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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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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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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39: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回 黃獅精虛設釘鈀宴 金木土計鬧豹頭山

卻說那院中幾個鐵匠,因連日辛苦,夜間俱自睡了。及天明起來打造,篷下不見了三般兵器,一個個呆掙神驚,四下尋找。只見那三個王子出宮來看,那鐵匠一齊磕頭道:「小主啊,神師的三般兵器,都不知哪裡去了!」小王子聽言,心驚膽戰道:「想是師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紗亭看時,見白馬尚在廊下,忍不住叫道:「師父還睡哩!」沙僧道:「起來了。」即將房門開了,讓王子進裡看時,不見兵器,慌慌張張問道:「師父的兵器都收來了?」行者跳起道:「不曾收啊!」王子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見了。」八戒連忙爬起道:「我的鈀在麼?」小王道:「適才我等出來,只見眾人前後找尋不見,弟子恐是師父收了,卻才來問。老師的寶貝,俱是能長能消,想必藏在身邊哄弟子哩。」行者道:「委的未收,都尋去來。」

隨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見蹤影。八戒道:「定是這伙鐵匠偷了!快拿出來!略遲了些兒,就都打死!打死!」那鐵匠慌得磕頭滴淚道:「爺爺!我們連日辛苦,夜間睡著,乃至天明起來,遂不見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麼拿得動,望爺爺饒命!饒命!」行者無語暗恨道:「還是我們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樣,就該收在身邊,怎麼卻丟放在此!那寶貝霞彩光生,想是驚動甚麼歹人,今夜竊去也。」八戒不信道:「哥哥說哪裡話!這般個太平境界,又不是曠野深山,怎得個歹人來!定是鐵匠欺心,他見我們的兵器光彩,認得是三件寶貝,連夜走出王府,伙些人來,抬的抬,拉的拉,偷出去了!拿過來打呀!打呀!」眾匠只是磕頭髮誓。

正嚷處,只見老王子出來,問及前事,卻也面無人色,沉吟半晌,道:「神師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餘人也禁挫不動;況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膽海口,孤也頗有個賢名在外,這城中軍民匠作人等,也頗懼孤之法度,斷是不敢欺心,望神師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須苦賴鐵匠。我問殿下:你這州城四面,可有甚麼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師此問,甚是有理。孤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頭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內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訪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不消講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寶貝,一夜偷將去了。」叫:「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著師父,護著城池,等老孫尋訪去來。」又叫鐵匠們不可住了爐火,一一煉造。好猴王,辭了三藏,呼哨一聲,形影不見,早跨到豹頭山上。原來那城相去只有七十里,一瞬即到。徑上山峰觀看,果然有些妖氣,真是:

龍脈悠長,地形遠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澗沉沉流水緊。山前有瑤草鋪茵,山後有奇花布錦。喬松老柏,古樹修復,出鴉山鵲亂飛鳴,野鶴野猿皆嘯唳。懸崖下,麋鹿雙雙;峭壁前,獾狐對對。一起一伏遠來龍,九曲九灣潛地脈。埂頭相接玉華州,萬古千秋興勝處。

行者正然看時,忽聽得山背後有人言語,急回頭視之,乃兩個狼頭怪妖,朗朗的說著話,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孫跟他去聽聽,看他說些甚的。」捻著訣,唸個咒,搖身一變,變做個蝴蝶兒,展開翅,翩翩翻翻,逕自趕上。果然變得有樣範:一雙粉翅,兩道銀鬚。乘風飛去急,映日舞來徐。渡水過牆能疾俏,偷香弄絮甚歡娛。體輕偏愛鮮花味,雅態芳情任捲舒。

他飛在那個妖精頭直上,飄飄蕩蕩,聽他說話。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王連日僥倖。前月裡得了一個美人兒,在洞內盤桓,十分快樂。昨夜裡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無價之寶。明朝開宴慶釘鈀會唱,我們都有受用。」這個道:「我們也有些僥倖。拿這二十兩銀子買豬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幾壺酒兒,把東西開個花帳兒,落他二三兩銀子,買件綿衣過寒,卻不是好?」兩個怪說說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飛。行者聽得要慶釘鈀會,心中暗喜;欲要打殺他,爭奈不管他事,況手中又無兵器。他即飛向前邊,現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邊,被他一口法唾噴將去,唸一聲「唵吽吒唎」,即使個定身法,把兩個狼頭精定住。眼睜睜,口也難開;直挺挺,雙腳站住。又將他扳翻倒,揭衣搜撿,果是有二十兩銀子,著一條搭包兒打在腰間裙帶上,又各掛著一個粉漆牌兒,一個上寫著「刁鑽古怪」,一個上寫著「古怪刁鑽」。

好大聖,取了他銀子,解了他牌兒,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見了王子、唐僧並大小官員、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豬的寶貝,霞彩光明,所以買豬羊,治筵席慶賀哩。但如今怎得他來?」行者道:「我兄弟三人俱去,這銀子是買辦豬羊的,且將這銀子賞了匠人,教殿下尋幾個豬羊。八戒你變做刁鑽古怪,我變做古怪刁鑽,沙僧裝做個販豬羊的客人,走進那虎口洞裡,得便處,各人拿了兵器,打絕那妖邪,回來卻收拾走路。」沙僧笑道:「妙,妙,妙!不宜遲!快走!」老王果依此計,即教管事的買辦了七八口豬,四五腔羊。

他三人辭了師父,在城外大顯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見那刁鑽古怪,怎生變得他模樣?」行者道:「那怪被老孫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裡,直到明日此時方醒。我記得他的模樣,你站下,等我教你變。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樣了。」那呆子真個口裡唸著咒,行者吹口仙氣,霎時就變得與那刁鑽古怪一般無二,將一個粉牌兒帶在腰間。行者即變做古怪刁鑽,腰間也帶了一個牌兒。沙僧打扮得像個販豬羊的客人,一起兒趕著豬羊,上大路,徑奔山來。不多時,進了山凹裡,又遇見一個小妖。他生得嘴臉也恁地兇惡!看那:

圓滴溜兩隻眼,如燈幌亮;紅剌澤一頭毛,似火飄光。糟鼻子,猱來口,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額頭,青臉泡浮。身穿一件淺黃衣,足踏一雙莎蒲履。雄雄赳赳若凶神,急急忙忙如惡鬼。

那怪左脅下挾著一個彩漆的請書匣兒,迎著行者三人叫道:「古怪刁鑽,你兩個來了?買了幾口豬羊?」行者道:「這趕的不是?」那怪朝沙僧道:「此位是誰?」行者道:「就是販豬羊的客人,還少他幾兩銀子,帶他來家取的。你往哪裡去?」那怪道:「我往竹節山去請老大王明早赴會。」行者綽他的口氣兒,就問:「共請多少人?」那怪道:「請老大王坐首席,連本山大王共頭目等眾,約有四十多位。」正說處,八戒道:「去罷,去罷!豬羊都四散走了!」行者道:「你去邀著,等我討他帖兒看看。」那怪見自家人,即揭開取出,遞與行者。行者展開看時,上寫著:「明辰敬治餚酌慶釘鈀嘉會,屈尊過山一敘,幸勿外,至感!右啟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尊前。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行者看畢,仍遞與那怪。那怪放在匣內,徑往東南上去了。

沙僧問道:「哥哥,帖兒上是甚麼話頭?」行者道:「乃慶釘鈀會的請帖,名字寫著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請的是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沙僧笑道:「黃獅想必是個金毛獅子成精,但不知九靈元聖是個何物。」八戒聽言,笑道:「是老豬的貨了!」行者道:「怎見得是你的貨?」八戒道:「古人云,癩母豬專趕金毛獅子,故知是老豬之貨物也。」他三人說說笑笑,趕著豬羊,卻就望見虎口洞門。但見那門兒外:

周圍山繞翠,一脈氣連城。峭壁扳青蔓,高崖掛紫荊。
鳥聲深樹匝,花影洞門迎。不亞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漸漸近於門口,又見一叢大大小小的雜項妖精,在那花樹之下頑耍,忽聽得八戒「呵!呵!」趕豬羊到時,都來迎接,便就捉豬的捉豬,捉羊的捉羊,一齊捆倒。早驚動裡面妖王,領十數個小妖,出來問道:「你兩個來了?買了多少豬羊?」行者道:「買了八口豬,七腔羊,共十五個牲口。豬銀該一十六兩,羊銀該九兩,前者領銀二十兩,仍欠五兩。這個就是客人,跟來找銀子的。」妖王聽說,即喚:「小的們,取五兩銀子,打發他去。」行者道:「這客人,一則來找銀子,二來要看看嘉會。」那妖大怒罵道:「你這個刁鑽兒憊懶!你買東西罷了,又與人說甚麼會不會!」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寶貝,誠是天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聲道:「你這古怪也可惡!我這寶貝,乃是玉華州城中得來的,倘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傳說,說得人知,那王子一時來訪求,卻如之何?」行者道:「主公,這個客人,乃乾方集後邊的人,去州許遠,又不是他城中人也,哪裡去傳說?二則他肚裡也饑了,我兩個也未曾吃飯。家中有現成酒飯,賞他些吃了,打發他去罷。」

說不了,有一小妖,取了五兩銀子,遞與行者。行者將銀子遞與沙僧道:「客人,收了銀子,我與你進後面去吃些飯來。」沙僧仗著膽,同八戒、行者進於洞內,到二層廠廳之上,只見正中間桌上,高高的供養著一柄九齒釘鈀,真個是光彩映目,東山頭靠著一條金箍棒,西山頭靠著一條降妖杖。那怪王隨後跟著道:「客人,那中間放光亮的就是釘鈀。你看便看,只是出去,千萬莫與人說。」沙僧點頭稱謝了。

噫!這正是物見主,必定取,那八戒一生是個魯夯的人,他見了釘鈀,哪裡與他敘甚麼情節,跑上去拿下來,輪在手中,現了本相,丟瞭解數,望妖精劈臉就築。這行者、沙僧也奔至兩山頭各拿器械,現了原身。三兄弟一齊亂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閃過,轉入後邊,取一柄四明鏟,桿長鐏利,趕到天井中,支住他三般兵器,厲聲喝道:「你是甚麼人,敢弄虛頭,騙我寶貝!」行者罵道:「我把你這個賊毛團!你是認我不得!我們乃東土聖僧唐三藏的徒弟。因至玉華州倒換關文,蒙賢王教他三個王子拜我們為師,學習武藝,將我們寶貝作樣,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這賊毛團夤夜入城偷來,倒說我弄虛頭騙你寶貝!不要走!就把我們這三件兵器,各奉承你幾下嘗嘗!」那妖精就舉鏟來敵。這一場,從天井中鬥出前門。看他三僧攢一怪!好殺:

呼呼棒若風,滾滾鈀如雨。降妖杖舉滿天霞,四明鏟伸雲生綺。好似三仙煉大丹,火光彩幌驚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盜寶多無禮!天蓬八戒顯神通,大將沙僧英更美。兄弟合意運機謀,虎口洞中興鬥起。那怪豪強弄巧乖,四個英雄堪廝比。

當時殺至日頭西,妖邪力軟難相抵。他們在豹頭山戰鬥多時,那妖精抵敵不住,向沙僧前喊一聲:「看鏟!」沙僧讓個身法躲過,妖精得空而走,向東南巽宮上,乘風飛去。八戒拽步要趕,行者道:「且讓他去,自古道,窮寇勿追。且只來斷他歸路。」八戒依言。三人徑至洞口,把那百十個若大若小的妖精,盡皆打死,原來都是些虎狼彪豹,馬鹿山羊。被大聖使個手法,將他那洞裡細軟物件並打死的雜項獸身與趕來的豬羊,通皆帶出。沙僧就取出乾柴放起火來,八戒使兩個耳朵扇風,把一個巢穴霎時燒得乾淨,卻將帶出的諸物,即轉州城。

此時城門尚開,人家未睡,老王父子與唐僧俱在暴紗亭盼望。只見他們撲哩撲剌的丟下一院子死獸、豬羊及細軟物件,一齊叫道:「師父,我們已得勝回來也!」那殿下喏喏相謝,唐長老滿心歡喜,三個小王子跪拜於地,沙僧攙起道:「且莫謝,都近前看看那物件。」王子道:「此物俱是何來?」行者笑道:「那虎狼彪豹,馬鹿山羊,都是成精的妖怪。被我們取了兵器,打出門來。那老妖是個金毛獅子,他使一柄四明鏟,與我等戰到天晚,敗陣逃生,往東南上走了。我等不曾趕他,卻掃除他歸路,打殺這些群妖,搜尋他這些物件,帶將來的。」老王聽說,又喜又憂。喜的是得勝而回,憂的是那妖日後報仇。行者道:「殿下放心,我已慮之熟,處之當矣。一定與你掃除盡絕,方才起行,決不至貽害於後。我午間去時,撞見一個青臉紅毛的小妖送請書,我看他帖子上寫著『明辰敬治餚酌慶釘鈀嘉會,屈尊車從過山一敘。幸勿外,至感!右啟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尊前。』名字是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才子那妖精敗陣,必然向他祖翁處去會話。明辰斷然尋我們報仇,當情與你掃蕩乾淨。」老王稱謝了,擺上晚齋。師徒們齋畢,各歸寢處不題。

卻說那妖精果然向東南方奔到竹節山。那山中有一座洞天之處,喚名九曲盤桓洞。洞中的九靈元聖是他的祖翁。當夜足不停風,行至五更時分,到於洞口,敲門而進。小妖見了道:「大王,昨晚有青臉兒下請書,老爺留他住到今早,欲同他去赴你釘鈀會,你怎麼又絕早親來邀請?」妖精道:「不好說,不好說!會成不得了!」正說處,見青臉兒從裡邊走出道:「大王,你來怎的?老大王爺爺起來就同我去赴會哩。」妖精慌張張的,只是搖手不言。少頃,老妖起來了,喚入。這妖精丟了兵器,倒身下拜,止不住腮邊淚落。老妖道:「賢孫,你昨日下柬,今早正欲來赴會,你又親來,為何發悲煩惱?」

妖精叩頭道:「小孫前夜對月閒行,只見玉華州城中有光彩沖空。急去看時,乃是王府院中三般兵器放光:一件是九齒滲金釘鈀,一件是寶杖,一件是金箍棒。小孫即使神法攝來,立名釘鈀嘉會,著小的們買豬羊果品等物,設宴慶會,請祖爺爺賞之,以為一樂。昨差青臉來送柬之後,只見原差買豬羊的刁鑽兒等趕著幾個豬羊,又帶了一個販賣的客人來找銀子。他定要看看會去,是小孫恐他外面傳說,不容他看。他又說肚中飢餓,討些飯吃,因教他後邊吃飯。他走到裡邊,看見兵器,說是他的。三人就各搶去一件,現出原身:一個是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一個是長嘴大耳朵的和尚,一個是晦氣色臉的和尚,他都不分好歹,喊一聲亂打。是小孫急取四明鏟趕出與他相持,問是甚麼人敢弄虛頭。他道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去的唐僧之徒弟,因過州城,倒換關文,被王子留住,習學武藝,將他這三件兵器作樣子打造,放在院內,被我偷來,遂此不忿相持。不知那三個和尚叫做甚名,卻真有本事。小孫一人敵他三個不過,所以敗走祖爺處。望拔刀相助,拿那和尚報仇,庶見我祖愛孫之意也!」

老妖聞言,默想片時,笑道:「原來是他。我賢孫,你錯惹了他也!」妖精道:「祖爺知他是誰?」老妖道:「那長嘴大耳者乃豬八戒,晦氣色臉者乃沙和尚,這兩個猶可。那毛臉雷公嘴者叫做孫行者,這個人其實神通廣大,五百年前曾大鬧天宮,十萬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專意尋人的,他便就是個搜山揭海、破洞攻城、闖禍的個都頭!你怎麼惹他?也罷,等我和你去,把那廝連玉華王子都擒來替你出氣!」那妖精聽說,即叩頭而謝。

當時老妖點猱獅、雪獅、狻猊、白澤、伏狸、摶象諸孫,各執鋒利器械,黃獅引領,各縱狂風,徑至豹頭山界。只聞得煙火之氣撲鼻,又聞得有哭泣之聲。仔細看時,原來是刁鑽、古怪二人在那裡叫主公哭主公哩。妖精近前喝道:「你是真刁鑽兒,假刁鑽兒?」二怪跪倒,噙淚叩頭道:「我們怎是假的?昨日這早晚領了銀子去買豬羊,走至山西邊大沖之內,見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他啐了我們一口,我們就腳軟口強,不能言語,不能移步,被他扳倒,把銀子搜了去,牌兒解了去,我兩個昏昏沉沉,直到此時才醒。及到家,見煙火未息,房舍盡皆燒了,又不見主公並大小頭目,故在此傷心痛哭。不知這火是怎生起的!」

那妖精聞言,止不住淚如泉湧,雙腳齊跌,喊聲振天,恨道:「那禿廝!十分作惡!怎麼幹出這般毒事,把我洞府燒盡,美人燒死,家當老小一空!氣殺我也,氣殺我也!」老妖叫猱獅扯他過來道:「賢孫,事已至此,徒惱無益。且養全銳氣,到州城裡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猶不肯住哭,道:「老爺!我那們個山場,非一日治的,今被這禿廝盡毀,我卻要此命做甚的!」掙起來,往石崖上撞頭磕腦,被雪獅、猱獅等苦勸方止。當時丟了此處,都奔州城。

只聽得那風滾滾,霧騰騰,來得甚近,唬得那城外各關廂人等,拖男挾女,顧不得傢俬,都往州城中走,走入城門,將門閉了。有人報入王府中道:「禍事!禍事!」那王子、唐僧等,正在暴紗亭吃早齋,聽得人報禍事,卻出門來問。眾人道:「一群妖精,飛沙走石,噴霧掀風的,來近城了!」老王大驚道:「怎麼好?」行者笑道:「都放心!都放心!這是虎口洞妖精,昨日敗陣,往東南方去伙了那甚麼九靈元聖兒來也。等我同兄弟們出去,吩咐教關了四門,汝等點人夫看守城池。」那王子果傳令把四門閉了,點起人夫上城。他父子並唐僧在城樓上點札,旌旗蔽日,炮火連天。行者三人,卻半雲半霧,出城迎敵。

這正是:失卻慧兵緣不謹,頓教魔起眾邪凶。畢竟不知這場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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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師獅授受同歸一 盜道纏禪靜九靈

卻說孫大聖同八戒、沙僧出城頭,覿面相迎,見那伙妖精都是些雜毛獅子:黃獅精在前引領,狻猊獅、摶象獅在左,白澤獅、伏狸獅在右,猱獅、雪獅在後,中間卻是一個九頭獅子。那青臉兒怪執一面錦銹團花寶幢,緊挨著九頭獅子,刁鑽古怪兒、古怪刁鑽兒打兩面紅旗,齊齊的都布在坎宮之地。

八戒莽撞,走近前罵道:「偷寶貝的賊怪!你去哪裡伙這幾個毛團來此怎的?」黃獅精切齒罵道:「潑狠禿廝!昨日三個敵我一個,我敗回去,讓你為人罷了;你怎麼這般狠惡,燒了我的洞府,損了我的山場,傷了我的眷族!我和你冤仇深如大海!不要走!吃你老爺一鏟!」好八戒,舉鈀就迎。兩個才交手,還未見高低,那猱獅精輪一根鐵蒺藜,雪獅精使一條三楞簡,逕來奔打。八戒發一聲喊道:「來得好!」你看他橫衝直抵,鬥在一處。這壁廂,沙和尚急掣降妖杖,近前相助,又見那狻猊精、白澤精與摶象、伏狸二精,一擁齊上。這裡孫大聖使金箍棒架住群精,狻猊使悶棍,白澤使銅錘,摶象使鋼槍,伏狸使鉞斧。那七個獅子精,這三個狠和尚,好殺:

棍錘槍斧三楞簡,蒺藜骨朵四明鏟。七獅七器甚鋒芒,圍戰三僧齊吶喊。
大聖金箍鐵棒凶,沙僧寶杖人間罕。八戒顛風騁勢雄,釘鈀幌亮光華慘。
前遮後擋各施功,左架右迎都勇敢。城頭王子助威風,擂鼓篩鑼齊壯膽。
投來搶去弄神通,殺得昏濛天地反。

那一夥妖精,齊與大聖三人,戰經半日,不覺天晚。八戒口吐粘涎,看看腳軟,虛幌一鈀,敗下陣去,被那雪獅、猱獅二精喝道:「哪裡走!看打!」呆子躲閃不及,被他照脊樑上打了一簡,睡在地下,只叫:「罷了!罷了!」兩個精把八戒采鬃拖尾,扛將去見那九頭獅子,報道:「祖爺,我等拿了一個來也。」說不了,沙僧、行者也都戰敗。眾妖精一齊趕來,被行者拔一把毫毛,嚼碎噴將去,叫聲「變!」即變做百十個小行者,圍圍繞繞,將那白澤、狻猊、摶象、伏狸並金毛獅怪圍裹在中。沙僧、行者卻又上前攢打。到晚,拿住狻猊、白澤,走了伏狸、摶象。金毛報知老妖,老怪見失了二獅,吩咐:「把豬八戒捆了,不可傷他性命。待他還我二獅,卻將八戒與他。他若無知,壞了我二獅,即將八戒殺了對命!」當晚群妖安歇城外不題。

卻說孫大聖把兩個獅子精抬近城邊,老王見了,即傳令開門,差二三十個校尉,拿繩扛出門,綁了獅精,扛入城裡。孫大聖收了法毛,同沙僧徑至城樓上,見了唐僧。唐僧道:「這場事甚是利害呀!悟能性命,不知有無?」行者道:「沒事!我們把這兩個妖精拿了,他那裡斷不敢傷。且將二精牢拴緊縛,待明早抵換八戒也。」三個小王子對行者叩頭道:「師父先前賭鬥,只見一身,及後佯輸而回,卻怎麼就有百十位師身?及至拿住妖精,近城來還是一身,此是甚麼法力?」行者笑道:「我身上有八萬四千毫毛,以一化十,以十化百,百千萬億之變化,皆身外身之法也。」那王子一個個頂禮,即時擺上齋來,就在城樓上吃了。各垛口上都要燈籠旗幟,梆鈴鑼鼓,支更傳箭,放炮吶喊。

早又天明。老怪即喚黃獅精定計道:「汝等今日用心拿那行者、沙僧,等我暗自飛空上城,拿他那師父並那老王父子,先轉九曲盤桓洞,待你得勝回報。」黃獅領計,便引猱獅、雪獅、摶象、伏狸各執兵器到城處,滾風釀霧的索戰。這裡行者與沙僧跳出城頭,厲聲罵道:「賊潑怪!快將我師弟八戒送還我,饒你性命!不然,都教你粉骨碎屍!」那妖精哪容分說,一擁齊來。這大聖弟兄兩個,各運機謀,擋住五個獅子。這殺比昨日又甚不同:

呼呼刮地狂風惡,暗暗遮天黑霧濃。走石飛沙神鬼怕,推林倒樹虎狼驚。鋼槍狠狠鉞斧明,棍鏟銅錘太毒情。恨不得囫圇吞行者,活活潑潑擒住小沙僧。這大聖一條如意棒,捲舒收放甚精靈。沙僧那柄降妖杖,靈霄殿外有名聲。今番幹運神通廣,西域施功掃蕩精。

這五個雜毛獅子精與行者、沙僧正自殺到好處,那老怪駕著黑雲,逕直騰至城樓上,搖一搖頭,唬得那城上文武大小官員並守城人夫等,都滾下城去,被他奔入樓中,張開口把三藏與老王父子一頓噙出,復至坎宮地下,將八戒也著口噙之。原來他九個頭就有九張口,一口噙著唐僧,一口噙著八戒,一口噙著老王,一口噙著大王子,一口噙著二王子,一口噙著三王子,六口噙著六人,還空了三張口,發聲喊叫道:「我先去也!」這五個小獅精見他祖得勝,一個個愈展雄才。行者聞得城上人喊嚷,情知中了他計,急喚沙僧仔細;他卻把臂膊上毫毛,盡皆拔下,入口嚼爛噴出,變作千百個小行者,一擁攻上,當時拖倒猱獅,活捉了雪獅,拿住了摶象獅,扛翻了伏狸獅,將黃獅打死,烘烘的嚷到州城之下,倒轉走脫了青臉兒與刁鑽古怪、古怪刁鑽兒二怪。

