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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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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溫瑞安]風流[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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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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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46:48 |只看該作者
  「告訴你,單憑你說他仗什麼殺你,以及你修習『吠月神功』這兩事,他就有二十條理由幹掉你。」
  「我待你不薄,你居然用這種手段,卑鄙……」
  「卑鄙!?我卑鄙!?」說著,房子珠整張臉都猙獰了起來,「呸」地向詹奏文吐了一口唾沫:
  「丟!我卑鄙?我卑鄙得過你!?你殺了多少人?屠了多少城?暗算過多少高手?強暴了多少女人?你還是人不是?嗯?難道姑奶奶我殺你這種畜生,還得要問過你這笨瓜蛋,知會你一聲:阿傻,看刀——我才動手不成!」
  說著,房子珠卻忽然摘下了吳中奇手裡的一把快刀,噹的一聲,扔到詹奏文身前。
  眾皆愕然。


4.丟!


  「這刀,扔給你自盡,或者你找個最恨的人殺殺看吧!」房子珠慷慨地說,「你該不是連自殺的能力也失去了吧?」
  他的確是失去了自盡的能力。
  他兩隻手已廢,胸骨全斷,眼也瞎了,連刀都不知在哪裡,就算知道,又以什麼去拿刀呢?
  所以他只有嘶吼了半聲:「你讓我死吧!」他流血披臉,卻在他嘴裡,發出了奇異的厲嘯。
  他這句話也喊出了龍舌蘭心中的憂懼和悲憫。
  她現在的處境,也一樣連刀也不能拿,欲死亦不能,豈非相當近似?
  只不過,她沒有給人出賣,也不是傷重到詹奏文的程度罷了。
  「死?」房子珠笑了,笑得很嚴厲,加上她說話的聲音,已一點也不女人味,完全沒了女人媚,反而像個女大王:
  「你一定死,不過現在還沒到時候。」
  然後她問他:「剛才你發出嘯聲,是想召集最忠於你的部下來救你吧?」
  詹奏文沒有回答。
  他全身都是在抖哆。
  ——太痛苦了?還是太憤怒了?抑或是太絕望了?
  又或者是樣樣都有。
  「那好,你召集他們不來,我來替你叫他們來。」
  於是她發出忽哨。
  很快的,人就來了。
  人是給押過來的。
  這些人有的斷手、有的斷足,有的身受重傷,有的給五花大綁、或點了穴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總之,沒有一個是完整的,沒有一人身上不掛綵。
  他們給三倍於他們的人推搡了進來,一見他們的「大王」也落成這個樣子,無不駭怖,驚呼哭叫,求饒哀告,叩首憤罵,各有不同。
  「三十五個,從『沾汗公』到榮仔,你還有最忠於你的三十五心腹,全都在這裡了。」房子珠細說重頭的道:「你原本有一大群全都是最忠於你的部下,可是近年來,全遭我瓦解了,剩下的只那麼多了。可見你早已眾叛親離,不死也沒用了。丟!」
  「丟」是她一記常用的粗話,然後她又頗為得意地說:「這三十五人,都沒提防之心,剛才,我們要呂當家進入這兒餵你服藥,分散你的注意力,再將他們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全繳了械,也全粉碎了他們的戰鬥力。」
  「所以你完了。」
  「不過在你死之前,他們先死。他們全是因你而丟掉性命。」
  「他們都是在這二十餘年來隨你出生入死,對你忠心耿耿的幹部、親屬,還有你疼惜的姘婦、親子,我先把他們宰了,讓你仍活生生的看著,不,知道你在世上所有的親友,全都喪盡了,然後才死,好不?」
  她問的是好不。
  但她不需要答案。
  她也不等答案。
  她已下了決殺令。
  她的手一揮,慘絕人寰的哀號慘呼頓時此起彼落。
  只有一個人沒有叫。
  他張大了沒有牙齒的嘴巴,雙目汩汩的流著血。
  血淚。
  每一個生命的斷絕,都像斫在他的命脈上。
  他生平只知屠殺,破一城屠一城,攻一地滅一地,淫虐橫行,不可一世,卻從不知自身應劫,臨殺戮時是如許痛苦。
  他目已瞎,手已斷,但耳未聾,心仍清楚。
  他只巴不得自己馬上身死。
  人都殺完了,房子珠下令把三十五顆頭顱「咚咚咚咚咚」的,往他面前一扔!
  「哪,三十五顆人頭!」房子珠跟他說,「一個也不少,有你老母和兒女的,全都在那兒了。」
  她居然嘻嘻笑道:「這些年來,你也丟了我不少次了吧?我還真忍耐了你不少時候哩!現在,該你還我的時候了。」
  她又彷彿記起了什麼重要事情似的,忙補充道:「你大概指望還有個忠心當家程巢皮吧?此際,他大概已給余老三哄去叫天王那兒,給查叫天大卸八塊了!以前你有九名當家,都是忠心幹部,但這幾年來,全因你只顧淫慾,只練絕世神功,而讓他們死的死、散的散,不折在敵人手裡、也喪在我手裡。他們全給你丟棄了。現在剩下的,除一兩個外全是我的人。你昏庸至此,也該認命了吧?」
  「別恨我,這是天收你。」房子珠居然大咧咧地說,而且一刀斫了下去,不是要詹奏文的命,而是把他下體的活兒斬斷了下來,在「東方蜘蛛」慘號聲中,她滋滋油油地道:
  「丟,我只是替天行道。」
  ——這樣子的「替天行道」!?
  龍舌蘭驚心動魄,為之顫慄。
  因此,一急之下,運功難聚,反而一時更衝不破受封制的穴道,卻一直聽到外面有一些特異的聲響,就像砍瓜切菜一樣,又似悶聲落地之響,間中又夾雜些許銳風破耳的異動。
  「心中一定很恨吧?」房子珠就像一隻捕著老鼠的貓,巴不得連爪中的活鼠整個遍體鱗傷,才甘心吃了它,「告訴我你最恨誰?」
  詹奏文喉頭只發出滋滋的啞聲。
  「你最恨誰,」房子珠居然自薦,「我替你殺了他。」
  詹奏文說了一句話,但血水已不住的從喉頭湧上來,話說到了嘴邊,都成了血。
  房子珠沒聽清楚:「嘎?是呂碧嘉?」她作態要聽明白一些。
  呂碧嘉笑了:「他當然恨我。沒有我的『又一骨』,憑他的警覺,一定會警惕我們的行動;以他的『吠月神功』,家也取之不易。」
  她一面承認這些「恨」她的理由,一面其實也是向房子的她表態認功。
  因為她已不怕報復。
  詹奏文已經徹底的垮了。
  她已不必怕這個人報仇。
  ——他已完全失去了報復的能力了。
  房子珠卻向詹奏文保證道:「不如這樣吧,就看在你信重我的情義上,你選一個你最恨的人,我替你報仇好了。」
  詹奏文只在喉裡荷荷的嘶響著。
  呂碧嘉只覺得房子珠這建議很有趣。
  「是不是請他拿刀,和我決鬥?」
  「是,」房子珠眉花眼笑,「你果然是叫天王的愛將,一說就懂。那你就做做好心,把刀設法給他拿著吧。」
  呂碧嘉也笑了起來,索性把這齣好戲唱完。
  她把刀遞給詹奏文,沒用,接不著。
  她試了很多方法,最後把刀柄強塞入詹奏文嘴裡,讓刀尖向著她,笑揶道:
  「你反正練的也叫『吠月神功』,就像狗一樣的把刀銜著吧,像蜘蛛一般咬我吧— —你好運氣的話,說不定能一擊而中,一刀殺了我呢!」
  然後她半回轉身子,向房子珠道:「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剛才這兒還闖入了個——」
  看到這兒,聽到這裡,仍在櫃子裡的龍舌蘭,一顆心都幾乎飛了出來。
  完了!
  呂碧嘉想起她了。
  ——這惡毒要把她匿藏一事抖出來了。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完全出乎龍舌蘭的意料之外。
  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目中所見的景象。
  但很快的,她又明白了。
  房子珠一面聽呂碧嘉說話,一面笑著,然後突然出手,把呂碧嘉一推。
  這一推,呂碧嘉是完全沒有防範的。
  她猛然著了一記,往後一退,用以卸開這陡然的力道。
  但房子珠就是要她退。
  她就是要推她往後退。


