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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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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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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2: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回 脫難江流來國土 承恩八戒轉山林

詩曰:
妄想不復強滅,真如何必希求?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豈居前後?
悟即剎那成正,迷而萬劫沉流。若能一念合真修,滅盡恆沙罪垢。

卻說那八戒、沙僧與怪鬥經個三十回合,不分勝負。你道怎麼不分勝負?若論賭手段,莫說兩個和尚,就是二十個,也敵不過那妖精。只為唐僧命不該死,暗中有那護法神祇保著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助著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三人戰鬥,卻說那長老在洞裡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淚道:「悟能啊,不知你在哪個村中逢了善友,貪著齋供!悟凈啊,你又不知在哪裡尋他,可能得會?豈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難!幾時得會你們,脫了大難,早赴靈山!」

正當悲啼煩惱,忽見那洞裡走出一個婦人來,扶著定魂樁叫道:「那長老你從何來?為何被他縛在此處?」長老聞言,淚眼偷看那婦人,約有三十年紀,遂道:「女菩薩,不消問了,我已是該死的,走進你家門來也。要吃就吃了罷,又問怎的?」那婦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離此西下有三百餘里。那裡有座城,叫做寶象國。我是那國王的第三個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夜,賞月中間,被這妖魔一陣狂風攝將來,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兒育女,杳無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見。你從何來,被他拿住?」唐僧道:「貧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經者,不期閑步,誤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兩個徒弟,一齊蒸吃哩。」那公主陪笑道:「長老寬心,你既是取經的,我救得你。那寶象國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與我捎一封書兒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叫他饒了你罷。」三藏點頭道:「女菩薩,若還救得貧僧命,願做捎書寄信人。」

那公主急轉後面,即修了一紙家書,封固停當,到樁前解放了唐僧,將書付與。唐僧得解脫,捧書在手道:「女菩薩,多謝你活命之恩。貧僧這一去,過貴處,定送國王處。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認,奈何?切莫怪我貧僧打了誑語。」公主道:「不妨,我父王無子,只生我三個姊妹,若見此書,必有相看之意。」三藏緊緊袖了家書,謝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扯住道:「前門裡你出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門外搖旗吶喊,擂鼓篩鑼,助著大王,與你徒弟廝殺哩。你往後門裡去罷,若是大王拿住,還審問審問;只恐小妖兒捉了,不分好歹,挾生兒傷了你的性命。等我去他面前,說個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啊,待你徒弟討個示下,尋著你一同好走。」三藏聞言,磕了頭,謹依吩咐,辭別公主,躲離後門之外,不敢自行,將身藏在荊棘叢中。

卻說公主娘娘心生巧計,急往前來,出門外,分開了大小群妖。只聽得叮叮噹,兵刃亂響,原來是八戒沙僧與那怪在半空裡廝殺哩。這公主厲聲高叫道:「黃袍郎!」那妖王聽得公主叫喚,即丟了八戒沙僧,按落雲頭,揪了鋼刀,攙著公主道:「渾家,有甚話說?」公主道:「郎君啊,我才時睡在羅幃之內,夢魂中忽見個金甲神人。」妖魔道:「哪個金甲神?上我門怎的?」公主道:「是我幼時在宮裡對神暗許下一樁心願:若得招個賢郎駙馬,上名山,拜仙府,齋僧布施。自從配了你,夫妻們歡會,到今不曾提起。那金甲神人來討誓願,喝我醒來,卻是南柯一夢。因此,急整容來郎君處訴知,不期那樁上綁著一個僧人,萬望郎君慈憫,看我薄意,饒了那個和尚罷,只當與我齋僧還願,不知郎君肯否?」那怪道:「渾家,你卻多心吶!甚麼打緊之事。我要吃人,哪裡不撈幾個吃吃?這個把和尚到得哪裡,放他去罷。」公主道:「郎君,放他從後門裡去罷。」妖魔道:「奈煩哩,放他去便罷,又管他甚麼後門前門哩。」

他遂綽了鋼刀高叫道:「那豬八戒,你過來。我不是怕你,不與你戰,看著我渾家的分上,饒了你師父也。趁早去後門首,尋著他,往西方去罷。若再來犯我境界,斷乎不饒!」那八戒與沙僧聞得此言,就如鬼門關上放回來的一般,即忙牽馬挑擔,鼠竄而行,轉過那波月洞後門之外,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聲音,就在那荊棘中答應。沙僧就剖開草徑,攙著師父,慌忙的上馬。這裡有詩為證:

狠毒險遭青面鬼,慇勤幸有百花羞。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逐浪游。

八戒當頭領路,沙僧後隨,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兩個嚌嚌嘈嘈,埋埋怨怨,三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一程一程,長亭短亭,不覺的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抬頭,只見一座好城,就是寶象國。真好個處所也:

雲渺渺,路迢迢。地雖千里外,景物一般饒。瑞靄祥煙籠罩,清風明月招搖。嵂嵂崒崒的遠山,大開圖畫;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濺瓊瑤。可耕的連阡帶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漁釣的幾家三澗曲,樵採的一擔兩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湯鞏固;家的家,戶的戶,只鬥逍遙。九重的高閣如殿宇,萬丈的層臺似錦標。也有那太極殿、華蓋殿、燒香殿、觀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階,擺列著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宮、昭陽宮、長樂宮、華清宮、建章宮、未央宮,一宮宮的鐘鼓管籥,撒抹了閨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勻嫩臉;也有御溝的,風柳舞纖腰。通衢上,也有個頂冠束帶的,盛儀容,乘五馬;幽僻中,也有個持弓挾矢的,撥雲霧,貫雙雕。花柳的巷,管弦的樓,春風不讓洛陽橋。取經的長老,回首大唐肝膽裂;伴師的徒弟,息肩小驛夢魂消。看不盡寶象國的景致。

師徒三眾,收拾行李、馬匹,安歇館驛中。唐僧步行至朝門外,對閣門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來面駕,倒換文牒,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連忙走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唐朝有個高僧,欲求見駕,倒換文牒。」那國王聞知是唐朝大國,且又說是個方上聖僧,心中甚喜,即時准奏,叫:「宣他進來。」把三藏宣至金階,舞蹈山呼禮畢。兩邊文武多官,無不嘆道:「上邦人物,禮樂雍容如此!」那國王道:「長老,你到我國中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釋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經。原領有文牒,到陛下上國,理合倒換。故此不識進退,驚動龍顏。」國王道:「既有唐天子文牒,取上來看。」三藏雙手捧上去,展開放在御案上。牒云:「南贍部洲大唐國奉天承運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涼德,嗣續丕基,事神治民,臨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涇河老龍,獲譴於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忽陰司,已作無常之客。因有陽壽未絕,感冥君放送回生,廣陳善會,修建度亡道場。感蒙救苦觀世音菩薩,金身出現,指示西方有佛有經,可度幽亡,超脫孤魂。特著法師玄奘,遠歷千山,詢求經偈。倘到西邦諸國,不滅善緣,照牒放行。須至牒者。大唐貞觀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寶印九顆)

國王見了,取本國玉寶,用了花押,遞與三藏。三藏謝了恩,收了文牒,又奏道:「貧僧一來倒換文牒,二來與陛下寄有家書。」國王大喜道:「有甚書?」三藏道:「陛下第三位公主娘娘,被碗子山波月洞黃袍妖攝將去,貧僧偶爾相遇,故寄書來也。」國王聞言,滿眼垂淚道:「自十三年前,不見了公主,兩班文武官也不知貶退了多少,宮內宮外,大小婢子太監,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只說是走出皇宮,迷失路徑,無處找尋,滿城中百姓人家,也盤詰了無數,更無下落。怎知道是妖怪攝了去!今日乍聽得這句話,故此傷情流淚。」三藏袖中取出書來獻上。國王接了,見有平安二字,一發手軟,拆不開書,傳旨宣翰林院大學士上殿讀書。

學士隨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後有后妃宮女,俱側耳聽書。學士拆開朗誦,上寫著:「不孝女百花羞頓首百拜大德父王萬歲龍鳳殿前,暨三宮母后昭陽宮下,及舉朝文武賢卿臺次:拙女幸託坤宮,感激劬勞萬種,不能竭力怡顏,盡心奉孝。乃於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著各宮排宴,賞玩月華,共樂清霄盛會。正歡娛之間,不覺一陣香風,閃出個金睛藍面青髮魔王,將女擒住,駕祥光,直帶至半野山中無人處,難分難辨,被妖倚強,霸佔為妻。是以無奈捱了一十三年,產下兩個妖兒,儘是妖魔之種。論此真是敗壞人倫,有傷風化,不當傳書玷辱;但恐女死之後,不顯分明。正含怨思憶父母,不期唐朝聖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滴淚修書,大膽放脫,特託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憫,遣上將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獲黃袍怪,救女回朝,深為恩念。草草欠恭,面聽不一。逆女百花羞再頓首頓首。」

那學士讀罷家書,國王大哭,三宮滴淚,文武傷情,前前後後,無不哀念。國王哭之許久,便問兩班文武:「哪個敢興兵領將,與寡人捉獲妖魔,救我百花公主?」連問數聲,更無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將,泥塑就的文官。那國王心生煩惱,淚若湧泉。只見那多官齊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煩惱,公主已失,至今一十三載無音。偶遇唐朝聖僧,寄書來此,未知的否。況臣等俱是凡人凡馬,習學兵書武略,只可布陣安營,保國家無侵陵之患。那妖精乃雲來霧去之輩,不得與他覿面相見,何以征救?想東土取經者,乃上邦聖僧。這和尚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必有降妖之術。自古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請這長老降妖邪,救公主,庶為萬全之策。」

