」

  老人大叫起來:「展若塵,對你這種人,可以運用任何手段來加以毀滅而不必
稍有顧慮,因為你本身就是一個惡魔,一個劊子手,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嗜血者;只
要能除去你,我們將不在乎施用每一樁可行的方法,而不論這種方法的道德原則,
你聽明白,我們只問目的,不擇手段!」

  展若塵道:「我會把今天的事情弄清楚的,死了的人不說,活著的人會說!」

  頓了頓,他又深沉的瞥了老人一眼:「老朋友,你也明白,並非每個人都似你
這般『視死如歸』……」

  老人的嘴已歪扯著吼:「你是在做夢,展若塵,你永遠不會明白什麼,你到死
也不會明白……」

  展若塵側首望向那個少女——她已經撐持著坐了起來,滿頭的烏絲蓬亂披拂,
臉上一樣沾著沙土,而她的臉卻更是青白的,真正的青白;她坐在那裡,模樣透著
異常的痛苦及驚窒,她的右腕骨業已碎裂,腰肋間挨了兩腳,此外,顯然她也知道
在這次的謀殺任務失敗之後,將會遭至何等的命運,何等不敢想像的殘酷命運……

  是的,他們謀殺的對象正也是慣於謀殺的行家——比他們更加道行高深,而且
,一旦橫下心,便是世上最狠毒的一顆心了!

  老人還在吼喝:「不用再扯些閒話,展若塵,我在等著和你搏命,等著和你決
一死戰!」

  忽然,展若塵一笑,指著那個少女,他意態悠閒的道:「老朋友,你別著急,
你要上道,我總會完成你的心願,那位姑娘,我想問,她實際上可真是你唯一的孫
女?」

  老人略一猶豫,咬牙道:「你自己去猜吧,姓展的!」

  搓搓手,展若塵笑道:「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老朋友,我說出來,或者你頗
生同感!」

  老人疑惑不安的叱喝:「姓展的,你又在搞什麼鬼名堂?」

  展若塵道:「待我送了你的終——也就是給予你應得的懲罰之後,我會有根充
裕的時間,用很柔和的方法來和這位正值青春年華的大姑娘談談,我相信,她還不
想死,因為她還年輕,而年輕的女孩子大多有憧憬,有希望,對人生尚有著較深的
詩意;老朋友,一個少女所編織的彩色繽紛的夢,據我所知,往往會超乎現實代價
的比重,活著,強甚於死,而不論那種死法有多麼榮耀。」

  呼吸急促了,老人迫急的道:「展若塵,你小看她了,她和我一起,此來之前
,早就做了最後的準備,最壞的打算——我們都不會向你屈服,都不會!」

  笑了笑,展若塵道:「是麼,我們要印證印證?」

  老人憤怒的道:「你任什麼也得不到——除了我和她的兩具屍體!」

  展若塵道:「老朋友,你如此深具信心?」

  老人咆哮著叫:「你得搞清楚!我們不是江湖上的三混子之流,我們都是響噹
噹的人物,展若塵,你把我們看成了什麼貪生怕死,怯懦卑賤的窩囊廢了?」

  表情中透露著一抹不可捉摸的詭異,展若塵似是計劃已成,他安詳的道:「可
惜你看不到了,老朋友,否則我倒真想叫你體會一下,你們二位到底是哪一類的人
物!」

  切齒如挫,老人神色猙厲的瞪視向少女那邊。

  是的,這是一種恐懼,一種威脅,或者,在老人來說,也是一種期盼,期盼那
少女和他一樣認定死亡,拋舍人生。

  但展若塵瞭解這中間有些難言的矛盾,矛盾出自各人的觀念、立場、環境,以
及對生命的看法,並不是每個人都膩味了活下去,尤其是這麼一位豆寇青春的姑娘
——她模樣長得不錯,至少,對將來總還會有著理想,有著希冀吧?

  這,就足夠了。

  足夠她對生命保持著熱愛。

  老人惡狠狠的叫道:「告訴他,告訴姓展的,說你決不向他屈服,說你必然拚
鬥到底,不論生死存亡,你都會同他拚鬥到底,他休想以脅迫手段來達到他的卑鄙
目的——你告訴他呀!」

  少女灰土上的面容上透露著青白,展現著愴楚,帶著那種不可言狀的絕望神情
,她深深吸了口氣,聲音沙啞而顫抖:「我會盡到我的本份,你無須對我一再強調
……」

  老人生硬的、邪惡的笑道:「展若塵,你聽到了?」

  展若塵頷首道:「我聽到了,就因為我聽到,老朋友,我便益發相信我的判斷
是正確的!」

  枯瘦的老臉上掙出一抹暴戾的褚赤,老人盯著展若塵,一個字一個字迸自齒縫
:「你會發覺你犯了極大的錯誤,展若塵,你錯得大可笑,也太可悲……」

  展若塵極其友善的先向那少女點頭微笑,然後,他心平氣和的道:「老朋友,
犯錯誤的人不是我,是你;可悲與可笑麼?不錯,你立即就會知道我們彼此之間,
哪一個可悲又可笑了……」

  說著,他輕飄飄的拂動著袍袖,行向少女正坐著的方向。

  老人倏然往橫阻截,他果似豁出去了,竟是一付「泰山石敢當」的拚命架勢:
「姓展的,你要到哪裡去?站住腳步。」

  展若塵平靜的一笑道:「老朋友,如果你想多活片到,還是讓到一邊的好,你
這樣做,並不能達到什麼目的——除了你自己加速死亡之外。」

  老人滿臉的紋路頓時全擠疊成一堆,他「咯」「咯」有聲的咬著牙,弓背挫腰
,蓄勢貫勁,大有一越雷池,即行「格殺」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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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22:29:27 |只看該作者
十六、魔手難逃

搖搖頭,展若塵道:「老朋友,看來你是執迷不悟到難以救藥了,這一大把年
紀,莫非你還不想求個善終?」

  老人激動的吼著:「姓展的,你想走過去以花言巧語誘迫她麼?你死了這條心
吧,我但得一口氣在,你便永遠別已盼靠近她一步!」

  展若塵形色之間突然變得冷酷無比,他眼角掛著一絲絲透骨沁心的寒意,沉緩
的道:「對你而言,我的忍耐已經夠了,老朋友,以你加諸於我身上的種種,原本
不值得我待你如此仁厚,但看在你來日無多的份上,我願意讓你有個較為和祥的死
亡,可是你不知自省,一再相逼,得寸進尺,你以為你那幾下子,真能替你掙到點
什麼嗎?」

  老人蠻橫更兇悍的道:「連死我都不怕,展若塵,你還能拿什麼來嚇唬?充其
量,也就是把這條風燭殘年的老命賣給你便了!」

  展若塵一言不發,對著老人筆直走來,他甚至連正眼也不向對方望一下--大吼
一聲,老人雙腳暴飛,猛賊展若塵胸口!

  只是輕輕晃閃,展若塵人已來到對方背後,老人的反應亦極為狠辣利落,他突
然半旋,半旋之間,血淋淋,肉糊糊的一隻右手上已握著一柄鋼鉤,又快又重的扣
向展若塵頸下「琵琶骨」!

  不錯,老人終於亮出了兵刃。

  展若塵沒有再猶豫,身形猝挫,寒芒上揚,「噹」聲撞響,鋼鉤已蕩起老高,
在同一時間,上揚的寒芒尚在凝形,便有如焰火分叉,冷電斜溜一抹,老人悶曝出
聲,連連打著踉蹌歪退。

  鮮血是紅得炫目的,像泉水,湧自老人的左胸。

  沒有功夫再容老人說出一句話,吐露一個字,他雙眼上插,重重的仰身倒跌在
地。

  顯然,老人未曾遭受大多的痛苦,他死得很快——這是行家的手法,準確而爽
脆,毫不拖泥帶水。

  展若塵業已慈悲過了,在施展最後的手段裡,他仍然給予對方走向死亡最簡捷
的途徑。

  有時候,同一結局的死亡,其過程卻往往是迥異的,一剎那的痛苦,與亙久的
折磨,中間的滋味大相逕庭。

  來到少女身邊,展若塵笑了笑——笑得好蕭煞。

  少女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嘩,覺得全身都在泛冷——現在她知道,「盡本份」
也並不容易,時間的到來,和嘴裡說說,在感受上完全不是一回事!凝視著少女,
展若塵低沉的道:「活到他這麼老大需要經過一段十分長久的辰光,品嚐諸般人生
的苦果,很難辛,也很費周折,然而,殞滅卻快,只要頃刻;生命的持續是不易的
,結束就簡單了,所以我們應該珍惜生命,姑娘,你認為對不?」

  面頰的肌肉在痙攣,鼻翅兒急速翕張,少女粗濁的喘息著,滿眼的驚悸,加上
滿瞳的迷茫——她已不知道該要如何適從才好了。

  自苦難艱唯一死;少女顯然不想死,但環境與形勢的逼迫,自尊的壓制,卻令
她無從選擇,她是那樣失措又惶恐……

  展若塵又輕柔的道:「我已經注意到你在和那老傢伙對話的時候,彼此都避免
提及稱謂,更不曾呼叫姓名,你們很小心,但如今這已不必要,姑娘,告訴我,該
怎麼稱呼你?」

  少女嘴唇蠕動著,喃喃的道:「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展若塵道:「是的,而我覺得他似乎也祈求這樣的結果,你一直都在旁邊,事
情的經過,該看得十分清楚,他逼得我沒有圜轉的餘地,我有心讓他活下去,他卻
像是不願活——雖然以他的所行所為來說,他是該死的!」

  少女突然激昂的道:「不是他不想活,而是你使得他無法活下去!」

  展若塵冷冷的道:「恐怕你的看法失之公允,姑娘。」

  將披散的亂髮拂向腦後,少女恨聲道:「只要你答應放我們走,不以脅迫我們
吐露內情為交換條件,他又怎會一心求死?」

  展若塵寒森森的笑了:「姑娘,你以為我是誰?以為你們又是什麼人?在這樁
事件的始未裡,你們除了挨刀受懲之外,豈有任何要求的權利?
  對你們,我已是一再寬容,我不殺戮你們,不報復你們,僅僅只要你們說出一
個原因來——意圖謀殺我的原因——我想,這不能算是苛求,連這一點你們都執著
不應,且悍然以死戰相脅,我展若塵半生鬥命,安能忍受此等狂妄?何況猶是這般
可憐而微不足道的狂妄!」

  少女目光低垂,吶吶的道:「你也要殺我?」

  展若塵道:「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做法了,姑娘,我的原則是打算超脫你的,但
卻需要你給我一個超脫的理由,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少女遲疑的道:「你是說……要我……要我……」

  展若塵道:「不錯,要你說明圖謀於我的因由內情,正如我先前要你那老搭檔
所說的一樣,他堅不吐實,業已受到了懲治,但願你放聰明點,把眼光朝遠處看,
別學他的樣子,否則,我便不得不將你也送上同一條路去!」

  心腔緊縮了幾下,少女艱澀的道:「我不是不說,展若塵……人未走到絕處,
誰願意輕言一死?實在是……是有不能說的苦衷,這是你所難以明白的……」

  展若塵道:「是以我正想明白一下一當然需要你來解說。」

  少女剛想開口,卻激靈靈的一哆嗦,她痛苦的道:「天啊……叫我怎麼辦好?


