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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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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溫瑞安]風流[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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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2:07 |只看該作者
  他一旦這麼想時,眼前便出現了幻想幻覺,甚至幻聽幻現,彷彿看得見他未來成了國師、活佛,號令天下,自立佛王。於是他拋下過去種種修煉基礎,盡情追名逐利,奪權尋樂,他這一癡迷之間,便給天魔奪了捨,入了魔道,永劫不復了。
  一惱上人則是學佛學岔了道。他念佛已久,無甚進境,但一直都苦心堅意,企求有日真能得入毗盧聖海,佛我無二。可是,有日,他偶然讀到唐朝朗州德山院宣鑒禪師和韶州雲門山文堰禪師的兩段「呵佛罵祖」之記載:
  宣鑒禪師,一日上堂,說:「在我這裡,佛也無,法也無,達摩是一個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點鬼簿,拭瘡紙,佛是老胡屎橛。」
  又有和尚問文偃禪師:「如何是佛?」
  禪師答:「干屎橛。」
  又曾說:「釋迦初擊,一手指天,周行七步,回顧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老僧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
  一惱初甚不解。大惑。後來則以為自己大悟:原來連佛都是空的,不如盡加低毀,不妨盡情侮蔑,所以他不但迷惑,到後來成了混亂,再進而成了瘋狂。於是,見皇帝崇尚道教,他便束髮成了道人,得了封號,胡作非為,一副呼風喚雨的樣子,一反佛門正道,故意作盡那暗箭傷人、卑鄙淫邪的事。若同道斥他,他還答:
  「我只是承先啟後。」
  其實德山、雲門二位大師的說法,是禪學的「破有相法」,非要到一個很高的境地,是不會明白的。在層次上,是先「有」後「無」:先有相,再破相,後無相,方才可盡去執著障礙。
  那就是得道。
  得道者無礙。
  可是一惱是著了魔。
  著魔成瘋癲。
  他未有便無,結果只有破壞毀滅。
  於是,這和尚、上人、大師,全都人了魔道,上了邪路,才致有而今的下場。
  三人盡為孫青霞所殺。
  而孫青霞一向給目為一個大淫魔。
  大魔頭。
  ——是不是小邪小魔,都敵不過這號真正的大天魔?
  ——還是孫青霞才是正道,見著了他,群魔辟易,或讓他斬了妖、除了魔?
  ——到底誰是佛?誰是魔?
  ——佛與魔之間,只是一體兩面,一個來,一個去。沒有魔,何有佛?沒有魔,不成佛。
  ——無魔不成佛。
  ——無佛何有魔?
  卻更無巧不成書的:幾個本來要成佛的魔頭,而今都死在「大淫魔」孫青霞刀劍之下。
  莫非孫青霞才是魔中之王,正是欲界第六天,化自在天之天主,名為「波旬」的「大天魔」?抑或他才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人世大活佛,誓要除魔斬妖的地藏王菩薩?


5.你找死


  這片刻間,局面變化兔起鶻落。
  自從孫青霞懾退任勞任怨,退回十一寡婦山,仇小街卻已追上了他們,而且佔據了佔盡上風的高位。
  不過,孫青霞已早一步估計到仇小街的落腳之處,先行出刀毀了他的立足之地,這樣一來,仇小街原來的有利位置反而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
  但他也吸住了孫青霞的注意力。
  一惱上人便向孫青霞發出了暗算。
  菩薩和尚向小顏姑娘下毒手。
  耶耶渣和陳路路則夾攻龍舌蘭。
  可是龍舌蘭卻動了真火。
  她居然以一人之力,抵住了陳路路、耶耶渣、菩薩和尚三大高手的攻襲。
  同一時間,孫青霞已然反挫。
  他是以殺還殺,將殺拒殺。
  他一出手,先殺一惱上人。
  再以飛縱刀影,射殺菩薩和尚。
  同時,菩薩和尚的迷魂煙,迷倒不了龍舌蘭,卻把耶耶渣毒得個半瘋不癲。
  龍舌蘭則迅速脫離戰場。
  她是退離得快,但陳路路已盯準了她。
  他一口氣向她張了三次的弓:三次弓,九支箭。
  龍舌蘭剛才以一戰三,尚且不懼,陳路路這三箭還難不倒她。
  可是現在不同。
  此刻她箭囊裡已沒有了箭。
  箭仍有一支。
  就搭在她的翠色小弓上。
  箭只剩下了一支。
  命只有一條。
  ——只能有一次或剩下最後一次的事物,不是都說受到極其重視或珍視的嗎?
  不到最後關頭,龍舌蘭當然不想發出這一箭。
  更不想送掉了自己的命。
  孫青霞連殺二人。
  然後他立即尋索仇小街的蹤跡。
  ——這才是頭號大敵。
  他馬上發現了仇小街。
  仇敵尚在。
  而且高高在上:
  ——就在「無足鳥石」旁的樹上。
  那塊岩石,又似一頭沒有腳的鳥兒,蹲坐在那兒,顧盼自雄,距約五丈開外。
  仇小街手上的劍,已遙指孫青霞。
  遙指孫青霞的臉。
  孫青霞只覺左眼一陣疼痛,有落淚的感覺。
  他眉一蹙,只覺眼裡一陣紅——莫不是他流的不是淚,而是血!?
  仇小街尚未發動。
  他只凝神聚勢、蓄力待發。
  孫青霞知道仇小街已人指劍合而為一,不發則已,一發則全力施為。
  ——可是,不發之指,未刺之劍,竟已能逾越五丈傷己之左圖!?
  ——劍指合一,莫不是「搜神指劍」!?
  一時之間,孫青霞已不及去抹去眼裡的血(還是淚?),他只能馬上應戰:
  儘管他先後除去二敵,但卻讓仇小街佔了高位。
  這代價絕對划不來。
  ——誰給仇小街佔了高點,就等於把命都往他手裡送了。
  連孫青霞也沒把握再承受他這「搜神一擊」。
  卻在這時,忽聽龍舌蘭悠悠忽忽且笑忒嘻嘻但字正腔圓叫了一聲:
  「正——一——衰——仔——」
  然後還有下文,接下去的話倒說得快利:
  「你還不給我滾下來!」
  仇小街乍聽,臉色慘變,頓時氣失、勢失、力散、功散,一時氣勢全毀,不成章法,破綻百出,神虛力竭,竟搖搖欲墜,幾欲馬上就真的滾落下岩石來!
  那無懈可襲、銳莫能御的一擊,竟因龍舌蘭的那一聲笑喊,竟完全動搖了、破滅了、乃至粉碎了。
  ——何以?
  ——何解?
  原來龍舌蘭身法雖快,但陳路路那九支箭更快。
  快是快,可惜卻不准。
  因為他發箭之際,一物迎臉擲到。
  那也不是什麼特殊的事物,只不過是一支箭。
  是他剛才射出多支箭矢的其中一支。
  那一箭扔來,毫無力道,也沒準頭,對擅於發放暗器的陳路路而言,自是輕易接過。
  也可輕易躲過。
  這一分心神的剎間,就是他向龍舌蘭射箭的同時。
  這使得他射出去的箭,讓龍舌蘭輕易避了個空。
  所以他氣得向以箭擲他的人大吼了一聲:「你找死!」
  ——以箭扔他的人當然就是村姑小顏:
  這時候,孫青霞、龍舌蘭、小顏三人的命運已給無形的繩絲連在一起,三人不但敵愾同仇,也只有同一陣線,才能求活圖存。
  避過了箭的龍舌蘭,已飄身轉到孫青霞與仇小街一高一低的對峙距離間。
  她看到了仇小街居高臨下、蓄勢待發、神定氣足、一擊必殺的斗姿戰勢。
  她便毫不猶豫的喊出了剛才那一疊聲,而且也把本來佔盡上風、意氣風發的「一笑神捕」仇小街喊得個搖搖欲墜。
  只見仇小街臉色慘白,捂心嘶聲道:「小……龍……女……你……你……真要我的命哪……你還不住口——!?」
  龍舌蘭一挺胸、一昂首,像只驕傲的(可惜臉上還有一道血口子)水綠鳳凰:「你先收手,我就不把你三魂喊去七魄!」
  仇小街氣煞,在枝頭上竭力平衡自己,戟指罵道:「小龍女……你可真幫著外人來了……回去看我不在你爹面前告你一狀,你還——」
  話未說完,龍舌蘭雙手張合於頰邊,開口大喊:
  「仇——小——街——反——骨——仔——還不滾下來!」
  她喊第四個字,仇小街已臉色慘變,喊第五個字,他已近失去平衡,到了第六個字,他已連樹帶枝、連人帶桓的一起嘰哩侉啦、劈哩啪啪的一路扎手紮腳的掉/墮/滾/滑/墜落下來。
  「蓬」地一聲,一個名動天下的「一笑神捕」竟此手舞足蹈地直跌落樹下,真的摔個老半天爬不起來。


6.不可豈止一世


  局面急轉遽下,連孫青霞也始料不及。
  看到仇小街摔落下來的傻相,連身在險難中的小顏也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沒料她這一笑,卻使陳路路動了殺機。
  陳路路向龍舌蘭射冷箭,眼看就要得手,可是卻遭小顏擲箭擾亂,一擊而空,以致讓龍舌蘭不知用了什麼鬼法子邪法兒把仇小街嚇得跌落樹下。
  ——一下子,這一次伏襲的先機已盡失。
  一惱上人死了。
  菩薩和尚已歿。
  耶耶渣已半瘋似癲。
  仇小街居然還跌了個半死。
  陳路路把一口怨氣,全要發洩在小顏身上。
  於是,他對著小顏開弓:
  射箭!
  這時際,正好是仇小街在樹上聚運「點指江山」的「搜神一指」揉合劍法之必殺一擊,孫青霞正要凝神接戰,不料龍舌蘭忽發奇語,使仇小街殺勢蕩盡,摔個七葷八素。
  如果陳路路把握時機射出這一箭,小顏就死定了。
  可是陳路路仍怔了一怔。
  緩了一緩。
  原因無他:
  因為在陽光中的小顏,實在是美極了。
  一種纖毫畢現的美:
  ——連她臉靨上、唇上和頸上鋪著一層細細的、絨絨的、柔柔的幼毛,由於它覆蓋得那麼輕、那麼淡,反而讓人生起一種柔和、疼惜的感覺:就像彩蝶小住於花瓣上、流水滑過青苔的巖面,更映襯得她那一張清水似的美臉,吹彈得破。
  這使得原本殺氣騰騰的陳路路,也一時下不了手,發不了箭。
  這稍一遲疑耽擱,孫青霞已然回頭。
  他的「女子神刀」遙指陳路路。
  他盯住陳路路,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字是一個字的道:
  「你敢傷害她,我就殺了你。」
  陳路路只覺瞳孔收縮,頭皮發炸,全身雞皮疙瘩,毛骨悚然。
  也不知怎地,身經百戰,且跟隨叫天王東征西伐的他,只覺對方所說的話,是當真的,是不可置疑的,是說到做到的。
  他惶然了起來。
  對方手裡拿著的是一把很女子的刀。
  但那刀一旦到了孫青霞手上,就變得很男人了起來。
  那刀綻著厲芒。
  ——其光之厲,恰好與陽光照在小顏臉色之柔,形成強烈對比。
  孫青霞的人很魁,但他的手很小,可是這麼一把秀氣的刀,拿在他手上,卻十分的男人、好漢、大丈夫!
  那是一種不可一世的氣勢。
  ——而且還不可豈止於一世!
  陳路路忽然只覺一陣悚然。
  他不敢面對。
  不敢面對那一柄刀。
  不敢面對他。
  所以他也就不敢放箭。
  他垂下了弓。
  也垂下了手。
  更垂下了頭。
  他偷偷的解了箭。
  他不想死。
  所以他不敢面對這個受了傷且四面受敵卻依然不可一世的人。
  陳路路放下了箭,卻聽仇小街一聲怪嘶。
  他這時已跌得十分狼狽。
  他原來穿著得十分乾淨整齊,現在衣服、袍子已東破了一個洞,西破了一個孔,連褲襠也給撕裂了一個大窟窿。
  連頭髮也散披滿臉,這下沒整頓好,頭頂便現了一塊空地:禿了塊青帶白的頭皮。
  他人雖跌得不輕,但他也鬥志不死。
  至少是不死心。
  他怪叫一聲,扎手紮腳落下去以後,又怪吼了一聲,扎手紮腳便躍了起來:
  他飛身而起。
  掠上樹!
  ——他還要拼下去!
  拼下去就要制住高位。
  ——他的「搜神一擊」、「點指江山」,愈是居高臨下,威力愈大。
  遇上像孫青霞那樣的對手,要是不以己之長搏彼之短,就匆匆決戰,那就即如在見閻王前拿一張通行證罷了。
  遇挫不折。
  遇沮不喪。
  ——那裡跌倒,便須得在那裡爬起來。
  爬得愈快愈好。
  愈高愈好。
  所以他忍痛、忍怒、忍了忍無可忍之忍,飛身上樹——
  可是,龍舌蘭一見,又像鳥兒遇著了飛蟲,眼神一亮,而且又喜孜孜的越嶺嘶秋的直著嗓子呼喚了一聲:
  「反——骨——仔——你又起來幹嗎?下去吧!」
  不可思議。
  語隨聲到,仇小街一聽,竟就像給人迎空、迎面、迎頭打了一記,全身在半空中一凝/一僵/一陣痙攣,就整個人像蝦米般抽搐起來,才堅持/掙扎/苦撐了那麼瞬間,終於又落了下去。
  墜得比上一回還快。
  更重。
  ——「彭」的一聲,他又扎手紮腳的落到樹下,像一袋過早熟的椰子,更似一個過份聽話的孩子。
  這一次他再度墜落,就一時不見他再起來。
  一時也真的起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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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2:57 |只看該作者
第05章 下一個女人也許會更糟



1.不可七世


  孫青霞詫異的望向龍舌蘭,他也不明白她何以能做到這點。
  ——仇小街現在已變得像只可憐的傀儡,而牽扯他生命的線絲,卻完全縱控在龍舌蘭手中。
  莫非龍舌蘭懂得唸咒語不成!?
  他呆了半晌,卻聽龍舌蘭疾問道:「我們到底走還是不走!?」
  走!
  為什麼不走!?
  他現在已沒有別的路。
  趁仇小街被跌得臉青鼻腫,陳路路膽戰心驚,耶耶渣半癡不瘋,而其他敵人未及趕上來前,他們唯一的路便是:
  走!
  ——走就是逃!
  逃得越遠越好!
  走得愈快愈好!
  龍舌蘭拖著小顏,迅速撤離這十八星山接連十一寡婦山的山谷。
  孫青霞則負責斷後。
  陳路路看著他們撤離。
  他不敢阻攔。
  ——因為就算連撤走的時候,孫青霞的神情氣焰仍然如此迫人、凌厲、不可一生。
  就連龍舌蘭在撤走的時候也一樣如同一隻傲慢的鳳凰。
  ——儘管可能是負了傷、折了翅的鳳凰,但一樣仍是非同凡響的鳳凰。
  烏鴉飛上枝頭變鳳凰,可是鳳凰掉下枝頭是不是就打回原形,變成鳥鴉呢?答案雖不確實,但從樹上掉下來的仇小街肯定已摔個烏燈黑火、日月無光。
  陳路路在這稍稍遲疑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這正要逃亡的一男一女:一個捕快一個逃犯,竟有三個共同點:
  一,他們都同樣驕傲:就像兩隻落難的鳳凰。
  二,他們的樣子居然都有些相像:就像同一父母或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一對兄妹。
  三,這兩人樣子都很好看,但臉上都受了傷。
  ——這兩人,說實在的,真是一對壁人,多了道血疤痕。
  連對他們敵對的陳路路,也覺得他們很登對,很相似。
  他兩次都因為對手的美色而沒把握住時機放箭下殺手:一次是小顏,一次是龍舌蘭。
  兩次都如此。
  ——顯然他只是略為遲疑了一下,到底他還是向她們放了箭,但他初是小顏,再遇龍舌蘭的感覺,就像如一別艷容,再見麗色。
  兩個都那麼美。
  讓人不忍殺傷。
  也就是說,他對這兩名女子都曾因驚艷而掠過非分之想,可是,而今見著負傷撤退的孫青霞,總是難免生起了。
  ——這傢伙跟這兩位美人在一起,還真匹配。
  由於意識到這點,他更恨絕了孫青霞。
  但他不敢動手。
  因為孫青霞的迫人氣勢,跟龍舌蘭的凌人傲氣合起來,豈止於不可一世——簡直是不可七世。
  他的弓在手。
  箭仍在弓上。
  但弓弦已弛。
  箭鏃下垂。
  他不敢瞄準敵人。
  ——儘管他手上的三枚箭矢,已是他仗以成名的「殺手鑭」,這三支箭,二淬了毒一裹了炸藥:
  一支在箭鏃上淬毒:只要釘入人的身體內,必死無疑,天下除「老字號」外莫可解。
  另一支也是淬了毒,但毒卻不在箭鏃,而在箭把子上。不管是不是中了箭,只要一拔箭,手便一定為毒所侵,迅速蔓延全身,雖也惟「老字號」可解,但也要有如鐵手這樣渾厚的內力,三五時辰內休想逼出劇毒。
  還有一支箭則是裹了炸藥。
  只要給他一箭射著,就會爆炸,就算射不著,擊空了一樣會爆炸:是以,就算射殺不了敵人,也一樣可以炸死他。
  這三箭齊發,從來沒有不奏效的。
  ——這三支特製的箭矢,還是出動「叫天王」的軍師馬龍特別請動「老字號」中的好手「溫兄」為他精心鑄造的。
  馬龍會對陳路路特別好,原因無他,因為他想吸引更多的「四分半堂」的子弟加入「叫天王」系統裡。
  ——陳路路可是「四分半堂」的精英。
  正如詹通通也是如此。
  馬龍也特別禮待他,除了喜歡他驍勇善戰之外(足智多謀的人原就比較喜歡魯直率真及至狂妄自大之輩),同時也要以禮待他來巴結吸納更大量「黑光子虛門」詹家的好手加盟。
  大抵這就是所謂的利用價值。
  儘管如此,陳路路這三支箭,仍是射不出。
  他當然希望立功。
  ——他還巴不得殺了孫青霞,奸了小顏和龍舌蘭。
  可是他不敢。
  同樣他不想死。
  尤是在他目睹菩薩和尚、一惱上人先後的身亡,耶耶渣完全瘋瘋癲癲,戰鬥力全失,連他們這幾人中的項尖高手仇小街,也跌個葷七八素,不能令陳路路不觸目驚心。
  他只好任由他們往「一山樹」的方向逃去。


2.太陽底下的一件新鮮事兒


  才掠了幾個起落,龍舌蘭「嗯」了一聲,忽爾住了足。
  孫青霞一直跟著龍舌蘭跑。
  他仍鐵著臉。
  但他的眼光不同了。
  他看龍舌蘭背影的時候,眼色很溫柔,同時也帶著好奇。
  不過,等龍舌蘭一回身之際,他的眼色立即轉了。
  轉變得就像臉色一般冷漠。
  他甚至不去問龍舌蘭忽然停下來的原由。
  直至龍舌蘭把小顏住孫青霞那兒一送,正要往回走之際,孫青霞才不得不問:
  「幹什麼?」
  「我們都忘了一件事。」龍舌蘭跺足恨聲懊惱的說。
  「什麼事?」
  「我們不該忘了殺掉陳路路。」孫青霞有點訝異:「為什麼要殺他?」
  龍舌蘭理所當然的道:「不殺他,他可目睹我們往一山樹那兒逃。」
  「殺他滅口?」
  「留他活口就多事?」
  孫青霞忍不住提醒她,「你是女捕快,豈可說殺便殺。」
  龍舌蘭卻反而覺得奇怪:「他不是壞人嗎?剛才不是糾眾要污辱我和小顏嗎?你都看見?我也相信了,這種人還不該死麼!」
  孫青霞呆了呆,把龍舌蘭和小顏引至一處有密林濃葉遮蔽之處,道:「他確是惡人。但如果你們也要殺人便殺人,與我們有啥分別?」
  龍舌蘭奇道:「這倒有趣。這些人便是要來抓殺你的,你卻不要殺他們,這倒端的是太陽底下的一件新鮮事兒。」
  孫青霞哼哼卿卿地道:「我本也以為你們是刑捕的本就是助紂為虐,只會欺善怕惡,貪生怕死,任意燒殺——後來見鐵手並不如是,那麼才有些改觀。」
  龍舌蘭格格笑道:「我才不像他那麼忠厚老實。他有實力,才不怕循規蹈矩。我遇上十惡不赦的人,抓了上京也沒用,不是那個權臣就是這位皇親,一開口就把他免了罪,不如我靜悄悄的一劍殺了,一箭射死,誰也不知,省事省力。」
  龍舌蘭這樣說,大合孫青霞性情脾胃,只是他一向見龍舌蘭秀麗可人,以為不致那麼辣手無情,不料卻連殺性都比他更大,所以哼哼的道:
  「看來,女神捕要比男名捕還凶。」
  龍舌蘭笑得花枝亂顫:「當然了,要不然,怎有辦法也在你這惡人臉上劃了一劍。」
  她居然還為此事得意,沾沾自喜。
  孫青霞倒一時發作不得,裝狠道:「我遲早再劃你一刀狠的。」
  龍舌蘭眉花眼笑的說,一點都不示弱:「來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女人報仇,報了你還不知跟她結了仇呢!你們男人相爭,斗的常只是氣,講的卻是義,所以拖泥帶水,婆婆媽媽的,生氣一個人還要欣賞他其他的好處,要整一個人有時還放他三次活路,真是沒死白不饒,徒增煩惱多結仇,一味裝模作樣,故示大方。我們女人則不一樣,不喜歡的就賣的買的騷的燒的一概不搭理,有妨礙的一概徹底清除,貨真價實,明來暗往,才不像你們男人瞻前顧後,不痛不快。」
  孫青霞不覺給她說的有點訕訕然,摸著臉頰上刀傷唧唧道:「像你這種殺人捕快,幸好不多。」
  龍舌蘭道:「誰說不多?仇小街、霍木楞登、任勞任怨……莫不如是。
  孫青霞嘿嘿的反問:「任勞任怨?他們手段毒辣,早有聞名——這跟你豈不天生一對好成雙嗎?」
  龍舌蘭登時變了臉色,頓足道:「你是自那兩個老王八小王八手上救過我,但你決不可侮辱我。」
  孫青霞見她畢竟是個正當少女,有些話題究竟還是說不得的,但給她那麼一叱,心中也不舒坦,正要回敬幾句,卻聽小顏幽幽的道:「那到底……要不要折回去……殺人?」
  孫青霞本來就沒意思跟龍舌蘭爭執下去,趁此變換了話題,回答了小顏的問題,其實主要的是阻止龍舌蘭接下去的行動。
  「不要殺陳路路……留下他一個活口。」
  「活口?」龍舌蘭道,「你要讓他揭發我們是往一山樹這兒逃!?」
  孫青霞道:「正是。」
  龍舌蘭道:「你活不耐煩了?」
  孫青霞道:「因為我們不會往一山樹,也暫時不會走『大森林』、『靈壁』、『長氣河』、遁入『嵯峨山』這條路的。」
  龍舌蘭一聽,愣住了:「要是我們不去『大森林』,我們來『一山樹』幹嗎?」
  孫青霞道:「什麼也不干——唯一幹的是:讓他們以為我們真的要往越是荒蕪無人跡的『嵯峨山』走去。」
  龍舌蘭有些恍悟了:「你是故意使他們追錯了路?」
  孫青霞道:「仇小街正跌個滿天星斗,耶耶渣已暈了頭,只剩下陳路路仍七清八醒的,惟有他可以看出咱們往哪裡逃。」
  龍舌蘭更加明白了:「你原就想取道十一寡婦山,然後從大森林轉入胃園、肚院、肝苑、腸圃,再經定定鎮回到州府去?」
  孫青霞道:「追捕我們的人,尤其是叫天王,本就以為我會取道十一寡婦山,因為那兒地平,且斷柯處處,較能制住仇小街居高臨下的襲擊。」
  龍舌蘭恍然道:「可是現在你認為已不必了。」
  孫青霞這次露出了一點微笑,溫馨得像無盡黑夜中的一燈如豆,儘管現在正陽光滿地,他的笑仍非常暖。
  很溫馨。
  「因為你已經找到治他絕招的方法。」
  龍舌蘭也笑了。
  她一笑,非常美,也非常亮麗。
  像風吹花開,且在艷陽下燦極一時。
  「誰說我會在一路上都幫你對付他?」
  孫青霞也笑了,笑得像一扇開向陽光小院的窗。
  「我沒說過。你跟我不一樣。你的確沒有必要逃亡。」
  然後他的笑容又斂去了,又回到他那不可一世,像一把出鞘的神兵利器絕世劍一樣的傲慢和旁若無人,而他的笑就像一扇打開了又關上的窗,一部未寫到終結的稿:
  「那麼你隨時都可以走。」
  他的神態也一再聲明了。
  他沒有留她。
  他也不會留她。
  她也不笑了,剛剛的笑容還半殘餘在她臉上,就像篇未寫完的情詩,她的神情也驕傲得像鳳凰,彷彿對方有多冷她就有多傲,而對方有多傲她就更寒傲勝冰。
  「我是沒有必要逃亡。我犯了什麼事?我才不要逃亡。我剛才動手,只因為要報復他們趁人之危的仇。我要避開任勞任怨,因為避忌他們跟我爹的交情,不便出手。我不想落在叫天王手裡,所以才暫避他們一避。我幫你捉弄仇小街,是因為要還你一個人情。」
  然後她更斷冰切雪的道:「我是沒有必要逃亡,完全沒有必要。」
  她還總結了一句:「我是隨時都可以離開的。」
  孫青霞淡淡的道:「那你為何還不離開?」
  龍舌蘭一時為之語塞。
  小顏在旁,靈靈的眼溜溜的一轉,忽插口道:「也許……龍姐姐不走,就是為了放不下我?」
  龍舌蘭一聽,忙道:「說的也是。便是如此。我是不放心小顏……他們一定會殺她滅口。何況,他們為了要嫁禍於你,濫殺了那麼多無辜鄉民,我也斷斷不能放過他們。」
  孫青霞歎了口氣,故意道:「反正,你對逃亡有興趣,我也沒法子攔阻你。」
  然後他又禁不住臉上顯露了一點笑意。
  儘管那是一丁點兒的,但一如未有花時已是春,笑的感覺已出來了:
  「——逃亡,是很辛苦的哦!」
  他故意唬她。