那城上官看見,卻又開門,將繩把五個獅精又捆了,抬進城去。還未發落,只見那王妃哭哭啼啼,對行者禮拜道:「神師啊,我殿下父子並你師父,性命休矣!這孤城怎生是好?」大聖收了法毛,對王妃作禮道:「賢后莫愁,只因我拿他七個獅精,那老妖弄攝法,定將我師父與殿下父子攝去,料必無傷。待明日絕早,我兄弟二人去那山中,管情捉住老妖,還你四個王子。」那王妃一簇女眷聞得此言,都對行者下拜道:「願求殿下父子全生,皇圖堅固!」拜畢,一個個含淚還宮。行者吩咐各官:「將打死那黃獅精剝了皮,六個活獅精,牢牢拴鎖。取些齋飯來,我們吃了睡覺,你們都放心,保你無事。」至次日,大聖領沙僧駕起祥雲,不多時,到子竹節山頭。按雲頭觀看,好座高山!但見:

峰排突兀,嶺峻崎嶇。深澗下潺湅水漱,陡崖前錦銹花香。回巒重迭,古道彎環。真是鶴來松有伴,果然雲去石無依。玄猿覓果向晴暉,麋鹿尋花歡日暖。青鸞聲晰嚦,黃鳥語綿蠻。春來桃李爭妍,夏至柳槐競茂。秋到黃花布錦,冬交白雪飛綿。四時八節好風光,不亞瀛洲仙景象。

他兩個正在山頭上看景,忽見那青臉兒,手拿一條短棍,逕跑出崖谷之間。行者喝道:「哪裡走!老孫來也!」唬得那小妖一翻一滾的跑下崖谷。他兩個一直追來,又不見蹤跡,向前又轉幾步,卻是一座洞府,兩扇花斑石門,緊緊關閉。門楟上橫嵌著一塊石版,楷鐫了十個大字,乃是萬靈竹節山九曲盤桓洞。那小妖原來跑進洞去,即把洞門閉了,到中間對老妖道:「爺爺,外面又有兩個和尚來了。」老妖道:「你大王並猱獅、雪獅、摶象、伏狸可曾來?」小妖道:「不見!不見!只是兩個和尚,在山峰高處眺望。我看見回頭就跑,他趕將來,我卻閉門來也。」老妖聽說,低頭不語,半晌,忽的掉下淚來,叫聲:「苦啊!我黃獅孫死了!猱獅孫等又盡被和尚捉進城去矣!此恨怎生報得!」

八戒捆在旁邊,與王父子唐僧俱攢在一處,悽悽惶惶受苦,聽見老妖說聲「眾孫被和尚捉進城去」,暗暗喜道:「師父莫怕,殿下休愁,我師兄已得勝,捉了眾妖,尋到此間救拔吾等也。」說罷,又聽得老妖叫:「小的們,好生在此看守,等我出去拿那兩個和尚進來,一發懲治。」你看他身無披掛,手不拈兵,大踏步走到前邊,只聞得孫行者吆喝哩。他就大開了洞門,不答話,徑奔行者。行者使鐵棒當頭支住,沙僧輪寶杖就打。那老妖把頭搖一搖,左右八個頭,一齊張開口,把行者、沙僧輕輕的又銜於洞內,叫:「取繩索來!」那刁鑽古怪、古怪刁鑽與青臉兒是昨夜逃生而回者,即拿兩條繩,把他二人著實捆了。老妖問道:「你這潑猴,把我那七個兒孫捉了,我今拿住你和尚四個,王子四個,也足以抵得我兒孫之命!小的們,選荊條柳棍來,且打這猴頭一頓,與我黃獅孫報報冤仇!」

那三個小妖,各執柳棍,專打行者。行者本是熬煉過的身體,那些些柳棍兒,只好與他拂癢,他哪裡做聲?憑他怎麼捶打,略不介意。八戒、唐僧與王子見了,一個個毛骨悚然。少時,打折了柳棍,直打到天晚,也不計其數。沙僧見打得多了,甚不過意道:「我替他打百十下罷。」老妖道:「你且莫忙,明日就打到你了,一個個挨次兒打將來。」八戒著忙道:「後日就打到我老豬也!」打一會,漸漸的天昏了,老妖叫:「小的們且住,點起燈火來,你們吃些飲食,讓我到錦雲窩略睡睡去。汝三人都是遭過害的,卻用心看守,待明早再打。」三個小妖移過燈來,拿柳棍又打行者腦蓋,就像敲梆子一般,剔剔托,托托剔,緊幾下,慢幾下。夜將深了,卻都盹睡。

行者就使個遁法,將身一小,脫出繩來,抖一抖毫毛,整束了衣服,耳朵內取出棒來,幌一幌,有吊桶粗細,二丈長短,朝著三個小妖道:「你這孽畜,把你老爺就打了許多棍子!老爺還只照舊,老爺也把這棍子略椏你椏,看道如何!」把三個小妖輕輕一椏,就椏做三個肉餅,卻又剔亮了燈,解放沙僧。八戒捆急了,忍不住大聲叫道:「哥哥!我的手腳都捆腫了,倒不來先解放我!」這呆子喊了一聲,卻早驚動老妖。

老妖一轂轆爬起來道:「是誰人解放?」那行者聽見,一口吹熄燈,也顧不得沙僧等眾,使鐵棒,打破幾重門走了。那老妖到中堂裡叫:「小的們,怎麼沒了燈光?只莫走了人也?」叫一聲,沒人答應;又叫一聲,又沒人答應。及取燈火來看時,只見地下血淋淋的三塊肉餅,老王父子及唐僧、八戒俱在,只不見了行者、沙僧。點著火,前後趕看,忽見沙僧還背貼在廊下站哩,被他一把拿住捽倒,照舊捆了。又找尋行者,但見幾層門盡皆破損,情知是行者打破走了,也不去追趕,將破門補的補,遮的遮,固守家業不題。

卻說孫大聖出了那九曲盤桓洞,跨祥雲徑轉玉華州,但見那城頭上各廂的土地神祇與城隍之神迎空拜接。行者道:「汝等怎麼今夜才見?」城隍道:「小神等知大聖下降玉華州,因有賢王款留,故不敢見。今知王等遇怪,大聖降魔,特來叩接。」行者正在嗔怪處,又見金頭揭諦、六甲六丁神將,押著一尊土地,跪在面前道:「大聖,吾等捉得這個地裡鬼來也。」行者喝道:「汝等不在竹節出護我師父,卻怎麼嚷到這裡?」丁甲神道:「大聖,那妖精自你逃時,復捉住捲簾大將,依然捆了。我等見他法力甚大,卻將竹節山土地押解至此。他知那妖精的根由,乞大聖問他一問,便好處治,以救聖僧賢王之苦。」行者聽言甚喜,那土地戰兢兢叩頭道:「那老妖前年下降竹節山。那九曲盤桓洞原是六獅之窩,那六個獅子,自得老妖至此,就都拜為祖翁。祖翁乃是個九頭獅子,號為九靈元聖。若得他滅,須去到東極妙巖宮,請他主人公來,方可收伏。他人莫想擒也。」行者聞言,思憶半晌道:「東極妙巖宮,是太乙救苦天尊啊。他座下正是個九頭獅子。這等說──」便教:「揭諦、金甲,還同土地回去,暗中護祐師父、師弟並州王父子。本處城隍守護城池,走出去來。」眾神各各遵守去訖。

這大聖縱觔斗雲,連夜前行。約有寅時分,到了東天門外,正撞著廣目天王與天丁、力士一行儀從。眾皆停住,拱手迎道:「大聖何往?」行者對眾禮畢,道:「前去妙巖宮走走。」天王道:「西天路不走,卻又東天來做甚?」行者道:「因到玉華州,蒙州王相款,遣三子拜我等弟兄為師,習學武藝,不期遇著一夥獅怪。今訪得妙巖宮太乙救苦天尊乃怪之主人公也,欲請他為我降怪救師。」天王道:「那廂因你欲為人師,所以惹出這一窩獅子來也。」行者笑道:「正為此!正為此!」眾天丁、力士一個個拱手,讓道而行。大聖進了東天門,不多時,到妙巖宮前,但見:

彩雲重迭,紫氣蘢蔥。瓦漾金波焰,門排玉獸崇。花盈雙闕紅霞繞,日映騫林翠霧籠。果然是萬真環拱,千聖興隆。殿閣層層錦,窗軒處處通。蒼龍盤護神光藹,黃道光輝瑞氣濃。這個是青華長樂界,東極妙巖宮。

那宮門裡立著一個穿霓帔的仙童,忽見孫大聖,即入宮報道:「爺爺,外面是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來了。」太乙救苦天尊聽得,即喚侍衛眾仙迎接。迎至宮中,只見天尊高坐九色蓮花座上,百億瑞光之中,見了行者,下座來相見。行者朝上施禮,天尊答禮道:「大聖,這幾年不見,前聞得你棄道歸佛,保唐僧西天取經,想是功行完了?」行者道:「功行未完,卻也將近。但如今因保唐僧到玉華州,蒙王子遣三子拜老孫等為師,習學武藝,把我們三件神兵照樣打造,不期夜間被賊偷去。及天明尋找,原是城北豹頭山虎口洞一個金毛獅子成精盜去。老孫用計取出,那精就伙了若干獅精與老孫大鬧。內有一個九頭獅子,神通廣大,將我師父與八戒並王父子四人都銜去,到一竹節山九曲盤桓洞。次日,老孫與沙僧跟尋,亦被銜去。老孫被他捆打無數,幸而弄法走了,他們正在彼處受罪。問及當坊土地,始知天尊是他主人,特來奉請收降解救。」

天尊聞言,即令仙將到獅子房喚出獅奴來問?那獅奴熟睡,被眾將推搖方醒,揪至中廳來見。天尊問道:「獅獸何在?」那奴兒垂淚叩頭,只叫:「饒命!饒命!」天尊道:「孫大聖在此,且不打你。你快說為何不謹,走了九頭獅子。」獅奴道:「爺爺,我前日在大千甘露殿中見一瓶酒,不知偷去吃了,不覺沉醉睡著,失於拴鎖,是以走了。」天尊道:「那酒是太上老君送的,喚做輪迴瓊液,你吃了該醉三日不醒。那獅獸今走幾日了?」大聖道:「據土地說,他前年下降,到今二三年矣。」天尊笑道:「是了!是了!天宮裡一日,在凡世就是一年。」叫獅奴道:「你且起來,饒你死罪,跟我與大聖下方去收他來。汝眾仙都回去,不用跟隨。」

天尊遂與大聖、獅奴,踏雲徑至竹節山,只見那五方揭諦、六丁六甲、本山土地都來跪接。行者道:「汝等護祐,可曾傷著我師?」眾神道:「妖精著了惱睡了,更不曾動甚刑罰。」天尊道:「我那元聖兒也是一個久修得道的真靈:他喊一聲,上通三聖,下徹九泉,等閒也便不傷生。孫大聖,你去他門首索戰,引他出來,我好收之。」行者聽言,果掣棒跳近洞口,高罵道:「潑妖精,還我人來也!潑妖精,還我人來也!」連叫了數聲,那老妖睡著了,無人答應。行者性急起來,輪鐵棒,往裡打進,口中不住的喊罵。那老妖方才驚醒,心中大怒,爬起來,喝一聲「趕戰!」搖搖頭,便張口來銜。行者回頭跳出。妖精趕到外邊,罵道:「賊猴!哪裡走!」行者立在高崖上笑道:「你還敢這等大膽無禮!你死活也不知哩!這不是你老爺主公在此?」那妖精趕到崖前,早被天尊唸聲咒語,喝道:「元聖兒!我來了!」那妖認得是主人,不敢展掙,四隻腳伏之於地,只是磕頭。旁邊跑過獅奴兒,一把撾住項毛,用拳著項上打夠百十,口裡罵道:「你這畜生,如何偷走,叫我受罪!」那獅獸合口無言,不敢搖動。獅奴兒打得手困,方才住了,即將錦襜安在他身上,天尊騎了,喝聲叫走。他就縱聲駕起彩雲,徑轉妙巖宮去。

大聖望空稱謝了,卻入洞中,先解玉華王,次解唐三藏,次又解了八戒、沙僧並三王子,共搜他洞裡物件,逍逍停停,將眾領出門外。八戒就取了若乾枯柴,前後堆上,放起火來,把一個九曲盤桓洞,燒做了烏焦破瓦窯!大聖又發放了眾神,還教土地在此鎮守,卻令八戒、沙僧,各各使法,把王父子背馱回州,他攙著唐僧。不多時,到了州城,天色漸晚,當有妃后官員,都來接見了。擺上齋筵,共坐享之。長老師徒還在暴紗亭安歇,王子們入宮各寢。一宵無話。

次日,王又傳旨,大開素宴,閤府大小官員,一一謝恩。行者又叫屠子來,把那六個活獅子殺了,共那黃獅子都剝了皮,將肉安排將來受用。殿下十分歡喜,即命殺了,把一個留在本府內外人用,一個與王府長史等官分用,把五個都剁做一二兩重的塊子,差校尉散給州城內外軍民人等,各吃些須:一則嘗嘗滋味,二則押押驚恐。那些家家戶戶,無不瞻仰。又見那鐵匠人等造成了三般兵器,對行者磕頭道:「爺爺,小的們工都完了。」問道:「各重多少斤兩?」鐵匠道:「金箍棒有千斤,九齒鈀與降妖杖各有八百斤。」行者道:「也罷了。」叫請三位王子出來,各人執兵器。三子對老王道:「父王,今日兵器完矣。」老王道:「為此兵器,幾乎傷了我父子之命。」小王子道:「幸蒙神師施法,救出我等,卻又掃蕩妖邪,除了後患,誠所謂海晏河清,太平之世界也!」當時老王父子賞勞了匠作,又至暴紗亭拜謝了師恩。

三藏又叫大聖等快傳武藝,莫誤行程。他三人就各輪兵器,在王府院中,一一傳授。不數日,那三個王子盡皆操演精熟,其餘攻退之方,緊慢之法,各有七十二到解數,無不知之。一則那諸王子心堅,二則虧孫大聖先授了神力,此所以那千斤之棒,八百斤之鈀杖,俱能舉能運,較之初時自家弄的武藝,真天淵也!有詩為證,詩曰:

緣因善慶遇神師,習武何期動怪獅。掃蕩群邪安社稷,皈依一體定邊夷。
九靈數合元陽理,四面精通道果之。授受心明遺萬古,玉華永樂太平時。

那王子又大開筵宴,謝了師教,又取出一大盤金銀,用答微情。行者笑道:「快拿進去!快拿進去!我們出家人,要它何用?」八戒在旁道:「金銀實不敢受,奈何我這件衣服被那些獅子精扯拉破了,但與我們換件衣服,足為愛也。」那王子隨命針工,照依色樣,取青錦、紅錦、茶褐錦各數匹,與三位各做了一件。三人欣然領受,各穿了錦布直裰,收拾了行裝起程。只見那城裡城外,若大若小,無一人不稱是羅漢臨凡,活佛下界,鼓樂之聲,旌旗之色,盈街塞道。正是家家戶外焚香火,處處門前獻彩燈,來至許遠才回,他四眾方得離城西去。這一去頓脫群思,潛心正果。

才是:無慮無憂來佛界,誠心誠意上雷音。畢竟不知到靈山還有幾多路程,何時行滿,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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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39:4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回 金平府元夜觀燈 玄英洞唐僧供狀

修禪何處用工夫?馬劣猿顛速剪除。牢捉牢拴生五彩,暫停暫住墮三途。
若教自在神丹漏,才放從容玉性枯。喜怒憂思須掃淨,得玄得妙恰如無。

話表唐僧師徒四眾離了玉華城,一路平穩,誠所謂極樂之鄉。去有五六日程途,又見一座城池,唐僧問行者道:「此又是甚麼處所?」行者道:「是座城池,但城上有桿無旗,不知地方,俟近前再問。」及至關東廂,見那兩邊茶坊酒肆喧嘩,米市油房熱鬧。街衢中有幾個無事閒遊的浪子,見豬八戒嘴長,沙和尚臉黑,孫行者眼紅,都擁擁簇簇的爭看,只是不敢近前而問。唐僧捏著一把汗,惟恐他們惹禍。又走過幾條巷口,還不到城,忽見有一座山門,門上有慈雲寺三字,唐僧道:「此處略進去歇歇馬,打一個齋如何?」行者道:「好!好!」四眾遂一齊而入。但見那裡邊:

珍樓壯麗,寶座崢嶸。佛閣高雲外,僧房靜月中。丹霞縹緲浮屠挺,碧樹陰森輪藏清。真淨土,假龍宮,大雄殿上紫雲籠。兩廊不絕閒人戲,一塔常開有客登。爐中香火時時爇,台上燈花夜夜熒。忽聞方丈金鐘韻,應佛僧人朗誦經。

四眾正看時,又見廊下走出一個和尚,對唐僧作禮道:「老師何來?」唐僧道:「弟子中華唐朝來者。」那和尚倒身下拜,慌得唐僧攙起道:「院主何為行此大禮?」那和尚合掌道:「我這裡向善的人,看經唸佛,都指望修到你中華地托生。才見老師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當下拜。」唐僧笑道:「惶恐!惶恐!我弟子乃行腳僧,有何受用!若院主在此閒養自在,才是享福哩。」那和尚領唐僧入正殿,拜了佛像。唐僧方才招呼:「徒弟來耶。」

原來行者三人,自見那和尚與師父講話,他都背著臉,牽著馬,守著擔,立在一處,和尚不曾在心。忽的聞唐僧叫徒弟,他三人方才轉面,那和尚見了,慌的叫:「爺爺呀!你高徒如何恁般醜樣?」唐僧道:「醜則醜雖,倒頗有些法力,我一路甚虧他們保護。」正說處,裡面又走出幾個和尚作禮。先見的那和尚對後的說道:「這老師是中華大唐來的人物,那三位是他高徒。」眾僧且喜且懼道:「老師中華大國,到此何為?」唐僧言:「我奉唐王聖旨,向靈山拜佛求經。適過寶方,特奔上剎,一則求問地方,二則打頓齋食就行。」那僧人個個歡喜,又邀入方丈,方丈裡又有幾個與人家做齋的和尚。這先進去的又叫道:「你們都來看看中華人物。原來中華有俊的,有醜的,俊的真個難描難畫,醜的卻十分古怪。」那許多僧同齋主都來相見。見畢,各坐下。

茶罷,唐僧問道:「貴處是何地名?」眾僧道:「我這裡乃天竺國外郡,金平府是也。」唐僧道:「貴府至靈山還有許多遠近?」眾僧道:「此間到都下有二千里,這是我等走過的。西去到靈山,我們未走,不知還有多少路,不敢妄對。」唐僧謝了。少時,擺上齋來。齋罷,唐僧要行,卻被眾僧並齋主款留道:「老師寬住一二日,過了元宵,耍耍去不妨。」唐僧驚問道:「弟子在路,只知有山,有水,怕的是逢怪,逢魔,把光陰都錯過了,不知幾時是元宵佳節。」眾僧笑道:「老師拜佛與悟禪心重,故不以此為念。今日乃正月十三,到晚就試燈,後日十五上元,直至十八九,方才謝燈。我這裡人家好事,本府太守老爺愛民,各地方俱高張燈火,徹夜笙簫。還有個金燈橋,乃上古傳留,至今豐盛。老爺們寬住數日,我荒山頗管待得起。」唐僧無奈,遂俱住下。當晚只聽得佛殿上鐘鼓喧天,乃是街坊眾信人等,送燈來獻佛,唐僧等都出方丈來看了燈,各自歸寢。次日,寺僧又獻齋。吃罷,同步後園閒要。果然好個去處,正是:

時維正月,歲屆新春。園林幽雅,景物妍森。四時花木爭奇,一派峰巒迭翠。芳草階前萌動,老梅枝上生馨。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色新。金谷園富麗休誇,輞川圖流風慢說。水流一道,野鳧出沒無常;竹種千竿,墨客推敲未定。芍葯花、牡丹花、紫薇花、含笑花,天機方醒;山茶花、紅梅花、迎春花、瑞香花,艷質先開。陰崖積雪猶含凍,遠樹浮煙已帶春。又見那鹿向池邊照影,鶴來松下聽琴。東幾廈,西幾亭,客來留宿;南幾堂,北幾塔,僧靜安禪。花卉中,有一兩座養性樓,重簷高拱;山水內,有三四處煉魔室,靜几明窗。真個是天然堪隱逸,又何須他處覓蓬瀛。

師徒們玩賞一日,殿上看了燈,又都去看燈遊戲。但見那:瑪瑙花城,琉璃仙洞,水晶雲母諸宮:似重重錦繡,迭迭玲瓏。星橋影幌乾坤動,看數株火樹搖紅。六街簫鼓,千門璧月,萬戶香風。幾處鰲峰高聳,有魚龍出海,鸞鳳騰空。羨燈光月色,和氣融融。綺羅隊裡,人人喜聽笙歌,車馬轟轟。看不盡花容玉貌,風流豪俠,佳景無窮。

眾等既在本寺裡看了燈,又到東門廂各街上遊戲。到二更時,方才回轉安置。次日,唐僧對眾僧道:「弟子原有掃塔之願,趁今日上元佳節,請院主開了塔門,讓弟子了此願心。」眾僧隨開了門。沙僧取了袈裟,隨從唐僧,到了一層,就披了袈裟,拜佛禱祝畢,即將笤帚掃了一層,卸了袈裟,付與沙僧,又掃二層,一層層直掃上絕頂。那塔上,層層有佛,處處開窗,掃一層,賞玩讚美一層。掃畢下來,已此天晚,又都點上燈火。

此夜正是十五元宵,眾僧道:「老師父,我們前晚只在荒山與關廂看燈。今晚正節,進城裡看看金燈如何?」唐僧欣然從之,同行者三人及本寺多僧進城看燈。正是:

三五良宵節,上元春色和。花燈懸鬧市,齊唱太平歌。又見那六街三市燈亮,半空一鑒初升。那月如馮夷推上爛銀盤,這燈似仙女織成鋪地錦。燈映月,增一倍光輝;月照燈,添十分燦爛。觀不盡鐵鎖星橋,看不了燈花火樹。雪花燈、梅花燈,春冰剪碎;繡屏燈、畫屏燈,五彩攢成。核桃燈、荷花燈,燈樓高掛;青獅燈、白象燈,燈架高檠。蝦兒燈、鱉兒燈,棚前高弄;羊兒燈、兔兒燈,簷下精神。鷹兒燈、鳳兒燈,相連相並;虎兒燈、馬兒燈,同走同行。仙鶴燈、白鹿燈,壽星騎坐;金魚燈、長鯨燈,李白高乘。鰲山燈,神仙聚會;走馬燈,武將交鋒。萬千家燈火樓台,十數里雲煙世界。那壁廂,索琅琅玉襜飛來;這壁廂,轂轆轆香車輦過。看那紅妝樓上,倚著欄,隔著簾,並著肩,攜著手,雙雙美女貪歡;綠水橋邊,鬧吵吵,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對對遊人戲彩。滿城中簫鼓喧嘩,徹夜裡笙歌不斷。有詩為證,詩曰:

錦繡場中唱彩蓮,太平境內簇人煙。燈明月皎元宵夜,雨順風調大有年。

此時正是金吾不禁,亂烘烘的無數人煙,有那跳舞的,踩蹺的,裝鬼的,騎象的,東一攢,西一簇,看之不盡。卻才到金燈橋上,唐僧與眾僧近前看處,原來是三盞金燈。那燈有缸來大,上照著玲瓏剔透的兩層樓閣,都是細金絲兒編成;內托著琉璃薄片,其光幌月,其油噴香。唐僧回問眾僧道:「此燈是甚油?怎麼這等異香撲鼻?」眾僧道:「老師不知,我這府後有一縣,名喚旻天縣,縣有二百四十里。每年審造差徭,共有二百四十家燈油大戶。府縣的各項差徭猶可,惟有此大戶甚是吃累,每家當一年,要使二百多兩銀子。此油不是尋常之油,乃是酥合香油。這油每一兩值價銀二兩,每一斤值三十二兩銀子。三盞燈,每缸有五百斤,三缸共一千五百斤,共該銀四萬八千兩。還有雜項繳纏使用,將有五萬餘兩,只點得三夜。」

行者道:「這許多油,三夜何以就點得盡?」眾僧道:「這缸內每缸有四十九個大燈馬,都是燈草扎的把,裹了絲綿,有雞子粗細,只點過今夜,見佛爺現了身,明夜油也沒了,燈就昏了。」八戒在旁笑道:「想是佛爺連油都收去了。」眾僧道:「正是此說,滿城裡人家,自古及今,皆是這等傳說。但油乾了,人俱說是佛祖收了燈,自然五穀豐登;若有一年不乾,卻就年成荒旱,風雨不調。所以人家都要這供獻。」

