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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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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Killer]鬼鏡狂想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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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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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4 19:27:33 |只看該作者
小翎終究是沒有把鏡子燒掉,他沒有那麼堅強。整整兩個禮拜,他把鏡子合起來擺在桌上,不再帶去學校,也不再打開。彷彿跟他心有靈犀,那天之後千秋一次也不曾出現,簡直就像是從未出現過。

他們的關係原本就是如此,隨時會灰飛煙滅,連個痕跡都不剩。

小翎變得鬱鬱寡歡,話也越來越少,有時甚至一整天說不到十句話,朋友們都懷疑他吃錯藥了。

他知道自己正在後退,逐步退回以前那個怯懦自閉的自己;經過許多奮鬥才嬴得的自尊和人氣,像沙一樣一點一滴從指縫間流走,但是他無能為力。

不管被別人如何鄙視,千秋都會站在他這邉;遇到困難的時候,千秋永遠想得出辦法幫他解決;心裏有什麼煩惱想不開,被千秋一叼念,不想通也不行。有人守護的感覺是何等幸福,何等安心,然而當他深深迷戀上這種滋味時,殘酷的現實卻赫然攤開在眼前:一切都是假的。

全是假的,沒有任何人,任何方法可以為他證明千秋的存在。

因為沒有人愛,乾脆自己幻想創造一個朋友,這樣的自己簡直是可悲到極點。

每天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難不成他還能變成水仙花嗎?

這陣子沒人跟蹤他,也許只是他沒發現,然而此時的他一點也不在乎了。早晚要進精神病院的人,還有什麼好怕的?

他滿腔鬱悶,完全沒有重新振作的打算,不過別人可沒那麼容易放過他。

星期五早上,阿輝伯最後一次提醒他,明天要記得參加跟中山美女班的聯誼,一起去淡水玩。小翎本來想說他不去了,卻在對方兇狠的目光下噤聲。

阿輝伯拍拍他肩膀:「好了,你明天還得負責帶動氣氛,拜託你嘍!」

小翎心想:合著他成了專業耍寶員?

望著窗外晴朗的天空,忽然有種預感:明天會下大雨。

第二天果然下雨了,一群人才剛踏出捷運站,馬上給傾盆大雨逼了回來,只好困在餐廳裏聊天。

中山那班女生的確長得不錯,但小翎實在受不了她們好奇的目光和竊竊私語聲,簡直把他當成博物館的展示品。他憤憤地想:要是哪個傢伙敢問他「你們這種人會不會吃醋」,他一定一巴掌甩過去,管他什麼憐香惜玉。

他們班男生的心情也很不好,因為女生的注意集中在小翎身上,他們全成了活動佈景。小翎看著同學們陰沈的臉色,心知這次聯誼是完了。

在這種悶到最高點的情況,他無聊地把視線轉向餐廳門口開始數人頭。不料這舉動卻讓他看到了驚人的景象:一對年輕男女並肩走進餐廳,無視濕淋淋的天氣和擁擠的人潮,有說有笑地就座,女孩拿手帕幫男孩擦肩膀上的雨滴,男孩對她溫柔一笑,一舉一動間全是甜蜜。

的確是幸福的一幕,問題是,那女孩是「北一女奧菜惠」李詩云小姐,男方卻不是蔡志恒。

這一下有如五雷轟頂,轟得小翎動彈不得。

這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那男的是她哥哥嗎?還是很久不見的親戚?也許只是童年玩伴,約出來敍敍舊‧‧

不要傻了!他大罵自己,事實擺在眼前,明明就是那回事,不是嗎?這個榮獲美女青睞的幸運兒,搞不好正是那位建中足球健將呢!

怒火迅速昇起,虧他還在志恒面前幫她說話,扯什麼「越無辜的人越怕被冤枉」,搞了半天事實就是事實,有所隱瞞的人就是心虛!不用再狡辯了!

頓時有種衝動,想衝過去狠狠賞那水性楊花的女人一耳光,再把她拖到志恒面前讓他看看她的真面目。

各位男性同胞,在你們批評同性戀者「違反自然法則」之前,先張大眼睛看看女人是什麼樣子吧!被這種無情無義的生物耍得團團轉,這就叫「自然法則」嗎?

「陳少翎!陳少翎!」

小翎回過神來,才發現滿桌的人都在看他。

中山的康樂股長噘著小嘴:「你是怎麼了啊?都不講話,叫你好幾聲也不應!」

她的一個同學附和:「對嘛,就算你們這種人不喜歡跟女生打交道,也不用擺臭臉給人家看啊!」

全體男生不約而同心想:這年頭的女生講話真是直接啊‧‧

小翎定了定神,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微微一笑。

「不是啦,老實說我最近在煩惱一件事,一直不曉得該怎麼解決。還是你們要幫我提供意見?」

「好啊,說來聽聽。」

「如果有一天你們無意間發現,你們好朋友的另一半背著他偷吃的時候,你們會怎麼處理?」

氣氛立刻被炒熱了:「劈腿啊?好噁心!」

「對嘛!」

男生個個八卦細胞大活躍:「喂,是誰的女朋友劈腿?我們班的嗎?」

「是不是志恒學長?」

小翎不耐煩地說:「這不是重點啦,快點跟我講你們會怎麼辦!」

「身為朋友,當然要告訴他。」

「對呀,如果換了是我,我也希望我朋友告訴我。」

「被人戴了綠帽子還不知道,這算什麼?」

女生也紛紛附和:「對啊,應該要告訴朋友才夠道義。」

「那個劈腿的人太過份了,當然不可以放過他。」

有一個比較冷靜的人開口了:「可是這樣好像在挑撥離間,不太好耶。」

「事實就是事實,哪叫挑撥?」

「還是先蒐集證據比較好。反正現在手機很方便,先把他劈腿的證據拍下來,再拿給朋友看。」

「可是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應該讓他們自己解決,外人不要插手比較好。」

立刻有人反駁:「你朋友都被曚在鼓裏了,要怎麼解決?」

「他總會發現吧?到時候他們自己談一談,也許感情還能挽回也不一定。要是被不相干的人告密,十之八九會分手的。」

「都已經被劈腿了,還有什麼好挽回的?換了是我才不要哩。」

「也許劈腿的人他有什麼理由‧‧」

「有再多理由都不行!」

小翎聽著眾人的激辯,心中也在交戰著。如果千秋聽到這件事,他一定會帶著嘲諷的笑容,不屑地說:「被劈腿也是蔡志恒自找的,你管他那麼多做什麼?你早就沒有權利擔心他了!」

的確,他本身的動機並不純粹。做這種事真的是為志恒好嗎?還是只是為了他自己的私心?

向志恒告密,就可以成功地拆散他們,正是他最想要的結局,但卻會讓志恒痛苦。當年千秋向佳沅揭發他女友,結果是把佳沅推入深淵,連帶地加倍恨他。難道他真的想重蹈千秋的覆轍嗎?

想到千秋,有如傷口上被灑了鹽,痛得像要燒起來。

他幹嘛要管千秋的想法?真正的「葉千秋」早就不在世上了,他家裏那個東西只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幻覺,是他全身愚蠢細胞的結晶體,千、秋、根、本、不、存、在!

他陳少翎,終究只能靠自己,一切自己做決定。而此時他最想做的,不就是阻止那女人繼續傷害志恒嗎?

這時,一個女生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我問你,你覺得你朋友他有可能會原諒另一半劈腿嗎?」

小翎仔細研究了一下志恒的個性,做下結論:「不可能。」

「那就告訴他吧。」

「說得好,謝謝大家。」小翎站了起來:「很抱歉,我得先失陪了。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一個小時後,小翎出現在三二一的教室門口。他的臉色像鉛灰的天空一樣陰沈凝重,牛仔褲膝部以下濕了一大片,活像剛從水池裏爬出來。

正在自習的志恒驚異地走出來接他:「你怎麼了?為什麼突然跑來?」

小翎看到他眼神清澈無垢,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背叛渾然不知,不禁胸口抽痛。頓時有些遲疑:真的要做嗎?

轉念一想,那對狗男女現在正在淡水的餐廳裏甜甜蜜蜜,若是放過他們豈不是太沒天理?

更何況他都已經走到這裏了。

「我今天去淡水,看到一件很嚴重的事,我覺得一定要告訴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定要保持冷靜,不能做傻事。」

「什麼事?」聽到這話,再遲鈍的人也知道大事不好了。

「你先答應我。」

「‧‧好吧。」

小翎掏出手機,叫出一張照片:「自己看吧。」

那天晚上小翎一直到十點半才回到家,不可避免地又被父親念了一頓。不過他實在太累,根本是左耳進右耳出。

整整一天,他都陪著志恒在台北街頭漫無目的地亂逛,說「陪」也許不太恰當,事實上是志恒在前面快步疾走,他跟在後面,拼了老命保持二到三公尺的距離。從頭到尾志恒都沒回頭,一句話也沒說,他也就保持沈默不去打擾他。跟著他沒有別的原因,只是要防止他做傻事。秋天的雨滴拍在身上,地上的水漥濺濕了鞋襪,帶著腐味的寒意從腳底一路滲到心裏去。

他們原本沿著忠孝東路一直走,走到頂好商圈,志恒臨時起意跳上路邊停的一台262,跟著堵塞的車陣繞了一大圈。在環亞前面下車,又沿著南京東路走回來。總之走走停停,有時坐車有時下車,全看志恒的心情。直到晚上九點,在保安宮前面,志恒回頭對他說了一句:「我要回家了。」兩人這才分別。

當小翎回到家裏,兩條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這一天的戲碼還沒結束:回到房中,赫然發現放在桌上的鏡子不見了。

他衝出房間:「媽!我的鏡子呢?我書桌上的鏡子呢?」

媽媽想了一下:「哦,那面鏡子啊?我想想,下午的時候,我眼睛進了睫毛痛得要命,急著找鏡子,就到你房間去拿了。可是我忘記放在哪裏了‧‧」

小翎差點當場瘋掉,幾乎把整個家都翻過來,最後才在廚房抽屜裏找到了那面傷痕累累的紅鏡子。父母看到他為了一面鏡子激動成這樣,臉色都不太好看。

媽媽說:「你一個男生幹嘛這麼愛照鏡子?而且還是紅的,又磨成這樣,這鏡子到底是哪裏來的?」

爸爸就更不客氣了:「是不是哪個女生送你的?身為學生不曉得要好好念書,只曉得交女朋友,你以後到底是想怎麼辦啊?」

小翎心想:爸,過不了兩年,你就會求我交女朋友了。

「媽,我在房間放鏡子,是因為我也常被睫毛扎到眼睛,非常非常痛,所以要先準備好;我買紅鏡子,是因為店裏只剩紅色;我有一次不小心把它掉到水泥地上,所以磨得一塌糊塗,我會這麼激動,是因為我最討厭東西憑空消失。還有,爸,這年頭不會有女生白痴到送男生鏡子。晚安。」  

回到房裏,他終於再度把鏡子打開,那張熟悉的臉隨即浮現。

「喲呵,你妄想症治好了沒呀?還是在期待帥哥心理醫生出現?」他看到小翎的臉色,收起了玩笑:「你怎麼了?」

「我‧‧」小翎嘴唇微顫,勉強擠出了一句話:「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聽到『愛』這個字眼。」

然後,彷彿這一天的奔波和心中的寒冷交融,化成了眼淚,他哭了起來。



後來發現,李詩云劈腿的對象確實是那位足球金童。這是她親口告訴志恒的,小翎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志恒跟李詩云在電話上大吵大鬧的時候,他就坐在旁邊。

星期一,志恒翹課了,像前一天一樣泡在網咖裏拼命打CS。小翎也只得翹課整天陪他,負責提醒他吃正餐,拖他起來走動,聽他每隔兩小時一通電話跟李詩云吵架,隨時準備在他跑去建中扁人的時候阻止他。

到了晚上,李詩云直接關機了,志恒連打二十通都沒回應,當場把手機摔爛。小翎搶救不及,只能望著手機的屍體默默哀悼。

由於太過吵鬧,他們終於被轟出網咖,再度回到街上流浪。望著志恒行屍走肉般的背影,小翎只覺滿心的苦澀。

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他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資格去安慰他。志恒會這麼傷心難過,不就是他陳少翎一手造成的嗎?

他已經達成目的,讓志恒跟李詩云分手了。問題是,讓志恒痛苦可不是他的目的啊!

小翎深深地體會到一件事:要是心腸不夠狠毒,就不要學別人搞卑鄙勾當,因為事後的罪惡感絕對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此時此刻,他心中的煎熬一點也不輸志恒。

就在愁腸百轉的時候,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我現在要做一件事,你等我一下。」

他花錢賄賂路人去超商幫他們買了一打啤酒,無視旁人的眼光,他把志恒拖到路旁的小公園裏。

「我們來拼酒,要是你輸了,明天就得回學校上課。」

志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慘白的路燈燈光將樹影映在他臉上,顯得加倍陰森。

「你很無聊。」

「少廢話,到底要不要比?」

「好啊。」

千秋非常客氣地發問:「陳小翎先生,請問你的酒量真的比他好嗎?」

「‧‧萬一我倒了,你就出來幫我頂。」

「呵呵,現在開始採用『妄想勝利法』了,是吧?」

現在千秋絕少對他的行動提出意見,只是偶爾會酸他兩句。小翎早已放棄跟他爭辯妄想或真實的問題,只是依照習慣隨身帶鏡子,雖說沒事還會哈啦一下,人鬼間的氣氛早已僵到極點。所以,基本上小翎認為自己藉酒澆愁的理由跟志恒一樣充分。

兩人開始比賽,沒說一句話,只是一罐接一罐地喝著。小翎喝了兩罐半,血已經快要從頭頂噴出來,肚子也漲得像個球,然而看到志恒已經拉開第四罐,他當然也不能服輸。

志恒喝完四罐,仍是臉不紅氣不喘,挑戰者陳少翎卻已是吞一口就要休息一下,顯然即將陣亡。他辛辛苦苦幹掉三罐,瞄了志恒一眼,正要伸手拿第四罐時,被志恒攔住了。

「夠了,這種東西喝再多也沒用。」

「那要喝什麼才有用?」

志恒聳肩:「最好是那種喝一口就會睡死,連發生核戰都吵不醒的東西。」

小翎苦笑:「哪有這種東西?」

志恒哼了一聲,沒開口。

小翎小心地將手搭在他肩上:「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是你眼光要放遠一點,這事總會過去的。」

志恒拍掉他的手:「總會過去?我現在每天早上連眼睛都不想睜開,你跟我說總會過去有什麼用?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小翎平靜地說:「老實說,我很了解。因為我也曾經希望可以一覺睡到死,永遠不要醒。」

「什麼時候?」

也許是酒精作祟,也許是忍了太久,小翎說出他平常絕對說不出口的話:「高一,當你跟其他人都不理我的時候。」

志恒臉上浮現一陣尷尬:「我‧‧我沒有不理你啊,只是‧‧只是熊熊不曉得該怎麼跟你相處。」

「是啊,我也是熊熊就變成全民公敵了。」

志恒斟酙了一下,小小聲地說:「那你是不是很恨我?」

「該怎麼說,那種感覺就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被隕石砸到一樣,就算要恨也不曉得要恨誰。只是每天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事?如果真的做錯,為什麼沒機會改就被討厭了?可是我連該問誰都不知道,沒有人要告訴我。」

志恒沈默了半晌。「我現在也是這樣。一直想一直想,到底要恨我自己還是恨詩云還是恨那個建中的;我很努力在反省,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如果我真的有錯的話,她為什麼不告訴我讓我改呢?只是一句話而已,有那麼難嗎?我問她,那個建中到底哪點比我好,她也只會一直說我不懂。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卻連句交代都沒有,這是什麼態度啊!」

千秋冷笑:「真是可愛的小孩,整天只會追著別人要交代。有點出息好不好?」

小翎冷靜地糾正他:「請你不要只會說別人,謝謝。」

「你要是再這樣對著你的妄想自言自語,真的會被送進精神病院哦。」

小翎決定立刻停止這場無聊的鬥嘴,把注意力轉回正題。他拿起一罐啤酒:「你真的不喝了?這些多出來的酒怎麼辦?」

「看你要不要帶回去,再不然就丟了吧。」

「我要是帶酒回家,絕對會被砍死。可是丟掉也很可惜。」說著,開始猛力搖晃手上的啤酒:「那麼,現在就只剩唯一的用途。」

「什麼用途?」

「這樣!」一把拉開拉環,啤酒立刻化成水柱噴出,噴得志恒滿頭滿臉。

「你!」志恒跳了起來,伸手要抓他,小翎大笑著逃開。志恒抓起另一罐啤酒,開始追殺他。兩人在小公園裏彼此追逐,不時拿啤酒互噴,鬱悶的心情彷彿也化成啤酒泡沫消失了。

最後,公園裏只剩滿地的水漬,一堆啤酒空罐,和兩個滿身酒味活像瘋子一樣的男人。

「厚厚,你看你帶頭玩這種花招,現在一身酒味,回家等著給你爸媽K好了!」志恒幸災樂禍地說。

這事小翎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逃避現實。

「嗯,看來我只好去叫巴西人收留我一晚了。到他家趕快把制服沖一沖,明天早上應該來得及穿。」

這時,志恒說了一句讓小翎千秋同時跌破眼鏡的話:「乾脆去住我家吧?至少不用聽大人囉嗦。」

小翎一時無法回答,只能呆望著他。

「還是你覺得我住的地方太窄?」  

「不是!」小翎連忙否認:「如果不會太打擾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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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4 19:27:44 |只看該作者
他有多久沒踏進志恒的住處了呢?差不多一世紀吧。

進入這間狹小的出租雅房,小翎覺得自己的心臟幾乎停止。

「恭喜恭喜,再度登堂入室了。今天晚上說不定可以擦槍走火,生米煮成熟飯哦!加油加油!」雖然是千秋一貫的胡說八道,小翎總覺得今天特別刺耳。

「你安靜一點好不好?」

將洗好的制服吊在陽台上吹風,回頭看到正在鋪床的志恒,心臟差點跳出來。志恒找了一套睡衣給小翎穿,而他自己怕熱,只穿著汗衫和短褲,修長的四肢和結實的肌肉一覽無遺,小翎頓時手腳癱軟,真不知眼睛該往哪擺好。

「你看你看,他這架勢八成是已經準備獻身於你了,你就安心享用吧。」千秋猛吹口哨。

「閉嘴!」

雖然棉被是分開的,睡在志恒那張半大不小的床上,距離仍不到五公分。兩人並肩躺著,小翎雙眼直盯著天花板,不敢朝志恒瞄一眼。他感覺到志恒也正做著一樣的事:睜著雙眼,滿腹心事。小翎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勾起一年級時同床共枕的回憶,心中思潮澎湃,連打翻的蜜蜂窩都比他平靜。

幾個月前,他願意用他的性命來交換再度躺在這張床上的權利,然而現在,雖然從頭髮到腳底都燙得要燒起來,仍揮不去心中淡淡的寒意。明明已經決心不再為愛情傷神,為什麼現在又在做奇怪的事呢?自己是否正一步步踏上無法回頭的道路?

回想當年第一次在志恒家過夜,他因為太興奮而睡不著,志恒倒是馬上就鼾聲如雷。到了半夜,他小心地起身在志恒唇上輕點了一下,這才安心入眠。當時他只覺得滿心甜蜜,如今這段回憶卻讓他聯想到千秋在佳沅床上做的事,竟覺得有些反胃。

這樣下去真的好嗎?他會不會毁了自己跟志恒?