3.反骨仔


  「嘿嘿嘿,」龍舌蘭果然反應強烈,她撫著心口,故意把眼瞳放大,「我好怕呀— —我呸!我早看叫天王、東南王那夥人不順眼了,就偏要跟他們鬧鬧彆扭、秤秤斤兩、別別瞄頭!」
  她放狠著說,「他們要抓你,我偏不讓他們這般容易得逞——蘇眉枉為我摯交,利用我來抓你,卻幫他們來欺侮我,我也讓她難償夙願。」
  然後她裝得十分陰鷙狠辣的「咭、咭、咭」的叫了三聲,充滿陰謀詭計的盯住孫青霞居心叵測的道:「何況,你是我的——我這一路上,遲早都會把你逮下押回京去。」
  「這麼厲害!」孫青霞嘖嘖嘖的咋舌反問:「任勞任怨在候著你哪,你還能回京呀!」
  ——任勞任怨畢竟是龍舌蘭的「罩門」,何況她臉皮子終究仍嫩,這一問,不禁又氣擰了粉臉,指著自已那一朵秀麗的大鼻子(——鼻子大又如何秀麗?可是這朵花梗一般的大鼻子長在龍舌蘭的嬌靨上,確能達到如此效果!)道:「本姑娘要回京便回京,要到哪兒便上那兒去,便忘了——我、老、爹、是、誰!」
  孫青霞陡然笑了一下:「你老爹?我知道,龍端安嘛!」
  龍舌蘭跟他的對話本才剛有點親切起來,但又因聽出了對方的語氣,而又充滿了敵意和鬥志,「怎麼?瞧不起哪!?」
  孫青霞漫聲道:「龍端安是臨安府武林盟主,也是江湖好漢的大龍頭,勢力橫跨黑白兩道,昔日人稱『貓俠』,今時人頌『龍老』,與『天機』組織的張三爸同號『雙龍出海』,並稱江湖,誰敢小覷了。」
  龍舌蘭這回似乎居然沒聽出孫青霞言含諷嘲之意,一抬頭一挺鼻子(和胸),說:「你知道就好。」
  孫青霞卻像慌死龍舌蘭不夠氣惱似的,加了一句問題:「好老爹那麼英明,卻又把你許配給任怨?嗯?難道他有什麼把柄捏在這臉善心狠的手裡不成?還是他給這小煞星迷了心封了竅不是?」
  孫青霞這麼一問,龍舌蘭的神情驟然暗淡了下來,只橫了一句:「這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知道這觸動了龍舌蘭的內心,要是換作平常,他也就算了,但不知怎的,他的臉傷突然刺痛了起來,加上在陽光下,龍舌蘭是那麼美,不但秀麗,而且高貴,更有一種雖在逃亡中(而且衣衫不整)但依然清越的氣質,使得他對自己過去種種不如意事,以及世間一切誤會、打擊、挫折、冤枉,全勾勒上心頭,加上龍舌蘭那一句「不關你事」令他不快,那麼他也狠狠的說出了他的判語:
  「我不管龍老頭有多大的威名,有多麼的威風,他既把女兒許配給那口蜜腹劍的白面獸,他就在我眼中只能算是老糊塗。」
  他這樣說了之後,有點得意洋洋的備戰:他原以為龍舌蘭一定會跳起來、跺著腳、掙紅了臉與他強辯到底。
  結果沒有。
  意料之外。
  龍舌蘭嘴兒一撇,沒有說話。
  卻流了淚。
  陽光下,那淚兒很晶瑩。
  滑過那淚珠兒的臉靨很滑。
  像露珠滑過花瓣。
  孫青霞看了,不知怎的,心頭一疼。
  他也自覺自己太過份了。
  他一時也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只見龍舌蘭那一張嬌嫩的臉上,淚兒越流越多,越滑越快,前一顆淚,因流出了條淚痕,到下一顆淚,就注人那淚溝裡去了,於是流得更順暢愉快,甚至順理成章,還帶點歡快。
  這回只苦了孫青霞。
  幸好小顏提醒:「手帕。」
  孫青霞沒聽懂:「嗯?」
  ——手帕?
  小顏用手作狀拭了拭眼。
  孫青霞馬上領會。
  ——找塊布料給這淚人兒揩淚。
  可是他身上卻沒一塊像樣的布。
  龍舌蘭身上更糟。
  她因幾遭姦污,身上所著,只剩布絮,幸她應戰的百忙中,已抄了件原屬蘇眉的絆色肩氈,裹在身上,還算勉強可以應付。
  看來,她顯然是不想以蘇眉的技氈拭淚,原因恐不外乎是:
  一,她左手還挽著小弓,右手仍拎著幾根小箭(本來她是箭幾已發盡,只剩一支,但在撤退時她又不管是陳路路的還是她的箭,都抄了幾支在手再說),在這時分抬高手肘揩淚,恐有不便。
  因為技氈下的衣服,已狼狽不堪,春光盡洩。
  剛才在格鬥中那又不一樣:龍舌蘭呼的一聲飛了過來。呼的一聲掠了過去,她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女捕快,遇上生死大事,取勝關頭,她才不管,也管不了那麼多避忌,就算春光乍洩她也橫了心至多把目睹的人殺了算了。
  可是現在不同。
  情形不一樣。
  她覺得自己在孫青霞面前已夠尷尬了,她不打算再狼狽下去。
  她甚至略為揣想到自己落在那所謂的上人、和尚、大師所謂「三仙」手上時受到的侮辱,卻讓孫青霞目睹了、瞧見了時的情狀,每一念及,就臉紅心跳,悸喘不安。
  她甚至恨他,還多於感激他。
  她生氣他還大於歉疚他——儘管她曾在他臉上劃了一刀。
  她仍當他是色魔,遠強烈於當他是一個給無辜追殺的俠士。
  她提防他。
  ——不過,除了提防他之外,她也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這感覺就像她開始見著他(那時他只是個大脾氣的小夥計:「小霞」的時候)一樣。
  她並沒有去追索這種「感覺」。
  她也沒有去面對這「感覺」。
  ——或許她也不想去「面對」。
  她不願意再讓孫青霞看到她決不想暴露的身軀。
  所以,她不想再舉手,連淚也不想揩。
  一張薄氈已掩不住春色。
  二,她不想用蘇眉的披氈擦淚。
  她是一個那種:既不喜歡那人了,就不會再用那人所用過的任何事物的那種女子。
  她原本自京城裡溜出來,總共有四個重要也重大的理由:
  第一,逃婚——她不想嫁給任怨那種人;儘管他長得好眉好貌,但她不知怎的,一跟此人接觸就雞皮疙瘩,不寒而悚。
  第二,她想跟鐵手在一道——從來,她在鐵手身上得到的只是溫厚和溫馨,她儘管是個愛冒險的女子,但卻更希望在她冒險的時候不會過了火位和底線:那就是至少有個令她覺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會很安全」的男人在一起。
  第三,她要幫她的好友出口氣——她的手帕交就是蘇眉,她原是要為她逮住孫青霞這淫魔,因為他做了那麼多人神共憤的事,還不打緊,居然還傷了這麼一位連龍舌蘭也「我見猶憐」美艷女子的心。
  第四……」
  ——第四點到底是什麼,就跟她對孫青霞還是「小霞」時候的感覺是很相近的,她心裡已隱隱約約感覺得到,但卻說不上來。
  就因為這樣,她任由淚兒籟籟撲落,她也不願去用蘇眉披過的披氈拭她臉上那兩行淚。
  ——裹著身子還可以,但拭淚就反而不行。淚對她而言,有著重大的意義。
  孫青霞身上也沒有多餘的布絮。
  ——他連頭上那頂在當「崩大碗」的小夥計為客人斟酒送菜時用的氈帽,也早在「一文溪」救鄉民時掉落水中了。
  他當然也不能用小顏身上的布。
  ——儘管小顏穿的衣服要算比龍舌蘭完整些,但也總有些衣不蔽體。
  所以他馬上作了一個決定。
  他解開了一個結,再解了另一個結。
  他解的是他手上那長形的包袱:
  ——那裹著琴的包袱。
  這幾個結,就算他在霜田上要對付任勞任怨的時候,也不曾——解開過。
  但這時候,他卻毫不猶豫的打開它。
  結解開。
  絨布攤開,撫平。
  他放下了布包裡的事物,將絨布翻轉內裡,認真的找出最乾淨、柔嫩的一處,遞給龍舌蘭,有點愛不釋手的道:
  「你揩揩……」
  話未說完,龍舌蘭已「哇」地哭了出來:真個的哭了出來。
  然後她一手搶過絨布,只聽唏哩嘩啦、嗤啦呼嚕的,她把眼淚、鼻涕什麼怨氣、冤氣的,全噴在擰在那張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一方鵝黃色的小絨布上了。
  孫青霞看了,不禁直皺眉心。
  但小顏卻亮了眼。
  她水靈似的雙眼,閃亮著一種京城大都裡所不多見的晶瑩與智慧。
  她看著那口琴。
  眼裡綻光。
  如見瑰寶。
  她看到這口焦尾蛇紋虎眼赤殼琴的時候,眼睛會發亮:她發亮的眸子,就像那兒深處有兩個發光鍍金的夢似的。
  孫青霞也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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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3:35 |只看該作者
  他冷哼一聲,即時問:「你認得這口琴?」
  小顏並沒有立刻把視線收回,只答道:「認得。」
  她仍專注的看著那尾琴。
  目不轉睛。
  孫青霞瞳孔收縮,道:「那麼,這是口什麼琴?」
  小顏道:「它不是琴。」
  龍舌蘭倒止住了哭聲:「它不是琴?那它是啥?」
  小顏純真的答:「它是武器。」
  龍舌蘭詫然:「——武器!?」不禁陡笑了起來,別首望向孫青霞,卻見孫青霞臉色凝肅,凝肅得似如臨大敵。
  這反而使得龍舌蘭真忘了哭泣,忘了自己所受的「委屈」。
  小顏仍天真地道:「它當然是武器囉——它就是山東『神槍會』孫家所製造最可怕的武器之—……」
  她仍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安危凶吉的說:「它好像還有一個名字,就叫做『騰騰騰』……」
  龍舌蘭聽了更是大惑不解:「騰騰騰!?」
  「對,」小顏很肯定的說,「就叫『騰騰騰』!」
  龍舌蘭忍不住又問:「為什麼叫——」
  孫青霞臉色慘變,一手已按住腰間的如花緬刀,顫聲嘶問:
  「……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顏可愛可人的笑了起來。
  她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可能已大禍臨頭,卻滿懷高興的、燦若花開的偏首望向孫青霞:
  「當然是溫老掌櫃的告訴我的啦,不然會是誰!他告訴我:小顏呀,你別看那只是一口琴,那其實是件驚天動地的兵器啦,一旦亮了出來,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武林中抵得住這件兵器的,除了沈虎禪的阿難刀,諸葛小花的『驚艷一槍』,天下第七的『包袱』,恐怕就沒幾件能治得了他的了。我還問過他:「明明是口琴,怎會是件兵器啦!」溫掌櫃的就說:「明明不像敵人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明明不似高手的高手,才是最巧妙的高手。兵器也一樣。『神槍會』孫家發明了這武器,這才算返噗歸真、天下無雙了。小霞若不是為了這尾琴,也真不必遠離山東大口孫家,流落江湖,流亡天下了,我又問:這武器這麼好玩,可有名字麼?溫老就笑說:叫『騰騰騰』。我奇怪極了,問他為何這好看好聽的武器卻有個古怪的名字?他就笑而不答……」
  然後她又笑瞇瞇、傻乎乎的仰首望向孫青霞,怪可愛也怪可憐的問:
  「——當然是溫八爺告訴小顏的啦……不然還有誰?」
  孫青霞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喃喃地道:「這個八無先生,也忒真多事……」
  然後他鄭重的吩咐小顏:「你可千萬不能與人說哦。」小顏忙伸了伸舌,點了點頭。
  龍舌蘭不以為然:「有什麼神秘兮兮的!那是件武器又有啥了不起?我的『一花五葉分心神箭』才是件絕世兵器,本姑娘光明正大的拿在手上,從來不會裝模作樣假神秘。」
  孫青霞一顆提起的心,已放了下來,見龍舌蘭忘了哭了,也想把氣氛搞輕鬆些,就說:「是是是,你的神弓小箭,剛才助我的時候,倒真的很派上了用場。」
  這句話本已是對龍舌蘭手上的弓和箭作出了些微的肯定,但龍舌蘭顯然仍不甚「受落」,只撒著嘴兒道:
  「豈止派上用場、還救了你的命。」
  這句顯然言重了,孫青霞正要反唇相譏,卻聽小顏也不附和龍舌蘭的話:
  「誰說你不神秘?你可也神秘極了。」
  龍舌蘭又指著自己的豬膽鼻,錯愕地道:「你說我神秘?我來得正去得正、行得正坐得正,有什麼好神秘的!?」
  「你若不神秘,」小顏對兩人可能因同歷過患難之敵,已比較熟絡了起來了,加上她「童」言無忌,爽直過人,就逕自說出她的所以然來:
  「為什麼只叫『反——骨——仔——』和什麼『正一衰仔』的,就能把這樣一個大惡人叫得辟嚦啦勒的一路滾下樹來!?」
  她還學著龍舌蘭的語音叫「正一衰仔」和「反骨仔」,居然還學得惟妙惟肖。
  龍舌蘭聽了,就只是笑。
  「你學得倒挺像的。」
  她格格的笑道:「我叫他這罩門,是有段前因後果的……」
  她笑得跟剛才哭好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但她這段笑了又哭,哭了就笑,轉變得理所當然,不著痕跡,盡得風流,恐怕比她變招還快。
  但她卻畢竟是位女衙差。
  ——也是位有名的女神捕。
  所以她不忘先問了一句:
  「我們就耗在這兒談天說地使人逮捕,還是一路逃一路說清楚?」
  她問的當然是孫青霞。


4.正一衰仔


  孫青霞的回答居然是:「我們先不走。」
  這連龍舌蘭也大出意外:「我們要不是走回十一寡婦山的路,讓『叫天王』那些人全枉撲『一山樹』嗎?怎麼又耗在這兒了。」
  孫青霞冷冷淡淡的道:「現在時機仍未到。」
  他悠悠邀邀的說:「到了時候自然便走。」
  看他樣子,就算是逃亡,他也一樣走得驕驕傲傲、囂囂張張的。
  龍舌蘭更瞧他不順眼:「時機未到!?你現在可是給人圍攻如過街老鼠,狠命琢逃也!你還等天不下雨地不干石不硬雞不拉屎狗不擋路才肯走啦!」
  孫青霞抿著唇,終於道:「我說了,現在是時機未到。」
  小顏見龍舌蘭又要發作,忙說:「會不會……會不會是……小霞哥正讓他們那一夥人先行追過了頭,他才折回十一寡婦山,這樣才不致……碰個正著……我說的……不知……我看多半是不對的。」
  孫青霞對她卻是溫柔。
  相當溫和。
  而且很呵護。
  ——奇怪的是:他對龍舌蘭的態度卻恰好相反:
  他很焦躁,很傲慢,也十分凶。
  ——儘管在一些不得意的時候,他看龍舌蘭的眼神,居然還很友善,很欣賞,也很溫情。
  「不,你猜對了……」孫青霞這才肯說出原委,「現在就折回去,反而會遇上緊跟追來的『叫天王』那一夥的主力,咱們在這兒耗上一些時候,再回十一寡婦山去。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就算從陳路路口中得悉咱們取道『一山樹』,可是也決不會放過『十一寡婦山』那一條路的……我們先在這裡歇一會兒,再折回去,追咬他們第二路軍的尾巴,大可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而今看他樣子,不似在逃亡,而是在追擊——且在追殺出股狠勁來。
  「所以咱們慢慢來,甭急。」孫春霞乾笑兩聲,「總得等酒發了酵、飯煮熟了,才能吃喝個酒醉飯飽。」
  龍舌蘭這才明白他的用意,但在面上嘴裡可輸不得,趁他語落追擊了一句:
  「你還提酒醉飯飽,吃吃喝喝?咱們一路上衣不蔽體。水囊沒帶、乾糧全無的—— 你要餓死這小女孩不成!?」
  孫青霞沉住了臉,又緊抿了唇,「我自有分數。」
  龍舌蘭冷笑道:「但我對你打的分數卻不高。」
  小顏見二人又起勃谿,忙道:「只不過……我們往這兒躲,就不會給他們追來的人發現麼?」
  她前邊說對了幾次,現在再說,也添了點信心,說話也流暢些了。
  孫青霞胸有成竹的道:「要從『一山樹』去『大森林』,便絕不會拐來這兒。」
  龍舌蘭還是比較有興趣跟他找碴兒:「為什麼?咱們一身輕功,哪兒不能去?」
  孫青霞道:「有輕功也沒用。你可知這兒為啥叫『一山樹』……?」
  龍舌蘭上看看、下看看、右望望、左望望、東南西北都凝睇了一陣,才道:「嘿,這兒果真是滿山都是樹……」
  孫青霞道:「便對了。其實『一山樹』是一山都佈滿了樹的迷宮,除了那一條已給前人開出來的小道可通往大森林之外,其他不管往那兒走,若不迷路,死在樹林裡,或者林子裡兜兜轉轉,就會回到原來的地方……」
  龍舌蘭呆了呆:「——原來的地方?」
  孫青霞道:「那便是十八星山、十一寡婦山和一山樹的分界口,也就是那一大塊未融不消的霜田上。」
  龍舌蘭把他的話吸收了進去,卻還是馬上能找出「空子」來:「萬一咱們也轉不回原來的地方,豈不真的就餓死在這兒?」
  說到這裡,她肚子咕嚕的一聲,還是的發餓了。
  孫青霞笑道:「我對『大森林』和『大深林』的佈局地形下過功夫,瞭如指掌—— 但對『一山樹』裡縱錯滿山的樹,也依然辨不了出路活口。」
  龍舌蘭可愈發急了:「你也不懂,難道靠我?咱們豈不也在這兒打兜兜轉!那還不如回到原路一直往『大森林』跑,讓人追個失魂落魄算了。」
  孫青霞好整以暇的道:「我不熟這兒地形,她熟。」
  他指的「她」,自然就是小顏。
  龍舌蘭狐疑的偏過頭去看小顏:「她!?」
  她自是不信,一個小村姑有這等本領。
  「你別不信,一位小村姑自有這種本領。」孫青霞似看出她心中所思,笑說,「她比我更早就住在『一文溪』,這兒附近一草一木,她自是比我更為熟稔。」
  龍舌蘭故示大方的說:「看不出來,小姑娘可真有大本領。」
  小顏赧然的說,「我只是野丫頭野慣了。姐姐不要見笑,懂得滿山跑哪兒是本事,姐姐一劍一箭把賊人打得滿山跑的,這才是大本事。」
  龍舌蘭聽了,苦笑道:「現在好像是賊人把我們追得滿山跑吶。」
  孫青霞卻不以為然:「那也不見得。我們退入這兒,我一路來已滅去了痕跡。對他們而言,我們是忽然失去蹤影了,之後,我們前可反咬這殺人『大深林』的主力,又可反撲追入『大深林』的敵人,我們大可反守為攻。——誰追誰,要看到頭。」
  龍舌蘭白了他一眼,說:「你威風。那我們就耗在這兒等老候死耗時光不成?」
  孫青霞冷哼的道:「總是要等一等。」
  龍舌蘭道:「等什麼?」
  孫青霞道:「等他們追過頭了再說。」
  龍舌蘭故意道:「那只看村看葉呀?可悶都把人給悶死了。」
  小顏眼兒一轉。
  然後一亮。
  ——她是先轉了眼,然後眸子裡像盞燈一般燃著了,很亮,很麗。
  她轉目的時候就像在亮燈。
  連龍舌蘭看了,心裡也不禁感歎了一聲:
  ——好個陽光女子。
  只聽小顏說:「有姐姐在,小顏可不會悶,只怕悶了姐姐。姐姐就怕是要悶著小顏,才不肯告訴許多有趣事兒。」
  龍舌蘭見著了這女子,真是我見猶憐。她這女子人說有個怪僻性:她是愈見美麗的女子,愈是高興,忍不住多看幾眼,甚至上前觸摸幾下,那才甘心;萬一能跟她們交好,就更加歡愉無比了。
  為這一點,她老爹龍端安也大表無奈,說她:「這瘋丫頭真男女不分。」
  仇小街卻笑她是:「恐怕是男的,不是女的,不然就是個男女合體的妖怪。」
  這可把她給氣得。
  只鐵手較欣賞她這脾性,只說:「那不是一種風度嗎?女人最懂得女人,女人要是愛女人,一定比男人更懂得怎麼去愛。」
  此刻,龍舌蘭看了小顏的樣子,就感覺到很疼惜。
  所以她心情也好些了,用手去摸了摸小顏的臉靨,笑啐道:「什麼專要把你悶著了?嗯?小貧嘴的!要姐告訴你為啥一叫那句『正一衰仔』那愛美自大的小崽子就立足不穩變作大冬瓜的事兒吧?卻只來逗姐姐喜歡。」
  小顏就扯扯龍舌蘭被氈央她,龍舌蘭笑著依她:「好,我就說吧。」並故意用眼睨了睨孫青霞。
  孫青霞立即道:「我去巡巡,看人過去了沒有。」
  小顏道:「小霞哥不聽嗎?」
  孫青霞冷漠地道:「別人的事,我不想知道。」
  龍舌蘭嘿聲道:「我也沒央他聽,他不聽最好。」
  孫青霞抄起琴就走了,臨行留了句話:「我一會兒就回來,要是遇敵,就大叫。」
  龍舌蘭也吩咐他:「你打不過人家,也大叫救命好了。我來救你。」
  孫青霞不搭理她,逕自隱身於林間了。
  龍舌蘭望著他背影,噘著紅唇,不屑的說:「這人哪就是小器。」
  小顏卻依然不解:「小霞哥不能聽嗎?還是他不想聽?」
  龍舌蘭笑了起來:「他?有什麼不想聽的!只沒得聽而已。這是那愛美自大又自以為是的小惠子身上竅門要害,他跟我,沒十怨九仇,我犯不著也讓他聽去,日後仇小街傷在他手裡,那我可良心不安哩。」
  小顏嘟著嘴低低的說了句話。
  龍舌蘭問:「你說什麼?」
  小顏抬眸道:「沒什麼。」
  龍舌蘭更好奇:「說呀,怕什麼?」
  小顏楚楚的道:「說了就怕惹姐姐生氣。」
  龍舌蘭笑了起來:「說呀,姐姐那捨得生你氣。」
  說著又擰了擰她的臉,吩咐下令似的:「說!」
  小顏低聲得像只蚊子:「……姐姐別懷疑小霞哥了……我看他也不是那樣的人。」
  龍舌蘭哈哈一笑:「小顏,你實在太沒江湖經驗了。人那能一看就給你看個透徹。你還叫他小霞哥?他原名叫孫青霞,是一個大色魔!」
  小顏不敢置信:「……色——魔!?」
  「可不是嗎?」龍舌蘭笑著扯小顏坐下來,覺得太陽光都給濃密的樹影擋駕的,不禁有些兒涼,便拉攏了一下披氈,道:「咱們不說這些了。先來說那自大狂妄小兔崽子的糗事。他那人呀——原本跟我家裡也是世交,辦案也很有點本事,精明強幹,可就是太自命風流、故作瀟灑!他可比女孩子還愛打扮,說話時一雙賊眼老往女人身上骨溜溜的瞟,又自命自己一雙狗眼『足以殺死人間全數美麗女子』,跟女人搭訕之時,故意把額前頭髮往後一甩的,以為自己很有魅力似的,我呸!真活脫脫是個『正一衰仔』!」
  小顏這可愈聽愈迷糊了,扯著龍舌蘭玉腕央道:「到底『正一衰仔』是什麼意思嘛?」
  龍舌蘭笑著刮她:「看你心急的樣子!」