5.大王,借頭一用


  「嗤」的一聲,詹奏文嘴裡銜著的刀,便自她背後扎入,從她胸前突破而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尖,連同大股血泉,一齊洶湧而出。
  呂碧嘉尖叫了一聲,整個人都僵住了,但凸出了雙目,死死地盯住房子珠。
  房子珠拍手高聲笑道:「大家都看見了:呂碧嘉陰謀背叛,重創大王,詹大當家神勇無比,臨危復仇,最後一擊,手刃元兇呂某,得報大仇,死的光榮!」
  她還不忘補充了一句:「呂碧嘉為叫天王做事,死而後已,死的光榮,死得壯烈。」
  大家都附和拍手、叫好不已。
  房子珠一再得手,「敵手」已盡為之殲滅,不免洋洋自得,故意相詢:
  「好妹妹,你要告訴姑奶奶什麼事呀?說下去啊——」
  呂碧嘉只瞪著她,喉嚨格格有聲,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她的眼光之毒之恨,連一向心狠手辣的房子珠看了,也不免心中一陣顫慄。
  說也奇怪,正好詹奏文這時一刀得手,惟呂碧嘉中刀時後退、擰身之勁,也使刀鍔幾全抵入咽喉,懂得他滿口是血,連剩下的尖齒也全倒吞入肚,他的嘴裡也咿嗚作聲,跟呂碧嘉一樣,也語不成音。
  他們語不成聲,龍舌蘭可是又有了希望——畢竟,呂碧嘉來不及供出她匿藏之所來,就已經遭了毒手。
  只要房子珠不知道她在,她便有機會突破穴道,一旦不受禁制,便有機會逃出生天了。
  她不由自主,因眼前發生的怵目景象而心亂,外面傳來一些「異響」,她也不再關心,但她的武功習的是「三心兩意,一心存乎」之妙用,正好心越亂愈發揮作用。
  她的穴道其實已近衝開了一半。
  只聽房子珠格格笑道:「你們兩個,都在喉頭裡格格有聲,有何指示?如有遺意,一定照辦!大王,該不是你一直在喊:給我一個『雞尾巴』?」
  她故意模仿詹奏文平時說話的語音,裝模作樣的調笑著。想她平時對這「東方蜘蛛」,處處唯命是從,連媚猶恐不及,極盡誘惑之能事,而今卻對一個垂危的人如此狎弄侮辱,可謂歹惡已極。
  詹蜘蛛依然作不得聲。
  呂碧嘉卻斷斷續續掙扎艱苦地道:「……你敢殺我……你就不怕——」
  「查天王生氣?」房子珠盈盈笑道:「其實,我們『流氓軍』,早已分成『禽獸兵』和『畜生軍』」二路,優秀的大都給叫天王吸收過去,交給馬軍師和『大限神君』蔣破曉調訓,至於我們這兒的聯繫和調控,實則早已由余老三逐漸取得天王信任,接掌了過去他本來就是叫天王身邊得力助手余樂樂的胞兄……而姑奶奶我也不就直接跟從叫天王,直接成了他旗下大將——」
  她說得春風得意,「說不定,還成了他的『查夫人』、『天王夫人』呢!——你已經沒有用,還活來作甚!?」
  呂碧嘉眥睚欲裂,慘然中眼光吐露出凶狠歹毒之意,連殺人不眨眼的辛不老、雷越鼓、吳中奇看去,都為之膽戰心寒。
  「你好毒……可惜你下手早了一步,永遠也不知道我說的……說的——」
  「你說造反的人嗎?那不就是『陰陽小生』陳十當家吧?他剛才還是英雄,放箭傷人救俘虜哩!光憑他一人,能做得了什麼?遲早還不是給我翻出來整治得死去活來!」房子珠完全不把此事放在眼裡,「這種事還要你告訴我不成!?」
  呂碧嘉只冷笑。
  ——畢竟,還是有一件事房子珠是意料不著的。
  房子珠看了她的詭笑,忽然有些疑惑,問:「你還有什麼秘密?」
  呂碧嘉不說,氣若游絲。
  房子珠看出端倪了,一把手揪住呂碧嘉的衣襟:「你有什麼沒告訴我,快說!」
  呂碧嘉怪笑了起來。
  房子珠急了,掣手掏出支金鞭,指抵著她的頭顱:「你說不說!?不說我就一鞭砸了你的頭!」
  呂碧嘉馬上仰起了頭,眼神發亮。
  房子珠一看,就知道她是求死心切,而且確隱瞞了件重要的事,立即把口氣放軟,柔聲溫語地道:
  「你的傷還不嚴重……你只要告訴我,那是什麼事,我說不定不殺你,還替你止血,全力跟你治好它……」
  呂碧嘉雙眼無力地一翻,有氣無神地問:「你說我還有得救?」
  「是呀。」
  「你說可以治好我?」
  「對呀。」
  呂碧嘉突然格格地狂笑了起來。
  房子珠愕然。
  呂碧嘉猝然拔身,頭一甩,雙掌擊向房子珠。
  房子珠一向保持警覺,呂碧嘉垂死反撲,她閃身急退,但沒料對方刀仍在身,竟仍如此凶暴,如此猛然投身,刀已離胸,傷處血噴如泉,不禁為對方淒厲所懾,雖避過攻襲,但呂碧嘉的頭顱猛烈的與鋼鞭稜鋒相撞,立時血流披臉,當堂氣絕身亡。
  房子珠這一下,猶有餘悸,心中忐忑,卻聽外面一人長聲笑道:
  「姑奶奶別憂心怔仲,她要告訴你的事,我全知道。讓我向你稟報吧!」
  人隨聲到。
  房子珠顯然是很歡迎這個來人的。
  她一聽他的聲音就笑。
  一見他的人就擁抱。
  來人很瘦,很乾,整張臉都似插滿了竹籤,額上又似鑲了個大成蛋,形貌古怪。
  不過,房子珠通常對一個人好的時候,就是因為他有利用價值。
  ——現在,正是這個人最有價值的時候。
  房子珠若要重入中原武林,反擊圍剿她的勢力,就一定要靠這個人。
  ——「東方蜘蛛」只屬草莽梟雄,至多只能馳騁山野,縱橫大漠,跟他在一起,再威風也不過是當個押寨夫人,休想再揚威於中原武林。
  叫天王則不同。
  他名重天下,在黑白綠武林同道、江湖各大門派都有地位,在廟堂朝廷,一樣能執牛耳祭酒。
  而這余華月卻是查天王麾下重將:余樂樂的兄弟,只不過兩人際遇,從小不同,也自小分開而已。
  如今,有這余華月幫她、支持她、站在她那一邊,自然就可以「不要」呂碧嘉了。
  所以她當然歡迎他。
  熱烈歡迎他。
  不過,余華月一出現,第一件事並非跟她擁抱,而是向垂死瀕終的詹奏文抱拳稽首,疾說了一句:
  「我奉天王之命,非殺你不可。」
  他再鞠了一個躬:
  「抱歉,大王,借頭一用!」
  話一說完,刀光疾閃。
  他抄起那把刺入過呂碧嘉的刀,一刀斫下了他老大詹奏文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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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47:19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折墮之美