那國王聞言,急回頭便請三藏道:「長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孩兒回朝,也不須上西方拜佛,長髮留頭,朕與你結為兄弟,同坐龍床,共享富貴如何?」三藏慌忙啟上道:「貧僧粗知唸佛,其實不會降妖。」國王道:「你既不會降妖,怎麼敢上西天拜佛?」那長老瞞不過,說出兩個徒弟來了,奏道:「陛下,貧僧一人實難到此。貧僧有兩個徒弟,善能逢山開路,遇水迭橋,保貧僧到此。」國王怪道:「你這和尚大沒禮,既有徒弟,怎麼不與他一同進來見朕?若到朝中,雖無中意賞賜,必有隨分齋供。」三藏道:「貧僧那徒弟醜陋,不敢擅自入朝,但恐驚傷了陛下的龍體。」國王笑道:「你看你這和尚說話,終不然朕當怕他?」三藏道:「不敢說。我那大徒弟姓豬,法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長嘴獠牙,剛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風。第二個徒弟姓沙,法名悟凈和尚,他生得身長丈二,臂闊三停,臉如藍靛,口似血盆,眼光閃灼,牙齒排釘。他都是這等個模樣,所以不敢擅領入朝。」國王道:「你既這等樣說了一遍,寡人怕他怎的?宣進來。」隨即著金牌至館驛相請。

那呆子聽見來請,對沙僧道:「兄弟,你還不教下書哩,這才見了下書的好處。想是師父下了書,國王道:捎書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腸不濟,有你我之心,舉出名來,故此著金牌來請。大家吃一頓,明日好行。」沙僧道:「哥啊,知道是甚緣故,我們且去來。」遂將行李馬匹俱交付驛丞,各帶隨身兵器,隨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階前,左右立下,朝上唱個喏,再也不動。那文武多官,無人不怕,都說道:「這兩個和尚,貌醜也罷,只是粗俗太甚!怎麼見我王更不下拜,喏畢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聽見道:「列位,莫要議論,我們是這般。乍看果有些醜,只是看下些時來,卻也耐看。」

那國王見他醜陋,已是心驚,及聽得那呆子說出話來,越發膽顫,就坐不穩,跌下龍床,幸有近侍官員扶起。慌得個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頭道:「陛下,貧僧該萬死萬死!我說徒弟醜陋,不敢朝見,恐傷龍體,果然驚了駕也。」那國王戰兢兢走近前,攙起道:「長老,還虧你先說過了;若未說,猛然見他,寡人一定唬殺了也!」

國王定性多時,便問:「豬長老沙長老,是哪一位善於降妖?」那呆子不知好歹,答道:「老豬會降。」國王道:「怎麼家降?」八戒道:「我乃是天蓬元帥,只因罪犯天條墮落下世,幸今皈正為僧。自從東土來此,第一會降妖的是我。」國王道:「既是天將臨凡,必然善能變化。」八戒道:「不敢,不敢,也將就曉得幾個變化兒。」國王道:「你試變一個我看看。」八戒道:「請出題目,照依樣子好變。」國王道:「變一個大的罷。」那八戒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就在階前賣弄手段,卻便捻訣唸咒,喝一聲叫「長!」把腰一躬,就長了有八九丈長,卻似個開路神一般。嚇得那兩班文武戰戰兢兢;一國君臣呆呆掙掙。時有鎮殿將軍問道:「長老,似這等變得身高,必定長到甚麼去處,才有止極?」那呆子又說出呆話來道:「看風,東風猶可,西風也將就;若是南風起,把青天也拱個大窟窿!」那國王大驚道:「收了神通罷,曉得是這般變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現了本相,侍立階前。

國王又問道:「長老此去,有何兵器與他交戰?」八戒腰裡掣出鈀來道:「老豬使的是釘鈀。」國王笑道:「可敗壞門面!我這裡有的是鞭簡瓜錘,刀槍鉞斧,劍戟矛鐮,隨你選稱手的拿一件去。那鈀算做甚麼兵器?」八戒道:「陛下不知,我這鈀雖然粗夯,實是自幼隨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為帥,轄押八萬水兵,全仗此鈀之力。今臨凡世,保護吾師,逢山築破虎狼窩,遇水掀翻龍蜃穴,皆是此鈀。」國王聞得此言,十分歡喜心信。即命九嬪妃子:「將朕親用的御酒整瓶取來,權與長老送行。」遂滿斟一爵,奉與八戒道:「長老,這杯酒聊引奉勞之意。待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謝。」