5.一個美麗女子在看另一個美麗女子


  她忽然向小顏問道:「你可知道這大名鼎鼎的『一笑神捕』仇小街的娘親是誰!?」
  小顏一聽這問題可更迷糊了:「他娘是誰?我怎知道。我可沒見過他娘——」
  卻聽從濃葉密枝的樹上傳來一頗不耐煩的語音:
  「她要是懂這個,她就是武林中人,而不是小村姑了——你問她這個,虧你還算是個女神捕?」
  龍舌蘭也不驚詫,只嗤地一笑:「我就知道你沒走遠,一定返回來偷聽。」
  那語音依然十分冷忿傲岸:「我沒偷聽,我只是居高察勢,但耳朵靈敏,你嗓門兒又大又尖,我想聽不見也不可以。」
  龍舌蘭也不理他解說,只道:「你怎麼說也沒有用,其實,我是算準了你這魔頭定必潛在附近偷聽,我才故意問她那句。」
  她像贏了絕頂高手一招半式,說得神采飛揚,臉上發光,「反正,你就像仇小街那小崽子一樣:眼尖耳靈,看到美女眼發光,聽到隱私耳放長。要是鐵二哥,他可是說走便走,絕不竊聽。要是仇小街,家裡哪只耗子嫁女兒還是娶媳婦的,他都一定得偷聽了去,非要找他出來當個主婚司禮的不可呢!你這色魔,當然也不是個好東西,想來亦如是!這一猜,猜對了,再一試,也沒錯。」
  孫青霞自濃密樹上一滑而下,腋下挾著古琴,還真臉不紅(但還是有點氣紅了)、氣不喘的(但也在吭著忿氣),說:
  「我要是真偷聽,你還發現得了我?我不開口,不作聲那就得了。」
  龍舌蘭格格笑道:「誰教你沉不住氣,現在說啥也沒人信你了。」
  小顏苦著臉、憂心忡忡的道:「你們……」
  龍舌蘭笑著撫她,愛憐地道:「你又杞人憂天個什麼來著?小妹子!」
  小顏愁眉難舒:「你們說話那麼響,不怕……」
  她是擔心追兵聽去,殺了過來。
  龍舌蘭笑著看這女子,從點點透過陽光的樹影,發現這女子憂愁的時候,居然比歡笑的時候更美。一個女子憂愁的時候仍能很美,那就是極美的了,因為通常一個美麗的女子都會在歡笑的時候美些兒的。但龍舌蘭又回心一想,哦,也不是的,剛才她在笑的時候,那笑靨展開的一剎,不是把所有少女的螓首、杏唇、遠山眉、犀齒、秋波、芙蓉臉全開得到了登峰造極、美不勝收處嗎?於是經一番深思細忖:龍舌蘭還是認為小顏笑是美、愁是美,各有各的美,各擅勝場就是了,就不知她哭的時候美不美?怒的時候美不美?
  ——真想刮她一巴掌看看「後果」!
  但她又疼惜這女子,不忍心,狠不下心那麼做。
  所以她格格笑道:「你少擔天憂地,真有老虎大象來,先把那淫魔銜了去,做姊姊的說啥也會先護著你。」
  孫青霞冷哼道:「她憂慮得有道理。但追兵剛過去了,還故佈疑陣,我剛才往樹梢鋒上一站,還逃不過我眼底。咱們還在這兒稍待片刻,再趕回十一寡婦山,直殺向州府便是。」
  龍舌蘭嬌笑道:「你說到頭,還不是為了想要聽『正一衰仔』和『反骨仔』,就跌個狗吃屎的來歷!」
  孫青霞哼哼嘿嘿的道:「那有什麼好聽。我要在平時,放手一搏,他還不是我對手哩。我就算知道,也不會用這罩門來對付他——我用得著嗎!哼!」
  龍舌蘭放肆的笑著,居然也刮臉羞起孫青霞來了:「你也不害躁,要知道人家底蘊,偏又扮作自鳴清高,真不知羞!這算啥大俠嘛!」
  孫青霞沒好氣,索性就勢「嘿嘿嘿嘿」的奸笑幾聲:「我幾時稱大俠來了!我本來就是個大淫魔嘛!大俠對敵,得要堂而皇之,光明正大!淫魔嘛,可越規破矩,犯禁毀律,無所不為——我可還有啥顧忌!?
  龍舌蘭看這個人,說他像魔頭,但作為也頗近大俠;可是說他是大俠,他作為也太入魔近魔了。這人臉上一道血痕,還是自已一劍劃下去的。卻正在毫無憚忌、縱橫天下的站在密林陰影和疏落的陽光間,指著他自己的鼻端叫「大淫魔」,看來很有點弔詭怪異。
  於是她也不想惹他,只跟良善得像一頭乘巧的貓的女子小顏說:「要不是這煞星來打岔,咱早說到頭了。」
  小顏瞟了孫青霞一眼,又睇了龍舌蘭一眼,彷彿對他們的對話還是關係很覺詼諧有趣,只委屈的說:「但我還是不知道仇捕頭的娘是誰。」
  孫青霞更不耐煩:「你少折騰她了。仇小街的娘也是在江湖上向有盛名的女子,是『四分半壇』陳家的後人,人稱『雨打芭蕉』陳聯想——你說的是仇小街的事,幹嘛扯上陳聯想仇夫人?她要你當她媳婦兒,你也早想當仇家婦,又跟仇小街一聽咒語就失魂落魄的扯上哈關係?你要考究人,也犯不著打上仇陳二家的大招牌壓人。」
  龍舌蘭這回又氣得粉臉發寒。
  「我當仇家媳婦,我呸!他想得美!仇小街要是沒他娘諄諄善誘,早變壞生銹發霉長蟲了,還會今天當成跟我勉強半起平坐的名捕來著!」
  她一生氣,臉頰便痛,臉一疼,心也疼了,心想:
  自己這一張美臉,這次給劃了這樣的一刀,也不知好得了好不了?萬一好不了,永久留痕,這可糟透了。
  這一尋思,就不敢氣了,只更傷心,一傷心起來,反而無心閒說,便話到正題:
  「……不過,仇小街的娘:我們叫她作『和姨』——」
  話說到這裡,小顏卻在關節上問了一句:「怎麼她名字叫陳聯想,外號是「雨打芭蕉」,你卻喚她作『和姨』?」
  龍舌蘭心裡一動,心裡想:這女子端的是記性好,我是把名字約略提過,她可都記在心坎裡了。
  於是笑答:「仇夫人的手段是出名的厲害,我爹說,要是沒有她,仇小街的爹當不了大官,仇小街也早完蛋了,學壞了,才當不成捕頭捕快。可陳阿姨目光精準手段高明,但她的人很和氣,大家都很服她。她對我們很好,大家都見她平和,都叫她『和氣阿姨』,她也笑著應了,只說:『和氣好。君子以和為貴,先得要和氣,才能生財。』於是叫著叫著,大家都叫她作『和姨』來了,她對我,可好哩,我到京裡,她噓寒問暖的,還……」說到這兒,粉臉飛紅了起來。
  孫青霞森然攢上了一句:「什麼好,她還不是想你當她的媳婦嘛——」
  龍舌蘭故意放肆的笑了起來,還放肆得千分嫵媚,瞟了孫青霞一眼,好像在說:怎麼啦?不可以麼!你妒嫉呀!?
  她巧笑挽髻,儘管雲鬢早亂,又經狎弄,首若飛蓬,散發瀑披,別無首飾,但就這麼撐肘一挽,玉臂凝酥,即美不勝收,嫵媚動人,笑意楚放,嬌嫩委靡,銷魂奪目,孫青霞這麼一看,心頭怦地一動,忙扭過頭去,不敢細看,卻見小顏美目凝睇,正看個如癡如醉。
  這時,龍舌蘭正笑得格外放肆,美目還往斜裡一瞟,這兒卻是小顏微蹙含愁,美目凝眸的在看另一女子的一顰一笑:
  那是一個美麗女子在看另一個美麗女子。
  ——這是美事。
  兩個女子都美。
  這使得他的心情也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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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4:02 |只看該作者
6.不是原諒她而是寬恕她


  ——噯,要是跟這樣兩個美麗女子一起逃亡,這「逃亡」也誠為美事也。
  不過,天地良心,他可是到這一回才從這陽光透映過綠葉的清和光線下,看到這兩個女子的神情與容顏,才忽然想起這個,而不是早有預謀。
  話說回來,要是早有預謀的詭兩個美麗女子跟他一道逃亡,那也不是件什麼不可以的事。
  他歷來逃亡多次:許多人以為他高傲、勇悍,卻不知道他性格裡也有相當狡獪、機詐的一面。
  他雖然悍、狠、敢拚命,但若遇上強敵而且在敵眾我寡的情形下,他也會避重就輕,不見得就苦守死戰到底,反而退而後進,再逐化整為零、逐個擊破。
  ——這不是有沒有勇氣的問題:要是敵人強大,自己卻一意要拼到底,拚死了,可就死了,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換來一個「蠢」字。
  何況,有時敵人不止一個,他們也不講法規道義,可能是數人、數十人乃至數百、千人,來對付自己一人,難道這還要死抵、硬吃、猛挨、苦受麼!?
  不。
  遇上那種惡劣形勢,他會邊打邊退,邊戰邊逃。
  他逃。
  可是他不投降。
  他走。
  但他並不屈服。
  他退。
  不過他絕不低頭。
  一俟時機來臨,他立即反擊。
  反挫。
  ——而且他善於反敗為勝。
  他才不會傻得就站定在那兒給敵人消耗殆盡、拚死方休。
  所以他給人追打了那麼多年,卻一樣能邊退邊打邊反撲,且戰且逃,又走又唱,不但沒給敵人打垮,而且顯然還十分生龍活虎的與敵人誓死周旋下去、苦鬥到底,名氣也越來越大。
  ——鬥爭,本來就是漫長的事:有時,得與敵拚個你死我活,有時卻得要虛與委蛇,有時甚至還得要咬牙苦忍、與敵同眠。
  要是每一陣都得要跟敵人來個玉石俱焚,那麼,什麼美玉寶石早都灰飛煙滅了,還拿什麼與敵人拼。
  他這種「且戰且打,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以戰養戰」的方法,倒是從一個在江湖極負盛名的高手的半生事跡裡體悟出來的:
  那人是戚少商。
  ——「九現神龍」成少商本來就歷經三起三伏,曾給人追殺得家破人亡,走投無路,歷盡一路知交盡掩門的苦況,但他依然保全性命,敗部復活,且逃一處便建立一處的交誼,到一地就建立一地的基礎,一旦時來運轉,局面遽變,他便全面作出反挫,將敵人摧毀痛擊,然後獲得更高的成就,更全面的勝利,和更牢不可拔的聲勢威望。
  他曾入京,偶遇戚少商,還動過手、出過招、激戰過一場,兩人可謂不打不相識,打了反而惺惺相惜。
  由於相惜,轉而相重。
  這使得原本比較憤世嫉俗的孫青霞,本因借世之指誣誤解而更遺世孤僻,因與威少商一戰相知,體悟對方雖飽受坎坷、歷盡滄桑卻依然執著於用世行使,與邪惡勢力苦鬥不懈,比奸人奸,對好人好,所以他就對種種委屈也能寬懷一些,放開一點,待有餘力,他也盡一己之力,對知其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勉力勵志的去有所作為。
  當然,影響是互相的,形同人鏡互照相輝映。
  戚少商亦因與孫青霞京華一決,而使得本來對情過於認真、對名十分看重、對權很是執著的他,卻見孫青霞做盡好事。干遍俠行,仍給人稱為「淫魔」、「煞星」、「色狼」的「衣冠禽獸」,然而孫青霞依然我行我素我逍遙,不理閒言閒語也不下閘功夫,只愛美人,不愛江山,對美麗女子,看著也開心,沾著也有說不出的快活,只要陪佳人一段,儘管路不一定很長,已足夠他歡樂了好些光陰,管它人稱「淫獸」、「色魔」,只要他愛女人,對美麗的女子興味盎然,那就夠了。不能真個銷魂的,只要在心裡已親了她夠,不一定要得到她的人,他也就已意得志滿、心足欲得了。這樣也好,於是威少商就放了開來,名權利慾,一一隨緣即興,反而自尋快活,自得其樂多了。
  孫青霞確是輕浮了一些,戚少商卻也失諸於沉重,兩人調勻了都是恰到好處。
  當然也不是人人看孫青霞都是「有勇無懼」之士,大部分人都認為這種「好色之徒」必狡詐陰險,只敢把精氣往無辜的女人身上發洩,這些人當然小看了孫青霞。
  ——一個人獨自承擔了那麼多惡名、臭名、罪名,但仍敢跟天斗、跟地斗、跟所有的人作對,而且還不怕、不變、不屈,便一定有他超人的意志、過人的能耐、驚人的膽色。
  這些「小覷」了孫青霞的人最後都在他那一柄名為「錯」的劍下魂飛魄散、膽戰心驚。
  而今,孫青霞左看看小顏,右看看龍舌蘭,只生起了一種感覺。
  嘿,跟這兩個女娃子一齊逃亡,也蠻有意思的。
  豈知龍舌蘭像一眼便看出了他心中所思,開章明義的道:
  「你別把一雙色眼老往我和小顏身上瞟,我們是道合,但志不同;其實連道也不同,只不過是敵愾同仇,暫時相為謀一頃半刻而已。你最好放明白點!」
  ——明白了。
  孫青霞心中暗忖:這「女神捕」武功還不算什麼,但伶牙利齒舌尖眼厲的倒有兩下子,實在不好搞。
  ——但也實在很漂亮。
  他脾氣雖然大,架子雖然高,但一見美麗女子,臉上冷傲,心裡早酥了半截,一般總不計較,所謂「好男不與女鬥」,他總是以這個借口,讓她們二、三分,其實通常一讓,就已讓了七八分去了。
  就算對龍舌蘭曾在他臉上冤哉枉也的劃了一劍,他也不太記仇不十分記恨的罷了算了,他不算是原諒她,而是寬恕她。「不跟她一般見識」的那種「寬恕」了這女子。
  再怎麼說,對方也是個女子,而且是個美麗女子,他也不好計較。
  ——儘管他是個極自恃的男子。
  自恃的男子難免都孤芳自賞。
  既然孤芳自賞,也就難免愛美了。
  孫青霞絕對是個愛美的漢子。
  他常從劍光映照自己的容顏,也不放過經過溪流時的反照。
  由於愛美,他不僅愛女子的美色,也對自己的儀容極其講究。
  ——要是遇上不美的女子呢?要是那女子不漂亮,他豈不是仍以那麼漂亮的手段待人?待她會不會仍一樣的好?
  不一樣。
  要說一樣,那就是孫青霞在作偽了。
  心裡的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
  他待不漂亮可是人心好的女子更好。
  至少,他對不美但善良的女子比較不裝模作樣、不裝腔作勢。
  他連冷傲也不掛臉上。
  只以誠相待。
  因為他一向認為:作為一個女子,一旦長得不美,已是一種「缺憾」了。
  ——男人生來是去愛女人的,他們要是長得不好看,還可以性格取勝,以魁力吸引人,更以他非凡的成就去獲取芳心青睞,可是,女人是要男人去愛的,一旦長得不好看,那就難免吃上了大虧了:而這「虧」偏又是先天之憾,並非一己之力能挽救的,所以,女兒家長得不美,已是一種「不幸」,已是極值得同情了,只要她們人好、心好、氣質好,孫青霞便落得盡一己之力,去幫忙她們,討好伊等,讓這些「缺憾女子」更有信心、更開心。
  只不過,可惜的是,他不能讓她們開心、欣心一輩子。
  他也不能討她們歡心一世。
  因為孫青霞只是一個人。
  他不能一輩子都陪伴她們。
  所以到頭來,他仍是常傷了她們的心——這一點,他感覺得自己好意成歹、善心作惡、愛極反變害。
  但也很無奈。
  到處留情實無心。
  當然,這種「態度」孫青霞只是針對那些長得不美但為人善良可敬、有才賢淑的女子,要是性情品德剛好相反,孫青霞的反應便是:
  嘿,你傲我更傲,你凶我更惡,我是淫魔你不是,要跟我比奸使壞?我男你女,斗到頭來,你總要折在我手裡。
  我不怕。
  我不敗。


7.大樹上的高人


  只聽龍舌蘭啐了一口,道:「他娘倒是老想要我當她媳婦兒,不過,我對她那樣老惹麻煩,又自大又自以為是的兒子,可不感興趣……」
  她瞇著眼兒,瞟過來瞟過去,可比瞪著眼看人時更有一股嫵媚之態。難怪京城裡武林中的男人說起女人時,都嘴裡總不免要提白牡丹、龍舌蘭、蘇眉……這些女子了,倒真是各擅勝場。
  孫青霞也在京裡呆了一些時候,他原要行刺梁師成,不成,又轉而狙殺蔡京,又失敗,反而惹來了個「淫賊」的惡名,不過,留在京城裡,倒是先後見識了李師師和「狂菊」蘇眉,而今又會上了龍舌蘭。
  「為何不感興趣?」小顏卻問:「我看他倒挺瀟灑的,與你很相配的嘛。」
  龍舌蘭臉緋紅緋紅的,白裡透紅,像一種叫做「金玉滿堂」的魚,當真是吹彈得破。
  這也難怪,有男人喜歡、慕戀,對女兒家來說.總是喜歡的事,何況她惹上的是相當有名的男人。
  只不過,她臉靨上仍有刀痕,高興的時候,喜色上了臉,但那道刀傷也彷彿傷得高高興興的。
  孫青霞瞥見了,忍不住也摸了摸他自己臉上的傷痕。
  ——彷彿那是一對兒:她臉上有種缺憾是他也有的,他身上有道傷痕是屬於她的。
  這種感覺很奇特。
  小顏看到她高興的時候,她臉上的刀疤彷彿也一樣高興,然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 —小顏心裡有一陣疼,好像見到花兒給撕去了一瓣,又像美玉裂了一道縫兒。
  然而龍舌蘭卻不覺意。
  不以為意。
  也只喜孜孜的說:「我才不喜歡這種男人:老愛在女人堆裡混,又愛扮英雄,總是要往高樹上一站,這才逞得了英雄似的;又老喜歡靠著大樹,那才顯示他高人一等。人又愛美,又自恃,又以為天下女人都喜歡他——你要喜歡,你喜好了,我送他給你好了,你們兩人自個兒去配成雙成對好了。」
  小顏頓時紅了臉,只蚊聲的說:「蘭姊怎說這話!我……我只是無名小卒,江湖上大爺們眼裡都沒有我。」
  龍舌蘭笑著拍她兩下,摸她一記,觸著只覺柔臂細滑,忍不住又撫了一二把,說,「你說這話就見外,你生得這水模樣、花貌兒,真是我見猶憐呢!不如我們就結了義、義結金蘭,今後,若敢有人瞧你不起,那就也沒把我第一紫衣一花五葉女神捕龍舌蘭放在……」
  只聽一聲冷哼:「得了,得了。」
  龍舌蘭虎地一聲迫問了回去:「什麼得了得了的!?」
  孫青霞漫聲道:「你別吹了,烏鴉會游過大渡河,大象正飛過崑崙山哪!外號比人長,那只是名長,不見得便命也長。」
  龍舌蘭居然不立刻動氣,只斜著眼看著他,說:「你的名號也不短哪。據我所知,至少就有縱劍魔星直劍入魔長臉淫魔尖頷淫獸大色魔孫青霞孫十二……你當日在『山東神槍會大口孫氏一族』中排行第十二的吧?你那系統的老大孫瑞汝還把你戲稱作為『淫賤必移』孫未死;你又曾在幾個大都造案,分別化名為孫小惠、孫公虹、孫華情、孫梨子、孫智挪、孫加伶、孫扭文以及孫笑花……你別以為我不知,你的惡名還多得很呢!」
  這一回,可把孫青霞聽得目定,小顏也聽得口呆。
  好一會,小顏才透了一口氣,以纖指指著孫青霞道:「嘩,你有那麼多名字……」
  孫青霞苦笑摸摸耳垂,「那有什麼辦法?名譽太壞,住店入城時,總不能指著自己鼻子、寫上名號就是:我是淫魔中的淫魔色狼中的色狼孫青霞吧!——那也只得隨意改些名字了……卻沒想到有人無聊得連這些全都記在心裡去。」
  龍舌蘭嘿聲道:「我才不要記著。我要抓你,抓你歸案,你是我的犯人,你的罪案、化名,我當然得要一一記錄在案。」
  孫青霞不懷好意得十分誇張的笑道:「嘰嘰嘰,那你一定對我印象挺深刻的了……」
  龍舌蘭忽又沒笑容,不睬他,別過臉去跟小顏說:「咱們說回仇小街的事……別理這人,他想女人想瘋了,他現在是看到粒蛋都以為要孵出母雞來的,咱們別搭他那條破船。」
  小顏莞爾:「你剛才正說到仇神捕的娘。」
  龍舌蘭說:「對。他年紀也不小了,他娘希望他能早日成婚。但他東選西挑,老愛跟女人混,就不愛成家立室。他娘也很擔心。有段時期,他給派去廣東、廣西、雲貴一帶去辦案,在那兒結識了不少美麗女子,他也到處拈花惹草,到處留情……」
  小顏眼兒骨溜溜一轉,嬌笑扯著龍舌蘭披氈子道:「姊姊你好壞。遇上那樣子的男人,你還說要把他讓給妹妹……」
  龍舌蘭調笑道:「別扯,別扯,我這披身已七零八落,你這一扯,姊姊我可給賊子賊眼佔便宜了……仇小街雖然不好,許或跟妹妹你在一起,妹子收得了他、治得了他,他就變得對你死心塌地了,這不就佳侶天成了嗎?」
  小顏又是不依。
  龍舌蘭笑著說了下去:「仇小街結識的女人,都很漂亮出色,但他仗著武功高、名望大,始亂終棄,她們都奈不了他何!由於他並不是像那些淫獸色魔,用強施暴,他只以甜言蜜語,騙女子委身於他,我們也不易將他繩之以法。」
  小顏不甘,「那就讓他一直逍遙自在呀?」
  龍舌蘭道:「那也不然。他是上得山多終遇虎,遇得虎多終燒山。」
  小顏奇道:「這話怎說?」
  龍舌蘭幸災樂禍的轉述:「這次他在兩廣遇上了兩個出色女子,一來自雲南,姓胡,名叫秀外,美得像朵在放火的花;一位來自南洋,姓羅,單字靚,美得像妖裡的仙子。他兩個都鍾意,兩個女子都訂下山盟海誓,永不相負的諾言
  小顏忿然道:「這怎麼可以!?」
  龍舌蘭蔑蔑唇兒笑了笑:「當然不可以。更不可以的是:胡秀外這女子除了美,還精通蠱術,是雲南三司蠱術高手的後起之秀;至於羅靚呢?更是『南洋整蠱門』羅家的好手往下,還有更不可以的事呢……」
  小顏忍不住問:「什麼事?」
  龍舌蘭嘻嘻笑道:「兩個女子,還遇在一起!」


8.誰家姊妹倚東風


  這一下,連小顏姑娘也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拊手笑道:「活該!好教他不能左擁右抱,傷盡了良家婦女的心。」
  這時一陣風徐來,千樹萬葉在搖,好一種寂靜的喧嘩好像趁著小顏的興,也在拍掌稱慶似的。
  龍舌蘭看著小顏笑顏,小呆了一陣,心忖:難怪古人喜歡歸隱田林,放逸江湖,原來,遁入鄉野林間,跟莊稼純樸女子相處,是可以那麼無機無詐、無憂無慮、放開懷抱的……
  ——真是一種放任之美。
  (如果我是男子,那就更樂意啦,有了這小顏姑娘相伴於山林放逸,那真是此生無礙他生罷也!)
  但她回心一想:晤?這豈不是讓這姓孫的佔便宜了!?
  ——還不只是一個「便宜」:自已和小顏,豈不是兩個紅顏,伴他那麼一個「大色魔」!?
  (我呸!)
  (他就想得美咯!)
  她細忖更不甘心,不料這時際孫青霞看萬樹千葉搖曳著種種寂寞的歡忭,看到小顏天真叫樹都開了花的笑顏,又看到龍舌蘭那傷負了傷但帶傷更艷的臉,那奪目之美比一拳之力更能將他擊倒,在風裡林間,他也想到:
  (哎,我真幸福,一個人帶著如此佳人上路,也算不枉了。)
  (而且還不只一個美女。)
  (——兩個!)
  (兩個都美:且美態各不同的女子。)
  (真是聽了也教人欽羨。)
  不過他才躊躇滿志的笑開了,卻又定神細忖一下,事實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一,他現在不是旅行。
  而是逃亡。
  ——逃亡是驚險的,隨時都有殺身之危,他有兩個美女在側,要保障她們安全,可不易得很。
  且負擔更重。
  二,這兩個女孩似乎不太聽從他的話。
  若有千依百順的女子相伴歸隱林泉,那自是人間妙事——可是,而今這兩個女子,一個惹了一身麻煩,而且既不聽話,又自恃一身武功,只怕給他添麻煩多於增歡欣;另一個年幼無知,天真爛漫,也遭人到處追殺滅口,本來也非常服從他的意思,可是,而今已多聽信龍舌蘭的話,只怕得要費神費力保護她,遠多於她會服侍於他。
  這樣說來,他彷彿不是左右逢源,而是左右為難,簡直是給兩姝挾持了。
  ——看到她們兩人相交那麼好,誰家姐妹倚東風,只怕自己這一陣風過後,就得要煙消雲散沒人理了。
  (也罷!)
  (遇上這兩個女子算倒霉!)
  (——他總不能在此情此境放棄她們不理!)
  (唉,誰教我是色魔——色魔的定義當是:一切色字當頭,淫字為首,若有美麗女子、紅粉佳人,統統就得讓路、開道!)
  (好吧,就暫且充當這種色魔吧!)
  他這樣思慮,只好忍受這種「一個大俠帶著兩個美女在山林裡逃亡」的無奈事實了。
  ——那本來是男人夢寐以求的樂事,現在,儘管他有苦道不出,也只好自得其樂了。
  卻聽龍舌蘭向小顏說:「那也不算是良家婦女。羅靚喜歡勾引男人,唯不及亂,她是喜歡男人對她生情癡迷的那種感覺。胡秀外則因其雙親、兄弟姊妹、朋友的婚姻多是不快活,雖歡樂開始,但卻以悲哀結束,尤其遭男人始亂終棄的多,故而她矢志要玩盡天下男人,為她心中那個遺憾復仇。」
  小顏似乎有點徹悟了:「那仇小街豈不是給倆玩死?」
  龍舌蘭頗有深憾:「壞就壞在這裡:羅靚、胡秀外,都不幸的對這薄情男子動了真情。」
  孫青霞聽不過耳,冷哼道:「你又怎麼知道?」
  龍舌蘭十分權威的說:「我當然知道。胡秀外、羅靚都是我的好朋友。」
  孫青霞冷笑道:「說來,蘇眉也是你的好友。」
  龍舌蘭聽出他話裡諷刺之意,反唇道:「你是看不順眼仇小街能取代你情聖的地位 ——你是情聖?嘿!你只不過是個淫魔!」
  孫青霞乍聽氣得像墮入了一個金星空間,到處都是火星四冒,幸好小顏把話接了過去:「那她們還是讓仇小街給騙了?」
  「沒辦法,她們定力都不如我。」龍舌蘭感慨萬千的說,「何況,她們因慕江南男子的風流多情,以為他說的是真話,交的是真心,便把身子交給了他。其實江南男子多輕薄,信不得。」
  她補充又道:「雖然,她們不是十分正經的女子,但一旦把身子交出了,也就等同把心也獻給他了——雖然,我不明白她們為何會喜歡上一個個子不高、又造作又自恃又油腔滑舌且又早見禿頂的男子,可是她們對他是真心真意的,這點我可以肯定。」
  小顏幽幽的說:「可是女兒家們就愛這種男人。」
  龍舌蘭很快的瞟了孫青霞一眼:「本姑娘可不喜歡這種剪舌頭的男人——誰要敢騙我,本姑娘就把他命根子也一併剪去。」
  她雖說得狠,但孫青霞傲然道:「我可不會說甜言蜜語,也犯不著誑人喜歡。」
  「所以你是淫魔——」龍舌蘭就愛氣死他,「仇小街才是情聖!」
  小顏卻咕溜溜的說:「怎麼姊姊說到現在,還未說到正題兒,可把人家急煞了。」
  龍舌蘭嘻嘻一笑,「別急,別急,題旨早到了。兩個女子,給仇小街騙了,但她們分別要仇小街起誓:愛她終生矢志不渝!仇小街發誓當食生菜,中指曲繞著食指,就當天起了個王八翻轉誓,說什麼要是仇某人有負於伊人,就不得好死,五毒入肺腑,五刀穿心身,諸如此類。羅靚索了他毛髮膚甲,胡秀外則向他要了生辰八字。」
  小顏奇道:「毛髮膚甲?生辰八字?要來作甚?」
  龍舌蘭道:「羅靚精通茅山,胡秀外擅蠱術,她們只要知曉對方出生年、月、日、時、或有施術對象的貼身衣物、膚發皮屑等物,就可以下蠱施法了。」
  小顏更詫:「有這麼厲害……」
  龍舌蘭道:「仇小街也是不信,故爾隨口說傻話,以為說了沒事。他愛一個拋一個,發誓當發財。他先與胡秀外打得火熱,海誓山盟,矢志不移,又跟羅靚混在一起,海枯石爛,金石為盟。結果,趁上頭下令調他回京,他把兩者都拋棄了,又去邊辦案邊覓他的新歡去了……」
  小顏忍不住道:「這種男人!難怪蘭姊你會不喜歡他了。」
  龍舌蘭歎道:「現在天下哪有好男人……鐵二哥是一個,但又太正經八百了……」
  孫青霞聽得只冷哼了一聲,卻難得並不開聲反駁。
  龍舌蘭不理他,逕自說了下去:「仇小街向她們信誓旦旦的時候,當然說了些重話。羅靚和胡秀外都分別向她要了個『藥引子』的話語。」
  這口連孫青霞也皺眉道:「藥引子?」
  「對,藥引子。」龍舌蘭說來得意洋洋,像只剛飛上了枝頭蛻變為鳳凰的美麗驕傲小山雞:「有些藥,服下去,不見有效,必須另服些藥,來激發出它的效用。火藥,沒有藥引子,那不是炸不開來,就是把點火的人一塊兒炸了,所以也得要有『引子』。時辰八字、皮垢膚發如同藥方子:人以為髮膚皮屑,既離了自己身體便與自己無關了,其實不然,它仍然是你身上一部份,它曾附有你的生命、靈魂,還有跟現在組成你身上的每一塊肌骨膚節同聲共息的東西,要是在上面唸咒下蠱,那絕對就能影響這事物的主人 ——至於生辰八字,亦是如此。人在呱呱墜地的一剎的生年、月、日、時,看來已跟母親脫離了,但那一刻仍影響他一輩子。只要依據他的命造作法,對該人也一定會有重大的傷害。可是,這些都齊全了,但還是需要一個『藥引子』,讓這事物和蠱術之間激發開來……」
  孫青霞沉吟道:「……這『引子』可以是一句話——」
  龍舌蘭笑吟吟的道:「對了。」
  小顏也接著猜測:「可能是一句誓言……」
  龍舌蘭高高興興的說:「對極了。乖乖的,你們都孺子可教也!姑娘我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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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4:22 |只看該作者
9.天下風流是此花