  展若塵平靜的道:「姑娘,是為了自尊,為了骨氣,抑或為了對某一個人的承
諾?若是這些,我看大可不必,因為你的行為本身便是一項絕大的錯誤,是而挽救
這項錯誤才是當務之急,自尊、骨氣,與承諾只是錯誤的附帶,理該化解於悔悟之
中;姑娘,生命才是真實的,尤其為了一樁不值犧牲的事而犧牲,那就未免太冤了
……」

  少女急促的道:「不,我不是為了這些——」

  展若塵道:「如果為了報酬或代價,姑娘,捨棄了也罷,你已得到最珍貴的收
穫了——你的生命。」

  少女惶驚的向四周察視,表情中流露著無所適從的困惑與猶豫,她自然希望生
存下去,但是,卻好像有著什麼隱隱的壓力在抑制著她,有什麼惡毒的魔咒在圈禁
著她,令她不敢放心大膽的突破這道禁制,她顯得極為苦惱,也極為煩躁,而苦惱
與煩躁之外,她的精神狀態更有著難以掩飾的不安……

  於是,展若塵明白了,他低聲道:「當你說出了什麼,會有人對你不利,可是
?」

  少女幾乎不易察黨的點著頭,她的聲音很細微:「不只是『不利』而已,展若
塵,他們將不會寬恕我……我若向你說了,我相信你會讓我活命,然而,從你這裡
重獲的生命,他們遲早也將收回……」

  展若塵道:「或許我可以保護你。」

  慘然一笑,少女道:「我不敢這麼指望……」

  展若塵雙眉上揚,道:「別把那些人看得太高,我曾經對付過比他們更為難纏
的角色!」

  少女幽幽的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展若塵……我知道你的功夫精湛卓絕,而
且我已經親自領受過了,你可能會保護我,可能會保護我一天,十天,一月,兩月
,但你決不可能終生來保護我,他們人多勢眾,無孔不入,只要有半點空隙,他們
就會趁機要我的命……再退一步說,縱使有你在我身邊,你也難以絕對保證我的安
全……我們都是在道上打滾的人,此中變幻之陰詭險惡,彼此俱皆有數……」

  沉吟了片刻,展若塵道:「說得也是,這樣吧,姑娘,此事之後,你即時遠走
高飛,隱姓埋名永不露面,等風聲平息,找個好人家嫁過去,安份守己的做個賢德
主婦,也強似在江湖上玩命,更免除了遭至報復的危險……」

  唇角僵硬的勾動了一下,少女辛酸的道:「多謝你替我設想得如此周到,但事
實上沒有這麼簡單……那些人狠得出奇,狠得離譜,他們為了所求得逞,往往做盡
做絕,對一個背叛或出賣了他們的人,那種淒慘盼下場,就更不必說了,他們將運
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來懲治這個人,到了那步田地,就遠不如你這一刀來得痛快了。


  展若塵有些不耐的道:「你對他們如此畏懼,難道就不怕我?你要知道,他們
會殺人,我也一樣會殺,而且我一旦下手,也決不會比他們稍微仁慈。」

  少女沉聲道:「我明白,但你至少能給我一個痛快,正如你先前所說:同樣的
死亡,卻有迥異的過程,有的直截了當,有的卻須承受極大的折磨,兩害相權取其
輕,如果事實上不能避免,我自然希望能夠痛快一死……」

  展若塵狠狠的道:「你不要弄錯了,我有更多折磨人的方法!」

  少女低弱的道:「是的,你也有更多折磨人的方法,但你沒有理由對我使用。


  展若塵大聲道:「為什麼?」

  面頰兩側透著一抹灰暗,少女啞著聲道:「因為我只是想刺殺你而未能成功,
你對我的報復也不該超過殺戮之外的範圍,更重要的是,你是個有理性,有良知的
人,不能和他們一樣冷血!」

  沉默了一會,展若塵歎了口氣:「我發覺你和那老傢伙一樣難纏,只是運用的
方式不同而已,但不可諱言,你的方式卻比較容易接受,還多少透著點人味……」

  少女祈盼的望著展若塵,聲音裡又有了輕微的顫抖:「我知道這樣的要求有些
可笑,但,你能放我走嗎?不要逼我說什麼,只是放我走……」

  展若塵搓著手,道:「的確,你的要求很可笑,我險些被人刺殺,到頭來甚至
連原因都不知道,而意圖刺殺我的人又曾受執於我手,尤其是,這人更曾流過我的
血——」

  少女吶吶的道:「我……我抱歉,真的很抱歉……」

  神態間顯示著無奈,也顯示著困擾,展若塵來回走了幾步,感喟的道:「這不
是說一聲『抱歉』便可了結的事,然則我又能怎麼做呢?我原本不想要你的命,設
若為了向你探詢什麼而令你遭到更悲哀的結果,亦非我的本意……」

  揮揮手,他搖頭道:「罷了,你去吧——就這麼去,不必再回答我的問題,這
一次,我認了便是……」

  少女想不到展若塵如此輕易的便恕過了她;提出這個要求,她原本便未曾抱著
什麼希望,她只是感到展若塵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隱隱然有一線生機在展現,
而這一線生機竟然變成了事實——驟然的喜悅及亢奮震撼著她,以至使她興起了一
陣暈眩,一陣激動,一陣不知所措的愕然……

  展若塵道:「你還在等待什麼?大路坦蕩,任憑東西。」

  吁吁的喘息,少女窒噎著聲:「我……我只是覺得太意外……我想不到……真
想不到……你會放我走,我以為除了升天之外,是永不可能的事了……」

  展若塵道:「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天下之大,尤少不可能的事,姑娘,你已
得到了你所祈求的,該走了,我勸你走得越快越好。」

  掙扎著站了起來,少女用左手捧著碎裂的右腕,移動之間,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她咬著牙、強擠出一抹淒惶的笑:「展若塵,我會記得你,你曾給予我甚少給予
別人的東西——你的寬恕;但願我尚有報答你的機會,但願……」

  微微一笑,展若塵道:「姑娘,顯然你天良未泯,我縱使並不盼望你的報答,
聽了這幾句話,心頭也很舒坦,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了。」

  腳步踉蹌的走出一小段路,少女又停了下來,轉回頭,表情極為複雜的遲疑了
一會,方纔艱澀的道:「展若塵,你要多珍重。」

  展若塵頷首道:「多謝美意,姑娘,我也同樣以此言回贈。」

  怔忡了頃刻,少女一擰頭,轉身去了,她沒有循著大路走,卻穿行向路旁的荒
野之中。

  仁立在道旁,展若塵凝視著逐漸消散的霧氫,眉字間泛起一片淡淡的陰鬱,他
似是在思量著什麼,也好像在憂慮著什麼……

  微微吁了口氣,他迅速牽著坐騎離開現場,尋了一處幽隱所在先將馬兒拴好,
然後,他循著那少女逸去的方向匆匆趕往。

  他奔掠得極快,盡他所能的快,而且,他在奔行中努力掩蔽著自己的身形一在
那閃飛起落的影像中,看上去便只是一抹淡淡的輕煙,一抹旋舞不定,隱現無常的
輕煙。

  他希望還來得及。

  於是,他發現那少女了。

  少女似乎走得很困乏,也似是身上的創傷令她過度的虛軟,展若塵看到她的時
候,她已經停止了前行,獨自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息。

  少女的模樣使人憐惜,她的秀髮披拂雙肩,垂於額前的幾綹髮絲卻被汗水黏沾
在額角上,青白的臉蛋浮現著一縷病態的紅暈;她仍然用左手托著右腕,而她的右
腕業已烏腫透紫,每一次輕輕的移動,俱皆引起她不可抑制的顫抖,她急迫的呼吸
著,甚至可從她的呼吸聲裡體會出她無告的痛苦與悲哀……

  隱伏在少女左側那叢深密的雜草裡,展若塵屏息注視少女四周的動靜,他並不
擔心少女如今的身體狀況,他留意的是可能加諸於這少女身上更嚴重的傷害。

  他並不懷疑自己的判斷有多大的或然率,他幾乎認定了會是他預料中的那種演
變——江湖風雲,波橘雲詭,其陰毒寡絕之處尤為難言,鳥盡弓藏的把戲已是層出
不窮,對於一個失敗者的待遇就更加殘酷了,如果那個失敗者在事先尚領取了報酬
,他將會發覺,報酬的價值會和他的生命同等!

  展若塵就在等待那一刻的到來,他不認為利用這少女的那些人會如此寬大的恕
有這個少女,他很清楚,在某些慣於講求「目的」效果的狠辣人物而言,「失敗」
這個名詞,與「死亡」乃是無甚分別的。

  他也曾猶豫過——猶豫是不是該來救援這個女人,實際上他對這少女已經仁盡
義至,少女往後的遭遇,可謂與他毫無關連,但是,他卻覺得不甘又不忍。不甘的
是從他手上放出的一條生命眼看著又被那些人予以剝奪,不忍的是他無法預見死亡
而無動於衷,另外一個下意識的原因:他總希望這少女能活著,或許可從少女身上
多少探悉一點什麼,以眼前的形勢來說,這少女乃是一條最佳的線索……

  隱伏在深草叢中,他如同這堆野草的一部分,掩飾得完密而自然,他的精神與
力量皆已貫注聚集,他將不容這少女遭至傷害——少女的這條命,可是由他這裡超
脫的呢!

  坐在石頭上的那位姑娘,似已稍稍緩過氣來,她向附近的環境茫然望了望,十
分艱辛的站起,拖動著腳步,繼續吃力的朝前走——就在這時,正對少女前方三丈
多的一棵樹上,突然閃起了六點寒星,那六點寒星的來勢快不可言,幾乎光芒甫映
,便已到了少女身前!

  少女猛然間愣了,她來不及躲避,甚至來不及呼叫,只驟而張嘴,發出一聲驚
恐又絕望的「啊啊」音調,她凸瞪著雙眼,無助的等待著那六枚暗器釘透進她的身
體——斜刺裡,時間拿捏得巧到不能再巧,一陣淬起的勁力宛如一陣平地捲揚的狂
隴,兜掃之下,把那少女推撞到五步之外!

  「砰,』「砰」連響中,少女方纔站立的地方,已經並排插嵌著六枚銅錢大小
的「八角飛星」——那種泛映藍光,淬有劇毒的「八角飛星」!

  是的,當然是展若塵解救了那個少女,但他卻安排得十分自然,出手的現示與
時機的配合,全都那等天衣無縫,彷彿是那少女本能的反應一樣。

  但少女本人卻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知道有人救了她,只是,她尚不知道救了
她的那個人又是展若塵罷了……

  仆跌在地下的少女驚魂未定,她惶怵又憤怒的向那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上搜視著
,而樹上枝葉分揚,兩條人影大鳥般飛掠過來。那是兩個瘦削黝黑的人物,都在叩
旬上下,一式的黑衣黑中,一式的成對三尺銀槍,更是一式的表情冷漠,形色寡絕


  看樣子,少女也不認識這兩個人,她在剎時怔忡之後,不禁氣憤的叫嚷起來:
「你們是什麼人?我和你們素不相識,彼此無怨無仇,怎的尚未朝面,便用喂毒暗
青子算計人?」

  兩個黑衣人緩步走上前來,右邊的那個半點笑味不帶的笑了笑,語聲陰冷的道
:「你是徐小霞,『蘭指穿心」徐小霞?」

  少女爬起身來咬著牙道:「我是徐小霞,怎麼樣?」

  黑衣人生硬的道:」不怎麼樣,徐姑娘,只是驗明正身罷了。」

  徐小霞的神色先是一愣,但她立即想通了這是怎麼回事——氣得全身發抖,她
悲憤的道:「我明白了,是『李老斧頭』叫你們來殺我滅口的。

  」

  黑衣人嘿嘿笑道:「是不是『李老斧頭』的交代你不用管,徐姑娘,幹這種買
賣的規矩你也曉得,說起來,我們還算同行呢,問題是你不該把事情辦砸了還向對
方洩了秘密,這麼一來,你就只好認命啦。」徐小霞尖聲道:「胡說,我沒有向姓
展的吐露片言隻字,我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沒有告訴他,事情辦砸了我承認,但我
已盡了全力,並不是故意敷衍,『李老斧頭』如果覺得不值,我可以把收受他的兩
千兩銀子退還給他——」

  搖搖頭,黑衣人道:「你也是行家,徐姑娘,怎的內行人偏說外行話?幹我們
這行,擔下事拿了錢,就等於全身抹上一層剝皮膠,事辦妥了,無牽無掛,出了岔
子,想囫圇著朝外退可就難了,何況你還露了底,洩了密!」

  徐小霞激憤又委屈的申辯著:「我沒有露底洩密,我真的沒有,我要怎麼向你
們說你們才相信?」

  黑衣人寒森森的道:「徐姑娘,你怎麼說也沒有用,我們是拿人錢財,予人消
災,替誰辦事聽誰的;你也不想想,你是和『皺皮狼,卓暉兩個人搭檔上場的,結
果老卓暉挨了刀挺了屍,你卻好端端的留下性命來,其中緣由,不想可知,一定是
老卓暉在失手之後不肯向對方招供內情,方纔遭了毒手,反過來,你包管出賣了當
事的主兒,對方纔容你活著,任你生了一百張嘴,怕也辯不清這個惡嫌了!」

  面容因為過度的激憤而扯得歪扭了,徐小霞噎著氣道:「你們……豈能只以一
已的猜測……而否定事實的真相!這……簡直是橫暴!」

  目光是狠酷得不泛絲毫人味的,黑衣人道:「怨來怨去,你只能怨自己機靈不
足,本事太差,上陣失風卻又苟活下來;我們照規矩行事,徐姑娘,你好歹也就成
全了彼此吧!」

  退後一步,徐小霞瞑目叫道:「不,你們不能這樣皂白不分的向我濫施毒手,
我要去見『李老斧頭』,我要同他當面把話說清楚,我要告訴他,我沒有出賣他,
我沒有出賣任何一個人,他不能如此武斷斬盡殺絕——」

  黑衣人帶著那樣譏刺意味望著她,緩緩的道:「你也是混過一段辰光的過來人
,徐小霞,不想你卻恁般天真幼稚,此時此刻,你還打算和『李老斧頭』朝面,豈
非癡人說夢話?可笑可悲之極!」

  徐小霞驚怒交集,簌簌的抖著:「你們甚至不給我一個辯白的機會?