千秋涼涼地說:「哎呀呀,別介意別介意,反正我跟趙佳沅都是你的妄想嘛。」

「你實在是‧‧」

要不是志恒忽然開口,這對本尊和分身可能會吵上一整晚:「小翎,你有沒有過這種經驗?」

「什麼經驗?」

「被甩。」

「呃‧‧沒有。」其實是有,兇手就是問這問題的人。

「那你每次談戀愛都很順利?」

小翎差點衝口而出:「我只愛過一個人,就是你。」但他當然是沒這麼說。

「我沒談過戀愛。」

「是嗎?」志恒木然望著天花板:「不談也罷。這種東西,只會害人而已。」

「不要這樣說,你只是這次看錯人,下次會遇到更好的女孩啊。」

志恒搖頭:「我根本搞不懂女人這種東西。表面上嬌嬌弱弱,骨子裏卻狠毒得要命,把你吸乾了再一腳踹開,頭都不回一下。與其繼續被她們傷害,我乾脆去跟男人在一起算了!」

小翎倒抽一口冷氣,只聽得耳中轟隆作響。呆了幾秒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只是現在心情不好,一時衝動而已。等你冷靜下來,感覺就不一樣了。」

志恒轉頭直視著他,那目光幾乎在小翎臉上穿出一個洞:「我在想,搞不好今天我會被甩,就是我當年傷害你的報應。」

小翎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有這種想法。「什麼報應啊?你又沒有傷害我,我不是活得好好地咩?而且你又幫了我那麼多忙,怎麼可能會有報應?」

「我有幫你忙嗎?」

「有啊。你‧‧你把制服讓給我。」想到這裏小翎就滿臉通紅,幸好他背光,志恒沒看到。「我可不可以問你,為什麼要讓我贏?」

雖然這個問題志恒自己也想過很多次,一旦被當面問起,還是仔細思考了三十秒:「我想,我大概是不希望你被趕出學校吧。」

光是這個簡單的答案,已足夠讓小翎滿心溫暖,粲然一笑。「謝謝。」

就著昏暗的光線,志恒看到他的笑容,雖然早該看慣了,他卻到此時才發現他的笑容是如此清新柔和,讓人打從心底感到舒服。

志恒第一次感覺到,這一年來他似乎錯過了不少東西。

「你明天一定要去上學哦。」小翎在這種時刻還不忘考慮他的學業問題。

看著他擔心的表情,志恒苦笑了一聲:「好吧。」

也許是因為得到承諾,也許是剛才喝的啤酒終於發生效力,小翎早早就睡著了,反而是志恒一夜無眠。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星期天早上,小翎婉拒了志恒打球的邀約,一放下電話卻這樣問千秋。

「啥?什麼走走?」千秋一時沒搞清楚狀況。

「不是說好輪流用身體嗎?你最近一直都沒出去,所以看你今天要不要出門散散心啊。」

「可是,你今天不用陪志恒親親嗎?人家還沒復原耶。」

「我已經陪他很多天了,放一天假死不了。下禮拜開始要忙校慶的事,所以只能今天讓你用。」

「這樣好咩?要是你的妄想症越來越嚴重怎麼辦?」

小翎瞪他:「少囉嗦!到底要還是不要?一句話!」

「是是,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就這樣,千秋──或是小翎的妄想──快快樂樂地出門去享受最後的秋日陽光。他打算去美術館看個展覽,再去故宮增加文化素養。

小翎有點受不了:「你怎麼都在看展覽啊?好像老頭子!難得天氣這麼好,為什麼不去野外走走?」

「那我們去七星山吧?」

「不幹!」

出了捷運站,他們沿著酒泉街走向美術館。小翎望著地上的倒影,千秋走路的姿勢跟他就是大大不同,那是他永遠也學不來的輕盈瀟灑,彷彿世上沒有一件事難得倒他。若是把臉遮住,根本不會有人認出此時的陳少翎。

這樣的千秋,真的只是他自己捏造出來的嗎?他實在無法相信。但是,所謂的「瘋狂」,原本就是無法以常理測度的,不是嗎?

既然沒辦法相信千秋,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安修平的陰陽眼,他也只能用自己的身體好好感受一下了。

「基本上,眼前馬上就有件大麻煩可以好好感受了。」千秋打斷了他的沈思。

「什麼意思?」

「自己看吧。」千秋轉過頭,小翎立刻認出,那一直跟在他們後面的兩個人,正是上次在唱片行遇到的古惑仔。路上沒有任何掩蔽,他們卻大大方方現身,顯然已經準備採取行動了。

小翎還來不及細想,千秋已經拔腿狂奔,兩人立刻追了上來。照理酒泉街應該也是人車眾多,不知何故今天竟是一個人都沒有。

「你只會叫我往人多的地方跑,結果你自己居然跑到這種地方來自投羅網!」小翎抱怨連連。

「還不都是你這陣子一直跟我鬧彆扭,才害我忘記啊!」

「對啦對啦,反正都是我的錯就是了!」

眼看寬闊的大路就在前方,然而一隻有力的手臂已經扭住了小翎的右手,千秋回頭,左手繞過去戳對方的眼睛,這時另一個人飛快地將一塊濕布摀上了他的口鼻。

一聞到布上的乙醚氣味,千秋和小翎同時暗叫:「糟了!」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眼前一黑,少秋雙人組先後失去了意識。



他們差不多是同時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全身疼痛,這才發現千秋被牢牢綁在一張靠背椅上。地點顯然是某棟大樓的建築工地,雖然看不見外面,根據直覺判斷,高度至少離地六層樓。

今天是週日,工地裏空無一人,不管是要殺人棄屍,還是圍毆凌虐,這裏都是最好的地點。

這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兩個綁架他們的人上來了,前面的人提著一個大包包,後面的則扛著一塊大木板。千秋和小翎都感到一陣疑惑:要木板幹嘛?

兩人看到他已經醒了,也不理會,把東西放下,開始撿拾四週散落的磚塊。

「兩位帥哥,我家很窮,付不起贖金的。你們綁架我絕對拿不到錢,一個不小心還得坐牢,很冤欸!」

兩人看都不看他一眼,仍是逕自忙著他們的工作:將磚塊逐個疊起,還不時檢查穩不穩。

千秋歎了口氣:「好吧,你們不是要贖金,是有人看我不爽要扁我,對吧?這樣好了,人家付你們多少錢來揍我,我加兩倍付給你們,雖說我沒什麼錢,不過我可以去募捐。怎麼樣,考慮一下吧?我雖然做人不太成功,至少跟你們無冤無仇,不嫌棄的話可以做個朋友,你們說是不是?」

這時兩人把木板橫放在疊好的磚塊上面,做成一張桌子。其中一個傢伙長了個福氣的獅子鼻,也就是動手抓住千秋的那個人,打開他提上來的包包,取出一塊黃色尼龍布鋪在木板上,就成了桌巾。

「兩位大哥,要野餐嗎?這裏氣氛不太好欸,我們換個地方好不好?」然而看到兩人陸續取出的東西,就連千秋也目瞪口呆。

一對燭臺、一個香爐、還有一個銅鈴,一柄木劍,一個瓷酒杯。獅子鼻把這些東西一一擺好,點燃了蠟燭和香爐。現場立刻瀰漫著檀香的味道,跟原本的水泥氣味混合,實在很難形容。

「千秋,他們該不會是要‧‧」小翎覺得事情大大不妙。

千秋簡單地證實了他的猜測:「驅鬼。」

接著,另一個尖下巴的傢伙取出一件寬大的道衣,披在獅子鼻身上,罩住原先的套頭衫和牛仔褲,再為他戴上道冠。原來這兩個相貌兇惡的「古惑仔」,真正的身分是道士。看他們年紀也大不了小翎幾歲,這一打扮卻顯得世故許多。

小翎倒抽一口冷氣,千秋卻還是嘻皮笑臉:「兩位大哥,今天開壇是要拜誰啊?該不會要拿活人祭神吧?」

獅子鼻道士大步走到他面前,舉起桃木劍指著千秋,厲喝:「厲鬼葉千秋聽著!」

「大哥,您找錯人了,我叫‧‧」

「現在這個人叫做陳少翎。」

「知道幹嘛還亂叫?」

「不要裝傻了!我知道你是葉千秋,死於去年八月二十一日,陰魂不散,附在陳少翎身上吸他的陽氣,然後每晚跑去找趙佳沅報仇,你罪大惡極,天理不容!」

又是趙佳沅幹的好事‧‧千秋感到深深地脫力。

然而小翎卻精神一振:既然連趙佳沅都找人來驅鬼了,那不就表示千秋是真的存在嗎?

太好了!這不是妄想!這是真的!

證實自己被鬼附身還能這麼高興的,天底下八成也只有他陳少翎一個人了。

「大哥,你看我這麼容光煥發,像是鬼附在人身上嗎?」千秋還在鬼扯。

「趙佳沅一眼就認出你了,他天天被你搞得雞犬不寧,一看到這個宿主,馬上就知道你附在他身上!」

「哎喲,一眼就認出?這麼厲害他幹嘛不自己來當道士?」

然而小翎卻有些不安:「喂,千秋,你該不會真的每晚趁我睡著的時候跑去鬧趙佳沅吧?」

千秋覺得自己真是有幾條命都不夠氣死:「喂喂喂,我老娘說我每晚回去找她,趙佳沅也說我每晚騷擾他;啊現在是怎樣,我葉千秋改名叫葉七力哦?」

「葉千力比較好聽‧‧」小翎居然還有心情胡思亂想。

「很冷欸!」

「葉千秋!」獅子鼻大喝一聲:「人死不能復生,冤冤相報何時了,趁早聽我勸,趕快覺悟,早早升天投胎,不要留在世間纏人作祟,還傷害無辜。要是不聽勸,我就施展法力,召集神將把你拘入十八層地獄,生生世世受罰!」

千秋十分敬佩:「道士真是了不起,可以一口氣念這麼多台詞,都不用換氣耶!」

「葉千秋先生,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萬一他們真的把你抓走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啊,可是我又很想看看神將長什麼樣子‧‧」

獅子鼻再把劍往千秋面前一指,大喝:「葉千秋!速速離開!」

「我被綁著怎麼離開?而且大哥你這樣感覺很像SM耶。」

獅子鼻哼了一聲:「不知悔改。那我就施法了!倒酒!」

尖下巴助手從背包中拿出一個玻璃瓶,一看到那瓶子,獅子鼻臉色變得有點難看,千秋的嘴也歪了。

「這什麼?」

「酒精。」

「我不是叫你帶米酒?」

「米酒太貴了,酒精比較便宜。」

「靠北哦!怎麼可以用酒精?」

「沒差啦,」尖下巴說:「而且這是藥用酒精,不會喝死人。」

「又不是我要喝,這要祭神欸!」

「神更不會死啊。」

這個好像不是重點‧‧千秋和小翎同時心想。

獅子鼻沒辦法,只好點香倒酒,開始喃喃念誦咒語,一面配合特殊的手勢和步法,在屋內繞行。千秋以前聽過那好像叫做「捏訣」和「步罡」,這是第一次離這麼近觀看,倒也覺得挺有趣。最有趣的是,施法的對象正是他自己。

幸好,除了木劍K在身上會有點痛外,他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念咒完畢,獅子鼻將符水灑在小翎頭上,照理這時被附身的人會開始大力掙扎,痛苦哀嚎,但千秋只是睜著大眼,天真無邪地說:「大哥,會冷欸。」

兩位大法師這下可困擾了,尖下巴把獅子鼻拉到一邊去商量,討論到底哪一個環節出了錯。剛開始聲音很小,但是獅子鼻可能被挑出不少錯誤,臉上掛不住,音量漸漸地加大,全給千秋聽見了。

「沒有啦,這邊本來就要這樣!」

「你是不是應該再加那個○○真咒?」

「應該不用吧?」

「可是你前面的咒語都沒用,可能要再加那個才夠強。」

獅子鼻氣急敗壞:「那個咒我就沒學過啊!」

千秋插嘴:「啊你不會上網查哦?」

兩人同時回頭瞪他一眼,又開始繼續討論。

「還是打電話回去問師父?」

「豬頭啦!要是給師父知道我們兩個自己偷偷接生意,不被罵死才怪!」

最後他們達成共識:同樣的儀式再來一遍。   

獅子鼻又辛辛苦苦地重新念咒,捏訣,走罡,結果千秋仍是不動如山,只是被灑了一頭一臉的水,顯得心情不太好。

「不是我龜毛,你們兩個也太不專業了吧?現在光收個驚就要多少錢?你們居然混成這樣,連咒語都不會念?到底是哪個神壇出來的啊?我一定要去消基會告你們!」

獅子鼻衝口而出:「我們只是徒弟啊!」

「這就更過分了,驅鬼這麼大的事,怎麼可以只叫徒弟出來?今天要是貞子附在陳少翎身上,你們敢這樣搞嗎?擺明看不起我嘛!這是歧視!我拒絕接受這種差別待遇!」

「葉千秋,我求求你惦惦好不好?」小翎快瘋了。

兩個半調子道士被他氣得七竅生煙,尖下巴對同伴說:「用那個!」

「好!」獅子鼻從口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符紙,顯然這張是他師父畫好的,效力跟他自己的塗鴉大大不同。更重要的是,照他們兩個「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神情來看,這張符八成是冒著生命危險偷來的。

看見獅子鼻拿著符朝他走來,千秋高聲說:「等一下!」

獅子鼻面露得色,終於踩到這惡鬼的痛腳了。「你到底要不要自己走?不然我就用符治你!」

「我說,你確定那是驅鬼符嗎?可不要拿個安胎符貼我頭上哦!男子漢大丈夫,我可受不了這種侮辱。」

「千秋啊,麻煩大了你還胡說八道!」小翎擔心得不得了。

「別緊張,別─緊─張──」

獅子鼻將符用力貼在千秋額上,小翎感到一陣灼熱,倒抽一口冷氣。這時千秋忽然慘叫起來,劇烈地掙扎。

「千秋!沒事吧?」小翎急著叫他,卻聽不到回音。

「有效了,有效了!」獅子鼻和尖下巴兩人非常興奮,獅子鼻開始加緊念經和咒語,千秋哀嚎得更加淒厲。忽然狂吼一聲,頓時沒了聲音,頸子軟軟地垂了下來。

小翎大急:「千秋!千秋!」

一個小小的聲音傳進他腦裏:「鬼叫什麼?趕快換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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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4 19:27:53 |只看該作者
「啥?」小翎頓時明白了,呻吟了一聲,緩緩抬起頭來:「這裏是‧‧哪裏?」

獅子鼻和尖下巴兩人精神大振,靠了過來,獅子鼻將他臉上的符掀起:「你還好吧?」

「你們是誰啊?」

「你是陳少翎嗎?」

「我當然是陳少翎!你們想怎樣?幹嘛綁架我?」

「不是綁架,是幫你驅鬼,你被鬼附身了。」

「我?」小翎一臉疑惑:「我有嗎?」

「你最近幾個月是不是舉止異常?常常做一些瘋瘋癲癲的動作,還從二樓跳下來?」

「呃,好像有‧‧」基本上這是實話,沒必要否認。

「那是一個叫葉千秋的鬼附在你身上。你今年是不是在山上發現一具屍體?那個就是葉千秋,他的冤魂就一直跟在你身上,然後趁機去找他以前的仇人報仇,把他鬧得雞犬不寧。不過可以放心了,我們已經把他趕走了。」

「不要講了,很恐怖欸。可不可以先把我放開?」

「哦,好。」

兩人飛快地為他鬆綁,收拾了東西,高高興興地陪他下樓。小翎仍是裝出好奇的表情,不住問東問西。

「那麼,就是那個被鬼鬧的人請你們來的嘍?」

「對啊對啊。」

「那他怎麼知道鬼在我身上?」

「好像就是他不曉得去哪裏打聽到,說你最近變得有點怪怪地,講話做事感覺很像那個鬼;他自己去確認以後,認定鬼是在你身上。」

「哦。」小翎歪了歪頭:「那現在鬼離開我身上,他是跑去哪裏呢?」

兩人互望一眼,獅子鼻不太確定地回答:「被神將抓走了。」

「真的嗎?」小翎天真無邪地問:「他會不會直接跑去你們客戶那裏?」

「呃‧‧不會吧。」兩人臉上同時掠過一絲不安。

小翎忽然覺得有必要重新評價趙佳沅這個人。在千秋的敍述中,這小子擅長扮哀兵剝削他的感情,然後再用最惡毒的方法毁滅他,是個可怕的角色。就他自己而言,三番兩次被趙佳沅跟蹤,連個人資料都被套出來,也夠讓他心驚膽顫了。所以他一直以為趙佳沅是個早熟、心機深沈的人,現在卻發現事實似乎不是這樣。

遇到困難不會向父母師長求助,也不試著求醫,而是去找來兩個還沒出師的小道士亂攪一通,這種作法,該說他是笨蛋嗎?

不,只是個小孩子而已。

轉念一想,他自己有麻煩的時候,又幾時找長輩幫忙過了?還不是跟著個惡鬼橫衝直撞?實在也沒資格說他。

原來他自己也是個笨小孩‧‧

千秋點頭:「不錯不錯,自知之明是很重要的。知道自己笨的人至少笨得有氣質一點。」

這時他們已來到大路上,小翎伸手招了一輛計程車,他一腳踏進車中,回頭向二人說:「今天真是謝謝你們了,不過還有件事想麻煩你們。」

「什麼事?」

小翎嘴角微揚,露出一個陰森的微笑。「幫我告訴趙佳沅:今天的帳我早晚會找他算的,葉千秋隨時候教!」說著便跨上計程車揚長而去。

從車窗中看到兩人驚愕的眼神,小翎覺得痛快極了。

千秋十分無奈:「請問你在幹嘛?」

「給他們一點教訓啊。」

「就是為了讓趙佳沅以為我已經消失了,我才跟你交換,你這樣不就又沒完沒了了嗎?」

小翎這才驚覺自己的失誤,但他還是不服輸:「來啊,誰怕誰?只不過是個死小孩而已!」

「火氣不要這麼大,會老得快。」

「去你的!」小翎想到今天的種種波折,當真是心有餘悸。「差一點你就被他們毁了耶!」

「就憑那兩隻三腳貓道士?早著哩。」

「可是,雖然他們的本事不到家,那些咒語應該還是有效果吧?還有那張符,好像是真的。」

「沒錯,那些東西的確有點效果。不過他們都忽略了一件事:是你自願讓我用身體的。你還說過叫我永遠不要昇天,一直跟你在一起。」

「你是說‧‧」

「主人自己都開口留客人了,別人當然就沒有權利趕我了,不是嗎?」千秋微微一笑:「所以說,這次是你救了我。多謝了。」

「哪裏。」小翎覺得非常開心。

「不過話又說回來,幸好是今天,要是前一陣子,在某人當我是捏造的妄想的時候遇到他們兩個,我就倒大楣了。」

「‧‧‧‧」這下可真無話可說了。

「我說,經過今天這場鬧劇,在下我總該沈冤得雪了吧?」

「是,我錯了。您的確是如假包換的葉千秋大俠,不是我的幻想。」小翎鄭重道歉。

「好說好說。」

小翎輕聲說:「老實說,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懷疑過你。」

千秋哈哈兩聲:「是哦是哦!這可真是大新聞了。」

「是真的。我只是需要證明而已。」

千秋怔了一下,隨即又無奈地歎了口氣:「厚,你實在是‧‧當你叫我吻你的時候,我做不到,這不就是證明了嗎?要是我一個沒有身體的鬼真的有辦法吻你,那才叫有問題吧?」

小翎心想這話也有道理,卻還是嘴硬:「我哪知道你這麼遜,連個靈異事件都弄不出來?像我們剛剛被綁得像粽子,你也不會把繩子弄開!這樣也算是鬼嗎?簡直比那兩個傢伙還不專業!」

「怎樣?不爽你去投訴我啊。」

「去哪裏投訴?」

「我哪知道啊?」

「白痴!」

他們照原定計劃去美術舘看了畫展,邊逛還是邊拌嘴。回家路上,小翎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話又說回來,學長到底為什麼看不到你?」

「拜託,別又來了‧‧」千秋呻吟著。

「我好奇嘛!」

「好吧。依我的猜想,安修平並不是真正的陰陽眼,他之所以看得見鬼,是因為被附身太久,硬磨出來的,但並不是每次都靈驗。像我有些同學,明明不適合念法律,為了出路硬是擠進法律系,拗了幾年,法條是會背了,考試就是考不過。」

「好辛苦。」小翎對自己學長和千秋的同學感到無限的同情。

「沒錯。也就是說,你跟我混久了以後,搞不好會跟他一樣痛苦。」

小翎心裏一沈:的確,很有可能。

但他還是嘴硬:「你不是說了,是我自己留你的,所以沒關係嗎?」

「情況不同。」千秋苦笑:「別人的確是沒辦法趕我走,但是即便這樣,我跟你的波長並不是百分之百符合,對你而言,我永遠都是外來入侵者,沒辦法保證對你不會有什麼壞影響。」

「當然有啊!我現在變成壞孩子了。」

「小翎‧‧」千秋搖頭,這小孩居然給他裝傻,他指的不是這意思啊!