  孫青霞氣得緊緊抿住了唇,不再說話,小顏卻全不以為忤,說:「所以『正一衰仔』和『反骨仔』……便是兩句『話引子』了?」
  龍舌蘭瞟了一眼道:「還是你聰明些。由於仇小街長期在兩粵辦案,所以通曉粵語,正好羅靚是一個婆羅乃、馬六甲等地的奼女,後回中土,寄居廣東,胡秀外則是雲南女子,多活動貴州、廣西一帶,都會說粵話。大概是仇小街在她們面前曾起過:若我有負於你就是『反骨仔』、『正一衰仔』……諸如此類的話也,所以終於成了『話引子』,要仇小街應了驗。」
  小顏骨溜著眼珠子,嘟著腮子,偏著頭兒問:「其實這兩句話到底是啥意思?」
  孫青霞道:「『反骨仔』就是:背叛忤逆的意思,『正一衰仔』大意是指:真是無可救藥壞透了的傢伙……都是罵人的話。」
  龍舌蘭很有點訝異:「你也會廣東話?」
  孫青霞冷哼道:「我離開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第一個逃亡的所在就是廣東。」
  龍舌蘭追問了下去:「對,山東廣東,都是東,但一北一南,逃得忒遠遠的!只不過,你為什麼要逃離你自己氏族的勢力範圍?那可是大家族噯!」
  孫青霞擺明了不想說:「我是姓孫,但不見得姓孫的就非要跟所有姓孫的住在一起、活在一道、錯在一塊兒不可的事!」
  龍舌蘭卻聽出了好奇:「『山東神槍會孫家』是犯了錯事嗎?我聽說他們野心很大,既私自調訓殺手,又秘密製造殺人利器,意圖稱霸武林,天下稱雄。」
  孫青霞沉住了臉:「那不關我事。」
  龍舌蘭更加好奇:「你也是姓孫的,沒道理你全不知道。」
  孫青霞翻著白眼:「那沒你的事。」
  龍舌蘭頓時碰了一鼻子灰,只道:「——這也難怪,一個人已壞到了連家族都不能容他了,天下間還有什麼地方可去,有什麼人不可以像過街老鼠一樣打殺他。」
  孫青霞的臉刷地掙紅了。
  但他沒有反駁。
  他抬頭。
  望樹。
  ——也許他要望的是天,但天色都讓密林遮蔽了,他就只好望樹、望葉、望枝椏。
  他特別望著一棵樹。
  ——一棵特別出色的樹。
  大樹。
  他看那棵樹的眼色很奇特。
  彷彿很有感情,很讚羨,又很自傷自憐。
  小顏這時卻向龍舌蘭問了一句:「蘭姊,就算這兩句話是『蠱引子』,但為何仇小街沒有中蠱,也不病發,更沒毒侵,只是一聽這兩句咒語,就二話不說往下栽呢?」
  龍舌蘭笑道:「問的好。這就要回到他娘親身上的故事了。」
  小顏追索了一下,道:「仇小街的娘?不就是『雨打芭蕉』陳聯想,人稱『和姨』的那位?」
  龍舌蘭看她已倒背如流,忍不住讚道:「你記性真好。」
  小顏赧然道:「我一向蠢得像豬,就姊姊肯讚我。」
  龍舌蘭歎道:「你是真聰明,聰明得連聰明也不肯認,長大了以後,敢情又是一位『和姨』。」
  小顏奇道:「怎麼我會像和姨?」
  龍舌蘭道:「她人好,人緣也好。大家都說她是好人,喜歡跟她親近。」
  孫青霞又在冷笑:「在這兒此處,要當個人人稱讚的『好人』還不容易?只要十分善良但非常不勇敢那就行了!」
  龍舌蘭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有些人天生當不了好人,就老妒嫉好人……」
  孫青霞嘿地笑了一聲:「我才不要當好人!」
  龍舌蘭哼的昂了首:「你這副德性,還當得了好人!?」
  孫青霞綠了眼:「我要當那勞什子的好人作甚……」
  小顏馬上追問剛才的話題:「蘭姊說和姨人好——可這跟替她兒子解蠱有啥關係?」
  「關係可大了。」龍舌蘭冷眼瞄著孫青霞又作孤傲狀,抬頭望大樹,「四分半壇」的「和姨」誰不喜歡?誰不想討好?誰能不予幾分面子?所以,當仇小街中了蠱、應了咒,痛苦萬狀之際,和姨就到處求人解救……結果,雲南三司中的高手出手,再加上『老字號』溫家中的『溫兄』也相助解毒,仇小街這才不致中蠱應咒以致喪生……不過,他每次要施展他的『居高臨下,搜神一擊』之際,只要一聽人喊『正一衰仔』和『反骨仔』這兩句話,他還是馬上就崩潰了,栽得就像頭不會爬樹的豬——這大概是他體內的餘毒、遺蠱都未盡消之故吧……」
  小顏這才全明白過來,只說:「這樣也好,好讓仇小街記住了,不要只顧風流好負情。」
  孫青霞依然不忿:「那種人也會悔過!?中蠱不死,必有下文。咒他不死,毒他未死,摔他也還不死,看我乾脆成全他這一遭到極樂西天去!」
  小顏笑說:「小欠哥……孫大哥,你老看那一樹花……那花樹長得俊煞人了,卻不知叫做什麼樹?什麼花?」
  龍舌蘭聽小顏那麼一提,也凝神望去,這才發現孫青霞老愛看著的那一棵樹,競在千樹萬綠叢中,特別高大、嫩綠,這還不打緊,它還開滿了滿樹的花。
  那花一斑斑、一片片、一簇簇的,而且是一大叢一大叢的開在一道,滿樹都是,襯著嫩蔥般的綠葉,真像火燒得極旺似的。
  別的樹都沒有花,有花,也開不得像她那麼亮麗、璀璨,更不似她開得那麼奪目、絕色。
  別的樹色彷彿都給她吸引過來了,那棵樹已給花色燃燒起來了,連鄰近的樹都給這一棵樹的花焚燒起來,甚至整座樹林都因這一棵觸目璀璨的花而著火了:
  好一場森林大火。
  ——花開得太美,就像一場不可收拾的火。
  人也是一樣:太有才的男人和太美的女人,在人群中,都是一場,森林之火,另一種「森林的火」。
  火發熱。
  熱生光。
  花開一次最盛,流星掠過蒼穹時最亮,人只要活一次轟轟烈烈的,也算此生不枉。
  ——看了這樣的花和樹,龍舌蘭不禁作了如斯想。
  生了如此想法。
  ——好一樹的花!
  ——好一花的樹!
  卻見孫青霞臉上也發著熱。
  眼裡更發著光。
  彷彿,那花就開在他眼中,更燒在他心頭。
  龍舌蘭忍不住為這燦麗的花色所吸引,忍不住讚道:
  「……好一棵樹,好一叢花!」末了她還忍不住也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樹?什麼花?」
  這回是小顏先說了:「……我好像聽人說過,這叫做『鳳凰木』吧?卻不知是不是……」
  孫青霞卻傲然截道:「不。它叫『森林之火』,要不然,它就叫『孫青霞村』,或者叫『青霞花』!」
  他說的時候,心頭那股熱火,就燒得像那樹一樣璀璨,一樣的驕紅。
  甚至更熊熊。
  聽了這話,小顏和龍舌蘭一時面面相覷,小顏吐了吐舌頭,緊接著的,卻是誇張的嘔吐聲。
  作聲嘔吐的是龍舌蘭。
  「什麼意思!?」
  孫青霞鐵青了臉,厲聲問。
  「沒別的意思,」龍舌蘭忍住了笑,假裝嘔得七艱八辛的說,「天下風流是此樹,世間風情算此花……沒想到,原來叫這種名字,我一聽,就反胃了,這嘔,也有個名堂——」
  她不待孫青霞來問(事實上,她知道他也不會問),自己便先說了:
  「這就叫『森林之嘔』。」
  氣煞。
  孫青霞氣得當真是「青霞」:他臉上仿似鋪上了層青氣,頭上彷彿還升了縷縷煙霞,真的是氣極了。
  但他的話卻是另一回事,而且只有一個字:
  「走!」
  「走?」
  「不走難道一輩子賴死在這兒。」他冷峻且決然的道:
  「我們在這裡已呆夠了,正好可以出發去反咬他們的尾巴。」
  「現在就走?」
  「走!」
  於是他們馬上出發,但小顏還悄悄地問龍舌蘭一句話:
  「——既然那兩句咒語是仇小街的竅門要害,卻是誰告訴姊姊你知曉的?」
  龍舌蘭一笑道:「和姨跟我要好,為了她那寶貝兒子的事,她也托我來求我爹幫忙 ——溫兄就是在我爹轉托請求之下用『以毒攻毒』之法為仇小街解毒的,所以我或多或少都對這事兒知曉一些。」
  然後她很欣賞的拍拍小顏的秀肩:「你真細心。」
  小顏沉吟不語。
  也許她忙著在龍舌蘭扶持之下急於趕路。
  也許她在想著什麼。
  也許是因為那一樹的花開得太搶眼、奪目。
  於是他們走出「一山樹」。
  他們折回「十一寡婦山」。
  然後反撲「不文山」。
  那兒,曾是兇案現場,也是孫青霞出手救護小顏和龍舌蘭的地方,更是「叫天王」一家高手與名捕鐵手、風塵捕頭陳敦煌等會合佈陣之處。


10.記取橫渡鏡裡痕


  十八星山肯定是一座十分有趣的山。
  這句話肯定有語病。
  ——再怎麼說,山不是人,也不是狗不是小豬什麼的,甚至連動物也不是,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動,連表情也沒有,怎麼能以「有趣」作形容。
  可是,這山的確是一座有趣的山:正如你說某人「好好玩」一樣,那是人,不是玩物,你也未必真的「玩」過他,但你還是會認為「這是個好玩的人」一樣。
  它明明是一座山,但若從更高的嵯峨山那兒望下去,或自十一寡婦山那邊打側斜看過去,它的確是分佈了十八座山頭,山頂均三尖人角,窄不容身,而且在日間烈日鼎盛時,陽光照下來,那上邊有磷星還是,令人耀眼生花;到晚上皓月灑映之下,也似鋪了一層藍幽幽的星光,端的是奇詭幽艷。
  這十八星山不算十分荒涼,只在那兒的人家並沒有刻意聚居一處,星布四周,多以採藥、挖礦為生。那兒有些藥草,據說可治百毒,也聽說搽在身上可以百毒不侵——實際上,你若真的滿身塗了這種藥,早就先毒發身亡了。
  至於礦石,在那一帶山頭常能掘到一些品光閃閃的石頭,有的透明剔亮,有的朦朧晶瑩,多角稜形、形狀好看,各呈芙蓉、紫紅、翠黛、寶藍、金黃、茶褐色不等,幽光四迸,美不勝收,按推理日光所射、月光所照時發出磷光的事物,可能便是因為這些晶石——只不過,它們彷彿除了美觀,就似別無用處,加上當是時上至皇帝趙佶、宰相蔡京,乃到地方上的大小霸王朱勵、王黼等人,甚至下至一般土豪劣紳、貪官污吏,都好收集晶玉怪石、異花奇物,一有發現,就算不佔為己有,也不惜下令民工開採搜刮,流血流汗,讓他們他日上奉爭功。
  是以,這一帶民,雖明知有此奇石、珍藥,都不欲多加研究,也不多作採伐,使之由之,荒之廢之。
  只有少數多在這方圓百里之內盤垣過的有識之士,才知道這座山的內涵和這座山的故事。
  儘管如此,十八星山在當地而言,仍然是一座很有名的山,也是必經之路。
  原因是:這兒有三條相當重要的路道,都得必經十八星山,才能通過、前往。
  一,從十八星山上走,就是一山樹。孫青霞、龍舌蘭、小顏三人,剛剛就是躲在那兒。往一山村再往裡走,那就是條越走越荒蕪的路:首先進入重重疊疊、無盡無止的深山大澤「大森林」;出了森林,就到荒無人跡、但卻留有許多上古遺跡的「靈壁」,再走下去,就要渡過水怪出現過的「長氣河」,然後就是「峻峨山」——到了那兒,已沒有回頭路走,再回頭已是百年身了。
  二,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童山濯濯的斷柯處處的「十一寡婦山」,這樣的小山頭不止一座,竟有十一座之多,與十八星的十八處尖稜相成趣。但若再往那兒闖,就與往上走「一山樹、大森林」路線大相逕庭了。這兒得先渡過毒蛇猛獸、葷氣裊繞的「大深林」,過了這一關,便是漸行漸近漸熱鬧,遍植菊花的「肺丘」,栽植五爪薯的「胄園」,聚布蓮藕塘的「肚院」,種了百畝棗子樹的「肝苑」。還有移植了珍貴藥材的「腸圃」。——從這兒,到州府,已沒幾里路。
  三,還有一條路。
  自十八星山往回走:就是從不文山,人不文溪,經「殺手澗」,也可以直達三陽縣,三陽自有大道通州府各地。
  如果說:第一條路是通往荒無人跡的域外,第二條路可以說是走向康莊大道,那麼,第三條路則是小路。
  且不管是大路、小路、僻路,但都得通過十八星山。
  十八星山不但有閃光石,還有極為湍急、美麗的河流和瀑布。
  河名橫溪。
  瀑布縱湍。
  由於飛瀑急流,貫穿於亂山碎石、萬樹千壑間,顯得份外清越,美得特別動人。
  看到腳下絕崖的溪水河床,又眺望煙霧漫繞的激瀑,龍舌蘭不禁雀躍、動容、喜溢於色。
  她甚至失聲叫道:「嘩,好美!」
  孫青霞微微的笑開了。
  ——敢情這大小姐不是來逃亡的,而是來旅遊的。
  但他外表很冷肅。
  他甚至斥了一句:「你這樣大呼小叫的,不管往嵯峨山的追兵,還是包抄『丘園院苑圃』的殺手,全都給你叫來這兒會集了。」
  ——他一定要責罵:要不然,龍大小姐當是玩樂兒,加上頗小姑娘本就是小孩子,一是出了事、失了足、生了禍、失了手,只怕,到時自己不但肩負更沉更重,還得要引咎半生了。
  這可輕忽不得。
  龍舌蘭卻不以為意。
  甚至不以為忤。
  卻去啐他:「還號稱什麼淫魔哪,卻是這樣膽小、這般古肅!」
  反而勸他:「你這人老是那麼給雷劈似的窮緊張,放著山明水秀風光好不知瀏覽欣賞,活著也只暴殄天物。」
  這下連小顏也頗有同感:「這十八星山,有幾道絕景真個美得出神入化,就算看過了便死了,也不算白活了。姊姊你看,那朵花兒就好美!」
  那朵花,就長在絕崖邊上藍瓣紅蕊,煞是美艷。
  龍舌蘭怪欣賞的睨著她:「好哇,跟姊姊我在一道,也沾了點江湖氣了,說話也有些江湖味了。」
  孫青霞看這兩個小妮子「人多勢眾」,一時吭聲不得,只無奈的說:「江湖風波惡,不是小小一團漿糊!我卻怎地只給纏上了兩隻會貪玩愛花的蝴蝶。」
  他這句話,已算友善和氣,而且比喻也算客氣好聽的了。
  沒想到姊妹二人,一齊反對。
  「什麼,把我倆比作蝴蝶!?」大的說。
  「我也不喜歡。」小的說。
  「蝴蝶原是毛蟲。」大的又說。
  「我最怕毛蟲。」小的也說。
  「太過份了,把我們比作毛蟲!」大的恨恨道。
  「我喜歡當豬,豬好可愛。」小的居然說。
  「對,妹妹你好像一隻豬,一隻快活的小豬。」大的趁機放火的說。
  「姊姊就像只美麗的大豬!」小的竟然也不在口舌上遜色。
  「好哇,咱們就是『豬家幫』,今兒是義結金『豬』了囉!」大的喜孜孜的說。
  「那麼,你是姊姊,你姓龍,龍屬東位,就是『東門大豬』;我呢,就是『西門小豬』了!」小的也一樣喜不自勝。
  孫青霞聽了,一個頭有二十七個大。
  他只拊掌哼道:「好!好!!好!!!你們兩姐兒合起來,就是『大豬小豬落肉盤』了!」
  小顏不笑,瞄了瞄孫青霞,向龍舌蘭促狹的問:
  「——他呢?」
  龍舌蘭眼溜溜一轉:她的眼許或不及小顏的美,但卻更媚和美。
  「他?門都沒有!他只是頭狼。」
  然後兩人一齊掩嘴笑著叫:
  「——色——狼——!」
  龍舌蘭還直著嗓子扮了聲狼嗥。
  小顏聽得有趣,也來學狼嘯。
  嗚嗚……就像頭小豬在嚎哭。
  結果,兩人邊說邊笑,邊走邊叫,狼嗥聲此起彼落,有時叫得個一聲半聲,已笑得叫不下去,姊妹倆笑得扭作一團。
  孫青霞摸摸鼻子,又摸摸耳垂,只喃喃道:「天哪,這算是逃亡、反擊、對陣麼!」
  又自言自語的說:「不要緊,這次運舛,下一次遇上的女人也許會好些!」
  這句話卻給龍舌蘭一個不小心聽去了,她連忙附加一句:「下一個女人?你遇上的,一定會更糟!」
  她再補充了一句:
  「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直至她忽然發現自己倩影映照在溪流上,她才驀地不笑了。
  溪水很急。
  石縫上的水畦很清。
  清得能清晰的映出她的倩影,以及那一靨嬌言。
  她任了怔,看了一陣,不禁用春蔥樣般的指尖,去輕觸她臉上那一道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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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5:06 |只看該作者
第06章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1.義薄雲吞


  「義薄雲吞」是一種食品。
  ——它用一種非常纖細的面皮包裹著或菜或肉或蝦仁等不同的餡子,在沸水裡煮熟了,下面同吃,非常美味。
  這是一種中原乃至南方人都喜好、常見的食品,只不過中土人士稱之為「餛飩」,兩粵一帶則稱之為「雲吞」——大概指的是好吃美味得有「吞雲吐霧」之意吧?
  反正,原來的意思如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這一家野店就叫「義薄雲吞」。
  這家店名至少一眼看去,就顯示了三個「事實」:
  一,它既以「雲吞」掛牌,當然,便是以賣「雲吞」或「餛飩」這種食品為主的食店。
  二,它敢以「義薄雲吞」為店名,那麼,對「雲吞」或「餛飩」必有一手絕活兒,與眾不同,且十分自豪的手藝。
  三,這一點卻是由孫青霞一眼便看出來了:這「店名」一定是出自溫絲卷的手筆— —要是鐵手也在,必定也會猜的出來(詳見/《縱橫》一書)。
  所以孫青霞馬上帶同龍舌蘭和小顏,走了進去。
  因為他就是要找這家店子。
  他聽說過這家店舖。
  但他並未來過。
  ——他只聽溫八無說過:這兒也有一家食店,餛飩做的很好吃,名字是他取的,老板姓言,原辰州人,今落腳這兒,遇事時可以過去,言老闆夫婦都是信得過的人。
  他相信八無先生的話。
  因為「毒行其是」溫八無也是個可以信得過的人。
  「點毒成金」八無先生,交遊廣闊,不但到處留情,也到處留義,他幫了不少人,人也自然想幫回他的忙。
  ——他雖比孫青霞更不欲背負上當官為吏的重責,以致一生都不能自在逍遙,但卻不比孫青霞孤僻、孤獨。
  他仍喜交朋友。
  愛幫人。
  是以到一處結交一處,見一人識得一人,到底也有春風貴人留。
  是以落難江湖的孫青霞,日前化名為「陳小欠」,也仗八無先生在「崩大碗」小野店裡收容、收留了一段時間。
  儘管,現在他們已分道揚鑣,但溫八無仍把他的「交情」留了給他。
  於是他找上了「義薄雲吞」。
  他為何先到「義薄雲吞」而不是即行返撲「不文山」,原因也有三:
  一,現在即自不文山兜往三陽縣,恐怕仍會遇上查叫天往回路佈伏好的高手。
  二,他餓了。更重要的是:龍舌蘭和小顏都餓了。
  三,兩位姑娘都衣不蔽體,而他也一身「店小二」打扮,不便,不妥,而他也不喜歡:尤其當他偶然不自住的瞥見小顏、龍舌蘭衣衫破爛處所露的一截截白生生玉靈靈的身子時,他心中就怦忽怦忽的跳著。
  ——他簡直是忍「欲」偷生的熬過來的。
  不行,得一定要讓這兩位姑娘穿上(至少齊整)的衣服。
  所以他找上了「義薄雲吞」。
  他是找對了。
  找對的理由亦有三:
  一,這店家很好客,尤其是當老闆言尖一旦知道孫青霞就是「八無先生」介紹來的朋友之後,立即予以熱情款待,完全不追問他和這兩個標緻姑娘流落在此鄉間荒山的來歷原由,使三人感到無限溫暖,得到十分方便。
  ——況且,好客的不僅是言老闆,連老闆娘于氏,以及女兒小花,兒子阿晴,都很好客。
  儘管,小花還十分年輕,只十三四歲,可是很靈巧、可愛,只惜額角眉心,損了食指大的一個疤兒,破了芳容,但對小顏、龍舌蘭一大一小兩小姊姊已懂得用燦笑來接待歡迎,且拉著她倆手不放。
  阿晴還比小花小個七八歲,鼻下有兩條青龍,下身還光著屁股,可是,見著孫青霞,居然懂得用手指指著孫青霞對他爹爹說:
  「他、爹爹……」
  叫孫青霞為「爹爹」,可把他嚇了一跳。
  一大跳。
  他可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當「爹爹」的。尤其,在逃亡的時候,還有兩個美麗得令自已暗中心動的姑娘在身側,這兩字「爹爹」,可把他叫得有點臉紅耳赤。
  幸好,那小男孩還懂得把「真相」說分明:
  「爹爹……他……是好人……」
  ——他居然叫孫青霞作「好人」。
  一向給人稱慣了「色魔」、「淫賊」、「大惡人」的孫青霞,一時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後,他也真心的感動了起來。
  卻聽龍舌蘭在旁邊跟小顏咬耳朵說的悄悄話:
  「你看他樣子……像一輩子沒給人叫過好人似的,還要流馬尿呢!」
  小顏卻說:「我看他是給人忽的叫了一聲『爹爹』,心裡感動……或許是那是感慨吧——」
  孫青霞聽了,一顆正要脆弱的心馬上堅定堅強起來,淚也(不許)再湧出一滴半點兒!
  二,這店家除了有吃的,還有住的,除了食的住的,還有穿的、路上帶的、甚至化妝易容的東西賣。
  ——這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方便了。
  孫青霞這才明白:何故八無先生曾一再向他引介過十八星山裡有一家這樣的店子。
  三,這家店子的「雲吞」也的確非常、十分、極之的好吃、美味!
  對孫青霞這種男人而言,要去一個地方,或逗留在一處,只要那所在有:
  一,美麗的女人(就算只能觀賞不可擁玩也無所謂)。
  二,漂亮的風景(這點對溫人無而言,遠比孫青霞心目中的份量來得重要)。
  三,好吃的東西(是謂「食色性也」)。
  十八星山有幾個村落、礦工、獵戶、農家都有在此聚居落戶,但這幾個村落分佈十八星山各山、各地、各處,並未聚結在一起,所以沒有形成一個主要的市鎮,不過,就算是零星散居,還是有食肆、野店、錢莊,供行人落腳、充飢的。
  「義薄雲吞」就是其中一處。
  而且是特別好吃的一個食肆。
  特別是:這店主人言尖夫婦倆也是出名的愛助人、肯幫弱小、有俠義心腸的人。
  他們常為鄉里出頭,也愛打抱不平,所以人稱他們店子名為「義薄雲吞」,對他們夫妻則豎起大拇指誇為「義薄雲天」。
  至於龍舌蘭,她當然不需要美麗的女人,她甚至也不需要漂亮的風景。
  她只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
  ——尤其是一個乾淨的可供她清理身子的地方。
  她喜歡行走江湖,因為這樣才自由自在,但任何事情都有利弊,自由自在也不例外:
  自由自在的結果是往往把身子弄得很髒,卻仍是沒個清洗的地方。
  她可不是男的。
  男的無所謂。
  她可最最不能忍受:
  髒。
  她怕髒。
  她發現「義薄雲吞」是一個可以住、可以睡、而且還有頓好吃的地方,自然喜不自勝。
  更歡欣的是:
  這店子裡居然還有衣物賣。
  那就太好了。
  她終於可以擺脫她身上這一件從出賣過她的人身上擷下來的披氈了。
  可是,俟她把披氈脫下來要丟棄的時候,她卻生起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感覺,畢竟,若是沒有這一件風氈,她就得衣不蔽體的在人前出醜多時了。
  所以,她捨不得扔棄。
  她請老闆娘于氏把這氈子收藏了起來。
  她還特別塞給于氏一些「銀子」。
  儘管她身上原有的銀子已失,但仍戴著些簪子、鐲子的,且都非常「值錢」,總可以在村口的那又小又舊的銀莊換取好些銀子。
  看到了銀子,于氏的眼都紅了。
  她馬上做了許多她該做的事。
  包括燒開水給龍舌蘭和小顏洗個好澡,還特別弄一頓好吃的,以及不忘選幾套衣服讓龍舌蘭更換。
  但孫青霞卻向兩人作出了警告:
  「不要選花衣,色澤鮮明的也不可以,只能穿素色的衣服。」
  「為什麼?」
  「因為你們在逃亡,逃亡是不許人發現你,你若穿大紅大金,還是坐著等任怨還是仇小街的花轎吧!」
  「那我穿黑的。」龍說。
  「我選白的。」顏說。
  「不行。」
  「為什麼?」
  「因為黑的在白天一穿,太顯;白的在黑夜一穿,太露。咱們有時晝伏夜行,有時則夜伏晝行,所以不能太白,也不可以過黑。」
  「那該穿什麼?」
  「泥色的、樹色的、葉色的……都行。」
  聽了這樣的「指示」,龍舌蘭很不滿意。
  不過她還有一個感覺更不滿意。
  「怎麼我總是覺得……」
  「覺得什麼?」小顏問,而且她也微蹙著眉,似也有些奇特的感覺。
  「好像有……」龍舌蘭很不容易才分辨出她的「感覺」來:
  「好像有個什麼東西……還是動物?一直在嗅嗅嗅的嗅了過來。」
  「東西?」孫青霞奇道:「動物?現在除了影子,誰也沒跟上咱們。」
  「但反正就是有這樣一種聞聞嗅嗅的感覺,」龍舌蘭依然堅持,「而且還愈來愈近呢!」
  「我也有這種感覺。」
  小顏一貫地支持龍舌蘭,孫青霞已不以為怪,更習以為常,「我也覺得好像有一隻狗,還是一條蛇什麼的,正在婉蜒的還是尋索什麼似的潛了過來。」
  孫青霞忽然正色道:「我也嗅到點東西。」
  小顏和龍舌蘭都喜出望外:
  「你終於也靈性一些了。」
  「我嗅到的是。」孫青霞正兒八經的說:「那義薄雲吞的香味——言老闆一定已把雲吞給煮好了,就在樓下正在等我們去——」
  「嘯」的一聲,只見一陣風、一陣影,龍舌蘭已竄到房外去,臨行還不忘拖著小顏一道走。
  由於走得太快、太心急了,小顏只來得及留下半聲驚呼,還遺留下一隻淡銀絲鑲的小小鞋兒。
  孫青霞只遙看那只給遺棄的鞋子,臉上似笑非笑。