正說處,只聽得半空中呼呼風響,唬得些看燈的人盡皆四散。那些和尚也立不住腳道:「老師父,回去罷,風來了。是佛爺降祥,到此看燈也。」唐僧道:「怎見得是佛來看燈?」眾僧道:「年年如此,不上三更就有風來,知道是諸佛降祥,所以人皆迴避。」唐僧道:「我弟子原是思佛念佛拜佛的人,今逢佳景,果有諸佛降臨,就此拜拜,多少是好。」眾僧連請不回。少時,風中果現出三位佛身,近燈來了。慌得那唐僧跑上橋頂,倒身下拜。行者急忙扯起道:「師父,不是好人,必定是妖邪也。」說不了,見燈光昏暗,呼的一聲,把唐僧抱起,駕風而去。

噫!不知是哪山哪洞真妖怪,積年假佛看金燈。唬得那八戒兩邊尋找,沙僧左右招呼。行者叫道:「兄弟!不須在此叫喚,師父樂極生悲,已被妖精攝去了!」那幾個和尚害怕道:「爺爺,怎見得是妖精攝去?」行者笑道:「原來你這伙凡人,累年不識,故被妖邪惑了,只說是真佛降祥,受此燈供。剛才風到處現佛身者,就是三個妖精。我師父亦不能識,上橋頂就拜,卻被他侮暗燈光,將器皿盛了油,連我師父都攝去。我略走遲了些兒,所以他三個化風而遁。」沙僧道:「師兄,這般卻如之何?」行者道:「不必遲疑。你兩個同眾回寺,看守馬匹行李,等老孫趁此風追趕去也。」好大聖,急縱觔斗雲,起在半空,聞著那腥風之氣,往東北上徑趕。趕至天曉,倏爾風息,見有一座大山,十分險峻,著實嵯峨。好山:

重重丘壑,曲曲源泉。籐蘿懸削壁,松柏挺虛巖。鶴鳴晨霧裡,雁唳曉雲間。峨峨矗矗峰排戟,突突磷磷石砌磐。頂巔高萬仞,峻嶺迭千彎。野花佳木知春發,杜宇黃鶯應景妍。能巍奕,實巉巖,古怪崎嶇險又艱。停玩多時人不語,只聽虎豹有聲鼾。香獐白鹿隨來往,玉兔青狼去復還。深澗水流千萬里,回湍激石響潺潺。

大聖在山崖上,正自找尋路徑,只見四個人,趕著三隻羊,從西坡下,齊吆喝「開泰」。大聖閃火眼金睛,仔細觀看,認得是年、月、日、時四值功曹使者,隱相化形而來。大聖即掣出鐵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有丈二長短,跳下崖來,喝道:「你都藏頭縮頸的哪裡走!」四值功曹見他說出風息,慌得喝散三羊,現了本相,閃下路旁施禮道:「大聖,恕罪!恕罪!」行者道:「這一向也不曾用著你們,你們見老孫寬慢,都一個個弄懈怠了,見也不來見我一見!是怎麼說!你們不在暗中保祐吾師,都往哪裡去?」功曹道:「你師父寬了禪性,在於金平府慈雲寺貪歡,所以泰極生否,樂盛成悲,今被妖邪捕獲。他身邊有護法伽藍保著哩,吾等知大聖連夜追尋,恐大聖不識山林,特來傳報。」行者道:「你既傳報,怎麼隱姓埋名,趕著三個羊兒,吆吆喝喝作甚?」功曹道:「設此三羊,以應開泰之言,喚做三陽開泰,破解你師之否塞也。」

行者恨恨的要打,見有此意,卻就免之,收了棒,回嗔作喜道:「這座山,可是妖精之處?」功曹道:「正是,正是。此山名青龍山,內有洞名玄英洞,洞中有三個妖精:大的個名辟寒大王,第二個號辟暑大王,第三個號辟塵大王,這妖精在此有千年了。他自幼兒愛食酥合香油。當年成精,到此假裝佛相,哄了金平府官員人等,設立金燈,燈油用酥合香油。他年年到正月半,變佛相收油;今年見你師父,他認得是聖僧之身,連你師父都攝在洞內,不日要割剮你師之肉,使酥合香油煎吃哩。你快用工夫,救援去也。」

行者聞言,喝退四功曹,轉過山崖,找尋洞府。行未數里,只見那澗邊有一石崖,崖下是座石屋,屋有兩扇石門,半開半掩。門旁立有石碣,上有六字,卻是青龍山玄英洞。行者不敢擅入,立定步,叫聲:「妖怪!快送我師父出來!」那裡忽喇一聲,大開了門,跑出一陣牛頭精,鄧鄧呆呆的問道:「你是誰,敢在這裡呼喚!」行者道:「我本是東土大唐取經的聖僧唐三藏之大徒弟,路過金平府觀燈,我師被你家魔頭攝來,快早送還,免汝等性命!如或不然,掀翻你窩巢,教你群精都化為膿血!」那些小妖聽言,急入裡邊報道:「大王!禍事了!禍事了!」

三個老妖正把唐僧拿在那洞中深遠處,哪裡問甚麼青紅皂白,教小的選剝了衣裳,汲湍中清水洗淨,算計要細切細銼,著酥合香油煎吃,忽聞得報聲「禍事」,老大著驚,問是何故。小妖道:「大門前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嚷道:大王攝了他師父來,教快送出去,免吾等性命;不然,就要掀翻窩巢,教我們都化為膿血哩!」那老妖聽說,個個心驚道:「才拿了這廝,還不曾問他個姓名來歷。小的們,且把衣服與他穿了,帶過來審他一審,端是何人,何自而來也。」眾妖一擁上前,把唐僧解了索,穿了衣服,推至座前。

唬得唐僧戰兢兢的跪在下面,只叫:「大王饒命,饒命!」三個妖精異口同聲道:「你是哪方來的和尚?怎麼見佛相不躲,卻衝撞我的雲路?」唐僧磕頭道:「貧僧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的,前往天竺國大雷音寺拜佛祖取經的。因到金平府慈雲寺打齋,蒙那寺僧留過元宵看燈。正在金燈橋上,見大王顯現佛相,貧僧乃肉眼凡胎,見佛就拜,故此沖撞大王雲路。」那妖精道:「你那東土到此,路程甚遠,一行共有幾眾,都叫甚名字,快實實供來,我饒你性命。」唐僧道:「貧僧俗名陳玄奘,自幼在金山寺為僧。後蒙唐皇敕賜在長安洪福寺為僧官。又因魏徵丞相夢斬涇河老龍,唐王遊地府,回生陽世,開設水陸大會,超度陰魂,蒙唐王又選賜貧僧為壇主,大闡都綱。幸觀世音菩薩出現,指化貧僧,說西天大雷音寺有三藏真經,可以超度亡者升天,差貧僧來取,因賜號三藏,即倚唐為姓,所以人都呼我為唐三藏。我有三個徒弟,大的個姓孫,名悟空行者,乃齊天大聖歸正。」

群妖聞得此名,著了一驚道:「這個齊天大聖,可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唐僧道:「正是,正是。第二個姓豬,名悟能八戒,乃天蓬大元帥轉世。第三個姓沙,名悟淨和尚,乃捲簾大將臨凡。」三個妖王聽說,個個心驚道:「早是不曾吃他。小的們,且把唐僧將鐵鏈鎖在後面,待拿他三個徒弟來湊吃。」遂點了一群山牛精、水牛精、黃牛精,各持兵器,走出門,掌了號頭,搖旗擂鼓。

三個妖披掛整齊,都到門外喝道:「是誰人敢在我這裡吆喝!」行者閃在石崖上,仔細觀看,那妖精生得:彩面環睛,二角崢嶸。尖尖四隻耳,靈竅閃光明。一體花紋如彩畫,滿身錦繡若蜚英。第一個,頭頂狐裘花帽暖,一臉昂毛熱氣騰;第二個,身掛輕紗飛烈焰,四蹄花瑩玉玲玲;第三個,威雄聲吼如雷振,獠牙尖利賽銀針。個個勇而猛,手持三樣兵:一個使鉞斧,一個大刀能;但看第三個,肩上橫擔扢撻籐。又見那七長八短、七肥八瘦的大大小小妖精,都是些牛頭鬼怪,各執槍棒。有三面大旗,旗上明明書著「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塵大王」。

孫行者看了一會,忍耐不得,上前高叫道:「潑賊怪!認得老孫麼?」那妖喝道:「你是那鬧天宮的孫悟空?真個是聞名不曾見面,見面羞殺天神!你原來是這等個猢猻兒,敢說大話!」行者大怒,罵道:「我把你這個偷燈油的賊!油嘴妖怪,不要胡談!快還我師父來!」趕近前,輪鐵棒就打。那三個老妖,舉三般兵器,急架相迎。這一場在山凹中好殺:

鉞斧鋼刀扢撻籐,猴王一棒敢來迎。辟寒辟暑辟塵怪,認得齊天大聖名。棒起致令神鬼怕,斧來刀砍亂飛騰。好一個混元有法真空相!抵住三妖假佛形。那三個偷油潤鼻今年犯,務捉欽差駕下僧。這個因師不懼山程遠,那個為嘴常年設獻燈。乒乓只聽刀斧響,劈樸惟聞棒有聲。衝衝撞撞三攢一,架架遮遮各顯能。一朝鬥至天將晚,不知哪個虧輸哪個贏。

孫行者一條棒與那三個妖魔鬥經百五十合,天色將晚,勝負未分。只見那辟塵大王把扢撻籐閃一閃,跳過陣前,將旗搖了一搖,那伙牛頭怪簇擁上前,把行者圍在垓心,各輪兵器,亂打將來。行者見事不諧,忽喇的縱起觔斗雲,敗陣而走。那妖更不來趕,招回群妖,安排些晚食,眾各吃了。也叫小妖送一碗與唐僧,只待拿住孫行者等才要整治。那師父一則長齋,二則愁苦,哭啼啼的未敢沾唇不題。

卻說行者駕雲回至慈雲寺內,叫聲「師弟!」那八戒、沙僧正自盼望商量,聽得叫時,一齊出接道:「哥哥,如何去這一日方回?端的師父下落何如?」行者笑道:「昨夜聞風而趕,至天曉到一山,不見。幸四值功曹傳信道:那山叫做青龍山,山中有一玄英洞。洞中有三個妖精,喚做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塵大王。原來積年在此偷油,假變佛相,哄了金平府官員人等。今年遇見我們,他不知好歹,反連師父都攝去。老孫審得此情,吩咐功曹等眾暗中保護師父,我尋近門前叫罵。那三怪齊出,都像牛頭鬼形。大的個使鉞斧,第二個使大刀,第三個使籐棍,後引一窩子牛頭鬼怪,搖旗擂鼓,與老孫鬥了一日,殺個手平。那妖王搖動旗,小妖都來,我見天晚,恐不能取勝,所以駕觔斗回來也。」八戒道:「那裡想是酆都城鬼王弄喧。」沙僧道:「你怎麼就猜道是酆都城鬼王弄喧?」八戒笑道:「哥哥說是牛頭鬼怪,故知之耳。」行者道:「不是!不是!若論老孫看那怪,是三隻犀牛成的精。」八戒道:「若是犀牛,且拿住他,鋸下角來,倒值好幾兩銀子哩!」

正說處,眾僧道:「孫老爺可吃晚齋?」行者道:「方便吃些兒,不吃也罷。」眾僧道:「老爺征戰這一日,豈不饑了?」行者笑道:「這日把兒哪裡便得饑!老孫曾五百年不吃飲食哩!」眾僧不知是實,只以為說笑。須臾拿來,行者也吃了,道:「且收拾睡覺,待明日我等都去相持,拿住妖王,庶可救師父也。」沙僧在旁道:「哥哥說哪裡話!常言道,停留長智。那妖精倘或今晚不睡,把師父害了,卻如之何?不若如今就去,嚷得他措手不及,方才好救師父。少遲,恐有失也。」八戒聞言,抖擻神威道:「沙兄弟說得是!我們都趁此月光去降魔耶!」行者依言,即吩咐寺僧:「看守行李馬匹,待我等把妖精捉來,對本府刺史證其假佛,免卻燈油,以疏概縣小民之困,卻不是好?」眾僧領諾,稱謝不已。他三個遂縱起祥雲,出城而去。

正是那:懶散無拘禪性亂,災危有分道心蒙。畢竟不知此去勝敗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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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40:0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回 三僧大戰青龍山 四星挾捉犀牛怪

卻說孫大聖挾同二弟滾著風,駕著雲,向東北艮地上,頃刻至青龍山玄英洞口,按落雲頭。八戒就欲築門,行者道:「且消停,待我進去看看師父生死如何,再好與他爭持。」沙僧道:「這門閉緊,如何得進?」行者道:「我自有法力。」好大聖,收了棒,捻著訣,唸聲咒語,叫「變!」即變做個火焰蟲兒。真個也疾伶!你看他:

展翅星流光燦,古雲腐草為螢。神通變化不非輕,自有徘徊之性。

飛近石門懸看,旁邊瑕縫穿風。將身一縱到幽庭,打探妖魔動靜。他自飛入,只見幾隻牛橫敧直倒,一個個呼吼如雷,盡皆睡熟。又至中廳裡面,全無消息。四下門戶通關,不知那三個妖精睡在何處。才轉過廳房,向後又照,只聞得啼泣之聲,乃是唐僧鎖在後房簷柱上哭哩。

行者暗暗聽他哭甚,只見他哭道:「一別長安十數年,登山涉水苦熬煎。幸來西域逢佳節,喜到金平遇上元。不識燈中假佛相,概因命裡有災愆。賢徒追襲施威武,但願英雄展大權。」行者聞言,滿心歡喜,展開翅,飛近師前。唐僧揩淚道:「呀!西方景象不同,此時正月,蟄蟲始振,為何就有螢飛?」行者忍不住,叫聲:「師父,我來了!」唐僧喜道:「悟空,我心說正月怎得螢火,原來是你。」行者即現了本相道:「師父啊,為你不識真假,誤了多少路程,費了多少心力。我一行說不是好人,你就下拜,卻被這怪侮暗燈光,盜取酥合香油,連你都攝將來了。我當吩咐八戒、沙僧回寺看守,我即聞風追至此間,不識地名,幸遇四值功曹傳報,說此山名青龍山玄英洞。我日間與此怪鬥至天晚方回,與師弟輩細道此情,卻就不曾睡,同他兩個來此。我恐夜深不便交戰,又不知師父下落,所以變化進來,打聽師情。」唐僧喜道:「八戒、沙僧如今在外邊哩?」行者道:「在外邊,才只老孫看時,妖精都睡著。我且解了鎖,搠開門,帶你出去罷。」唐僧點頭稱謝。

行者使個解鎖法,用手一抹,那鎖早自開了,領著師父往前正走,忽聽得妖王在中廳內房裡叫道:「小的們,緊閉門戶,小心火燭。這會怎麼不叫更巡邏,梆鈴都不響了?」原來那伙小妖征戰一日,俱辛辛苦苦睡著,聽見叫喚,卻才醒了。梆鈴響處,有幾個執器械的,敲著鑼從後而走,可可的撞著他師徒兩個。眾小妖一齊喊道:「好和尚啊!扭開鎖往哪裡去!」行者不容分說,掣出棒幌一幌,碗來粗細,就打。棒起處,打死兩個,其餘的丟了器械,近中廳打著門叫:「大王!不好了!不好了!毛臉和尚在家裡打殺人了!」那三怪聽見,一轂轆爬將起來,只叫「拿住!拿住!」唬得個唐僧手軟腳軟。行者也不顧師父,一路棒,滾向前來。眾小妖遮架不住,被他放倒三兩個,推倒兩三個,打開幾層門,逕自出來,叫道:「兄弟們何在?」八戒、沙僧正舉著鈀杖等待,道:「哥哥,如何了?」行者將變化入裡解放師父正走,被妖驚覺,顧不得師父,打出來的事,講說一遍。不題。

那妖王把唐僧捉住,依然使鐵索鎖了,執著刀,輪著斧,燈火齊明,問道:「你這廝怎樣開鎖,那猴子如何得進,快早供來,饒你之命!不然,就一刀兩段!」慌得那唐僧,戰戰兢兢的跪道:「大王爺爺!我徒弟孫悟空,他會七十二般變化。才變個火焰蟲兒,飛進來救我。不期大王知覺,被小大王等撞見,是我徒弟不知好歹,打傷兩個,眾皆喊叫,舉兵著火,他遂顧不得我,走出去了。」三個妖王,呵呵大笑道:「早是驚覺,未曾走了!」叫小的們把前後門緊緊關閉,亦不喧嘩。沙僧道:「閉門不喧嘩,想是暗弄我師父,我們動手耶!」行者道:「說的是,快早打門。」

那呆子賣弄神通,舉鈀盡力築去,把那石門築得粉碎,卻又厲聲喊罵道:「偷油的賊怪!快送吾師出來也!」唬得那門內小妖滾將進去報道:「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前門被和尚打破了!」三個妖王十分煩惱道:「這廝著實無禮!」即命取披掛結束了,各持兵器,率小妖出門迎敵。此時約有三更時候,半天中月明如晝。走出來,更不打話,便就輪兵。這裡行者抵住鉞斧,八戒敵住大刀,沙僧迎住大棍。這場好殺:

僧三眾,棍杖鈀,三個妖魔膽氣加。鉞斧鋼刀籐紇褡,只聞風響並塵沙。初交幾合噴愁霧,次後飛騰散彩霞,釘鈀解數隨身滾,鐵棒英豪更可誇。降妖寶杖人間少,妖怪頑心不讓他。鉞斧口明尖鐏利,籐條節懞一身花。大刀幌亮如門扇,和尚神通偏賽他。這壁廂因師性命發狠打,那壁廂不放唐僧劈臉撾。斧剁棒迎爭勝負,鈀輪刀砍兩交搽。扢撻籐條降怪杖,翻翻復復逞豪華。

三僧三怪,賭鬥多時,不見輸贏。那辟寒大王喊一聲,叫:「小的們上來!」眾精各執兵刃齊來,早把個八戒絆倒在地,被幾個水牛精,揪揪扯扯,拖入洞裡捆了。沙僧見沒了八戒,只見那群牛發喊嚨聲。即掣寶杖,望辟塵大王虛丟了架子要走,又被群精一擁而來,拉了個躘踵,急掙不起,也被捉去捆了。行者覺道難為,縱觔斗雲,脫身而去。當時把八戒、沙僧拖至唐僧前。唐僧見了,滿眼垂淚道:「可憐你二人也遭了毒手!悟空何在?」沙僧道:「師兄見捉住我們,他就走了。」唐僧道:「他既走了,必然哪裡去求救。但我等不知何日方得脫網。」師徒們悽悽慘慘不題。

卻說行者駕觔斗雲復至慈雲寺,寺僧接著,來問:「唐老爺救得否?」行者道:「難救!難救!那妖精神通廣大,我弟兄三個,與他三個鬥了多時,被他呼小妖先捉了八戒,後捉了沙僧,老孫幸走脫了。」眾僧害怕道:「爺爺這般會騰雲駕霧,還捉獲不得,想老師父被傾害也。」行者道:「不妨!不妨!我師父自有伽藍、揭諦、丁甲等神暗中護佑,卻也曾吃過草還丹,料不傷命,只是那妖精有本事。汝等可好看馬匹行李,等老孫上天去求救兵來。」眾僧膽怯道:「爺爺又能上天?」行者笑道:「天宮原是我的舊家。當年我做齊天大聖,因為亂了蟠桃會,被我佛收降,如今沒奈何,保唐僧取經,將功折罪。一路上輔正除邪,我師父該有此難,汝等卻不知也。」眾僧聽此言,又磕頭禮拜。行者出得門,打個呼哨,即時不見。

好大聖,早至西天門外,忽見太白金星與增長天王,殷、朱、陶、許四大靈官講話。他見行者來,都慌忙施禮道:「大聖哪裡去?」行者道:「因保唐僧行至天竺國東界金平府旻天縣,我師被本縣慈雲寺僧留賞元宵。比至金燈橋,有金燈三盞,點燈用酥合香油,價貴白金五萬餘兩,年年有諸佛降祥受用。正看時,果有三尊佛相降臨,我師不識好歹,上橋就拜。我說不是好人,早被他侮暗燈光,連油並我師一風攝去。我隨風追襲,至天曉到一山,幸四功曹報道,那山名青龍山,山有玄英洞,洞有三怪,名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塵大王。老孫急上門尋討,與他賭鬥一陣,未勝。是我變化入裡,見師父鎖住未傷,隨解了欲出,又被他知覺,我遂走了。後又同八戒、沙僧苦戰,復被他將二人也捉去捆了。老孫因此特啟玉帝,查他來歷,請命將降之。」

金星呵呵冷笑道:「大聖既與妖怪相持,豈看不出他的出處?」行者道:「認便認得,是一夥牛精。只是他大有神通,急不能降也。」金星道:「那是三個犀牛之精。他因有天文之象,累年修悟成真,亦能飛雲步霧。其怪極愛乾淨,常嫌自己影身,每欲下水洗浴。他的名色也多:有兕犀,有雄犀,有牯犀,有斑犀,又有胡冒犀、墮羅犀、通天花文犀,都是一孔三毛二角,行於江海之中,能開水道。似那辟寒、辟暑、辟塵都是角有貴氣,故以此為名而稱大王也。若要拿他,只是四木禽星見面就伏。」行者連忙唱喏問道:「是哪四木禽星?煩長庚老一一明示明示。」金星笑道:「此星在斗牛宮外,羅布乾坤。你去奏聞玉帝,便見分曉。」行者拱拱手稱謝,徑入天門裡去。

不一時,到於通明殿下,先見葛邱張許四大天師。天師問道:「何往?」行者道:「近行至金平府地方,因我師寬放禪性,元夜觀燈,遇妖魔攝去。老孫不能收降,特來奏聞玉帝求救。」四天師即領行者至靈霄寶殿啟奏。各各禮畢,備言其事,玉帝傳旨:「教點哪路天兵相助?」行者奏道:「老孫才到西天門,遇長庚星說,那怪是犀牛成精,惟四木禽星可以降伏。」玉帝即差許天師同行者去斗牛宮點四木禽星下界收降。及至宮外,早有二十八宿星辰來接,天師道:「吾奉聖旨,教點四木禽星與孫大聖下界降妖。」旁即閃過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應聲呼道:「孫大聖,點我等何處降妖?」行者笑道:「原來是你。這長庚老兒卻隱匿,我不解其意,早說是二十八宿中的四木,老孫逕來相請,又何必勞煩旨意?」四木道:「大聖說哪裡話!我等不奉旨意,誰敢擅離?端的是哪方?快早去來。」行者道:「在金平府東北艮地青龍山玄英洞,犀牛成精。」斗木獬、奎木狼、角木蛟道:「若果是犀牛成精,不須我們,只消井宿去罷。他能上山吃虎,下海擒犀。」行者道:「那犀不比望月之犀,乃是修行得道,都有千年之壽者。須得四位同去才好,切勿推調,倘一時一位拿他不住,卻不又費事了?」天師道:「你們說的是甚話!旨意著你四人,豈可不去?趁早飛行,我回旨去也。」那天師遂別行者而去。

四木道:「大聖不必遲疑,你先去索戰,引他出來,我們隨後動手。」行者即近前罵道:「偷油的賊怪!還我師來!」原來那門被八戒築破,幾個小妖弄了幾塊板兒搪住,在裡邊聽得罵詈,急跑進報道:「大王,孫和尚在外面罵哩!」辟塵兒道:「他敗陣去了,這一日怎麼又來?想是哪裡求些救兵來了。」辟寒、辟暑道:「怕他甚麼救兵!快取披掛來!小的們,都要用心圍繞,休放他走了。」那伙精不知死活,一個個各執槍刀,搖旗擂鼓,走出洞來,對行者喝道:「你個不怕打的猢猻兒,你又來了!」行者最惱得是這猢猻二字,咬牙發狠舉鐵棒就打。三個妖王,調小妖,跑個圈子陣,把行者圈在垓心。那壁廂四木禽星一個個各輪兵刃道:「孽畜!休動手!」那三個妖王看他四星,自然害怕,俱道:「不好了!不好了!他尋將降手兒來了!小的們,各顧性命走耶!」