1.請君出櫃


  斷頸還在咕嘟、咕噥的標冒著濃血,好像一個醉老頭在講囈語。
  一刀斫掉詹奏文的頭後的余華月,把刀交回給房子珠,道:「老叫天王一直教會我們一件事。」
  房子珠補了一腳,把那一直在冒血的身軀踢飛出去,道:「什麼事?」
  在這階段裡,大凡是有關她未來「夫婿」(或獵物)的事,她都有興趣聽。
  ——她要等到「嫁」了過去,跟他「長久」在一起後(所謂「長久」,有時是一個月,有時是半年,有時甚至是三五年,又或是三兩天),總之,她一旦對他「生厭」了,就會巧妙而徹底地篡奪了對方所擁有的一切(自然包括財庫、武功和權力),然後再把對方打倒、殺害,取而代之,又去尋找另一個「目標」。
  她手段利害,行事狠毒,通常都不留痕跡,不遺活口,但到底還是給江湖中人知悉了,都要合力除去這一大害。
  所以她被迫離中原武林。
  被逼投靠「東方蜘蛛」。
  她現在要重歸江湖。
  她一定要得到「叫天王」的支持,才能夠完成這個心願。
  「流氓軍」的惡名,已使蔡京、童貫、朱勵、王黼、梁師成、李彥這些人,慢慢形成負累。
  他們雖利用過詹奏文和「流氓軍」做過不少傷天害理、剷除異己的事,可是,當利用價值告一段落,而且,「流氓軍」之積怨已愈來愈甚時,又有別的勢力如「太平軍」已足可取代「流氓軍」的地位,加上詹奏文逐漸坐大浮囂,已不太接受調度指揮,這些朝廷「重臣」,便密令「叫天王」順此追殺孫青霞、對付鐵游夏、消滅「用心良苦社」之便,一併也把「流氓軍」滅了。
  叫天王自己也有充分的理由剷平「東方蜘蛛」的勢力,一是因為詹奏文目無餘子,居然已有與他平起平坐之野心。二是詹東方已開始修習「吠月神功」,這種卑鄙也恐怖的可怕功力一旦練成,此人就極不易對付,也更不易收拾。三是房子珠與余華月已主動聯結示意,他們可為他辦好此事,餘下的「流氓軍」仍為他所控,只不過改座山頭易個名號便得了,而且又能以殲滅「流氓軍」和「東方蜘蛛」這等敗類而討好正道武林,搏得風評。
  其實,在他發動這次叛變之前,「流氓軍」的實力,大都已收編在軍師馬龍轄下的一支精兵「太平軍」裡邊,由「大限神君」蔣破曉率領,跟「太平軍」的首領「橫眉梟雄」陳不該聯騎縱橫大森林與大深林一帶,既雙龍出海,首尾呼應,也便於控制,互為牽羈,正是用兵遣將的佳妙之道。
  是以,詹奏文就合當遭剪除。
  活該完蛋。
  當然,房子珠此刻最渴切的就是巴結聯絡隸屬於「叫天王」的勢力。
  她每一件有關查天王的事,都想知道。
  余華月也樂於讓她知道。
  ——因為他既有叫天王做後盾,這就是他過人之處。
  「老叫天王說,遇上真正的敵人,如果已經出手,就一定要將之殺死、滅絕,然後才得意、高興無妨——要不然,他一天不死,就會反撲。除惡務盡,斬草除根,也就是這個意思。」
  「是是是。」房子珠陪笑著。她很清楚的知曉:要不是這個三當家今晚和一直以來都跟她合作出手,「流氓軍」這些剩下來的幹部徒眾,她還不一定都能收服,不服也不一定都能幹掉,所以她對待他,自然與眾不同。
  「卻不知程巢皮那煞星現在讓三哥如何擺佈了?是不是也除了根、絕了活口了。」
  「你放心。」余華月說起這事,就頗為自得,「我們今早以領軍攻打『義薄雲天』的名義,主要是讓你們在這兒佈署妥當,並且各自在營中軍中徹底清除軍中對『蜘蛛王』死盡忠心的敗類。沒想到『義薄雲吞』那店裡果然來了兩個煞星,一個是『淫魔煞星』孫青霞,一個是『紫衣女神捕』龍舌蘭,這兩人在,言尖、於情那一股人馬便不好滅,我們便撤了回來——」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龍舌蘭聽到這裡,心跳也幾乎停了一停。
  她一見余華月乍然出現,就知道大事不妙。好像自己原就在風雨飄搖中的一朵花,而今更已折了,墮了,開始墮落了……
  ——他不是兵分兩路,一路回到主隊來,另一路去會合查天王了嗎?
  ——孫青霞不是追蹤這鹹蛋竹籤臉的隊伍去了嗎?
  ——他現在在哪裡?
  ——余華月怎會沒聲沒息的回來了這兒?
  ——孫青霞是不是出意外了?
  她現在,不禁為孫青霞擔心,卻偶爾聽到,外面依然不時傳來非常鬱悶的微聲,有時像幾粒瓜熟落地,有時又似一頭鱷魚還是什麼的,一口氣吞食了三隻死鴨。
  在她眼前,鱷魚倒是沒有,長尾壁虎倒是有幾隻,有的已爬到她肩上,有一隻比穿山甲小點但又像食蟻獸之類的物體,還在她腰間蠢動著。
  但一向見到小蟲也會大叫的她,這次並沒有叫出聲來。
  ——是她不敢叫出聲來?還是她的穴道尚未衝開?
  身置險境的她,此際正是生死關頭。
  余華月正把話說下去,而且已露狂態。
  太大的勝利和失敗,都容易把一個人的真性情揭露出來。
  「操!」余華月也有口頭禪,幾可與房子珠的「丟!」相媲美。
  「他們以為我傻的,在尾跟蹤我們,要知曉我們的窩。我的辦法可簡單:叫程黑煞帶一封信給馬軍師,說明有人跟在後頭,殺之便可,並暗示不妨把這送信的黑烏鴉一併除去。而我則倒過來,跟這一隊由吳老五、辛老六帶的隊伍,看看是什麼人跟來送死——」
  他這番話一說,辛不老、雷越鼓、吳中奇等莫不低下了頭。
  咎。
  以及怕。
  他們都知道房子珠不好惹,但余華月更不好應付——看一向橫行的詹奏文的下場,便可得知誰惹得、誰惹不得。
  「過來送上門的,是個女娃子——」余華月繼續說了下去,「她是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龍舌蘭。」
  眾皆嘩然。
  房子珠已有點笑不出來:「我聽說她武功不錯,背景也有來路,臨安龍家,頗有實力,她若來了,咱們得要小心應付。」
  余華月呵呵笑道:「不必不必。我早隨她之後,見她甩箭傷人——」
  房子珠恍然道:「原來是她射的暗器——我還以為是陳月華那小子。」
  「操!憑他還沒這份能耐!」余華月一提起「陳月華」這名字就不高興,許是不喜歡那輩份遠低於他的傢伙,居然名字也與之相近之故吧,所以十分明顯的表示出不悅來。
  「然後,她還躲進這屋裡來。」
  「什麼……這老蜘蛛沒發現她麼!?」
  「一進來就發覺了。這呂老人總算還有點用,一早就布定了局,向老頭子說明龍姑娘的身份,試想,龍舌蘭長得相當出色,這淫穢老頭又哪有不動心之理!」
  「原來……這騷貨說有人闖進來,就是要跟我提龍舌蘭的事——現在她呢?」
  「她不是老蜘蛛的對手,已給點了穴道,大概是怕你阻礙他的淫興,所以在你進來之前,已把她給藏起來了。」
  「沒想到這老鬼臨死之前,還要瞞著我風流。」她悻悻然的對那無頭屍體啐了一口,又說:
  「不過,他瀕死之前,也再替我們解決了一大強敵。」
  「便是。」
  「卻不知那姓龍的娃兒現在哪裡?」
  「這裡。」
  「房裡?」
  「就這口櫃子裡。」
  「哈!她一直就在櫃子裡?」
  「是。」
  「那我們還等什麼?」房子珠歡容滿臉地說:「我們且來請君出櫃吧!」


2.操!