2.不看他山好風本


  「義薄雲吞」,果真名不虛傳:它的餡香而滑,皮薄而嫩,熱呼拉的和著湯一口灌下去,只在口裡唇齒相依的幾個打轉,就骨溜的吞到肚子裡去了,好一會才能體味出它的香、甜、嫩、滑來,但那已是「回味」階段了。
  ——義薄雲吞,果然皮薄,嘗之如同吞雲吐霧。
  但老闆言尖,卻十分厚重。
  他的話說的又快又響又直,像一輪鞭炮,把自己炸得只剩下一地碎紅。
  他很熱情,但不太知道如何表達。
  他一急,鼻尖上就聚積了汗,他的眼眶前有兩塊薄薄透明的鏡片,也染上了兩團霧氣。
  看到他的兩眼和鼻樑上,竟有鐵絲架起了這兩面古怪的「玻璃鏡片兒」,大家都覺得奇怪。
  龍舌蘭問得很直接:「掌櫃的,你這兩塊是什麼玩意兒?」
  言尖大聲回答:「這叫『眼鏡』。」
  龍舌蘭不禁皺了皺眉頭「總不會是用來裝飾的吧?戴在臉上,忒也礙眼的!」
  言尖大聲道:「當然不是。」
  龍舌蘭楔而不捨:「那有什麼用途?」
  言尖大大聲的道:「我眼睛不好。遠的看不到,只能看近的。到了近年,連指甲那麼大的字,三尺開外便瞧不見了,得要擺到鼻尖前才看見。至於拳頭,則要打斷鼻樑才發覺了!後來戴上這『眼鏡』,七八丈外黃皮了(哥)啄蟲子,我還能一眼看出是晻□呢!」
  龍舌蘭咋舌道:「厲害,借來瞧瞧。」
  言尖大聲道:「好!」
  他立刻除下了「眼鏡」,讓龍舌蘭戴戴看。
  龍舌蘭一戴在臉上,兩眼立時發瞪,只覺頭暈腦脹,還以為遭了暗算,忙把「眼鏡」擷了下來要扔掉,言尖心疼珍惜,連忙阻止:「丟不得!丟了咱家就等同睜著眼瞎了!」
  龍舌蘭笑吟道:「這戴了會暈的怪物,你家奶奶才不希罕呢!還你。」
  言尖高高興興的接過來,大聲道謝。
  龍舌蘭摀住了一隻左耳:「我有一事向你請教。」
  言尖樂意極了,大聲道:「你說!」
  龍舌蘭誠惶誠恐的問:「我……我只是奇怪……你說話怎麼每一句都像跟人破口罵架似的。」
  言尖有點赧然。
  他脹紅了臉,好不容易才小聲了那麼一點點,但仍是震得店裡四周的碗、碟、杯、盤,碰碰作響,四周的牆、壁、甕、壇,嗡嗡作響。
  「我小時候是個聾子。左耳只能聽三成,右耳只聽一成半。所以,必須大聲說話,自己才聽得見——後來,內人教我看唇形辨音法,我才算聽不見也瞧見,明白人家說的是什麼,但這壞習慣還是改不了……」
  然後他一鞠躬,大聲喊到:
  「我對不起諸位——」
  幸好龍舌蘭一見他躬身,知他又要發話,馬上捂耳,這回可是連雙耳都塞住了,才沒吃了個「眼前虧」。
  但小顏可慘了,給震得臉青唇白的,但還是能捂著心表達出她的敬意來:
  「言老闆好了不起……耳朵不好,但卻練好了中氣。眼睛不好,又發明了這『眼鏡』的玩意——」
  言尖連忙搖首,而且還搖了手:「不,不——」
  他一說話,這回連小顏也掩耳不迭。
  但就算把耳朵蒙上了,卻仍是聽得見。
  ——當真是如雷貫耳。
  只聽言尖道:「這中氣雖是我苦練成的,可是主要還是我授業恩師的指點有方—— 他老人家說話,更加宏亮。不過,『眼鏡』卻不是我發明的。有一位姓溫的,見我快要變成瞎子了,可憐我,就製造了這兩片東西給我,我經幾年來的打造淬煉改良,就變成了這兩片薄鏡……所以原先發明的人,決計不是我,我不敢掠美。」
  龍舌蘭很喜歡這人性子,但就嫌他說話太響了,於是咕噥道「最好也發明一塊『聲鏡』什麼的,把你的聲音好好過濾過濾。」
  小顏俟言尖嘴巴一閣,就放下雙手,衷誠說:「要是這玩意可以推廣開來,大量制造,讓每個眼睛視力不好的人都可以從此免憂,那該多好啊!」
  言尖一聽,大表同意,深有同感,只一拍大腿:「是啊,我怎麼沒想到!應該大量製造,澤福大眾的。」
  孫青霞聽了也覺得非常親切:「言老闆有此壯志,那還愁不容易!八無先生最愛搞這些把式,你再遇著他,好好跟他合作辦好此事,大量制『眼鏡』,這種推動群眾福利澤及蒼生的事,他就算不收錢,也樂此不疲呢!」
  言尖倒是一怔:「八無先生?我說的不是他!」
  孫青霞也一呆:「不是溫八無發明『眼鏡』的嗎?這倒奇了。你說『姓溫的』,還會有誰!?」
  言尖這才明白過來,誤解從何而起了:「你誤會了。的確是姓溫的,但卻是『溫兄』,而不是八無先生溫絲卷。」
  孫青霞哦然道:「原來是溫兄。」
  言尖大聲道:「溫兄跟八無先生不一樣,他只即興助人,偶爾幫人,愛惡無定,喜怒亦無常——沒他的同意許可,我還真不敢將這他先創造的稀世寶貝公諸於世呢!」
  龍舌蘭也搶著道:「溫兄這人我知道,這人愛一物慾其永生,惡一事欲其即死,是個顛三倒四、半癲半狂的怪胎,惹不得!也不好惹!」
  孫青霞聽了反而力勸言尖:「像這樣能益人濟眾的好東西,就因為個人小小私心而不能流廣於世,那豈非暴殄天物,懷私誤眾!」
  言尖聽了,長歎一聲,仍大聲道:「看來,就算得罪溫兄,也得要冒險幹一次了— —最多到時候再跟溫兄負荊請罪好了。」
  小顏看他那麼率直,嘻的笑了出來:「我看,你不一定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傳出去的,你店子裡人頭熟、人面廣,要流傳出去還不簡單!你只要不需要掛上名堂以流芳百世,溫兄也不易知道你教的方子——難道他發明了一物之後,後世人誰都不能發明嗎?」
  言尖笑說(但還是非常大聲):「這小姑娘說話好伶俐,長得也俊,卻不知叫什麼名字?」
  小顏施禮道:「我叫顏夕。」
  孫青霞道:「你們不相識的麼?小顏姑娘原一直就住在不文溪一帶。」
  言尖笑著大聲道:「十八星山那麼大,光是山裡的人說不定也一輩子會不著。」
  孫青霞提醒他道:「她可是麒叔的養女啊。麒叔是這兒的鄉長,你總不會不識吧!」
  言尖「啊」了一聲,這才又再好好打量小顏夕,嘖嘖(仍是很大聲)的揣摸估計道:「原來是吳老麒的養女兒……真是長得好快好速的哪。」
  然後他轉向孫青霞解說道:「我們十八星山的人,都一輩子樂得身在此山中,不看他山好風水。所以啊,也不常到山外去長長見識,連串門子也省下了——要串門子,只好請過客路人,往我這家小店裡串吧。不管有錢沒錢的、有面子沒面子的。大爺的還是服侍大爺的,只要來到這爿小店的,都是我的上賓。」
  然後他指著三人,顧盼自豪(儘管他模樣兒長得又黑又瘦.說話又像跟人罵架似的,又似在眼前窮打旱天雷,且時常邊說話邊托托他臉上的「眼鏡」片兒,但在他店中央那麼一站,比手劃腳,卻如同叱吒風雲的大軍將,正作王指點將):
  「我也看得出來,你們都是落難人……且不管給什麼人追、讓什麼殺,只要你們來了我這家『義薄雲吞』,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也是我言尖的一家子人。」
  然後他竟然沉著臉。
  側著頭。
  他橫目盯著小顏,眼色凌厲。
  小顏吃了一驚,龍舌蘭便連忙護在她身前,問:「什麼事?」
  言尖怪眼一翻,又托了托「眼鏡片」,這才(當然仍是大聲)說:
  「這位小姑娘似有病——經脈至少有六處阻塞不暢,是也不是?」


3.自家瓜棚有蔭涼


  聞言,龍舌蘭一怔:
  ——她可不知道。
  孫青霞聽了也一呆:
  ——他也沒看出來。
  顏夕卻靦腆的點了點頭,說:「我就是不聽麒爹爹的勸告,見十八星山上的晶石漂亮,跟人跑上龍頭巖去採掘,結果,王晶石兒一顆沒起出,已著了寒氣,回到不文溪歇了幾天,也給麒爹爹責備了幾回,到現在仍感週身不適,寒熱交煎,麒爹爹還上不文山採了些藥草回來治……」
  說到這裡,她眼圈兒一紅,抽泣了起來:「可是現在……麒爹爹卻已慘遭……」
  「麒叔」本就是不文溪的老住民,算是那個小村落裡最有見識的人,同時也是「不文山」、「不文溪」一帶唯一的半個「公差」。
  ——所謂「公差」,三陽縣裡一帶有事若要傳遞,就由麒叔來負責。萬一在不文山、不文溪、鱷嘴巖、殺手澗那兒有什麼「事故」,要是不算鬧得太凶,也多由麒叔「料理」、「打點」算了。反正,「麒叔」是那兒的老鄉里,一切都好說話,且人家也大多聽他說話。
  「麒叔」原名吳重麒,本在章國手下任過事,相當有建樹,甚至得到知州大人張慢慢的破格提擢,只不過,吳重麒卻忽然思退、辭任,所持的理由居然是:
  「我原性魯鈍,不善與人交往。這些年來,得章大人錯愛,算是辦妥了些案子,但也做錯了不少事,誤了些人,想來於心不安。我性喜山水,現覺靈氣盡去,只想將餘生寄情於秀山麗水,蟄居於世,不欲再出凡塵,亦無能再負重任,請諸大人見諒。」
  張慢慢見他堅持不任,也只好批准了他,結果,他才寄隱「不文溪」邊,沒幾年,已遭逢此變故,喪命不文山上。
  ——所謂「半個」,是因為他義務為這兒的百姓鄉里辦一些公務瑣事,但並沒有正式的名銜公職(他也堅拒不受),所以只能算是「半個」。
  章圖曾親自躬身到「不文溪」請他「出山」,吳老麒的說法仍是:
  「大人好意,老朽心領,我這下安頓下來,不管他山風景好,自家瓜棚有蔭涼,我正是管山管水好過管人管事,實是自甘作賤本性如此,沒辦法。」
  章圖也只好「沒辦法」,由他去了。
  他口頭上常掛著這一句:「不管他山好風水,自家瓜棚最蔭涼」,言尖最是欣賞,也常說的琅琅上口,或講成類近的話語,勸人喻己,自得其樂。
  樂歸樂,可能是由於他與吳重麒是「故交」,所以便對顏夕特別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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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5:45 |只看該作者
  ——顏夕是吳老爹(麒叔)的養女,平時不常回來,言老闆對她並不熟悉,但對吳老爹可交誼甚篤,故而也特別關心小顏。
  他一眼就看出小顏有病在身,而且還相當沉重。
  龍舌蘭倒是狐疑,忍不住問:「你卻是怎地看出來的?我跟她在一道,倒是一直沒看出來?這病害了多久了?要緊嗎?敢情是著了什麼陰寒熱毒之氣吧?」
  小顏只是搖首,「不打緊的,跟蘭姊在一起,已好多了。」
  龍舌蘭啐道:「跟我在一起就好?當我是觀世音菩薩藥師佛不成?」
  顏夕說:「病已好了七八,只心裡難受……」
  說著似又要落淚。龍舌蘭和孫青霞自然知道她是有感於麒叔之死,言尖卻岔開話題說:「我也一身多病,久病自成醫,一看人氣色,便知有無病痛。」
  說著,不禁用眼尾瞄瞄龍舌蘭跟孫青霞靨上的刀疤和劍傷,欲言又止,改而又想起什麼似的說:
  「何況,我跟溫兄相處久了,多少也學得溫兄的『毒發身不亡』的道行,一看便知,究竟是毒入膏盲,還是病入肝脾。」
  孫青霞笑道:「言老闆可真有本領。」
  「他沒本領,」只聽一個很好聽的聲音說,「他最大的本領就是吹牛。」
  說話的是老闆娘于氏。
  于氏的語音很甜,一句平常的話給她說來,不但婉約動聽,且措辭動人,連說話的音調及神態,都動人心弦——全不似她的丈夫:一味大聲震得人心慌耳聾。
  就算是一句粗話,給于氏隨意說來,也像醮了蜜糖似的,哪怕再聽十句八句,也還是不動氣只養顏。
  可惜的是,于氏的容顏不似她語音那麼標緻。
  她也不是不美,就是太黑。
  膚色太黑。
  肌膚太黑,原也不是問題,但她眼角皺紋太深——她的確年紀也不輕了。
  可是她的人很好。
  也很熱情。
  ——一種跟她丈夫完全不同表達方式可是同樣心意的熱情。
  言尖是那種大力揉搡著朋友的肩膀、用力擁抱著朋友的身子、必要時甚至不惜把心都掏起自己好友的那種人。
  不過于氏卻不是。
  她也交朋友。她照顧他們。她替他們打點好一切,然後讓她丈夫領這個情,她則立在後面為他們煮飯、備餚燒菜倒酒並收拾清理他們的殘餚剩菜剩酒剩飯。
  她就是那種女人。
  ——一個好客的丈夫,不能沒有的那種女人。
  要是一個女人也跟她丈夫同樣好客熱情,但只會對著桌子大吃大喝跳上凳子大唱大鬧躺在床上大呼大嚕——那麼,她的丈夫可真是多災多難多劫數了。
  幸好她不是。
  ——這可不光是言尖「有幸」,連孫青霞、顏夕、龍舌蘭這回也十分「幸運」。
  因為要只是言尖的「熱情如火」他們早已累壞了。
  幸好有于氏。
  ——這老闆娘除了安排他們有頓好吃之外,還安排他們有好澡可洗,更安排他們有好床可睡,好衣可穿。
  這個時候,洗一頓舒服澡,沖一次開心涼,可是賞心樂事。
  于氏就替他們安排了這些事。
  這種事本來就很重要。
  ——為什麼武林中女江湖人總比男江湖少?
  原因不是女人太柔,不肯好好習武;也不是婦人太蠢,練不成足以闖蕩江湖之武藝;更不是女人太沒有勇氣,太依賴男人、太沒有志氣。
  而是江湖不好闖。
  江湖多風霜。
  ——單止江湖風波惡,千山萬水走一回,風塵僕僕已教人吃不消,女人都愛美,更愛乾淨,你要她們十三天不洗澡到溪邊洗一次又給野男人看個剔透通明,可教她們怎吃得消?
  若是八個保鏢七大忠僕六名婢女五匹快馬四口衣箱三個奶媽兩頂花轎一位夫婿的跟隨出門,那又不叫做「闖蕩江湖」了。
  本來龍舌蘭已快熬不住了。
  她已覺得自己又臭又髒。
  臉上更是又癢又痛。
  幸虧于氏已安排好了:有涼可沖,有覺可睡——看來,一覺醒來又是一條女英雄,雖然成功是主要靠信心:奮鬥,但做人更重要的是可以放心:睡覺。
  她早已呵欠連連。
  她的一顆心,現在既不在這兒,也不在鐵手那兒,只一早就飛到了床上。
  她一聽,就不管了,又拖了小顏的手。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去洗澡。
  除了洗澡之外,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是私人公事。
  ——什麼是「私人公事」?
  即是解手。
  ——包括大解和小解。
  「大解」和「小解」都是人所必須的事,所以是「公事」;但這種「公事」也必須要做得十分「私人」,所以統稱算是「私人公事」。
  所以她們這一對大姐、小姐就趕著去大解、小解了。
  可是孫青霞雖然也去了(而且是十分非常極之倦乏了),也不忘向言尖追問了一句:
  「溫兄就住在這兒附近嗎?」
  言尖的回答是:
  「十八星山最高頂就是龍頭巖。溫兄就住那兒,有時也常下來走動。」
  孫青霞本來還要問下去,可是忽然就止住不問了。
  他的確是太累了。
  也許不是因為這原因。
  而是看見了一些事。
  一些奇景。
  店門外,走過了許多狗。
  ——各種色澤的狗。
  十分強壯、巨型的大狗。
  不同種的狗。
  「怎麼會那麼多的狗?」
  孫青霞改問了這一句。
  言尖也大惑不解:「近日忽然來了許多狗,可惜還沒入秋,否則正好來個溫公狗肉堡,好暖暖脾胃。」
  說罷他又大笑。
  卡卡卡。
  孫青霞沒笑。
  他只是看著、盯著:
  那十幾頭狗,也這兒聞聞、那兒嗅嗅,這裡逛逛、那裡轉轉,有時擺擺尾巴,有時搖搖頭,像都是在思考著哲學,又似為什麼人生的大道理而悲哀遺憾著,卻又似在彼此打著招呼和暗號。
  孫青霞一直看著,他的瞳孔已開始收縮。
  忽聞龍舌蘭在遠處沒來由的叫了一聲。
  他立即聞聲掠了過去。
  不只是他,言尖也同時趕了過去。
  言尖一施展輕功,才知道原來孫青霞快得好像他自己所施展的還不算是輕功。
  孫青霞一旦飛縱,才曉得原來言尖快得好似那才是真正的飛縱。


4.留心那話兒


  聲音尚在,人已到了。
  聲音有多快?
  ——當你聽到聲音的時候,聲音已經到了;同樣,當你發出聲音的時候,也同時就聽到了聲音。
  聲音有多快,可想而知,許或,它是比光略慢一些。
  但孫青霞與言尖,誰也不比誰慢,同時趕到了那發聲之所在:
  澡堂。
  澡堂裡有許多浴室,分男女兩邊,言尖和孫青霞循聲急掠,到了女澡堂一間浴室門前,聲音就自裡邊傳出來,言尖稍稍一停,可孫青霞毫不猶疑,一腳踢開了浴室的門。
  門遽然而開!
  明明已低沉下去的叫聲,突又銳亢了起來。
  浴室內當然有人。
  不但有人,還是一具精光火熱、粉光緻緻的胴體。
  儘管浴室裡的女子已及時將毛巾和衣衫往身上要害部份一遮,但所露出來的部位依然美不勝收、活色生香。
  ——彷彿連沾在上面的水珠,也是有著殺傷人,足以使人立即愛情重傷、忍「欲」偷生,甚至一映眼就痛得欲生。
  那是龍舌蘭。
  驚愕中、羞憤中、駭怖中的龍舌蘭。
  她浴室的門,已給人一腳踹開。
  幸好她畢竟有過人機警、一代俠女,還能及時抄起毛巾、衣服,擋上一擋。
  到這時候,縱然她是女俠,就算也是女神捕,除了再度尖叫,她還能做啥?
  能。
  她飛起一腳。
  腳踢孫青霞。
  著!
  孫青霞不知是因為沒防著龍舌蘭這一腳,還是因為自己也覺得這樣一腳踢開了人家洗澡時的門太冒味,或是因為在這一剎間她瞥了龍舌蘭出腳時的春光乍現,他一時竟沒能避開龍舌蘭的這一腳,他飛了起來,嘩啦一聲,直橫過天井,「叭」的一聲,掉進一坑大水畦裡去。
  水畦上,原鋪著幾塊磚,那上面還擺放著幾顆大西瓜!
  孫青霞「啪」地砸壓在上面,一下子,西瓜碎了、爛了、汁肉橫飛,使他一頭一臉、一身一手都是西瓜籽、西瓜肉。
  他是著了一腳,正著了龍舌蘭這一腳,而且還跌得不輕。
  可是他似並不在意,彈身而起,飛身便掠,又飛掠回那間浴室的門前:
  他仍是關心龍舌蘭第一聲驚叫的原因。
  原因非常簡單,也令孫青霞為之氣結:
  蟲!
  幾條小蟲,一節節的,毛茸茸的,浮在水缸面上,蠕動著,形貌不單核突,且令人毛骨驚然。
  就連濕漉的地面上,也爬行著幾條大蟲,肥騰騰的,顏色鮮麗,還多肉多汁似的。
  奇詭的是,仔細看去,那些大的小的蟲,載浮載浮的蟲,竟然都擁有一張張似人的臉。
  小娃娃的臉,最囂張明顯的是,每張臉都有一張張大哭或大笑的口。
  孫青霞這樣一望過去,忽然生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彷彿那不是蟲。
  ——而是一隻隻男人的器官。
  那話兒!
  蟲的形貌本來已令人嫌。
  像那話兒的蟲更令人噁心。
  ——陽具的形狀本來就非常核突,核突得足以令人嫌惡生厭,但有時又奇怪得使人震驚迷眩。
  龍舌蘭現在就是這樣。
  她怕。
  她怕得幾乎忘了自己是會武功的:她只要揮指隔空一彈,就能把蟲兒射殺彈飛。
  但她就是沒有這樣做。
  她也忘了這樣做。
  她看到這些蟲,已嚇得全身冰冷也手足無措。
  所以她什麼也做不了,倒是孫青霞一腳踢門闖了進來時,她還會恢復神智一腳把他端飛出去。
  這些一隻隻,就像那話兒的蟲,不管游的還是爬的抑或是蠕動的,都向龍舌蘭那兒「逼」了過去:
  彷彿她有吸引力。
  仿似她在召喚。
  所以她只嚇得全身發軟,幸虧聲音並沒有因而軟化,反而更尖更銳。
  因此才把孫青霞和言尖及時喊了過來。
  過來的不止是言尖和孫青霞,還有另一個人也到了。
  那是于氏。
  她來的當然不及吉老闆和孫青霞快,但也算是很快的了。
  她來的時候,懷裡還有一捆柴枝,這許或就是她來得比較慢的原因。
  她來了,一切就方便多了。
  她馬上替龍舌蘭把蟲都砸死、挑走、掃除,甚至把一隻已爬在龍舌蘭衣服上黃藍相間奪目艷麗的大蟲拔落、打了個稀巴爛。
  當然,言尖也在做這事,但總不如他老婆為龍舌蘭做這個來得「方便」。
  對捉蟲,龍舌蘭可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看見蟲,可只嚇得雙腿發震、全身發軟,就像給麻醉而荏弱的女子,眼巴巴看著色狼一步步迫近來對她進行淫辱一樣。
  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蟲。
  對於蟲,她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既似從小就有,又似與生俱來:
  她就是怕它。
  可是,她在這兒遇上的就是它。
  ——這麼多的蟲!
  ——這麼可怕的蟲!
  這不致以使她喪失了鬥志,但肯定使喜歡洗澡的她一時失去了沖涼的興致。
  幸好于氏已在說話安慰她:「換間澡室,我親自打水,保管一條蟲也沒有,讓你洗個暢快。」
  龍舌蘭只呻吟了半聲:「怎麼這兒……有那麼多的蟲!」
  言尖慚愧的道:「這兒一帶,多長了些漂亮的『火花樹』,十分奪目艷亮,但樹上就長這些蟲兒,十分討厭,還讓龍女俠受驚了……」
  「出去,」于氏揮手趕走言老闆和孫青霞,「龍姑娘她要換上衣服。」
  言尖馬上大聲陪笑:「對對對,她還要換一間澡室,再好好沖個涼。」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龍舌蘭這間靠最左的澡室,言尖見孫青霞仍捂著胸、皺著眉,忍不住問了一句:
  「踢痛了?」
  孫青霞搖搖頭,在拔掉他身上、衣上的西瓜肉汁,一面苦笑道:
  「這兒常有那麼多的蟲嗎?」
  言尖啐了一口:「就這兩天忽然多了起來!真奇怪,一下子,狗多蛇多蟻多,連蟲也來會集了!一條條都像發情的話兒一樣,娘他個面膜的!」
  他突然罵了句當地土話,然後看到孫青霞那身新骯舊髒的衣衫,笑著道:「我準備好套新衫讓你更換——你也該洗洗澡了。龍姑娘有我內人看著,卡卡,有她在,別說蟲兒,就算一條條真的活的話兒,她也一刀剁了,沒放在眼裡。」
  孫青霞微笑問道:「老闆娘可就是當年名震冀北的『驚雷娘子念珠拳』於情於女俠?」
  言尖愕了一愕,才釋然道:「……你是從她身法中看出來了?好眼力?」
  孫青霞還正想說些什麼,忽又聞一聲驚呼。
  呼聲不高。
  不尖。
  但仍是驚。
  是呼喚。