  不給我半步證實清白的餘地!」

  黑衣人僵木的道:「我們只照委託的主兒吩咐行事,只按我們認定的可能來下
評斷,其他一切,我們就顧不著了,也沒有必要去顧個下!」

  徐小霞泣血摧肝般叫著:「我知道,我明白,你們的目的就是來殺我,不論我
是多冤枉,多麼委屈,你們也不會考慮殺戮之外的手段,對你們而言,這只是一件
工作,工作了便算交差,你們決不探討這樁工作的內涵如何,天理、人情、世道,
在你們看來全是毫無價值的東西!你們唯一注重的就是代價,至於這代價是污穢抑
血腥,卑鄙或酷毒,便皆不在你們的忖量之內了……」

  有些驚訝,也有些迷惑的注視著正在叫喊中的徐小霞,黑衣人的樣子宛似在端
詳一個怪物:「你真有點不正常了,徐小霞,就算你是氣恨填膺或是求命過急吧,
也不該說出這番不倫不類的話來,這已不僅是笑話,更是瘋話、癲話,像你這種人
,怎會具有此般的思維?這不是叫人莫名其妙麼?」

  徐小霞紅著眼,咬牙切齒的道:「像我這種人?我是怎樣的一種人?

  我告訴你們一些道理,灌輸你們一點良知,這就叫『不倫不類』?『莫名其妙
』?」

  黑衣人古怪的一笑。

  「不錯,是不倫不類,更是莫名其妙;徐小霞,你在今天之前,也曾是幹這一
行的——謀殺的一行,縱然資歷不算長久,卻也有過不少次的經驗,在我們所熟知
的圈子裡,『蘭指穿心』亦是一號不大不小的人物,似你這樣的人,竟然會談到『
天理』、『人情』、『世道』,顧及代價之外的種種良知,豈不是一樁天大的笑話
?徐小霞,我問你,在你雙手染血,迫魂奪命的過往裡,你自己亦曾考慮過這些麼
?付度過這些麼?若然,你便必不會站立在我們面前!」

  於是,徐小霞不由窒迫了,失措了,她努力想反駁,想頂撞,卻就是尋思不出
一個足以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的事實來……

  這是個十分難堪的譏消,多年同流合污的行為業已鑄成!不能抹煞的歷史,在
根本上,或許她本人的心性有著殘酷與邪惡以外的善良,然而在今天之前她卻一直
沒有表露過,現在才來談論這些,非但是貽人的笑柄,自家更有著無可彌補的悲哀
與悵恨,原是一丘之貉,尚有什麼可以自表清高之處?黑衣人瞇著雙眼,不緊不慢
的道:

  「是時候了,徐小霞,我們念在同行之誼,可以給你一個優待——我們答應你
挑揀你認為較適宜的方法上路,你自己動手,或者由我們代勞,皆無不可。」

  好一個「同行之誼」,好一個「優待」!徐小霞幾乎將滿腔的熱血從七竅中鼓
噴出來。

  黑衣人又陰鷙的道:「別以為這只是個小小的惠遇,徐小霞,其中分別甚大,
同是死亡的結果,快慢急緩予人的感受卻大有差別,你行事經年,恐怕給苦主兒這
等的優待也少之又少吧!」

  徐小霞唇角抽搐著,好像已顯得極為孱弱:「你們……非這樣做不可?」

  黑衣人冷冷的道:「無可改易——當然你要反抗也悉隨尊便;方纔我們那六枚
『八角飛星』未能將你置諸死地,看你的應變身手,倒也相當利落,你若不嫌麻煩
,大可同我們哥倆拚上一拚!」

  一提到這件事,徐小霞突然兩眼閃出了光彩,她幾乎忘了——幾乎忘了先前有
人援救她的這樁隱密;於是,她迫不及待的,急切的向四周察視。

  黑衣人道:「你還看什麼呢?徐小霞,期盼奇跡出現麼?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
,像我們這種人,一旦碰上危險,就只好認命,老天決不會慈悲我們的……」

  徐小霞不能斷定那暗中救助她的人是否仍然隱伏附近,沒有離去,她任什麼也
不曾看到,忽而,她竟產生了懷疑——懷疑躲開那六枚「八角飛星」之襲的剎那,
到底是她本身的直覺反應還是確然有人暗裡相助了。

  艱辛的嚥了口唾液,她感到胸隔間有種漲塞的窒悶,吶吶的,她道,「二位…
…我們素無怨仇,今日以前,甚至毫不相識……你們二位也是受人之托,尚祈高抬
貴手,容我先與『李老斧頭』見上一面,見過之後,或生或死……我,我也再無遺
憾。」

  黑衣人堅決的道:「這是不可能的,徐小霞!」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另一個黑衣人,這時忽然出聲,低沉而冷硬:「回想一下,
徐小霞,你和『皺皮狼』卓暉在接下這樁買賣的時候,托事的主兒都和你們約定了
些什麼!你難道記不得了?」

  嘴巴微微翕張著,徐小霞掙扎似的呢喃:「他說……他說……」

  「你們之間,有三項約定,一是成事之後,自此兩便,並永不得向外洩露其中
隱密;二是萬一事敗,必須脫離現場,不得受執於對方;三是若不幸受執於對方,
亦不得稍有洩底之行為。有關後兩項,更有一條附註——如果事敗,未能逃離而受
執於人,則以各人性命表白堅貞,如此,你們的酬勞便加付三倍給你們指定的親人
,反之,則你們遲早必遭狙殺;徐小霞,我說得對不對?」

  徐小霞痛苦的道:「但我並未洩底……」

  那黑衣人狠毒的道:「這個我們不管,我們只是來執行由你親自允諾的條件一
以性命表白堅貞,無論你洩底不曾,為了將來死無對證,我們都要滅口,而你推三
阻四,硬拒軟求,則益見你心中有虛,所行不實,目前你所待受的,已不只是『表
白堅貞』,更是你應遭的報應與懲罰!」

  額頭上青細筋脈在凸浮,在蠕動,徐小霞的呼吸也越發急促了,她不由自主的
往後倒退,絕望的向週遭尋視,一邊窒迫的呻吟著:「天……有誰來救救我,救救
我……」

  兩個黑衣人緩慢卻堅定的逼向前來,兩張臉上全布著凝形的煞氣,他們將不會
稍有猶豫,稍存仁慈。

  他們全打算一擊之下便奪取徐小霞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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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以殺止殺

於是,一個略微帶著厭倦意味的聲音便自那叢密生的野草之後傳來:「先不必
喊天,徐小霞,我且來試試救不救得了你。」

  聲音是低沉的,而且透著那種寥落的沙啞,但聽在徐小霞及兩位黑衣人耳中,
卻不啻響起了連串的焦雷,驚得三個人全都變了顏色--只是顏色的內容有所不同而
已。

  徐小霞急速注視向出聲的地方,這一看,她不禁混身痙攣,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流露著如此深摯的、濃厚的虔誠,她仿若在向上天表達著她由衷的感恩心懷,緩
緩的,她對著展若塵跪了下去。站在萎萎的草叢之前,展若塵平靜得有如古井不波
:「這也堪可算做『奇跡』吧,徐小霞?「滿頰沾淌著淚水,徐小霞哽嚥著不能回
聲、兩個黑衣人似是尚未自突兀的驚愕下恢復過來,他們四隻眼睛直定定的瞪著展
若塵,那模樣,活脫看的是一個「借屍還魂」的魑魅。

  展若塵神色安詳的道:「看來,二人似乎知道我是誰?」

  兩個黑衣人這時才勉強將心神鎮定下來,他們彼此互望了一眼,各自向一側移
開了三步。

  嗯,竟是準備動手的架勢呢。

  展若塵笑了笑,又道:「我想,你們未曾料到我會轉頭掩返,是麼?」

  對方沒有回答,但兩張又黑又瘦的臉膛上卻透出了極大的惶怵與不安,然而,
這只是他們本能的情緒反應,展若塵看得出,這兩個人已陷入驚恐窘迫之中,可是
他們並不打算退卻,他們仍求一搏!走近幾步,展若塵接著道:「我要這個女人活
著,就是這麼簡單;二位如若能以賞臉成全,我給二位的補報是讓二位生出此地,
怎麼樣!可願做個交易?」

  那先前第一個開口的黑衣人,異常戒備的做了回答,嗓門卻似塞著什麼:「姓
展的,算你心思活絡……不錯,我們未料到你竟會轉回頭來,更且掩到了這裡。」

  展若塵道:「你們疏忽了一點,我也是專幹這一行的老手,與二位的經歷比較
,恐怕二位還得朝後站站;這一行道裡慣用的手法與計謀我非常熟悉,所以我能料
及二位不能料及的某些變化,二位棋差一著,大概就難得佔上便宜了。」黑衣人深
深吸了口氣,道:「方纔,你主張和我們做樁交易?」

  點點頭,展若塵道:「是的,我是這樣說過。」

  黑衣人猶豫了下,便是十分難辛的道卜「展若塵,我們的對像不是你,我們所
接受的任務也與你無涉,只要你把徐小霞留下來,我們保證和你互不相犯。」

  微微一笑,展著塵道:「這就是你對這樁『交易』的回答?」

  黑衣人忙道:「你要明白,我們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

  展若塵道:「談交易,雙方的斤兩總得相稱,朋友,你這樣說法,完全是一面
倒的趨勢,我這邊的條件更被你一筆抹煞,距離差得如此遙遠,卻叫我怎去和二位
繼續磋商下去?」

  黑衣人急切的道:「展若塵,姓徐的這個女人曾經意圖刺殺於你,說起來也算
你的仇敵,你根本犯不上為她出力賣命,容我們收拾了她,一則給你洩口怨氣,再
則我們回去也有個交代,兩全其美的事,你若硬要居中作梗,豈不是顯得大無道理
?」

  展若塵道:「我不想殺她,否則,還輪得到麻煩二位?我既放過她一命,你們
再跟上來憑白收接,我的行為就未免失去意義了;她是我的仇敵,我尚且能將她超
生,二位和她並無怨隙,又何苦這般咄咄相逼?」

  沙啞著腔調,黑衣人道:「展若塵,我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展若塵搖頭道:「別說得這麼中聽,『利』字當頭罷了,但我奉勸二位,金銀
財寶固然重要,自家老命尤甚珍貴,人若沒有性命,缺了那口氣,便富能敵國,又
待如何?」

  黑衣人失聲的道:「這麼說來,展若塵,你是不肯妥協的了?」

  展若塵道:「假設我依二位的條件妥協,我就不必多此一舉,跑到這裡丟人現
眼了!」

  黑衣人在迷惘中有著憤惱:「這是不值得的,也是沒有道理的,展若塵,我實
在想不通,你這樣做目的何在?到底是為了什麼?」

  展若塵道:「人性是一種很奧妙的東西,朋友,有時候,微妙得難以解說。」

  頓了頓,他又道:「為了你們好,還是依了我的條件吧,或者你們回去交不了
差,但海闊天空,江山錦繡,何處不能容身?三十六著,二位,走為上策!」

  黑衣人咬牙道:「展若塵,你說得怪輕鬆,事實上豈有這麼輕易了結的問題?