  他們走到櫃前,自自然然的、不待人指揮,不需人調度,他們已形成了包圍網。
  在櫃子的正面,是「洞房之珠」房子珠和「天師提妖」余華月。
  櫃子後面椅著薄薄的竹茅相隔編織而成的牆壁,一左一右,則由辛不老和雷越鼓看守。
  另外,吳中奇負責巡逡,不管櫃子裡有任何物體打從任何一方竄出來,他都一定能看見,也一定能制止。
  必要時,他也一定會加以殺害。
  櫃子很小,長形,只一個人在裡邊也必定蟋曲始能容納。
  火光很亮。
  通明。
  他們已包圍了櫃子。
  也包圍了龍舌蘭。
  龍舌蘭縱再有本領,也一定逃不掉——更何況是一個穴道受制還受了傷的龍舌蘭。
  所以余華月很客氣,居然還在櫃子前敲敲門:
  「龍捕頭,你還好吧?可否出來相見。」
  他一向都很客氣。
  他是那種就算是殺了人全家並奪了他的家產也把人的骨肉全啃掉了,但還是會在臨走前在對方遺照前恭恭敬敬三鞠躬再行離去的人。
  櫃子裡沒有回應。
  余華月又敲門。
  依然溫和,客氣。
  只用兩根指骨——身體卻離得遠遠的,彷彿恐怕有條毒蛇突然竄了出來似的。
  房子珠卻眼睛骨溜溜的轉了轉,道:「你真的看到她的穴道給封住了?」
  余華月道:「我還看到她軟綿綿的給塞入櫃子裡。」
  房子珠道:「那你用的方式就不對了。」
  余華月道:「哦?」
  房子珠道:「龍姑娘的穴道給人封制了,她又怎麼開門給你。」
  余華月笑問:「所以我該怎麼辦?」
  房子珠也笑道:「你應該要憐香惜玉,替她拉開門戶才對。」
  余華月:「對,還是房大姊細心,那我現在總該開櫃迎接或是搬動龍姑娘出來見見大家了吧?」
  房子珠:「不過,龍姑娘既是京城紫衣女神捕,而且是臨安龍頭世家的掌上明珠,又有名捕鐵手、淫魔孫青霞、夫婿任怨撐腰,很不好搞,她出來這一登場,我們大夥兒這些當賊做盜匪的窮哈哈兒,還有口好飯吃嗎?還有活路兒可走麼?」
  余華月:「只怕沒有。」
  房子珠:「那我們還請她出來幹什麼?」
  余華月陡地笑了起來:「可以用啊。」
  房子珠故作不解:「用?用來種菜淋花還是天熱好遮涼?」
  余華月卻悠悠的回看雷越鼓、辛不老和吳中奇,以及一眾高舉火炬雄赳赳、剽悍悍的馬賊。
  「我們這兒的男子漢很多。」余華月臉上又出現了詭笑。
  「而且,他們大都餓久了,尤其在女人方面,簡直是色中餓鬼。」
  「他們確是魔鬼野獸一般的男人。」房子珠笑盈盈地道:「可惜,我不能每個都滿足他們。」
  她用手一刮余華月的面頰,嬌笑道:「我怕你妒嫉。」
  余華月輕輕抓住了她的手,且把她扯到身邊來:「我是會妒忌的。」
  房子珠身子已在輕輕扭動,看得在旁的男人全都喉嚨搐動,都升起了一種原始的欲望,唇裂舌干。
  「我也會嫉妒的。」房子珠用眼睛去瞟那一眾如狼似虎的漢子,「聽說龍姑娘貌美如花,是武林女俠中的美人兒,其艷名絕對能排在前三名之內。」
  余華月舐了舐干唇:「我也聽說過,今天見過了,果然名不虛傳,美得堪稱人間絕色。」
  房子珠臉上還是笑著的,但眼裡卻有一種奇異得有點令人悚然的光,眄著余華月,道:「你想不想試試?聽說她還是個處子呢!」
  余華月面頦抽搐了一下,道:「我想,很想,可是我不敢。」
  房子珠媚笑道:「為什麼?」
  余華月的手摸向她的「要害」,「因為我怕你。」
  ——所謂「要害」,是女人的「要害」,或是男女之間的「要害」。
  「你怕我?」房子珠的臉上出現了一股神態,這樣的容態縱然在平時已夠狐媚了,而今在火光映耀中,還突顯出一股狠騷來,「我怕你才是。而今,你已是叫天王手上的紅人又有餘東天為你掠陣,陳貴人助你一把,李財神任你揮霍——哪有你怕我這回事?你現在已誰都不怕。」
  說著,她的手也「摸」在他的「要害」上。
  ——對男人而言,這種「要害」往往也很「要命」。
  余華月臉上的鹹蛋又好像幾乎裂了開來,從裡面不知飛出一隻蝙蝠還是游出一條水律蛇什麼的,然後他忽然詭笑問:「作為一個男人,最不該得罪的是什麼?」
  房子珠想也不想便答:「女人。」
  「尤其是美麗的女人。」余華月用手擰她嫩出水來似的面頰,「特別是你這種又美又狠又聰明的女人,誰得罪了都沒好下場。」
  房子珠別過臉去,一雙妙目卻是盯在那櫃子上:「我也聽說臨安龍頭小築龍家老大是惹不得的人,誰得罪他的掌上明珠龍女俠,都不會有好下場。」
  「操!」余華月啐了一句:「我們幾時得罪龍女俠來著,你沒看到嗎?是詹大當家練功發了狂,姦殺了龍女神捕,又姦殺了呂碧嘉,我們才只好被迫除去了這樣一個瘋癇發狂的老人,我們是行俠仗義,大義滅親,我們誰也沒惹,哪方面也沒得罪,是不?」
  「是是是,」房子珠一點也不示弱,反而用手也去擰余華月那張詭異的臉,「有時,我覺得你越來越可愛了——你臉上要是拔掉了這些討厭的竹籤,就一定更可愛一些!」
  余華月摸摸自己臉上折紋裡藏的竹籤,聳聳肩道:「那可是我救命的把式,你不喜歡,我也沒辦法!」
  「操!」這次房子珠故意「放棄」了她慣說的「丟」,而仿余華月用了個「操」字作為開頭:
  「這把戲豈止於救命絕技而已?我知道你玩意兒你還用來對付給你姦殺過的女人呢!」
  余華月做出了一個無辜的表情:「有這回事?——我可從來沒用過它們來對付你啊!」
  房子珠這回卻認真了起來:「免了,這玩意兒我擔當不起,敬謝不敏。這一年又三個半月以來,我觀察過二十七名你姦殺過女子的屍體,她們都給你這『玩意』弄得遍體傷、滿身窟窿,下體更血肉模糊——我看,今晚,該是輪到龍姑娘有福了。」
  余華月笑了。
  陰陰地笑。
  「你是暗示我,要用這絕活兒來服侍她?」
  房子珠媚眼如絲:「你的『飛簽一殺』,本來就是女人的煞星。」
  然後她又噯噯地柔笑道:「聽說你的兄弟那一套『東天一棍』,也挺厲害的。」
  余華月嘩啦一聲嗤笑了起來。
  他不常笑。
  他一向都認為人生是無奈而悲慘的。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要更大的權力,以讓自己不那麼無奈,而多製造一些他人的慘事,來減輕自己的慘痛。
  他是那種標準的「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人。
  他不喜歡別人提到他的兄弟:余樂樂。
  這是隱藏在他心底裡的一個秘密。
  由小到大,他們雖為同父母所生、同一環境裡長大,但就不知怎的,作為哥哥的他,就不如弟弟幸運。
  他給父母遺棄,可是樂樂卻沒有。
  他在江湖上輾轉闖蕩、艱苦掙扎,終於闖出點名頭來,掙出點地位來,但也成為眾矢所的,遠遁靈壁,加入「流氓軍」。
  最後為「屠殺王」詹奏文所收容。
  他弟弟卻完全不需要歷這些困苦和風霜,就已搞出名堂,有了權勢,成了「叫天王」麾下的重要幹部。
  他也攻於心計、外表講究,禮儀周周,讓人不加防患,取得信任,但就是他命苦,他不幸。
  余樂樂可比他幸運多了。
  所以他才千方百計,不擇手段,殺了不少人,奪了不少財,又讓自己臉上鑲「蛋」縫「針」,為的是要比余樂樂更有成就,更有威力,而且成功也更高、更強。
  可惜事與願違。
  他雖然花了莫大力氣,但始終勝不了他的弟弟,而且一「正」一「邪」,他「惡名」遠播,他弟弟卻「清譽」日隆,這使他更忿忿不平,心頭恨煞。
  不過,這些,他都沒有向人表達。
  他就算殺了他弟弟,也不會告訴人:他恨他!
  他更不會讓他弟弟知道:他妒嫉他!
  一俟余樂樂受到查叫天的重用,成了「四大神將」之一的「詭將」,他反而開心見誠,跟余樂樂了無隔隙的「好」在一起,甚至在人前都猛誇他的弟弟:
  「他的成就比我高。」
  ——雖然他心裡卻只想:他的運氣比我好。
  而且正在計劃著:哼,就看誰的下場比較好。
  如此,他因余樂樂而逐漸搭好了關係,也掙得叫天王的信任,成了「叫天王」派系佈伏在「流氓軍」裡的內應,而今終等到了機會,殺掉詹奏文而獨當一面。
  他也省覺自己和弟弟的關係很重要,哪怕只是表面功夫,但在這重要關頭,都得要好好維持。
  ——查天王信重他,別人給他面子,乃至「流氓軍」支持他,「洞房之珠」不敢剔除他,都跟這「關係」很有點「關係」。
  所以,他聽房子珠這樣提出來的時候,一向少笑但保持謙沖禮貌以自保的他,就故意哈哈笑了起來:
  「你知道我佩服你些啥子?我就是佩服你這種女人,前程無可限量。一面服侍那老蜘蛛像女奴一樣,一面又可以跟我搞得熱火朝天;一面弒夫偷情,哈,卻又能一面打我兄弟主意,敢不成『流氓軍』歸入『叫天王』麾下後,你又成了『天王夫人』,可一點也不稀奇……所以,我由衷的佩服你。」
  「操!這算什麼!?我也佩服你!」房子珠在他面前,故意捨她慣用的「丟」字而取「操」字,當然也是示好的一種:讓他感覺到同聲共氣的親切,而完全信任她。
  「沒有你,我們今天怎能成功殺了『老蜘蛛』?沒有你『老蜘蛛』早已把『吠月神功』練成了,你設法引入『一哨大盜』何半好,殺了他那寶貝兒子,讓他心亂,走火入魔半瘋不癲,性情大變,我們今天才能得手。」
  「還是你厲害。說真的,我比不上你。」余華月惻惻笑道:
  「我忙這忙那,沒啥好處,你不但嫁一個上一層樓,還殺一個得一大堆好處——而且,你害人殺人的時候,甚至在淫亂至極之際,臉上表情還那麼純真、無辜,這點試問有幾人能為之?」
  「你別損我了。」房子珠依然笑咪咪的,「你沒好處?『流氓軍』現在可是歸你調度了。」
  余華月看著她,就像在月色下、火光中觀賞什麼絕世奇珍似的:
  「你不是一樣有好處嗎?不然,老蜘蛛的『吠月秘笈』到哪兒去了?那可是莫大的好處。」
  房於珠一聽,心裡一驚,但美臉上還是笑得媚媚的,可是她心裡卻分明、清楚。
  ——這余鬼臉可比誰都精明、難惹,只怕有機會就得要先下手為強,以絕後患。
  余華月卻笑淫淫地看著她。
  他知道這女人又狠又毒又墮落。
  ——卻還是不易其美,不減其媚。
  反而更媚,而且更美。
  有時候,墮落也是一種美。
  他覺自己也很墮落。
  ——那是一種無法拒抗的沉淪。
  所以,他跟她在一起,正是天造地設,珠聯壁合,不,糞坑遇著屎桶。
  那有什麼辦法,人生,既不能昂揚,那就讓它沉淪吧。
  ——沉淪到了極點,且利用沉淪作為自己的力量,也是一種成就。
  所以房子珠一旦建議:
  「我們還說那麼多無謂話幹啥?先把龍女神捕請出來,你先行樂一樂,再讓眾家兄弟們分享了再說吧!」
  余華月馬上表示贊同。
  事不宜遲。
  夜長夢多。
  所以他開了櫃子。
  用他的十字槍。
  他一向謹慎。
  必要時,他狠。
  ——能狠能忍,必成大器。
  他就是這樣子的人。