那呆子接杯在手,人物雖是粗魯,行事倒有斯文,對三藏唱個大喏道:「師父,這酒本該從你飲起,但君王賜我,不敢違背,讓老豬先吃了,助助興頭,好捉妖怪。」那呆子一飲而乾,才斟一爵,遞與師父。三藏道:「我不飲酒,你兄弟們吃罷。」沙僧近前接了。八戒就足下生雲,直上空裡,國王見了道:「豬長老又會騰雲!」呆子去了。沙僧將酒亦一飲而乾,道:「師父!那黃袍怪拿住你時,我兩個與他交戰,只戰個手平。今二哥獨去,恐戰不過他。」三藏道:「正是,徒弟啊,你可去與他幫幫功。」沙僧聞言,也縱雲跳將起去。那國王慌了,扯住唐僧道:「長老,你且陪寡人坐坐,也莫騰雲去了。」唐僧道:「可憐可憐!我半步兒也去不得!」此時二人在殿上敘話不題。

卻說那沙僧趕上八戒道:「哥哥,我來了。」八戒道:「兄弟,你來怎的?」沙僧道:「師父叫我來幫幫功的。」八戒大喜道:「說得是,來得好。我兩個努力齊心,去捉那怪物,雖不怎的,也在此國揚揚姓名。」你看他:祥光辭國界,氤氳瑞氣出京城。領王旨意來山洞,努力齊心捉怪靈。他兩個不多時到了洞口,按落雲頭。八戒掣鈀,往那波月洞的門上,盡力氣一築,把他那石門築了斗來大小的個窟窿。嚇得那把門的小妖開門,看見是他兩個,急跑進去報道:「大王,不好了!那長嘴大耳的和尚,與那晦氣臉的和尚,又來把門都打破了!」那怪驚道:「這個還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饒了他師父,怎麼又敢復來打我的門!」小妖道:「想是忘了甚麼物件,來取的。」老怪咄的一聲道:「胡纏!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門來?必有緣故!」

急整束了披掛,綽了鋼刀,走出來問道:「那和尚,我既饒了你師父,你怎麼又敢來打上我門?」八戒道:「你這潑怪幹得好事兒!」老魔道:「甚麼事?」八戒道:「你把寶象國三公主騙來洞內,倚強霸佔為妻,住了一十三載,也該還他了。我奉國王旨意,特來擒你。你快快進去,自家把繩子綁縛出來,還免得老豬動手!」那老怪聞言,十分發怒。你看他屹迸迸,咬響鋼牙;滴溜溜,睜圓環眼;雄赳赳,舉起刀來;赤淋淋,攔頭便砍。八戒側身躲過,使釘鈀劈面迎來,隨後又有沙僧舉寶杖趕上前齊打。這一場在山頭上賭鬥,比前不同,真個是:

言差語錯招人惱,意毒情傷怒氣生。這魔王大鋼刀,著頭便砍;那八戒九齒鈀,對面來迎。沙悟凈丟開寶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來來往往甚消停。這個說:「你騙國理該死罪!」那個說:「你羅閑事報不平!」這個說:「你強婚公主傷國體!」那個說:「不干你事莫閑爭!」算來只為捎書故,致使僧魔兩不寧。

他們在那山坡前,戰經八九個回合,八戒漸漸不濟將來,釘鈀難舉,氣力不加。你道如何這等戰他不過?當時初相戰鬥,有那護法諸神,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沙僧,故僅得個手平;此時諸神都在寶象國護定唐僧,所以二人難敵。那呆子道:「沙僧,你且上前來與他鬥著,讓老豬出恭來。」他就顧不得沙僧,一溜往那蒿草薜蘿,荊棘葛籐裡,不分好歹,一頓鑽進,哪管刮破頭皮,搠傷嘴臉,一咕嚕睡倒,再也不敢出來,但留半邊耳朵,聽著梆聲。那怪見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進洞去,小妖將沙僧四馬攢蹄捆住。

畢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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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2: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回 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卻說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罵也不曾罵他一句,綽起鋼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禮義,終不然我饒了他性命,又著他徒弟拿我不成?噫!這多是我渾家有甚麼書信到他那國裡,走了風訊!等我去問他一問。」那怪陡起凶性,要殺公主。

卻說那公主不知,梳妝方畢,移步前來,只見那怪怒目攢眉,咬牙切齒。那公主還陪笑臉迎道:「郎君有何事這等煩惱?」那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狗心賤婦,全沒人倫!我當初帶你到此,更無半點兒說話。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麼只想你父母,更無一點夫婦心?」那公主聞說,嚇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麼今日說起這分離的話?」那怪道:「不知是我分離還是你分離哩!我把那唐僧拿來,算計要他受用,你怎麼不先告過我,就放了他?原來是你暗地裡修了書信,叫他替你傳寄;不然,怎麼這兩個和尚又來打上我門,叫還你回去?這不是你幹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嘗有甚書去?」老怪道:「你還強嘴哩!現拿住一個對頭在此,卻不是證見?」公主道:「是誰?」老妖道:「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和尚。」