  展若塵道:「我對二位所能做的,也只是到此為止了,你們總不會奢望我帶著
自己的腦袋去向二位背後當事的主兒請罪吧廣黑衣人大叫:「你這才是逼人太甚!


  臉色倏寒,展若塵的語氣突然轉為冷銳無比:「現在讓我把話說清楚--你們兩
個自以為是什麼身份?是哪一等的角色?你們只是一對乘人於危的九流惡徒,重利
輕義的江湖小人,你們暗中跟綴著徐小霞,目的固然是為了進行滅口的毒計,實則
又何嘗不是間接危害於我?原本我竟無必要和你們說上如許廢話,僅須下手宰殺即
乃公道,但我自知血腥滿手,冤孽太重,為求積善修德,方纔存念開脫你們,豈料
你二人邪祟迷心,非但不能審情度勢,自判進退,更且連自身為何物也都槽然不明
了!很好,你們既然有意求死,我焉得不加成全?」

  黑衣人約莫被罵得氣暈了頭,他暴吼一聲,張牙舞爪的怒吼:「展若塵,你當
你又有什麼大不了?我們『黑白雙罩』道上混了幾十年豈是由人唬著混下來的?讓
你一步你進十尺,他奶奶個熊,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說什麼我兄弟倆也要和你拼
個死活!」

  展若塵冷笑道:「『黑白雙罩』鐘貴才、孫使平原來即是眼前的二位,仰之也
久,只不知是否名符其實,正好見教一番!」

  黑衣人惡狠狠的吼著:「你挺起脊樑撐穩著點,姓展的,我鐘貴才人頭不落地
便誓不會嚥下這口鳥氣!」

  側首衝著另一個黑衣人頷首,展若塵道:「這一位,想必就是孫使平了,孫朋
友,你也與你拜兄同一個打算麼?」

  那黑衣人--孫使平僵硬的道:「你這是多此一同,姓展的。」

  展若塵道:「宰殺你們不算收穫,唯一的收穫是我知道了你們是誰。」

  鐘貴才狂笑一聲道:「姓展的,你便知道了我們的身份也毫無用處,你得不到
一星半點你想獲悉的那些隱密,你將會發覺,這只是一條死巷,一條早經堵塞了的
死巷!」

  展若塵低緩的道:「不要緊,我會慢慢把它挖通,天底下的事,沒有嚴絲無縫
永不洩漏的,我極願你們也能看到我抖明這個陰謀事件的一天,可惜的是,你們怕
是等不及了……」

  「黑白雙罩」中的孫使平陰沉的道:「你過於肯定了,展若塵,自負太甚往往
會是一個致命的弱點。「展若塵道:「事實會證明的,孫使平,而事實就等著我們
雙方來鑄造!」

  不錯,事實在於他們彼此之間的鑄造--鐘貴才的出手活似立即要將事實的結果
證明,而顯然他乃渴切的希望證明他這一方是勝家。

  一面黑閃閃的圓蓋形羅網「呼」的一聲兜捲向展若塵的中盤,自另一個角度,
鐘貴才左手上的一柄三尺鋼叉也疾速至極的猛插展若塵嚥喉,招式展現,非但凌厲
,更且歹毒無比!

  展若塵搖搖頭,在搖頭的過程裡,他的人已飄出了五步--變化全在他的預料中
,對面的孫使平已暴挺向前,同樣的一柄鋼叉劃映起掣眩如電的光華,飛圈住丈許
的空間,而另一面白晃晃的圓網,卻在抖張如傘的須臾又擰絞為一股,劈鞭也似橫
掃當頂!

  兩種不同的動作,在展若塵石火般的反應中便融成一個形勢,他全身倏縮猛拳
,卻在身形縮收的一剎,由身體四周迸射出千百道長短參差,密集噴耀的光雨芒刺
,有如炸碎了一枚巨大的冰球,也似點燃了一蓬花炮,然而,光焰散濺,並無其他
色彩,只是單一的青白,那種冷冽徹心的青白!

  鐘貴才和孫使平匆忙分向兩邊倒躍,他們當然知道,在一柄刀幻化成這樣的影
像時--其威勢之浩蕩猛烈又是如何難以力敵。

  展若塵身形暴長,這伸竄的剎那,他人已來到鐘貴才的眼前,動作之快,彷彿
是鐘貴才自己的影子。

  驚窒的悶哼著,鐘貴才右手的一面黑網宛如一朵烏雲,帶著滾動的風聲,由斜
角的方向摟頭蓋臉罩在展若塵頭頂,同時急旋猛轉,鋼叉伸縮飛刺,映現出一溜山
形的光束,恨不能一下子便把敵人透穿三十六個血洞。

  然而,這一切的攻拒招式全因為時間上的遲延整個落空一實際上鐘貴才的反應
並沒有慢上多少,僅是毫釐之微,不過,這已足夠造成他終生的憾恨。

  高手搏命,爭的便是這毫釐之微,而習武者苦練一輩子,學的也就是搶制這毫
釐之微!

  那抹毒森森的寒電,像是飛越過千百年辰光之前,飛越過永恆,它快不可言的
淬然閃亮,鐘貴才瘦長的身體已突的倒翻出去,他的網與叉齊,揚手拋空一都在未
能發揮出攻勢效果以前便完全消失了作用。

  赤漓漓的鮮血隨著鐘貴才的翻滾姿態做著不規則的噴灑,血是熱的,散發著銅
銹般的腥氣,而鐘貴才的長叫窒翳於喉底,有如一頭野獸瀕死前的哀嗚;他的身子
扭曲著,極為怪異的捲伏在七八步外,臉部緊緊的冷貼於地面。」

  活人同死人的分別不只是那口氣是否存在,更有許多遇異的徵狀可資辨識--姿
勢就是其中一種;見慣了生死的展若塵,甚至不必再去注意姿勢,他自己出手的分
寸,便已能夠判定敵人受創的輕重,或者存亡。

  孫使平一見他那伴當的模樣,立即明白他們這「黑白雙罩」業已掛單散伙了
--鐘貴才俯臥於地的形態,不是一個活人能以擺置得出的!

  負著手站在那裡,展若塵凝視著面孔歪扭,雙目血紅的孫使平,空氣中浮漾起
一片僵冷,俄頃裡,雙方全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血紅的雙眼緩緩由鐘貴才的屍體上移轉到展若塵的面龐上,孫使平挫牙如磨,
語聲裡含蘊著濃烈得化不開的悲憤和怨毒:「你殺了他……展若塵……你竟殺了他
……」

  此情此景、鑄成了這樣的事實,令展若塵再難興起慈悲的心懷或仁恕的體諒,
他酷厲的道:「這不算什麼,孫使平,我殺的人已多到難以記憶,『霜月刀』的鋒
刃上鏤掛著不能勝數的鬼魂,鐘貴才的一條命,只是那纍纍魂魄中的一個而已,幾
天以後,可能連他的形貌都會在我的腦海中變模糊了……」

  孫使平眶肌欲裂,振吭狂叫:「你這心黑手辣的屠夫,殺人不眨眼的冷血畜類
,我將與你誓死不休!」

  展若塵漠然道:「對這種無聊又可憐的咆哮叫罵,我已經聽得耳中起了老繭;
孫使平,這並不能令你獲得什麼,而一旦開始交鋒,你除了豁死相拼,實際上也沒
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

  兩側的太陽穴不住的跳動,額頭上的青筋浮凸若蠕顫的蚯蚓,孫使平的一張黑
臉漲得透紫,在急促的呼吸聲中,連嘴角都沾黏了白沫……一個人待要拚命之前,
往往便是這等模樣,展若塵看得大多,經得大多,但是卻毫不為動,因為,他殺得
也太多了……「黑白雙罩」都「罩」他不住,僅存的「單罩」對他尚能造成什麼威
脅?那面白的慘愁的鋼陡然揮舞成幾朵霧氳似的光影,連綿成一片嚴密的罩蓋,叉
毫無間隙的捲裹過來,孫使平那張被憤恨扯歪的臉孔便在網裡的後面變得怪異迷茫
了。當霧氳朵朵映現,「掙」聲輕響,孫使平的那柄沉重鋼叉滴溜溜拋上了天,又
急速的打著旋轉往下栽落--栽落的方位正對展若塵頂部!

  像一抹電閃,展若塵暴掠向前,全身投入捲來的游移罩網中,青寒的光芒炫目
輕耀,飛射疾刺,「呱」的一聲緊接於孫使平的一聲尖號裡,於是,孫使平的面孔
宛似融化了一樣消失在那團模糊的血肉交合下……鋼叉墜落,「噗」的插入地面,
深有三寸,柄尾尚在輕輕晃顫。

  那面白色的網飄飄覆地,網的中間割裂了一個拳大的破洞,網索卷翻的斷拆處
,平整齊一,更尚沾染著斑斑血跡。

  仰躺在那裡的孫使平,腦袋同臉盤混成了一堆紫紅瘰□的雜拌,看了令人作嘔
,他這形狀,只怕是誰也辨認不出他是孫使平了。

  、展若塵沒有向屍首看上一眼,似乎他早就知道他刀出之下會造成怎樣的一種
情景;轉回身來,他臉上浮現著的是一抹慣有的厭倦神色,找不著一絲半縷屬於勝
利者所該具有的得意表情。

  殺戮,對於展若塵而言,其感受已跡近於麻木了。

  徐小霞仍舊跪在地上,那張秀氣而顯得惟淬的面龐上,浮漾著一片驚悸的慚疚
,一片惶恐的慶幸,以及,一片感恩的摯誠;她的雙眼中噙著盈盈的淚水,面頰上
原有的流痕尚留著漉漉的痕印,她微張著嘴,窒迫的望著展若塵。

  低沉的,展若塵道:「你可以起來了,而你原本便不須如此。」

  吃力的掙扎著站了起來,徐小霞由於脆得太久,影響兩腿血液流通,下半身不
但麻痺,更酸軟得厲害,她搖晃著,臉色煞白--走過去扶住她,展若塵將她挽到先
前她坐過的那塊石頭上,並且蹲下身來,輕輕為她搓揉兩腿,活血順筋,動作之間
,是恁般溫柔體貼,更充滿無比的友善意識……哽嚥著,徐小霞道:「展……展大
哥……我對不起你……」

  展若塵和悅的一笑,道:「無須自責,以德報怨,乃是君子之屬的一貫傳統,
借此也可以叫你明白一下,我並不是你們想像中那樣無情無義,冷酷似血。」

  徐小霞啜泣著道:「展大哥……我……我不知該如何來向你表達我衷心的感謝
……尤其是,我太慚愧、大無知了……我竟糊塗到這步田地……糊塗到善惡不分,
忠好不明的程度……我真是幼稚、真是可羞……」

  雙手熟稔的運動於徐小霞的腿部肌肉上,展若塵安詳的道:「也不能完全怪你
,徐小霞,以你的年齡來說,你難以吸取更多處世經驗,加以你本質不惡,就更不
易同化在你容身的這個齷齪環境中。但我不得不勸告你,除非你退出你現在所幹的
行當,另謀他就,否則,你必須學到心狠手辣,六親不認的本事,必須將良知抹煞
,仁恕拋捨,整個的利害俱以個人為前提,如果你自認辦不到,你還是改行的好…
…」

  徐小霞激動的道:「我不能……我是人,不是禽獸……我沒辦法做到這樣澆薄
冷血的地步……」

  點點頭,展若塵道:「那麼,你就別在這個圈子裡廝混下去了,這是個人吃人
的圈子,你若忍不下心來吃別人,早晚有一天別人會吃掉你!」

  徐小霞噎著聲道:「我要離開這個環境,我一定要離開,此事之後,我永遠不
能忘懷今天的經歷——這令人作嘔的,摧肝斷腸的可怕又可悲的經歷……」

  展若塵道:「你能想通這一點,足見你並不糊塗,很好,徐小霞這是一個極為
明智的決定,我祝福你遠景美好。而且,活得非常長久。」

  帶著淚,徐小霞的臉頰上卻展現出一抹朝霞似的光彩,她深深吸了口

  氣,語聲裡含蘊著毫不掩飾的真誠與懇切:「展大哥,請告訴我,我該如何來
報答你這兩次救命之恩?」

  展若塵淡淡一笑道。

  「你認為你在什麼地方可以報答我呢?」

  面頰染赤,徐小霞羞赧的道:「我明白……續命重生之賜是至大無極的,窮我
終生之力也難以為報,但是,至少我也得盡我所能稍做補償,不管這點補償對我承
受的恩惠來說在比例上是多麼微不足道,我亦算略略安心……」