3.請數到十


  此際,他就用十字槍去撩開長櫃,一面詭詭的笑道:
  「龍姑娘,出來吧,我從一數到十,你若不移蓮步,我就只好一槍搠進去了。」
  房於珠聽了,吃吃笑道:「你想插她罷了,不必找借口了,她要是能動,早就出來了,你這人也真夠絕了。」
  余華月帶點森冷的得意,一抹面頰,伸出舌尖,舐舐干唇,道:「那我就少數點好了,就從一數到三,要是三聲之內你還不出來,我就只好——」
  說到這兒,不知怎的,他卻忽然生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其實誰都在倒數時間。生命,本來就是時間的倒數。心跳,一生人若只跳動一億次,那麼,多跳一次就少活一次。同樣,眨眼,呼吸,乃至睡覺、吃飯、造愛、見面,莫不如是。
  見一次少一次,做一次少一次。
  ——他這樣為人倒數時間,但死亡或生命之神豈不是也正為他倒數生命余剩的數字?
  就在他嘴裡開始數:「一……」心裡正陡然升起這時疑問之際,忽然聽到有人這樣說:
  「二、三,我替你數到三了。」那聲音很尖,很銳,好像一開口就要傷人,銳氣也很盛似的,但又絕對不難聽,而且很有威嚴,好像他說出來的話,別人就一定會聽從,或者他完全不在乎別人聽不聽,又或許他已肯定到頭來沒有敢不聽會不從:
  「現在從四請數到十,我要這兒所有的人都退出去,外面的人全放下兵刃,撤走,並要你保證發誓不再組合這一彪流寇,還要不許動龍姑娘一分一毫,以及留下房子珠就縛,我就放你們一馬。」
  然後他還補充道:「只是暫時放你們這一次,下回要知道你們還在活動,不管毀約還是作孽,我都會把你們殺個片甲不留。」
  余華月一聽到這個人的語音,打從心裡頭冷了出來。
  在這炎夜裡,他只覺一陣又一陣的寒意。
  他不用回頭,已認得這個人的聲音。
  他在這一剎間已省覺。
  他以為最得意之際,就是最疏忽的時候。
  他故意在「一山樹」作出「兵分兩路」,讓龍舌蘭去跟蹤,他尾隨其後追蹤了過來。
  卻不料螳螂捕蟬,而黃雀在後。
  他跟躡龍舌蘭,但有人亦跟在他後頭,直踩入「流氓軍」的大本營來。
  ——大家都忙著狙殺老蜘蛛,也顧著去對付女神捕,卻忘了還有個大淫魔。
  孫青霞!
  來的當然就是孫青霞!
  他還是回了頭。
  一個冷漠、孤獨、傲岸、決絕的臉容,手裡有劍,背負長琴。
  果然是他。
  他來了。
  余華月在今天與他一會面,已連敗數次,每次都受制於此人劍下。
  當然沒有人比余華月更明白:這號煞星的難惹、難搞、難對付了。
  可是房子珠沒有見過孫青霞。
  但她一看到他,眼睛就亮了。
  「他就是孫青霞!?」
  她小聲問余華月。
  余華月點頭,槍尖有點抖動。
  房子珠的眼睛更亮了,彷彿連面頰都有點燙紅了起來。
  「放下你的槍。」孫青霞一字一句地道,「這次我不會再饒你的命。」
  余華月正想說什麼:也許他是想跟孫青霞協調、談判,甚至拿手上龍舌蘭這人質作威脅……但誰都不知道他的打算是啥,房子珠已低聲吩咐他。
  「殺了龍舌蘭。」
  「什麼?」
  「不殺她,他一定會救她。他們兩人聯手,豈不更可怕!?」
  「……這孫淫魔不好惹得很。」
  「你怕什麼?我們有這麼多人!快,殺了她,遲了就來不及了!」
  「可是——」
  他話未說完,甚至也還沒說下去,房子珠忽然手一掣。
  她不是向任何人發動攻擊。
  她只是把余華月的手關節處撞了一下。
  她撞得恰到好處。
  余華月的手一抖、一哆,手中槍,便不由自主地疾刺了出去。
  「奪」的一聲,整支近二尺長的槍鋒,刺破了木櫃,刺進了木櫃,也刺著了木櫃內的龍舌蘭。
  只聽櫃內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悶響,似略掙動了一下,便沒了聲息。
  大錯已成。
  出了人命。
  余華且本不想殺龍舌蘭,至少,他決不想在這時候當孫青霞的面殺龍舌蘭,可是,他的槍已遞出去了,他已刺入她的肉體裡,這個他完全可以感覺得出來。
  他也明白他十字槍的威力。
  而且還有毒力。
  ——櫃子裡本就沒有躲避的餘地,更何況龍舌蘭的穴道早已受制。
  他是親眼看著她給詹奏文塞入櫃子裡去的:只要人在櫃裡,那就必死無疑。
  他本來可不想龍舌蘭死。
  至少這時候不想。
  ——只要龍舌蘭一死,孫青霞和他的深仇可就結定了。
  而且這件事還絕不能傳出去,要不然,跟他結了不解之仇的人可太多了,也太難應付了。
  所以他現在只有一條路。
  只有一條路好走。
  殺了孫青霞!
  沒有退路了。
  ——沒有退路可回頭。
  都是因為那一槍——其實是房子珠一撞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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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衝冠一怒為紅顏