5.我要你話兒


  呼喚仍來自澡堂。
  但那是顏夕的聲音。
  ——她微弱的呼喚。
  言尖和孫青霞相覷一眼,也幾乎是馬上的,同時地趕到那發聲的現場。
  ——要不是剛才已有過龍舌蘭的尖呼,結果是虛驚一場、白跑一趟的話,他們的反應當然會更快、更速、更不猶豫。
  ——不過,剛才發喊叫是龍舌蘭,現在是顏夕。
  顏夕跟龍舌蘭不同。
  顏夕是弱女子。
  龍舌蘭其實在武林女中英豪而言,絕對算得上是個高手。
  不過,儘管她是高手,但她卻不時會發出大呼小叫。
  大呼小叫當然不會影響一個人的武功,但多少會影響她的氣派和形象,但也頂多如此而已。
  顏夕雖然荏弱,但一路過來,她很少叫、很少失驚、也很少故意造作讓人特別去關照她。
  也就是說,她的性格很堅強。
  ——性子強不強,有時跟武功不一定有直接關係。
  有些頂尖兒的武林高手,性情就十分脆弱,動輒大悲大喜、情緒大起大伏,但那也一點都不影響他們的絕世武功、蓋世成就、冠世才華。
  有的人認為必須要無情、冷酷才能成就絕頂、練得冠絕天下的武功,其實那也不盡然。
  ——絕情絕義、無情無義才練就的武功,有時以大情大性、大仁大義也可以練修成正果。
  劉邦無恥、曹操冷酷、武媚娘更十分殘忍歹毒,但關羽重義、孔明護主、伍子胥鞠躬盡瘁,都各有一番驚人藝業,過人成就。
  ——雖然不一定是先要絕情棄義,方有大成大就,但一個能成就大功業的人,必定得要意志堅強、才情奔發、才幹過人和恆心毅力才成。
  有才情的人不一定有才幹,只有才幹而無才情,就只能是一位畫師而非畫家。
  有才幹的人卻無才情,那就是畫工而不是畫家。
  但同時有著才幹和才情的人,卻無恆心毅力,那這一輩畫不畫得成都成了疑問。
  不過,若什麼都有了,就是沒有堅定的意志力,那根本就沒有畫,也不會去畫。
  小顏或許武功不濟,但似乎意志力卻很堅強,所以她才能隨著龍舌蘭和孫青霞逃亡而無尤怨。
  當然,儘管龍舌蘭好像是大呼小叫、怨聲載道的那種人,但也不見得就意志薄弱:事實上,要是意志不堅定,像她那麼一個標緻的名門閨秀,斷沒可能練成這樣卓越的武藝,以及能在江湖上亨有如此聲望。
  江湖上是憑力論勢的。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論淑媛。
  ——有龍泉之利,方可以論決斷。
  事實上,若無堅定的意志力,根本就連一門專業手藝也學不成,那還談得上過人的藝業和驕人的成就?
  學習,畢竟是件艱苦的事,只有堅強的人才能找出它的樂趣來。
  修煉,更加是件卓越的事,只有不凡的人才會反過來駕御了它。
  通得過考驗方為英雄。
  受得了衝擊才是好漢。
  可是顏夕決不是好漢。
  她只是個弱女子。
  所以一旦聞聲,孫青霞和言尖就義不容辭,飛掠到她發出叫喊的所在:
  兩人也幾乎是同時抵達,所不同的是,孫青霞在飛縱之際,還居高臨下,凡所過處,都打量了下周圍的環境:
  許多蒼蠅,都在飛繞不去。
  天空高處有蒼鷹,有時也低翱到店舖的酒旗上面來。
  狗只,的確是愈來愈多了,且盤踞在附近。
  ——這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人家說田鼠、蟻蝗搬窩是地震、水災的前兆,黃牛入水翻騰、狗吐舌是大旱之征,而今,蒼蠅亂舞,蒼鷹徘徊,還有狼犬群集,卻又是個什麼樣的徵兆?
  顏夕也在澡室裡發出呼叫的。
  言尖趕到,但他不敢踢門,只能吆問:「什麼事!?」
  他不敢踢門是因為他不便。
  ——他雖然年紀已不小了,但武林中是很講究男女之防的,江湖上也十分重視在這方面的名譽,何況,言尖是很愛(同時也很怕,「愛」和「怕」是長相廝守,一體兩面的事兒)他的老婆于氏的。
  孫青霞也趕到了,他也不敢像上次那樣一腳把門踢開。
  上次的「教訓」,他當然忘不了。
  ——連那優美胴體的景象,他也忘不了,更不想忘。
  不但想不忘,還怕不能好好深記呢。
  要再換上龍舌蘭的房間,他也許還敢再起一腳,將門踢開,但對顏夕,他卻不敢故意冒犯。
  因為小顏不是龍舌蘭。
  她不會武功。
  孫青霞當然不敢「欺負」不會武功的人,何況顏夕還是個美麗的弱女子。
  ——他這個「淫魔」,畢竟還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
  他不便,言尖不便,有一人卻十分方便。
  那當然是于氏。
  於情。
  於情也趕到了。
  她正要一腳把門踢開,然而小顏澡室的門卻咿呀一聲打開了。
  門內是小顏衣衫完好,而且已更換上新衣,澡室地上潺潺流著未褪盡於溝坑裡的水,看來她是剛洗好了澡,身上還散發著皂香味。
  在澡室內的她顯然正在驚惶中。
  她怕。
  但她比剛才和一路上都美。
  她本來就美,但現在更美的原由有二:
  因為她換上了新衣。
  ——那就像鮮花遇上了春天,自然而然的怒放出它所有醞釀的嬌和艷。
  這美是理所當然的,但也有美得不合情理的。
  原來顏夕驚悚時更美:一種在平時不會出現和讓人看見的英氣和拗執,便在這瞬刻間流露在眼色裡、臉色上。
  「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小顏囁嚅的指著原來的門縫(那兒還有一大灘一大灘的積水),「…… 一直在那兒嗅著,還偷窺……」
  言尖順著她視線望去,看到那幾灘水漬,也看到了幾行錯落的腳印。
  他忍不住罵了一聲:「畜牲!」
  顏夕一震,淚花湧上眼眶,盈盈欲滴。她的兩眼眼袋很浮顯,托住靈靈的雙目,一旦漾起了淚光,也分外讓人憐。
  於情忙解說道:「他罵的是那些狗崽子!」
  這時,龍舌蘭也聞聲趕了過來,也問道發生何事,孫青霞趁此偷偷的扯了扯言尖的衣袂,一起走到院子裡。
  院子裡真有座竹棚,舒適蔭涼。
  院外在地上爬伏著的是西瓜,一顆顆滾圓著像一個個青皮和尚的頭顱。
  爬上了籐的則是葫蘆瓜,青的黃的,東倒西歪的亂吊著,像填塞著一口口春末初夏的夢。
  走到這兒,孫青霞忍不住道:「我看他們真的來了。」
  言尖也停下步來,肅容道:「你是說……『流氓軍』!?」
  孫青霞道:「也有人叫他們做『畜牲兵』。」
  言尖道:「都一樣。凡他們所過之處,都姦淫擄掠,燒殺殆盡。無惡不作,無所不為,既是流氓,更是畜牲。」
  孫青霞道:「既然言老闆也看出了來者是誰,我也直言了,我是要言老闆一句話兒。」
  言尖道:「什麼話?你說。」
  孫青霞道:「他們已包圍了這家客棧,現在這時候,誰離店都一定會給殺害,但守在這客棧裡,也只坐以待斃。我不想連累大家,我會一個人殺出去。龍舌蘭的武功不錯,如果她願意,我會帶她一併兒闖,生死各安天命。但顏夕不會武功,我帶她去,她不死也得受活罪,而他們目標不在她身上,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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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6:14 |只看該作者
  言尖接道:「你是想把她放在我這兒?要我們夫婦照顧她吧?」
  孫青霞馬上點頭:「我是要你這話,行不行?」
  言尖馬上回答。
  回答居然是:
  「不行。」
  這回答絕對是意料之外。
  不過他也有補充。
  而且是馬上作出補充。
  「她當然可以留在這裡,」他大聲地道,「但照顧她的當然不是我——」
  「——而是你。」
  他說。
  大聲,而且有力,並且十分肯定,他的聲調。


6.就是這話兒


  孫青霞一聽,明顯動了氣:「這不關你的事,你硬要冒這趟渾水,也幫不了我。」
  言尖怪眼一翻,反問他:「你怎麼知道『流氓軍』是衝著你來的?」
  孫青霞一愕,倒沒想到有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道:「不是衝著我來?那還有誰?」
  言尖大聲道:「當然是我。」
  孫青霞更詫:「你?」
  言尖卡卡笑道:「你的號召力還不夠哩!」
  孫青霞不大置信,反問:「就憑你?得出動『流氓軍』?你常年累月的在這裡,又不見得他們來動你?今兒我來了,他們都往這兒彙集,怎說是衝著你?」
  言尖反問:「你幾時跟『流氓軍』結仇的?」
  孫青霞略為沉吟了一下:「他們的四當家『食色公子』詹同榮在京裡胡鬧,要強佔只賣藝不賣身的青樓名妓孫三四,我曾把他怒打一頓。」
  言尖點點頭,道:「我也聞說過孫大俠與京師名妓白牡丹交好,孫三四是白牡丹李師師的手帕交,孫大俠自不允讓像詹同榮這種敗類侮及孫三四了。」
  孫青霞赧然道:「那是早年的胡鬧事。而今,我已離京久矣,那地方榮華紛繁,我都無意再涉了。」
  言失道:「可是,你那一回殺了詹同榮沒有?」
  孫青霞哼聲道:「他逃得快。而且在京裡,也不好公然殺人。」
  言尖道:「可是,日後在京裡,又有數宗採花殺人案,千夫所指,言之鑿鑿,都說是你幹的。」
  孫青霞忿忿地道:「別人怎麼說我不管,但我不該放了詹食色這種敗類!」
  言尖道:「可是你畢竟沒有殺了他,而他也曾處心積慮,嫁禍於你,使你名譽掃地,辯白無從。」
  孫青霞感覺到言尖話有別意:「你的意思是——」
  言尖道:「沒別的意思。你既沒殺他,他也誣陷了你,照道理,已算是復仇,他只不過是『流氓軍』的四當家,『流氓軍』本遠在『靈壁』、『長氣河』那一帶盤踞,犯不著打老遠路的來報你這個仇。」
  孫青霞道:「這不然。」
  言尖道:「你說。」
  孫青霞道:「你說。」
  孫青霞道:「詹同榮雖只是『流氓軍』的老四,但卻是『流氓軍』首領大當家『東方蜘蛛』詹奏文的獨生子。」
  言尖道:「但他畢竟沒有死,是不是?」
  孫青霞道:「可是這兩父子都是不甘受辱的人。」
  言尖道:「那他大可等你一行人往嵯峨山路上時才以逸待勞,橫施暗狙呀!」
  孫青霞道:「也許他們能等,但有人卻心急不能等。」
  言尖道:「你說的是『叫天王』?」
  孫青霞臉色一沉,悠然轉了個話題:「我知道『義薄雲吞』是家在江湖上相當赫赫有名的客棧。」
  言尖道:「那是江湖上人賞的面子。」
  孫青霞道:「他們會給你面子,是因為你保住他們的性命。」
  言尖道:「我能保住他們的性命,也是武林中各位老大哥老大姐們賞的面子,在下我沒那多大的本事。
  孫青霞道:「你若沒有本事,就不會有這麼多武林人物在失勢遇危時,都逃到你那兒尋求庇護了。」
  言尖道:「那是他們看得起我,我其實沒這個能耐護著他們。」
  孫青霞道:「你若沒這個能力,為何逃到『義薄雲吞』的人會那麼多,而且貴號的名頭,也一天比一天響亮,聽說連『鬼僕神鞭』梁道姑和『一哨大俠』何半好也因躲在這裡而免去了一場生死劫。」
  言尖反問「你可知道追殺他們的是些什麼人?」
  孫青霞道:「我聽說『鬼僕神鞭』梁道姑是遭任勞任怨迫害的,能從任氏雙刑掌中救得人命,天下無幾,你是其中一個。至於『一哨大俠』何半好……他口口聲感戴『義薄雲吞棧』救了他的命,但我卻不知你是從何人手上救了他的命?」
  言尖道:「流氓軍。」
  孫青霞有點詫異:「流氓軍?」
  言尖道:「正是。『一哨大俠』得罪的正是『一線王』查叫天,自然不能立足於江湖,只好逃往嵯峨山,卻遭到『流氓軍』的伏殺,退回這兒,住進了我這家小店。」
  孫青霞忍不住問:「何半好一向在江湖人事中處事圓滑精明,怎麼好生不得罪,卻去得罪了最不好惹的叫天王?」
  言尖道:「他就是到處逢人皆為友,處事精明,人事圓融,可『叫天王』裡的軍師馬龍看中了他,要招攬他過去。」
  孫青霞冷笑道:「以『叫天王』的實力和勢力,對何半好而言,倒是一個大好的進身之階。查天王有了何一哨這樣的強助,加上手段高明、討人好感的余樂樂,還有廣結權貴、交遊廣闊的陳貴人一旦聯手,便是『鐵三角』,查叫天就如虎添翼。」
  言尖道:「但是何半好硬是不肯加入叫天王一夥。」
  孫青霞追問:「為何?」
  言尖一味大聲,並不善於言辭,說話時,有時愈說愈糊塗,幸好這時一人及時過來接了他的話:
  「何半好若不加入『叫天王』一系,至少還是個人,有時還是位大俠。若他一加入進查叫天系統裡,不但當不成大俠,就連人也當不成了。」
  接話的是于氏。
  ——「驚雷娘子念珠拳」於情。
  言尖一見他夫人來了,就立即問:「她們呢?」
  ——「她們」自然就是龍舌蘭和顏夕。
  於情說話神情令人放心:「她們在一道,互相照顧。龍女俠武功高強,卻怕小蟲;小顏姑娘身子荏弱,不過處事較鎮定些。他們洗乾淨後,自會上店歇著。我讓她們暫住在『貪狼閣』內。」
  言尖卻還是不滿意:「——怎可讓兩道女流之輩涉險,你還是要阿丙、粉腸、西瓜、大胃他們好好照顧她們一下。」
  ——西瓜、粉腸、阿丙、大胃這些人,都是「義薄雲吞」這店子裡的夥計。
  這些當然都是他們的外號。
  「西瓜」,原姓宣,名翼娃,但生平好吃西瓜,一天可吃七八顆,夏天時還得抱著口西瓜在肚皮上才睡得著,故人號之為「西瓜」。
  然而,此人決不可小覷。他的「西瓜刀法」,能在密集快刀中輕易把西瓜籽全皆挑出,而不致砍毀砸壞了西瓜,他的刀法,簡直比妙匠巧工手裡的繡花針還靈還巧。
  他更兼擅於「獅子滾球」大法。只要敵人給他抱住,難免全身經脈盡裂。
  就算沒給他扣住,只要在他勁道範圍之內,也一樣得給他制住,動彈不得。
  話說這宣翼娃曾是有名的獨腳大盜,兼且採花,但也做劫富濟貧的事,並不向黃花閨女、節婦烈女下手,不過,有一次,採花採到雷純那兒去,幾乎沒給雷純手上三劍婢當場格殺,幸得「六分半堂」的狄飛驚出面為他說話,才讓他遠適十八星山,不許他再入江湖。
  他也沒面子重入江湖。
  「粉腸」原姓陳,名分長。人多戲稱之為「粉腸」,他也不以為忤,何況,他也最嗜食豬粉腸。
  但別看而今這陳粉腸邋裡邋遢也曾是一介名士。他曾在武林四大世家的「舞陽城」周白宇麾下當過慕僚,舞誦曲藝,笙蕭笛琴,無一不精,但就壞在終日誇誇,遊說無根,俟周白宇歿,北城不復當年,他便再也找不到明主收容,流落江湖,懷才不遇,這才遁入十八星山,暫時投靠「義薄雲吞」。
  他終日無所事事,只善月旦文章、臧否人物,不務正業,但一身「回龍拳」的造詣,卻是非同小可。
  他一拳擊出,聲勢過人,但更奇特的是:他的拳還可以中途折返,轉了一個大圈,避去敵人鋒銳,然後再自死角中猝擊敵人,簡直不止防不勝防,連接也不能接。
  吃喝玩樂之外,他也自有過人之能。
  阿丙倒是真名字,原姓司徒,全姓名為「司徒丙」。
  這人有個特色,就是喜歡打架。俗稱這種人為「五行欠打」,他就是喜歡打人—— 不打人,給人打也行。
  他平素無事,就喜歡撩事生非,非逼得人動手跟他打架不為樂。如此一生打下來,足足三十五年,他以實戰經驗豐富而成為武林中一等好手,但也因此給人群起而攻之,逐走江湖,遁入十八星山,躲進「義薄雲吞」,成了言尖手上一名小廝。
  他來到這兒,依然死性不改,挑釁挑戰如故,除了「大胃」之外,這兒幾乎每人都跟他交過手,打過架。
  「大胃」原姓王,原名大維,因為太貪吃,而一天進食至少十二三次,次次食量驚人,故人皆稱之為「大胃」。
  他的確是「大胃」,他的胃也特別大。他的脾氣好,不與人鬥,但千萬不要與他爭食、搶食。他只好食,若在食物上跟他過不去,他可是寸步不讓。司徒丙就是天生不愛吃,人也骨瘦如柴,故爾跟王大維沒有相爭的理由;別的事,這王大胃都讓著他,故爾打不成架。
  有一次,他跟入住避難的武林大豪「蝙蝠神君」華矛為了爭一塊小小的蝦片,竟大動干戈,這就見出了他的實力,他連施「橫行槍法」、「橫屍棍法」、「攔腰杖法」、「波湧槳法」,把華矛華老太爺和他十七名助拳的高手全都砸出打出「十八星山」去。
  雖然,為這件事,他給言尖夫婦狠狠的責罰了一頓,到現在膝蓋還瘀了一大青的,腫了一大片紫的,幾乎也沒給言氏夫婦趕出「義薄雲吞」去。
  事實上,沒把王大胃和司徒丙二人踢出「義薄吞雲」,或者索性流放到黑龍江、滿都加爾去,言尖夫婦也頗感「後悔」。
  蓋因「大胃」一個人吃足十二三人的食量,有段時候,因山道坍方,糧食運輸一時接不上,他才餓了兩個時辰,便一口吃掉了自己兩隻手指。
  有天夜半,跟他同睡的「粉腸」忽然覺得床鋪濕漉漉的,一摸,還以為是「大胃」撒尿,細看,幾乎沒給嚇死:
  原來一手都是血。
  再看,陳粉腸可真個三魂嚇去了七魄,以後都不敢再跟王大胃同床了:
  原來他在吃肉。
  ——一塊鮮血淋漓的肉。
  生食。
  他一面吃著,一面十分滋味的望著陳粉腸,哈哈的笑。
  粉腸只覺毛骨悚然。
  他手裡還有一把刀。
  尖刀。
  他的右腿褲管特高,鮮血直冒,汩汩流著,他也不以為意:
  他口裡那塊肉,就是這樣給他割了下來,現場生吃。
  ——敢情他睡到夜半,餓了,看見自己腿肉肥美,就割下來嚼了一塊。
  但粉腸可嚇得眼綠耳屈鼻於歪:萬一他真的禁不住餓瘋了,對自己身上的肉也打起主意來,這還有命在!?
  是以,「粉腸」對這號人物「置」而遠之,並見查叫天也有外號作「叫天王」,於是也戲稱他為「大胃王」。
  不過,吃歸吃,就算大胃王飢不擇食到了:你給他一粒蛋,他會連殼都一併兒吞到肚裡去;你若予他一條香蕉,他也會連皮送入他口裡邊。
  但他還是不吃人。
  ——寧吃自己的肉,也不傷害其他的人。
  這對言氏夫婦而言,成了不趕逐此人的最大借口——同時,也是最完滿的理由。
  何況,除了太貪食之外,大胃王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他什麼事都肯做、願做、也做得好,且不要報酬——
  ——除了給他頓好吃的之外。
  司徒丙就不一樣了。
  他是無緣無故也撩是斗非,迫得人非要與他動手打架不可。
  他好打——一天不打架,他彷彿就全身發癢,癢得無技可摟、無處可依。
  對這種人,言尖可制他不住了,要不是溫八無給他先下了帖「降風頭下火勢五痺散」,恐怕言尖早就對他動上了手,轟出了他的「迷城迷蹤黑煞手」了。
  司徒丙畢竟仍是有忌諱的,所以他也不是見人就打:至少,無辜的客人,還有不諸武功的人客,以及小孩婦女,他一概不打。
  只是,他仍太好戰了,總要想出不同的方法來與人(乃至「迫人」)同他過招,以致他連「不是人」的也得千方百計與之交手。
  他曾用頭與牛角對撞。
  還跟狒狒比賽爬樹攀籐。
  跟魚比泅泳。
  他甚至跟蝮蛇對噬——他爬在地上,手足一概不用,只用口咬,蓋因如果他施拳腳動真力,什麼野牛、蟒蛇、馬猴,哪樣會是他對手?這樣勝之,不但不武,簡直無癮,是以司徒丙堅持用對之所「長」(包括尖齒、倒刺和尾巴)來與對方「交手」。
  他自得其樂。
  這些奇人異士,紛紛先後到「義薄雲吞」來避難,久而久之,索性便不走了,留在這家客店,成了夥計。
  也成了言尖夫婦的得力幫手。
  孫青霞一聽這幾人的外號和名字,初不為意,隨而馬上聯想起好些江湖上的傳言,以及這幾年有幾位武林高手陡然「失蹤」了的軼事,不禁道:
  「原來他們都窩在這裡,而且都當了你的夥計。」
  言尖搖首也搖手不迭:「不是當我的。」
  孫青霞笑道:「你不是這兒的老闆嗎?」
  「大家都以為是,」言尖居然道:「其實不是。」
  他滿懷感觸的望向那書著「義薄雲吞」四字的酒帘,道:
  「就是這話兒——它才是我們大夥兒的主人。」