  展若塵笑了:「你倒很執著。」

  徐小霞躲開視線,十分侷促的道:「展大哥——恕我不敬,我想,金錢上的補
償你一定會嗤之以鼻吧?」

  展若塵道:「我若想發財,不必發在你身上,徐小霞,你也未見得比我更富有
!」

  咬咬下唇,徐小霞的聲音細似蚊蚋:「我姿容平凡,或許,奉獻我的身子?」

  笑了笑,展若塵道:「多蒙不棄,只恨福薄。」

  徐小霞道:「你到底要我怎去報答你呢?哪怕只是一點點……」

  展若塵站直了身體,道:「什麼也不用,就是如此。」

  徐小霞迷惘的道:「展大哥……你就這麼白白恕過我一次,救了我一遭?」

  展若塵平靜的道:「不是『白白』,徐小霞。我也有收穫。」

  怔了怔,徐小霞更是不解的道:「你也有收穫?」

  展若坐道:「不錯,至少我已使你體悟了人生的善惡,看透了你那干同路夥伴
的冷酷陰險,從而令你有所捨取,這,已經頗值為慰了……」

  徐小霞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展大哥。傾我所能,也無可為報,但我剛剛想
到,或者有一樁事對你稍有補益之處。」

  展著塵道:「哪一樁?」

  徐小霞低促的道:「這次我們受托來狙殺你的前因後果,以及內中隱情。」

  揩著雙手,展若塵緩緩的道:「是的,我很想明白此事內情,及其遠因與醞釀
的過程,但我如同先前一樣,並不打算強迫你說,你著自願相告,我當然歡迎!」

  徐小霞忙道:「我自願告訴你,展大哥,你該殺我卻恕我,他們該恕我卻待殺
我,這極其相反的兩端,這可詛咒,又可崇敬的人世間,難道我還不懂得來如何做
選擇!」

  展若塵頷首道:「說了,你就要逃得遠遠的,你明白?」

  徐小霞淒然道:「便不說,他們又何嘗饒得了我?與其愧對恩義,何不自食承
諾?況且猶是這種不受人情的,不蒙人重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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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仁德收心

展若塵目光冷澈,聲調也如同目光一樣的清寒:「我會聽著,徐小霞,但我並
不存太大的奢望。」徐小霞意外的道:「為什麼?」

  吁了口氣,展若塵道:「這是一個極大的,極複雜的陰謀,對方也是一個組織
嚴密,行事老辣的集團,你只是他們的一件工具,一件小小的工具,恐怕他們不會
讓你知道很多,正如那鐘貴才所言,你們僅是一段一段

  被截開來的死巷子,看見的,聽到的就是這麼一點,再往深去,早被隔絕堵塞
了……」沉思著,徐小霞吶吶的道:「你說得很中肯……展大哥,現在想想可不正
是如此!」

  展若塵道:「那些人顯然極為小心,他們採取縱的控制,避免橫的連貫,節節
相疊,卻是一根線吊下來,線斷了,或沾得到頭,便只這麼一條路,牽扯不上其他
的關係,也就影響不了他們整個大局,徐小霞。據我判斷,你不會是他們圈子內的
心,或是外圍的外圍,也可能僅是一種毫無淵源的僱用性質吧?」徐小霞坦率的道
:「是的,他們僱用我來幹這件事,以前我和他們並無來往——甚至素不相識……


  展若塵道:「你說吧,或許你所知道的對我毫無俾益,也或許能夠令我發現出
一件什麼端倪皆未可定,多知道一點,總是好的……」

  輕輕潤濕著嘴唇,徐小霞似是以這個微小的動作來整理她發言的程序,她的聲
音低細又徐緩:「在昨天,『李老斧頭』李玉文派了他手下一個名叫葛回的漢子來
找我,說要托請我幹一樁買賣,我本是吃這一行飯的,當然就跟著葛回去見了李玉
文,到達李玉文那裡的時候,『皺皮狼』卓暉已經在了,李玉文開門見山說明了買
賣的內容,接著擺出了價錢——」

  展若塵道:「兩千兩銀子,可是?」

  徐小霞有些難為情的道:「你大概聽我向鐘貴才他們說了?」

  展若塵道:「我覺得我這條命未免稍賤了點……」

  歎喟一聲,徐小霞道:「不是你的命賤,展大哥,是我的價錢太低,平時干一
樁買賣,好一點的是約莫千把兩銀子,三五百兩的情形更多,兩千兩對我而言,已
經是破格的代價了……」

  搖搖頭,展若塵道:「據我所知,萬兩銀子以下的價錢便不啻一種藐視,兩千
兩還不夠耗口沫的補償。」

  徐小霞紅著臉道:「你說得不錯,展大哥,但那是你們那個階層的價錢,你們
都是這一行中爺子輩的人物,霸字號的高手,行事賣力當然代價不同,我卻只是個
人流不久的小角色,資歷名望和你們比較差得甚遠、報酬上豈能和你們相提並論?
能有這個價錢,我已十分滿足了……」

  展若塵道:「後來呢?」

  徐小霞接著道:「這一行的行規,展大哥也明白,我只要跟著來人前去,便等
於答應了這樁生意,當事的主兒說明內情之後,除非特殊原因,便極少有退出的餘
地,否則容易予人誤會,往往遭致各般意外;在我曉得待要狙殺的對像竟是大名鼎
鼎的『屠手』展若塵以後,不禁頗覺愕然,力有不殆的感覺卻更大,可能我的反應
早在他們預料之中,李玉文馬上勸我不必擔心,並且把他們商妥的計劃說了出來;
我雖然仍覺不算盡妥。但一則勢成騎虎,欲罷不能,再則,加上先付的報酬也著實
引誘了我,就這樣與卓暉搭檔著展開今天早晨的那一幕把戲……」

  輕揉著雙手,展若塵道:「我不得不說,很逼真,連我都看走了眼。」

  徐小霞猶有餘悸的道:「老實說,展大哥,我只聽人提過你很行,卻未料到你
的本事竟然如此精湛深厚,又如此狠酷凌厲,幾乎才一動手,我與卓暉就都栽了跟
頭,而那猶是在你不備中的結果,設若你早有防範,只怕我們連邊也沾不上就被擺
平了。」

  展若塵沒有虛套,直率的道:「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不找幾個功夫硬扎的角
色來?徐小霞,你和那姓卓的兩人,手底下並不見高明,只讓你們來對付我,那些
人也真敢冒這個險!」

  徐小霞苦笑道:「理由很簡單,他們如若找人同你硬拚,沒有絕對制勝的把握
,還得擔著損兵折將的風險,僱用我及卓暉,乃是我們兩人正巧適合進行這條計謀
,而且成功的希望要比正面廝殺來的大,他們所付的代價只有幾千兩銀子,權衡輕
重得失,自然以僱用我們較為上算……」

  展若塵問道:「卓暉在失手之後,一心尋死,莫非就為了他對那李玉文的承諾
?」

  徐小霞陰鬱的道:「這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他明白一旦失手,便不曾洩
寄吐實,李玉文他們也一樣饒他不過;此外卓暉近況極為困窘,窮途潦倒、難以維
生。他家裡還有一大家口人靠他撫養,如果他未能成事,非但性命難以保,報酬也
將落空,他需要這筆錢用,不如拼上一死,至少家裡尚能得到些許的撫恤補償……


  表情惻然,展若塵沉重的道:「人的命竟就這麼不值,便是死,也該有個道理
,有個目的,這卻又算什麼?」

  徐小霞心酸的道:「江湖圈子裡打滾的人便總是如此愁慘可悲,人老了,體衰
了,就像沙粒一樣經過時光與環境的篩子漏下去,再也攀附不得裡,依戀不得……
卓暉幹這一行是太苦大難了,他一直是在豁著老命掙扎,他希望能使一家人活下去
,否則,他也寧願捨了自己叫家人活下去,這一次,他就這麼做了……」

  展若塵沉沉的道:「姓卓的選錯了行當——他不該把謀人性命的營生做為養家
活口的依恃,他早該知道這會遭難的,爭的只是個遲早罷了……」

  驚愕的睜大了眼,徐小霞意外的道:「展大哥,我不明白你怎會這樣?」

  展若塵涼涼的一笑:「你以為我也和你們相似,雙手染血,殺人如草,全為了
名同利?不,你錯了,我為的是平舒心中的一口氣,明辨『義理』兩個字,事外的
代價,只是偶而的點綴,並非我行事的原因或根本。但無論怎麼說,雙手染血,殺
孽在身乃是事實,我不願詛咒自己,詛咒這一行的同源,然而,我們的行為卻是有
干天和的,早晚免不了報應臨頭的二天;或重或輕,或大或小,端看方纔之間那
J抹心念的動處了。」

  徐小霞不由寒凜的道:「你說的我好害怕……」

  展若塵道:「打踏入這謀人性命一行的開始,徐小霞,你就該明白這個道理才
對。」

  幹幹的嚥著唾沫,徐小霞喃喃的道:「也曾想過,卻無此時感受之深刻及悸怖
……」

  展若塵道:「因為你未曾親身體驗過此時這般生死交關的煎熬。」

  抖了抖,徐不霞若有所悟,沙啞的道:「是的……我想是如此……」

  展若塵靜靜的道:「讓我們再把話題轉回來——徐小霞,那李玉文是個幹什麼
的?」

  徐小霞忙道:「李玉文又稱『李老斧頭』,大概六十上下年紀,是黑道中的人
物,在『北通道』及『伏平崗』一帶很有點潛力,名聲也頗為不小,他們背後叫他
『李老斧頭』,當面都尊稱他一聲『玉老』……」

  皺皺眉頭,展若塵又道:「他曾否告訴你們,為了什麼緣故要狙殺我?」

  徐小霞道:「他說了,他說你前幾天謀害了他的一位摯交好友,他這樣做是要
為他的那位好友報仇——」

  展著塵的意念微動,低沉的道:「他說過他的那個摯交好友是誰麼?」

  徐小霞道:「沒有說。」

  冷冷一笑,展若塵道:「除了這李玉文直接委託你們辦此事外,他可有提及其
他任何方面的關係?」

  沉思了一會,徐小霞道:「沒有,他甚至不讓我們接觸到除他之外的第二個人
。」

  展若塵道:「那麼,他是否告訴你們,他是用什麼法子探知我的行蹤的?」

  搖搖頭,徐小霞有些歉意:「一字未提,他只告訴我們在什麼地方,什麼時辰
,便一定可以和你相遇……」

  展若塵道:「我沒有猜錯,徐小霞,你是知道的不多。」

  徐小霞不安的道:「展大哥,這是我所能向你托出的一切,我很慚愧無法再提
供你一些什麼,希望我方纔說的對你多少有點幫助——我想,事情不會像表面上的
這樣簡單……」

  展著塵憂慮的道:「這是一個牽扯很廣的陰謀計劃,是一樁正在醞釀中的惡毒
行動,我不敢說判斷的很明確,但至少我已有了大概的輪廓……」

  知趣的,徐小霞沒有再往深處問,她沉默著。

  一個兇險的,巨大的漩渦已在形成,一場狂虐的,湧蕩的風暴即將出現,漩渦
中捲回的是同門手足,風暴裡翻騰的是夥伴親友,而他,展若塵,眼看著也不能倖
免於這遭浩劫之外!