只聽得呼呼吼吼,喘喘呵呵,眾小妖都現了本身:原來是那山牛精、水牛精、黃牛精,滿山亂跑。那三個妖王,也現了本相,放下手來,還是四隻蹄子,就如鐵炮一般,徑往東北上跑。這大聖率井木犴、角木蛟緊追急趕,略不放鬆。惟有斗木獬、奎木狼在東山凹裡、山頭上、山澗中、山谷內,把些牛精打死的、活捉的,盡皆收淨。卻向玄英洞裡解了唐僧、八戒、沙僧。

沙僧認得是二星,隨同拜謝,因問:「二位如何到此相救?」二星道:「吾等是孫大聖奏玉帝請旨調來收怪救你也。」唐僧又滴淚道:「我悟空徒弟怎麼不見進來?」二星道:「那三個老怪是三隻犀牛,他見吾等,各各顧命,向東北艮方逃遁。孫大聖率井木犴、角木蛟追趕去了。我二星掃蕩群牛到此,特來解放聖僧。」唐僧復又頓首拜謝,朝天又拜,八戒攙起道:「師父,禮多必詐,不須只管拜了。四星官一則是玉帝聖旨,二則是師兄人情。今既掃蕩群妖,還不知老妖如何降伏,我們且收拾些細軟東西出來,掀翻此洞,以絕其根,回寺等候師兄罷。」奎木狼道:「天蓬元帥說的有理。你與捲簾大將保護你師回寺安歇,待吾等還去艮方迎敵。」八戒道:「正是,正是,你二位還協同一捉,必須剿盡,方好回旨。」二星官即時追襲。八戒與沙僧將他洞內細軟寶貝,有許多珊瑚、瑪瑙、珍珠、琥珀、璱琚、寶貝、美玉、良金,搜出一石,搬在外面,請師父到山崖上坐了,他又進去放起火來,把一座洞燒成灰燼,卻才領唐僧找路回金平慈雲寺去。正是:

經云泰極還生否,好處逢凶實有之。愛賞花燈禪性亂,喜遊美景道心漓。大丹自古宜長守,一失原來到底虧。緊閉牢拴休曠蕩,須臾懈怠見參差。

且不言他三眾得命回寺,卻表斗木獬、奎木狼二星官駕雲直向東北艮方趕妖怪來。二人在那半空中,尋看不見,直到西洋大海,遠望見孫大聖在海上吆喝。他兩個按落雲頭道:「大聖,妖怪哪裡去了?」行者恨道:「你兩個怎麼不來追降?這會子卻冒冒失失的問甚?」斗木獬道:「我見大聖與井、角二星戰敗妖魔追趕,料必擒拿。我二人卻就掃蕩群精,入玄英洞救出你師父、師弟。搜了山,燒了洞,把你師父付託與你二弟領回府城慈雲寺。多時不見車駕回轉,故又追尋到此也。」行者聞言,方才喜謝道:「如此,卻是有功,多累!多累!但那三個妖魔,被我趕到此間,他就鑽下海去。當有井、角二星,緊緊追拿,教老孫在岸邊抵擋。你兩個既來,且在岸邊把截,等老孫也再去來。」

好大聖,輪著棒,捻著訣,辟開水徑,直入波濤深處,只見那三個妖魔在水底下與井木犴、角木蛟捨死忘生苦鬥哩。他跳近前喊道:「老孫來也!」那妖精抵住二星官,措手不及,正在危難之處,忽聽得行者叫喊,顧殘生,撥轉頭往海心裡飛跑。原來這怪頭上角,極能分水,只聞得花花花,衝開明路。這後邊二星官並孫大聖并力追之。

卻說西海中有個探海的夜叉,巡海的介士,遠見犀牛分開水勢,又認得孫大聖與二天星,即赴水晶宮對龍王慌慌張張報道:「大王!有三隻犀牛,被齊天大聖和二位天星趕來也!」老龍王敖順聽言,即喚太子摩昂:「快點水兵,想是犀牛精闢寒、辟暑、辟塵兒三個惹了孫行者。今既至海,快快拔刀相助。」敖摩昂得令,即忙點兵。頃刻間,龜鱉黿鼉,魴魚白鱖鯉,與蝦兵蟹卒等,各執槍刀,一齊吶喊,騰出水晶宮外,擋住犀牛精。犀牛精不能前進,急退後,又有井、角二星並大聖攔阻,慌得他失了群,各各逃生,四散奔走,早把個辟塵兒被老龍王領兵圍住。孫大聖見了心歡,叫道:「消停消停!捉活的,不要死的。」摩昂聽令,一擁上前,將辟塵兒扳翻在地,用鐵鉤子穿了鼻,攢蹄捆倒。

老龍王又傳號令,教分兵趕那兩個,協助二星官擒拿。即時小龍王率眾前來,只見井木犴現原身,按住辟寒兒,大口小口的啃著吃哩。摩昂高叫道:「井宿!井宿!莫咬死他,孫大聖要活的,不要死的哩。」連喊數喊,已是被他把頸項咬斷了。摩昂吩咐蝦兵蟹卒,將個死犀牛抬轉水晶宮,卻又與井木犴向前追趕。只見角木蛟把那辟暑兒倒趕回來,只撞著井宿。摩昂率龜鱉黿鼉,撒開簸箕陣圍住,那怪只教:「饒命!饒命!」井木犴走近前,一把揪住耳朵,奪了他的刀,叫道:「不殺你!不殺你!拿與孫大聖發落去來。」當即倒干戈,復至水晶宮外報道:「都捉來也。」行者見一個斷了頭,血淋津的倒在地下,一個被井木犴拖著耳朵,推跪在地,近前仔細看了道:「這頭不是兵刀傷的啊。」摩昂笑道:「不是我喊的緊,連身子都著井星官吃了。」行者道:「既是如此,也罷,取鋸子來,鋸下他的這兩隻角,剝了皮帶去。犀牛肉還留與龍王賢父子享之。」又把辟塵兒穿了鼻,教角木蛟牽著;辟暑兒也穿了鼻,教井木犴牽著:「帶他上金平府見那刺史官,明究其由,問他個積年假佛害民,然後的決。」

眾等遵言,辭龍王父子,都出西海,牽著犀牛,會著奎、斗二星,駕雲霧,徑轉金平府。行者足踏祥光,半空中叫道:「金平府刺史、各佐貳郎官並府城內外軍民人等聽著:吾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聖僧。你這府縣每年家供獻金燈,假充諸佛降祥者,即此犀牛之怪。我等過此,因元夜觀燈,見這怪將燈油並我師父攝去,是我請天神收伏。今已掃清山洞,剿盡妖魔,不得為害,以後你府縣再不可供獻金燈,勞民傷財也。」

那慈雲寺裡,八戒、沙僧方保唐僧進得山門,只聽見行者在半空言語,即便撇了師父,丟下擔子,縱風雲起到空中,問行者降妖之事。行者道:「那一隻被井星咬死,已鋸角剝皮帶來,兩隻活拿在此。」八戒道:「這兩個索性推下此城,與官員人等看看,也認得我們是聖是神,左右累四位星官收雲下地,同到府堂,將這怪的決。已此情真罪當,再有甚講!」四星道:「天蓬帥近來知理明律,卻好呀!」八戒道:「因做了這幾年和尚,也略學得些兒。」

眾神果推落犀牛,一簇彩雲,降至府堂之上。唬得這府縣官員,城裡城外人等,都家家設香案,戶戶拜天神。少時間,慈雲寺僧把長老用轎抬進府門,會著行者,口中不離謝字道:「有勞上宿星官救出我等,因不見賢徒,懸懸在念,今幸得勝而回!然此怪不知趕向何方才捕獲也!」行者道:「自前日別了尊師,老孫上天查訪,蒙太白金星識得妖魔是犀牛,指示請四木禽星。當時奏聞玉帝,蒙旨差委,直至洞口交戰。妖王走了,又蒙斗、奎二宿救出尊師。老孫與井、角二宿并力追妖,直趕到西洋大海,又虧龍王遣子率兵相助,所以捕獲到此審究也。」長老讚揚稱謝不已。

又見那府縣正官並佐貳首領,都在那裡高燒寶燭,滿斗焚香,朝上禮拜。少頃間,八戒發起性來,掣出戒刀,將辟塵兒頭一刀砍下,又一刀把辟暑兒頭也砍下,隨即取鋸子鋸下四隻角來。孫大聖更有主張,就教:「四位星官,將此四隻犀角拿上界去,進貢玉帝,回繳聖旨。」把自己帶來的二隻:「留一隻在府堂鎮庫,以作向後免徵燈油之證;我們帶一隻去,獻靈山佛祖。」四星心中大喜,即時拜別大聖,忽駕彩雲回奏而去。

府縣官留住他師徒四眾,大排素宴,遍請鄉官陪奉。一壁廂出給告示,曉諭軍民人等,下年不許點設金燈,永蠲買油大戶之役;一壁廂叫屠子宰剝犀牛之皮,硝熟熏乾,製造鎧甲,把肉普給官員人等;又一壁廂動支枉罰無礙錢糧,買民間空地,起建四星降妖之廟;又為唐僧四眾建立生祠,各各樹碑刻文,用傳千古,以為報謝。師徒們索性寬懷領受,又被那二百四十家燈油大戶,這家酬,那家請,略無虛刻。八戒遂心滿意受用,把洞裡搜來的寶物,每樣各籠些須在袖,以為各家齋筵之賞。

住經個月,猶不得起身,長老吩咐:「悟空,將餘剩的寶物,盡送慈雲寺僧,以為酬禮。瞞著那些大戶人家,天不明走罷。恐只管貪樂,誤了取經,惹佛祖見罪、又生災厄,深為不便。」行者隨將前件一一處分。

次日五更早起,喚八戒備馬。那呆子吃了自在酒飯,睡得夢夢乍道:「這早備馬怎的?」行者喝道:「師父教走路哩!」呆子抹抹臉道:「又是這長老沒正經!二百四十家大戶都請,才吃了有三十幾頓飽齋,怎麼又弄老豬忍餓!」長老聽言罵道:「囊糟的夯貨!莫胡說!快早起來!再若強嘴,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那呆子聽見說打,慌了手腳道:「師父今番變了,常時疼我愛我,念我蠢夯護我,哥要打時,他又勸解;今日怎麼發狠轉教打麼?」行者道:「師父怪你為嘴誤了路程,快早收拾行李備馬,免打!」那呆子真個怕打,跳起來穿了衣服,吆喝沙僧:「快起來!打將來了!」沙僧也隨跳起,各各收拾皆完。長老搖手道:「寂寂悄悄的,不要驚動寺僧。」連忙上馬,開了山門,找路而去。

這一去,正所謂:暗放玉籠飛彩鳳,私開金鎖走蛟龍。畢竟不知天明時,酬謝之家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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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給孤園問古談因 天竺國朝王遇偶

起念斷然有愛,留情必定生災。靈明何事辨三台?行滿自歸元海。不論成仙成佛,須從個裡安排。清清淨淨絕塵埃,果正飛升上界。

卻說寺僧,天明不見了三藏師徒,都道:「不曾留得,不曾別得,不曾求告得,清清的把個活菩薩放得走了!」正說處,只見南關廂有幾個大戶來請,眾僧撲掌道:「昨晚不曾防禦,今夜都駕雲去了。」眾人齊望空拜謝。此言一講,滿城中官員人等,盡皆知之,叫此大戶人家,俱治辦五牲花果,往生祠祭獻酬恩不題。

卻說唐僧四眾,餐風宿水,一路平寧,行有半個多月。忽一日,見座高山,唐僧又悚懼道:「徒弟,那前面山嶺峻峭,是必小心!」行者笑道:「這邊路上將近佛地,斷乎無甚妖邪,師父放懷勿慮。」唐僧道:「徒弟,雖然佛地不遠。但前日那寺僧說,到天竺國都下有二千里,還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行者道:「師父,你好是又把烏巢禪師《心經》忘記了也?」三藏道:「《般若心經》是我隨身衣缽。自那烏巢禪師教後,哪一日不唸,哪一時得忘?顛倒也唸得來,怎會忘得!」行者道:「師父只是唸得,不曾求那師父解得。」三藏說:「猴頭!怎又說我不曾解得!你解得麼?」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三藏、行者再不作聲。

旁邊笑倒一個八戒,喜壞一個沙僧,說道:「嘴臉!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哪裡禪和子,聽過講經,哪裡應佛僧,也曾見過說法?弄虛頭,找架子,說甚麼曉得,解得!怎麼就不作聲?聽講!請解!」沙僧說:「二哥,你也信他。大哥扯長話,哄師父走路。他曉得弄棒罷了,他哪裡曉得講經!」三藏道:「悟能、悟淨,休要亂說,悟空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

他師徒們正說話間,卻倒也走過許多路程,離了幾個山岡,路旁早見一座大寺。三藏道:「悟空,前面是座寺啊,你看那寺,倒也不小不大,卻也是琉璃碧瓦;半新半舊,卻也是八字紅牆。隱隱見蒼松偃蓋,也不知是幾千百年間故物到於今;潺潺聽流水鳴弦,也不道是哪朝代時分開山留得在。山門上,大書著布金禪寺;懸扁上,留題著上古遺跡。」行者看的是布金禪寺,八戒也道是布金禪寺,三藏在馬上沉思道:「布金,布金,這莫不是舍衛國界了麼?」八戒道:「師父,奇啊!我跟師父幾年,再不曾見識得路,今日也識得路了。」三藏說道:「不是,我常看經誦典,說是佛在舍衛城祇樹給孤園。這園說是給孤獨長者問太子買了,請佛講經。太子說:『我這園不賣。他若要買我的時,除非黃金滿布園地。』給孤獨長者聽說,隨以黃金為磚,布滿園地,才買得太子祇園,才請得世尊說法。我想這布金寺莫非就是這個故事?」八戒笑道:「造化!若是就是這個故事,我們也去摸他塊把磚兒送人。」大家又笑了一會,三藏才下得馬來。

進得山門,只見山門下挑擔的,背包的,推車的,整車坐下;也有睡的去睡,講的去講。忽見他們師徒四眾,俊的又俊,醜的又醜,大家有些害怕,卻也就讓開些路兒。三藏生怕惹事,口中不住只叫:「斯文!斯文!」這時節,卻也大家收斂。轉過金剛殿後,早有一位禪僧走出,卻也威儀不俗。真是:

面如滿月光,身似菩提樹。擁錫袖飄風,芒鞋石頭路。

三藏見了問訊。那僧即忙還禮道:「師從何來?」三藏道:「弟子陳玄奘,奉東土大唐皇帝之旨,差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寶方,造次奉謁,便求借一宿,明日就行。」那僧道:「荒山十方常住,都可隨喜,況長老東土神僧,但得供養,幸甚。」三藏謝了,隨即喚他三人同行,過了迴廊香積,徑入方丈。相見禮畢,分賓主坐定,行者三人,亦垂手坐了。

話說這時寺中聽說到了東土大唐取經僧人,寺中若大若小,不問長住、掛榻、長老、行童,一一都來參見。茶罷,擺上齋供。這時長老還正開齋唸偈,八戒早是要緊,饅頭、素食、粉湯一攪直下。這時方丈卻也人多,有知識的贊說三藏威儀,好耍子的都看八戒吃飯。

卻說沙僧眼溜,看見頭底,暗把八戒捏了一把,說道:「斯文!」八戒著忙,急的叫將起來,說道:「斯文斯文!肚裡空空!」沙僧笑道:「二哥,你不曉得,天下多少斯文,若論起肚子裡來,正替你我一般哩。」八戒方才肯住。三藏唸了結齋,左右徹了席面,三藏稱謝。寺僧問起東土來因,三藏說到古跡,才問布金寺名之由。那僧答曰:「這寺原是舍衛國給孤獨園寺,又名祇園。因是給孤獨長者請佛講經,金磚布地,又易今名。我這寺一望之前,乃是舍衛國,那時給孤獨長者正在舍衛國居住。我荒山原是長者之祇園,因此遂名給孤布金寺,寺後邊還有祇園基址。近年間,若遇時雨滂沱,還淋出金銀珠兒,有造化的,每每拾著。」三藏道:「話不虛傳果是真!」又問道:「才進寶山,見門下兩廊有許多騾馬車擔的行商,為何在此歇宿?」眾僧道:「我這山喚做百腳山。先年且是太平,近因天氣循環,不知怎的,生幾個蜈蚣精,常在路下傷人。雖不至於傷命,其實人不敢走。山下有一座關,喚做雞鳴關,但到雞鳴之時,才敢過去。那些客人因到晚了,惟恐不便,權借荒山一宿,等雞鳴後便行。」三藏道:「我們也等雞鳴後去罷。」

師徒們正說處,又見拿上齋來,卻與唐僧等吃畢。此時上弦月皎,三藏與行者步月閒行,又見個道人來報道:「我們老師爺要見見中華人物。」三藏急轉身,見一個老和尚,手持竹杖,向前作禮道:「此位就是中華來的師父?」三藏答禮道:「不敢。」老僧稱讚不已。因問:「老師高壽?」三藏道:「虛度四十五年矣,敢問老院主尊壽?」老僧笑道:「比老師癡長一花甲也。」行者道:「今年是一百零五歲了,你看我有多少年紀?」老僧道:「師家貌古神清,況月夜眼花,急看不出來。」敘了一會,又向後廊看看。三藏道:「才說給孤園基址,果在何處?」老僧道:「後門外就是。」快教開門,但見是一塊空地,還有些碎石迭的牆腳。三藏合掌歎曰:「憶昔檀那悉達多,曾將金寶濟貧痾。祇園千古留名在,長者何方伴覺羅?」

他都玩著月,緩緩而行,行近後門外,至台上又坐了一坐。忽聞得有啼哭之聲,三藏靜心誠聽,哭的是爺娘不知苦痛之言。他就感觸心酸,不覺淚墮,回問眾僧道:「是甚人在何處悲切?」老僧見問,即命眾僧先回去煎茶,見無人方才對唐僧行者下拜。三藏攙起道:「老院主,為何行此禮?」老僧道:「弟子年歲百餘,略通人事。每於禪靜之間,也曾見過幾番景象。若老爺師徒,弟子聊知一二,與他人不同。若言悲切之事,非這位師家,明辨不得。」行者道:「你且說是甚事?」老僧道:「舊年今日,弟子正明性月之時,忽聞一陣風響,就有悲怨之聲。弟子下榻,到祇園基上看處,乃是一個美貌端正之女。我問他:『你是誰家女子?為甚到於此地?』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國國王的公主。因為月下觀花,被風刮來的。』我將他鎖在一間敝空房裡,將那房砌作個監房模樣,門上只留一小孔,僅遞得碗過。當日與眾僧傳道是個妖邪,被我捆了,但我僧家乃慈悲之人,不肯傷他性命。每日與他兩頓粗茶粗飯,吃著度命。那女子也聰明,即解吾意,恐為眾僧點污,就裝風作怪,尿裡眠,屎裡臥。白日家說胡話,呆呆鄧鄧的;到夜靜處,卻思量父母啼哭。我幾番家進城乞化打探公主之事,全然無損。故此堅收緊鎖,更不放出。今幸老師來國,萬望到了國中,廣施法力,辨明辨明,一則救拔良善,二則昭顯神通也。」三藏與行者聽罷,切切在心。

正說處,只見兩個小和尚請喫茶安置,遂而回去。八戒與沙僧在方丈中,突突噥噥的道:「明日要雞鳴走路,此時還不來睡!」行者道:「呆子又說甚麼?」八戒道:「睡了罷,這等夜深,還看甚麼景致。」因此,老僧散去,唐僧就寢。正是那:

人靜月沉花夢悄,暖風微透壁窩紗。銅壺點點看三汲,銀漢明明照九華。

當夜睡還未久,即聽雞鳴,那前邊行商烘烘皆起,引燈造飯。這長老也喚醒八戒、沙僧扣馬收拾,行者叫點燈來。那寺僧已先起來,安排茶湯點心,在後候敬。八戒歡喜,吃了一盤饃饃,把行李馬匹牽出。三藏、行者對眾辭謝,老僧又向行者道:「悲切之事,在心在心!」行者笑道:「謹領謹領!我到城中,自能聆音而察理,見貌而辨色也。」那伙行商,哄哄嚷嚷的,也一同上了大路,將有寅時,過了雞鳴關。至巳時,方見城垣,真是鐵甕金城,神洲天府。那城:

虎踞龍蟠形勢高,鳳樓麟閣彩光搖。御溝流水如環帶,福地依山插錦標。
曉日旌旗明輦路,春風簫鼓遍溪橋。國王有道衣冠勝,五穀豐登顯俊豪。

當日入於東市街,眾商各投旅店。他師徒們進城,正走處,有一個會同館驛,三藏等逕入驛內。那驛內管事的,即報驛丞道:「外面有四個異樣的和尚,牽一匹白馬進來了。」驛丞聽說有馬,就知是官差的,出廳迎迓。三藏施禮道:「貧僧是東土唐朝欽差靈山大雷音見佛求經的,隨身有關文,入朝照驗。借大人高衙一歇,事畢就行。」驛丞答禮道:「此衙門原設待使客之處,理當款迓,請進,請進。」三藏喜悅,教徒弟們都來相見。那驛丞看見嘴臉醜陋,暗自心驚,不知是人是鬼,戰兢兢的,只得看茶,擺齋。

三藏見他驚怕,道:「大人勿驚,我等三個徒弟,相貌醜雖,心地俱良,俗謂山惡人善,何以懼為!」驛丞聞言,方才定了心性問道:「國師,唐朝在於何方?」三藏道:「在南贍部洲中華之地。」又問:「幾時離家?」三藏道:「貞觀十三年,今已歷過十四載,苦經了些萬水千山,方到此處。」驛丞道:「神僧!神僧!」三藏問道:「上國天年幾何?」驛丞道:「我敝處乃大天竺國,自太祖太宗傳到今,已五百餘年。現在位的爺爺,愛山水花卉,號做怡宗皇帝,改元靖宴,今已二十八年了。」三藏道:「今日貧僧要去見駕倒換關文,不知可得遇朝?」驛丞道:「好!好!正好!近因國王的公主娘娘,年登二十青春,正在十字街頭,高結綵樓,拋打繡球,撞天婚招駙馬。今日正當熱鬧之際,想我國王爺爺還未退期,若欲倒換關文,趁此時好去。」三藏欣然要走,只見擺上齋來,遂與驛丞、行者等吃了。

時已過午,三藏道:「我好去了。」行者道:「我保師父去。」八戒道:「我去。」沙僧道:「二哥罷麼,你的嘴臉不見怎的,莫到朝門外裝胖,還教大哥去。」三藏道:「悟淨說得好,呆子粗夯,悟空還有些細膩。」那呆子掬著嘴道:「除了師父,我三個的嘴臉也差不多兒。」三藏卻穿了袈裟,行者拿了引袋同去。只見街坊上,士農工商,文人墨客,愚夫俗子,齊咳咳都道:「看拋繡球去也!」三藏立於道旁對行者道:「他這裡人物衣冠,宮室器用,言語談吐,也與我大唐一般。我想著我俗家先母也是拋打繡球遇舊姻緣,結了夫婦。此處亦有此等風俗。」行者道:「我們也去看看如何?」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我服色不便,恐有嫌疑。」行者道:「師父,你忘了那給孤布金寺老僧之言:一則去看彩樓,二則去辨真假。似這般忙忙的,那皇帝必聽公主之喜報,哪裡視朝理事?且去去來!」三藏聽說,真與行者相隨,見各項人等俱在那裡看打繡球。呀!哪知此去,卻是漁翁拋下鉤和線,從今釣出是非來。

話表那個天竺國王,因愛山水花卉,前年帶后妃、公主在御花園月夜賞玩,惹動一個妖邪,把真公主攝去,他卻變做一個假公主。知得唐僧今年今月今日今時到此,他假借國家之富,搭起彩樓,欲招唐僧為偶,採取元陽真氣,以成太乙上仙。正當午時三刻,三藏與行者雜入人叢,行近樓下,那公主才拈香焚起,祝告天地。左右有五七十胭嬌繡女,近侍的捧著繡球。那樓八窗玲瓏,公主轉睛觀看,見唐僧來得至近,將繡球取過來,親手拋在唐僧頭上。唐僧著了一驚,把個毗盧帽子打歪,雙手忙扶著那球,那球轂轆的滾在他衣袖之內。那樓上齊聲發喊道:「打著個和尚了!打著個和尚了!」