7.有人快樂有人仇


  孫青霞望著那「義薄雲吞」四個字,也良久未語。
  院子裡,一棵花樹開得奇大、奇壯,但又出奇的淒美
  花落如雨。
  一地花紅。
  天亦漸陰,雨霏霏下,驟雨中仍見陽光。
  這時候,院外居然走過了一隻猞猁。
  ——就好像一個人負手踱步走過他家院前的一般信步而過,且狀態悠閒。
  門前有許多狗。
  門外也有許多犬隻,不知從何而來,所為何事,但對這猞猁,都如同視而不見,吠也不吠上一聲。
  孫青霞看著看著,也似很有些感觸起來了。於情卻道:「我早著粉腸和西瓜特別關照二位姑娘的事,小花還鬧著跟他們一道玩呢。」
  言尖聽了,好像不甚高興:「小花也一道作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個……」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袋,但沒有把話說下去。
  於情也似有點不高興,但不敢明著拂逆她丈夫的意思,只幽幽的說:
  「小花就這樣子,你若連朋友也不讓她交,只怕來日更——唉!」
  言尖也歎了一聲,岔開話題,問:「那麼,老丙和大胃王呢?」
  於情利落的道:「這幾天只怕有事,我已告訴他們好好看著,並通知了還住著的十一夥人家中那六伙會武的,好生提防。」
  言尖倒不滿意:「驚動他們作啥?還一定有事哪!這樣張揚了開來,若只是一場虛驚,那就不好交待了。」
  於情啐了她丈夫一口:「看你,彷彿還巴望著有事發生哪!我看,你和阿丙一樣,不是技癢就是身癢,不然就是手癢了。」
  然後又轉向孫青霞釋疑地道:「我們得高人杖蔭,在這兒開爿店了,自食其力,兼善他人,這正是有人快樂有人仇的事。我們算是幫了些人,但自然也得罪了些人。事實上,幫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了。幫人的忙愈大,幫的人愈重要,得罪的人也更可怕,更惹不得了。」
  這個道理孫青霞明白,而且還很明白,所以他接道:「所以你們救得『鬼僕神鞭』梁道姑,就得罪了任勞任怨。你們從『一線王』魔掌下救了『一哨大俠』何半好,又結怨於『流氓軍』。你們收容了『花臉煞星』司徒丙,也形同得罪了一大群惡之欲其死的武林同道——同樣的,你們這次容我暫住,也一樣等於跟『叫天王』派系的人明擺著過不去了。」
  於情道:「所以說,就憑我和外子,還沒這個本事,背那麼大的一隻鍋,扛那麼大的一面旗。」
  言尖道:「我這『義薄雲吞』是合夥生意,我倆夫婦只是出面管理庶務的人,真正的大老闆是在後頭的。」
  孫青霞當即明白過來:「你們指的是溫八無?」
  ——正如「殺手澗?的「崩大碗」一樣,他只是一名小夥計,真正的「大老闆」還是八無先生溫絲卷。
  溫八無也不常在「崩大碗」坐鎮,他不在的時候,多由一位身形傴僂、老態龍鐘的老婦來主事,只知她姓白,這白姓婦人有時身邊也帶有兩名長工,在「殺手澗」生意最旺的時候來幫忙,孫青霞一看便知這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人物,只喬裝打扮成平凡人物而已,但他一樣自有來歷,便絕不過問人家的事,只跟大夥一起稱她為:「白婆婆」,連姓名也未得悉,彼此交談不多,相交亦不深。
  ——若說深交,哪只有跟「毒行其是」溫八無。
  只不過,八無先生似對「崩大碗」的業務情有獨鍾,近日來較多在這店舖裡打點一切,甚至發生了真正的「殺手和尚」來襲的事件,加上有人在上游決堤,溫八無才與孫青霞各自撤離「殺手澗」。
  但言尖的回答是:「不只是他。」
  孫青霞這次倒有不許意外:「哦?」
  於情接道:「八無先生是其中一位。他喜歡經營食肆,加上溫六遲——他則嗜辦客棧驛館;以及溫約紅,這人素愛養魚;還有溫兄,此人最喜收集美麗女子的容顏。這幾位都是『老字號』溫家逐出門牆、或游離於『老字號』和江湖勢力之間的不羈人物,且均有不羈之才,聯合了『感情用事幫』白家的勢力,組合成一個『用心良苦社』,在武林各處、江湖各地、白山黑水間開設了不少食肆,酒館、驛站、飯店、布莊、茶居、宿捨、裁衣鋪,給天下含冤受屈的武林人江湖好漢有個去處。」
  言尖道:「我們這家『義薄雲吞』也是『用心良苦社』的分舵之一。」
  於情道:「所以光是我們,還得罪不起這麼多天大的人物。」
  孫青霞明白了:「可是,如果背後有溫八無、溫六遲、三缸公子溫約紅、毒聖溫兄,還加上了蘇杭『感情用事幫』白家的高人好手,那倒真是陣容鼎盛,武林中還真不是有太多的人能招惹得起。」
  於情道:「可是樹大招風,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物——就連我們沒得罪的人也開罪了。」
  孫青霞道:「這個自然,就連原來溫門、白氏的仇家,也一樣把賬往你們頭上算。」
  於情笑道:「敢情是孫大俠在江湖上,也給人誣陷慣了,什麼大場面都見多了,這點定比其他人都更明白。」
  言尖卡卡笑道:「他是給目為武林中頭號大色魔,故爾但凡有什麼令人髮指喪心病狂的姦殺重案,全都歸他攬上了。」
  孫青霞也笑道:「可是,這干來人還是衝著我來的,說什麼也不該由你們來扛。」
  言尖不同意:「是衝著我們來的。」
  孫青霞道:「當然是我。」
  言尖大聲道:「不是你。」
  孫青霞道:「叫天王視我為眼中釘,不是你。」
  言尖掙紅了臉:「來的是流氓軍,他們要拔掉的是我們,不是你。你還算不上,入不了排行榜。」
  孫青霞冷笑道:「你們剛才不是說過嗎?流氓軍五大當家的再凶再悍,也犯不著惹怒『老字號』和『感情用事幫』的人物,也用不著跟你們『用心良苦社』結下深仇吧!」
  言尖情急也氣急:「你——你……你!」
  他一急,竟只是「你」,話就說不出,也說不下去了。
  於情忙替他接了下去。
  她既然有一個好客、熱情但不擅言詞但說話卻十分大聲的丈夫,她早就知道她天生的(也是天降的大任)責任就是她要喜歡丈夫的朋友、冷靜而勤快的去做他說做的事,必要時還要替丈夫說話、解釋、乃至澄清、辯護和圓場。
  這是必須的。
  ——誰叫他是她的丈夫。
  她給他的時候,她已不是處女,可是他並不見怪。
  她知道他是知道的,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來。
  甚至沒有問。
  她早年行走江湖,難免有艷遇風流事,曾遭宵小迷姦,亦曾遭人甜言蜜語,騙去身子,到後頭,反正,她也不再在乎了,一夕貪歡又如何,她甚至也曾色誘過有婦之夫,在江湖上鬧出了些不體面的事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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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36:38 |只看該作者
  直至她遇上言尖。
  那已是進入她身體的第七個男人。
  她知道他對她是真的好。
  ——甚至原諒了她的過往。
  「原諒」,不等於不在乎。
  甚至也不是不介意。
  她知道他是介意的。
  她從他傷心時候的眼神裡看出來:不說出來的傷心要比說出來的傷心更傷心。
  她也知道他定必聽到了傳聞。
  可是他始終沒有怨她、責她,卻是愛護她、給她一個溫暖的家,以及溫馨的對待。
  ——她也深心的明白:像她丈夫那麼火爆性子,能夠對她那麼千依百順、諸般遷就,那若不是真的為了愛,就不可能有其他的理由。
  她明暸了這一點後,更清楚的體會到:她丈夫開的這家店子,是絕對使人快樂使人仇的地方——她丈夫有的是朋友,也多的是仇家。
  她決定全心幫助他。
  她悉心照顧他。
  她替他生了孩子:她知道年事漸老背漸傴但更加好強的丈夫,最需要的是一個家。
  ——江湖人,流浪久了,顛簸多了,最懷想的,就是一個「家」。
  沒有孩子,卻怎麼成「家」。
  ——沒有孩子的「家」,只是一個不像「家」的家。
  最初,「驚雷女俠」於情行遍江湖,刀口上,劍尖上滾山滾海滾雷滾電的都滾過,但什麼燒菜煮飯洗衣乃至照料孩子,她是一概不知,一律不懂,也一向不理會。
  但真的要為一個男人「成家」的時候,她都懂了。
  做了。
  ——而且做的還很愉快,當作是一個快樂,而完全沒想過這是苦差、這是犧牲。
  這是女人的天性。
  ——成婚、一旦成家、只要生了孩子,便都給引發開來了。
  她就給他生了孩子。
  可惜,遺憾的是,他們的兩個孩子,小花有點愚鈍,十三四歲智力還像個六七歲的孩童,而那六、七歲的男孩阿晴,偏偏身體又不好。
  她覺得很對不起她丈夫。
  可是言尖好像一點都不覺得。
  他反過來安慰她:
  「你看小花多漂亮。她沒有什麼思想,獨沾一味的美,男人一定迷死她了。阿晴身體不好,可是很有智慧,別的孩子還在吃泥打滾,他已懂得搬柴燒飯了,你看,他只要一開口,就討得了客人歡心,這些呀,比他長三十年的阿丙、大胃,全都不如他。」
  他似乎只看到好的一面。
  于氏很感激。
  她很感謝她的丈夫。
  所以她更加覺得自己對不起他。
  ——她丈夫是個老實人,也是個俠義心腸的好人,但她卻沒有把乾乾淨淨的身子給他,甚至也沒能為他生下個正正常常的孩子,來繼承香燈。
  她很內疚。
  所以她待他更好。
  她永遠支持他。
  她只站在他那一面。
  ——包括現在,她不想孫青霞誤解了她丈夫的好意。
  所以她一口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也就是目下「用心良苦社」的困境:
  「也許以前他們不敢,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說:「溫約紅已歿,溫六遲經營的『認真棧』正出了事,溫絲卷和溫兄彼此間有磨擦、衝突,而白老總和溫兄不但傷了和氣,還傷了元氣,彼此都受了重傷,白趕了失蹤,白猖狂出了意外,理在,這兒,只剩下了外子和我勉強維持著——這時候他們不趁機滅了『義薄雲吞』,尚待何時?」


8,忍忍無可忍之事


  從于氏這番說話裡,孫青霞終於比較明白了「用心良苦社」的背景和作風。
  「老字號」溫家裡幾名極有份量的和志氣的元老級高手,跟蘇杭一帶「憑著感受出劍,跟著感覺行事」的「感情用事幫」白家幾個出類拔萃的好手,聯結在一起,一方面,把他們的興趣和嗜好:例如研毒、養魚、種花、烹飪、做生意、開客棧、辦酒家、採藥草……都成了一盤生意,另一方面,不但藉這些生意來壯大他們自己結為一體的勢力,更藉此形成一個網絡寬廣的庇護所、收容地,使流之江湖、遭人迫害的江湖好漢、武林正義之士,有個依歸之地和避難之所。
  這也許就是溫、白二家(至少是其中部份有廓清天下之志的人)的苦心,所以命名為「用心良苦社」——他們也的確用心良苦。
  而且還吃力不討好。
  因為這種生意不好做:做的不好自然維持不了:蓋因他們所作所為,大都十分創意,且若不是在窮鄉僻壤開設風格殊異的店舖(例如「崩大碗」設店於「殺手澗」,「義薄雲吞」雖然開在十八星山,便是佳例),就是在大都城裡開設一些「大反其道」的生意(包括在省城有名的煙花之地小瓦子巷、小甜水巷一帶,居然開了家「自成一派書坊」,而且還設店在「吉祥賭場」的正對面),要不是他們的「背景」的確夠硬,恐怕早就站不住腳了。
  不過,就算做的好,也還是不好做:蓋因他們反而把賺錢擺在第二、三位上,只求把生意做好,一旦把事情(例如把食物、客店、店面、貨品)做得最好,就不愁沒有生意了。
  可是生意做的越大,來投靠的人也就越多,負擔越多,開支也越大,而且其中受庇護的江湖人物裡,難免也有良莠不齊、不安好心眼的,對「用心良苦社」,難免都會造成負累和麻煩。
  麻煩愈大,名聲就越響,投靠的人就越多,包袱也越重,但不見得生意就更好,賺的錢會更多。
  ——無水不行舟,錢賺得不夠多,那要辦的事不少都辦不成,正辦著的也有不少都得要擱淺了。
  然而,「用心良苦社」仍然照常運作,「義薄雲吞」是一家,他們用了言尖、於情夫婦來坐鎮,吸收了王大胃、司徒丙、陳粉腸、宣西瓜這些人物;同樣,「崩大碗」則由溫絲卷親自主持,也吸納了孫青霞來幫忙。
  然而,在這之前,溫八無只跟自稱為「小霞」的孫青霞相交莫逆,很少在他面前述及「用心良苦社」組織上的事情,所以,孫青霞只知有其事,但不知其中內情。
  現在倒是言尖夫婦對他說了分明。
  ——這對夫婦都沒把他當外人。
  不過,言尖也向孫青霞說明了他們「不拿他當外人」的原由:
  「八無先生說過:要是你過來這兒,是自己人,啥事都不必要瞞著你。」
  他自說自笑:「本來這種事就不必瞞人。咱們打開店面就是做生意,除了做正當生意之外就是幫人,而且幫該幫之人,這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他卡卡卡的笑著向孫青霞說:「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就算八無先生不吩咐,我也會告訴你個來龍去脈——免得你自作多情,以為「流氓軍」是衝著你來的。」
  孫青霞不禁摸著下巴,苦笑。
  ——我的樣子像「老實人!?」
  (我還是個名懾天下的「大淫魔」哩!——我像老實人!?嘿!)
  孫青霞倒是第一次聽人說他「老實」。
  不過,這時候,他也沒功夫去辯這些,因為庭院裡,葫蘆瓜兒東搖西晃著瓢子,葉亂顫,塵遽起,雲亂飛。
  天色很暗。
  雨下得漸密。
  院子外,又有一頭異獸訕訕然走過:
  ——那居然是一個獬猊!
  ——這地方怎麼變成了「萬牲園」!?而且還成了奇獸齊集,怪物穿梭之地?
  所以他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言尖一時沒意會過來:「什麼什麼時候?什麼事?」
  孫青霞急道:「溫白二家元氣大傷,內鬨鬧分裂,是不是最近的事?」
  言尖答:「全在這半年內發生的。」
  孫青霞道:「那他們要動你,早該在三個月前就動你了——他們一向在『長氣河』扎根,你們卻在『十八星山』開店,等於捏住他們的咽喉,搶掉他們的生意,他們若要動你,又何必等到現在?今天我來了,他們才發動,他們目標是我,不是你們。我走出去,他們就不一定要馬上跟你們鬧僵——畢竟,溫白二家,威名尚在,用心良苦,勢力非凡,他們不得不投鼠忌器。」
  言尖有點不悅:「說到頭來,你還是要認號召力甚於『義雲吞』罷了!」
  孫青霞懦然道:「我才不跟你爭這個。『流氓軍』受命於『叫天王』,我又出手殺傷過他們的四當家『食色公子』詹同榮,他們這次在這兒展開大包圍,若說不是為我而來,還有鬼信!」
  言尖咋啦咋啦的怒笑道「孫老弟,你年輕氣盛,你還是強認這個名頭。你跟他們的仇,跟我的一比,就像蚊腿對著牛腿子!」
  孫青霞白眼一翻,「你自己剛才也明明說過,能保住這一干武林上響噹噹的人物,是溫白二家作後盾之故——他們要找你麻煩,不如先上龍頭巖找溫兄,找你幹啥?這明擺著是我的事,言老闆要是不保住顏姑娘,我也得出去應戰,你們千萬別攔——老實說,攔也攔不著!」
  言尖「喀」地吐了一口又青又硬的濃痰,乾笑道:「你看你看,孫少俠可真是發火了。」
  於情婉言道:「少俠萬勿動氣。你跟詹食色不錯是結下了樑子,可是,我們結下深仇的,卻是大當家詹奏文。」
  孫青霞將信將疑:『東方蜘蛛』?這人是『流氓軍』的老大,武功高絕但深藏不露,他出手三招,一插眼,二挖喉,三撩陰,沒幾個人可以不毀在他這三記連環殺著下,你們是怎麼跟他有隙的?」
  於情知他不信,便說個分明:
  「你剛才不是問起新近逃到敝店來受到庇護的兩位武林成名人物嗎?一個是『鬼僕神鞭』梁道姑,另一個是……」
  孫青霞接道:「『一哨大俠』何半好。」這兩人逃至「十八星山」得救,更使「義薄雲吞棧」聲名大噪,孫青霞當然早有風聞。
  於情提醒他道:「這既然是新近的事,便才是三個月光景——這時際,溫、白二家的好手相繼出事,『用心良苦社』已在半癱瘓狀態。當時,梁道姑還是白猖狂、白婆婆和溫八無、溫兄等親自出面救的,但到了何半好,則是我們夫婦自扛下來的。」
  孫青霞正色道:「我素知賢伉儷為人,決不辱沒了『義薄雲天』這四個字,你們所作所為,確也光大了『義薄雲吞』的聲威。」
  「好說好說,」於情反問「你可卻道那何半好是給誰人追殺才致遁入小店的?」
  孫青霞問「誰?」
  「正是」『東方蜘蛛』!」
  「哦!?」
  「何半好是倒過來從靈壁逃過來十八星山的,半途給『流氓軍』的人截住了,只好躲入我們店子裡。」於情道:「他是混入『流氓軍』裡,要刺殺詹奏文不遂,卻殺了他的兒子——四當家詹同榮!」
  「什麼!?」
  「可是,何半好做的是好事,也向有俠名,在江湖上,也一向義薄雲天、古道熱腸、肯犧牲、敢任事,他既然失手逃入我們的店子裡——我們能任他遭流氓軍捕殺嘛?」
  「這……」
  「試想,」於情有條不紊的說,「你只不過曾經傷退過食色公子,然而,何一哨卻把他給殺了!何半好退到我們店子裡來,我們初還只以為他不小心得罪了詹奏文,我們先保住他,再慢慢化解忿怨。結果,『流氓軍』的五當家程巢皮來襲,我們將它打退了,何一哨千謝萬謝,趁夜走了,說明一定他日報答咱們,可是一去之後,了無音訊,倒是不久之後,他們的三當家余華月率眾重重包圍住這兒,這才撐開了話明說,我們也才知道『一哨大俠』跟『流氓軍』結下的深仇大恨,是我們化不開,解不了的。——何一哨已經溜掉了,大當家『東方蜘蛛』的獨生子詹同榮死了,我們卻曾力保住何半好,你說,『流氓軍』不找我們算帳,還找誰清算這筆數!?」
  然後她正色問孫青霞:「孫大俠,你看,這仇,是你結得深還是我們結得深?」
  孫青霞知道言尖、於情說的是真話:既然連叫天王一夥人也不知道他已進入十八星山,又如何能在如許短時間內調集人馬,大舉包圍「義薄雲吞」?看來倒真的不一定是衝著他和龍舌蘭來的。
  「也許……」他沉吟道:「這干人不只是一夥,也不只是針對我們其中一夥人來的……叫天王既要滅我和龍姑娘之口,『流氓軍』也要報喪子之仇。」
  他冷笑又道:「既然如此,咱們就一起聯手,跟他們打上一仗再說吧!」
  言尖一拍大腿,道:「好極了!要不是八無先生一直要我夫婦『要忍忍無可忍之事』,咱們早就跟『流氓軍』你死我活去了!省得我們這兒救人,他們那兒殺人;咱們在這頭護人,他們就在那頭害人。」
  他頓時豪情勃發,一下子,臉都黑了,頸也黑了,連眼白也灰了起來,卻只有一雙手,還是白的。
  孫青霞一看,心裡大為震服:他素知言尖練的是「黑砂掌」,這種掌法並不是什麼獨門絕學,但能練到言尖這般「色即是空,黑極反白」的境地的,的確在武林中也絕無僅有——何況,言尖曾在古城高昌練成了「迷城步法」,且又是當代「迷蹤門」的護法,有這等人物背景在,難怪多年來盤踞靈壁的「流氓軍」一直不好動十八星山的這一家小店「義薄去吞」。
  然而於情卻問:「孫大俠認為『流氓軍』可能衝著咱們兩造一併兒來,這推論十分合情合理,若能與孫大俠、龍女俠一齊對付禦敵,那自是我夫婦和小店上下之幸——只不過,孫大俠剛才提到來的不止『流氓軍』一夥……莫非除了詹蜘蛛的這一起『畜牲兵』,還有別的來路麼!?」
  孫青霞道:「你們跟『流氓軍』各踞一方,曾數度交手,對他們行軍佈陣的方式,想必早已一清二楚吧?」
  言尖一提起「流氓軍」就心頭火起,這次,只見他咧著嘴卻是連牙都黑了,但眉心、手背都更煞白:
  「那幹不是人,都是畜牲!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對無辜百姓也一樣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全都是深山猛獸,擇人而噬!」
  孫青霞道:「我雖未正式跟『流氓軍』的人馬交過手,但在京裡曾跟食色公子的隨從也動過手,更聽過這股流寇的事……他們所作所行,行事方式,的確就像一大干禽獸所為——或者還禽獸不如!」
  然後他補充道:「聽說,蔡京不敢引這干兵馬入京,朱勵不願招這班流匪到蘇杭,就是怕這些流氓獸性大發,不可控制,作出令人髮指、不可收拾的事體來……」
  說到這裡,他又正色道:「試想,連喪心病狂無法無天的蔡元長、朱勵兄弟父子這等人,尚且不敢引進『流氓軍』,可見得這夥人馬,簡直躁進狂暴,已達何種程度!」
  「然而,我們今日所見的,雖然都是飛禽走獸,甚至還有珍禽異獸,可是,」孫青霞臉有憂色,沉重的道:
  「——你可以發現他們只令人高深莫測,甚至幽異詭奇,只不動聲色、神神秘秘的展開了佈置包圍,直至現在,不但毫不見躁攻冒進的情形,只見步步為營,敵明我暗的顯示一二實力——這像是『流氓軍』的一貫作風嗎!?」


9.退退無可退之所


  言尖、於情面面相覷。本來言尖滿臉鬥志戾氣,於情臉上,也自有一股英氣悍色,但聽孫青霞而今這麼一說,兩人臉上都有了疑雲和任忡之意。
  於情脫口追問:「你的意思是說……來人不只是『銅鑼拗』的那一股,『流氓軍』?」
  言尖將信將疑:「可是,『阿牛溪』那一帶的『出室子弟』,多在『大深林』那一路上,很少入侵『十八星山』來。——總不會是他們吧?」
  孫青霞臉上也有陰霾之色:「我怕不是。」
  言尖赫了一聲,吐了一口唾液:「『大森林』和『大深林』還有『十八星山』這鳥不下蛋雞不拉屎的方圓千里,就『流氓軍』和『出室子弟』還有咱們『用心良苦社』三大勢力了——還有別家別派不遠千里來鬧事扯禍不成!」
  孫青霞道「我是因為得罪『叫天王』,所以才落到天涯流亡的下場,退到貴號的田地,想來你們也有所風聞了。」
  於情道:「『叫天王』揚言非取閣下性命不甘不休,還廣發天下英雄帖,對你誅之有功,擒之厚賞,這點是早有所聞了。不然,我們今天也沒這個榮幸得以接待孫大俠光臨這窮山惡水之地吧!」
  孫青霞道:「這是客氣話。不過,賢伉儷可知我跟『叫天王』是如何結的仇?」
  於情馬上就答:「不知。」
  言尖倒口直心快:「我只聽說過叫天王一直都很栽培你欣賞你、拔擢你,但你確實不長進,太讓他失望了,還姦淫強暴,令一線王派系的人對你大為不滿,實行大舉圍剿你大義滅親、為民除害。」
  於情白了她丈夫一眼,趕忙道:「這個是一面之詞,個中有許可疑之處,不言而喻。」
  孫青霞冷冷道:「不過,江湖上都是這樣盛傳的:查天王對我孫某人情至義盡,視同己出,破格提拔,愛護備至,是我自己不學好,不自愛,荒淫無恥,才至使他忍痛斬將,割席斷交,剪除我這種敗類,以謝天下云云。話傳得沸沸蕩蕩,大家都知道,我欠叫天王的情,也欠一線王的義。」
  言尖點頭道:「不知江湖上那麼說,武林人也這樣說聽說,有書生修武林史編江湖軼事,也作了這樣的記載。」
  於情暗自扯了扯言尖的衫尾,道:「道聽途說,不可盡信,而且,查叫天德高望重,徒子徒孫遍佈江湖,自有他說的,沒別人說的——別人一有異議,也不必叫天王開口發話,他派系中的各路高手,自有人為他出力出頭出面,把人給打了下去,再踩幾腳,保準翻不了身。」
  言尖卻不明白於情為何要扯他衣據,只抗聲道:「儘管叫天王的話不可盡信,但他畢竟在江湖上、武林中、廟堂裡都極有份量,他似乎犯不著來譭謗人。」
  於情又忙去牽扯言尖——這口是手肘。
  言尖「嗯?」了一聲,仍不明所以。
  孫青霞神情落寞的接道:「——說的有理,尤其是像我那樣子一個無行之輩,一個這般浪蕩無根的登徒子,大家自然應該相信叫天王的話——人都以為我氣量小,眼紅一線王的過人造就;查天王聲望如日中天,他罵我是為了我,殺我是為了天下百姓。」
  於情偏首問:「那到底是不是呢?」
  她雖然長得並非絕色美人,但她這樣側著頭凝視著人,眼裡充滿著體諒、瞭解和專注的神情,使得讓她看著的人,難免動心;令看她的人,也無法不動容。
  孫青霞淡淡地道:「嫂夫人說呢?」
  於情道:「別人認為怎樣,我可不知,但查天王說的話,外子是一定不信的。」
  孫青霞一笑問:「何以?」心中對於情卻十分激賞。
  ——這種女子很難得。
  ——這種女人才是男人的賢內助。
  ——要是一個男人能娶得這種女人,可真是福氣,因為她可以替他解決許多事,化解許多仇。
  只聽於情道:「他要是真的像傳說的那麼好,怎會在那樣狼狽為奸,朋比為惡的官場上混得那麼好?他要是真正似傳言中那麼仁慈,又怎會在弱肉強食、道消魔長的武林中地位那樣崇高?我看,他是一直都蒸蒸日上,聲望正隆,你卻是給他迫得走投無路,惡名昭彰,今日還跑上了這荒山!」
  孫青霞慘然一笑:「我是退到退無可退之地了。」
  言尖道:「我也不盡信。」
  孫青霞知道此人說話甚直:「那又為何?」
  言尖道:「人人都說查叫天義薄雲天,造福武林,為天下百姓萬家生佛;但真正全心全意想為善良弱小的人做些事的人,像我們,卻只能在這兒開『義薄雲吞』這家小店 ——他真有傳說中那麼好嗎!還是就我們命乖,老是做得不夠好!」
  於情只追問:「我只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孫青霞道:「本來這事不提也罷——但而今看來跟此處的事只怕大有牽連,恐怕還得將此事原委,得向二位坦言。」
  言尖一拍大腿,道:「我正要聽個明白。」
  於情流目四轉,只見雨下得更綿密了,院子裡一棵火花樹,卻給雨水洗得更艷麗濃烈,一陣風徐來,花落瓣瓣,來不及一聲失足驚呼。
  只見一隻猛獸走過:胖得像豬,壯如牡牛,但卻獨角三尾無鼻缺身,余皆長著一張人樣的臉。
  她目光閃動,道:「好,你們先上去『紫微廂』,我打點佈置一下,馬上上來恭聆事情始末。」
  說到這裡,她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竟隨口漫吟道: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不過,那兩位與孫大俠風雨同路的美女,可不能就耽在溫室遭風被雨的。」
  她是風霜歷遍、人情嘗遍,自然也風流轉萬千,這笑意自然是對人情世故一種透澈瞭解後的表達,她說:
  「我也把她們請上樓來。」
  院子裡有風。
  有雨。
  有花落……
  落花淒遲。
  但也有許多犬兒走過,東嗅嗅,西聞聞,踏過落葉,踩過落花,但似對花葉都不感興趣。
  風急急,雨淒迷,院子裡,有花開花落,有野犬走過。
  院外有野草,草後有樹,樹密成林,林子裡頭疏落處,竟有一頂轎子。
  轎在林內。
  轎在雨中。
  ——那是一頂花轎。
  花轎,紅彤彤的,亮麗麗的,但一點也不喜氣洋洋,卻殺氣騰騰。
  紅簾深垂。
  花轎寂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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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東方蜘蛛