  展若塵怔怔凝視著天邊一角——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為什麼把人與人之間應
具的道義,良久的情感,那一份原該溫馨而摯真的親善,完全抹煞於血肉橫飛的爭
鬥裡?這是個人的世界啊,蒼天。

  徐小霞的聲音像自極遙遠的地方飄了過來,虛虛渺渺的,怯怯生生的:「展大
哥……展大哥……」

  彷彿從一場迷茫的幽夢中覺醒,展若塵感到一種悵悵的失落,一種炔快的倦怠
,他苦澀的笑了笑,懶散又沉悶的發出了一個單音:「嗯?」

  徐小霞關切的道:「你,你沒有什麼吧?」

  展若塵怔怔的道:「我有哪裡不妥麼?」

  徐小霞輕聲道:「你的臉色很難看,透著青,兩眼卻蒙隴得似一層霧,展大哥
,我知道你在尋思一個苦惱的問題,一件煩心的又不可解的事……」

  望著對方,展若塵低沉的道:「你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因此,你越發不該
再在這個齷齪又殘暴的圈子裡混下去,徐小霞,做點別的適合你做的事,你將會發
覺比原來的環境裡打滾更有出息,更充滿了喜悅及生機……」

  徐小霞感動的道:「我會照你的話去做,展大哥,只要我還有這樣的機會。」

  展若塵莊重的道:「你會有機會的,徐小霞,等他們察覺事敗,你已經逃到足
夠他們傾終生之力也找不到的遠處了,但你一定要走得快,走得遠,不可再有留戀
,再有遲疑……」

  點點頭,徐小霞道:「我明白,展大哥,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我還有什麼可
留戀或遲疑的……」

  展若塵歎息著道:「江湖道真是個陷人坑,唉……」

  徐小霞有些依依的道:「你呢?展大哥,你莫非在這『陷人坑』裡尚有什麼捨
不下,拋不開的事?」

  低喟一聲,展若塵道:「我還有未盡的責任,未了的心願……」

  徐小霞道:「退出這個泥沼,就一身輕快,無牽無掛了。」

  展若塵的目光幽遂而深暗,他蒼涼的道:「事實並非如你所說的這麼簡單,徐
小霞,責任是一付無形的枷鎖,它不但枷桔著身心,也禁銅著靈魂,拋捨了應盡責
任,便等於混淆了人的良知、品格,等於抹消了生命的意義……而心願更是發自五
內,蘊於神魂之中的一種祈求,未曾了結,這一輩子便終會感到有所缺憾了……」

  徐小霞微覺茫然的道:「我也不太懂你的話,展大哥……」

  原也沒有祈望她懂;展若塵的笑裡泛著一抹慘白:「你只記得一樁就行了——
我們各有各的環境,各有各的際遇,你能遵循的道路,卻不一定也是我能遵循的,
你可以尋求的未來,也不一定會適合我,這樣說,你大概就明白了……」

  徐小霞猶豫了一會,終於羞澀的道:「展大哥……以後,我們還能見面嗎?我
,我欠你的是太多,太多了……」

  展若塵道:「人與人之間的遇合也是一種緣份,或許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但
誰又敢於肯定?至於你欠我的,其實你什麼也不欠,我給予你的,又何曾想到索回
什麼?」

  眼眶裡蓄滿了晶瑩的淚水,徐小霞的聲音又噎塞了:「展大哥……你是我今生
僅見的一位仁德君子,豪義武士,你是如此恩怨分明,善惡公斷,你用你的刀來行
王道,而我承你賜賞的大多,我不知要如何才能報答於你,我……我只有用兩句最
俚俗的話來表達我想說的心意干萬一;展大哥,今後有生之年,皆感德之時……」

  展若塵低緩的道:「罷了,徐小霞,在你去之前,你的傷礙事麼?」

  徐小霞抹著淚道:「不要緊,我還撐得住……」

  展若塵溫和的道:「早點找郎中診治,把碎裂的腕骨接好,別延宕,拖久了傷
處就會腫大潰爛的……」

  徐小霞嚥著聲道:「我會謹慎——展大哥,抱歉,我也使你掛了彩……」

  故意聳聳肩,展若塵道:「皮肉之痛,牽扯極微,倒是你那纖纖十指,想不到
竟堅銳如刀,我這麼老厚的肌膚,也經不起你這一戳呢。」

  臉紅了,徐小霞羞慚的道:「展大哥,你再要這樣說,可真叫我無地自容了…
…」

  展若塵想了想,又道:「你身上帶的錢,足夠你這一路上使用麼?我是說在你
下次的收入之前,你得花銷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徐小霞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淚,她連連點頭:「夠了……足夠了……」

  展若塵微笑道:「那麼,你去吧。一路順風。」

  徐小霞突然跪到地上,淚如泉湧:「展大哥……請多珍重……」

  往旁一讓,」展若塵道:「不要這樣,徐小霞,你心中的感受,我能體悟,這
已令我覺得安慰,何苦定要在形式上表達?」

  於是,徐小霞站起身來,再次襝衽,依依而去,步履蹌踉間,幾乎是一步一回
首……展若塵仰天無語,氣字蕭索而冷木,他沒有再與徐小霞的視線相觸。

  自古以來,仁德最能收心,這不僅是公論與定律,更是事實,任是最鋒利的刀
劍,幾曾把一個仇敵渡化成摯情摯意的感恩懷德之人?即使有了「李老斧頭」李玉
文這條可尋的線索,展若塵一時之間也來不及再去追查,沿途上,他己耽擱得大多
,為了不使金申無痕懸掛,為了有以交待,更為了及時提出一個寧可信其有的警告
,他都得快馬加鞭,傾盡全力的朝回奔趕。

  一路上,十分平靜,再也不曾發生任何變故。

  好像那些隱於暗中,處心積慮的兇神惡煞們,業已忘懷了這件事,或者,業已
淡漠下來了……這裡,叫「虎頭溝」,距離「金家樓」只有三十多里的路程。

  三十多里,策騎狂奔,至多也就是半個時辰的耗費而已,眼看著目的地就朝鼻
尖上湊近啦。

  展若塵奇怪自己怎麼會興起一種罕起的「歸心似箭」的感覺!他咀嚼著這種感
覺,不由愕然發現,其組成不只是職責的驅使,是內疚的擔負,更有一種親摯的情
感在內——好像遊子回家的那等振奮及喜悅!

  回家?那真是他的「家」麼?荒原中的一條干溝,寬約丈許,溝沿疊集著風化
了的層石如土,黃黃褐褐的,灰灰黑黑的,層石的間隙裡雜生著野草,溝底凸凹不
平的似凝覆著上片,乾涸了的泥漿,看不出任何「虎頭」的征像來,然而,這裡就
叫「虎頭溝」。

  奔騎向前,干溝最寬闊的橫面便切過道路,好在築有木橋一座,人馬可以從木
橋上通行。

  當擂鼓也似的馬蹄聲敲擊在橋面上,滾雷般往前捲動時,耳中聽著橋下空洞的
回聲,展若塵鼻子裡卻也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

  那是一個嗆鼻的味道,像燒焦了什麼東西,又似點燃了硫磺一類的物質,帶著
點辛辣,刺激著嗅覺,雖然,氣息是輕微的。

  腦海裡閃過一抹靈光,而展若塵的反應便如同心念的初動——他雙臂猛振,人
已衝天而起,凌空倒旋,暴瀉向後。

  幾乎就在他腳未沾地的剎那,一聲「轟」然巨響倏而傳揚,整座木橋隨著這聲
巨響,捲裹在一蓬裂焰的濃煙中崩升向天,又四散紛飛,而大地震動,熱浪排湧,
空氣裡迷漫著一股強烈的火藥味,能把人窒息暈倒!

  本能的順著這突起的震動滾跌出去,展若塵伏臥於地,良久不動,每一呼吸,
全是薰心嗆肺的煙硝硫火氣味,那種凝膠也似的炙熱浪潮,更似將他週身的毛孔也
黏罩住了。

  半晌。

  他緩緩的站立起來,先檢查自己的身一還好,除了滿頭灰土,毛髮表皮略有的
傷之外,就只有衣袍破裂了幾處,其他尚無大礙!

  有些怔忡的望著前面那座業已消失的木橋,展若塵不禁晴呼僥倖;木橋全被炸
散了,只有幾節烏焦冒煙的長短木樁還淒慘的豎在那裡,周圍幾十丈方圓,皆是散
碎拋置的木板,以及塊塊黑紅交雜,撕裂般的血肉——那是展若塵的坐騎。

  尚有裊裊的煙硝在飄漾,尚有嗆鼻的火藥氣息在浮動,但是,就沒有人影,除
去展若塵以外的人影。

  然而,這顯然是人為的陰謀!

  多毒多狠的一條詭計,他們真是要趕盡殺絕,令展若塵煙消雲散,死無葬身之
地!

  向四周搜視了幾遍,展若塵卻未能發現什麼,好像這一切乃是自然形成的一樣
,好像那座木橋恰巧該在這個時候爆炸而已!

  輕拂著衣袍上的灰土,展若塵來到溝邊,這裡,也一如異變之前,只是溝底有
了掀震後的斑駁,增加了一些散碎的木板及勉可辨認的焦黑肉塊。

  那匹可憐的,飽嘗辛勞奔波之苦的馬兒啊……咬咬牙,展若塵掠過於溝,直往
「金家樓」的方向奔去。

  如今,只有靠他自己的兩條腿了。

  好在他很習慣,他這兩條腿,原就跨越過荒野群峰,寒漠疊嶺,這本來就是一
雙受得起千里跋涉的腿。

  他目不斜視的奔往「金家樓」,實則他在行動之間凝神聚意,全力貫注,一路
上絲毫不敢鬆懈,他知道,對方不會輕易放他過關的,越是將達目的的這段路途,
是會越發兇險!

  飛躍著,奔掠著,他提住一口氣,騰起走落,宛若一頭鷹隼,一抹流光,快到
只見影幻如風,瞬息裡已是卷揚的老遠……很快的,他已趕出了十里路。

  至少,十里路的過程中,沒有再出差錯。

  前面是幾座土丘,零落的分佈在大道兩側,土丘上生長著矮小的野松,風吹聲
動,隱隱然意味著險惡,似乎有著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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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危機四伏

展若塵業已是憋了一肚皮怨氣,他雙目盈煞,面寒如霜,來近土丘分佈零落的
這段路面上,他故意緩下身形,放慢腳步通過——他一心想把可能的埋伏者引現,
然後加以狠殺痛殲!

  一座座巨墳似的土丘,那麼陰森森的突聳在地面上,宛如一個個龐大的,帶著
沉寂邪惡及惡作劇意味的怪異的頭顱,而野松搖晃籟籟有聲,更似發出那種沙啞得
仿若吟位般的訕笑,這樣的情景,不止透著兇險,尤其顯示著極端的沉寂與懾窒,
令人興起非常討厭又忐忑的感覺。展若塵怒火滿腔,但表面上卻冷木如昔,他從容
的向前走,目不斜視,嘴唇緊閉,甚至雙手的擺動也頗有韻律,其實,他早已雲集
了全身功力,提足了精神,只要週遭稍顯異狀,他已打定主意不叫對方有還手的機
會,他要一擊之下便追魂奪命!

  刀鋒貼在他的右時腕上,冰涼冷硬,他已覺得刀身在隱隱的跳動,在輕輕的震
顫——像是一頭飢餓的虎,一條乾渴的蛇,只要拘束一去,便會迫不及待的脫射於
袍袖的掩遮之外,嚙肉吮血!

  但是,預料中的異變竟然沒有發生,他平平靜靜的通過了這段險地,除了風吹
草動,除了他心頭的疑惑,未曾發生任何意外!

  回過頭來,他又微覺迷惘的打量著他方纔行經的所在片刻,搖搖頭,他感到十
分寬懷的灑開大步繼續登程。

  心中的負擔頓輕,不僅步履鬆快,連週身的肌肉也固由緊繃而散軟,不覺有種
懶洋洋的倦意,他在盤算,這遭回去之後,得好好歇息上幾天……就在這樣的情形
下,狙擊的發生便宛若突起的旱雷——令人措手不及,又帶著暴烈凌厲的萬鈞之勢


  道路兩旁的曠地中,原本是並不平坦但卻一眼分明的地形,視野廣闊,掩藏不
住什麼,然而就從地面的下方———個事先挖好的淺穴裡,一片上堆黃土雜草為掩
飾的薄木板,猝然掀揚,一條人影暴躥而起,隨身閃耀著白刃的寒光,自後撞擊向
前!

  展若塵驀聞音響,身形斜偏,視線瞥及,已被那抹森森冷芒炫花了雙眼,危急
之下,他猛的迎向刃鋒刺來的勢子,右腕上揚,「嗆」聲金鐵交接裡,他的左掌已
將對方劈了個跟頭!

  路邊,又是兩塊偽裝的木板飛拋,灰土與草屑濺散旋舞裡,另兩條身形躍自淺
穴,疾若鷹隼般撲到,一個人一柄大砍刀、左右合斬,狠削狠切!