噫!十字街頭,那些客商人等,濟濟哄哄,都來奔搶繡球,被行者喝一聲,把牙傞一傞,把腰躬一躬,長了有三丈高,使個神威,弄出醜臉,唬得些人跌跌爬爬,不敢相近。霎時人散,行者還現了本相。那樓上繡女宮娥並大小太監,都來對唐僧下拜道:「貴人!貴人!請入朝堂賀喜。」三藏急還禮,扶起眾人,回頭埋怨行者道:「你這猴頭,又是撮弄我也!」行者笑道:「繡球兒打在你頭上,滾在你袖裡,干我何事?埋怨怎麼?」三藏道:「似此怎生區處?」行者道:「師父,你且放心。便入朝見駕,我回驛報與八戒、沙僧等候。若是公主不招你便罷,倒換了關文就行;如必欲招你,你對國王說,召我徒弟來,我要吩咐他一聲。那時召我三個入朝,我其間自能辨別真假。此是倚婚降怪之計。」唐僧無已從言,行者轉身回驛。

那長老被眾宮娥等撮擁至樓前。公主下樓,玉手相攙,同登寶輦,擺開儀從,回轉朝門。早有黃門官先奏道:「萬歲,公主娘娘攙著一個和尚,想是繡球打著,現在午門外候旨。」那國王見說,心甚不喜,意欲趕退,又不知公主之意何如,只得含情宣入。公主與唐僧遂至金鑾殿下,正是一對夫妻呼萬歲,兩門邪正拜千秋。禮畢,又宣至殿上,開言問道:「僧人何來,遇朕女拋球得中?」唐僧俯伏奏道:「貧僧乃南贍部洲大唐皇帝差往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經的,因有長路關文,特來朝王倒換。路過十字街彩樓之下,不期公主娘娘拋繡球,打在貧僧頭上。貧僧是出家異教之人,怎敢與玉葉金枝為偶!萬望赦貧僧死罪,倒換關文,打發早赴靈山,見佛求經,回我國土,永注陛下之天恩也!」國王道:「你乃東土聖僧,正是千里姻緣使線牽。寡人公主,今登二十歲未婚,因擇今日年月日時俱利,所以結綵樓拋繡球,以求佳偶。可可的你來拋著,朕雖不喜,卻不知公主之意如何。」那公主叩頭道:「父王,常言嫁雞逐雞,嫁犬逐犬。女有誓願在先,結了這球,告奏天地神明,撞天婚拋打。今日打著聖僧,即是前世之緣,遂得今生之遇,豈敢更移!願招他為駙馬。」

國王方喜,即宣欽天監正台官選擇日期,一壁廂收拾妝奩,又出旨曉諭天下。三藏聞言,更不謝恩,只叫「放赦!放赦!」國王道:「這和尚甚不通理。朕以一國之富,招你做駙馬,為何不在此停用,念念只要取經!再若推辭,教錦衣官校推出斬了!」長老唬得魂不附體,只得戰兢兢叩頭啟奏道:「感蒙陛下天恩,但貧僧一行四眾,還有三個徒弟在外,今當領納,只是不曾吩咐得一言,萬望召他到此,倒換關文,教他早去,不誤了西來之意。」國王遂准奏道:「你徒弟在何處?」三藏道:「都在會同館驛。」隨即差官召聖僧徒弟領關文西去,留聖僧在此為駙馬,長老只得起身侍立。有詩為證:

大丹不漏要三全,苦行難成恨惡緣。道在聖傳修在己,善由人積福由天。休逞六根多貪慾,頓開一性本來原。無愛無思自清淨,管教解脫得超然。

當時差官至會同館驛,宣召唐僧徒弟不題。

卻說行者自彩樓下別了唐僧,走兩步,笑兩聲,喜喜歡歡的回驛。八戒、沙僧迎著道:「哥哥,你怎麼那般喜笑?師父如何不見?」行者道:「師父喜了。」八戒道:「還未到地頭,又不曾見佛取得經回,是何來之喜?」行者笑道:「我與師父只走至十字街彩樓之下,可可的被當朝公主拋繡球打中了師父,師父被些宮娥、綵女、太監推擁至樓前,同公主坐輦入朝,招為駙馬,此非喜而何?」八戒聽說,跌腳捶胸道:「早知我去好來!都是那沙僧憊懶!你不阻我啊,我逕奔彩樓之下,一繡球打著我老豬,那公主招了我,卻不美哉,妙哉!俊刮標緻,停當,大家造化耍子兒,何等有趣!」沙僧上前,把他臉上一抹道:「不羞!不羞!好個嘴巴骨子!三錢銀子買了老驢,自誇騎得!要是一繡球打著你,就連夜燒退送紙也還道遲了,敢惹你這晦氣進門!」八戒道:「你這黑子不知趣!醜自醜,還有些風味。自古道,皮肉粗糙,骨格堅強,各有一得可取。」行者道:「呆子莫胡談!且收拾行李。但恐師父著了急,來叫我們,卻好進朝保護他。」八戒道:「哥哥又說差了。師父做了駙馬,到宮中與皇帝的女兒交歡,又不是爬山踏路,遇怪逢魔,要你保護他怎的!他那樣一把子年紀,豈不知被窩裡之事,要你去扶揝?」行者一把揪住耳朵,輪拳罵道:「你這個淫心不斷的夯貨!說那甚胡話!」

正吵鬧間,只見驛丞來報道:「聖上有旨,差官來請三位神僧。」八戒道:「端的請我們為何?」驛丞道:「老神僧幸遇公主娘娘打中繡球,招為駙馬,故此差官來請。」行者道:「差官在哪裡?叫他進來。」那官看行者施禮。禮畢,不敢仰視,只管暗唸誦道:「是鬼,是怪?是雷公,夜叉?」行者道:「那官兒,有話不說,為何沉吟?」那官兒慌得戰戰兢兢的,雙手舉著聖旨,口裡亂道:「我公主有請會親,我主公會親有請!」八戒道:「我這裡沒刑具,不打你,你慢慢說,不要怕。」行者道:「莫成道怕你打?怕你那臉哩!快收拾挑擔牽馬進朝,見師父議事去也!」

這正是:路逢狹道難迴避,定教恩愛反為仇。畢竟不知見了國王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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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四僧宴樂御花園 一怪空懷情慾喜

話表孫行者三人,隨著宣召官至午門外,黃門官即時傳奏宣進。他三個齊齊站定,更不下拜,國王問道:「那三位是聖僧駙馬之高徒?姓甚名誰?何方居住?因甚事出家?取何經卷?」行者即近前,意欲上殿,旁有護駕的喝道:「不要走!有甚話,立下奏來。」行者笑道:「我們出家人,得一步就進一步。」隨後八戒、沙僧亦俱近前。長老恐他村魯驚駕,便起身叫道:「徒弟啊,陛下問你來因,你即奏上。」

行者見他那師父在旁侍立,忍不住大叫一聲道:「陛下輕人重己!既招我師為駙馬,如何教他侍立?世間稱女夫謂之貴人,豈有貴人不坐之理!」國王聽說,大驚失色,欲退殿,恐失了觀瞻,只得硬著膽,叫近侍的取繡墩來,請唐僧坐了。行者才奏道:「老孫祖居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父天母地,石裂吾生。曾拜至人,學成大道。復轉仙鄉,嘯聚在洞天福地。下海降龍,登山擒獸。消死名,上生籍,官拜齊天大聖。玩賞瓊樓,喜遊寶閣。會天仙,日日歌歡;居聖境,朝朝快樂。只因亂卻蟠桃宴,大反天宮,被佛擒伏。困壓在五行山下,饑餐鐵彈,渴飲銅汁,五百年未嘗茶飯。幸我師出東土,拜西方,觀音教令脫天災,離大難,皈正在瑜伽門下。舊諱悟空,稱名行者。」

國王聞得這般名重,慌得下了龍床,走將來,以御手挽定長老道:「駙馬,也是朕之天緣,得遇你這仙姻仙眷。」三藏滿口謝恩,請國王登位。復問:「哪位是第二高徒?」八戒掬嘴揚威道:「老豬先世為人,貪歡愛懶。一生混沌,亂性迷心。未識天高地厚,難明海闊山遙。正在幽閒之際,忽然遇一真人。半句話,解開業網;兩三言,劈破災門。當時省悟,立地投師,謹修二八之工夫,敬煉三三之前後。行滿飛升,得超天府。荷蒙玉帝厚恩,官賜天蓬元帥,管押河兵,逍遙漢闕。只因蟠桃酒醉,戲弄嫦娥,謫官銜,遭貶臨凡;錯投胎,托生豬相。住福陵山,造惡無邊。遇觀音,指明善道。皈依佛教,保護唐僧。徑往西天,拜求妙典。法諱悟能,稱為八戒。」國王聽言,膽戰心驚,不敢觀覷。這呆子越弄精神,搖著頭,掬著嘴,撐起耳朵呵呵大笑。三藏又怕驚駕,即叱道:「八戒收斂!」方才叉手拱立,假扭斯文。

又問:「第三位高徒,因甚皈依?」沙和尚合掌道:「老沙原係凡夫,因怕輪迴訪道。雲遊海角,浪蕩天涯。常得衣缽隨身,每煉心神在舍。因此虔誠,得逢仙侶。養就孩兒,配緣奼女。工滿三千,合和四相。超天界,拜玄穹,官授捲簾大將,侍御鳳輦龍車,封號將軍。也為蟠桃會上,失手打破玻璃盞,貶在流沙河,改頭換面,造孽傷生。幸喜菩薩遠遊東土,勸我皈依,等候唐朝佛子,往西天求經果正。從立自新,復修大覺,指河為姓。法諱悟淨,稱名沙僧。」國王見說,多驚多喜,喜的是女兒招了活佛,驚的是三個實乃妖神。正在驚喜之間,忽有正台陰陽官奏道:「婚期已定本年本月十二日。壬子辰良,周堂通利,宜配婚姻。」國王道:「今日是何日辰?」陰陽官奏:「今日初八,乃戊申之日,猿猴獻果,正宜進賢納事。」國王大喜,即著當駕官打掃御花園館閣樓亭,且請駙馬同三位高徒安歇,待後安排合巹佳筵,著公主匹配。眾等欽遵,國王退朝,多官皆散不題。

卻說三藏師徒們都到御花園,天色漸晚,擺了素膳。八戒喜道:「這一日也該吃飯了。」管辦人即將素米飯、麵飯等物,整擔挑來。那八戒吃了又添,添了又吃,直吃得撐腸拄腹,方才住手。少頃,又點上燈,設鋪蓋,各自歸寢。長老見左右無人,卻恨責行者,怒聲叫道:「悟空!你這猢猻,番番害我!我說只去倒換關文,莫向彩樓前去,你怎麼直要引我去看看?如今看得好麼!卻惹出這般事來,怎生是好?」行者陪笑道:「師父說,先母也是拋打繡球,遇舊緣,成其夫婦。似有慕古之意,老孫才引你去,又想著那個給孤布金寺長老之言,就此檢視真假。適見那國王之面,略有些晦暗之色,但只未見公主何如耳。」長老道:「你見公主便怎的?」行者道:「老孫的火眼金睛,但見面,就認得真假善惡,富貴貧窮,卻好施為,辨明邪正。」沙僧與八戒笑道:「哥哥近日又學得會相面了。」行者道:「相面之士,當我孫子罷了。」三藏喝道:「且休調嘴!只是他如今定要招我,果何以處之?」行者道:「且到十二日會喜之時,必定那公主出來參拜父母,等老孫在旁觀看。若還是個真女人,你就做了駙馬,享用國內之榮華也罷。」三藏聞言,越生嗔怒,罵道:「好猢猻!你還害我哩!卻是悟能說的,我們十節兒已上了九節七八分了,你還把熱舌頭鐸我?快早夾著,你休開那臭口!再若無禮,我就唸起咒來,教你了當不得!」行者聽說唸咒,慌得跪在面前道:「莫唸莫唸!若是真女人,待拜堂時,我們一齊大鬧皇宮,領你去也。」師徒說話,不覺早已入更。正是:

沉沉宮漏,蔭蔭花香。繡戶垂珠箔,閒庭絕火光。鞦韆索冷空留影,羌笛聲殘靜四方。繞屋有花籠月燦,隔空無樹顯星芒。杜鵑啼歇,蝴蝶夢長。銀漢橫天宇,白雲歸故鄉。正是離人情切處,風搖嫩柳更淒涼。

八戒道:「師父,夜深了,有事明早再議,且睡!且睡!」師徒們果然安歇。一宵夜景已題,早又金雞唱曉。五更三點,國王即登殿設朝,但見:

宮殿開軒紫氣高,風吹御樂透青霄。雲移豹尾旌旗動,日射螭頭玉珮搖。
香霧細添宮柳綠,露珠微潤苑花嬌。山呼舞蹈千官列,海晏河清一統朝。

眾文武百官朝罷,又宣光祿寺安排十二日會喜佳筵,今日且整春罍,請駙馬在御花園中款玩。吩咐儀制司領三位賢親去會同館少坐,著光祿寺安排三席素宴去彼奉陪。兩處俱著教坊司奏樂,伏侍賞春景消遲日也。八戒聞得,應聲道:「陛下,我師徒自相會,更無一刻相離。今日既在御花園飲宴,帶我們去耍兩日,好教師父替你家做駙馬;不然,這個買賣生意弄不成。」那國王見他醜陋,說話粗俗,又見他扭頭捏頸,掬嘴巴,搖耳朵,即像有些風氣,猶恐攪破親事,只得依從,便教:「在永鎮華夷閣裡安排二席,我與駙馬同坐。留春亭上安排三席,請三位別坐,恐他師徒們座次不便。」那呆子才朝上唱個喏,叫聲多謝,各各而退。又傳旨教內宮官排宴,著三宮六院后妃與公主上頭,就為添妝餪子,以待十二日佳配。將有巳時前後,那國王排駕,請唐僧都到御花園內觀看。好去處:

徑鋪彩石,檻鑿雕欄。徑鋪彩石,徑邊石畔長奇葩;檻鑿雕欄,檻外欄中生異卉。夭桃迷翡翠,嫩柳閃黃鸝。步覺幽香來袖滿,行沾清味上衣多。鳳台龍沼,竹閣松軒。鳳台之上,吹簫引鳳來儀;龍沼之間,養魚化龍而去。竹閣有詩,費盡推敲裁白雪;松軒文集,考成珠玉注青編。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牡丹亭,薔薇架,迭錦鋪絨;茉藜檻,海棠畦,堆霞砌玉。芍葯異香,蜀葵奇艷。白梨紅杏鬥芳菲,紫蕙金萱爭爛熳。麗春花、木筆花、杜鵑花,夭夭灼灼;含笑花、鳳仙花、玉簪花,戰戰巍巍。一處處紅透胭脂潤,一叢叢芳濃錦繡圍。更喜東風回暖日,滿園嬌媚逞光輝。

一行君王幾位,觀之良久。早有儀制司官邀請行者三人入留春亭,國王攜唐僧上華夷閣,各自飲宴。那歌舞吹彈,鋪張陳設,真是:

崢嶸閶闔曙光生,鳳閣龍樓瑞靄橫。春色細鋪花草繡,天光遙射錦袍明。
笙歌繚繞如仙宴,杯斝飛傳玉液清。君悅臣歡同玩賞,華夷永鎮世康寧。

此時長老見那國王敬重,無計可奈,只得勉強隨喜,誠是外喜而內憂也。坐間見壁上掛著四面金屏,屏上畫著春夏秋冬四景,皆有題詠,皆是翰林名士之詩:

《春景詩》曰:
「周天一氣轉洪鈞,大地熙熙萬象新。桃李爭妍花爛熳,燕來畫棟迭香塵。」

《夏景詩》曰:
「熏風拂拂思遲遲,宮院榴葵映日輝。玉笛音調驚午夢,芰荷香散到庭幃。」

《秋景詩》曰:
「金井梧桐一葉黃,珠簾不捲夜來霜。燕知社日辭巢去,雁折蘆花過別鄉。」

《冬景詩》曰:
「天雨飛雲暗淡寒,朔風吹雪積千山。深宮自有紅爐暖,報道梅開玉滿欄。」

那國王見唐僧恣意看詩,便道:「駙馬喜玩詩中之味,心定善於吟哦,如不吝珠玉,請依韻各和一首如何?」長老是個對景忘情、明心見性之意,見國王欽重,命和前韻,他不覺忽談一句道:「日暖冰消大地鈞。」國王大喜,即召侍衛官:「取文房四寶,請駙馬和完錄下,俟朕緩緩味之。」長老欣然不辭,舉筆而和。

和《春景詩》曰:
「日暖冰消大地鈞,御園花卉又更新。和風膏雨民沾澤,海晏河清絕俗塵。」

和《夏景詩》曰:
「斗指南方白晝遲,槐雲榴火鬥光輝。黃鸝紫燕啼宮柳,巧轉雙聲入絳幃。」

和《秋景詩》曰:
「香飄橘綠與橙黃,松柏青青喜降霜。籬菊半開攢錦繡,笙歌韻徹水雲鄉。」

和《冬景詩》曰:
「瑞雪初晴氣味寒,奇峰巧石玉團山。爐燒獸炭煨酥酪,袖手高歌倚翠欄。」

國王見和大喜,稱唱道:「好個袖手高歌倚翠欄!」遂命教坊司以新詩奏樂,盡日而散。行者三人在留春亭亦盡受用,各飲了幾杯,也都有些酣意,正欲去尋長老,只見長老已同國王在一閣。八戒呆性發作,應聲叫道:「好快活!好自在!今日也受用這一下了!卻該趁飽兒睡覺去也!」沙僧笑道:「二哥忒沒修養,這氣飽飫,如何睡覺?」八戒道:「你哪裡知,俗語云吃了飯兒不挺屍,肚裡沒板脂哩!」唐僧與國王相別,只謹言,只謹言,既至亭內,嗔責他三人道:「這夯貨,越發村了!這是甚麼去處,只管大呼小叫!倘或惱著國王,卻不被他傷害性命?」八戒道:「沒事沒事!我們與他親家禮道的,他便不好生怪。常言道,打不斷的親,罵不斷的鄰。大家耍子,怕他怎的?」長老叱道,教:「拿過呆子來,打他二十禪杖!」行者果一把揪翻,長老舉杖就打,呆子喊叫道:「駙馬爺爺!饒罪饒罪!」旁有陪宴官勸住,呆子爬將起來,突突囔囔的道:「好貴人!好駙馬!親還未成,就行起王法來了!」行者摀著他嘴道:「莫胡說!莫胡說!快早睡去。」他們又在留春亭住了一宿。到明早,依舊宴樂。

不覺樂了三四日,正值十二日佳辰,有光祿寺三部各官回奏道:「臣等自八日奉旨,駙馬府已修完,專等妝奩鋪設。合巹宴亦已完備,葷素共五百餘席。」國王心喜,正欲請駙馬赴席,忽有內宮官對御前啟奏道:「萬歲,正宮娘娘有請。」國王遂退入內宮,只見那三宮皇后,六院嬪妃,引領著公主,都在昭陽宮談笑。真個是花團錦簇!那一片富麗妖嬈,真勝似天堂月殿,不亞於仙府瑤宮。有《喜會佳姻》新詞四首為證。

《喜詞》云:
喜!喜!喜!欣然樂矣!結婚姻,恩愛美。巧樣宮妝,嫦娥怎比。龍釵與鳳鑱,艷艷飛
金縷。櫻唇皓齒朱顏,嬝娜如花輕體。錦重重,五彩叢中;香拂佛,千金隊裡。

《會詞》云:
會!會!會!妖嬈嬌媚。賽毛嬙,欺楚妹。傾國傾城,比花比玉。妝飾更鮮妍,釵環多
艷麗。蘭心蕙性清高,粉臉冰肌榮貴。黛眉一線遠山微,窈窕嫣姌攢錦隊。

《佳詞》云:
佳!佳!佳!玉女仙娃。深可愛,實堪誇。異香馥郁,脂粉交加。天台福地遠,怎似國
王家。笑語紛然嬌態,笙歌繚繞喧嘩。花堆錦砌千般美,看遍人間怎若他。

《姻詞》云:
姻!姻!姻!蘭麝香噴。仙子陣,美人群。嬪妃換彩,公主妝新。雲鬢堆鴉髻,霓裳壓
鳳裙。一派仙音嘹喨,兩行朱紫繽紛。當年曾結乘鸞信,今朝幸喜會佳姻。

卻說國王駕到,那后妃引著公主,並綵女宮娥都來迎接。國王喜孜孜,進了昭陽宮坐下。后妃等朝拜畢,國王道:「公主賢女,自初八日結綵拋球,幸遇聖僧,想是心願已足。各衙門官,又能體朕心,各項事俱已完備。今日正是佳期,可早赴合巹之宴,不要錯過時辰。」那公主走近前倒身下拜,奏道:「父王,乞赦小女萬千之罪。有一言啟奏:這幾日聞得宮官傳說,唐聖僧有三個徒弟,他生得十分醜惡,小女不敢見他,恐見時必生恐懼。萬望父王將他發放出城方好,不然驚傷弱體,反為禍害也。」國王道:「孩兒不說,朕幾乎忘了,果然生的有些醜惡,連日教他在御花園裡留春亭管待。趁今日就上殿,打發他關文,教他出城,卻好會宴。」公主叩頭謝了恩。國王即出駕上殿,傳旨:「請駙馬共他三位。」

原來那唐僧捏指頭兒算日子,熬至十二日,天未明,就與他三人計較道:「今日卻是十二了,這事如何區處?」行者道:「那國王我已識得他有些晦氣,還未沾身,不為大害,但只不得公主見面,若得出來,老孫一覷,就知真假,方才動作,你只管放心。他如今一定來請,打發我等出城,你自應承莫怕。我閃閃身兒就來,緊緊隨護你也。」師徒們正講,果見當駕官同儀制司來請。行者笑道:「去來!去來,必定是與我們送行,好留師父會合。」八戒道:「送行必定有千百兩黃金白銀,我們也好買些人事回去,到我那丈人家,也再會親耍子兒去耶。」沙僧道:「二哥箝著口,休亂說,只憑大哥主張,」遂此將行李馬匹,俱隨那些官到於丹墀下。

國王見了,教請行者三位近前道:「汝等將關文拿上來,朕當用寶花押交付汝等,外多備盤纏,送你三位早去靈山見佛,若取經回來,還有重謝。留駙馬在此,勿得懸念。」行者稱謝,遂教沙僧取出關文遞上。國王看了,即用了印,押了花字,又取黃金十錠,白金二十錠,聊達親禮。八戒原來財色心重,即去接了。行者朝上唱個喏道:「聒噪聒噪!」便轉身要走,慌著個三藏一轂轆爬起,扯住行者,咬響牙根道:「你們都不顧我就去了!」行者把手捏著三藏手掌,丟個眼色道:「你在這裡寬懷歡會,我等取了經,回來看你。」那長老似信不信的,不肯放手。多官都看見,以為實是相別而去。早見國王又請駙馬上殿,著多官送三位出城,長老只得放了手上殿。

行者三人,同眾出了朝門,各自相別。八戒道:「我們當真的走哩?」行者不言語,只管走至驛中。驛丞接入,看茶擺飯。行者對八戒、沙僧道:「你兩個只在此,切莫出頭。但驛丞問甚麼事情,且含糊答應,莫與我說話,我保師父去也。」好大聖,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作本身模樣,與八戒、沙僧同在驛內,真身卻幌的跳在半空,變作一個蜜蜂兒,其實小巧。但見:

翅黃口甜尾利,隨風飄舞顛狂。最能摘蕊與偷香,度柳穿花搖蕩。
辛苦幾番淘染,飛來飛去空忙。釀成濃美自何嘗,只好留存名狀。

你看他輕輕的飛入朝中。遠見那唐僧在國王左邊繡墩上坐著,愁眉不展,心存焦燥。逕飛至他毗盧帽上,悄悄的爬及耳邊,叫道:「師父,我來了,切莫憂慮。」這句話,只有唐僧聽見,那伙凡人,莫想知覺。唐僧聽見,始覺心寬。不一時,宮官來請道:「萬歲,合巹嘉筵已排設在鳷鵲宮中,娘娘與公主俱在宮伺候,專請萬歲同貴人會親也。」國王喜之不盡,即同駙馬進宮而去。

正是那:邪主愛花花作禍,禪心動念念生愁。畢竟不知唐僧在內宮怎生解脫,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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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40:4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回 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陰歸正會靈元

卻說那唐僧憂憂愁愁,隨著國王至後宮。只聽得鼓樂喧天,隨聞得異香撲鼻。低著頭,不敢仰視。行者暗裡欣然,釘在那毘盧帽頂上,運神光,睜火眼金睛觀看。又只見那兩班綵女,擺列的似蕊宮仙府,勝強似錦帳春風。真個是:

娉婷嬝娜,玉質冰肌。一雙雙嬌欺楚女,一對對美賽西施。雲髻高盤飛彩鳳,蛾眉微顯遠山低。笙簧雅奏,簫鼓頻吹。宮商角徵羽,抑揚高下齊。清歌妙舞常堪愛,錦砌花團色色怡。

行者見師父全不動念,暗自裡咂嘴誇稱道:「好和尚,好和尚。身居錦繡心無愛,足步瓊瑤意不迷。」少時,皇后、嬪妃簇擁著公主出鳷鵲宮,一齊迎接,都道聲:「我王萬歲,萬萬歲。」慌的個長老戰戰兢兢,莫知所措。行者早已知識,見那公主頭頂上微露出一點妖氛,卻也不十分兇惡。即忙爬近耳朵叫道:「師父,公主是個假的。」長老道:「是假的,卻如何放他現相?」行者道:「使出法身,就此拿他也。」長老道:「不可,不可,恐驚了主駕。且待君、後退散,再使法力。」那行者一生性急,哪裡容得,大喊一聲,現了本相,趕上前,揪住公主罵道:「好孽畜!你在這裡弄假成真,只在此這等受用,也儘夠了;心尚不足,還要騙我師父,破他的真陽,遂你的淫性哩。」諕得那國王呆呆掙掙,后妃跌跌爬爬,宮娥綵女無一個不東躲西藏,各顧性命。好便似:

春風蕩蕩,秋氣瀟瀟。春風蕩蕩過園林,千花擺動;秋氣瀟瀟來禁苑,萬葉飄搖。刮折牡丹攲檻下,吹歪芍葯臥欄邊。沼岸芙蓉亂撼,臺基菊蕊鋪堆。海棠無力倒塵埃,玫瑰有香眠野境。春風吹折芰荷楟,冬雪壓歪梅嫩蕊。石榴花瓣,亂落在內院東西;岸柳枝條,斜垂在皇宮南北。好花風雨一宵狂,無數殘紅鋪地錦。

三藏一發慌了手腳,戰兢兢抱住國王,只叫:「陛下,莫怕,莫怕,此是我頑徒使法力,辨真假也。」

卻說那妖精見事不諧,掙脫了手,解剝了衣裳,捽捽頭,搖落了釵環首飾。跑到御花園土地廟裡,取出一條碓嘴樣的短棍,急轉身來亂打行者;行者隨即跟來,使鐵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吆吆喝喝,就在花園內鬥起。後卻大顯神通,各駕雲霧,殺在空中。這一場:

金箍鐵棒有名聲,碓嘴短棍無人識。一個因取真經到此方,一個為愛奇花來住跡。那怪久知唐聖僧,要求配合元精液。舊年攝去真公主,變作人身欽愛惜。今逢大聖認妖氛,救援活命分虛實。短棍行兇著頂丟,鐵棒施威迎面擊。喧喧嚷嚷兩相持,雲霧滿天遮白日。

他兩個殺在半空賭鬥,嚇得那滿城中百姓心慌,盡朝裡多官膽怕。長老扶著國王,只叫:「休驚,請勸娘娘與眾等莫怕。你公主是個假作真形的,等我徒弟拿住他,方知好歹也。」那些妃子有膽大的,把那衣服、釵環拿與皇后看了,道:「這是公主穿的戴的,今都丟下,精著身子,與那和尚在天上爭打,必定是個妖邪。」此時國王、后妃人等才正了性,望空仰視不題。

卻說那妖精與大聖鬥經半日,不分勝敗。行者把棒丟起,叫一聲:「變!」就以一變十,以十變百,以百變千,半天裡,好似蛇遊蟒攪,亂打妖邪。妖邪慌了手腳,化道清風,即奔碧空之上逃走。行者唸聲咒語,將鐵棒收做一根,縱祥光一直趕來。將近西天門,望見那旌旗閃灼,行者厲聲高叫道:「把天門的,擋住妖精,不要放他走了。」真個那天門上有護國天王帥領著龐、劉、苟、畢四大元帥,各展兵器攔阻。妖邪不能前進,急回頭,使短棍,又與行者相持。這大聖掄鐵棒,仔細迎著看時,見那短棍兒一頭奘,一頭細,卻似舂碓臼的杵頭模樣,叱一聲,喝道:「孽畜!你拿的是甚麼器械,敢與老孫抵敵?快早降伏,免得這一棒打碎你的天靈。」那妖邪咬著牙道:「你也不知我這兵器,聽我道:

仙根是段羊脂玉,磨琢成形不計年。混沌開時吾已得,洪濛判處我當先。
源流非比凡間物,本性生來在上天。一體金光和四相,五行瑞氣合三元。
隨吾久住蟾宮內,伴我常居桂殿邊。因為愛花垂世境,故來天竺假嬋娟。
與君共樂無他意,欲配唐僧了宿緣。你怎欺心破佳偶,死尋趕戰逞兇頑?
這般器械名頭大,在你金箍棒子前。廣寒宮裡搗藥杵,打人一下命歸泉。」

行者聞說,呵呵冷笑道:「好孽畜呵!你既住在蟾宮之內,就不知老孫的手段,你還敢在此支吾?快早現相降伏,饒你性命。」那怪道:「我認得你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弼馬溫,理當讓你。但只是破人親事,如殺父母之仇,故此情理不甘,要打你欺天罔上的弼馬溫。」那大聖惱得是「弼馬溫」三字,他聽得此言,心中大怒,舉鐵棒劈面就打;那妖邪掄杵來迎。就於西天門前,發狠相持。這一場:

金箍棒,搗藥杵,兩般仙器真堪比。那個為結婚姻降世間,這個因保唐僧到這裡。原來是國王沒正經,愛花引得妖邪喜。致使如今恨苦爭,兩家都把頑心起。一衝一撞賭輸贏,劖語劖言齊鬥嘴。藥杵英雄世罕稀,鐵棒神威還更美。金光湛湛幌天門,彩霧輝輝連地裡。來往戰經十數回,妖邪力弱難搪抵。

那妖精與行者又鬥了十數回,見行者的棒勢緊密,料難取勝,虛丟一杵,將身幌一幌,金光萬道,徑奔正南上敗走。大聖隨後追襲。忽至一座大山,妖精按金光,鑽入山洞,寂然不見。又恐他遯身回國,暗害唐僧,他認了這山的規模,返雲頭徑轉國內。

此時有申時矣。那國王正扯著三藏,戰戰兢兢,只叫:「聖僧救我。」那些嬪妃、皇后也正愴惶,只見大聖自雲端裡落將下來,叫道:「師父,我來也。」三藏道:「悟空立住,不可驚了聖躬。我問你:假公主之事,端的如何?」行者立於鳷鵲宮外,叉手當胸道:「假公主是個妖邪。初時與他打了半日,他戰不過我,化道清風,逕往天門上跑,是我吆喝天神擋住。他現了相,又與我鬥到十數合,又將身化作金光,敗回正南上一座山上。我急追至山,無處尋覓,恐怕他來此害你,特地回顧也。」國王聽說,扯著唐僧問道:「既然假公主是個妖邪,我真公主在於何處?」行者應聲道:「待我拿住假公主,你那真公主自然來也。」那后妃等聞得此言,都解了恐懼,一個個上前拜告道:「望聖僧救得我真公主來,分了明暗,必當重謝。」行者道:「此間不是我們說話處,請陛下與我師出宮上殿,娘娘等各轉回宮,召我師弟八戒、沙僧來保護師父,我卻好去降妖。一則分了內外,二則免我懸掛。謹當辨明,以表我一場心力。」國王依言,感謝不已。遂與唐僧攜手出宮,逕至殿上。眾后妃各各回宮。一壁廂教備素膳,一壁廂召八戒、沙僧。須臾間,二人早至。行者備言前事,教他兩個用心護持。這大聖縱觔斗雲,飛空而去。那殿前多官,一個個望空禮拜不題。

孫大聖徑至正南方那座山上尋找。原來那妖邪敗了陣,到此山,鑽入窩中,將門兒使石塊擋塞,虛怯怯藏隱不出。行者尋一會,不見動靜,心甚焦惱,捻著訣,唸動真言,喚出那山中土地、山神審問。少時,二神至了,叩頭道:「不知,不知,知當遠接,萬望恕罪。」行者道:「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這山叫做甚麼名字?此處有多少妖精?從實說來,饒你罪過。」二神告道:「大聖,此山喚做毛穎山。山中只有三處兔穴,亙古至今,沒甚妖精,乃五環之福地也。大聖要尋妖精,還是西天路上去有。」行者道:「老孫到了西天天竺國,那國王有個公主被個妖精攝去,拋在荒野。他就變做公主模樣,戲哄國王,結綵樓,拋繡毬,欲招駙馬。我保唐僧至其樓下,被他有心打著唐僧,欲為配偶,誘取元陽。是我識破,就於宮中現身捉獲。他就脫了人衣、首飾,使一條短棍,喚名搗藥杵,與我鬥了半日,他就化清風而去。被老孫趕至西天門,又鬥有十數合。他料不能勝,復化金光,逃至此處,如何不見?」

二神聽說,即引行者去那三窟中尋找。始於山腳下窟邊看處,亦有幾個草兔兒,也驚得走了。尋至絕頂上窟中看時,只見兩塊大石頭,將窟門擋住。土地道:「此間必是妖邪,趕急鑽進去也。」行者即使鐵棒,捎開石塊。那妖邪果藏在裡面,呼的一聲,就跳將出來,舉藥杵來打行者掄起鐵棒架住。諕得那山神倒退,土地忙奔。那妖邪口裡囔囔突突的罵著山神、土地道:「誰教你引著他往這裡來找尋?」他支支撐撐的抵著鐵棒,且戰且退,奔至空中。

正在危急之際,卻又天色晚了。這行者愈發狠性,下切手,恨不得一棒打殺。忽聽得九霄碧漢之間有人叫道:「大聖,莫動手,莫動手,棍下留情。」行者回頭看時,原來是太陰星君,後帶著姮娥仙子,降彩雲到於當面。慌得行者收了鐵棒,躬身施禮道:「老太陰往哪裡去?老孫失迴避了。」太陰道:「與你對敵的這個妖邪,是我廣寒宮搗玄霜仙藥之玉兔也。他私自偷開玉關金鎖,走出宮來,今經一載。我算他目下有傷命之災,特來救他性命。望大聖看老身饒他罷。」行者喏喏連聲,只道:「不敢,不敢。怪道他會使搗藥杵,原來是個玉兔兒。老太陰不知,他攝藏了天竺國王之公主,卻又假合真形,欲破我聖僧師父之元陽,其情其罪,其實何甘?怎麼便可輕恕饒他?」太陰道:「你亦不知,那國王之公主,也不是凡人,原是蟾宮中之素娥。十八年前,他曾把玉兔兒打了一掌,卻就思凡下界,一靈之光,遂投胎於國王正宮皇后之腹,當時得以降生。這玉兔兒懷那一掌之仇,故於舊年私走出宮,拋素娥於荒野。但只是不該欲配唐僧,此罪真不可逭。幸汝留心,識破真假,卻也未曾傷損你師。萬望看我面上,恕他之罪,我收他去也。」行者笑道:「既有這些因果,老孫也不敢抗違。但只是你收了玉兔兒,恐那國王不信,敢煩太陰君同眾仙妹將玉兔兒拿到那廂,對國王明證明證:一則顯老孫之手段,二來說那素娥下降之因由,然後著那國王取素娥公主之身,以見顯報之意也。」太陰君信其言,用手指定妖邪,喝道:「那孽畜還不歸正同來。」玉兔兒打個滾,現了原身。真個是:

缺唇尖齒,長耳稀鬚。團身一塊毛如玉,展足千山蹄若飛。直鼻垂酥,果賽霜華填粉膩;雙睛紅映,猶欺雪上點胭脂。伏在地,白穰穰一堆素練;伸開腰,白鐸鐸一架銀絲。幾番家吸殘清露瑤天曉,搗藥長生玉杵奇。

那大聖見了,不勝欣喜,踏雲光,向前引導。那太陰君領著眾姮娥仙子,帶著玉兔兒,徑轉天竺國界。此時正黃昏,看看月上。到城邊,聞得譙樓上擂鼓。那國王與唐僧尚在殿內,八戒、沙僧與多官都在階前,方議退朝,只見正南上一片彩霞,光明如晝。眾抬頭看處,又聞得孫大聖厲聲高叫道:「天竺陛下,請出你那皇后、嬪妃看者:這寶幢下乃月宮太陰星君,兩邊的仙妹是月裡嫦娥。這個玉兔兒卻是你家的假公主,今現真相也。」那國王急召皇后、嬪妃與宮娥、綵女等眾朝天禮拜,他和唐僧及多官亦俱望空拜謝。滿城中各家各戶,也無一人不設香案,叩頭唸佛。正此觀看處,豬八戒動了慾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與你是舊相識,我和你耍子兒去也。」行者上前,揪著八戒,打了兩掌,罵道:「你這個村潑獃子!此是甚麼去處,敢動淫心?」八戒道:「拉閑散悶耍子而已。」那太陰君令轉仙幢,與眾嫦娥收回玉兔,徑上月宮而去。行者把八戒揪落塵埃。

這國王在殿上謝了行者,又問前因道:「多感神僧大法力捉了假公主。朕之真公主,卻在何處所也?」行者道:「你那真公主也不是凡胎,就是月宮裡素娥仙子。因十八年前,他將玉兔兒打了一掌,就思凡下界,投胎在你正宮腹內,生下身來。那玉兔兒懷恨前仇,所以於舊年間偷開玉關金鎖走下來,把素娥攝拋荒野,他卻變形哄你。這段因果,是太陰君親口才與我說的。今日既去其假者,明日請御駕去尋其真者。」國王聞說,又心意慚惶,止不住腮邊流淚道:「孩兒,我自幼登基,雖城門也不曾出去,卻教我那裡去尋你也?」行者笑道:「不須煩惱,你公主現在給孤獨布金寺裡裝風,今且各散,到天明我還你個真公主便是。」眾官又拜伏奏道:「我王且心寬,這幾位神僧乃騰雲駕霧之佛,必知未來過去之因由,明日煩神僧同去一尋,便知端的。」國王依言,即請至留春亭擺齋安歇。此時已近二更。正是那:

銅壺滴漏月華明,金鐸叮噹風送聲。杜宇正啼春去半,落花無路近三更。
御園寂寞鞦韆影,碧落空浮銀漢橫。三市六街無客走,一天星斗夜光晴。

當夜各寢不題。

這一夜,國王退了妖氣,陡長精神,至五更三點,復出臨朝。朝畢,命請唐僧四眾,議尋公主。長老隨至,朝上行禮。大聖三人,一同打個問訊。國王欠身道:「昨所云公主孩兒,敢煩神僧為一尋救。」長老道:「貧僧前日自東來,行至天晚,見一座給孤布金寺,特進求宿,幸那寺僧相待。當晚齋罷,步月閑行,行至布金舊園,觀看基址,忽聞悲聲入耳,詢問其由。本寺一老僧,年已百歲之外,他屏退左右,細細的對我說了一遍道:『悲聲者,乃舊年春深時,那老僧正明性月,忽然一陣風生,見一女子擲之於地,那僧問之,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國國王公主,因為夜間玩月觀花,被風刮至於此。」』那老僧多知人禮,即將公主鎖在一間僻靜房中。惟恐本寺頑僧污染,只說是妖精,被他鎖住。公主識得此意,日間胡言亂語,討些茶飯吃了;夜深無人處,思量父母悲啼。那老僧也曾來國打聽幾番,見公主在宮無恙,所以不敢聲言舉奏。因見我徒弟有些神通,那老僧千叮萬囑,教貧僧到此查訪。不期他原是蟾宮玉兔為妖,假合真形,變作公主模樣,他卻又有心要破我元陽。幸虧我徒弟施威顯法,認出真假。今已被太陰星收去。賢公主見在布金寺裝風也。」

國王見說此詳細,放聲大哭。早驚動三宮六院,都來問及前因,無一人不痛哭者。良久,國王又問:「布金寺離城多遠?」三藏道:「只有六十里路。」國王遂傳旨:「著東西二宮守殿,掌朝太師衛國。朕同正宮皇后帥多官、四神僧,去寺取公主也。」當時擺駕,一行出朝。

你看那行者就跳在空中,把腰一扭,先到了寺裡。眾僧慌忙跪接道:「老爺去時,與眾步行,今日何從天上下來?」行者笑道:「你那老師在於何處?快叫他出來,排設香案接駕,天竺國王、皇后、多官與我師都來了。」眾僧不解其意,即請出那老僧。老僧見了行者,倒身下拜道:「老爺,公主之事如何?」行者把那假公主拋繡毬,欲配唐僧,並趕捉賭鬥,與太陰星收去玉兔之言,備陳了一遍。那老僧又磕頭拜謝。行者攙起道:「且莫拜,且莫拜。快安排接駕。」眾僧才知後房裡鎖得是個女子,一個個驚驚喜喜,便都設了香案,擺列山門之外,穿了袈裟,撞起鐘鼓等候。不多時,聖駕早到。果然是:

繽紛瑞靄滿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虹流千載清河海,電繞長春賽禹湯。
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潤有餘芳。古來長者留遺跡,今喜明君降寶堂。

國王到於山門之外,只見那眾僧齊齊整整,俯伏接拜;又見孫行者立在中間。國王道:「神僧何先到此?」行者笑道:「老孫把腰略扭一扭兒,就到了。你們怎麼就走這半日?」隨後唐僧等俱到。長老引駕,到於後面房邊,那公主還裝風胡說。老僧跪指道:「此房內就是舊年風吹來的公主娘娘。」國王即令開門。隨即打開鐵鎖,開了門。國王與皇后見了公主,認得形容,不顧穢污,近前一把摟抱道:「我的受苦的兒呵!你怎麼遭這等折磨,在此受罪?」真是父母子女相逢,比他人不同,三人抱頭大哭。哭了一會,敘畢離情,即令取香湯,教公主沐浴更衣,上輦回國。

行者又對國王拱手道:「老孫還有一事奉上。」國王答禮道:「神僧有事吩咐,朕即從之。」行者道:「他這山,名為百腳山。近來說有蜈蚣成精,黑夜傷人,往來行旅,甚為不便。我思蜈蚣惟雞可以降伏,可選絕大雄雞千隻,撒放山中,除此毒蟲。就將此山名改換改換,賜文一道敕封,就當謝此僧供養公主之恩也。」國王甚喜,領諾。隨差官進城取雞;又改山名為寶華山。仍著工部辦料重修,賜與封號,喚做「敕建寶華山給孤布金寺」;把那老僧封為「報國僧官」,永遠世襲,賜俸三十六石。僧眾謝了恩,送駕回朝。公主入宮,各各相見。安排筵宴,與公主釋悶賀喜。后妃母子,復聚首團圞。國王君臣亦共喜,飲宴一宵不題。

次早,國王傳旨,召丹青圖下聖僧四眾喜容,供養在華夷樓上。又請公主新妝重整,出殿謝唐僧四眾救苦之恩。謝畢,唐僧辭王西去。那國王哪裡肯放,大設佳宴,一連吃了五六日,著實好了獃子,盡力放開肚量受用。國王見他們拜佛心重,苦留不住,遂取金銀二百錠、寶貝各一盤奉謝。師徒們一毫不受。教擺鑾駕,請老師父登輦,差官遠送。那后妃並臣民人等俱各叩謝不盡。及至前途,又見眾僧叩送,俱不忍相別。行者見送者不肯回去,無已,捻訣,往巽地上吹口仙氣,一陣暗風,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方才得脫身而去。

這正是:沐淨恩波歸了性,出離金海悟真空。畢竟不知前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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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41:0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回 寇員外喜待高僧 唐長老不貪富貴

色色原無色,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裡何勞說夢。
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裡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

話表唐僧師眾,使法力,阻住那布金寺僧。僧見黑風過處,不見他師徒,以為活佛臨凡,磕頭而回不題。

他師徒們西行,正是春盡夏初時節:清和天氣爽,池沼芰荷生。梅逐雨餘熟,麥隨風裡成。草香花落處,鶯老柳枝輕。江燕攜雛習,山雞哺子鳴。斗南當日永,萬物顯光明,說不盡那朝餐暮宿,轉澗尋坡。

在那平安路上,行經半月,前邊又見一城垣相近。三藏問道:「徒弟,此又是甚麼去處!」行者道:「不知,不知。」八戒笑道:「這路是你行過的,怎說不知!卻是又有些兒蹺蹊。故意推不認得,捉弄我們哩。」行者道:「這呆子全不察理!這路雖是走過幾遍,那時只在九霄空裡,駕雲而來,駕雲而去,何曾落在此地?事不關心,查他做甚,此所以不知。卻有甚蹺蹊,又捉弄你也?」

說話間,不覺已至邊前,三藏下馬,過吊橋,徑入門裡。長街上,只見廊下坐著兩個老兒敘話。三藏叫:「徒弟,你們在那街心裡站住,低著頭,不要放肆,等我去那廊下問個地方。」行者等果依言立住,長老近前合掌叫聲:「老施主,貧僧問訊了。」那二老正在那裡閒講閒論,說甚麼興衰得失,誰聖誰賢,當時的英雄事業,而今安在,誠可謂大歎息,忽聽得道聲問訊,隨答禮道:「長老有何話說?」三藏道:「貧僧乃遠方來拜佛祖的,適到寶方,不知是甚地名,哪裡有向善的人家,化齋一頓?」老者道:「我敝處是銅台府,府後有一縣叫做地靈縣。長老若要吃齋,不須募化,過此牌坊,南北街,坐西向東者,有一個虎坐門樓,乃是寇員外家,他門前有個萬僧不阻之牌。似你這遠方僧,盡著受用。去!去!去!莫打斷我們的話頭。」

三藏謝了,轉身對行者道:「此處乃銅台府地靈縣。那二老道:『過此牌坊,南北街,向東虎坐門樓,有個寇員外家,他門前有個萬僧不阻之牌。』教我到他家去吃齋哩。」沙僧道:「西方乃佛家之地,真個有齋僧的。此間既是府縣,不必照驗關文,我們去化些齋吃了,就好走路。」長老與三人緩步長街,又惹得那市口裡人,都驚驚恐恐,猜猜疑疑的。圍繞爭看他們相貌。長老吩咐閉口,只教「莫放肆!莫放肆!」三人果低著頭,不取仰視。轉過拐角,果見一條南北大街。正行時,見一個虎坐門樓,門裡邊影壁上掛著一面大牌,書著萬僧不阻四字。三藏道:「西方佛地,賢者愚者俱無詐偽。那二老說時,我猶不信,至此果如其言。」八戒村野,就要進去。行者道:「呆子且住,待有人出來,問及何如,方好進去。」沙僧道:「大哥說的有理,恐一時不分內外,惹施主煩惱。」在門口歇下馬匹行李。

須臾間,有個蒼頭出來,提著一把秤,一隻籃兒,猛然看見,慌的丟了,倒跑進去報道:「主公!外面有四個異樣僧家來也!」那員外拄著拐,正在天井中閒走,口裡不住的唸佛,一聞報道,就丟了拐,出來迎接,見他四眾,也不怕醜惡,只叫:「請進,請進。」三藏謙謙遜遜,一同都入。轉過一條巷子,員外引路,至一座房裡,說道:「此上手房宇,乃管待老爺們的佛堂、經堂、齋堂、下手的,是我弟子老小居住。」三藏稱讚不已,隨取袈裟穿了拜佛,舉步登堂觀看,但見那:

香雲靉靆,燭焰光輝。滿堂中錦簇花攢,四下裡金鋪彩絢。朱紅架,高掛紫金鐘;彩漆檠,對設花腔鼓。幾對幡,繡成八寶;千尊佛,盡戧黃金。古銅爐;古銅瓶;雕漆桌,雕漆盒。古銅爐內,常常不斷沉檀;古銅瓶中,每有蓮花現彩。雕漆桌上五雲鮮,雕漆盒中香瓣積。玻璃盞,淨水澄清;琉璃燈;香油明亮。一聲金磬,響韻虛徐。真個是紅塵不到賽珍樓,家奉佛堂欺上剎。

長老淨了手,拈了香,叩頭拜畢,卻轉回與員外行禮。員外道:「且住!請到經堂中相見。」又見那:方台豎櫃,玉匣金函。方台豎櫃,堆積著無數經文;玉匣金函,收貯著許多簡札。彩漆桌上,有紙墨筆硯,都是些精精緻緻的文房;椒粉屏前,有書畫琴棋,儘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輕玉浮金之仙磬,掛一柄披風披月之龍髯。清氣令人神氣爽,齋心自覺道心閒。