1.浪得艷名


  從窗口看下來,院子裡的瓜籐棚子下,走過幾頭幽異悠閒的狗,而且居然還踱過了一頭會歎息的白額虎。
  ——這白額虎與狗群相遇,居然還互不侵犯,彼此視而不見的走了過去,它們走過之處,婉蜒游過了幾條蛇。
  其中還有一條肥大的蟒蛇;它張口吐舌之際,竟有兩排像人一般的牙齒,而舌頭是灰綠色的。
  風雨淒遲。
  花落如雨。
  遠處竹林竦竦。
  疏林也蕭瑟在雨中。
  ——那棵給細雨浸淫著的「火花樹」,看來像一場燦爛而華麗的夢,而且還夢得十分激情。
  再激情的夢,也只不過是夢,到底還是一場夢。
  孫青霞垂首俯視,心裡頭不由自主忖吟起於情剛才吟的那一句詩: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于氏不吟這一句,他只覺這婦人是個很愛她丈夫、很幫她丈夫的好婦人,頂多只覺得還有點熟悉,可是剛才聽她這一吟,他忽然省覺到一件事:
  他是認識這婦人的。
  他是見過這婦人的。
  難怪要人「紫微廂」說話,因為此處居高臨下,一切情況,盡入眼簾。而且紫徽廂就在貪狼閣對面,正好可以照應龍舌蘭和小顏。
  何況,還有兩個人,一個就守在「紫微廂」前,另一個就把守在「貪狼閣」的門前。
  這兩個人,一高一矮。
  高的人並不瘦,肚腹卻份外隆起。
  矮的穿著短挎,皮膚黝黑,可是腿肌結實,腳毛又多長。
  矮小但結實的漢子一見孫青霞,就禮儀周周的道:「我知道你是孫青霞,久聞艷名,風流倜儻,天下皆知,今兒一見,果是人中龍鳳,英朗過人。在下姓陳,草字分長,又名漢思,賤號美公子,別號回龍少俠,小名阿菌,半年以來也有不少風流韻事,多得美女青睞,消受了不少美人之恩,亦有紅粉知己無數,借向不為江湖流傳,故而名不見經傳,今日得識君,恐螢蟲之火,不足以與君並論,只祈孫兄雅量,視小弟這等無名之輩為友,不致嫌棄,弟已感激不盡,榮幸之至……」
  他娓娓道來,綿綿不絕,只把「粉腸」這一外號略過不提。
  這一輪話,說的孫青霞只一味唯唯諾諾,聽到後頭,忍不住了,不禁問了一句:
  「閣下之意,到底若何?」
  陳粉腸一怔,又陪笑道:「小弟別無他意,更無歹意,只是初次拜晤,喜逢知交,仰儀已久,不勝欣忭,便多說了幾句,望兄萬勿介懷是幸……君名震天下,我等小輩,還真未堪君法眼——」
  那高肥漢子忽然打斷,向孫青霞道:「他說你比他有名,他不服氣。」
  孫青霞側目視之:「你是?」
  突腹高漢道:「王大維。」
  孫青霞目光一亮:「大胃王?」
  那人答:「是我。」
  孫青霞道:「好漢子。」
  大胃王道:「我問你。」
  孫青霞道:「問。」
  大胃王道:「你是不是叫天王派來的?」
  孫青霞答:「不是。」
  大胃王道:「但你曾是查叫天門下的。」
  ——他索性連最後一個「人」字都省略了,彷彿要他多說一個字他都極不願意似的,而且他說話,幾乎從沒有第一句:能一句說完的,他決不說第二句;就說一句說不完,他也不見得就多說一句。
  孫青霞笑了一笑:「我確曾入過他門下。」
  陳粉腸即緊接著道:「你既曾入其門,算不算得上是他的弟子?而今你受他追殺,算得上是背叛師門麼?你曾入其門下,他豈不是你師父?他若曾是你師父,又為何要追擊你到這兒來?你叛他,豈非不義?他殺你,可是無情?你們倆師徒為何鬧到這樣子田地?」
  孫青霞道:「我初出道的時候,的確很崇仰查叫天。他的為人、武功、氣派,都很叫我仰儀,我出道比他晚了四十年,二十年前,他曾是我的偶像。到今天,儘管我對他有些事不能理解,有些作為難以容忍,但我對他的佩服,就永遠不變。」
  言尖這回也開了口,他說話依然十分響亮:「你為什麼崇拜叫天王?」
  孫青霞道:「他當然值得佩服。在江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這樣子:他能文能武。他的文采可比蘇氏三父子,氣派、氣勢、氣量都大,所以能容人,座下高手如雲,個個都對他心悅誠服,便是佳例。」
  他們打開了「紫微廂」的大門,坐下來,斟了杯茶,聽孫青霞正娓娓道來:
  「他的武功高,自無置疑,難得的是,他不僅在武林中地位崇高,在官場中也頗吃得開,不但深得人心,也頗有名望,且為天下老百姓做了不少功德事,所以他更吸引了不少人材來報效於他。」
  粉腸卻語帶諷刺地道:「詹通通、巴巴子、陳貴人、李財神、余樂樂、陳路路、馬龍、一惱上人、煩惱大師、菩薩和尚……都是各式人材,也是各路惡棍,擁護叫天王。不過,說來我們的言老闆也有我們大胃王、宣翼娃、司徒丙還有小弟這些赤膽忠心之士,卻不見得孫大俠也對我們言老大崇拜那麼一回!莫不是在十八星山荒地裡當個義薄雲天的老大,就一定及不上在官場上掛名的傢伙?」
  孫青霞知道這「粉腸」老是想找他的碴,他也不想跟他瞎纏下去,正要分說,卻聽於情溫言道:
  「這本來就不能比在一起的事。說實在的,武林人物,多草莽之輩,難成大事,亦難登大雅之堂。像叫天王這等出身於綠林,不但名滿天下,還受到廟堂重用、朝廷招攬,可以說是萬中無一,別說孫大俠對之仰仗,外子和我都對他一度十分敬佩。」
  她開口說話時,已徐步行入房來,敢情是她(對查某)手邊的事,都已安頓好了。
  粉腸冷哼道:「老闆和老闆娘的敬重,只點到為止,但我們孫風流大俠表達敬意的方法,卻是報效委身、死盡忠心於叫天王呢!」
  孫青霞臉色一沉:「看來,陳兄對我有點意見。」
  粉腸嘿嘿嘿的笑道:「那孫大俠可就有所不知了。大凡投靠我們這兒『義薄雲吞』的朋友,泰半都是給『叫天王』一夥人迫過來的,如果來歷不明、敵友未分,就算在下可以信得過閣下,在下的朋友也不見得——」
  孫青霞冷哂道:「說到頭來,你們還是信不過我。」
  粉腸乾笑道:「不是信不過,而是——」
  大胃不耐煩:「是信不過。」
  孫青霞道:「那我走好了。」
  大胃伸手一攔:「不許走。」
  孫青霞道:「為什麼?」
  大胃道:「是朋友就在一起聯手。」
  孫青霞:「要我是你們的敵人呢?」
  大胃道:「是敵就殺了你。」
  孫青霞:「那你焉知我是敵是友?」
  大胃道:「所以才要你說個清楚。」
  孫青霞傲然道:「反正清不清楚,清不清白,我孫某人都不在意,隨便你們怎麼想,隨你們怎麼看!」
  於情見雙方快說僵了,忙圓場道:「我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要瞭解個真相——孫大俠剛才不是準備把個始末和盤托出的嗎?而今卻因何故又不說了?」
  孫青霞道:「剛才我想說,現在忽然又不想了。」
  粉腸又來插口了:「難怪孫大俠艷名天下播,不但情常易、愛常變,就連然諾、話語,也變化多端,出爾反爾,無從捉摸,不可當真。出言如此,況乎敵友!只惜未能有緣得大俠賜教,不知閣下劍招變化,是否更倏忽莫測!」
  孫青霞冷冷的問:「你要跟我動手?我是一向只浪得艷名,但卻未對三尺青鋒荒疏。」
  言尖又氣又急:「咱們大敵當前,何必先來內鬨。」
  孫青霞掃了言尖夫婦一眼,道:「你們還是讓我走吧。我去應付外面敵人便是,只請賢伉儷為我照顧龍、顏二位姑娘就好,省得我們自相殘殺、窩裡反,讓老闆、老闆娘左右做人難。」
  忽聽一個清脆動人得有點逼人的語音道:「話可不是這樣說的,孫淫魔!」


2.大俠的小說


  孫青霞一聽就變了臉色。
  他知道發話的是誰。
  ——除了她還有誰。
  所以他轉身就走。
  他不想再說,也不欲多解釋什麼。
  他從來不喜歡人糾正他的話,也不想讓人瞭解:何況這女子他曾維護過、救過,要是她仍一直都在誤會他,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把她留在這兒,他自己下去一拼,一切都仁至義盡了。
  是以他抄起了琴,把劍從琴中連鞘抽了出來,繫在腰間,向言氏夫婦一點頭,往外就走。
  然而一個俏生生的女子卻在門口。
  就攔在門口。
  ——她當然就是:
  龍舌蘭。
  龍舌蘭仍攔在門口,她衝過涼、洗過澡,甚至還略作休歇過,樣子出落得像浸在清水上的桃花似的,美得令全場的人眼前一亮,旦都同時屏住了呼息。
  她挺著胸,攔在那兒,腰身和胸脯,就像一座山是山、水是水、峰是峰、雲是雲,但又合為一體和諧極了的風景。
  好風景。
  也很風光。
  然而至美的是她那令人不敢冒瀆的風采。
  孫青霞本來要搶出門口,但兩人一貼近了,孫青霞不禁反而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氣,不望向她,只冷冷的道:「讓開。」
  龍舌蘭道:「不讓。」
  孫青霞道:「我不想對你動手。」
  龍舌蘭道:「我只怕你不敢動手。」
  孫青霞冷然道:「我從來不向女人先動手。」
  龍舌蘭哈哈一笑:「好一個名滿天下的大淫魔,居然說他從不向女人動手,當真是浪得虛名。」
  孫青霞道:「你讓不讓?」
  龍舌蘭笑吟吟的道:「說什麼都不讓。」
  孫青霞看了窗口一眼:「我真要出去,你攔在這兒也攔不住我。」說著霍然轉過了身子。
  龍舌蘭忽爾一笑:「真沒想到,你連這勇氣都沒有。」
  孫青霞一愣,不禁問:「什麼勇氣?我沒有?」
  龍舌蘭冷笑道:「聽我要把你留下來把話說完的理由啊!那也需要點面對的勇氣才行。」
  孫青霞冷哼道:「那是我和叫天王的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瞭解與同情。」
  龍舌蘭反問道:「那為何一聽到我聲音便要走?是你不喜歡我一出口就指出你說錯了?還是你不敢面對現實?或是你不喜歡我叫你做淫魔?抑或是你不敢面對我?要是你連面對我的糾正與批評都不敢,你憑什麼獨個兒去面對外面的強大的敵人?若是你不喜歡我喚你色魔,那你為何不坐下來跟大家好好澄清一下,包括你和查叫天的恩恩怨怨?」
  孫青霞一時為之語塞。
  龍舌蘭又說話了,這次她的話沒那麼咄咄迫人了,反而語氣溫和,語調也溫柔了起來了:
  「我剛才跟『西瓜』和司徒丙談過,才明白他們的確有理由懷疑你的來路,也真的難免思疑你和叫天王的關係,但他們也確切的十分需要你的相助,以及非常願意和你共同禦敵。」
  龍舌蘭說到這裡,指了指房裡可以讓大家坐下來的地方(包括椅、凳和床、窗沿):「告訴我們吧,到底你和叫天王的淵源和恩怨如何。查叫天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俠,除了諸葛小花,無人可與之齊名。我也想聽聽大俠的真個和底細,你就當是說書人,為我們小說小說幾句吧!你也在武林中給人號稱為大淫魔,除了沈虎撣,很少人在江湖上讓人這般毀譽參半,但影響力卻與日俱增無減。我更想聽聽色魔的真相和究竟,你就小說幾句,讓我們透悟透悟吧!」
  孫青霞冷哼道:「你們要是相信我,我們就一塊兒禦敵,要不相信我,也無所謂,我一個人下去打個痛快。」
  龍舌蘭嘖嘖有聲:「這算什麼!?只能算是匹夫之勇。沒想到名震天下的新一代出類拔革的高手孫縱劍,也不外如是!」
  言尖卻道:「孫大俠是敵是友,已不必懷疑。他是溫老闆介紹力薦的人,八無先生是絕對不會看錯人的。我絕對信任他。」
  粉腸卻道:「言老闆,我們也不是要懷疑他,只不過,大家既在同一陣線上對付敵人,就應該坦誠相見,讓我們弄清楚個來龍去脈,才能生死同心,毫無顧礙,全心對敵。他曾在查天王門下呆過,要是一直不肯交待清楚他們之間的實際情由,又教我們怎能信之不疑?溫老闆對我們有恩有義,且目光如炬,自毋庸置疑。可是問題是:他不在這兒!他交待下來的是『陳小霞是自己人,要好好照顧他』,但我們卻連這位孫大俠是不是小霞哥兒也弄不准,我們至少現刻還沒喝醉、沒弄懂、也沒變白癡,要我們信他?可以,頂多五成!可是我們會在大敵當前之際讓一個只信他一半的人留在身邊身後嗎!」
  言尖正待分說,於情不欲他跟部屬的意見有分歧,搶先勸孫青霞道:
  「孫大俠原本就準備要告訴我們查叫天的事嗎?何不趁此一併兒說個清楚,讓大家釋然於懷——」
  孫青霞往下一望,雨更密了,天更陰了,院子裡的犬隻和異獸也更多盤踞徘徊於階前、棚下。
  他忽然問了一句:「現在客棧內住著幾伙人家?」
  於情答:「十一夥。」
  孫青霞又問:「會武的有六伙?」
  粉腸一聽,臉色一變:「如不是臥底,怎麼一來便知道咱們有六戶人家是會武功的!?」
  於情忙道:「是我剛才在談話時提到過的。」
  粉腸「哼」了一聲,便不再追問。
  孫青霞道:「誰把守在第一線?」
  於情道:「是『西瓜』和司徒丙。」
  孫青霞道:「原本不是司徒丙和陳分長上來照顧龍、顏姑娘的嗎?怎麼現在改為宣翼娃跟司徒丙守在下邊呢?」
  於情目中已露出佩服之色。她這些人手調度,只在隨意中跟她丈夫提了一下,當時孫青霞也在現場,卻已記個分明清楚,看來此人不但膽大、氣驕,也十分心細如髮。
  「司徒丙善戰,他適合守第一線。宣翼娃在院子裡的陣式花過大心機,擺他在下面,最扛得起陣腳。」這次是言尖作了回答。
  孫青霞這樣一聽,也知道在這些人裡,言尖的確是最信任他的,要不然,他不會答得如此徹底。
  ——這畢竟都是重大「軍情」,要真當他是外人,他還真沒「資格」去探聽。
  孫青霞道:「你們之間都有特殊而且緊急的聯絡訊號吧?」
  言尖答:「有。」
  孫青霞疾道:「該聯絡了。」
  言尖問:「為什麼?」
  「因為,」孫青霞斬釘截鐵地道,「敵人已開始要攻打過來了!」


3.我是老怪物


  「來了。」粉腸挪揄的嗤笑「你別危言聳聽吧——」
  忽聽大胃叱了一聲:「噤聲!」
  他倒也十分聽大胃王的話(也許他是怕對方發餓起來有一日真的會「吃」了他),馬上收了聲。
  一收聲,就聽到聲音。
  震動。
  手中杯子裡的水,在震動,很快的,連桌上倒覆著的杯子,也在格登格登的顫動著,甚至連床上的蚊帳、乃至床被、也開始在震動。
  震動的原因是聲音:
  馬蹄聲。
  還有喊殺聲。
  粉腸、大胃、言尖、於情等一齊往密林望,也一齊變了臉色:
  「來了。」
  大家相顧色變。
  ——不止是敵人來了,而且是大隊敵人來了。
  聽那聲音氣勢,就算沒有千軍萬馬,也有百軍千馬,鋪天蓋地,捲湧而來。
  儘管早有防備,但見如此聲威,言尖、於情、粉腸、大胃、龍舌蘭盡皆相顧駭然。
  也儘管大敵當前,風雲色變,但粉腸百忙中仍不忘向孫青霞諷刺了一句:
  「來的這般囂張,你以為西瓜和阿丙是聾的麼?還要發暗號通知他們?多此一舉。」
  話雖是這樣說,但他心裡,也覺震異。
  ——而今馬聲急劇迫近,自己如雷炸滾而至,可是,早在誰也不曾聽見任何異響之前,孫青霞已出言儆示,可見他內力高深,耳力也比誰都尖。
  不意,孫青霞腋下挾著琴,右手按著劍,肅著臉,看著樓下遠處,冷冷地道:
  「我是要言老闆發出暗示:叫他們先勿妄動,以免打錯了自己人。」
  言尖不解,問:「為何打錯了人?」
  孫青霞道:「因為有人要下去迎戰『流氓軍』。」
  龍舌蘭咋舌問:「這回來的真是『流氓軍』?」
  這回是孫青霞、言尖、於情一齊回答,都是同一個字:
  「是。」
  不過,三人各有補充。
  言尖補充的是:「你聽那尖呼怪嘯,不是喪心病狂、毫無軍紀的『流氓軍』,武林中還會有誰。」
  於情加了一句:「流氓軍的馬隊衝殺,號稱凡所過處,片甲不留,寸草不生,向無活口。」
  孫青霞說的是:「他們不是高手,只是流氓,小流氓才要壯膽,自是要叫的特別響。」
  然後他彷彿對這煞氣騰騰的衝殺視若無睹的下了一句評斷:
  「流氓軍就真是流氓軍。」
  陳粉腸卻反問:「你說誰要下去迎敵?」
  孫青霞道:「我。」
  粉腸冷笑道:「你是溜還是迎敵?」
  孫青霞冷哼道:「你要怕我走,大可一齊下去應敵。」
  陳粉腸道:「對敵是大家的事,我才不像你逞能、充英雄,誰知道下去之後,是不是前有強敵,後面還得給你擁一刀、刺一劍。」
  這時,那急邃、狂暴的馬蹄聲已然近了,且自距離「義薄雲天棧」前二十丈,開始作扇形散開,再聚合成圓型包圍,又組為二隊兩層,前後呼擁,逼近院子,然而速度依然不減,是以已迅速接近不到十丈之遙。
  孫青霞已無暇細說,他已清楚知道:「義薄雲天」裡上上下下,就只言尖因溫八無曾力薦之故而極信任他,其他的人,恐怕都對他心存思疑,就算是於情,堪稱待他殷厚,不過看來也在力求弄個分明,到底「流氓軍」是不是衝著他來的?至於粉腸諸子,知他出身叫天王門下,對他更是談不上個信字,到這地步,他惟有憑行動證實一切了。
  這時,他也清晰的聽到:客棧內各路人馬正準備應敵的動靜。
  事不宜遲,他大喝一聲:
  「好,你不敢下去,我去!」
  正要縱身而起,忽聽一人沉聲叱道:「我去。」
  說話的是大胃王。
  「砰」的一聲,他撞碎了窗欞縱身而出的同時,已順手抄起了兩條撞斷了的木條。
  孫青霞一見他掠身而出,也飛身而起,他後發而先落,先一步落在院前奔馬疾馳而至之前。
  他眼尖。
  眼光奇準。
  他在半空已看定了方向。
  也認準了人。
  所以他飛身落在瓜棚架子東北角的方位上。
  他落身之處,正向著一人。
  他落身之後,也面向著這一人
  一騎。
  那馬上的人,也不特別,只非常的瘦,輕飄飄的,像隨時風吹得起。
  但他的馬卻非常特別。
  那是一匹紫色的馬——本來純白、純黑、乃至棗紅色的馬匹,已級為罕見,但而今他胯下的馬,竟是純紫色的。
  可是更特別的是:
  那紫色竟是一種不褪色的顏彩,是人工塗上去的。
  也就是說,這頭「紫駟」的紫色,居然不是天生的,而是故意染成上漆,「打扮」成一匹紫驊騮的。
  這還不算特別,更特別的是這人身上的穿著裝飾。
  他的耳後、下巴、眼皮、及至人中,都挾著筷子一般長短的竹籤,偏偏在印堂前,又鑲著一顆老大的蛋——看去像是個醃過了的鹹蛋,也不知他把它嵌在額前到底是拿來做什麼用途的。
  這樣看來,這馬上的人,的確像一隻怪物。
  他看來長相很老氣,可是他騎馬的動作和眼神卻十分俐落。
  那怕是十七、八歲剽悍的小伙子都沒他這般充溢著凌厲侵人的銳氣。
  孫青霞一躍而下,拔劍,凝立,劍尖遙向那人。
  那人乍見有這麼一個人出現,似乎怔了一怔,這一剎間,所有的騎士(大概有一百騎左右吧),都向他這邊望來。
  但他依然策轡,上身挺直,其勢不易,直向孫青霞馳騁而至!
  ——只要孫青霞不讓開,他就一馬撞了過來。
  就在這時,孫青霞只覺身畔「嗖」的一聲,掠過一道香風,多了一道人影,與他並肩而立。
  來的當然不是大胃王。
  要是來的是王大維,那聞到的一定是牙垢味,而不是香風。
  孫青霞不必轉頭,已知道來的是龍舌蘭。
  「退回去!」他叱道。
  「為什麼?」
  龍舌蘭不服。
  「這種戰陣場面不適合你。你回去保護店裡婦孺!」
  「該回去的是你。我趕來就是要你回棧裡去的。」
  孫青霞倒奇了:
  「為啥!?」
  這時,忽然又多添了一道人影,而且還是個曼妙女子,使得那馬上的「怪人」和其他的騎士不禁又愕了一愕。
  那額上有顆「鹹蛋」標記的人這時揚了揚手。
  他的手很小。
  手上有一物,形狀奇特,像是武器,成十字狀,豎長橫短,又像不是。他的手一揚,十字架子迎空一晃,各騎就同時緩了下來。
  ——沒猜錯。
  孫青霞心忖:
  ——果然這人是這群人的領袖;至少,也是領袖之一。
  他知道面對這個人就像是要一棍子砸在蛇的七寸上。
  ——要是打不死,就給蛇咬死。
  這群人合起來就是條首尾呼應、渾身毒鱗的大蟒蛇。
  可是群蛇之中,最歹毒的還是這條青竹蛇、飯鏟頭。
  他要對付他們,得先對付他。
  ——就像對付人猿一樣:得先找到最凶的一隻,與他對峙,打殺了它,否則,必為群猿所欺凌撕裂。
  何況,他這般突然的跳出來,就是為了證實一件事:
  這件事恰好跟龍舌蘭而今所說的理由有密切關係。
  「因為他們這一仗不是要來對付你的!」
  孫青霞冷哼一聲,這是他剛才與言氏夫婦爭辯了許久的話題。
  「他們根本不知道你會窩在這兒。若叫天王他們曉得了,早就帶同任勞任怨仇小街、財神貴人麻三斤他們掩撲上這兒來了,何必只派『流氓軍』攻打?他們本來就不知道你往回走,先躲『一山樹』後轉回『十八星山』,就壓根兒不會猜到你投靠『義薄雲吞』來了,你又何必作賊心虛。」
  龍舌蘭這番說的很快,很急,也很有力。
  更重要的是:
  很有說服力。
  ——說服力首重理由。
  也就是說:龍舌蘭這番話說的頭頭是道,連孫青霞眼裡也浮現了一種特異的神色。
  那神色很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
  ——「刮目相看」的意思卻是:本來不知道你如此厲害的,現在才知道:以往把你給小覷了。
  然而,這大隊人馬顯然沒有「小覷」孫青霞和龍舌蘭。
  他們在那手執十字架、額嵌大成蛋的「怪人」所做的手勢下,已全減速,以一種非常緩、非常慢的「馬步」迫進。
  但仍是進。
  沒有停。
  也不是退。
  所以孫青霞和龍舌蘭仍有機會交換意見:
  「你以為『叫天王』不知曉『義薄雲天』是八無先生一夥的?他既要對付我,圍堵我,難道就會輕易放過這『用心良苦社』的分支?」
  「那至少他們也不肯定你就在這兒。」
  「但我的確是在這兒。」
  「可是你若不出頭,他們的反而情勢不致那麼嚴重。」
  「哦?」
  「因為光是言尖夫婦領導的『義薄雲天』,他們不想與『用心良苦社』公然為敵,至多只首肯『流氓軍』來蕩平,但若你我在這裡仍活生生的,遲早『叫天王』都會全力撲滅這兒——流氓軍人多勢眾,只要有幾個逃得了回去,這十八星山上「用心良苦社」的唯一勢力,就得給剷平。」
  「你是說我這樣出面幫他們,反而是害了他們?」
  「你是在逞能,不顧大局。」
  「你何以見得:『流氓軍』不知我就在這裡?」
  「本來只是推測,現在已然肯定。」
  這時,那圓型馬隊來的愈來愈慢,馬上的人見這一男一女只顧說話,卻完全沒把他們放在眼裡,不禁更加狐疑起來,來勢可放得更慢了。
  「喂!」
  那成蛋怪人還如此向他們吆喝了一聲。
  孫青霞卻不答理。
  龍舌蘭也不理睬。
  「你何以確定?」
  孫青霞倒似十分尊重龍舌蘭的意見。
  「如果他們一早已知你我在此,就不會錯愕——他們不驚訝就不致放緩來勢,既然驚疑,就是不知我們會在這裡,所以已可斷定。」
  孫青霞反問:「如果我們不乍然出現,又如何試探出他們知不知道我們就在這兒?」
  這次輪到龍舌蘭怔了怔,玉墜也似的懸膽鼻也似蕩了蕩,睜大了眼睛,問:
  「你是說——你是故意跳下來,試一試『流氓軍』是不是知道你來?」
  孫青霞這次還沒有回答,那鹹蛋怪人已向他們十分不耐煩的喊了話:
  咄!我們是『銅鑼拗義軍』,這次乃奉廷今掃蕩『十八星山』的流寇、匪盜言尖一眾人等,不幹事的,即行迴避,否則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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