  「霜月刀」便將兩次的流射並連成一抹橫接的光帶,兩人兩柄大砍刀「噹」的
一聲分左右齊齊蕩露,「霜月刀」的鋒刃已在同一時間,進出於這兩個狙擊手身上
的同一部位——胸窩!

  「嗷……」

  「唉喲……」

  鮮血赤漓漓的迸灑,曝叫聲裡,兩名狙擊手全彎腰弓身的倒翻出去,那原先被
劈倒在地的漢子卻猛一挺身,凌空躍起,人和他的「三尖兩刃刀」一起沖蕩!

  展若塵的身形倏然左右晃閃,動作之快,像是他根本沒有移挪過半步,對方強
悍的下撲之勢立刻落空,那人好歹毒,擰腰錯步,刀刃回掃,打橫反斬過來!

  這時,展若塵早已鬼舵般貼上了敵人的背後死角,當對方的刀鋒回斬,也是他
的「霜月刀」十一次透入那人背脊又十一次拔出的時刻。

  狂號著,那人往前撲撞,連連翻滾,每次的滾動,地下便印上一灘殷赤的血漬


  那麼快,又那麼毫無徵兆,在破空的銳風尖嘯甫始入耳之際,展若塵才發現七
溜冷芒到了腰側,他斜著蹬躍,右手伸縮如電,青瑩的光焰彷彿流火掣閃,擊飛了
七道冷芒中的穴道,仍有一溜「嗤」聲穿過他的袍袖,遙墜向遠處的荒野裡。

  那是七隻小指粗細,長只兩寸的「鎖骨釘」,入肉透骨,最為霸道陰狠的幾種
暗器之一!

  展若塵順著暗器射來的方向暴掠而去,三丈外一塊以雜草掩蔽的地面正在微微
顫動,道路兩邊又像被憑空揭翻了地皮也似,「砰」「砰」連聲裡,隨著塵土的飛
揚出現了八個凹坑,八條人影宛若從地層下鑽出來的鬼魅,沾著滿身的灰沙,兇神
惡煞般合圍過來!

  那樣酷厲的神色凝布在展若塵的臉龐上,他凌空倒翻,對準一名手舞雙斧的大
漢飛射疾撲,當那名大漢怒叫著揮斧來拒的瞬息,他撲掠的身形突然硬生生折回—
—完全違反力道慣性的折回,青光流燦,一個挺著雙槍的漢子已經尖叫著摔出,摔
跌的起點與終點之間、拖著遍地瘰□的腸臟!

  一條「七節鋼鞭」呼嘯臨頭,展若塵的刀尖不向敵人的身體攻擊,只是驟然以
上磕的角度精確至極的撞擊鞭頭。於是,「七節鋼鞭」突而失去它的既定方向,似
一條發了瘋的毒蛇,反轉疾射,尖銳的鞭頭,便深深穿進它主人的胸膛,強大的反
撞之力,更將這位鋼鞭的主人碰跌出五六步遠。狂吼著,兩個體形魁梧的大漢不要
命的衝上,一個用雙錘,一個使雙匕首,輕重不同卻同樣是可置人死地的同伴傢伙
,潑風飄雪般卷倒,展若塵身形旋飛,隨著陀螺似的轉動,他的四周便恍若滾亂一
圈刀輪——閃掣的,可以任意調整其刃齒長短的刀輪!

  兩柄匕首和兩柄銅錘分成四個方向拋上了天。此外,還有一塊塊,一條條奇形
怪狀的血肉,宛如被千百刀斧剁斬一般同時上揚。

  那可是些鮮嫩的,活生生的人肉啊。

  一根「齊眉棍」便在此際奮力砸向展若塵刀輪斂收的一剎空隙裡,展若塵背對
著砸來的棍子,連人帶刀幻為一抹經天的虹光,彈掠至五步外那個正待衝近的黃臉
大漢眼前,紅光略沾即起,黃臉大漢一對「手鉤子」拚命揮戰,卻次次截空。只是
眨眼的頃刻,這位仁兄已猛的將身體扭曲,一頭栽向地下——求生的機會,在搏殺
裡往往是稍縱即逝了。砸空的「齊眉棍」堪堪再度舉起,執棍的人卻駭然發覺展若
塵已站在棍頭之上,這人在驚恐中正不知是抽棍好還是揮揚好,展若塵已沾著棍身
似溜滑梯般一溜而下,但見他身形著地,「霜月刀」的刃鋒也拔出了那人的胸口!

  遲疑,乃是拚鬥的過程裡最大的致命傷——展若塵十分瞭解這個道理,可惜的
是,他的對手似尚未學及這一門經驗,是誰說的來著?經驗乃是血汗與生命的積疊
,有的人不幸,就只有承受一次教訓的機會。

  不似人聲的嘯叫出自那手執雙斧的大漢口中,他貼地滾進,雙斧便隨著身體的
滾動而翻飛起波光似的寒彩,展若塵眼神凝聚,卓立不動,在敵人接近之前的須臾
,他猝而橫躍,一刀閃現,那名大漢貼地的身子驀向上挺,又重重平躺下去,那一
刀,正好穿透他的心臟,準確無比!

  由人力揮動的物體,其連貫的間隙總有疏密,分的是個寬與窄,快及慢罷了,
展若塵要求的便是這一點——他僅須尋找那一刃之薄的隙縫,他的對手實際上卻給
予他更多的破綻,以這位運斧的朋友功力來說,展若塵已勝任愉快到可以挑選下手
的部位了……現在,狙擊者只剩下一個人了——至少,露面攻擊的只剩下一個人了


  那是個乾瘦焦黃的中年人,鼠眼薄唇,顴骨特別高聳;他滿臉驚怖絕望之色的
站在那裡,雙手緊握著一柄生鐵銅,眼下的肌肉抽搐得把眼都扯斜了。

  展若塵注視著對方,他並沒有悲憫或者不忍的感覺,他深深知道這一類的人,
這是屬於狠毒、澆薄、斬盡殺絕的一類。當他們在雙手染血之時,他們或是為名利
,為律令,為嗅恨,卻不會有一絲半點的道義存在,其中也有一些自始至終,對個
人的生死表現得似對別人的生死一般無動於衷,但有一些,待輪到自己面對死亡的
辰光,便完全沒有屠戮他人時那種狠勁了……眼前,似乎便是一個。

  走近幾步,展若塵冷漠的道:「朋友,你是在等待一個好時辰麼?」

  那人猛的一震,往後倒退,連嗓音都走了調:「你休想……想我向你屈服……
我會……我會死拼到底……」

  展若塵硬梆梆的道:「誰說要你屈服?我又哪來這等耐心?對你這種三流無賴
,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宰殺淨盡!」

  那人嘴唇在哆嗦,拿間的雙手在發抖,他近似乾嚎般叫著:「姓展的,你不用
賣狂——你的好日子也在不遠了……今日我不論死活,總會有人找你算帳,向你討
還這筆血債。」

  展若塵冷冷的道:「那是後事了,與你再也無關;朋友,你的夥伴們皆已上道
先候,你,也就早請吧!」

  「咯登」一咬牙,那人似也豁了出去,他半聲不響,朝前連搶三步,揮間狠劈
而來。

  展若塵鄙夷的哼了哼,輕飄飄的側移一尺,間身便擦著他的左邊揮空,那人吼
喝如位,一腳暴蹴,鐵間順勢橫翻,動作倒也乾淨利落。

  「霜月刀」閃縮指顧,那人踢來的右腳齊踝斬脫,翻揮的鐵銅也分先後的被磕
截盪開,展若塵甚至不願再多看對方一眼,刀鋒翻飛,那人已曝叫著捂胸坐倒。

  展若塵已經夠慈悲了,以這個人方纔大開的門戶來說,他原可以戮上對方三十
餘刀,但他只用了一刀——送人走向死亡,他喜歡採取簡捷的方式!

  現在,他回頭走向三丈外的地方,他並未忘記尋找那個曾以「鎖骨釘」暗算他
的人!

  尚未走近,他已廢然止步,那裡,一塊上覆沙土雜草為掩蔽的薄木板已被移開
至旁,露出一個剛夠人體蹲伏的淺坑來,當然,淺坑裡已經沒有人跡了。

  不可否認的,那個以「鎖骨釘」為暗器的人手法相當高明老到,而且,他逃逸
的本領也可與他的暗器功力至為媲美,都是一樣的來去無蹤,不見徵兆。

  展若塵向四周搜索了一陣。並無發現,他不禁有些懊惱的呢喃著:「你等著吧
,鎖骨釘,或早或晚,當我再見到你,你就會嘗試到你自己暗器的滋味了……」

  望了望路邊及野地上十一具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嚥了口唾液,揮拂去衣袍上的
灰塵,然後,頭也不回的向來路上走去。

  走著,他估量,距離「金家樓」不會太遠了,至多,十五六里吧?縱然是步行
,這也是個很近的路程——如果不再出紕漏的話。

  約莫往前走了兩里多路,他看見路邊有一片青翠的竹子外面築有一問瓦屋,瓦
屋的前門,便正對著道路,而門是開敞著的。

  這一路來的折騰,也著實夠累了,他更覺得唇乾舌燥,口渴得緊,望著那間瓦
屋,他在遲疑著是否需要前去討碗水喝……就在這時,瓦屋的門內施施然走出一個
提著水桶的人來,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紀,白淨清懼,五官端正,穿著一襲釘有補釘
的玄色裌衣,烏黑的頭髮束以布冠,衣著雖寒槍,但卻透著幾分儒雅的書卷氣,似
是個不得意的讀書人。

  展若塵與對方打了個照面,正在想算了,那人卻望著展若塵一愣,神色之間,
顯露著訝異迷惑,可是,卻看得出頗具善意。

  不似笑的衝著那人一笑,展若塵匆匆走了過去,他剛才走出不遠,已傳來那人
急促的呼叫聲:「且請留步,這位兄台——」

  站住了,展若塵回過身來,靜靜的道:「尊駕可是叫我?」

  那位落拓書生的中年人連忙拱拱手,堆著笑道:「不敢,只是在下方才眼見兄
台形色憔悴倦怠,且衣發之上似有火焦痕跡,正自訝異,兄台走過之後,又見兄台
肩胛處滲有血跡,痕印宛然,彷彿受創在身,是以不惴冒味,招呼兄台,想要請兄
台暫且於寒舍稍歇,喝杯淡茶,再由在下為兄台肩之傷略作診治……」

  展若塵笑笑,道:「這敢情好,就怕陌落之交,太過打攪,」

  那人意態懇切的道:「兄台無須客氣,四海之內皆為兄弟,尤其兄台似乃出外
人,或遭波折,在下鄉里在此,聊盡棉薄,也是做人本份,哪裡稱得上打攪?」

  走了過來,展若塵道:「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往旁一讓,那人微微哈腰道:「此即寒舍,兄台請。」

  展若塵不再推托,在前走進瓦屋之內;瓦屋是一明一間兩間,明屋是當然的客
堂,不過,顯然也是吃飯與讀書的地方——屋角置有一具內疊碗盤的木櫥,桌上擺
有文房四寶,以及一堆書冊,陳設簡單,但卻清爽乾淨。

  替展若塵拿過一把竹椅,又斟了一杯茶水端來,那人歉然道:「蝸居狹小簡陋
,倒是待慢兄台了……」

  展若塵笑道:「我不客氣,尊駕就更不須客氣了,得此所在稍做憩息,已是無
上福澤,總比荒郊野地乾耗著來得要強,再說,此時此境,又豈是挑揀享受的辰光
?尊駕府上,在我看來,雖不堂皇,卻是令人感得清靜幽雅呢。」

  那人微喟一聲,道:「在下三代書香,一介寒士,除了略通文墨,稍識詩書,
剩下便是明月在肩,兩袖清風,若非祖上留下這點房地用品,生活都將難以維持;
所謂清幽之趣,實乃孤寒之意,只是聊做解嘲罷了……」

  讀書之人若不得意,難免都有一肚皮牢騷,展若塵不便在這個問題上深談下去
,他岔了開來道:「尚未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了,又拱著手道:「在下真是失禮——在下姓杜,單名一個全字,杜全
便是在下。」