長老到此,正欲行禮,那員外又攙住道:「請寬佛衣。」三藏脫了袈裟,才與長老見了,又請行者三人見了,又叫把馬餵了,行李安在廊下,方問起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詣寶方謁靈山見佛祖求真經者。聞知尊府敬僧,故此拜見,求一齋就行。」員外面生喜色,笑吟吟的道:「弟子賤名寇洪,字大寬,虛度六十四歲。自四十歲上,許齋萬僧,才做圓滿。今已齋了二十四年,有一簿齋僧的帳目。連日無事,把齋過的僧名算一算,已齋過九千九百九十六員,只少四眾,不得圓滿。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師四位,完足萬僧之數,請留尊諱,好歹寬住月餘,待做了圓滿,弟子著轎馬送老師上山。此間到靈山只有八百里路,苦不遠也。」三藏聞言,十分歡喜,都就權且應承不題。

他那幾個大小家僮,往宅裡搬柴打水,取米麵蔬菜,整治齋供,忽驚動員外媽媽問道:「是哪裡來的僧,這等上緊?」僮僕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問他起居,他說是東土大唐皇帝差來的,往靈山拜佛爺爺,到我們這裡,不知有多少路程。爹爹說是天降的,吩咐我們快整齋,供養他也。」那老嫗聽說也喜,叫丫鬟:「取衣服來我穿,我也去看看。」僮僕道:「奶奶,只一位看得,那三位看不得,形容醜得狠哩。老嫗道:「汝等不知,但形容醜陋,古怪清奇,必是天人下界。快先去報你爹爹知道。」那僮僕跑至經堂對員外道:「奶奶來了,要拜見東土老爺哩。」三藏聽見,即起身下座。說不了,老嫗已至堂前,舉目見唐僧相貌軒昂,丰姿英偉。轉面見行者三人模樣非凡,雖知他是天人下界,卻也有幾分悚懼,朝上跪拜。三藏急急還禮道:「有勞菩薩錯敬。」老嫗問員外說道:「四位師父,怎不並坐?」八戒掬著嘴道:「我三個是徒弟。」噫!他這一聲,就如深山虎嘯,那媽媽一發害怕。

正說處,又見一個家僮來報道:「兩個叔叔也來了。」三藏急轉身看時,原來是兩個少年秀才。那秀才走上經堂,對長老倒身下拜,慌得三藏急便還禮。員外上前扯住道:「這是我兩個小兒,喚名寇樑、寇棟,在書房裡讀書方回,來吃午飯,知老師下降,故來拜也。」三藏喜道:「賢哉!賢哉!正是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在讀書。」二秀才啟上父親道:「這老爺是哪裡來的?」員外笑道:「來路遠哩,南贍部洲東土大唐皇帝欽差到靈山拜佛祖爺爺取經的。」秀才道:「我看《事林廣記》上,蓋天下只有四大部洲。我們這裡叫做西牛賀洲,還有個東勝神洲。想南贍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三藏笑道:「貧僧在路,耽擱的日子多,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萬苦千辛,甚虧我三個徒弟保護,共計一十四遍寒暑,方得至寶方。」秀才聞言,稱獎不盡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僧!」說未畢,又有個小的來請道:「齋筵已擺,請老爺進齋。」員外著媽媽與兒子轉宅,他卻陪四眾進齋堂吃齋。

那裡鋪設的齊整,但見: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裝成的時樣。第二行五盤小菜,第三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盤閒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湯米飯,蒸卷饅頭,辣辣灶灶騰騰,盡皆可口,真足充腸。七八個僮僕往來奔奉,四五個庖丁不住手。你看那上湯的上湯,添飯的添飯,一往一來,真如流星趕月。

這豬八戒一口一碗,就是風捲殘雲,師徒們盡受用了一頓。長老起身對員外謝了齋,就欲走路。那員外攔住道:「老師,放心住幾日兒。常言道,起頭容易結梢難。只等我做過了圓滿,方敢送程。」三藏見他心誠意懇,沒奈何住了。早經過五七遍朝夕,那員外才請了本處應佛僧二十四員,辦做圓滿道場。眾僧們寫作有三四日,選定良辰,開啟佛事,他那裡與大唐的世情一般,卻倒也:大揚幡,鋪設金容;齊秉燭,燒香供養。擂鼓敲鐃。吹笙捻管。雲鑼兒,橫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樣。打一回,吹一蕩,朗言齊語開經藏。先安土地,次請神將。發了文書,拜了佛相。談一部《孔雀經》,句句消災障;點一架藥師燈,焰焰輝光亮。拜水懺,解冤愆;誦《華嚴》,除誹謗。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門皆一樣。

如此做了三晝夜,道場已畢。唐僧想著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辭謝。員外道:「老師辭別甚急,想是連日佛事冗忙,多致簡慢,有見怪之意。」三藏道:「深擾尊府,不知何以為報,怎敢言怪!但只當時聖君送我出關,問幾時可回,我就誤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擱,今已十四年矣!取經未知有無,及回又得十二三年,豈不違背聖旨?罪何可當!望老員外讓貧僧前去,待取得經回,再造府久住些時,有何不可!」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師父忒也不從人願!不近人情!老員外家大巨富,許下這等齋僧之願,今已圓滿,又況留得至誠,須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這等現成好齋不吃,卻往人家化募!前頭有你甚老爺、老娘家哩?」長老咄的喝了一聲道:「你這夯貨,只知要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是那槽裡吃食,胃裡擦癢的畜生!汝等既要貪此嗔癡,明日等我自家去罷。」行者見師父變了臉,即揪住八戒,著頭打一頓拳,罵道:「呆子不知好歹,惹得師父連我們都怪了!」沙僧笑道:「打的好!打的好!只這等不說話,還惹人嫌,且又插嘴!」那呆子氣呼呼的立在旁邊,再不敢言。

員外見他師徒們生惱,只得滿面陪笑道:「老師莫焦燥,今日且少寬容,待明日我辦些旗鼓,請幾個鄰里親戚,送你們起程。」正講處,那老嫗又出來道:「老師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辭。今到幾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嫗道:「這半月算我員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針線錢兒,也願齋老師父半月。」說不了,寇棟兄弟又出來道:「四位老爺,家父齋僧二十餘年,更不曾遇著好人,今幸圓滿,四位下降,誠然是蓬屋生輝。學生年幼,不知因果,常聞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獻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辭?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脩錢兒,也只望供養老爺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薩盛情,已不敢領,怎麼又承賢昆玉厚愛?決不敢領。今朝定要起身,萬勿見罪,不然,久違欽限,罪不容誅矣。」那老嫗與二子見他執一不住,便生起惱來道:「好意留他,他這等固執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罷!只管勞叨甚麼!」母子遂抽身進去。

八戒忍不住口,又對唐僧道:「師父,不要拿過了班兒。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們且住一個月兒,了了他母子的願心也罷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聲喝道,那呆子就自家把嘴打了兩下道:「啐!啐!啐!」說道:「莫多話!又做聲了!」行者與沙僧嘻嘻的笑在一邊。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甚麼?」即捻訣要唸緊箍兒咒,慌得個行者跪下道:「師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萬莫唸,莫唸!」員外又見他師徒們漸生煩惱,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師不必吵鬧,準於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經堂,吩咐書辦,寫了百十個簡帖兒,邀請鄰里親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師西行;一壁廂又叫庖人安排餞行的筵宴;一壁廂又叫管辦的做二十對彩旗,覓一班吹鼓手樂人,南來寺裡請一班和尚,東嶽觀裡請一班道士,限明日已時,各項俱要整齊。眾執事領命去訖,不多時,天又晚了。吃了晚齋,各歸寢處,正是那:

幾點歸鴉過別村,樓頭鐘鼓遠相聞。六街三市人煙靜,萬戶千門燈火昏。
月皎風清花弄影,銀河慘淡映星辰。子規啼處更深矣,天籟無聲大地鈞。

當時三四更天氣,各管事的家僮,盡皆早起,買辦各項物件。你看那辦筵席的廚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鬧,請僧道的兩腳奔波,叫鼓樂的一聲急縱,送簡帖的東走西跑,備轎馬的上呼下應。這半夜,直嚷至天明,將已時前後,各項俱完,也只是有錢不過。

卻表唐僧師徒們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長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備馬匹。呆子聽說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噥噥,只得將衣缽收拾,找啟高肩擔子。沙僧刷鞄馬匹,套起鞍轡伺候。行者將九環杖遞在師父手裡,他將通關文牒的引袋兒,掛在胸前,只是一齊要走。員外又都請至後面大廠廳內,那裡面又鋪設了筵宴,比齋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見那:

簾幕高掛,屏圍四繞,正中間,掛一幅壽山福海之圖;兩壁廂,列四軸春夏秋冬之景。龍文鼎內香飄靄,鵲尾爐中瑞氣生。看盤簇彩,寶妝花色色鮮明;排桌堆金,獅仙糖齊齊擺列。階前鼓舞按宮商,堂上果餚鋪錦繡。素湯素飯甚清奇,香酒香茶多美艷。雖然是百姓之家,卻不亞王侯之宅。只聽得一片歡聲,真個也驚天動地。

長老正與員外作禮。只見家僮來報:「客俱到了。」卻是那請來的左鄰、右舍、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齋公,念佛的善友,一齊都向長老禮拜。拜畢各各敘坐,只見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邊絃歌酒宴。這一席盛宴,八戒留心對沙僧道:「兄弟,放懷放量吃些兒。離了寇家,再沒這好豐盛的東西了!」沙僧笑道:「二哥說哪裡話!常言道,珍饈百味,一飽便休。只有私房路,哪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濟!不濟!我這一頓盡飽吃了,就是三日也急忙不餓。」行者聽見道:「呆子,莫脹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

說不了,日將中矣,長老在上舉箸,唸揭齋經。八戒慌了,拿過添飯來,一口一碗,又丟夠有五六碗,把那饅頭、卷兒、餅子、燒果,沒好沒歹的,滿滿籠了兩袖,才跟師父起身。長老謝了員外,又謝了眾人,一同出門。你看那門外擺著彩旗寶蓋,鼓手樂人。又見那兩班僧道方來,員外笑道:「列位來遲,老師去急,不及奉齋,俟回來謝罷。」眾等讓敘道路,抬轎的抬轎,騎馬的騎馬,步行的步行,都讓長老四眾前行。只聞得鼓樂喧天,旗旛蔽日,人煙湊集,車馬駢填,都來看寇員外迎送唐僧。

這一場富貴,真賽過珠圍翠繞,誠不亞錦帳藏春!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長亭,又設著簞食壺漿,擎杯把盞,相飲而別。那員外猶不忍捨,噙著淚道:「老師取經回來,是必到舍再住幾日,以了我寇洪之心。」三藏感之不盡,謝之無已道:「我若到靈山,得見佛祖,首表員外之大德。回時定踵門叩謝,叩謝!」說說話兒,不覺的又有二三里路,長老懇切拜辭,那員外又放聲大哭而轉。這正是有願齋僧歸妙覺,無緣得見佛如來。

且不說寇員外送至十里長亭,同眾回家。卻說他師徒四眾,行有四五十里之地,天色將晚。長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著擔,努著嘴道:「放了現成茶飯不吃,清涼瓦屋不住,卻要走甚麼路,像搶喪踵魂的!如今天晚,倘下起雨來,卻如之何!」三藏罵道:「潑孽畜,又來抱怨了!常言道,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待我們有緣拜了佛祖,取得真經,那時回轉大唐,奏過主公,將那御廚裡飯,憑你吃上幾年,脹死你這孽畜,教你做個飽鬼!」那呆子嚇嚇的暗笑,不敢復言。

行者舉目遙觀,只見大路旁有幾間房宇,急請師父道:「那裡安歇,那裡安歇。」長老至前,見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舊匾,匾上有落顏色積塵的四個大字,乃華光行院。長老下了馬道:「華光菩薩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職,化做五顯靈官,此間必有廟祝。」遂一齊進去,但見廊房俱倒,牆壁皆傾,更不見人之蹤跡,只是些雜草叢菁。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雲蓋頂,大雨淋漓。沒奈何,卻在那破房之下,揀遮得風雨處,將身躲避。密密寂寂,不敢高聲,恐有妖邪知覺。坐的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

咦!真個是:泰極還生否,樂處又逢悲。畢竟不知天曉向前去還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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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41:2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回 金酬外護遭魔毒 聖顯幽魂救本原

且不言唐僧等在華光破屋中,苦奈夜雨存身。卻說銅台府地靈縣城內有伙兇徒,因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傢俬,無計過活,遂伙了十數人做賊,算道本城哪家是第一個財主,哪家是第二個財主,去打劫些金銀用度。內有一人道:「也不用緝訪,也不須算計,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員外家,十分富厚。我們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備,火甲等也不巡邏,就此下手,劫他些資本,我們再去嫖賭兒耍子,豈不美哉!」

眾賊歡喜,齊了心,都帶了短刀、蒺藜、拐子、悶棍、麻繩、火把,冒雨前來,打開寇家大門,吶喊殺入。慌得他家裡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個乾淨。媽媽兒躲在床底,老頭兒閃在門後,寇樑、寇棟與著親的幾個兒女,都戰戰兢兢的四散逃走顧命。那伙賊,拿著刀,點著火,將他家箱籠打開,把些金銀寶貝,首飾衣裳,器皿家火,盡情搜劫。那員外割捨不得,拚了命,走出門來對眾強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夠你用的便罷,還留幾件衣物與我老漢送終。」那眾強人哪容分說,趕上前,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可憐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別世人!眾賊得了手,走出寇家,順城腳做了軟梯,漫城牆一一繫出,冒著雨連夜奔西而去。

那寇家僮僕見賊退了,方才出頭。及看時,老員外已死在地下,放聲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眾皆伏屍而哭,悲悲啼啼。將四更時,那媽媽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齋供,因為花撲撲的送他,惹出這場災禍,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眾,扶著寇樑道:「兒啊,不須哭了。你老子今日也齋僧,明日也齋僧,豈知今日做圓滿,齋著那一夥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親,怎麼是送命的僧?」媽媽道:「賊勢凶勇,殺進房來,我就躲在床下,戰兢兢的留心向燈火處看得明白,你說是誰?點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豬八戒,搬金銀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孫行者。」二子聽言,認了真實道:「母親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將我家門戶牆垣,窗欞巷道,俱看熟了,財動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復到我家,既劫去財物,又害了父親,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裡遞失狀坐名告他。」寇棟道:「失狀如何寫?」寇樑道:「就依母親之言。」寫道:「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和尚劫出金銀去,孫行者打死我父親。」一家子吵吵鬧鬧,不覺天曉。一壁廂傳請親人,置辦棺木;一壁廂寇樑兄弟,赴府投詞。

原來這銅台府刺史正堂大人,平生正直,素性賢良。少年向雪案攻書,早歲在金鑾對策。常懷忠義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揚青史播千年,龔黃再見;聲振黃堂傳萬古,卓魯重生。當時坐了堂,發放了一應事務,即令抬出放告牌。這寇樑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爺爺,小的們是告強盜得財,殺傷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狀去,看了這般這的,如此如彼,即問道:「昨日有人傳說你家齋僧圓滿,齋得四眾高僧,乃東土唐朝的羅漢,花撲撲的滿街鼓樂送行,怎麼卻有這般事情?」寇樑等磕頭道:「爺爺,小的父親寇洪齋僧二十四年,因這四僧遠來,恰足萬僧之數,因此做了圓滿,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將路道、門窗都看熟了。當日送出,當晚復回,乘黑夜風雨,遂明火執杖,殺進房來,劫去金銀財寶衣服首飾,又將父打死在地。望爺爺與小民做主!」刺史聞言,即點起馬步快手並民壯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執鋒利器械,出西門一直來趕唐僧四眾。

卻說他師徒們,在那華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曉方才出門,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強盜當夜打劫了寇家,係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經天曉,走過華光院西去,有二十里遠近,藏於山凹中,分撥金銀等物。分還未了,忽見唐僧四眾順路而來,眾賊心猶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來了!」眾賊笑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們也是幹這般沒天理的買賣。這些和尚緣路來,又在寇家許久,不知身邊有多少東西,我們索性去截住他,奪了盤纏,搶了白馬湊分,卻不是遂心滿意之事?」眾賊遂持兵器,吶一聲喊,跑上大路,一字兒擺開,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買路錢,饒你性命!牙迸半個不字,一刀一個,決不留存!」唬得個唐僧在馬上亂戰,沙僧與八戒心慌,對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奈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強徒斷路,誠所謂禍不單行也!」行者笑道:!師父莫怕,兄弟勿憂。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當胸道:「列位是做甚麼的?」賊徒喝道:「這廝不知死活,敢來問我!你額顱下沒眼,不認得我是大王爺爺!快將買路錢來,放你過去!」行者聞言,滿面陪笑道:「你原來是剪徑的強盜!」賊徒發狠叫:「殺了!」行者假假的驚恐道:「大王!大王!我是鄉村中的和尚,不會說話,沖撞莫怪,莫怪!若要買路錢,不要問那三個,只消問我。我是個管帳的,凡有經錢、襯錢,哪裡化緣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儘是我管出入,那個騎馬的,雖是我的師父,他卻只會唸經,不管閒事,財色俱忘,一毫沒有。那個黑臉的,是我半路上收的個後生,只會養馬。那個長嘴的,是我雇的長工,只會挑擔。你把三個放過去,我將盤纏衣缽盡情送你。」眾賊聽說:「這個和尚倒是個老實頭兒。既如此,饒了你命,教那三個丟下行李,放他過去。」行者回頭使個眼色,沙僧就丟了行李擔子,與師父牽著馬,同八戒往西徑走。

行者低頭打開包袱,就地撾把塵土,往上一灑,唸個咒語,乃是個定身之法,喝一聲「住!」那伙賊共有三十來名,一個個咬著牙,睜著眼,撒著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語,不得動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師父,回來!回來!」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師兄供出我們來了!他身上又無錢財,包袱裡又無金銀,必定是叫師父要馬哩,叫我們是剝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亂說!大哥是個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這幾個毛賊?他那裡招呼,必有話說,快回去看看。」長老聽言,欣然轉馬回至邊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來也?」行者道:「你們看這些賊是怎的說?」八戒近前推著他,叫道:「強盜,你怎的不動彈了?」那賊渾然無知,不言不語。八戒道:「好的癡啞了!」行者笑道:「是老孫使個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麼連聲也不做?」行者道:「師父請下馬坐著。常言道,只有錯拿,沒有錯放。兄弟,你們把賊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個供狀,看他是個雛兒強盜,把勢強盜。」沙僧道:「沒繩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三十條繩索,一齊下手,把賊扳翻,都四馬攢蹄捆住,卻又唸唸解咒,那伙賊漸漸甦醒。

行者請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執兵器喝道:「毛賊,你們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幾年買賣?打劫了有多少東西?可曾殺傷人口?還是初犯,卻是二犯,三犯?」眾賊開口道:「爺爺饒命!」行者道:「莫叫喚!從實供來!」眾賊道:「老爺,我們不是久慣做賊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賭錢,宿娼頑耍,將父祖家業盡花費了,一向無幹,又無錢用。訪知銅台府城中寇員外家資財豪富,昨日合夥,當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銀服飾,在這路北下山凹裡正自分贓,忽見老爺們來。內中有認得是寇員外送行的,必定身邊有物;又見行李沉重,白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來邀截。豈知老爺有大神通法力,將我們困住。萬望老爺慈悲,收去那劫的財物,饒了我的性命也!」三藏聽說是寇家劫的財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災厄?」行者笑道:「只為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伙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著我們,奪下他這許多金銀服飾。」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為報,不如將此財物護送他家,卻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裡取將那些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著自己行李。行者欲將這伙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只得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那伙賊鬆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草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將財物送還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為證,詩曰:

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著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伙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沙僧道:「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說不了,眾兵卒至邊前,撒開個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東西,還在這裡搖擺哩!」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捆了,穿上扛子,兩個抬一個,趕著馬,奪了擔,徑轉府城。只見那: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眾官兵攢擁扛抬,須臾間拿到城裡,逕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捕獲強盜來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撿看了賊贓,當叫寇家領去,卻將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向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些設法覷看門路,打家劫舍之賊!」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賊,決不敢假,隨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只因寇員外家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家的財物,因送還寇家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為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刺史道:「你這廝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只是你四眾!你看!寇樑遞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

三藏聞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飛魄喪,叫:「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辨!」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辨何為!」刺史道:「正是啊!贓證現存,還敢抵賴?」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他一箍,然後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見那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只打我,與他們無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聞言就叫:「先箍起這個來。」皂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卻又換索子再結時,只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拷問。」

刑房吏遂將唐僧四眾,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將自己行李擔進隨身。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麼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裡邊沒狗叫,倒好耍子!」可憐把四眾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只得開言道:「悟空,隨你罷。」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

眾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只見幾層油紙包裹著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只見: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眾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只卻提控,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伙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眾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眾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著。」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眾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著,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者,蓋為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簷瓦縫裡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徑飛向寇家門首,只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

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只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著家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著的有利,做著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傢俬。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歎!可歎!」

行者一一聽之,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家,只見那堂屋裡已停著棺材,材頭邊點著燈,擺列著香燭花果,媽媽在旁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婦拿兩盞飯兒供獻。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唬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樑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只叫:「爹爹!口樂!口樂!口樂!」那媽媽子膽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行者學著那員外的聲音道:「我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只叫:「爹爹!口樂!口樂!口樂!」媽媽子硬著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差鬼使押將來家與你們講話的。」說道:「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陷害無辜。」

那媽媽子聽見叫他小名,慌的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啊!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哪些枉口誑舌,害甚麼無辜?」行者喝道:「哪裡有個甚麼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只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將財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捻失狀,著兒子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寧,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家,教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攪鬧一月,將合門老幼並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樑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只求存歿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家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徑又飛至刺史住宅裡面。低頭觀看,那房內裡已有燈光,見刺史已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看時,只見中間後壁掛著一軸畫兒,是一個官兒騎著一匹點子馬,有幾個從人打著一把青傘,搴著一張交床,更不識是甚麼故事,行者就釘在中間。忽然那刺史自房裡出來,彎著腰梳洗。行者猛的裡咳嗽一聲,把刺史唬得慌慌張張,走入房內梳洗畢,穿了大衣,即出來對著畫兒焚香禱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蔭,忝中甲科,今叨受銅台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絕,為何今日發聲?切勿為邪為祟,恐唬家眾。」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爺的神子!」卻就綽著經兒叫道:「坤三賢侄,你做官雖承祖蔭,一向清廉,怎的昨日無知,把四個聖僧當賊,不審來因,囚於禁內!那獄神、土地、城隍不安,報與閻君,閻君差鬼使押我來對你說,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陰司折證也。」刺史聽說,心中悚懼道:「大爺請回,小侄升堂,當就釋放。」行者道:「既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回話。」刺史復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發白。及飛到地靈縣,又見那合縣官卻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個大法身,從空裡伸下一隻腳來,把個縣堂踏滿,口中叫道:「眾官聽著:吾乃玉帝差來的浪蕩遊神。說你這府監裡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諸神不安,教吾傳說,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來一腳,先踢死閤府縣官,後踏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為灰燼!」概縣官吏人等,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道:「上聖請回。我們如今進府,稟上府尊,即教放出,千萬莫動腳,驚唬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變做個蜢蟲兒,從監房瓦縫兒飛入,依舊鑽在轄床中間睡著。

卻說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樑兄弟抱牌跪門叫喊。刺史著令進來,二人將解狀遞上。刺史見了發怒道:「你昨日遞了失狀,就與你拿了賊來,你又領了贓去,怎麼今日又來遞解狀?」二人滴淚道:「老爺,今夜小的父親顯魂道:『唐朝聖僧,原將賊徒拿住,奪獲財物,放了賊去,好意將財物送還我家報恩,怎麼反將他當賊,拿在獄中受苦!獄中土地城隍俱不安,報了閻王,閻王差鬼使押解我來教你赴府再告,釋放唐僧,庶免災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刺史聽他說了這話,卻暗想道:「他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猶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麼今夜也來顯魂,教我審放?看起來必是冤枉。」正忖度間,只見那地靈縣知縣等官,急急跑上堂亂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適才玉帝差浪蕩遊神下界,教你快放獄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少遲延,就要踢殺我等官員,還要把城池連百姓俱盡踏為灰燼。」刺史又大驚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提出。當時開了監門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俱已幹辦停當。上堂切不可下跪,他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卻等我問他要行李,要馬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你看。」