原來人到了死處,誰肯認死,只得與他放賴。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聲。果然有書,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無書,卻不枉殺了奴奴也?」那怪聞言,不容分說,輪開一隻簸箕大小的藍靛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髮萬根,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執著鋼刀,卻來審沙僧,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兩個輒敢擅打上我們門來,可是這女子有書到他那國,國王叫你們來的?」

沙僧已捆在那裡,見妖精兇惡之甚,把公主摜倒在地,持刀要殺。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書去,救了我師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說出,他就把公主殺了,此卻不是恩將仇報?罷罷罷!想老沙跟我師父一場,也沒寸功報效,今日已此被縛,就將此性命與師父報了恩罷。」遂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他有甚麼書來,你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們來此問你要公主,有個緣故,只因你把我師父捉在洞中,我師父曾看見公主的模樣動靜。及至寶象國,倒換關文,那皇帝將公主畫影圖形,前後訪問,因將公主的形影,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我師父遂將公主說起,他故知是他兒女,賜了我等御酒,叫我們來拿你,要他公主還宮。此情是實,何嘗有甚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

那妖見沙僧說得雄壯,遂丟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滷,多有沖撞,莫怪莫怪。」遂與他挽了青絲,扶上寶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撮哄著他進去了,又請上坐陪禮。那公主是婦人家水性,見他錯敬,遂回心轉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婦的恩愛,可把那沙僧的繩子略放鬆些兒。」老妖聞言,即命小的們把沙僧解了繩子,鎖在那裡。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叫把我鬆放鬆放?」

那老妖又叫安排酒席,與公主陪禮壓驚。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換了一件鮮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寶刀,佩在腰裡,轉過手,摸著公主道:「渾家,你且在家吃酒,看著兩個孩兒,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國裡,我也趕早兒去認認親也。」公主道:「你認甚親?」老妖道:「認你父王。我是他駙馬,他是我丈人,怎麼不去認認?」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麼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馬掙力戰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遺留的社稷。自幼兒是太子登基,城門也不曾遠出,沒有見你這等凶漢。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這等醜陋,若見了他,恐怕嚇了他,反為不美,卻不如不去認的還好。」老妖道:「既如此說,我變個俊的兒去便罷。」公主道:「你試變來我看看。」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間,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俊俏之人,真個生得:

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官樣,行藏正妙齡。才如子建成詩易,貌似潘安擲果輕。頭上戴一頂鵲尾冠,烏雲斂伏;身上穿一件玉羅褶,廣袖飄迎。足下烏靴花摺,腰間鸞帶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

公主見了,十分歡喜。那妖笑道:「渾家,可是變得好麼?」公主道:「變得好!變得好!你這一進朝啊,我父王是親不滅,一定著文武多官留你飲宴。倘吃酒中間,千千仔細,萬萬個小心,卻莫要現出原嘴臉來,露出馬腳,走了風訊,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縱雲頭,早到了寶象國,按落雲光,行至朝門之外,對閣門大使道:「三駙馬特來見駕,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來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有三駙馬來見駕,現在朝門外聽宣。」那國王正與唐僧敘話,忽聽得三駙馬,便問多官道:「寡人只有兩個駙馬,怎麼又有個三駙馬?」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妖怪來了。」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那長老心驚道:「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靈。他能知過去未來,他能騰雲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進來,倒不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面。」國王准奏叫宣,把怪宣至金階,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禮。多官見他生得俊麗,也不敢認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卻當做好人。

那國王見他聳壑昂霄,以為濟世之梁棟,便問他:「駙馬,你家在哪裡居住?是何方人氏?幾時得我公主配合?怎麼今日才來認親?」那老妖叩頭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月莊人家。」國王道:「你那山離此處多遠?」老妖道:「不遠,只有三百里。」國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裡與你匹配?」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兒好習弓馬,采獵為生。那十三年前,帶領家童數十放鷹逐犬,忽見一隻斑斕猛虎身馱著一個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將女子帶上本莊,把溫水溫湯灌醒,救了他性命。因問他是哪裡人家,他更不曾提公主二字。早說是萬歲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當得進上金殿,大小討一個官職榮身。只因他說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莊所,女貌郎才,兩相情願,故配合至此多年。當時配合之後,欲將那虎宰了,邀請諸親,卻是公主娘娘叫且莫殺。其不殺之故,有幾句言詞道得甚好,說道託天託地成夫婦,無媒無證配婚姻。前世赤繩曾繫足,今將老虎做媒人。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著箭傷,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臣聞得昔年也有幾次取經的,都說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變作那取經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啊,那繡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把他一片虛詞,當了真實,道:「賢駙馬,你怎的認得這和尚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麼不認得?」國王道:「你既認得,可叫他現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凈水,臣就叫他現了本相。」國王命官取水,遞與駙馬。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唸了咒語,將一口水望唐僧噴去,叫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個變作一隻斑斕猛虎。此時君臣同眼觀看,那隻虎生得:

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隻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連眉。獰猙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鬚直直插銀條,刺舌騂騂噴惡氣。果然是隻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

國王一見,魄散魂飛,唬得那多官盡皆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領著將軍校尉一擁上前,使各項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打為肉醬。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傷。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鐵繩鎖了,放在鐵籠裡,收於朝房之內。

那國王卻傳旨,叫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尚害了。當晚眾臣朝散,那妖魔進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宮娥綵女,吹彈歌舞,勸妖魔飲酒作樂。那怪物獨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艷質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為,跳起身大笑一聲,現了本相,陡發凶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扢咋的把頭咬了一口。嚇得那十七個宮娥,沒命的前後亂跑亂藏,你看那:

宮娥悚懼,綵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綵女忙驚,就如風吹芍葯舞春風。捽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哪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磕損玉面,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躲在那短墻簷下,戰戰兢兢不題。

卻說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他在裡面受用,外面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驛裡無人,只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時分,萬籟無聲,卻才跳將起來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頓絕韁繩,抖鬆鞍轡,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雲,直上九霄空裡觀看。有詩為證,詩曰:

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今宵化虎災難脫,白馬垂韁救主人。

小龍王在半空裡,只見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那八個滿堂紅上,點著八根蠟燭。低下雲頭,仔細看處,那妖魔獨自個在上面,逼法的飲酒吃人肉哩。小龍笑道:「這廝不濟!走了馬腳,識破風訊,攦匾秤鉈了吃人,可是個長進的!卻不知我師父下落何如,倒遇著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師父不遲。」

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宮娥,真個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裡面,對妖魔道聲萬福:「駙馬啊,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斟酒來。」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鐘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舉著壺,只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過嘴來,吃了一鐘,扳著死人,吃了一口,道:「會唱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依腔韻唱了一個小曲,又奉了一鐘。那怪道:「你會舞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佩寶劍,掣出鞘來遞與小龍。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丟開了花刀法。那怪看得眼吒,小龍丟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身躲過,慌了手腳,舉起一根滿堂紅,架住寶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兩個出了銀安殿,小龍現了本相,卻駕起雲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場,黑地裡好殺!怎見得:

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一個放毫光,如噴白電;一個生銳氣,如迸紅雲。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貓飛下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樑。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

他兩個在雲端裡,戰夠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筋麻,老魔的身強力壯。小龍抵敵不住,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寶刀,一隻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後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雲頭,多虧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鑽下水去,那妖魔趕來尋他不見,執了寶刀,拿了滿堂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題。

卻說那小龍潛於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將起去,踏著烏雲,徑轉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於槽下。可憐渾身是水,腿有傷痕,那時節: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災,小龍敗戰。卻說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裡,拱了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甚麼去處,摸摸眼,定了神思,側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斗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師父,奏准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著老豬明日來救沙僧罷。」那呆子急縱雲頭,徑回城裡,半霎時,到了館驛。

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師父,只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後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八戒失驚道:「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麼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師父,把馬打壞了。」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呆子嚇了一跌,爬起來往外要走,被那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戰兢兢的道:「兄弟,你怎麼今日說起話來了?你但說話,必有大不祥之事。」

小龍道:「你知師父有難麼?」八戒道:「我不知。」小龍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禁他不過。好道著一個回來,說個信息是,卻更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師父變作一個斑斕猛虎,現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裡面。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只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裡,又尋不見師父。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敗。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鑽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

八戒聞言道:「真個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麼?」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小龍聞說,一口咬住他直裰子,哪裡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麼?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散伙,還等甚麼?」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啊,莫說散伙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個人來。」八戒道:「叫我請誰麼?」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叫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

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唸《緊箍兒咒》。我也只當耍子,不想那老和尚當真的唸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麼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成麼?」小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說師父有難,只說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併,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師父。」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小龍道:「你去你去,管情他來也。」真個呆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著雲,徑往東來。

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按落雲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看來是行者在山凹裡,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聖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場,也不做甚麼和尚了。如今既到這裡,卻怎麼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那呆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當中擠著,也跟那些猴子磕頭。

不知孫大聖坐的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哪裡來的?拿上來!」說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哪裡來的夷人?」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扎。若不留你,你敢在這裡亂拜!」