1.妒火怒燒功德林


  這一下變故,連孫青霞也意料不到。
  他本來跟余華月就無深仇大恨,不解之讎。
  他也知道余華月是有點怕他。
  ——所以對方絕不會無故對龍舌蘭下毒手。
  至少不會當著自己面前下手。
  何況,余華月跟龍舌蘭也無怨隙。
  可是事情竟發生了。
  在他眼前發生了!
  余華月竟殺了櫃子裡的龍舌蘭!
  他本來突然一出現,先予以警告,意圖是先懾住眾人,以致先保住龍舌蘭(至少也不敢對龍舌蘭下手)為第一目標。
  要不然,貿然搶救,屋子內又黑又窄,兵刃密集,火炬又多,萬一傷了龍舌蘭,或燒了起來,局面都很不好收拾。
  他雖然能持著劍、抱著琴來殺敵、逃亡,但總不能還抱了個穴道受制的女人來打殺一大窩土匪。
  所以,他反而不作狙襲,以免令這群歹徒太過慌惶失措,他深知余華月是個奸詐小人,這種人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會把事情做得回不了頭、走上絕路。
  因而他才先發話示儆,卻沒想到有此下場。
  他彷彿看見那嬌媚的女人動了一下,余華月就一槍扎進櫃子裡,而全無迂迴的餘地。
  這一剎間,他知道自己判斷出了錯誤。
  他紅了眼。
  發出尖嘯。
  這一瞬,余華月也愣住了。
  但他的槍已刺了過去,紮了進去。
  他已不能改變這事實。
  他也咆哮了一聲。
  「孩兒們,一起把這廝亂刀子剁了。」
  這個時候,除了殺伐,以命拚命,你死我活之外,還有什麼路可走?
  殺戮,雖然本來就是通向絕路的血路,但也是「流氓軍」一向的習慣和作風,而今,余華月和「禽獸兵」也只有這條路。
  只這條路可走。
  ——見余華月已因她巧妙的一撞而一槍扎入櫃子裡,房子珠笑了。
  無論如何,她成功了。
  她雖沒見過這龍舌蘭,但她卻一向都知道她很美。
  ——「金花神捕」白拈銀,人人只知其美,但很少人見過她,見過她的人都形容不出她的美。
  ——「紫衣女神捕」龍舌蘭,大家都知道她美,也有不少人見過她的美,知曉她美的人見過了,都說她比傳言中更美。
  這本來也不關她的事。
  可是她妒嫉。
  她本來就是妒火怒燒功德林的人,更何況像她這種人,平時也沒啥功德可言,造孽卻早已成山。
  不知有多少無辜的女子,因為跟她「嫁」過的丈夫有「過從」,而喪於她手下,其他跟她有衝突、爭執的女子,毀在她手上的也不知幾,呂碧嘉只不過其一。
  她是那種只許自己靚,不准別人比她美的女子。
  她美,而且狠。
  她要不是那麼美,也沒那麼狠,她就決不可能冒起得那麼快,曾經那麼多次掌有大權、博取大人物的信任。
  她要不是那麼美,而且手段又那麼狠,她也不致跌得那麼快,摔得那麼重,倒下的次數會那麼多了。
  她無端妒恨龍舌蘭,原因倒是充分。
  一,龍舌蘭天生是「兵」,她一直都是「賊」,她自問人美,且聰明又懂得把握時機,卻是為何她一直是賊,而對方一向都是兵?
  不公平。
  二,龍舌蘭擺明了要抓她,她早已收到風聲,加上龍舌蘭既到了大深林、大森林這一帶,自然就是一併來對付她的。
  她得先下手為強。
  三,龍舌蘭天生就是好命,她長上有龍端安,夫婿有任怨,慕戀她的人有仇小街,還有照顧她的人鐵游夏,而今居然又多了個孫青霞。
  她實在妒火中燒。
  四,叫天王已下令「清除」龍舌蘭和孫青霞。既有上令,領功為要,那就不必客氣了。她一向都認為,有許多該殺的人結果都沒死,是因為下手的人太拖泥帶水,太多顧忌之故!
  她?可百無禁忌。
  五,看來,這「女神捕」居然潛入「老蜘蛛」房中,以那老淫蟲,只怕早就不會放過她。加上余老三跟蹤她回來大本營,看他那死相,九成已對這女狗腿子起了淫心。連同淫魔孫青霞都是為救她而冒險闖入的,其吸引力可想而知。
  這樣的「勁敵」,她怎會讓對方活下去?
  六,何況,孫青霞乍現身時的那番話,擺明了:她,是要抓的;龍舌蘭,則一定是要放的——形成如此明顯和強烈的對比,厚此薄彼,難道她就不是人嗎?
  所以,她立意要殺了她。
  她甚至連看也不看她一眼,見也沒見過她,就要殺了她。
  是以,孫青霞一亮相,話一說出去,她已使余華月出了手,快,絕,且無挽回餘地,至少,除去一心頭恨、眼中釘也是件快意的事。
  她不但使余華月出手。
  她自己也出了手。
  她的手一揚,奪、奪、奪、奪、奪、奪,六把飛刀,全釘入櫃裡!
  她這樣做,其實也不為什麼,只為殺了一個聲名比她好的美麗女子。
  女人的妒火本來就是不可理喻的。
  爐火中燒,造成的後果往往是不可估計的。
  「妒」是死症,不僅對女人如是,男人又何其不然。
  ——有幾個英雄兒女,能過得了「妒嫉」的關?