說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縣並府縣大小官員,一見都下來迎接道:「聖僧昨日來時,一則接上司忙迫,二則又見了所獲之贓,未及細問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將前情細陳了一遍。眾官滿口認稱,都道:「錯了錯了!莫怪莫怪!」又問獄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的白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獄中人得了,快快還我!今日卻該我拷較你們了!枉拿平人做賊,你們該個甚罪?」府縣官見他作惡,無一個不怕,即便叫收馬的牽馬來,收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個個逞兇,眾官只以寇家遮飾。三藏勸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們且到寇家去,一則弔問,二來與他對證對證,看是何人見我做賊。」行者道:「說的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來,看是哪個打他。」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一擁而出。

那些府縣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唬的那寇樑兄弟在門前不住的磕頭,接進廳。只見他孝堂之中,一家兒都在孝幔裡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誑語栽害平人的媽媽子,且莫哭!等老孫叫你老公來,看他說是哪個打死的,羞他一羞!」眾官員只道孫行者說的是笑話。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等我去了就來。」好大聖,跳出門,望空就起,只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眾等方才認得是個騰雲駕霧之仙,起死回生之聖,這裡一一焚香禮拜不題。那大聖一路觔斗雲,直至幽冥地界,逕撞入森羅殿上,慌得那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敧側,萬迭刀山盡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

十閻王接下大聖,相見了問及何來何幹。行者道:「銅台府地靈縣齋僧的寇洪之鬼,是哪個收了?快點查來與我。」十閻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著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見地藏也。」行者即別了,徑至翠雲宮,見地藏王菩薩。菩薩與他禮畢,具言前事,菩薩喜道:「寇洪陽壽,止該卦數,命終不染床席,棄世而來。我因他齋僧,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的案長。既大聖來取,我再延他陽壽一紀,教他跟大聖去。金衣童子遂領出寇洪,寇洪見了行者,聲聲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強盜踢死。此乃陰司地藏王菩薩之處,我老孫特來取你到陽世間,對明此事,既蒙菩薩放回,又延你陽壽一紀,待十二年之後,你再來也。」那員外頂禮不盡。

行者謝辭了菩薩,將他吹化為氣,掉於衣袖之間,同去幽府,復返陽間。駕雲頭到了寇家,即喚八戒捎開材蓋,把他魂靈兒推付本身。須臾間,透出氣來活了,那員外爬出材來,對唐僧四眾磕頭道:「師父!師父!寇洪死於非命,蒙師父至陰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謝不已。及回頭見各官羅列,即又磕頭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兒子始初遞失狀,坐名告了聖僧,我即差人捕獲;不期聖僧路遇殺劫你家之賊,奪取財物,送還你家。是我下人誤捉,未得詳審,當送監禁。今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亦來家訴告,縣中又蒙浪蕩遊神下界,一時就有這許多顯應,所以放出聖僧,聖僧卻又去救活你也。」那員外跪道:「老爹,其實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劫去傢俬,是我難捨,向賊理說,不期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何干!」叫過妻子來:「是誰人踢死,你等輒敢妄告?請老爹定罪。」當時一家老小只是磕頭,刺史寬恩,免其罪過。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厚恩,個個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掛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決不肯住。卻又請親友,辦旌幢,如前送行而去。

咦!這正是:地辟能存兇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逍遙穩步如來徑,只到靈山極樂門。畢竟不知見佛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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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41: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回 猿熟馬馴方脫殼 功成行滿見真如

話表寇員外既得回生,復整理了幢幡鼓樂,僧道親友,依舊送行不題。

卻說唐僧四眾,上了大路,果然西方佛地,與他處不同。見了些琪花、瑤草、古柏、蒼松,所過地方,家家向善,戶戶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見林間客誦經。師徒們夜宿曉行,又經有六七日,忽見一帶高樓,幾層傑閣,真個是沖天百尺,聳漢凌空。低頭觀落日,引手摘飛星。豁達窗軒吞宇宙,嵯峨棟宇接雲屏,黃鶴信來秋樹老,彩鸞書到晚風清。此乃是靈宮寶闕,琳館珠庭。真堂談道,宇宙傳經。花向春來美,松臨雨過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鳳儀翔萬感靈。

三藏舉鞭遙指道:「悟空,好去處耶!」行者道:「師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相處,倒強要下拜;今日到了這真境界真佛相處,倒還不下馬,是怎的說?」三藏聞言,慌的翻身跳下來,已到了那樓閣門首。只見一個道童,斜立山門之前叫道:「那來的莫非東土取經人麼?」長老急整衣,抬頭觀看,見他身披錦衣,手搖玉麈。身披錦衣,寶閣瑤池常赴宴;手搖玉麈,丹台紫府每揮塵。肘懸仙菉,足踏履鞋。飄然真羽士,秀麗實奇哉。煉就長生居勝境,修成永壽脫塵埃。聖僧不識靈山客,當年金頂大仙來。

孫大聖認得他,即叫:「師父,此乃是靈山腳下玉真觀金頂大仙,他來接我們哩。」三藏方才醒悟,進前施禮。大仙笑道:「聖僧今年才到,我被觀音菩薩哄了。他十年前領佛金旨,向東土尋取經人,原說二三年就到我處。我年年等候,渺無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三藏合掌道:「有勞大仙盛意,感激!感激!」遂此四眾牽馬挑擔,同入觀裡,卻又與大仙一一相見。即命看茶擺齋,又叫小童兒燒香湯與聖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正是那:

功滿行完宜沐浴,煉馴本性合天真。千辛萬苦今方息,九戒三皈始自新。
魔盡果然登佛地,災消故得見沙門。洗塵滌垢全無染,反本還原不壞身。

師徒們沐浴了,不覺天色將晚,就於玉真觀安歇。次早,唐僧換了衣服,披上錦襴袈裟,戴了毗盧帽,手持錫杖,登堂拜辭大仙。大仙笑道:「昨日襤褸,今日鮮明,觀此相真佛子也。」三藏拜別就行,大仙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孫認得路。」大仙道:「你認得的是雲路。聖僧還未登雲路,當從本路而行。」行者道:「這個講的是,老孫雖走了幾遭,只是雲來雲去,實不曾踏著此地。既有本路,還煩你送送,我師父拜佛心重,幸勿遲疑。」那大仙笑吟吟,攜著唐僧手,接引旃壇上法門。原來這條路不出山門,就自觀宇中堂穿出後門便是。大仙指著靈山道:「聖僧,你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藹千重的,就是靈鷲高峰,佛祖之聖境也。」唐僧見了就拜,行者笑道:「師父,還不到拜處哩。常言道望山走倒馬,離此鎮還有許遠,如何就拜!若拜到頂上,得多少頭磕是?」大仙道:「聖僧,你與大聖、天蓬、捲簾四位,已此到於福地,望見靈山,我回去也。」三藏遂拜辭而去。

大聖引著唐僧等,徐徐緩步,登了靈山,不上五六里,見了一道活水,滾浪飛流,約有八九里寬闊,四無人跡。三藏心驚道:「悟空,這路來得差了,敢莫大仙錯指了?此水這般寬闊,這般洶湧,又不見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道:「不差!你看那壁廂不是一座大橋?要從那橋上行過去,方成正果哩。」長老等又近前看時,橋邊有一匾,匾上有凌雲渡三字,原來是一根獨木橋。正是:

遠看橫空如玉棟,近觀斷水一枯槎。維河架海還容易,獨木單樑人怎蹅!
萬丈虹霓平臥影,千尋白練接天涯。十分細滑渾難渡,除是神仙步彩霞。

三藏心驚膽戰道:「悟空,這橋不是人走的,我們別尋路徑去來。」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八戒慌了道:「這是路,哪個敢走?水面又寬,波浪又湧,獨獨一根木頭,又細又滑,怎生動腳?」行者道:「你都站下,等老孫走個兒你看。」好大聖,拽開步跳上獨木橋,搖搖擺擺,須臾跑將過去,在那邊招呼道:「過來!過來!」唐僧搖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難!難!難!」行者又從那邊跑過來,拉著八戒道:「呆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臥倒在地道:「滑!滑!滑!走不得!你饒我罷!讓我駕風霧過去!」行者按住道:「這是甚麼去處,許你駕風霧?必須從此橋上走過,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啊,佛做不成也罷,實是走不得!」

他兩個在那橋邊,滾滾爬爬,扯扯拉拉的耍鬥。沙僧走去勸解,才撒脫了手。三藏回頭,忽見那下溜中有一人撐一隻船來,叫道:「上渡!上渡!」長老大喜道:「徒弟,休得亂玩。那裡有只渡船兒來了。」他三個跳起來站定,同眼觀看,那船兒來得至近,原來是一隻無底的船兒。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認得是接引佛祖,又稱為南無寶幢光王佛。行者卻不題破,只管叫:「這裡來!撐攏來!」霎時撐近岸邊,又叫:「上渡!上渡!」三藏見了,又心驚道:「你這無底的破船兒,如何渡人?」佛祖道:「我這船鴻蒙初判有聲名,幸我撐來不變更。有浪有風還自穩,無終無始樂昇平。六塵不染能歸一,萬劫安然自在行。無底船兒難過海,今來古往渡群生。」

孫大聖合掌稱謝道:「承盛意接引吾師。師父,上船去,他這船兒雖是無底,卻穩;縱有風浪,也不得翻。」長老還自驚疑,行者叉著膊子,往上一推。那師父踏不住腳,轂轆的跌在水裡,早被撐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師父還抖衣服,垛鞋腳,抱怨行者。行者卻引沙僧、八戒,牽馬挑擔,也上了船,都立在之上。那佛祖輕輕用力撐開,只見上溜頭泱下一個死屍。長老見了大驚,行者笑道:「師父莫怕,那個原來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著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撐船的打著號子也說:「那是你!可賀可賀!」他們三人,也一齊聲相和。撐著船,不一時穩穩噹噹的過了凌雲仙渡。三藏才轉身,輕輕的跳上彼岸。有詩為證,詩曰:

脫卻胎胞骨肉身,相親相愛是元神。今朝行滿方成佛,洗淨當年六六塵。

此誠所謂廣大智慧,登彼岸無極之法。四眾上岸回頭,連無底船兒卻不知去向,行者方說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急轉身,反謝了三個徒弟,行者道:「兩不相謝,彼此皆扶持也。我等虧師父解脫,借門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師父也賴我等保護,秉教伽持,喜脫了凡胎。師父,你看這面前花草松篁,鸞鳳鶴鹿之勝境,比那妖邪顯化之處,孰美孰惡?何善何凶?」三藏稱謝不已。一個個身輕體快,步上靈山,早見那雷音古剎:

頂摩霄漢中,根接須彌脈。巧峰排列,怪石參差。懸崖下瑤草琪花,曲徑旁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卻似火燒金;白鶴犧松立枝頭,渾如煙捧玉。彩鳳雙雙,青鸞對對。彩鳳雙雙,向日一鳴天下瑞;青鸞對對,迎風耀舞世間稀。又見那黃森森金瓦迭鴛鴦,明幌幌花磚鋪瑪瑙。東一行,西一行,盡都是蕊宮珠闕;南一帶,北一帶,看不了寶閣珍樓。天王殿上放霞光,護法堂前噴紫焰。浮屠塔顯,優缽花香、正是地勝疑天別,雲閒覺晝長。紅塵不到諸緣盡,萬劫無虧大法堂。

師徒們逍逍遙遙,走上靈山之巔,又見青松林下列優婆,翠柏叢中排善士。長老就便施禮,慌得那優婆塞、優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道:「聖僧且休行禮,待見了牟尼,卻來相敘。行者笑道:「早哩!早哩!且去拜上位者。」那長老手舞足蹈,隨著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門之外。那廂有四大金剛迎住道:「聖僧來耶?」三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答畢就欲進門,金剛道:「聖僧少待,容稟過再進。」那金剛著一個轉山門報與二門上四大金剛,說唐僧到了;二門上又傳入三門上,說唐僧到了;三山門內原是打供的神僧,聞得唐僧到時,急至大雄殿下,報與如來至尊釋迦牟尼文佛說:「唐朝聖僧到於寶山取經來了。」佛爺爺大喜,即召聚八菩薩、四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十一大曜、十八伽藍,兩行排列,卻傳金旨,召唐僧進。那裡邊,一層一節,欽依佛旨,叫:「聖僧進來。」這唐僧循規蹈矩,同悟空、悟能、悟淨,牽馬挑擔,徑入山門。正是:

當年奮志奉欽差,領牒辭王出玉階。清曉登山迎霧露,黃昏枕石臥雲霾。挑禪遠步三千水,飛錫長行萬里崖。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見如來。

四眾到大雄寶殿殿前,對如來倒身下拜。拜罷,又向左右再拜。各各三匝已遍,復向佛祖長跪,將通關文牒奉上,如來一一看了,還遞與三藏。三藏俯囪作禮,啟上道:「弟子玄奘,奉東土大唐皇帝旨意,遙詣寶山,拜求真經,以濟眾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賜回國。」如來方開憐憫之口,大發慈悲之心,對三藏言曰:「你那東土乃南贍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穀;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殺牲。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所以永墮幽冥,受那許多碓搗磨舂之苦,變化畜類。有那許多披毛頂角之形,將身還債,將肉飼人。其永墮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雖有孔氏在彼立下仁義禮智之教,帝王相繼,治有徒流絞斬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縱無忌之輩何耶!我今有經三藏,可以超脫苦惱,解釋災愆。三藏:有法一藏,談天;有論一藏,說地;有經一藏,度鬼。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徑,正善之門,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鳥獸、花木、器用、人事,無般不載。汝等遠來,待要全付與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強,譭謗真言,不識我沙門之奧旨。」叫:「阿難、伽葉,你兩個引他四眾,到珍樓之下,先將齋食待他。齋罷,開了寶閣,將我那三藏經中三十五部之內,各檢幾卷與他,教他傳流東土,永注洪恩。」

二尊者即奉佛旨,將他四眾領至樓下,看不盡那奇珍異寶,擺列無窮。只見那設供的諸神,鋪排齋宴,並皆是仙品、仙餚、仙茶、仙果,珍饈百味,與凡世不同。師徒們頂禮了佛恩,隨心享用,其實是:

寶焰金光映目明,異香奇品更微精。千層金閣無窮麗,一派仙音入耳清。
素味仙花人罕見,香茶異食得長生。向來受盡千般苦,今日榮華喜道成。

這番造化了八戒,便宜了沙僧,佛祖處正壽長生,脫胎換骨之饌,盡著他受用。二尊者陪奉四眾餐畢,卻入寶閣,開門登看。那廂有霞光瑞氣,籠罩千重;彩霧祥雲,遮漫萬道。經櫃上,寶篋外,都貼了紅簽,楷書著經卷名目。乃是:《涅槃經》一部,七百四十八卷;《菩薩經》一部,一千二十一卷;《虛空藏經》一部,四百卷;《首楞嚴經》一部,一百一十卷;《恩意經大集》一部,五十卷;《決定經》一部,一百四十卷;《寶藏經》一部,四十五卷;《華嚴經》一部,五百卷;《禮真如經》一部,九十卷;《大般若經》一部,九百一十六卷;《大光明經》一部,三百卷;《未曾有經》一部,一千一百一十卷;《維摩經》一部,一百七十卷;《三論別經》一部,二百七十卷;《金剛經》一部,一百卷;《正法論經》一部,一百二十卷;《佛本行經》一部,八百卷;《五龍經》一部,三十二卷;《菩薩戒經》一部,一百一十六卷;《大集經》一部,一百三十卷;《摩竭經》一部,三百五十卷;《法華經》一部,一百卷;《瑜伽經》一部,一百卷;《寶常經》一部,二百二十卷;《西天論經》一部,一百三十卷;《僧祇經》一部,一百五十七卷;《佛國雜經》一部,一千九百五十卷;《起信論經》一部,一千卷;《大智度經》一部,一千八十卷;《寶威經》一部,一千二百八十卷;《本閣經》一部,八百五十卷;《正律文經》一部,二百卷;《大孔雀經》一部,二百二十卷;《維識論經》一部,一百卷;《具舍論經》一部,二百卷。

阿難、伽葉引唐僧看遍經名,對唐僧道:「聖僧東土到此,有些甚麼人事送我們?快拿出來,好傳經與你去。三藏聞言道:「弟子玄奘,來路迢遙,不曾備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傳經繼世,後人當餓死矣!」行者見他講口扭捏,不肯傳經,他忍不住叫噪道:「師父,我們去告如來,教他自家來把經與老孫也。」阿難道:「莫嚷!此是甚麼去處,你還撒野放刁!到這邊來接著經。」八戒、沙僧耐住了性子,勸住了行者,轉身來接。一卷卷收在包裡,馱在馬上,又捆了兩擔,八戒與沙僧挑著,卻來寶座前叩頭,謝了如來,一直出門。逢一位佛祖,拜兩拜;見一尊菩薩,拜兩拜。又到大門,拜了比丘僧、尼,優婆夷、塞,一一相辭,下山奔路不題。

卻說那寶閣上有一尊燃燈古佛,他在閣上,暗暗的聽著那傳經之事,心中甚明,原是阿難、伽葉將無字之經傳去,卻自笑云:「東土眾僧愚迷,不識無字之經,卻不枉費了聖僧這場跋涉?」問:「座邊有誰在此?」只見白雄尊者閃出。古佛吩咐道:「你可作起神威,飛星趕上唐僧,把那無字之經奪了,教他再來求取有字真經。」白雄尊者,即駕狂風,滾離了雷音寺山門之外,大作神威。那陣好風,真個是:

佛前勇士,不比巽二風神。仙竅怒號,遠賽吹噓少女。這一陣,魚龍皆失穴,江海逆波濤。玄猿捧果難來獻,黃鶴回雲找舊巢。丹鳳清音鳴不美,錦雞喔運叫聲嘈。青松枝折,優缽花飄。翠竹竿竿倒,金蓮朵朵搖。鐘聲遠送三千里,經韻輕飛萬壑高。崖下奇花殘美色,路旁瑤草偃鮮苗。彩鸞難舞翅,白鹿躲山崖。蕩蕩異香漫宇宙,清清風氣徹雲霄。

那唐長老正行間,忽聞香風滾滾,只道是佛祖之禎祥,未曾提防。又聞得響一聲,半空中伸下一隻手來,將馬馱的經輕輕搶去,唬得個三藏捶胸叫喚,八戒滾地來追,沙和尚護守著經擔,孫行者急趕去如飛。那白雄尊者,見行者趕得將近,恐他棍頭上沒眼,一時間不分好歹,打傷身體,即將經包捽碎,拋落塵埃。行者見經包破落,又被香風吹得飄零,卻就按下雲頭,顧經不去追趕。那白雄尊者收風斂霧,回報古佛不題。

八戒去追趕,見經本落下,遂與行者收拾背著,來見唐僧。唐僧滿眼垂淚道:「徒弟呀!這個極樂世界,也還有凶魔欺害哩!」沙僧接了抱著的散經,打開看時,原來雪白,並無半點字跡,慌忙遞與三藏道:「師父,這一卷沒字。」行者又打開一卷看時,也無字。八戒打開一卷,也無字。三藏叫:「通打開來看看。」卷卷俱是白紙。長老短歎長吁的道:「我東土人果是沒福!似這般無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麼敢見唐王!誑君之罪,誠不容誅也!」行者早已知之,對唐僧道:「師父,不消說了,這就是阿難、伽葉那廝,問我要人事沒有,故將此白紙本子與我們來了。快回去告在如來之前,問他掯財作弊之罪。」八戒嚷道:「正是!正是!告他去來!」

四眾急急回山,無好步,忙忙又轉上雷音。不多時,到於山門之外,眾皆拱手相迎,笑道:「聖僧是換經來的?」三藏點頭稱謝。眾金剛也不阻擋,讓他進去,直至大雄殿前。行者嚷道:「如來!我師徒們受了萬蜇千魔,千辛萬苦,自東土拜到此處,蒙如來吩咐傳經,被阿難、伽葉掯財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將無字的白紙本兒教我們拿去,我們拿他去何用!望如來敕治!」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兩個問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聖僧下山,曾將此經在舍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你如今空手來取,是以傳了白本。白本者,乃無字真經,倒也是好的。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傳之耳。」即叫:「阿難、伽葉,快將有字的真經,每部中各檢幾卷與他,來此報數。」

二尊者復領四眾,到珍樓寶閣之下,仍問唐僧要些人事。三藏無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缽盂,雙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窮寒路遙,不曾備得人事。這缽盂乃唐王親手所賜,教弟子持此,沿路化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萬望尊者不鄙輕褻,將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謝。只是以有字真經賜下,庶不孤欽差之意,遠涉之勞也。」那阿難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樓的力士,管香積的庖丁,看閣的尊者,你抹他臉,我撲他背,彈指的,扭唇的,一個個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經的人事!」須臾把臉皮都羞皺了,只是拿著缽盂不放。

伽葉卻才進閣檢經,一一查與三藏,三藏卻叫:「徒弟們,你們都好生看看,莫似前番。」他三人接一卷,看一卷,卻都是有字的。傳了五千零四十八卷,乃一藏之數,收拾齊整馱在馬上,剩下的還裝了一擔,八戒挑著。自己行囊,沙僧挑著。行者牽了馬,唐僧拿了錫杖,按一按毗盧帽,抖一抖錦袈裟,才喜喜歡歡,到我佛如來之前、正是那:

大藏真經滋味甜,如來造就甚精嚴。須知玄奘登山苦,可笑阿難卻愛錢。
先次未詳虧古佛,後來真實始安然。至今得意傳東土,大眾均將雨露沾。

阿難、伽葉引唐僧來見如來,如來高昇蓮座,指令降龍、伏虎二大羅漢敲響雲磬,遍請三千諸佛、三千揭諦、八金剛、四菩薩、五百尊羅漢、八百比丘僧、大眾優婆塞、比丘尼、優婆夷,各天各洞,福地靈山,大小尊者聖僧,該坐的請登寶座,該立的侍立兩旁。一時間,天樂遙聞,仙音嘹喨,滿空中祥光迭迭,瑞氣重重,諸佛畢集,參見了如來。

如來問:「阿難、伽葉,傳了多少經卷與他?可一一報數。」二尊者即開報:「現付去唐朝《涅槃經》四百卷,《菩薩經》三百六十卷,《虛空藏經》二十卷,《首楞嚴經》三十卷,《恩意經大集》四十卷,《決定經》四十卷,《寶藏經》二十卷,《華嚴經》八十一卷,《禮真如經》三十卷,《大般若經》六百卷,《金光明品經》五十卷,《未曾有經》五百五十卷,《維摩經》三十卷,《三論別經》四十二卷,《金剛經》一卷,《正法論經》二十卷,《佛本行經》一百一十六卷,《五龍經》二十卷,《菩薩戒經》六十卷,《大集經》三十卷,《摩竭經》一百四十卷,《法華經》十卷,《瑜伽經》三十卷,《寶常經》一百七十卷,《西天論經》三十卷,《僧祇經》一百一十卷,《佛國雜經》一千六百三十八卷,《起信論經》五十卷,《大智度經》九十卷;《寶威經》一百四十卷,《本閣經》五十六卷,《正律文經》十卷,《大孔雀經》十四卷,《維識論經》十卷,《具舍論經》十卷。在藏總經,共三十五部,各部中檢出五千零四十八卷,與東土聖僧傳留在唐。現俱收拾整頓於人馬馱擔之上,專等謝恩。」

三藏四眾拴了馬,歇了擔,一個個合掌躬身,朝上禮拜。如來對唐僧言曰:「此經功德,不可稱量,雖為我門之龜鑒,實乃三教之源流。若到你那南贍部洲,示與一切眾生,不可輕慢,非沐浴齋戒,不可開卷,寶之重之!蓋此內有成仙了道之奧妙,有發明萬化之奇方也。」三藏叩頭謝恩,信受奉行,依然對佛祖遍禮三匝,承謹歸誠,領經而去。去到三山門,一一又謝了眾聖不題。

如來因打發唐僧去後,才散了傳經之會。旁又閃上觀世音菩薩合掌啟佛祖道:「弟子當年領金旨向東土尋取經之人,今已成功,共計得一十四年,乃五千零四十日,還少八日,不合藏數。望我世尊,早賜聖僧回東轉西,須在八日之內,庶完藏數,准弟子繳還金旨。」如來大喜道:「所言甚當,准繳金旨。」即叫八大金剛吩咐道:「汝等快使神威,駕送聖僧回東,把真經傳留,即引聖僧西回、須在八日之內,以完一藏之數,勿得遲違。」金剛隨即趕上唐僧,叫道:「取經的,跟我來!」唐僧等俱身輕體健,蕩蕩飄飄,隨著金剛,駕雲而起。

這才是:見性明心參佛祖,功完行滿即飛升。畢竟不知回東土怎生傳授,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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