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說是甚麼夷人!」行者笑道:「抬起頭來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他聽見一聲叫,就一咕嚕跳將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他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經去,卻來這裡怎的?想是你沖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八戒道:「不曾沖撞他,他也沒甚麼貶書,也不曾趕我。」行者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裡怎的?」八戒道:「師父想你,著我來請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麼又肯想我,又肯著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實想你!委實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叫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

行者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八戒道:「賢弟,累你遠來,且和我耍耍兒去。」八戒道:「哥啊,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望去遲,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辭,只得隨他走走。二人攜手相攙,概眾小妖隨後,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聖回家,這幾日,收拾得復舊如新,但見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雲。周圍有虎踞龍蟠,四面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綵嶺頭峰。日影動千條紫艷,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賢弟,可過得日子麼?」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說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之處,怎麼說度日之言也?」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只見路旁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艷艷的楊梅,跪在路旁叫道:「大聖爺爺,請進早膳。」行者笑道:「我豬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薄,將就吃個兒當點心罷。」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卻也隨鄉入鄉是。拿來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嘗新。」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

那呆子恐怕誤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裡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裡去耍耍。」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哪裡去?我這裡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甚麼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但上覆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呆子聞言,不敢苦逼,只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只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

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著八戒,聽他說些甚麼。真個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頭指著行者,口裡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罵幾聲。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道:「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罵幾聲。」行者大怒,叫:「拿將來!」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

畢竟不知怎麼處治,性命死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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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3: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回 豬八戒義激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

義結孔懷,法歸本性。金順木馴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
共登極樂世界,同來不二法門。經乃修行之總徑,佛配自己之元神。
兄和弟會成三契,妖與魔色應五行。剪除六門趣,即赴大雷音。

卻說那呆子被一窩猴子捉住了,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裡嘮嘮叨叨的,自家唸誦道:「罷了!罷了!這一去有個打殺的情了!」不一時,到洞口。那大聖坐在石崖之上,罵道:「你這攘糠的夯貨!你去便罷了,怎麼罵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啊,我不曾罵你,若罵你,就嚼了舌頭根。我只說哥哥不去,我自去報師父便了,怎敢罵你?」行者道:「你怎麼瞞得過我?我這左耳往上一扯,曉得三十三天人說話;我這右耳往下一扯,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帳。你今走路把我罵,我豈不聽見!」八戒道:「哥啊,我曉得你賊頭鼠腦的,一定又變作個甚麼東西兒,跟著我聽的。」行者叫:「小的們,選大棍來!先打二十個見面孤拐,再打二十個背花,然後等我使鐵棒與他送行!」八戒慌得磕頭道:「哥哥,千萬看師父面上,饒了我罷!」行者道:「我想那師父好仁義兒哩!」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師父啊,請看海上菩薩之面,饒了我罷!」

行者見說起菩薩,卻有三分兒轉意道:「兄弟,既這等說,我且不打你,你卻老實說,不要瞞我。那唐僧在哪裡有難,你卻來此哄我?」八戒道:「哥哥,沒甚難處,實是想你。」行者罵道:「這個好打的夯貨!你怎麼還要者囂?我老孫身回水簾洞,心逐取經僧。那師父步步有難,處處該災,你趁早兒告誦我,免打!」八戒聞得此言,叩頭上告道:「哥啊,分明要瞞著你,請你去的,不期你這等樣靈。饒我打,放我起來說罷。」行者道:「也罷,起來說。」眾猴撒開手,那呆子跳得起來,兩邊亂張,行者道:「你張甚麼?」八戒道:「看看那條路兒空闊,好跑。」行者道:「你跑到哪裡?我就讓你先走三日,老孫自有本事趕轉你來!快早說來,這一惱發我的性子,斷不饒你!」

八戒道:「實不瞞哥哥說,自你回後,我與沙僧保師父前行。只見一座黑松林,師父下馬叫我化齋。我因許遠,無一個人家,辛苦了,略在草裡睡睡。不想沙僧別了師父又來尋我。你曉得師父沒有坐性,他獨步林間玩景,出得林,見一座黃金寶塔放光,他只當寺院,不期塔下有個妖精,名喚黃袍,被他拿住。後邊我與沙僧回尋,只見白馬行囊,不見師父,隨尋至洞口,與那怪廝殺。師父在洞,幸虧了一個救星,原是寶象國王第三個公主,被那怪攝來著。他修了一封家書,託師父寄去,遂說方便,解放了師父。到了國中,遞了書子,那國王就請師父降妖,取回公主。哥啊,你曉得,那老和尚可會降妖?我二人復去與戰。不知那怪神通廣大,將沙僧又捉了,我敗陣而走,伏在草中。那怪變做個俊俏文人入朝,與國王認親,把師父變作老虎。又虧了白龍馬夜現龍身,去尋師父。師父倒不曾尋見,卻遇著那怪在銀安殿飲酒。他變一宮娥,與他巡酒舞刀,欲乘機而砍,反被他用滿堂紅打傷馬腿。就是他教我來請師兄的,說道:『師兄是個有仁有義的君子,君子不念舊惡,一定肯來救師父一難。』萬望哥哥念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情,千萬救他一救!」