  展若塵道:「我叫展若塵。」

  杜全在嘴裡念了一遍,道:「展兄不是本地人氏吧?」

  搖搖頭,展若塵道:「不是。」

  杜全道:「展兄尊府是住在——?」

  展若塵安詳的道:人天涯飄零,四海為家,一個江湖草莽而已。」

  杜全「啊」了一聲,道:「展兄太謙了,想亦江湖俠士,草莽豪雄之屬,倒令
在下欽羨莫名。」

  展若塵道:「還是不要欽羨的好、杜兄,江湖道乃是個陷人坑,鉤心鬥角,波
誘雲詭,再加上無盡的血雨腥風,不絕的殺伐拼乾,能把人逼瘋了,尤其所謂『俠
士』『豪雄』之譽,更不易承當,在這個大染缸裡,邪魔鬼祟的角兒來得更多!」

  杜全不解的道:「挎刀躍馬,嘯做山林的辰光,該是如此慷慨豪壯、昂揚英發
?那種氣吞河岳、威武蓋世的雄心又是如何至大至高?展兄怎的卻把江湖歲月說成
這般可怕又可憎?」

  舐舐唇,展若塵苦笑道:「不是其中人,不解其中事,杜兄,隔行如隔山,只
是我奉勸你一句話,老老實實讀你的書最好不過,別做些不明就裡的憧憬,否則你
便上了自己的當啦……」

  杜全笑道:「在下只是隨意問問而已,既便在下憧憬江湖生涯,也僅止於空想
,在下已屬不惑之年,又如何從頭開始,與人爭強鬥勝去?」

  展若塵道:「生不為江湖人,乃是最值慶幸之事,杜兄。」

  杜全問道:「對了,展兄,你肩上之傷,可是與人較鬥的結果。」

  展若塵頷首道:「不錯。」

  杜全好奇的道:「那傷你之人,一定武功高強,比你更勝一籌了?」

  與讀書人談技擊之術,不啻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要說也說不清楚。何況
其中尚有著一段如此曲折複雜的隱情!展若塵甚至連傷了他的人乃是他數次饒命之
人也懶得多講,僅只淡淡笑道:「自然那人的功力更勝於我。」

  杜全似有遺憾的道:「可惜未有機緣容在下目睹這一場龍爭虎鬥,想來定是石
破大驚,風雲為之色變的了……」

  當時的情況,純屬一面倒的速戰速決,哪來的「石破大驚」、「風雲色變」?
展若塵暗歎這讀過幾天書的人幻想力之豐富,一邊道:「江湖上結怨鬥殺,最忌無
關之人在旁窺伺,這種情形,往往為窺伺者帶來無妄之災,而流血搏命之事,也沒
有什麼好看之處,實在犯不上找這等麻煩。」

  汕汕一笑,杜全道:「在下只是好奇……」

  展若塵想起了什麼似的,忙道:「記得杜兄方纔說過,要替我檢視肩上創傷,
杜兄想是曾習岐黃之術?」

  拍拍自家腦門一下,杜全笑道:「看在下這腦筋,竟把這等重大之事遺忘了—
—是的;在下對草藥丹石之性略有研習,醫道方面亦小有心得,只是不算高明,堪
堪入門而已,但展兄肩上外傷,想還能夠醫治。」

  展若塵道:「如此,便有勞杜兄了。」

  杜全道:「應該應該。」

  說著,他來到展若塵身後,輕輕將展若塵沾染著血跡痕印的領襟往後拉開,很
自然的,展若塵身形微微後仰,他的右手便伸撐在椅沿上,距離杜全的小腹只有寸
許遠近。

  查看了片刻,杜全又繞了回來,低聲道:「展兄,你肩呷上的創傷,並不嚴重
,只是損及皮肉,未曾波動筋骨,依在下看來似是被什麼指形兵器所傷?」

  笑笑,展若塵道:「就是被人的手指頭插進肉裡去的……」

  模樣似吃一驚,杜全道:「什麼,是被人的手指所傷?」

  展若塵道:「這不值得奇怪,指功練到了火候,透肌碎骨才只是小成,上乘者
足可穿石貫鐵,彈指斃敵——幸好我遇上的這一位沒有練就此等上乘功夫。」

  吁了口氣,杜全喃喃的道:「好厲害……真是個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展若塵道:「杜兄,我肩上的傷,你能治麼?」

  連忙點頭,杜全一疊聲的道:「能,能,毫無問題。」

  展若塵道:「尚請杜兄即為診治,我有要務在身,不克久留,一待杜兄醫治妥
貼,就得登程——」

  杜全道:「何須如此急切?展兄,萍水相逢,也是有緣,正該多做盤桓……」

  展若塵道:「天長日久,自有再逢杜兄之時,只待事了,便當專程來晤。」

  杜全無可奈何的道:「展兄去意甚堅,也就只好如此了;且請稍坐,在下這便
入內調理藥物……」

  等杜全進入裡間之後,展若塵這才想起桌上的茶水尚未動過,他拿起杯來,剛
往唇邊湊近,又本能的停下,警覺的用鼻子聞了聞——是茶水的氣息,毫無異味。
接著,他又瞥及一隻小甲蟲正爬於桌腿之下,他以手指沾起一滴茶液,俯身滴在甲
蟲頭背上,只見那隻小東西略一掙扎,又若無其事的繼續爬走了。

  展若塵不由暗暗笑起自己來——真是個草木皆兵了,遇上什麼事,什麼人,竟
都疑神疑鬼,如叫人家看在眼裡,不以為自己發了瘋才怪!

  於是,他深深喝了一口茶,慢慢順喉嚥了下去,沒錯,茶質雖說未必見佳,卻
是道地的茶水。

  片刻後,杜全從裡間走了出來,手中不但拿著好幾樣瓶瓶罐罐,還捧著半銅盆
清水,腋下尚挾有一卷乾淨的白布,真叫是滿懷滿抱了…展若塵趕忙站起身來,幫
著杜全接過那半銅盆清水,邊過意不去的道:「實在大麻煩杜兄了……」

  放下各般物件,又用衣袖拭去額門上的細碎汗珠,杜全笑道:「哪裡話來,能
有機緣為展兄略盡棉力,也是在下的榮寵,只怕火候不到,難令展兄滿意。」

  展若塵道:「不要緊,皮肉之傷,即使弄砸了,也不過就是塊爛疤而已,杜兄
你放開手施為吧!」

  捲起衣袖,杜全十分慎重的道:「展兄越不在意,在下越覺責任重大;且請展
兄坐好,我們正就開始。」

  展若塵平靜的道:「我業已準備妥了。」

  於是,杜全在展若塵後面為他先將領口褪敞,撕下一片白布,沾著清水,開始
替展若塵潔淨傷口。

  水是冷冽的,杜全的動作又非常輕柔,傷口雖受刺激,卻有一種十分熨貼的感
覺,展若塵雙手撐在兩膝上,微低著頭,目光正好投在桌上那半銅盆的清水裡。

  銅盆中的清水稍稍有些蕩漾。浮現著細細的紋榴,一圈連著一圈,一波連著一
波,以至把站在展若塵身後的杜全面目也搖晃得略見模糊了。

  低沉的,杜全在問:「痛麼,展兄?」。

  展若塵不在意的望著銅盆中杜全的面影,一笑道:「不但不痛,還相當舒適,
杜兄,看來你的手法不差。」

  杜全輕聲道:「先別誇得大早了,尚未到上藥的辰光,待敷藥包紮妥當之後,
你若仍覺舒但,那才是真正表示在下我的手法不差……」

  展若塵把脊樑挺直了些,仍然微低著頭道:「我早已說過,這原本就是小傷,
你儘管醫,再痛也痛不到哪裡去。」

  一塊用過了的,沾著血污的白布被拋到地下,杜全又撕下一塊新的,他將布沾
透了水,再次細心為展若塵洗淨創處,一面語聲安詳的道:「傷口裡外沾附了不少
灰沙穢物,必須先要洗滌乾淨才能上藥,否則污穢裹合創處之內,不但不易收效,
更會引起炎腫潰爛;展兄受創之後,顯見未曾注意傷處的清潔。」

  展若塵道:「當時滿心氣憤,只顧殺敵自保,哪有時間想到這上面去?況且我
有生以來,受過大小創傷不知凡幾,也從未當作一回事,久而久之,挨刀挨剮便習
同自然,至於該要如何調理創處方為合宜,就更不在意了……」

  一邊繼續動作,杜全邊和悅的道:「以後如果受傷遭創,展兄可得記住了,勿
使傷口滲入污物至關緊要,受傷之後,若能立予清洗並加包紮,乃是最好不過,保
持創處的潔淨,醫治起來也將事半功倍,順當得多,一旦有了腫潰的跡像,便較為
麻煩,而且極易因此引起其他併發症候,那就大不上算了……」

  耳中聽著杜全這些近似絮絮不休的嘮叨,展若塵直覺裡感到這位窮酸書生幾乎
是在沒有話找話說了,他漫聲回應著,視線無聊的又投向銅盆中的水面上。然而,
在微漾起紋的水光反映裡,他卻驚愕的發現杜全印在水中的面容竟然變得如此猙獰
、如此兇惡,宛若一個劊子手在揮刀斬頭之前的那種咬牙切齒模樣!

  心腔猛的收縮,展若塵還當是自己看花了眼,又在暗自琢磨這會不會是一個施
醫者,在診療工作之際所特有的習慣反應?人家一番善意,自己可鬧不得笑話——
晃蕩的盆水使得杜全映照水面的臉孔又變得迷濛了,展若塵全身的肌肉本能的緊繃
,四肢百骸也立時貫注勁道,有如一頭弓背伏坐,隨時蓄勢撲躍的豹子——但他猶
在壓制自己的疑慮,猶在推敲自己的判斷,他再次向銅盆中注視……他已經看不到
盆水中杜全的面目,可是,他卻看到了一隻手,一隻斜舉著,扁平如刀狀的手,手
沿的肌肉鐵青透黑,削銳宛刃,而組合成那隻手的肌肉也已不像是些肌肉了,更似
一片精鋼,一片精鋼鑄造的手。

  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那只如刃,的手業已舉到了它足可發揮威力的角度,由
這個角度至展若塵的頸項,其間只是一剎,而一剎便成千古恨。

  就在這要命之前的瞬息,展若塵忽然向後轉頭,口中一邊笑吟吟的道:「對了
,杜兄,我想起一件事來——」

  盆水中映現的那只斜舉的手,急速收回,反伸向桌上那卷淨布——這表示這隻
手仍有他矯飾的目的;杜全的語調仍是那樣親切又溫和,不泛半點異狀:「彆扭動
了——展兄,你想起什麼事,就這麼坐著說便行……」

  頭在轉,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展若塵神態怡怡的道:「我習慣面對著人說話,
杜兄,尤其這件事,更須面對面的講才顯得有意義……」

  杜全的形色依舊一派安適,安適中流露著真摯,帶著爾雅的涵養,他微微一笑
道:「好吧,想這必是一樁頗饒趣味的事,且待你說完了,再讓我們繼續療傷的工
作。」

  心中不由又浮起了一絲迷惘、一絲猶豫,一時間,展若塵甚至再度懷疑自己的
視覺與意識的正確性來——那張猙獰的殺人臉,那只高舉的殺人手,竟會是眼前的
這個人嗎寧這個斯文、和善、誠摯又古道熱腸的讀書人?人的形態與表情莫非真會
轉變得如此快速?人的心意同慾念也真會掩飾得如此完美?僅只俄頃,僅只一回頭
的須臾,一個人的形質居然已變成絕對迎異的第二個幻像?但迷惆與猶豫只是一抹
飄忽的煙霧,隨即又被展若塵堅強的理智所澄清了,他沒有忘記那麼惡毒的臉孔,
更沒有忘記那只斜舉的手掌,他甚至明白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出現那樣的掌形—
—這是一種特具「少陰力」修為的掌功,也有個狠酷的名稱:「血刃手」。

  顯然,對方在這「血刃手」上的造詣已是極為深厚,能夠做到聚散由心的地步
,在瞬息間凝血肉之肌為刃鋒,又可在剎那裡消卸勁道恢復如常。

  有些詫異的望著展若塵,杜全道:「展兄,你不是說想起一件事要告訴在下麼
?」

  吸了口氣,展若塵頷首道:「是的,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雙手互捏,微微側著面孔,杜全擺出一種極有興趣並且等著聆聽的表情:「在
下洗耳靜候著了……」

  展若塵心中在歎息著——這真是個天才,無論對方的本領高下,只這深藏不露
的一門功夫,業已可謂「爐火純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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