「為什麼我們不是百分之百符合?你用我的身體不是用得很順嗎?」

「基本上,只有自己的身體跟靈魂是波長完全符合的。如果萬不幸我跟你完全符合,我根本沒辦法離開你的身體,你也不會感覺到我的存在。」

「那這樣你不就等於被這個身體困住?」

「也許吧。」千秋沈默了半晌:「但是,更有可能是被吸收掉了。」

小翎覺得背上一陣惡寒,他開始想像被別人的身體吸收是什麼感覺。隨即他的思考又回到了正題。

「總之,要是我將來跟學長一樣,被別的鬼騷擾,你就要負責保護我!」

千秋苦笑:「是是,公主殿下。」

「殿個頭‧‧」

這時千秋停住腳步,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人。

在黃昏的微光中,蔡志恒正站在小翎家樓下大門口。小翎跟千秋換手,快步走向他。

「你怎麼來了?有事嗎?」

志恒的表情有些複雜,好像不知該不該開口。

「你不是說太累不想出門?」

「哦,對啊。後來我看到美術舘有個展覽很想看,就跑出去了。不好意思。」

「‧‧跟誰去?」看到小翎的表情,他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存心要管你的私事,只是今天一整天沒看到你,手機也沒開,有點‧‧」

「我自己一個人去的,手機忘記開了。」其實是被兩隻三腳貓關掉了。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好啊。我們上樓吧。」

「不用了,就在這裏說。」

小翎的心開始砰砰作跳。由志恒的表情和語氣,他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一定會讓他終身難忘。

「好吧,你說。」

志恒很緊張,但絲毫不曾影響他的決心。「如果我說錯了請你不要見怪,你高一的時候是不是喜歡我?」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小翎仍是覺得心口被敲了一槌。望著志恒的表情,他知道這回是沒辦法打哈哈混過去的。

「是。」

「那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小翎咬牙忍住衝到嘴邊的答案,換了另一句話:「你問這個做什麼?」

「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跟你說,他只是因為被女生甩了心情不好,想趕快找個備胎,才來追你的。」千秋說。

「‧‧‧‧」

「因為你不像女生會耍脾氣,也不太需要他照顧,只會體貼他安慰他,不用他花太多腦筋,他才選上你,懂嗎?他自己也承認了啊,因為你對他最好,而且一直留在他身邊,所以他吃定你了!什麼叫『試著去喜歡』?簡直欺人太甚!」

小翎還是沒開口。

一個小時前,志恒向他提出了交往的要求。不但小翎驚得腦筋一片空白,連千秋都眼鏡碎滿地。

小翎鼓起勇氣問他為什麼,他的回答是:「在我認識的人中,你是對我最好最真心的一個。所以我想,如果有人值得我試著去喜歡的話,一定就是你。」

只是「試著去喜歡」,而不是真正的喜歡。也難怪千秋會不滿。

小翎問他:「可是你還有那麼多朋友,像阿Q他們也對你很好,友情也是可以療傷的,不一定非要跟我交往不可吧?」

志恒的回答是:「阿Q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你卻一直在我身邊。」

小翎不禁熱淚盈眶。原來,志恒畢竟還是承認他跟其他朋友是不同的。他的用心,志恒一直都看在眼裏。

雖然不完美,但他已經很感動了。

之所以沒有當場一口答應,而是要求考慮幾天,當然是為了跟同居人溝通。

千秋看他一臉不開竅的表情,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你活了十七年,偶爾還會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戀,憑什麼他蔡老大被甩一次就大徹大悟,轉性轉得這麼爽快?這根本不合理!」

小翎低聲說:「這些我都知道。」

「知道就別去蹚渾水啊!他只是在利用你填補心中的空虛,證明自己的魅力,等他心情恢復了,馬上就會把你一腳踢開的。」

「這不是重點。」

「那什麼才是重點?」

「你想想,短短幾個月以前,志恒一聽到同性戀就想吐,還叫我不要出現在他面前;然後他開始把我當成對手,接下來和好,再度成為朋友,甚至還邀我去他家住,今天他居然向我表白,你說,這是多大的改變?這是我們的成果,我們兩個一起努力得來的成績‧‧」

「好,叫他頒個獎杯給我們,然後就把這件事忘記。」千秋冷冷地說。

「千秋!這至少是個開始啊。我們都已經讓他改變這麼多了,也許再多努力一下,可以讓他繼續一點一點地改變。就算他現在只是想找備胎,但是假以時日,也許他最後還是會真正把心放在我身上,不是嗎?」

「多努力一點?」千秋冷笑:「是啊,你努力為他作牛作馬,剛好讓他努力泡美眉。行不通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

「我跟你說了那麼多,你全沒聽見嗎?為什麼要把你的人生跟感情賭在成功機率那麼小的事情上?不到萬分之一啊!聽了我的經驗,你還學不乖嗎?」

小翎衝口說出:「我跟你不一樣,佳沅拒絕你了,志恒可沒有!」這話一出口,看到千秋的表情,他後悔了。「對不起,我‧‧」

千秋一揚手:「不用說了,隨你便吧。」

他正想消失,小翎抓住鏡子:「千秋,不要這樣。」

「‧‧‧‧」

「我知道你在擔心我,我也知道我不太可能成功,但是你想想,有多少異男會主動向同志要求交往?八成也是萬分之一吧?這麼難得的機會,你不覺得值得賭一次嗎?」

千秋簡短地說:「賭注太大。」

「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試試,就算失敗了,我也不會後悔。」小翎懇切地望著千秋:「拜託你,支持我好嗎?」

過了許久,千秋淺淺一笑,從這笑容中可以隱約預見逐漸逼近的分離。

「我怎麼可能不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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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4 19:28:06 |只看該作者
到底怎麼樣才叫做「交往」?是在彼此脖子上掛個牌子寫「某某某專屬」,還是用條隱形繩子繫住兩方,有事沒事扯一扯,提醒一下「欸,我們現在是在一起哦」?

比起戲劇性十足的開場,之後的實際交往反而平淡多了。志恒又要為第二次模擬考焚膏繼晷,小翎也每天忙著準備校慶晚會節目,幾乎沒有什麼時間在一起。頂多就是每天下課一起打十幾分鐘的球,然後一起吃便當,吃完又各忙各的。雖說晚上到家後,志恒會定時打電話給他,聊的也全都是學校裏的八卦瑣事。總之跟以前的生活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千秋還笑他:「都快兩個禮拜了,連接吻都沒有,你們兩個真是清純啊!」

直到某日,小翎才真正感覺到,這段關係早已在自己的人生中掀起了巨浪。

那天是星期天,由於補習班老師之前請假,小翎早上得去補課。他跟志恒約好在校門口會合,然後志恒陪他一起去補習班,自己再回學校自習。

這是志恒提議的,小翎知道他正努力地展現誠意,多少有些感動,卻又擔心他會不會太勉強。

千秋沒好氣地說:「不過是這麼點小事,你還怕他受委屈啊?再怎麼說也是他主動提出交往的,當然要讓他好好表現一下啊。反正不管他為你做了什麼事,你只要裝出一副很感動很崇拜的表情,他就會心甘情願為你作牛作馬,根本不用替他擔心。誰叫男人天生就是這麼賤。」

「也不用說成這樣吧?」

說是這麼說,當兩人並肩坐在公車上的時候,小翎仍然不時提醒自己,要做出感動的表情。

不知是否是他不夠感動的關係,志恒的臉色一直有些陰沈,讓他如坐針氈。

該不會‧‧志恒已經後悔了吧?

千秋一句話打斷他的胡思亂想:「有疑問的時候,請直接問他再下結論,OK?」

小翎這才鼓起勇氣開口:「你怎麼了?好像心情不太好?」

志恒猶豫了一下,這才歎了口氣:「我跟阿Q吵架了。」

「為什麼?」

「我告訴他我在跟你交往,他罵我笨蛋。」

「你‧‧」小翎倒抽一口冷氣:「你幹嘛告訴他呀?」

志恒很不服氣:「又沒做虧心事,為什麼不能告訴他?」

哇哩咧‧‧小翎真是一個頭兩個大。不到幾個月前,他還一口咬定「同性戀」就是「噁心」的代名詞,現在卻變成全世界最光明正大的事?

「雖然不是虧心事,但也不用急著告訴別人吧?」

看到志恒的表情,他知道自己這話不太對。阿Q可說是志恒從高一到高三最要好的朋友,這種事要瞞他實在不太應該。

他只好改口:「還是你再跟他談談?都這麼久的朋友了,應該可以理解吧?」說真的,這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志恒聳肩:「管他去死。反正說是朋友,還不是一畢業就各分東西?他不理我就算了。」

「這樣講不好啦。」小翎有些難受。他知道志恒說的只是氣話,其實他向來很需要一群朋友和樂融融的感覺,跟阿Q吵架絕不可能全不在乎。更別提以後還得面對眾人的異樣眼神和排擠。

一個聲音在腦中迴蕩:他會後悔的,早晚會後悔的‧‧

志恒看到他的表情,嘖了一聲,伸手揉他頭頂:「你幹嘛歎氣啊?我都說沒事了。」

「好啦好啦,別弄我頭髮。」

下了車,兩人並肩往南陽街走去。天氣仍然很好,陽光普照,熱得人頭頂冒煙。這幾年總是這樣,先是天氣好得讓人懷疑冬天是否消失了,然後再來幾個超級冷的鋒面讓你縮在被窩裏狂抖。

小翎越想越不安,總覺得志恒好像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對未來可能的影響幾乎完全沒考慮,也不懂得保護自己。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再怎麼說自己也該提醒他一下,至少要讓他知道可能的後果。

「志恒,我說真的,我們的事要是傳出去,大家可能會認為你是因為被李‧‧那個女人甩了,所以從此不敢再碰女人。這樣子不要說對你的面子不好,那個女人搞不好還會很得意哦。」

志恒思考了一下:「如果真的這樣的話,乾脆就放出風聲,說我們兩個老早就背著她交往了,到時候丟臉的人就是她。」

小翎心中一沈:他果然是為了報復才跟他交往!

志恒回頭看到他的表情,立刻澄清:「我是說必要的時候才這麼做哦,你可別胡思亂想。」

「我才不會亂想咧,又不是女生,一點小事就鑽牛角尖。」

「那就好。我以前伺候李詩云那個小姐脾氣已經快瘋了,一個不小心講錯話就得跟她扯半天,麻煩你可千萬不要跟她一樣。」

「廢話!」心裏強烈的心虛,只有自己跟千秋才知道。

其實他是很希望志恒說「我才不管她怎麼想」,但是話又說回來,志恒也沒義務照他的期望講話吧?

兩個不同的個體,要做到心靈相通,實在太困難了。

這時志恒輕咳了一聲:「我在想,既然我們已經在交往了,是不是應該‧‧」

小翎心中一緊:「應該怎樣?」

「呃‧‧牽手。」

千秋噗哧笑了出來,小翎在心裏罵了他一句,早已面紅過耳。

「是沒錯啦,可是現在身上穿制服耶,改天吧。」

「沒關係。」

「可是,要是被熟人看到,會很尷尬。」

「你不要龜龜毛毛啦,來牽吧。」

「好吧‧‧」

小翎遲疑地伸出手,臨時又趕快縮回來在褲管上擦一擦,確定沒有手汗才又伸出去,志恒輕輕握住他的手,感覺真是彆扭到極點。

「好了,走吧。」

小翎不覺放慢了走路速度,因為一隻手在別人手上,感覺很容易跌倒。兩人無意間四目交投,各自露出一個有點愚蠢的微笑,然後再向前看齊,繼續前進。

這時,小翎注意到路上有不少穿著綠制服的學生,顯然是要去學校自習。他腦中頓時浮起一個念頭:也許,志恒就是為了要讓李詩云看到,才提議跟他牽手。

「喂,你是為了自虐才跟他交往嗎?如果這樣乾脆早早分了算了!」千秋又開始叼念了。

「好啦好啦。我只是怕給人看到會傳出去而已。我已經被講習慣了,可是他根本還沒準備好。」

「那是他自願的吧?既然是萬分之一的機會,你就該好好享受啊,整天想東想西幹什麼?」

「也對。」小翎不自覺地握得緊了些,志恒感覺到了,手掌也禮尚往來地收緊了。

這種感覺,應該就叫做幸福吧?可是,為什麼會夾雜著這麼多矛盾跟不安?

一路上的確引來一些目光,看得小翎全身不自在。他知道志恒一定也是,只是表面假裝不在乎而已。

志恒注意到小翎在看他,對他勉強一笑,轉頭迴避他的目光。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也許他自己沒注意,但是他生硬的傻笑跟閃躲的目光,總是讓小翎不知如何自處。

比較起來,當初被他討厭的時候還輕鬆多了。

雖然自己許下豪語,要一點一點改變志恒,可是戀愛談得這麼勉強,實在令人沮喪。

來到補習班樓下,也該道別了。

「你只上到中午吧?」

「對啊,下午還要回去學校弄晚會的東西。」

「嗯,那你到的時候再CALL我。」

「好。」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陳少翎!」是裘莉。

「嗨,早‧‧」小翎注意到她震驚的表情,這才發現他們的手仍然牽著。這下可真的尷尬了。

「呃‧‧這位是蔡志恒,這位是裘莉,你們應該見過吧?」

志恒當然記得她就是那個從他手中騙走制服的女生,印象不是很好,只是冷冷地嗯了一聲。裘莉更絕,連招呼都不打,大步從他們兩人中間擠過去,咚咚咚上樓去了。

「幹嘛呀,這女的!」志恒很不滿。

小翎卻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

進入教室,在裘莉身邊坐下,裘莉緊抿著唇,不看他,也不開口。小翎實在很想問她怎麼回事,千秋卻涼涼地說:「我勸你別開口的好。」他只好照辦。

上課中,小翎不小心錯拿了裘莉的立可白,她立刻劈手奪回來,用力之猛,讓小翎幾乎扭到手指。這下他真的火了:「她到底想怎樣啊?莫名其妙!」

千秋長歎一聲:「用用你的腦袋吧,人家在吃醋啊。」

「啥?」小翎大吃一驚:「難道她真的喜歡志恒?」

「她喜歡你啦!白痴!」

小翎一驚之下非同小可,忍不住瞄了裘莉一眼,正好她也朝他望來,兩人飛快地別開了視線。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他已經看到她眼中滿是淚水。

小翎手足無措:「這‧‧怎麼會‧‧她早知道我是同性戀啊。」

「孩子,知道跟看到是兩回事,這點你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接下來的兩節課,小翎都如坐針氈。作夢都沒想到,他居然也會變成傷害純情少女心的壞男人。

想到上回,他和裘莉帶著學弟妹跟志恒鬥智,雖然最後失敗,仍是非常美好的經歷。那次之後他們這夥人的感情就變得相當融洽,甚至有人已經配成對。當他終於贏了賭局後,又把大夥找回來開了一次更盛大的慶功宴,大家在KTV裏鬧了一個下午,他還記得,裘莉為了一個笑話,笑得整個人倒在他身上‧‧

這些,都只能成為回憶了。

下課了,學生們如獲大赦地湧出教室,當裘莉從小翎身邊走過時,他想說些話,卻找不到適當的字眼。

要說什麼?難不成告訴她「雖然我不能接受妳的心意,希望以後還是好朋友」嗎?絕對會被當場砍死的。

望著她冷冷的背影,小翎清楚地感覺到青春的一頁慢慢闔上了。以後一定還會有更多人,一個接一個走出他的生命。

這就是人生啊‧‧

他垂頭喪氣地等著公車,聽到千秋的輕咳聲,才發現身邊站著一個人。

「學長!」

安修平還是一張撲克臉,搞不清楚他到底認不認得他。

小翎小心地問:「你身體還好嗎?」

「還活著。」

「哦,很好。」果然是廢話就要用廢話回答。

「你呢?你跟你的鬼朋友還融洽吧?」

小翎還沒回答,千秋在他腦中冷冷地開口:「很好啊,性生活美滿得很咧。」

「千秋!」

「當我沒說。」

千秋閉嘴後,小翎丟給安修平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呃,後來發生一些事,不過都沒事了。」

「是嗎?很好。」

「上次為這件事打擾你,實在很對不起。」

安修平搖頭:「你不用客氣。老實說,我也覺得在跟你說話的時候,腦筋會稍微清醒一點,所以你等於幫了我大忙。」

小翎和千秋同時心想:以他的狀況,只是「清醒一點」好像不太夠。

看著安修平日漸憔悴的臉,實在是萬分不忍,很想做點事讓他開心一點,小翎衝口而出:「學長,下午有事嗎?」

「還要上課。」

「這個‧‧一直悶著讀書也不好啦。我現在要回學校準備園遊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你也好久沒回學校了吧?就當作散心。」

「謝謝你的好意,我最近缺課太多,再考壞就完蛋了。」

小翎心想:你命都快沒了,還管什麼考壞?下次再跑到馬路中間,絕對必死無疑的!

「學長,身體要顧啊。壓力這麼大,再怎麼念也很難進步的。就算是陪我一次,好不好?我還想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

安修平淡漠的臉上浮現一絲微笑:「你就不怕我在學校裏發作,讓你在同學面前丟臉?」

小翎反駁:「你自己也說了,只要在我旁邊,你就會比較清醒啊。沒問題啦!」

等公車一到,小翎就不由分說把安修平拖上了車。

千秋提醒他:「喂,我記得這位老兄在學校裏也不是混得很爽耶,你把他帶回傷心地散心,這樣真的可以減壓嗎?」

「‧‧‧‧反正他也沒反對啊。等一下,你不會被他吸走吧?」他擔心地問。

「安啦安啦。你現在要趕我走可沒那麼容易。」

來到學校,好死不死就在正門口跟賴世宇和幾個同學碰個正著。

只見那張高傲的臉忽然發亮,隨即他又收起喜悅擺出總隊長的架勢,非常有份量地向安修平點頭:「學長好。」

「嗯。」安修平隨口應著,一雙無神的眼睛根本不曉得到底有沒有在看他。

小翎眼巴巴地看著賴世宇的臉在一秒內垮下來,然後他惡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逕自領著跟班們走出大門。

看著他倨傲的背影,小翎忽然感到胸口刺痛。他多麼想叫住賴世宇,告訴他安修平不是故意擺臉色給他看,是有病在身才不認得他,叫他不要介意。然而就算不用千秋提醒他也知道,即使安修平身心健康,他對賴世宇也不會有什麼印象。

他原先只是懷疑賴世宇對安修平有意,現在已經是百分之百肯定。不幸的是,他更確定這段感情不會有回報。就像千秋之於佳沅,裘莉之於他。

這狀況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無望、無奈。

雖然賴世宇之前把他整得七葷八素,雖然賴世宇現在恨他入骨,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為他難受。一片深情得不到回應的感受,他比誰都了解啊!  

好想給他一個朋友的擁抱,由衷地勸他:放棄吧,你跟他是不可能的,不要再折磨自己了,那是深淵啊。

但是,跟志恒糾纏三年的自己又有什麼立場說這種話呢?

小翎把安修平帶進他們教室,然後安修平就一聲不吭坐在旁邊看他們排演節目。同學們雖然覺得這位學長陰陽怪氣,一忙起來也就不在乎了。

休息時間,小翎和安修平正站在走廊上聊天,忽然有個人從高三教室的方向走過來。基本上那人是小翎現在最不想看見的人,張貴新。

「陳少翎,我有話跟你說,過來一下。」

該來的還是要來,小翎歎了口氣,暫別安修平,跟著阿Q來到一樓。

「有什麼指教,張同學?」

「陳少翎,你最近很跩哦?」

「唉,在你眼中我哪天不跩?」

阿Q毫不掩飾臉上的憎惡:「你故意挑撥離間破壞人家情侶,好把老蔡拐到手,你也太賤了吧!」

「我只是拿證據給志恒看,李詩云也承認她劈腿了,這怎麼能怪我?」

「這根本就是你設計的!」

「哦?怎麼設計?花錢找個男的來追志恒的老婆嗎?講這種話也太沒常識了吧。」

阿Q額頭上青筋都冒出來了:「不管怎麼樣,你愛自甘墮落是你家的事,幹嘛要把志恒拖下水?一定要每個人都跟你一樣變成變態你才高興嗎?」

「那是志恒自己的選擇,你就不能尊重他一下嗎?」

「我不能讓我的朋友誤入歧途啊!」

小翎發現自己越來越有修養了,聽到這種話,血壓居然沒有直衝頭頂。

「既然是朋友,你就應該相信他,支持他吧?難道說志恒變成同性戀,你就不當他朋友了嗎?」

阿Q咬牙切齒地說:「志恒絕對不會變成同性戀的!」

「既然你這麼確定,幹嘛還來找我?」

「我只是要你搞清楚,志恒只是因為被李詩云背叛心情不好,所以要找人填補他的空虛而已,他才不是真的喜歡你,過一陣子他就會清醒過來的,你不要趁人之危!」

小翎實在很想破口大罵,但他又不希望志恒因為他而失去好友,只得耐著性子。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冷冷地說:「問題是,他來找我就表示他需要我,那我當然就會陪他,就算他不是真心的又怎麼樣?他的體格跟力氣都比我強,我哪有辦法對他做什麼事?你要是真那麼關心他,就耐心點等他清醒,自己跟我分開,這樣不就好了嗎?」

「你這話什麼意思?」說這話的不是阿Q,而是志恒。他站在樓梯口,一臉不悅,旁邊則是面無表情的安修平。

「志恒‧‧」

志恒快步走到小翎身邊:「張貴新,你是在幹什麼?」

阿Q臉色微青:「我是想救你,免得給這死人妖騙了!」

「你嘴巴放乾淨點。你討厭小翎是你家的事,沒權利管我。」

「蔡志恒,你清醒一點好不好?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你根本不是真心的。連陳少翎自己都承認了!」

「我是真心的,你有意見嗎?」

阿Q氣壞了:「蔡志恒,你再執迷不悟下去,我們哥兒們就做到今天為止,明天開始就是路人!」

志恒漲紅了臉,放聲大吼:「隨便你!」

小翎急得拉住他袖子:「志恒,別這樣,有話好說嘛。」  

阿Q咬牙切齒:「好,蔡志恒,你夠爽快!算我認識你了!」一轉頭大步走開。

「志恒,你去追他啦,不要這樣‧‧」

志恒回頭瞪他:「還有你!你剛剛說什麼?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是真心跟你交往的,是不是?」

小翎尷尬不已:「不是啦,我的意思是,感情可以慢慢培養,一開始不用要求太多。」

「培你的頭!要是一開始就不相信對方,以後哪有辦法繼續?你現在不就已經在考慮分手的事了嗎?到底拿我當什麼啊!」

「我‧‧」小翎真是委屈到家,他只是尊重志恒的心情,為什麼還要反過來被罵?