2.刀口上的一滴淚


  六刀釘入櫃裡。
  局面已無可挽回。
  ——生已成仇人。
  ——死已成定局。
  余華月已下令大家合力將孫青霞立地打殺。
  ——幸好敵人只一個,而他身邊有兩百多個兄弟。
  孫青霞武功再高,劍法再好,也斷斷打殺不了兩百多名剽悍、狂暴、殘勇善戰,如同瘋虎出押、獸性大發的暴徒、惡匪。
  誰也不能。
  孫青霞紅了眼,拔出劍,怒火衝冠,致使他的頭髮幾乎根根倒豎而起,他連人帶劍,衝向余華月和房子珠。
  這之前,他和余華月、房子珠相隔還甚遠。
  至少隔了十幾個人。
  ——十幾名「流氓軍」的人。
  而且都是好手。
  ——凡是能進入「黑房」參與殺害「老蜘蛛」的,當然都是房子珠或余華月的心腹人馬,同時也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但只不過在片瞬間,孫青霞已到了余華月和房子珠的身前!
  在他們兩人之間的人,卻都倒了下去。
  濺血。
  血飛濺。
  火炬陡然一黯,落下,黯淡,卻又忽然蔓延了開來,一時黑房變得火光熊熊。
  持火炬的人都倒在地上。
  他們已倒在血泊中。
  劍如電。
  電劍。
  誰擋誰死。
  誰不攔也死。
  一下子,已死了十一人。
  孫青霞已面對余華月。
  余華月因有前戰之鑒,決不肯讓孫青霞出招在先,故而綽槍、掄桿,搶身又發出了驚人的呼嘯,旋起了一種巨大無朋的、摧毀絕滅的旋風,砸向孫青霞。
  他掄槍的氣流,使整座焚燒的茅頂和茅壁,在黑夜裡翻飛出去,火球樣的一大片在黑風裡狂舞,恰成奇景。
  孫青霞看也不看,一劍急刺其咽喉。
  儘管余華月能一槍粉碎眼前這人,但喉嚨則勢必為這一劍所洞穿。
  他還記得自己咽喉為這一把劍抵住的森寒感受。
  他急退,槍依然飛擲孫青霞。
  孫青霞人隨槍起,眼看要給槍鋒貫穿,他卻巧妙地用一隻手上的一隻手指的指尖輕輕一點、一拔,那一槍已變成向房子珠砸打了過去。
  房子珠這時正向孫青霞發出了暗器。
  一點銀光破影來。
  孫青霞乍見一蓬銀芒,迎面而至,但他不知是要送死還是殉死,不退反進,竟在此時急取冒攻。
  他的劍在前。
  劍光通體發亮。
  劍鋒發出滋滋之聲。
  銀針竟全都給一種奇異的詭勁,吸得全黏住了他的劍鋒。
  他左手卻在虛空中上下一抄、一夾,夾住了兩口針。
  黑針。
  ——黑針無聲,銀針只是幌子。
  黑針才要命,才是主力。
  但黑針卻依然瞞不過孫青霞明利的眼睛。
  這時,孫青霞人已逼近房子珠。
  房子珠一折腰、一翻身,手中掣刀,口中發話:
  「孫大俠,別打,我久慕你的大名……」
  她不希望跟孫青霞交手。
  她從來都不願意跟男人搏鬥——在床上的「肉搏戰」當然除外。
  她一向都認為:跟男人拚命是很愚蠢的事,那是侮辱了女人天生卓越的本領。
  所以她想先穩住孫青霞,再吸引了他的注意,然後再說。
  ——她根本就不相信:一個給她吸引住了的男人,還會「狠心」跟她交手。
  那時,就只有她「殺」他的份,而絕沒有他「殺」她的機會。
  沒想到,這次她錯了。
  憤怒中的孫青霞,根本不聽她說話,也不容她分說。
  她掣刀的時候,就看見劍光。
  她想用刀抵住劍,但余華月的槍已旋舞飛砸而至。
  ——這一槍本來是攻向孫青霞,但不知怎的,孫青霞在一指之間,已扭轉乾坤,現在那一槍,帶著驚天動地之力,向她擲來。
  她一面在心裡咒罵,一面用六種身法、三種刀法和兩種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借力卸力的秘技,這才勉強把那一槍的威脅解除。
  可是孫青霞的青鋒已到了她的咽喉。
  這一剎間,她感覺到那劍尖極冷極冰極凍極寒極可怕,即將、馬上、已經刺破她的頸肌,切入她的喉頭,深入她的血管裡去了——她因一種從來沒有的駭畏,因而閉上了眼睛,雖然只那麼一剎。
  但孫青霞卻突然身形一跌。
  急跌。
  也就是說,在這一跌的同時,他原先向房子珠刺出的一劍,已消失了,不存在了。
  房子珠喜出望外,睜開雙眼,卻因而魂飛魄散。
  因為她看到的居然是:
  顏色。
  艷紅色。
  ——在這樣的夜色裡,在這般的火光中,她居然看到的是漫空的艷紅。
  她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但她已來不及閉目。
  不及退避。
  她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花霧」。
  花非花。
  霧非霧。
  ——那的確不是花,也不是霧,而是一種毒。
  毒粉。
  那不是孫青霞發出來的。
  這時候,他只想一劍刺死房子珠,才不想用暗器招呼她。
  何況,他也沒有這等下三濫的暗器。
  那是余華月的暗器。
  「花霧」就是從他額上那瓷製「鹹蛋」裡發出來的。
  他趁孫青霞跟房子珠以快打快時,他無聲無息地欺到孫青霞後頭,要討這個便宜。
  但孫青霞卻在他打出「花霧」之後,陡地「不見了」。
  他的「花霧」打不著孫青霞。
  但也沒有打空。
  他打中了房子珠。
  ——所謂「打中」,其實比輕吻還柔,更舒服。
  但房子珠卻以手掩臉,發出一聲驚心動魄、劃天裂地的尖嘶。
  之後,她的手就一直緊緊黏在臉部拉也拉不開,拔也撥不脫,好像有什麼強韌的東西,把她的手跟她的顏面黏在一起了。
  當她的手可以自她臉上拉扯開來的時候,她的手心肌肉,連同掌紋,已一齊印在她的臉上。
  而她的臉肌,則一大片、一大片,連同肉和五官輪廓,給黏連在手掌上。
  也就是說,她的臉已血肉模糊了。
  可是卻沒有流血。
  一點血也沒淌。
  房子珠第一件事就是拿刀。
  拿刀不是拚命。
  ——而是要藉著火光,照她一向自恃自傲的容顏。
  這一照,寒利的刀口上就多了一滴淚。
  當然不止一滴。
  淚,不住的落下來,正如這「大深林」的血,不住的飛濺流淌一樣。
  她看到了刀口上自己的臉。
  她尖叫了起來。
  一直尖嘶。
  慘叫。
  「宰了他!你們給我宰了他!殺了他!你們給我殺了他!誰殺了他,我什麼都給他!誰宰了他,我什麼都答應他!只要能活捉他,我給他當大當家——」
  她已形同瘋婦。
  但沒人敢看她。
  因為大家都在拚命。
  跟那出手不留情的劍魔拚死命。
  大家也不敢看她。
  因為她的容貌太可怕。
  ——可怕得她一旦走出「黑房」,就沒有一個部下認得出她就是那個曾經是千嬌百媚的房子珠來。
  其實,她在這等慘烈的狀況下,狂嘶瘋呼的要宰要殺的人,恐怕不只是孫青霞,只怕也有餘華月的份。
  不過,就這一點上,她已如願已償,不必激憤。


3.劍尖上的一滴血


  這片瞬間的變化,十分急促,也十分慘烈。
  那是從孫青霞乍然出現算起。
  他一出現,房子珠便即時應變,使余華月一槍刺殺龍舌蘭。
  孫青霞始料未及,馬上發動攻襲。
  余華月也無退路,呼令手下圍殺孫青霞,房子珠也一不做、二不休,飛刀入櫃,不讓龍舌蘭有活命之機。
  但孫青霞在剎間已殺十一人,攻至余華月身前。
  余華月先下手為強,掄槍飛擲。
  孫青霞不理房子珠打話,擋開了她的飛針,房子珠幾乎死於孫青霞劍下,余華月使出殺手銅,自面上的「鹹蛋」打出毒霧,孫青霞卻及時仆倒,「花霧」就「種」在房子珠的臉上,毀了她的容。
  電光火石。
  快、奇而急。
  並且十分慘烈。
  殘酷。
  人類的鬥爭本來就是十分殘酷的。
  房子珠和余華月本來都是非常殘忍的人——可惜他們遇上了孫青霞。
  孫青霞已經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不這樣殺人了。
  自從他加入了「殺手澗」的「崩大碗」後,受溫八無的教化、影響,已盡可能不殺人了,之後,又受鐵手的耳儒目染,能不殺人,就不殺人。
  但不是今晚。
  今晚的他,大開殺戒。
  ——是什麼令他作出如此劇烈的改變?
  仇恨?
  正義?
  ——還是一種他自己也敘述不出、分辨不明的微妙感情?
  殺!
  他倒在地上之際,又殺了三名要替房子珠和余華月解圍的「流氓軍」徒眾。
  然後他才一劍刺向余華月。
  ——要不是他先解決那三人,余華月就一定躲不過這一劍。
  余華月的「花霧」失手打在房子珠的面上,他已知侮。
  ——但打出去的毒霧又如何收得回來?
  他一擊不中,即退。
  不但退,而且逃。
  ——遇上這樣的敵手,只有逃遁一途。
  他反應快,所以才躲過了孫青霞的一劍。
  這一劍刺空,卻「教訓」了余華月。
  光是逃,只怕還逃不過。
  孫青霞劍快。
  快劍如風。
  而且孫青霞像是已吃定他了。
  好像一定要他償命。
  他已看到了房子珠的下場。
  他不得不心寒。
  當余華月決心要逃之際,他反而反攻。
  他發出了拿手「好戲」。
  「飛簽」!
  「飛簽一煞」發自臉上,飛襲孫青霞身上十六處。
  他算準了一點。
  只要孫青霞擋掉這十六支有徐有疾、先後不一的飛簽,他已退出「黑房」,外面有至少一百八十位兄弟,會為他擋架,會為他拚命,只要把孫青霞擋得一擋,延得一延,便不怕他再凶、再狠、再惡,自己也總有機會逃走了。
  ——「大深林」那麼大,那麼深,他絕找不到他。
  所以他一面疾掠,一面打出了救命的飛簽,只求把孫青霞阻上一阻。
  只要阻得一阻,那便好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辦到這點。
  因為孫青霞武功再高,也只是個人。
  他不是神。
  是人就有極限。
  他已在飛返,弟兄們已在外面重重包圍此屋,屋裡也有吳中奇等七八位弟兄正死命掩護他,孫青霞斷不可能馬上便殺得了出來。
  何況,孫青霞在這一剎間,為了躲避「花霧」的攻擊,還倒在地上,出劍應付其他幾名弟兄的圍攻。
  而且,他已發出了「飛簽必殺」。
  ——孫青霞能逃得過這一擊,已算萬幸,還怎麼來得及追殺他!?
  所以,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度過此劫。
  他很有信心。
  他有絕對的信心。
  只惜世上無絕對。
  過信當夢碎。
  孫青霞的人仍躺在地上。
  但他已反手一劍。
  劍在手。
  劍氣已發了出去。
  「飛縱劍氣」。
  劍氣飛縱。
  劍在天涯。
  氣已至!
  「嗤」的一聲,劍風已至後頭,余華月頓覺不妙,返身應變,「波」的一聲,只覺眼前一蓬血霧,就發現一件奇事:
  四分五裂。
  ——那是他的臉。
  他的眼居然看到自己的臉已四分五裂。
  四分五裂的臉。
  不但是一隻眼看到,而是兩隻眼都同時看到。
  ——同時,是分開來見到。
  余華月死。
  那一道劍氣,正射中他額頭的那一口「蛋」上,射裂了蛋,貫穿了額,殺了他。
  殺了余華月的孫青霞,在地上緩緩坐起,然後再蹲起,之後才慢慢站了起來。
  他手裡還持著劍。
  但一時沒有人敢動他。
  這時候,余華月已仰天倒下,房子珠正瘋狂似的掩面大叫大鬧,飛奔出去召集弟兄。
  孫青霞也沒去阻攔她。
  他只凝視自己劍尖上的一滴血。
  很快的,連那一滴血也溜滴落了下來,劍鋒又清亮如水,森寒似冰。
  他手中有劍,背上有琴,一步一步的走,包圍他的人都又驚又懼,一步一步的退,而且散了開來,一時誰都不敢率先向他動手。
  他不看他們。
  他當這些人不存在。
  現在只有一件事情是他關心的。
  櫃!