千秋長歎一聲:「我早說了,要嘛就不要接受,要接受就不要考慮太多呀。」

被他這一激,小翎抬起頭來高聲說:「你就不要再逞強了,你根本就還沒準備好!乾脆先當朋友,其他的以後再說也行,我又不急。」

「是你沒準備好吧?我早就下定決心了。」

「是嗎?」冷澈的聲音傳進耳裏,兩人這才注意到旁邊的安修平。

「呃,學長‧‧」               

「你這話什麼意思?」志恒知道眼前這怪胎是學長,但語氣還是很不客氣。

「我冒昧請問一下,兩位進展到什麼程度了?」

「關你什麼事?」

安修平一挑眉:「哦?不方便說嗎?」

志恒對他這種態度十分不耐:「牽手啦!」

「也就是說,你的決心只到牽手嘍?」

「什麼話!」

「所謂的同性戀,簡單的說就是『會對同性產生性慾』吧?你做得到嗎?」

聽到「性慾」兩字,小翎的臉立刻暴紅起來。

「那個‧‧學長,這種事現在不方便談吧?」

「很抱歉,我有預感,現在不談的話,你們兩個撐一輩子也不會談。」他轉向志恒:「你是叫蔡志恒是吧?請你回答一下,你做好跟小翎上床的心理準備了嗎?」

千秋咋舌:「厚!越來越勁爆了!帥!」

小翎可不這麼想:「學長!這個‧‧這個‧‧不急啦!」他差點咬到舌頭:「慢慢來就好了。」

「慢慢來?可以啊,你就先跟他耗個幾年,為他付出全部感情,等到要進一步的時候再聽他一臉歉意地告訴你:『對不起,我真的做不到。』你當是在玩家家酒嗎?」

千秋拍手叫好:「讚啊!這位學長跟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我越來越喜歡他了!」

聽了安修平的話,小翎的腸胃全部擰成一團,看到志恒鐵青的臉,仍是強笑著打圓場:「學長,你講得太誇張了,沒那麼嚴重吧?」

「是嗎?蔡同學,你敢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事嗎?」

志恒緊咬著牙關,不發一語。

「這種事情是勉強不來的,就像小翎沒辦法跟女孩子親熱一樣。你如果真的有心對你的感情負責,在開始交往的時候就要弄清楚你到底行不行;否則只是在浪費別人的青春而已。如果你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改變心情才跟男生交往,我勸你還是停手吧。」

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沈默過後,志恒開口了:「小翎,來一下。」

小翎長歎一聲,再度丟下安修平,跟著志恒來到中庭花園。

「你聽我說,不要太在意我學長說的話,他那個人比較嚴肅,講話常常不留情面,聽過就算了。」

「他講得很有道理啊。看來這人還蠻有智慧的,」志恒露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怪不得你那麼喜歡他。」

「我是『尊敬』他。」小翎有點生氣地糾正。

志恒改了話題:「星期六園遊會你要顧攤到幾點?」

「‧‧三點。」

志恒點頭:「好。我明天打一把鑰匙給你,你那天三點換班後,先到我家等我。我晚一點就會到家。」

「去你家做什‧‧」看到志恒的表情,他問不下去了。

千秋嗤之以鼻:「笨問題!」

小翎臉上稍退的紅潮立刻又昇了起來:「志恒!不要鬧了!」

「我是很認真的。」

「這種事‧‧怎麼可以因為賭氣就做這種事呢?這樣不對啊。」小翎真的很想哭。如果寶貴的第一次,居然是為了證明給學長看才發生的,那可真是笑話了!

「不是賭氣,你學長說的沒錯,一開始就要弄清楚,免得浪費時間。」

「我不覺得是浪費時間,順其自然不是很好嗎?」

志恒的眼神有點悲傷:「我看你是不相信我吧?」

「我哪有!」小翎高聲反駁。

「你認為我一定沒辦法真正喜歡上你,所以你也不在乎,慢條斯理陪我玩家家酒,對不對?」

「你夠了哦!」小翎有點火了。

「如果沒辦法一開始就全心全意投入,這種戀愛哪談得下去?」

「‧‧‧‧」

志恒靠在走廊柱子上,疲倦地說:「我是真的,誠心誠意想跟你培養感情,一切重新開始。如果我們還這樣一直留著心結,就真的很沒意思了。」

小翎看著他,原本清澈的眼睛現在蒙著深深的陰影。是情變的痕跡,還是誠意不被了解的悲傷?也許兩者都有吧。總之,小翎知道自己被感動了。

「下星期六下午三點,你來不來?」

小翎緊緊握拳,深吸一口氣後,做出回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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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一個禮拜,每當小翎想到自己答應了什麼事,就會魂不附體。好幾次甚至假裝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只是每次都被千秋毫不留情地戳破。

「禮拜六要跟老蔡上床的人,可要好好保重身體啊!」

「這幾天記得洗澡洗乾淨點,免得到時獻醜。」

「抽空去買件新內褲吧,不然怎麼上場呢?」

「對了,別忘了套子哦。」

聽著他的嘮叼,小翎恨恨地想:「你乾脆升旗的時候站到司令台上廣播算了!」

這種狀況實在是前所未有地尷尬。當志恒拿鑰匙來給他的時候,兩人的視線都避免看對方,小翎還沒來得及開口「我看還是算了吧」,志恒就轉身走掉了。

小翎把鑰匙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遍又一遍,終於說服自己,已經決定好的事就不要再反悔了,人生總是要過這關的。

由於這理由實在太充分了,所以他每隔半小時就要默念一遍。

星期五晚上,小翎參加完校慶晚會,筋疲力竭地回家,開始準備第二天的東西。

他把鏡子從書包裏拿出來:「抱歉,明天不能帶你去。」

「廢話,這是當然的。不過呢,」千秋奸笑一聲:「回來以後記得要告訴我全部細節哦。」

「千秋!」

「好啦好啦,開玩笑的。」千秋正了正臉色:「但是我還是要提醒你,你最好要有接受失敗的心理準備。」

「‧‧‧‧」

「不是我愛潑你冷水,第一你們兩個都沒經驗,技術不會太好,再加上是在這種奇怪的狀況下做的,場面可能會很僵,你最好不要抱著太高的期待。你要一直告訴自己,光是對象是你自己喜歡的人,這點就值得慶幸了。」

「我知道了。」小翎低聲說。

他以為自己會緊張得睡不著,但是晚會實在太累人,沒多久就沈沈入睡。

重要的星期六終於來了,小翎一整天強忍心中的不安,發奮圖強顧攤位,他甚至讓其他人先休息,自己守著攤位拼經濟,贏來許多感謝的淚水。

三點一到,他換了班,拖著發軟的手腳來到志恒的雅房。他想坐下來等待,卻發現根本坐不住,光是自己的呼吸聲都會讓他嚇得跳起來。直覺地把手插進口袋,不意摸到新買的保險套,不知何故有股想撞牆的衝動。

第一次大概都是這樣吧,他安慰自己。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志恒回來了。

小翎看到他推開門,第一個注意到的是他紅得像關公的臉,搖搖晃晃的身體;接下來才聞到那股濃得讓人發暈的酒味。

不會吧?他喝醉了?

「你還好吧?」小翎連忙扶他到床上休息:「怎麼喝成這樣?要不要喝點茶?」

「嗯‧‧」

小翎在他桌上找到茶包,泡了杯熱茶給他。志恒勉強爬起來喝了一口,忽然眼睛圓瞪,全身猛震了一下;隨即放下茶杯,摀著嘴飛快地衝出房間。小翎跟到洗手間外,聽到他在裏面狂嘔,忍不住歎了口氣,看來今天是不會發生什麼事了。

他不太清楚自己的心情,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幾分鐘後,志恒走出來,對他露出虛弱的笑容。「不好意思嚇到你了。」

「不會不會。你還好吧?」

「好多了。」

「怎麼喝這麼多?」

「今天王正國帶了家裏的洋酒來班上,大家就一起喝了幾杯。好險沒給教官抓到。」

「這不是重點吧?你這樣醉醺醺地,過馬路太危險了。」

「是,我錯了。」

回到房間,小翎決定是該閃人的時候了。

「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喝這麼多,明天宿醉就糟糕了。」

奇怪的事發生了:他的手臂被抓住,下一分鐘他已被拉到床邊坐下。

「好像不對吧?你忘記今天是來幹什麼的嗎?」志恒對他露齒而笑,小翎的臉頓時嚴重發燙。

「呃,我看改天吧。你今天醉成這樣,可能不太方便‧‧」

「我已經清醒了,你看我不是精神很好嗎?」

不知何故,小翎竟無法正視他的笑容。今天的志恒,感覺很不一樣。難道是酒精的關係?總覺得他好像變了一個人,笑得有點痞,有點邪,卻又帶著無法言喻的溫柔,還有一點淡淡的悲傷。

「這個‧‧我‧‧」

「你後悔了嗎?」

輕輕一句問話,把小翎驚得差點跳起來。望著反常的志恒,覺得連靈魂深處都在顫抖。

志恒原本只是個很普通的男孩,此時身上卻忽然多了一股強大的拉力,把小翎的注意力整個吸住,完全移不開眼。他的眼神變得非常深邃,寫滿了小翎不懂的情緒。

太奇怪了,以前的志恒不會這樣。其實這種感覺比較像另一個人,但是那個「人」現在正躺在他書桌上的鏡子裏熟睡啊。

志恒又問了一次:「你後悔了嗎?」

小翎的舌頭彷彿不是自己的,僵硬地吐出了答案:「不會。」

志恒笑了,非常燦爛的微笑。「很好。」

由於千秋的警告,小翎早已先入為主地認定志恒的技術不會太好;萬萬沒想到,第一個吻就讓他暈頭轉向。他嘗到他口中的酒味,不覺糊了雙眼,彷彿自己也醉了。

「咚」,是書包落地的聲音,他不能回頭了。

小翎真的非常驚訝,志恒對他的身體幾乎是瞭若指掌,輕輕一個撫觸就能在他身上燃起巨大的火苗,沒一會兒他就發現自己癱在志恒身下,呼吸紊亂不堪,喉頭乾渴,彷彿全身的細胞都要燃燒起來。

「啊‧‧」小翎實在很後悔,當初應該去他家的。這個地方隔音這麼差,要是給人聽見‧‧

志恒在他耳邊輕聲說:「別擔心,這個時間沒人在的。」

那輕而低沈的聲音,進了小翎耳中又成了另一種挑逗,將他的最後一絲理智溶解殆盡,彷彿沈入無邊的洶湧波濤中。

當一切平靜之後,小翎虛脫地癱在枕上。激情帶來的麻痺已經退去,開始感覺到全身上下陣陣刺痛。

「你還好吧?」   

低語似的一聲,還有臉頰上柔柔的輕撫,把他原本已有些渙散的神智又叫了回來,看到志恒的臉,臉上再度泛紅。

「嗯。」強烈的羞赧掩蓋不住滿心的甜蜜。本來以為會很慘的,卻是出奇地順利。還好他有聽話換新內褲‧‧呃,跟這個好像沒什麼關係。

最重要的是,他跟志恒,終於真正開始了。雖然一開始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交往,但是現在他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兩人間的火花。直到此時他才真正相信,這次結合不是為了賭氣,也不是冒險嘗試;志恒是真的喜歡他。

相識這麼久,經歷這麼多風波,他總算嘗到了兩情相悅的滋味。 

志恒側躺在他身邊,一手撐著頭看他:「你今天乾脆就在這邊過夜,不要回去好了。」

小翎實在很想一口答應,但他還有別的考量。「這樣不太好,月考又快到了,可不能讓我爸以為我每天都在玩。」

「啊啊,真可惜。」志恒顯得很掃興。

小翎一笑:「不要哀怨啦,你不是也要考試?考完以後多的是時間。」他現在膽子大多了,在志恒臉上印下一吻,起身整理儀容。

穿好衣服,把地上的書包撿起來,卻聽到「喀鋃」一聲,一個東西從書包裏掉了出來。是那面鏡子。

小翎呆望著地上的方鏡,早已對靈異事件見怪不怪的他,此時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往上竄。

他昨天晚上確確實實把鏡子拿出來了,為什麼現在東西卻出現在書包裏?

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趁他睡著的時候,把鏡子又放了回去。能做這種事的只有一個人。

也就是說,千秋現在就在這屋裏,把剛才的事從頭到尾看得一清二楚?不,不對,不只是看而已‧‧

他僵硬地轉身,看著床上的人。「志恒」仍然維持著同樣的姿勢:隻手撐頭,對他悠然微笑著。

「現在你不用向我報告細節了。」

小翎全身冰冷,彷彿一盆冷水當頭淋下。他方才感受到的,溢滿胸口的濃濃幸福感,在一秒中內消失殆盡。在他意識到之前,他已狠狠地甩了千秋一個耳光。

「你到底以為你在做什麼?」

「你打我有什麼用,痛的是老蔡呀。」

「葉千秋!你給我說清楚!」小翎全身抖個不停,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頭髮一根根豎起:「說好你不能來的!」

千秋‧‧他怎麼可以這樣?他怎麼可以這樣!

「我承認,我不該趁你睡著的時候,用你的身體把鏡子放進書包。但是我實在很擔心,不曉得蔡志恒會搞成什麼樣。本來只是想來看一下,要是你們狀況還好,我就趕快迴避。結果我的預感成真了,這個沒出息的老蔡根本就緊張得半死,還先喝酒壯膽,結果喝得醉醺醺地,差點吐了你一身耶!你說我該怎麼辦?」

小翎顧不得房間的差勁隔音,放聲大吼:「要吐就讓他吐啊!大不了衣服洗一洗自己回家,下次還有機會啊!憑什麼他喝醉了,你就可以做這種事?」

千秋冷笑:「下次?下次他照樣會打醉拳給你看的。這小子根本就沒膽子跟你更進一步,因為他從頭到尾就不是真心跟你在一起!」

小翎氣得嘴唇發白,恨不得讓他再死一次:「他有膽沒膽關你什麼事?他是不是真心關你什麼事?你有什麼資格利用他的身體佔我便宜?」

千秋的嘴角微微一顫,隨即又露出漫不經心的笑:「哎喲,幹嘛這麼生氣,人家只是想讓你有個快樂的第一次啊。像你們兩個這樣呆頭呆腦地,總要來個人技術指導,戀愛才談得下去吧?」

「夠了吧你!」小翎咬牙切齒:「我看是你當鬼當太久沒得發洩,慾求不滿吧?那也不能對我出手啊!」

「當初只說好不能對你家人作祟,不能用你的身體做壞事,可沒說不能對你出手。」邊說著無賴的話語,千秋邊低頭把玩志恒被單上脫落的線頭。

此時小翎的感覺,已經不是「怒發如狂」所能形容的。翻江倒海般的羞辱、震驚,還有無以名狀的悲傷,足以從內部將他做為「人」的部分撕裂,放出張牙舞爪的巨獸。

「葉千秋,你果然是他媽的下流!你以為幫過我一點小忙,就可以對我予取予求嗎?怪不得趙佳沅恨你恨到要自殺,你還真不是普通變態!」

千秋像被燙著似地跳起,對他怒目而視:「你少拿佳沅壓我!」

「怎樣?你敢做卻不敢讓人家說嗎?玩弄過趙佳沅,現在居然又來玩我,你到底要下賤到什麼地步才會爽?都已經送命了,就沒有半點悔改嗎?」

原本悶熱的房間,頓時氣溫急速下降,降到足以使人血液結冰的程度,但遠不及千秋眼中射出的尖銳光芒令人發寒,小翎不禁後退了一步。

「你以為你是誰,想跟趙佳沅比?人家可是很有原則的,不接受就是不接受;哪像你,沒半點骨氣,先是哭哭啼啼吵著跟蔡志恒和好,現在明知他只是利用你逃避現實,你還是照樣跟他攪和;他被安修平三言兩語一激就胡亂決定要上床,這樣你也答應,活像一輩子沒見過男人!既然你的身體這麼廉價,讓我玩一下又有什麼關係?」

小翎現在才知道,人的憤怒可以達到什麼程度。強大的怒火讓人目盲,就算把整個人生都付之一炬也在所不惜。

彎腰撿起鏡子,死命往地上一摜,隨著刺耳的破裂聲,鏡面裂成數片,塑膠外殼也碎掉一大塊。

「葉千秋,我跟你的同居關係到此為止,現在開始你滾出我家,離我越遠越好,有種就回去找趙佳沅,沒種就下地獄去吧!」



晚上六點,正在吃泡麵的蔡志恒被急促的敲門聲驚動,來者是今天下午才剛跟他親熱過的人。

「小翎,你回來了啊?我剛還在想,你怎麼也不等我睡醒就先走‧‧」他這才注意到,這位新任情人的眼圈腫得像桃子一樣。「你怎麼了?」

小翎強忍著嗚咽:「鏡子‧‧我的鏡子忘在你這裏了。」

「鏡子?」

小翎大步走進房間,焦急地四處張望著:「一個紅色的,可以合起來的塑膠鏡子。應該是在你這裏,你有沒有看到?」

他下午把鏡子摔在床邊,但現在那個地方空無一物。   

「沒有耶。我起來的時候你已經走了,我什麼都沒看到。」志恒說著臉紅了起來:「呃,老實說,下午的事情我‧‧」

然而小翎實在沒有心情陪他回味:「為什麼?為什麼不見了?」

冷靜,冷靜下來,陳少翎,好好想一想,鏡子哪裏去了?顯而易見地,一定是他離開之後,附在志恒身上的千秋把它拿走了。那麼千秋會把鏡子拿去哪裏?

他苦苦思索著,如果他是千秋,他會怎麼做?

「垃圾桶!」小翎急著去看志恒的垃圾桶,但裏面是空的。

「我剛剛把垃圾清掉了。」

小翎倒抽一口冷氣:「垃圾車收走了嗎?」

「還沒,還要再十分鐘才來。我都是在六點前先把垃圾放到巷口垃圾箱裏等清潔隊來收。你到底‧‧」

他話還沒說完,小翎已經飛奔而出。

衝到巷口垃圾箱,他像瘋子似地將裏面的垃圾一包包解開翻找,也許是因為撲面的惡臭,薰得他眼淚飆個不停。

「小翎你在幹什麼啊?這樣會被罵的!」志恒看到他這副模樣,下巴都快掉了。

小翎的理智完全潰堤,坐在垃圾堆裏抽泣不止,眼淚流得比擦得快:「到底是哪一包啦!」

志恒勉為其難地在滿地垃圾袋中巡了一下,指出一個小袋子:「這包。」

小翎飛快地解開垃圾袋,在滿滿的紙屑和泡麵空碗中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他緊抓著那面殘破不堪的鏡子,一時百感交集,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志恒提出了一個明智的建議:「呃‧‧我們趕快把這堆處理一下吧?」

二十分鐘後,兩人回到志恒的房間,雖然花了一番功夫沖洗,總覺得空氣中還有幾分臭氣。

望著小翎微紅的眼眶和鼻頭,志恒實在不知該如何形容現在的場面,是「錯亂」,還是「哭笑不得」?

向小翎提出交往後,志恒其實對自己的決定相當不自在,也後悔了好幾次。但由於一心報復李詩云,讓他鐵了心堅持到底。而且說真的,他多少有點享受這種觸犯禁忌的刺激快感。剛開始的時候小翎跟他相敬如賓,他還覺得有些掃興:同性戀不是應該充滿墮落糜爛的激情嗎?怎麼會這麼無聊?連牽個手都龜龜毛毛,哪來的禁忌快感啊?

所以當安修平逼問他到底能不能跟小翎上床時,雖然直覺有些排斥,卻又不由自主地認同他的說法。本來嘛,不玩真的哪叫同性戀?況且他可不想輸給那個跩兮兮的安修平,就這樣憑著血氣之勇一口答應了下來 。

只是到了真的上陣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心慌,多灌了幾杯酒。沒想到結果居然出乎意料地順利。

現在還很難相信,他真的跟小翎跨過了最後一線。那種感覺很虛幻,很不真實,讓他有些恐慌,卻又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興奮感。本來只想硬著頭皮混過去的關卡,現在成了難以忘懷的體驗。最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並不討厭這種感覺。甚至覺得還蠻不錯的。

問題是,他們下午剛發生過肌膚之親,現在理應是處於蜜月期,愛到最高點;怎麼這位老兄先是不告而別,然後又哭哭啼啼地用翻垃圾慶祝他們的第一次?

「那到底是什麼鏡子,寶貝成這樣?」

冷靜下來之後,小翎開始為剛才失態感到羞愧,低著頭不敢看他。

「那是‧‧一個朋友的遺物。」這話也不算全錯。

「很重要的朋友?」

「嗯‧‧」小翎咬緊了下唇,把手上的鏡子抓得更緊。

志恒再度感到疑惑:沒想到小翎居然有這麼好的朋友,好到把他的遺物隨身帶著,一弄丟就抓狂?

不知何故,這種感覺就像小小的竹刺戳在他心口,不痛,但就是會一直感受到它的存在,讓人煩燥不已。

「今天下午,你為什麼自己先走掉?」他低聲問。

小翎的血液再度衝上頭頂,支吾了半天才想到:「呃,因為要是你醒了,我會很不好意思,所以‧‧」

志恒輕笑一聲,緊繃的氣氛鬆弛了下來。

「我想也是。老實說,我大概是喝太多了,雖然有印象,可是又覺得好像在作夢。」

你的確是在作夢啊。小翎苦澀地想。

「我好像還夢到我跟你吵架,可是到底在吵什麼,我根本搞不清楚。」

小翎只能乾笑:「好端端地幹嘛吵架,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才不是咧。」志恒低頭看著地板,不知是靦腆還是尷尬:「不過說真的,我一直覺得兩個男的做這種事很奇怪,還擔心今天會弄得很糟糕,現在才發現其實也不難嘛。」  

有人替你上陣,當然不難啊!看到他這副狀況外的德性,小翎覺得格外心酸。

「嗯。」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是『真正』在一起了。」

「呃,是啊。」小翎希望自己的笑容不會太僵硬。

「那你學長應該無話可說了吧?」

小翎真想大叫:「我學長說什麼重要嗎?」但他還是只能乾笑。

「你也知道,我上次的感情弄得不太好,所以這一次,我會更認真更小心的。」志恒鄭重地宣告:「所以,請你相信我。」

聽到這樣誠懇的告白,不知何故,小翎卻覺得一陣心慌。「哦,好。」

「你今天要不要留下來過夜?」

「不方便耶,我媽等我回去吃飯。」

「打個電話跟她說嘛。」

小翎苦笑:「我爸最近心情不好,我最好還是乖一點。」

他忽然發現,其實老爸有時候也蠻有用的。

志恒歎了口氣:「好吧,改天再說。」

小翎起身:「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不用客氣。不過下次請不要再一面哭一面翻垃圾了,我會給你嚇死。」

小翎羞怯一笑,正要走出房門,又被他攔住了。「什麼事啊?」

「既然我們現在是真正的情侶,你是不是該給我個臨別吻呢?」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放得開了。

小翎倒抽一口冷氣,沒錯,已經是這種關係了,討個臨別吻的確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

握在他手心裏的不只是鏡子,還有別的東西。所有的事都會被那人看到,聽到,感覺到。

想到這點,小翎心口再度灼燒了起來。看到就看到,誰怕誰?

在憤怒、報復跟其他不知名的情緒驅使下,他猛然抓住志恒雙頰,撲上去在他唇上留下一個纏綿火辣的熱吻。

「哇‧‧」志恒撫著唇,有些不敢置信:「你還真是‧‧哇‧‧」

小翎丟給他一個妖媚的笑容,快步走了出去。

帶刺的滿足感在胸口燃燒,棲息在鏡中的靈魂則沈默無聲。小翎腦中雖亂成一團,仍然為自己的改變感到大大驚訝。

一天前的自己,絕不可能這樣去吻一個人。更要命的是,他心裏很清楚是誰教會他這樣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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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4 19:28:28 |只看該作者
人生總是會在一轉眼間,迅雷不及掩耳地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讓人根本不知如何應付。而且往往在極短的時間內,變化一個接一個來,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

小翎跟千秋現在極少交談,偶爾開口也都是生疏而客氣,絕口不提那天的事。那面四分五裂的鏡子從那天起就深埋在小翎書包的最底下,小翎看都不看一眼,就算回家也不拿出來。因為他深怕一看到它,滿到喉頭的怨氣就會不受控制地爆發。

那是他跟志恒的第一次,不管結果是好是壞,都是屬於他們兩個的回憶,千秋憑什麼跑來插一腳?只為了滿足他沒能在佳沅身上得逞的慾望嗎?

趁火打劫!大騙子!禽獸不如!惡鬼!

志恒縱有千般不是,至少他很明白地做下承諾,說要全心投入這段感情;而千秋給了他什麼?只有一句不清不楚的「也許你比佳沅重要」!屁啦!他有什麼權利假冒志恒來上他?

是誰欺人太甚啊!

讓他最火大的是,他們明明說好了要一輩子在一起,現在搞成這樣,以後要怎麼在一個屋簷下相處?為什麼千秋可以面不改色做出這種事?就算從此感情破裂也無所謂嗎?

小翎恨得咬牙切齒,他真是太天真了,笨到以為千秋會在乎!他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夠亂來了,死後還有什麼事不敢做?

千秋才不希罕跟他在一起,全都是他一廂情願!

然而他還是把鏡子放在書包裏每天帶著上學,並且不時在拿書的時候被割傷。有些東西就是這樣,明明只會帶來傷害,即使一看到它就生氣,仍是沒有辦法把它丟掉。

他真的有點佩服自己,在這種心亂如麻的狀況下,居然還有辦法繼續跟志恒相處。

他們後來又做了一兩次,果真是萬事起頭難,經過半醉半醒的第一次,志恒還真的越來越上手了,小翎實在很羨慕他的單純。雖說志恒技術不如千秋,倒也還過得去。

只是,午夜夢迴,在夢中跟他交纏的人,永遠不是志恒。每次他都是滿頭大汗地驚醒,在面對志恒的時候加倍心虛。他更不敢在志恒家過夜,生怕在睡夢中喊出不該喊的名字,到時可就尷尬透了。

最糟糕的是,他赫然發現,當初志恒身上那股深深吸引他的氣質,現在居然消失了。正確的說法是,志恒沒有變,只是那股讓他臉紅心跳神魂顛倒的魔力沒有了。

如今在他眼中,志恒不過是個極普通的男孩子,有時甚至有點幼稚。當然他在男生中算是相當優秀的,但是小翎竟然完全想不起來,過去的自己到底是為他的哪一點傾心,甚至弄到精神衰弱休學?

當他發現自己不止一次在和志恒談話時閃神的時候,他真是驚駭到極點。

為什麼會這樣?莫非他也跟世上所有犯賤的男人一樣,得到手的東西就不值錢了嗎?

他實在對自己失望到極點。

然而好戲還在後頭。那天志恒說過要「更認真小心地對待這段感情」,他可不是隨口說說。而他所謂的「認真小心」,就是除了上學以外,其他空閒時間都必須兩人共度。

由於在學校不方便太接近,所以就要加倍把握假日的時間。志恒不再去學校自習,而是去住處附近的圖書館讀書,這時小翎就得在旁邊陪他。

對這種安排,小翎雖然覺得怪怪的,卻又不知到底是哪裏怪。志恒已經高三了,當然得把握時間單獨相處,這樣做一點錯也沒有。只是他無法不為跟其他朋友的相處時間減少而遺憾,況且一整天窩在又小又破的圖書室,真的很不舒服,但他不敢說。

志恒為了他跟阿Q決裂,他又怎能抱怨沒時間跟法師和巴西人一起打電動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第二次月考成績揭曉以後,他就再也打不了電動了。

這次他不幸退步了三名,父親大發雷霆,沒收他的手機,連零用錢也沒了。本來還要禁足的,小翎苦苦哀求,拉了志恒作證他們星期假日是在圖書室自習,爸爸才放行。要是下次再考壞,只怕連圖書室也去不了。

小翎拼死拼活補救數理科,文科卻仍是鴉鴉烏。他知道自己身邊就有一個文科高材生,但是這種狀況下哪開得了口叫他教呢?

高中生活原本就是個壓力鍋,他曾經藉千秋之手宣洩了許多壓力,如今千秋自己卻變成他的壓力來源。青春歲月,終究是一片慘綠。

有幾次在街上看到安修平,他仍是面無表情,有如行屍走肉,身體則是越來越消瘦。小翎每次開口招呼,他一律回以「我認識你嗎?」的表情。有時想跟他多聊幾句,總是還沒開口就被志恒拖走。志恒不喜歡安修平。

小翎不是沒考慮過打電話找他,偏偏就是被老爸斷話。況且他自己對安某人也有著淡淡的不滿:都是這傢伙多嘴胡說八道,他才會糊里糊塗失身給千秋!

生活在壓力鍋裏,人的思考模式會不知不覺逐漸歪曲,最後歪到無法想像的地步。

天氣開始轉冷,大雨一下就是三四天,雖然身上衣服越包越多層,濕氣仍是一點點地滲進心裏,把身體內部染成像天空一像的鉛灰。

馬上就要期末考了,接下來就是寒假,開學後高三幾乎不用來學校,高二的課業卻會開始加重,他跟志恒相處的時間勢必會減少;等志恒考完大學,又換他上高三了,到時該怎麼辦呢?

就在這時又發生一件小事,讓他更加茫然。

他們自習的圖書室,最近來了一個新的女工讀生。那女孩身材纖瘦,卻有一張圓圓的笑臉,聲音清脆悅耳,人緣非常好。小翎不止一次看到志恒偷偷瞄她。

他腦中開始不斷浮現一個大問號:他跟志恒,真的有未來嗎?

這個星期天,雖然仍然下雨,小翎的心情倒是出奇地愉快。因為志恒跟他約好今天要偷懶一天,去內湖坐摩天輪。他打算利用這個機會,跟志恒開誠佈公好好談談他心中的困擾。

當他在台北車站等了五分鐘後,志恒卻一臉歉意,帶著阿Q跟幾個他們班上同學一起出現。

「小翎,不好意思,我們幾個想去找下學期自習用的K書中心,可不可以改天再去摩天輪?」看到小翎的表情,他馬上解釋:「我本來是想早一點通知你的,但是我不敢打去你家,你又沒手機‧‧」

補充一下,阿Q跟志恒和好了。志恒這人的個性是這樣,朋友要翻臉他絕不挽留,但如果朋友主動求和,他絕不會給他吃閉門羹。不但如此,為了表現自己心胸寬大,他對那位吃回頭草的朋友還會加倍容忍。

阿Q漫不經心地說:「那你跟我們一起去找K書中心不就好了?跟別人共用男朋友一天,應該死不了吧?」

小翎勉強一笑,心中暗幹不已。

這幾天阿Q都會跟他們一起打球,晚上也一起吃飯。小小一個電燈泡,小翎並不介意,但張同學總是有意無意打斷他跟志恒的交談硬是插話進來,讓他非常不愉快。難得一天可以跟志恒單獨相處,張貴新偏又來攪局;小翎不由得很小人地懷疑,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要是跟他們一群人出去,自己一定又會被丟在一邊,沒事還得忍受阿Q的冷嘲熱諷。以前是對立關係,他可以大大方方反擊,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看到志恒這麼珍惜失而復得的友誼,他怎麼能任意發作?

「算了,我想你們去就好了。反正我明天要小考,還是回家念書吧。」

志恒有點不爽:「幹嘛呀?一起去有什麼不好?」

「我是怕我一加入,會害其他帥哥變得黯然無光,傷害大家的感情。」

「厚!」

「少噁了!」

在眾人的噓聲中,阿Q冷冷一笑:「該不會是不想看到我吧?」

小翎頭一歪,靠在志恒手臂上,嬌滴滴地說:「才怪,我是怕有我在旁邊,這位帥哥根本沒心情理你,又被你罵見色忘友。」

全場的男生臉部肌肉都有點扭曲,志恒覺得窘,輕推他:「喂喂,別這樣。」

「不然要講什麼,講你不在我正好跟別人幽會嗎?」

「喂!」

小翎嫣然一笑:「開玩笑啦。好了,掰掰。」優雅地一揮手,轉身大步走開,沒人看到他臉上苦澀的表情。

腦中只有一個聲音:報應,報應!當初他設計破壞志恒跟李詩云,現在就輪到他嚐嚐李詩云吃的苦頭了。

志恒開始放他鴿子了,這表示志恒已經把他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講得好聽是信任,講得難聽點就是失去新鮮感。

才兩個多月!太快了吧?

以後他一定會越來越過份的。小翎終於深刻地體會到李詩云的感受,美好的期待被一瞬間打破,真的會讓人死也笑不出來,還得被批評「跩」、「囂張」,真是情何以堪啊!雖然劈腿很不應該,但她真的受了很多委屈。

不過再怎麼說還是不該劈腿‧‧

就在他滿懷對李詩云的歉意時,他居然真的看到李詩云了。那位北一女奧菜惠就坐在台北捷運站的STARBUCKS裏,跟一群男生有說有笑。一個男孩從櫃枱端著餐盤走回來在她身邊坐下,兩人相對一笑,眼中充滿幸福。小翎認出那男孩就是在淡水看到的那個,也就是建中足球金童。

小翎怔怔地盯著他們瞧,沒一會李詩云也發現了他,頓時臉上一紅,向同座打了聲招呼,就起身向他走來。

「你好,好久不見。」比起小翎的手足無措,她顯得落落大方。

「嗯。」小翎只能笨拙地回應,拼命忍住鑽進地洞的衝動。

「你最近好嗎?」

「嗯嗯。」點頭如搗蒜。

「那,志恒呢?」提到志恒,她有些尷尬,卻仍然溫柔。

「呃‧‧應該是還好吧。」  

「那很好。」

接下來是將近三十秒的沈默,小翎忍不住開口:「妳朋友在等妳,妳要不要‧‧」

李詩云搖頭,終於下定了決心:「我有話想跟你說。」

「哦,說吧。」

「你‧‧應該知道我跟志恒分了吧?」她不太確定地問。

何止知道,他就是始作俑者啊!小翎尷尬點頭。

「是我不好,我不該背著他跟漢華在一起。可是我要跟你說清楚,我之前真的已經明白拒絕漢華了,我沒有騙你。我跟漢華是那次生日會以後才在一起的。」

「‧‧‧‧」

「那天我心情真的很差,漢華剛好打電話給我,聽出我聲音不對,堅持第二天要過來看我,然後我們聊了一下午,慢慢就越走越近了。」她滿臉通紅,一直偷瞄小翎,看他是否露出鄙夷的神情,幸好他沒有。

「我知道,感情出了問題應該好好溝通,不應該靠向外發展來解決,可是我真的覺得我已經沒辦法跟志恒說話了。是我對不起他,我知道,但是我就是沒辦法。當然也許是我不願意,因為跟漢華一比較下來,我很難心甘情願地忍受志恒。」

小翎瞄了咖啡店裏的男孩一眼,後者一面跟同伴聊天,一隻眼睛仍然注意著他們。

「恕我直說,妳現在跟他也是在蜜月期,以後還會有新問題發生的。」

「我知道,」李詩云低聲說:「可是我能從他身上得到志恒從來沒有給我的東西。」

「什麼東西?」

「安心的感覺。你說志恒很在乎我,但是我感受不到;漢華他至少隨時都會讓我知道他在關心我,他絕對不會讓我覺得我在他心中永遠只是第二。」

「也許有些男生沒辦法對女生百依百順。」

李詩云搖頭:「我不是要他百依百順,只是漢華絕對不會為了朋友冷落我。他會很清楚地讓我知道,我對他而言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他對朋友多好,我都不會吃醋。現在跟我們同桌的全是他的同學,我跟他們每個都處得很好,寒假還要去他們其中一個家裏玩。」

她輕歎一聲:「我有時會覺得很抱歉,好像我搶走他們的朋友,但是他們都沒有怪我。所以我都會盡量補償他們,沒事請他們吃吃點心之類的,偶爾我也會迴避讓他們聊自己的事。」

「妳要是肯這樣對待志恒的朋友,妳跟志恒就不會分手了。」

李詩云沈默了一會,說:「也許吧。但是就是因為跟志恒分了,我才會更注意這些細節啊。還跟志恒在一起的時候,我根本就不會想到這些事。幾個月前聽到男生在聊AV女優,我一定會破口大罵他們下流,但現在我只會笑一笑,輕輕虧他們兩句。如果不是因為跟志恒的衝突,我哪裏學得到這些呢?」

小翎也沈默了。原來,志恒的戀情註定要失敗,變成她下一段戀情的養分。有的人可以成為另一個人生命的一部分,其他人就只是過客。這種殘酷的事實,是不是就是「緣份」的真面目呢?

「妳有跟志恒談過這些嗎?」

她搖頭:「分手以後我就沒再跟他說過話了。有幾次在街上碰到,他都一臉厭惡地掉頭走開,我想就算跟他道歉也沒用吧。而且他那些朋友這麼熱烈地幫他出氣,他也差不多該滿足了。」

「出氣?」

她平靜地說:「我跟他分手以後,他的同學跑去我們班班版,指名道姓罵我是『公車云』。」

小翎倒抽一口冷氣:「我向妳保證,志恒跟這些事絕對沒有關係。」

「我想是吧。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我也不在乎。不過剛開始的時候,我是真的很不想看到志恒。所以如果他認為我不知羞恥,劈腿還給他臉色看,我也只好認了。」

「‧‧‧‧」

「總之,我只是不希望你以為我騙你,因為他的朋友裏,總覺得你比較講道理。還有,等志恒氣消以後,請你幫我謝謝他的照顧,順便祝他幸福,因為我現在很幸福。」

小翎苦笑,心想:這到底是在祝福還是炫耀啊?