4.無情劍客多情劍


  櫃子仍在火光中。
  房子珠已衝到外面。
  她呼嘯:「大家快來殺了他——」
  然後她就在火光中發現了一個十分可怖的事實。
  外面本來至少應該還有一百九十名以上的徒眾,現在,最多只剩下一百三十人。
  其他人都死了。
  倒下了。
  ——都在不知不覺中給人殺了。
  他走到櫃子前面。
  他的手在冒汗。
  火光騰騰,他的心卻在發冷。
  他在櫃子前,試探的叫了一聲:
  「龍姑娘……」
  沒有回應。
  房子倒了,塌了,風助火勢,火助風威。
  火已燒得四面都成了火圈。
  他在圈中。
  火圈外包圍重重。
  夜在焚。
  黑在燒。
  殺伐陣陣,風在呼嘯。
  受傷的人在狂號。
  孫青霞伸出了手,打開了櫃子……
  他一向是個無情的人,死在他劍下的人無數,可是,這一次,他要開啟這櫃子之際,他的劍在抖,手在顫,心在抽搐。
  為什麼?
  難道他的劍雖然冰冷無情,但人已變?還是人仍殺手無情,卻有一把多情的劍,斬不斷也不忍斬斷恩和情、義和愛?
  你說呢?
  櫃子打開。
  裡面沒有人。
  只有血。
  ——一灘血跡。
  人呢?
  人去了哪裡?
  龍舌蘭呢?
  龍舌蘭去了哪裡?
  ——她明明是在這櫃子中的,穴道已受封制,而今卻去了哪裡?
  「人呢!?」
  孫青霞眼睛亮了。
  他緊握著劍,怒嘯。
  但他的敵人蜂擁而至,用兵刃來回答他的問題。
  一百二十幾名如狼似虎、凶獸般的兇徒,紅了眼殺了過來。
  他一伏身,解下古琴,迅速伏下,打開機括,一時間,騰騰騰騰騰騰騰,火光閃動,火舌吞吐,驚天動地的響聲和眩眼奪目的利亮交錯……
  敵人衝殺近前,呼喊驚嚎,又一個個的倒了下去。
  他的琴在怒吼,吼的卻不是琴聲,而是爆炸。
  像一頭吐電放雷的怪獸。
  騰騰騰騰騰騰騰騰……
  敵人一個一個的倒下,一排一排的仆倒。
  然後他的「琴聲」軋然而止。
  他又撥出了劍。
  劍作雪色。
  劍尖上仍有一點血。
  他持劍向剩下的人衝殺了過去。
  這時候,「流氓軍」剩下的還不到六十人。
  零星落索。
  他殺向他們。
  沒有人能擋得住他一劍。
  他一個人。
  對方仍有五十幾人。
  但他一人追殺這數十人。
  他一面殺,一面斥聲問:
  「她呢?她呢!?」
  他依然下手無情。
  殺手無情。
  ——劍下不留情。
  他全身都染滿了血。
  他浴血苦戰。
  不過,他的劍反而愈戰愈清,越來越亮,打到後來,那劍更加有點高風亮節了起來,儘管他的人已殺得性起,狀若瘋狂,他甚至不讓這些人有逃命的機會——儘管這麼多人四散而逃,但他竟以一人之力獨劍去追殺每一個人——可是他的劍,卻在火光映亮的火舌聲中,發出一種極優美的麗芒和極動聽的破空之聲,就像什麼佛光幻彩和仙籟妙韻一樣。
  好像無情的只是人,而不是劍。
  ——但是劍是人使的,一個人要是真的無情,劍又怎會有情?
  劍對人有情,可能會取人性命,人呢?
  人對人有了情,是不是也一樣會致命?
  荒山,野嶺。
  腥風血雨,白骨成山。
  劍氣縱橫,生殺予奪。
  許或孫青霞是以殺止殺,血債血償,但做劍狂嘯的他,並未能主宰一切,仍未能覓著他那回首暮雲遠的女神捕:龍舌蘭。
  最偉大的愛情其實是能把婚姻維持到終老,最美麗的愛情卻可能就是中途分手。
  ——但為求得到愛情的最美麗而離別的,只怕難免要失去真情。
  真正的愛情仍是美麗的,可以永恆的。
  激情是快活的。
  有情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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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8 13:47:55 |只看該作者
後記


願天下有情人未成眷屬


溫瑞安

  高興風流快活過日子,不出江湖已數載。
  重出在望,信心依然如青山,不怕是非,只愛夕陽。
  此書送我至愛小白,書出時我們已天各一方。她美。她好。她荒唐。我和她這一年 大起大伏,大喜大樂,大刺大激,也大分大合。分手必須和淡忘同時進行,否則很傷。 但戀愛的人都是愛受傷的。青春本無意,紅塵卻有心。一切是假,值得就好。情到濃時 情轉薄,未始惆悵是輕狂。悲歡離合事,陰晴圓缺夢,此事古難全,只好願天下有情人 「未」成眷屬——「未」成,不是「不」成,滿則溢,盈則虧,我衷心期許相愛的人會 有一個全圓,哪怕自己沒有。
  有時無就是有,分亦是合,無相是相,相亦無相。我們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 犀一點通。這時代,這輩子,這一年,與她共度,陪我一段,正好、真好。
  一併感謝陪我們共度俠女何包旦,俠弟葉浩,還有大半個「神神化化」的「俠弟子」 陳念札,還有許許多多的好友讀友:憂歡歲月,悲喜共度,情懷未變,初衷不負。
  《風流》是《四大名捕戰天王》的第二部,全書約四至五部。放心,會寫下去。孫 青霞和龍舌蘭的故事還沒完……
  風流人物,風流人散。
  稿於九六年七月七至八日溫白梁何遠遊回「龍頭」遇大驚大險卻又有驚無險轉危為 安意外驚喜。
  校於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入選新華出版社《香港回歸叢書》之《香港的文化》 部份。
  附詩:
  ……春山愛笑
  明天我的路更遠
  馬蹄成了蝴蝶
  彎弓射箭,走過綠林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水裡的絕筆,天光裡的遺言
  挽絕你小小的清瘦
  一瓢飲你小小的豐滿
  就是愛情與失戀
  使我一首詩又一首詩
  活得像泰山到石驚濤裂峰的第一筆
 
              ——擷自76年千行長詩《山河錄》十首中之一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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