大概是兩者都有吧。要完全做到既往不咎,本來就是件難事。

望著她走回漢華的身邊,再度感到強烈的空虛。

耳邊傳來千秋的聲音,一語道破他的心情:「呵呵,劈腿者跟第三者甜甜蜜蜜,受害者跟正義俠士苦守寒窰,是不是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啊?」

小翎嚇了一跳,他不記得有多久沒聽到千秋的聲音了。好像前幾天才交談過,但此時卻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哪有什麼不公平,只不過她跟那個建中的更適合罷了。」小翎苦笑:「講得更俗一點,這是命。」

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是絕對的。就像他現在的心情,雖然還是很氣千秋的行為,卻又覺得再氣也無濟於事。

不管發生什麼事,他跟千秋就是會一起生活下去,只要記得這點就好了。至少他此時是這麼認為的。

「幾時變成宿命論者了?」

「從我聽到有人會蠢到被鏡子K下山摔死以後。」

「喂喂喂!」

小翎微笑著,走向捷運站入口。

「你要去哪裏?」

「既然都出來了,我就去逛一逛。」

「注意一點,荷包拉警報啊。」

在月台上排在人龍尾端,小翎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感到有件大事正要發生。從書包裏取出鏡子,假意整理頭髮,其實是在觀察後方。不出所料,在四分五裂的鏡子裏,他看到了躲在扶手梯旁邊的人,趙佳沅。

千秋歎息:「又來了。」

先是李詩云,現在又遇到趙佳沅,小翎頓時明白了,今天是清掃日,很多爛帳都必須在今天做個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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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4 19:28:39 |只看該作者
他在忠孝復興站下車,藉著滿坑滿谷的人潮做掩護,用最快的速度登上大扶手梯。

當趙佳沅終於爬上扶手梯頂端時,小翎已經不見人影。他暗暗咒了一聲,打算到月台上找找看,走沒幾步,忽然一個人擋在面前:「嗨,學弟。」正是他的跟蹤目標。

趙佳沅倒抽一口冷氣,轉身想跑,奈何大批人潮硬是把他往小翎推。

「你想逃到什麼時候?」小翎冷靜地說:「你有膽跟蹤我,找人綁架我,卻沒膽跟我面對面說話嗎?」

趙佳沅回頭憤憤地瞪他:「我跟你早就沒什麼好說了!」

「那你幹嘛跟蹤我?該不是暗戀我吧?」

趙佳沅臉色變成青灰:「去你的!變態!」

他的聲量驚動了整個月台,四週旅客都不約而同對他們行注目禮。趙佳沅又氣又恨地瞪著小翎,彷彿認為這一切全是他的錯。

小翎仍是面不改色:「你決定吧,是要在這裏大吼大叫丟人現眼,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談呢?」

「‧‧‧‧」趙佳沅低頭不語。

他們在巷子裏找了家小店,雖然是在東區,又時逢假日,這家店仍是門可羅雀,顯然關門之日不遠矣。

千秋非常鄭重地提醒小翎:「不管你要跟他說什麼,千萬記得叫他付錢。」

「怎麼可以叫學弟出錢?」

「為什麼不行?人家可是有錢人家大少爺,而你是財產被查封的平民。」

「這不是重點吧?」

一直低著頭的趙佳沅,這時抬起頭來,爆出一句:「葉千秋,你到底想怎麼樣?」

小翎輕歎一聲:「第一,我是陳少翎,不是葉千秋。第二,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吧?你一而再地騷擾我,到底想怎麼樣?」

趙佳沅長得相當不錯,秀氣的臉上隱約可看出他那位大明星母親的影子。但是此時他臉孔歪曲,布滿血絲的雙眼中滿是氣憤和恐懼,實在好看不起來。

「是你騷擾我吧?你附在這個什麼陳少翎身上,然後再來整我,連道士也拿你沒辦法。你‧‧你是想逼死我對不對?你想拖我跟你一起死!我告訴你,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你在一起的!我‧‧」

「等等,等等,你先冷靜一下。」小翎揚手阻止他:「我們一件一件慢慢來。第一,請問你為什麼一口咬定我是那個葉千秋附身呢?有什麼證據?」

「因為你在陳少翎班上講的話,跟你以前對我說的話一樣啊,我聽陳少翎的同學說的。我上BBS跟他們班版的版主聊天,他跟我說陳少翎是個大變態,做了好多怪里怪氣的事,而且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一看就知道是被附身!」

小翎覺得很不屑:「什麼叫『一看就知道』?我休學一年到山裏修行,脫胎換骨再回來,這樣不行嗎?我們版主恨我恨得要死,你聽他那些廢話有什麼用?」

「你不要裝了!我好幾次跟在你後面,看到你的表情跟動作,跟以前一模一樣,連走路姿勢都好像。我就算死都記得你那副德性!」

千秋苦笑:「唉唉,我還真是榮幸啊。」

「你也不能因為我走路姿勢像別人,就說我被鬼附身啊。根本就沒有證據。」

趙佳沅咬牙:「我問過你媽媽,她說你的魂一直跟在找到你屍體的人身上,就是這個陳少翎!」

千秋跟小翎同時長歎:恭喜,葉太太又再度成功地給他們找了麻煩。

「而且我找了道士去驅鬼,他們說趕不走你,你還向我示威‧‧」

小翎打斷他:「那是我跟他們開玩笑,好嗎?我被綁得好痛,還被潑了一身的水,跟他們開開玩笑應該不過份吧?」

「‧‧‧‧」

「你再想想,今天如果真的有鬼要鬧你,他直接附在你身上就好了,幹嘛要附在我身上?」

「因為有些鬼不能隨便移動,所以要附在找到他的人身上,才能去找仇人報仇。」

「哦?那麼『陳少翎』曾經去找過你嗎?我曾經跟蹤過你,打電話騷擾你嗎?好像是相反耶。」

趙佳沅一時啞口,隨即反駁:「可是我記得你叫過我的名字。要是你不是葉千秋附身,怎麼會知道我名字?」

「因為我跟你念同一所國中,早就知道你了。我還知道你媽是大明星,我媽還好愛看她演的戲。」小翎嚴肅地說:「要不是這樣,我早就報警抓你了。跟蹤我又叫人綁架我,這罪名很重的你知道嗎?再不然我也可以跟八卦雜誌爆料,讓狗仔隊去找你媽麻煩。」

趙佳沅雙唇緊抿,一言不發。過了許久才低聲說:「你想怎樣?要我賠錢嗎?」

千秋拍手:「好機會!趕快趁現在撈一筆,不然你今年耶誕節就很難過了。」

小翎不理他,放軟了聲調說:「賠錢是不必了,但是你總要跟我講清楚。葉千秋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認為他要找你報仇?」

趙佳沅的頭垂得更低了,但小翎仍看得見他臉上的重重烏雲。

「他是我的家教。教英文跟數學。」

小翎裝出一副第一次聽到這事的表情:「嗯。那麼,他是被你害死的嗎?」

趙佳沅跳起來大叫:「才不是!我才沒有‧‧」

「小聲點。」小翎將他拉回座位:「那他幹嘛找你報仇?你考試考太爛,把他氣死了嗎?」

「噗!」是千秋的笑聲。

「‧‧他恨我‧‧」男孩的聲音氣若游絲。

「只不過是家教跟學生的關係,他幹嘛恨你?」

「他‧‧他是同性戀,他喜歡我,可是我不肯跟他要好。」

千秋插嘴:「這些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幹嘛再問一次?」

「我總得聽聽兩方的說法啊,怎麼可以只信你的一面之詞?」

千秋歎息:「是,法官大人。」

小翎問趙佳沅:「你不喜歡他?」

「我又不是同性戀!我只是覺得他人很好,對我很照顧,我很喜歡跟他在一起。誰曉得他想要的是我的身體!」越講越生氣,忍不住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引來老闆的側目。

「我想,他要的應該不只是你的身體吧?還有心‧‧」

「還不是一樣!」

小翎試探地說:「你覺得在你心裏,他應該是什麼地位?」

趙佳沅想了一下:「嗯,老師,朋友,還有哥哥。」臉上再度浮現怒色:「可是他就是不要當我哥哥。」

「那他有沒有對你做什麼‧‧呃,不好的事?」

趙佳沅臉上的陰影更深了,他掙扎了半晌,考慮著要不要說,最後他還是開口了:「我不知道。平常的時候是還好,可是他有時候會在我家過夜,我不曉得他有沒有趁我睡覺的時候‧‧」說到這裏,男孩的眼圈整個紅了。

小翎對趙佳沅感到強烈地不忍,卻也不方便再數落千秋什麼,只得小心翼翼地說:「你早上起床的時候,有沒有覺得身上哪裏不舒服?」

「沒有‧‧」

「有沒有留下什麼奇怪的痕跡?」

「沒有。」

「那你就不要胡思亂想嘛。」

男孩搖頭,一臉的苦惱。「可是,我們在上課的時候,他還常常故意碰我的手,拍我的肩膀,我覺得很不舒服。」

千秋冷笑一聲,小翎只得努力打圓場:「基本上,趁人家睡覺動手動腳,真的是很下流的行為。但是既然沒憑沒據,我勸你還是不要多想了。況且如果他真的做了,他現在也已經得到報應了不是嗎?至於上課,兩個人一起讀書,難免身體總是會碰到的,也不一定是故意的,你想太多了。」他也只能這樣安慰他了。

趙佳沅咬牙切齒地說:「要是他沒死,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他的!」

面對這樣強烈的憤恨,小翎實在不知如何排解,只得轉移重點。

「既然你不相信他,那就開除他嘛。如果是學校老師還比較麻煩,家教算什麼?一腳就踢開了。你有叫你媽開除他嗎?」

趙佳沅臉上一紅:「沒有。他有幾次想辭職,是‧‧是我留他下來的。」

「你幹嘛留他?」

男孩有些慌張,這話他應該已經被問過不止一次,卻始終沒辦法流暢地回答。「因為我想給他機會啊,只要他把壞毛病改掉,我還是願意‧‧」

聽到這種自以為是的論調,小翎的怒氣頓時爆開:「你省省吧!誰希罕你給機會?不用裝了,根本就是你自己捨不得他走。我看你八成也喜歡他吧?」

「不是!」趙佳沅的臉漲得更紅了。

「那麼人家想走,你為什麼不放他走?他不能強迫你跟他要好,可是你也不能強迫人家當你哥哥啊!你只是想要千秋照顧你保護你,卻又不肯回報他的感情,這樣根本就是在利用他!」

「我、我、我‧‧」趙佳沅的臉漲得像要裂開,大聲說:「我會害怕呀!我媽媽只顧交男友沒空理我,親戚通通討厭我,在學校也沒幾個朋友,要是連千秋也走了,就只剩我自己一個人了!這樣我要怎麼過日子啊?」說著,眼淚終於噴了出來。

小翎啞口無言。身為男孩,又是最要面子的年紀,卻被逼得大聲說出「我會害怕」,這是多麼難堪的事啊?

沒錯,這個年紀的孩子,渴望大人的關愛跟保護,本來就是理所當然吧?這孩子長年來一直在孤獨和恐懼中度過,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願意了解他,關懷他,會想要依賴撒嬌又有什麼不對?

他所追求的,不過是有個良師益友陪他成長,再交個可愛的女朋友,這又有什麼錯?

問題是,這樣無邪的依賴跟信任,千秋承受不起。

千秋瘋狂的愛戀,對這個孩子同樣是飛來橫禍。

他只能長歎一聲:「學弟,老師也是人哪。而且葉千秋那時還是學生吧?他年紀並沒有比你大多少,看到喜歡的人在眼前,卻不能動手追求,這是很難受的事。你就別太苛責他了。」

「什麼話!他自己答應過要一直照顧我,可是就因為我不跟他上床,他就丟下我不管,這樣太過份了!我那麼相信他‧‧」

千秋狠狠地說:「好笑!我幾時丟下你不管了?」

小翎開始深深後悔自己不該蹚這趟渾水。

「我相信他已經很努力不要傷害你了,試著諒解他,好嗎?」

趙佳沅狠狠地抬頭,眼中充滿警戒:「你又不認識千秋,為什麼這麼了解他?你根本就是他,對不對?」

小翎輕歎一聲:「你應該知道我也是同性戀吧?我只是設身處地去猜測他的立場而已。」

「以前千秋也曾經用別人的名義來跟我問東問西,就像你這樣‧‧」

「你今天要是不跟我把話講清楚,過一陣子你可能就得對記者再重講一遍了。」

「又不關你事,你為什麼要問這麼仔細?」

「我總得知道為什麼我會被人莫名其妙說成鬼附身吧?」

趙佳沅想不出話來駁他,氣鼓鼓地低下頭去,冒出一句話:「你錯了。」

「哪裏錯?」

「千秋根本不在乎我。我們班有個男生長得很帥,可是英文很差。他聽說我有請英文家教,就吵著要跟我一起上課,我只好帶他回家。結果千秋整堂課一直跟他有說有笑,完全不理我。他才沒有多喜歡我,只是隻大色狼!」

小翎幾乎要拍手附和:「沒錯,說得好!」不過他當然是忍了下來。

千秋氣昏了:「喂喂喂,那是因為他是你同學,我才對他好欸!不然我幹嘛免費幫他上課?而且你帶他回家不就是為了拿來擋我嗎?所以我就順你的意只跟他講話,這樣也是我的錯?」

「息怒息怒。」小翎一面安撫他,一面像發現新大陸般地望著趙佳沅。

「好奇怪,你一面說千秋噁心,但是如果千秋對別人比對你好,你又會不爽耶。」

趙佳沅臉一紅,隨即又變回鐵青:「那又怎樣?」

「你在吃醋對不對?其實你還是喜歡千秋的。」

趙佳沅的聲音幾乎震破玻璃:「不是!」

小翎毫不示弱:「不然幹嘛吃醋?」

「他是『我的』家教欸!」

聽到這句理直氣壯的答話,小翎頓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千秋輕歎一聲:「親愛的,戀愛中的人是很會吃醋沒錯,但不表示吃醋的人就是在戀愛,瞭嗎?」

「不然是什麼?」

千秋聳肩:「捍衛所有權吧,這可是自尊問題啊。」

小翎長歎一聲,這話戳中了他心中某些痛處。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利用志恒的自尊來引起他的注意?

趙佳沅咬牙切齒地說:「千秋才是最愛亂吃醋呢。我交了女朋友以後,他就常常找藉口亂發脾氣,還會千方百計破壞我們約會。他接到我女朋友電話也不告訴我,還把簡訊消掉,害我們都約不到。他甚至還恐嚇我女朋友叫她離我遠一點,不要影響我的功課。真的好過份!」

「千秋──」小翎打算狠釘同居人一頓。

千秋聳肩:「被告認罪。」

「我想,他應該只有一半是吃醋,另一半真的是怕影響你的功課。畢竟學生就是要讀書嘛。」辯護律師兼法官仍是有些心虛地解釋著。

「那也不能這樣逼我啊。他動不動就向我媽告狀,還會跟我的好朋友拉關係,讓大家都很喜歡他,然後只要我不聽他的話,他就對我朋友訴苦害我被大家罵。這樣我哪有心情念書?」

千秋苦笑:「我只是叫你朋友提醒你不要玩太瘋啊,不然我講的話你聽得下去嗎?」

真是亂七八糟,根本理不清楚!小翎一個頭兩個大,強烈的苦悶幾乎要將他滅頂。

「我有時受不了了對他發脾氣,這時他就會轉頭就走,兩三天不見人影。我每次抱怨同學講話過份,他就會說那只是氣話,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可是為什麼我一說氣話,他就馬上翻臉?他根本就說話不算話!」

小翎很清楚,這回千秋又得認罪了。

「然後呢?他後來還是辭職了?」

「不是,因為我功課沒進步,我媽就把他開除了。這也就算了,可是他居然‧‧」趙佳沅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他瞞著我跟我女朋友交往,然後再把他們交往的信件跟照片全部寄給我。我看到的時候,差點當場自殺!」

小翎跟千秋同時倒抽一口冷氣,小翎感覺到千秋心中強烈的愧疚。他當時妒火攻心,完全沒考慮可能的後果。

「呃‧‧我想,他只是想讓你知道,那個女生不是很好。」

「那又怎樣?他就不能讓我自己發現嗎?而且再怎樣他也不該跟我女朋友在一起啊,他這樣跟那個女生一樣差勁!」

「‧‧‧‧」

「然後他跑來找我,說他會這樣做都是因為愛我。因為愛我所以就可以傷害我,天底下有這種事嗎?」  

小翎還在搜索枯腸找尋適當的字眼,他倒自己接下去了。

「他還說,因為女生都是這副德性,所以我還是改當同性戀比較好。你說這話是不是太過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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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4 19:28:49 |只看該作者
「喂喂喂喂喂!」千秋大聲反駁:「我說的是,『異性戀裏也有這種壞女生,同性戀裏有很多是真心的好人,所以你不該一直認為同性戀噁心』,你是聽到哪裏去了啊?」

小翎冷靜地說:「這事有三個解釋:第一,你記錯,第二,他記錯,第三,兩邊都沒記錯,只是一開始就誤會了。算了吧。」

「到底是他理解能力差還是我表達能力差?」

「問倒我了。」

小翎輕歎一聲,繼續明知故問:「然後千秋就自殺了?」

「沒有。後來我去美國念書,但是我待不習慣,一學期都沒念完就回來了。我心情很差,又很無聊,就跑去玩天堂。可是在網路上遇到的朋友都是一些酒肉朋友,只能嘻嘻哈哈,根本沒辦法講真心話。有一天我遇到一個女生,她叫做『長秀』,她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只看了幾行我的留言就知道我心情不好,丟訊息來安慰我。我真的好高興。」

他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蒼白的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眼中流出一絲幸福。顯然那個「長秀」對他而言真的很特別。

「不管我說什麼,長秀都會很認真地聽,很溫柔地鼓勵我。而且她好了解我,很輕易就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麼。已經很久了,都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那陣子我每天最大的快樂就是上天堂,只要看到上線名單裏有『長秀』兩個字,就覺得好幸福,好安心。那時我就知道,我已經愛上長秀了。」

「‧‧‧‧」小翎覺得胸口刺痛,一半的痛楚屬於他,另一半來自「長秀」。

「我常聽說在網上容易遇到恐龍,我也很擔心。可是遇到長秀以後,我覺得我一點都不在乎這些事,就算她有一百公斤重也沒關係‧‧呃,五十公斤好了。後來我就拜託長秀做我女朋友,奇怪的是她居然就這樣消失了。我一直在站上懸賞找她都找不到,然後有一天我忽然發現,長秀是千秋假扮的。」

他臉色再度變為鐵灰,全身顫抖:「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停了。然後我腦子裏開始響起一個聲音:我又被騙了,我又被騙了,我又被騙了‧‧」

看著他目光呆滯,一次又一次地重覆著「我又被騙了」,小翎覺得全身冰冷。

千秋曾經豪情萬丈地說,他願意為假扮長秀的事下地獄,然而真正下地獄的人是趙佳沅。他好不容易重拾對人的信心和愛人的能力,卻在一瞬間再度崩毁。

趙佳沅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你說好不好笑?我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愛上一個人,比愛我前女友還要愛,結果對象卻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聽到這話,小翎像被電著似地一震:「不對吧?要是長秀不存在,那你在網上是在跟鬼交談嗎?長秀明明就存在,她就是千秋啊!網路上的名字本來就是假的,千秋跟長秀又有什麼差別?重要的是他對你的關心跟鼓勵都是真的。千秋就是長秀,他才是最值得你愛的人啊。」

「千秋才不是長秀!千秋是男的,長秀是女的!」

小翎實在受夠了他的死腦筋,高聲說:「你愛一個人,到底是愛這個人本身,還是愛他的性別?」

他自信滿滿,認為這句充滿哲理的問話一定可以駁倒這小子;萬萬沒想到,趙佳沅用十倍的音量吼了回來:「性別!」

小翎頓時啞口。哲理對小孩子果然沒什麼用。

「千秋常說,他就是只喜歡男人,這不是他的錯;那我就是只喜歡女生,這又是我的錯嗎?」

「‧‧‧‧」

千秋苦笑:「今天如果裘莉假裝男生上網跟你交往,你會接受她嗎?要憑良心回答哦。」

小翎同樣報以苦笑。他不用憑良心就可以回答:辦不到。

愛情不分性別,終究是個神話。有些人就是永遠不會愛上同性,就像他永遠不會愛上女性一樣。做人要是連這點常識都沒有,真的是不用混了。

看到趙佳沅激動得不住喘氣,他輕聲說:「不是,這不是你的錯。光是你認識的長秀不是真正的她,這樣對你就是傷害了。你不喜歡千秋,這是沒辦法的事。」

趙佳沅臉色稍緩,輕聲說:「要是‧‧千秋是女生就好了。」

小翎點頭同意,千秋卻不領情:「偶才不要咧,當女生多無聊啊。」

「我發現以後,因為太生氣,就跑去跟千秋的媽媽大吼大叫,當著一群人的面把千秋是同性戀的事告訴她。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樣不對,這是我跟千秋的事,沒理由把他家人扯進來,可是我實在太生氣,管不了這麼多。沒想到葉媽媽有心臟病,當場就倒下去了‧‧」憤怒發洩完之後,接下來的是愧疚和心虛。

他狠狠擦去眼眶邊的淚水:「後來我就沒再聽到千秋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他妹妹跑來找我,對我破口大罵說我害得他們全家雞犬不寧,還把千秋逼得離家出走;我這才知道事情嚴重了。」

千秋無力地呻吟:「有沒有搞錯?那個女人也太會推責任了吧?難道是做哥哥的管教無方嗎?」

「從那時候起,我天天作惡夢,夢見千秋來找我算帳,再不然就夢見他吊死在我房間裏,幾乎失眠了快一年。然後今年暑假,千秋的屍體被你挖出來‧‧」

「才不是挖的!」小翎反駁,千秋長歎:「這個不重要啦。」

「然後我的惡夢就越來越嚴重了。每晚都夢到千秋來殺我,有一次他掐著我脖子,第二天我脖子就痛了一整天。我喝什麼都覺得有腥味,走到哪裏都覺得頭好重,好像有東西壓著。我好害怕,每天都好想死‧‧」

小翎喉頭發乾,啞著聲音說:「你需要看醫生。」

「才不要,醫生會以為我是神經病,媽媽也會更討厭我。」

「你自己要是不好好愛自己,沒人會喜歡你的。」小翎疲倦地說:「我有個學長,他壓力很大,一直幻想自己見到鬼,結果精神越來越衰弱,鬼就真的上身了,搞到現在就算要治也不曉得該怎麼治。你要治就要趁早,不然別的鬼就會一直利用你的弱點來傷害你。」

「你怎麼知道傷害我的不是真正的千秋?」趙佳沅還是一臉懷疑。

「你真的認為千秋會害你嗎?他真的會跑去掐你脖子嗎?他是那種人嗎?」

「‧‧我不知道。」

老實說,小翎先前多少有些懷疑,千秋到底有沒有趁他熟睡時跑去作怪,聽到趙佳沅的敍述後,他百分之百肯定千秋是無辜的。

雖然嘴巴壞,沒正經,有時還會做些邪門的事,但葉千秋就是葉千秋,是他可以託付身體跟性命的同居人。從開學以來就一直守護他,在他沮喪時逗他開心,在他軟弱時給他當頭棒喝,是全世界最棒的伴侶。他絕對、絕對不會做這麼惡毒的事。

他知道,現在是他回報千秋的時候了。

「你仔細想想。千秋如果真的要害你,離家出走的時候就直接去找你算帳了,幹嘛還跑去七星山閒晃?」

「‧‧‧‧」

小翎懇切地看著他:「你自己說的,千秋是最了解你,最關心你的人,那你是不是也該多少了解他一下?他為了不要傷害你,也曾經想自己辭職不是嗎?這樣你還不明白他的心意嗎?」

男孩的眼中再度盈滿淚水:「可是我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

「他也做了很多過分的事啊。」小翎直視他的雙眼,柔聲說:「我相信,千秋如果真的死不暝目,一定只有一個理由:因為他再也沒有機會向你親口道歉了。」

「千秋才不會向我道歉呢。」

「一定會。他那麼愛你,卻讓你這麼痛苦,他絕對會很愧疚的。如果我是他,一定很想親口跟你說對不起。」

「‧‧‧‧」

「我想,你一定也有話想跟他說,可是卻再也沒機會說出口,所以才會一直作惡夢。」

男孩倔強地別開頭:「我才沒有話跟他說咧!」

「真的嗎?你不是想叫他『別掐我脖子』嗎?」

「什麼啊!」趙佳沅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小翎一笑,忽然想到一個主意。

「我們換個地方吧!」

四十分鐘後,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千秋彬彬有禮地說:「這位同學,你不覺得下雨天跑來貓空是很沒常識的行為嗎?」

「就是下雨天才沒人啊,不然假日的貓空早就擠死了。」

濕淋淋的柏油小路上,真的沒什麼人,有不少茶店根本沒開門。

站在路邊往下望,雨中的山谷似乎變綠了些,淡淡的雲氣在樹木間漂浮,總覺得他們從城市裏帶出來的一身濕黏,也跟著慢慢蒸發了。

小翎忽然扯開喉嚨,對著山谷大叫:「哈囉!」聲波穿過了雨滴,消失在一片綠意間。

趙佳沅嚇了一跳:「你幹嘛亂叫啊?」

「很爽耶,你要不要也叫一叫?」

「才不要,跟瘋子一樣!」

「真的嗎?太可惜了。書上有說過,心情不好的時候,對著空曠的地方大喊大叫,可以減輕壓力哦。」

趙佳沅很不屑:「從電影上偷學的哦?少無聊了。」

「試一下有什麼關係,又不會死。現在的人只要講話稍微大聲一點就會惹麻煩,很鬱卒耶。難得現在在山裏沒人會罵,就該把握機會好好吼一吼。」

說完,小翎馬上又拉開了嗓門大叫:「蔡志恒!你給我差不多一點!不要因為我對你客氣就得寸進尺了!還有張貴新!再找我麻煩就要你好看!等著瞧!」

由於喊得太用力,咳了幾聲,臉色也有些泛紅。趙佳沅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副德性,有點懷疑他是不是吃錯藥了。

小翎對他笑了笑,平靜地說:「你看就是這樣,很簡單。你要不要也把你想對千秋說的話一次喊出來?罵他也好詛咒他也好,通通可以,這樣不是很過癮嗎?而且他是政大的吧?學校就在山下,搞不好他聽得到哦。」

趙佳沅怔了一會,看他的表情,顯然很確定自己這回遇上了神經病。然而幾分鐘過去,也許是他真的壓抑了太久,也許是山上的空氣影響了他,他緩緩轉身面向山谷。就在小翎開始擔心他會不會跳下去的時候,他已經朝著對面的山放聲大吼。

「葉、千、秋!」

他的肺活量比小翎好,山谷中還聽得到回音,拉得長長地,小翎跟千秋一言不發,默默地等著。

趙佳沅又深吸了口氣,再度開口。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聽著他的聲音在山谷中迴盪,小翎覺得雨在顫動,樹木也在顫動,也許是因為他自己的心底在顫動的緣故。胸口很熱,眼眶也很熱。是他的淚,也是千秋的淚。

趙佳沅仍背對著他,低下頭,肩膀微顫,小翎知道他也在哭。然後他又抬起頭來。

「謝謝!」

「再見!」

「再─見─!」

山谷又把他的聲音送了回來:「再見!」

「再─見─!」

聽著那似幻似真的聲音,小翎輕輕地問千秋:「這樣可以了嗎?」

千秋輕笑一聲,即便在這種時候,他的笑聲仍是這麼優雅悅耳:「是啊。已經夠了。」

趙佳沅抬起手臂抹去眼淚,回頭看他,臉上表情認真無比:「我本來還想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已經沒力了。」

小翎對他粲然一笑:「沒關係,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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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4 19:29:00 |只看該作者
送走了趙佳沅,小翎站在政大校門口,心中一片茫然。解決了一件事情,照理應該很輕鬆才對,但更多的卻是惆悵。

一件事一旦成為過去,伴隨其中的所有喜怒哀樂,也都只能成為回憶,人生的一個階段,也就這麼過去了。他們曾經確確實實地生活在其中,現在卻只能回頭遠遠地望著它,再也摸不著。

就像畢業一樣,踏出校門,從此跨入另一個階段,一切都是全新未知的。雖說是喜事,然而一旦你害怕了,卻再也不能回頭鑽進那曾經熟悉自在的地方。

因為種種機緣跟許多人相聚,但是時候到了,卻免不了四散飛去,因為只有這樣,新的人生才能繼續下去。明知這世界就是這樣,但是人還是忍不住想追尋永恒不變的東西,一個不管經過多少事,都能待在身邊的人‧‧

「告別」是多麼讓人難捨的一件事啊!可是,卻沒有人能避免。

千秋跟佳沅已經告別了;那麼,接下來呢?

小翎忽然感到背上發涼。

這時千秋活力十足地開口了:「好了,我們去約會吧!」

「約會?」

「對啊,同居這麼久都沒有約到會,太沒意思了。而且我們約會只要花一人份的錢欸,多划算啊!」

「‧‧去哪裏約會?」

「離這裏近,又適合窮人的地方,當然就是動物園嘍。」

雖然下雨天動物都懶洋洋地,有的甚至躲在獸籠裏不出來,小翎倒是一點也不在意。

撐著傘在園內漫步,一面聽著千秋的無聊笑話,有時就大大方方笑出來,完全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因為根本沒什麼人。然而隨著天色漸暗,他心口聚集的烏雲也越來越厚。

一路晃到非洲動物區,聞著空氣中的淡淡草味,千秋笑著說:「我記得我國小的時候,有次全家來動物園玩。我老妹走路拖拖拉拉,結果走到這裏看獅子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我一抬頭,看到天邊整片的紅,另一邊卻已經開始變暗,四週的遊客都散得差不多了,那時候忽然覺得心情好低落。終於知道什麼叫『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你還真感性咧。」

「呃,基本上是想到明天又要上學了,忍不住悲從中來。」  

「噗‧‧」小翎笑了出來,但笑聲卻不能帶走他心中的鬱悶。「喂,千秋。」

「幹嘛?」

「你是不是‧‧」小翎的聲音細若游絲,彷彿連他自己也不想聽到自己說的話:「你是不是要走了?」

一陣沈默後,千秋微微一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說了,鬼只要完成未了的心願,心中沒有遺憾,自然就會離開了。」

「你的心願完成了嗎?」

「你不是已經替我向佳沅道歉了嗎?」

「不是吧?你當初不是說了,要你全家不得好死?」

千秋苦笑:「那是亂講的,你還真的相信啊?我哪敢去招惹我那家子,光我媽的魔音穿腦,就可以讓我魂飛魄散了。」

小翎喉頭梗住,呼吸也有些不順:「所以你這樣就滿足了嗎?只要跟佳沅和好,其他的事都無所謂了?」

「我已經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了。」

小翎衝口而出:「還有我啊!」

「‧‧‧‧」

「你答應過要一直跟我在一起的,不可以說話不算話!」

「早在你提議的時候,你自己應該心裏有數,這是不可能的吧?」

「才怪!」雖然紅著眼眶反駁,但他瞞不了千秋。他確實心裏有數。

「我說過了,鬼對活人而言永遠是入侵者,兩個靈魂停在同一個身體裏,對你百害無一利,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不在乎!反正人早晚要死的,少個幾年壽命又有什麼大不了?」

「我在乎。」

「你騙誰啊?反正只要聽到佳沅向你道別,你就心滿意足了,對不對?你除了佳沅,根本誰都不在乎!」

千秋歎了口氣,輕而悠長的歎息。

「你知道嗎?要是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手臂擁抱你,我是絕對不會走的。」

「‧‧‧‧」小翎一怔,隨即面紅過耳。

冷風帶著雨水襲來,身上又淋濕了好幾處,但他渾然未覺。

千秋問:「你要不要找地方避雨?」

「不用了‧‧」他繼續前進,身旁的風雨和動物似乎都成了幻覺,只有胸口滿溢的感情才是唯一的真實。

「說了也許你不信,但我其實不怎麼在乎佳沅的事。剛死的時候確實是很怨恨,不只恨佳沅跟父母妹妹,我認為全世界都對不起我。那時還發下重誓,只要能讓我離開那鬼地方,我一定要好好大鬧一番,讓每個人都跟我一樣難受。然後你就出現了。

「我說過,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死腦筋,自作多情又笨頭笨腦,真的是越看越火大,我甚至不知道我比較恨你還是恨你那些同學。但是待在你身邊,我的怨氣卻一天一天沖淡,你把我的心結一個一個解開了。」

小翎莫名其妙:「我什麼都沒做啊!都是你在幫我解決事情,我只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解心結哩!」

「你不懂嗎?光是你讓我留在你身邊,就已經幫了我大忙。要是你真的去找人驅鬼,我早就完蛋了,但是你沒有。你有太多理由防備我,怕我,但你卻選擇信任我,把你的喜怒哀樂還有整個人生跟我分享。當我看著你一天天成長,個性越來越堅強,腦筋越來越靈活,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是你讓我真正體會到活著的快樂,連我自己生前都沒有這麼快樂過。」苦笑一聲:「實在很白爛,我居然直到死後,才知道什麼是活著。」

「‧‧‧‧」

「然後我就開始問自己,葉千秋,為什麼你的人生會弄得一團糟?為什麼你會蠢到被鏡子K到頭摔死?結論很明顯:全是我自找的,根本怨不得任何人。」

「不要這樣說‧‧」小翎幾乎不能成聲,強忍著才沒發出嗚咽。

「那天,我第一次向你談到我的過去,你哭了,我真的很感動。我這樣一個大爛人,居然也會有人為我流淚,你的眼淚解救了我。照理我那時就可以走了,但是我又告訴自己,你正在跟志恒親親糾纏不清,我不能就這樣走掉,至少要確定你過得幸福。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你不幸福,我又能怎麼樣?講了半天全是藉口。」

「‧‧‧‧」

「園遊會那天,我說服我自己,只是想去看看情況而已。但是當我看到老蔡醉得東倒西歪,腦中只有一件事,就是我真的好想要你。」他自嘲地一笑,帶著幾分自我厭惡:「你儘管瞧不起我沒關係,因為我也看不起我自己。真是笑死人了,活著的時候滿肚子邪念,就連當了鬼,也還是學不會清心寡欲。我對待你比對佳沅還要卑鄙,實在很抱歉。」

小翎臉上滿是淚水和雨水,差點連路都看不清楚,只隱約知道好像快到園區車站了。

「道歉就算了嗎?你要補償我啊。現在我跟志恒問題這麼多,你怎麼可以丟下我走掉?你不是要讓我幸福?」

「那已經不是我能插手的事了。」

「千秋!」

破天荒地,千秋的聲音也有些哽咽:「那天你跑掉以後,我心想我這種垃圾鬼就該進垃圾堆,所以我把鏡子丟進垃圾筒,沒想到你還是回來找我。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不能再為你做什麼了。你比我更堅強,心胸更開闊。你已經超越我了。」

「越你個頭啦!」小翎失聲大叫,引來一些奇異的注視,園區服務員開始考慮叫警衛,但他並不在乎。

「我把你找回來,是因為我是個沒用的人!只要你不在身邊,我就什麼都不會做,我不敢跟藤木對抗,我也沒辦法跟志恒相處,我甚至不敢上學!那些很酷的事都是你做的啊!」

「你別忘了,你也做了一件非常酷的事哦。天底下有哪個人敢跟鬼同居四個月,還三天兩頭跟鬼吵架的?光憑這點,你就夠格當偉人了。」

「什麼話呀?」小翎抹去臉上淚水,努力爭辯:「你不是我的鏡子嗎?你走了,誰來幫我注意背後?」

千秋柔聲說:「可能你自己得不時回頭注意一下了。」

「我不要!」

千秋又是一聲長歎。「當初,當我發現我越來越把持不住的時候,我就再也不跟佳沅一起過夜。雖然不是值得誇口的事,至少我保住了一點理性。現在也一樣,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跟志恒或任何男人卿卿我我,而我卻連碰都碰不到你。我受不了。」

「‧‧‧‧」小翎緊緊摀著嘴,堵住啜泣聲。他覺得胃好痛,心口好痛,全身都好痛,痛得幾乎要昏倒。

在鏡子摔破的那刻,他也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自己真正愛的到底是誰,然而卻是一開始就註定要分離的戀情。

徹底的絕望。為什麼他得面對這種事情?

「要是我再留下來,佳沅的慘劇又會重演,你會過得比他更痛苦,我們兩個都會永世不得超生。所以你一定得讓我走,趁著我還有理性的時候。」

小翎仍然摀著嘴,雨傘被吹得東倒西歪,但是他顧不了。他全身抖得厲害。

千秋輕聲問:「好不好?」

「‧‧‧‧」小翎點了點頭。很用力很用力地點頭,像要擠出全身的勇氣。

千秋又說:「有空的話,去關心一下你學長。那小子面有死相,狀況很糟糕。好歹跟他多談談,能做的儘量做吧。」

「你不是說他身上的東西可能會害到我嗎?」

「現在的你不需要怕那些東西,我對你有信心。」

小翎苦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同樣的自信。

「那,我該走了。」

隨著這歎息似的一句,小翎感到有種東西從體內被抽了出去。那東西附在身上的時候,感覺有點陰冷,但是一旦離開,強烈的空虛感卻讓他凍得直抖。

然後小翎看到了。浮在他面前,那個若有似無的影子。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卻沒有一貫的嘲諷和玩世不恭,銳利的眼中滿是溫柔。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千秋。

那影子伸出手,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臉頰,然後靠過來,在他唇上留下一吻。小翎閉上眼睛,專心地感受著。雖然什麼都感覺不到,他仍然逼自己努力去感覺。這是千秋的手,這是千秋的唇。他要好好地記住,永遠永遠刻在心裏。

影子開口了,聲音幾乎淹沒在風中,但小翎還是聽得到。

「再見。」然後影子逐漸上昇,顏色也越來越淡,只留下最後一句話。

「我愛你。」

小翎一直呆站著,抬頭望著天空,他完全感覺不到脖子的酸痛,只是痴望著,彷彿在目送天使回到天國。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陳少翎,你怎麼站在這裏淋雨?」

小翎回頭,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但他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楚來人是誰。

「請問是哪位?」

「‧‧在下是你學長。」

小翎知道安修平「面帶死相」,他也知道自己應該好好關心一下他,但是現在不行。他自己滿腔的情緒快要爆出來了,根本什麼都不能做。

這時,鈴聲響起,表示園區列車即將開動。

「對不起學長,我現在沒辦法跟你說話。再過幾天‧‧過一陣子,我再找你聊聊。對不起!」

他邁開腳步丟下安修平,飛快地衝上列車。列車再度發出鈴聲,緩緩啟動。

車廂裏只有他一個人,正合他的意。他看也不看車外,整趟車程低垂著頭,肩頭不住顫動。

他會振作起來的,一定會。再過一陣子,他就會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天天跟死黨哈拉打屁,跟志恒玩愛情角力,並且努力在爸爸的怒火跟見底的荷包之間求生存,他還會盡心盡力地照顧安修平。但是,不是現在。

此刻他只想要抛開一切,為死去的戀人盡情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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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了。」小翎輕歎一聲,對著他的聽眾苦笑。「千秋走了,留下我混吃等死。學生嘛,還不就是那回事,上學、放學、補習、考試,運氣好的時候還有時間約個小會。幸好我期末考成績還可以看,不然我現在就去跟千秋作伴了。

「後來趙佳沅又打了一次電話給我,說他已經開始接受心理治療。我希望他能夠快點復原,雖然我可以理解千秋的心情,但佳沅實在也遇到太多不該遇到的事了。

「耶誕節的時候,我寄了張卡片給裘莉,寫說『也許不是今天,也許不是明天,也許是很久很久以後,當妳的心情恢復了,當妳找到能讓妳快樂的人,希望我們還能再當朋友』,我不曉得她會不會接受,只是希望她明白我的心意。」

他臉上忽然浮現紅暈:「有時候我忙昏了,又會開始懷疑,千秋搞不好只是我的雙重人格,他從頭到尾根本不存在。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偷偷告訴你,我現在每天早上洗臉的時候,都會親一下鏡子,對鏡子說『千秋,早安』。很白痴哦?你盡管笑沒關係。」

另一個人並沒有笑。事實上,他完全沒反應。

小翎毫不在意,繼續說下去:「對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千秋的媽媽,我很緊張,正想趕快逃走,沒想到她很親切地叫住我,還邀我去她家作客,我只好硬著頭皮去了。然後才知道原來千秋家那麼漂亮,布置得好整齊,而且到處放著千秋的照片。唉唉,千秋照起相真的頗帥說。」

他發了幾秒的花癲,好不容易才回神:「伯母向我道歉,說她上次太激動才對我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她還說,她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她跟伯父一點都不後悔生下千秋,因為他帶給他們很多歡樂。我想她是真心的,因為在照片裏,他們一家人都笑得很快樂,我相信那絕對不是裝出來的。我也遇到他妹妹,本來以為他老妺應該是個超級潑婦兼魔女,沒想到她氣質很好,並沒有那麼差勁。我想,她當初只是無法接受完美的哥哥變成一個她不認識的人,所以才反應那麼激烈吧。至於她問的那些傷人問題,嚴格說起來也沒有惡意,頂多是很蠢而已。糟糕的是,千秋同樣也不能接受這樣的妹妹。對了,伯母還給了我一張千秋的照片哦,我跟千秋在一起這麼久,居然一張照片都沒有,真是太誇張了。」

他從皮夾裏抽出一張照片,亮給對方看。裏面是一個少年,笑得肆無忌憚,彷彿天不怕地不怕,前方的世界正為他開展。

收起照片,小翎又歎了口氣:「我得很努力藏起這張照片,絕對不可以給志恒看到。他現在超愛吃醋,只要我跟別的男生多講幾句話,他就會多心,要是再給他看到千秋的照片還得了?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啦,因為千秋離開以後,我整整一個禮拜沒去找他,他快氣瘋了。可是有什麼辦法,我那時正在傷心,哪有空理他?最後我只好騙他說我爸在起疑,他才勉強接受,不然真的會圓不了謊。」

望著對方面無表情的臉,他尷尬一笑:「我知道,你一定覺得談個戀愛弄成這樣很沒意思對不對?我自己也很清楚。本來以為我只是因為失去千秋太傷心,一時沒辦法應付他,等我心情恢復就沒事了,但是現在情況沒那麼樂觀。我對他只剩友情,只怕是沒辦法愛他了,搞不好也很難再愛別人。因為真正刻骨銘心的戀愛,一生一次也就夠了。」   

望著窗外,他的眼神頓時溫柔起來:「我曾經跟世界上最棒的男人,一起經歷最精彩最刺激的冒險,這樣我就已經很滿足了。至於其他的事,不需要太計較,平平淡淡地就好,你說是不是?」

他看著對方,期待他表示同意,可惜還是落空了,但他並沒有因此放棄。

「有好幾次我都做一樣的夢,夢到千秋還活著,還在當佳沅的家教。我會去等他下課,然後我們兩個手牽手一起走回家。放假的時候我們會去遊樂園玩,有時還會充當保姆把佳沅跟一群同學都帶去,大家都玩得很開心,幸福得不得了。老實說,真是好鬱卒的夢啊,唉。」

拭去眼角的淚光,他笑了笑:「想想也覺得自己實在很好笑,居然以為千秋不存在,還對他大發脾氣。就像他說的,反正我活得好好地,何必在乎到底是真是假?問題是我就是沒辦法忍受自己所愛的人是個幻影。看魔戒三的時候,聽到亞拉岡對伊歐玟說『妳愛的只是幻影』,真的很想給他巴下去。亞拉岡是很帥沒錯,但是這句話太過份了。這樣不就把人家的心意一口氣全否定掉了嗎?沒有人有這種權利的。

「當我發現連有陰陽眼的人都看不到千秋的時候,我真的抓狂了。我永遠沒辦法並肩走在他身邊,不能牽他的手,不能靠在他肩上,這已經夠殘酷了,如果他真的只是幻想,那我不是不用活了嗎?我想,千秋自己一定也很受不了這種狀況,所以那時才會做出那種事。

「說真的,每次想到園遊會那天的事,我還是會有點不高興。說得誇張點,總是有種被誘姦的感覺。可是只要再跟我們之間發生的其他事情比較一下,又覺得這其實不是那麼重要,畢竟千秋自己也不願意借用別人的身體碰我啊。我想人就是這樣吧,當你真心愛一個人的時候,他的一些錯誤你就是得試著去容忍,就像他也得容忍我一樣。最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幸福的時候總是比生氣吵架的時候多,這樣就夠了。真的,已經夠了。」

說到這裏,他的臉色又沈了下來:「現在問題來了,我老是覺得對志恒很愧疚,好像變成是我拿他當備胎了。剛說了他常吃我的醋,每天心情都不太好,可是我卻從來不吃醋。但是話又說回來,就算會吃醋,也不等於就是愛,頂多只是捍衛所有權而已。總之,真的得找機會跟他攤牌了。」

他揉揉額角,看著眼前無知無覺的人,疲倦地說:「說真的,我覺得我講話越來越老氣,好像真的變老了。可是,到了緊要關頭,為什麼我總是不夠成熟呢?為什麼我一直受你的照顧,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卻走掉呢?」

仍然沒有回答,只有呼吸器裏傳來的微弱響聲。

「學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小翎再也忍不住,眼淚成串地滴在雪白的床單上。

當他稍稍恢復心情,發奮圖強考完期末考後,終於找到機會打電話聯絡安修平,然而他聽到這個消息:在那個「清算日」,安修平翹了重考班的課,跑到他小時候最愛的地方──動物園逛了一天,然後回家吞了四十顆安眠藥,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

小翎一次又一次地自問:為什麼那一天,他不肯稍微停下來跟學長好好談一談?雖說他沒有什麼能力,也許真的可以拯救安修平也不一定。千秋不是才吩咐過要他多關照學長嗎?為什麼他馬上就失職了?

放寒假以後,他不顧父親的責問和志恒的抱怨,天天跑醫院探望安修平,坐在他床邊握著他的手,把自己這段雞飛狗跳的愛情故事說給他聽,希望安修平能像上次一樣,對他露出讚許的微笑。然而事與願違。

他向護士打聽過,安修平那個當教授的父親一個禮拜來不到三次,每次都坐個幾分鐘就走了。他八成是沒辦法忍受原本優秀的兒子,忽然變成全身插滿管線的活死人。至於他弟弟,一次也沒出現過。

安修平靜靜地躺在床上,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幾乎只剩皮包骨,令人心驚。然而表情卻是出奇地安祥柔和,不再陰森不再空洞,電力十足的眼睛輕輕閉著,優美的薄唇微微上揚,彷彿正在做著美夢,所有的痛苦折磨都已遠離。

這樣你就開心了嗎?小翎望著那張曾經俊美,現在毫無生命跡象的臉,心中輕輕問著:一定要這樣,你才能解脫嗎?你沒有其他想做的事了嗎?

不可能的,自殺的人不可能解脫的。千秋說過,自殺者的靈魂會一直留在死亡的地方,精神一次又一次地重覆死時的景象,永遠留在最痛苦的那一刻。別的不說,千秋只是不小心摔死,就在七星山上困了一年,更何況是自殺的人?

這樣是不行的,學長!

小翎緊抓著他的手,大聲說:「你一定要醒過來!你身上纏的髒東西,我們可以一起解決,總之你不能就這樣死掉!」

這時,旁邊的維生儀器忽然嗶嗶作響,尖銳的聲音震得人心慌。小翎急忙按下呼叫鈴,沒一會兒幾個護士跟一個醫生衝了進來,開始急救。

小翎當然被趕了出去,只聽到一句:「生命跡象微弱,準備電擊!」

他站在病房外,覺得自己的性命好像也被抽走一半。千秋走了,安修平危在旦夕,天底下到底還有哪個人是真正了解他的?為什麼他就這麼沒用,永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重要的人離開?

「陳少翎!」

伴隨著充滿怒氣的呼喚,蔡志恒出現在他面前。

小翎心情一沈,勉強一笑:「你不是在上寒假輔導?」

志恒冷冷地說:「早就下課了。我看你是沒日沒夜待在醫院裏,連時間都搞不清楚吧?」

「‧‧我待會再跟你說好嗎?我學長現在在急救,很危險,我真的沒心情‧‧」

「你『總是』沒心情。」志恒怨恨地說。

小翎的眼淚快要飆出來了:「你就不能再等個幾分鐘嗎?」

「急救交給醫生就好了,你再急也沒用。」

小翎高聲說:「今天如果換了是你的親人躺在裏面,你會說這種話嗎?」

「哦,原來你學長是你的親人啊!是幾等親?直系旁系還是姻親啊?」

「志恒!」

這時一個護士走出來:「兩位同學,請不要在這裏吵鬧。麻煩出去。」

小翎只好跟著志恒來到樓梯間,卻仍不時伸長脖子向病房的方向張望。志恒看到小翎憂心忡忡的樣子,更加火大。

「別看了,這麼遠看不到的!」

小翎無奈地回頭看他:「你在生什麼氣?」

「我生什麼氣?你算算你把我晾在旁邊多久了?搞不好連我死了你都不知道哩!」

「不要說這種話!」一聽到「死」字,他就覺得全身發冷。

志恒有些愧疚,一時沒了聲音。

小翎知道自己確實冷落了他,一陣心虛:「對不起,我真的很擔心我學長‧‧」

「他到底是你什麼人?」志恒毫不留情地問。

「我說了啊,他是‧‧」

「再要好的朋友,隔兩天來看一看就很夠意思了,哪有人像你這樣天天來,一來就黏在他床邊不動的?又不是他老婆!」

「你想太多了,因為他家人不方便,我幫個忙有什麼關係?換了是你一定也會這樣做的。」

「也許吧。但是我不會溫柔地握著他的手,對著一個根本聽不到的人情話綿綿講個沒完。」

小翎頓時滿臉通紅:「你‧‧」

「我昨天也來過。我站在病房門口,看著你一直對他說話,看了二十分鐘,你連頭都沒回一個。」

「你又沒出聲叫我‧‧」他聲音低得不能再低,這場面還真的頗尷尬。

「我看是你眼裏只有你學長吧?」

「志恒‧‧」小翎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我再問你一次,你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也再回答你一次,只是學長跟學弟而已。」

「我不信。第一次在學校見面,我就覺得很奇怪,你學長好像特別關心你,還一直追問你跟我有沒有上床?」

「我說過,他那個人向來是這樣,有話直說。」

「也就是說,他早就知道你是同性戀?」

小翎惡狠狠地說:「這個很希奇嗎?早在我高一的時候,就全校都知道了!」

志恒臉色變得更難看了:「哦。也就是說,只有他一個人站在你這邊,我們其他人都是迫害你的壞蛋了?」

「我沒這麼說,只是希望你了解學長在我心中的地位而已。」

「既然他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不乾脆跟他在一起?」

這簡直是無理取鬧!小翎強忍著氣:「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是這種關係啊。你以為我是同性戀,就隨便哪個男人都好嗎?」

「我可沒說,是你自己整天做一堆讓人誤會的事!每次在街上遇到他,你就含情脈脈盯著他一直看,到底當我是什麼?」

小翎實在很想吐血:「我哪有含情脈脈啊?」

「在我看來是這樣。」

「我是這麼靠不住的人嗎?」

志恒臉色一僵,思索了片刻。「老實說,從開學的時候起,你就會常常忽然變成我不認識的人;尋寶遊戲結束以後有稍微好一點,但我還是完全不知道你腦子裏在想什麼。最重要的是,你最近老是心不在焉,好像在想另一個人,在我看來就是安修平。講得難聽一點,我認為你心裏根本沒有我。」

小翎只覺胸口如受重擊,先是一陣劇痛,然後變得冰冷。志恒的指責,他竟然一句也沒辦法反駁,只感覺到強烈的罪惡感。

他深吸一口氣,下了決心。沒辦法,雖然時間地點都不對,但也只能趁現在做個了斷。

抱著必死的決心開了口:「志恒,老實說,我覺得我們還是‧‧」

話才剛出口,他非常驚訝地發現,他的唇被志恒堵住了。

志恒狠狠地吻著他,好像想連他的靈魂一併掠取。有幾個醫院員工經過,報以驚愕厭惡的眼神,但志恒完全沒注意。

許久,志恒終於放開被他吻得發昏的小翎。「你想說『我們還是不行』,是不是?你真的認為我不行嗎?」

「‧‧‧‧」小翎呆呆地看著他。雖然經過了這麼熱情的吻,他卻覺得全身發冷。

「我承認,當初要求交往的確是在賭氣,剛開始完全是硬著頭皮在進行。但是現在,我一點都不覺得勉強,拿起電話總是第一個想要打給你,看到漂亮女生也沒有以前那麼興奮了。這幾天看不到你,我每天都覺得很不舒服,渾身不對勁。因為我已經愛上你了,真的愛上你了。」

聽到這嘔心瀝血的告白,小翎眼中蓄滿熱淚,心中也在滴血。

高一的時候,他是多麼渴望聽到這句話啊!但是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聽到呢?

人生最無奈的場面莫過於此:為了自己追求的目標努力奮鬥,使盡渾身解數,吃足了苦頭,好不容易得到了追求的東西,卻赫然發現,他已經不想要了。

事實就是事實,他的心早就跟著另一個人走了。

望著志恒專注的神情,小翎頓時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很殘忍的事。為什麼他沒有在千秋走後立刻跟志恒分手,而是拖到志恒真的對他動情以後呢?他真是個大笨蛋!

「那麼你呢?你愛我嗎?我知道你以前愛我,但是現在呢?我一次也沒聽你說過。」志恒急切地想要答案。

小翎張口,卻半晌出不了聲。這副表情激怒了志恒。

「不要一臉為難好不好?你已經不愛我了,對不對?搞不好你從來就沒愛過我,只是在耍我而已!」

小翎為他的怒吼聲瑟縮了一下,緩緩地說:「不是的。只是我‧‧我已經沒辦法愛你了。對不起‧‧」說到這裏,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這種說法對志恒無疑是火上加油。「說什麼屁話?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就是了?自己移情別戀就直說,不要講成是我的錯!你哭什麼?欺騙別人感情的人有什麼資格裝可憐?」

「是我不好,我一開始就不該答應跟你交往,可是我沒有欺騙你,我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志恒眼中噴火,臉孔扭曲,再也不是他當初認識的那個爽朗少年。

「你少來這套。阿Q說得沒錯,你們這種人最喜歡向正常人出手,只為了證明你們很厲害,然後等得到手就甩掉。反正你們只喜歡天天換床伴,根本不會為一個人定下來,對不對?」

「我才不做這種事!」

小翎看到志恒狂怒的臉,比當初被李詩云背叛還要更激動。他並不害怕,只覺得悲傷和愧疚正在逐漸撕裂他。一個好好的人,居然被自己弄成這樣!這筆情債他怎麼還得起?

但是他無能為力。他跟志恒就像在跑步,原本志恒遠遠地跑在前面,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為了趕上他,拼命往前衝,沒想到當他回過神來,已經衝過頭跑到志恒前頭去了,而且他沒辦法回頭等他。愛情是不等人的,時間一過它就是會飛掉,再怎麼追趕也沒用。除了愧疚,他什麼也不能做。

「不然是怎樣?是我床上功夫不夠好?不夠疼你?還是你根本就身邊男人多到用不完,不希罕我一個?」

「你小聲一點,這樣會驚動醫院的人‧‧」

志恒放聲大吼:「你敢作還怕人家說嗎?我為了你連性向都變了,你現在居然跟我說你沒辦法愛我?你對得起良心嗎?」

「呵呵呵,好偉大的犧牲啊。」

冰冷的聲音讓志恒和小翎同時跳了起來。聲音的來源是一個穿著病人服裝的青年,形銷骨立,彷彿連冷氣機的風都可以把他吹走,但是他眼中的火焰卻讓人不敢正視。

小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昏睡了近一個月,已呈植物人狀態,剛才還發生緊急狀況急救的安修平,居然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學長!」他又驚又喜,跑上前去拉著安修平:「你‧‧你沒事了?」

安修平疲倦地點頭:「麻煩別拉我,我快站不住了。」

「那你快回病房休息。我去叫護士‧‧」

「等等,我們先把話講清楚再說。聽到這種白痴話,我要不駁回去絕對睡不著。」安修平彷彿又變回了當年那個處處高人一等的資優生,微偏著頭盯著志恒,唇邊帶著淡淡的冷笑。不知何故,他這表情讓小翎直覺聯想到另一個人。

「這位學弟,我請教一下:是誰向小翎提出交往的?」

志恒通紅的臉僵了一下:「我,怎麼樣?」

「那麼是誰主動要求小翎上床的?」

「喂,那是因為你在旁邊囉里叭嗦,我才‧‧」

安修平冷冷地說:「我有拿刀子逼你嗎?還是小翎對你下藥?」

「‧‧‧‧」

「那個時候,你只要說一聲『我想我還是不行』,沒有一個人會怪你,你偏要逞強。等上了壘再來哭哭啼啼要人家負責任,你當你是清朝的大小姐,看你一眼就得娶你嗎?」

志恒高聲反駁:「放屁!你知道一個人要改變自己的性向,需要多大的勇氣嗎?」

安修平挑眉:「你的意思是說,因為你這位清白正直的異性戀者,為了小翎自甘墮落變成骯髒的同性戀,等於是給他莫大的恩典,所以他應該要感激得五體投地,一輩子當你的奴隸嘍?」

「奴個頭啦!」志恒氣瘋了:「我這麼愛他,他怎麼可以這樣欺騙我的感情?」

小翎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佳沅的名言:「我就是不爽讓你愛,怎樣?」那時只覺得這話真夠狠,現在才發現事實如此。

「同性戀跟異性戀都一樣,一要靠緣份,二要靠競爭。感情沒了就是沒了,你鬼吼鬼叫又有什麼用?別的男人就是比你好,你還想怎麼樣?不要以為你改性向就多委屈,又沒人求你改!談戀愛本來就要心甘情願,自己決定的事又在這兒嘰嘰歪歪,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學長,夠了,不要再說了。」小翎痛苦難當。他很感謝安修平幫他說話,但安修平罵得越痛快,他對志恒的歉疚就越深。不管有多少理由,他就是傷害了志恒,而這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

「我不喜歡做爛好人,該講的話就要講。」安修平冷冷地說:「明明是個自私自利沒大腦的豬頭,還好意思自以為是情聖,每次看到這種人,我就巴不得把一天三餐都吐出來。」

小翎衝口大叫:「這不關你事,請你安靜一點好不好?上次也是這樣,都是你在旁邊意見一堆才搞得亂七八糟,我也沒有拜託你啊!」說完他馬上後悔: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對不起學長,我‧‧」

他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沒想到安修平蒼白的臉上卻浮現一絲笑容。

「你說不關我事,是吧?」

「呃‧‧」

「那麼這樣如何?」猛然伸手按住小翎後腦勺,吻上了他的唇。

「嗚!」小翎大吃一驚,怎麼也不敢相信安修平會對他做出這種舉動。最重要的是,他的吻竟然有種驚人的熟悉感‧‧

安修平將陷入呆滯狀態的小翎放開,又是微微一笑:「我說了,戀愛要靠競爭。現在我加入競爭,總該跟我有關了吧?」

「‧‧‧‧」小翎已經完全失去語言能力了。

志恒氣瘋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兩個有姦情!你們早就在一起了,故意串通起來耍我,是不是?兩個不要臉的玻璃‧‧」

他們發出的噪音已經超過了忍受限度,幾名護士和醫護員圍了過來。

「三位同學,這裏是醫院,拜託你們不要大吵大鬧好嗎?」

「病人就該回病房休息!你是哪一間病房的?」

小翎回過神來:「對啊,學長,你還是先回去休息,改天再說‧‧」

志恒發瘋似地大叫:「陳少翎!安修平!你們兩個今天一定要給我講清楚,不要以為可以輕鬆了事!」

「這位同學你安靜點!」

在一片混亂中,安修平高聲說:「我再講一句話,一句就好!」

眾人稍稍安靜了下來,看他要說什麼重要的話。

沒想到他居然丟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大家有聽過那個『為什麼不讓他進來』的故事嗎?」

「什麼?」眾人都莫名其妙。

安修平耐心地解釋:「那個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一個醫生跟一個護士搭電梯,途中有別人要進來,醫生忽然把電梯門關上不讓他搭,護士問他『你為什麼不讓他進來』,醫生說‧‧」

志恒不耐煩地說:「醫生說那個人手上用紅線綁了名牌,所以是太平間裏跑出來的。然後護士就舉起手說『是這條紅線嗎』。這種時候講鬼故事幹嘛?你拿人當傻瓜啊?」

「不,我只想問一個問題。」安修平抬起手臂:「難道沒人看到這條紅線嗎?」



小翎帶著一束花來到隔離病房前面,登記了自己的姓名跟證件,還得接受護士滿懷怨恨的盤問。

雖說報紙上偶爾會出現有人被醫生宣告死亡後又恢復生命跡象的奇聞,但是原本是植物人狀態,急救無效推入太平間後居然又自己走出來的,安修平可算是史上第一人。他那句「沒人看到這條紅線嗎」,已經成了這間醫院的名言。

正因如此,護士每天得阻止那些挖不到新聞的記者,跟某些對神祕學特別好奇的人士騷擾病人,已是煩不勝煩。

小翎敲了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請進。」

隔離病房設備相當好,最棒的是床邊那扇視野絕佳的大玻璃窗。床上的安修平正望著窗外,難得的陽光映得他一身金黃,他回頭對小翎微微一笑,竟炫目得讓小翎睜不開眼睛。

這真的是安修平嗎?那個飽受惡鬼纏身之苦,頭上永遠罩著一片黑氣的安修平?

然而,病房內卻瀰漫著濃濃的酒味,跟這片祥和的氣氛大大不配。

「學長,你喝酒?」

「怎麼可能?」安修平笑了:「吃過午餐以後,我老弟帶了一群朋友殺進來,一面觀賞活殭屍一面開啤酒派對,鬧得太過份結果全被護士轟出去了。護士清啤酒罐清得一肚子火,真是對不起她。」

小翎暗自心驚,小心翼翼地問:「那‧‧你爸爸呢?」

「哦,他啊?他前天來過,原本還客客氣氣跟我寒暄,然後馬上變臉罵我丟盡他的臉。說真的這哪能怪我,我又不是故意要復活的。」

「‧‧‧‧」

「不過也難怪他心情不好。當初醫院提醒他先準備後事,他就跑去訂了一個很貴的靈骨塔,誰曉得現在用不著了,又不能退訂金,真的是虧大了說。」  

「學長‧‧」小翎低聲說:「請你不要用這麼輕鬆的口氣來講這些難過的事好嗎?這樣只會讓人更心酸而已。」

安修平注視著他,眼神十分感動。然後他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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