行者道:「你這個呆子!我臨別之時,曾叮嚀又叮嚀,說道:『若有妖魔捉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怎麼卻不說我?」八戒又思量道:「請將不如激將,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啊,不說你還好哩,只為說你,他一發無狀!」行者道:「怎麼說?」八戒道:「我說:妖精,你不要無禮,莫害我師父!我還有個大師兄,叫做孫行者。他神通廣大,善能降妖。他來時叫你死無葬身之地!那怪聞言,越加忿怒,罵道:『是個甚麼孫行者,我可怕他?他若來,我剝了他皮,抽了他筋,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饒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碎著油烹!』」

行者聞言,就氣得抓耳撓腮,暴躁亂跳道:「是哪個敢這等罵我!」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黃袍怪這等罵來,我故學與你聽也。」行者道:「賢弟,你起來。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罵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普天的神將看見我,一個個控背躬身,口口稱呼大聖。這妖怪無禮,他敢背前面後罵我!我這去,把他拿住,碎屍萬段,以報罵我之仇!報畢,我即回來。」八戒道:「哥哥,正是,你只去拿了妖精,報了你仇,那時來與不來,任從尊意。」

那猴才跳下崖,撞入洞裡,脫了妖衣,整一整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執了鐵棒,逕出門來。慌得那群猴攔住道:「大聖爺爺,你往哪裡去?帶挈我們耍子幾年也好。」行者道:「小的們,你說哪裡話!我保唐僧的這樁事,天上地下都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叫我來家看看,送我來家自在耍子。如今只因這件事,你們卻都要仔細看守家業,依時插柳栽松,毋得廢墜,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東土。功成之後,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眾猴各各領命。

那大聖才和八戒攜手駕雲,離了洞,過了東洋大海,至西岸,住雲光,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凈凈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凈甚麼身子?」行者道:「你哪裡知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個愛乾凈的,恐怕嫌我。」八戒於此始識得行者是片真心,更無他意。須臾洗畢,復駕雲西進,只見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黃袍怪家!沙僧還在他家裡。」行者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門前如何,好與妖精見陣。」八戒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曉得。」

好猴王,按落祥光,徑至洞門外觀看,只見有兩個小孩子,在那裡使彎頭棍,打毛球,搶窩耍子哩。一個有十來歲,一個有八九歲了。正戲處,被行者趕上前,也不管他是張家李家的,一把抓著頂搭子,提將過來。那孩子吃了唬,口裡夾罵帶哭的亂嚷,驚動那波月洞的小妖急報與公主道:「奶奶,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搶去也!」原來那兩個孩子是公主與那怪生的。

公主聞言,忙忙走出洞門來,只見行者提著兩個孩子,站在那高崖之上,意欲往下摜,慌得那公主厲聲高叫道:「那漢子,我與你沒甚相干,怎麼把我兒子拿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錯,決不與你干休!」行者道:「你不認得我?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孫悟空行者。我有個師弟沙和尚在你洞裡,你去放他出來,我把這兩個孩兒還你,似這般兩個換一個,還是你便宜。」那公主聞言,急往裡面,喝退那幾個把門的小妖,親動手把沙僧解了。沙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那怪來家,問你要人,帶累你受氣。」公主道:「長老啊,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折辯了家書,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洞門之外,你有個大師兄孫悟空來了,叫我放你哩。」

噫!那沙僧一聞孫悟空這三個字,好便似醍醐灌頂,甘露滋心,一面天生喜,滿腔都是春,也不似聞得個人來,就如拾著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捽手佛衣,走出門來,對行者施禮道:「哥哥,你真是從天而降也!萬乞救我一救!」行者笑道:「你這個沙尼!師父唸《緊箍兒咒》,可肯替我方便一聲?都弄嘴施展!要保師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卻在這裡蹲甚麼?」沙僧道:「哥哥,不必說了,君子既往不咎。我等是個敗軍之將,不可語勇,救我救兒罷!」行者道:「你上來。」沙僧才縱身跳上石崖。

卻說那八戒停立空中,看見沙僧出洞,即按下雲頭,叫聲:「沙兄弟,心忍!心忍!」沙僧見身道:「二哥,你從哪裡來?」八戒道:「我昨日敗陣,夜間進城,會了白馬,知師父有難,被黃袍使法變做個老虎。那白馬與我商議,請師兄來的。」行者道:「呆子,且休敘闊,把這兩個孩子,你兩人抱著,先進那寶象城去激那怪來,等我在這裡打他。」沙僧道:「哥啊,怎麼樣激他?」行者道:「你兩個駕起雲,站在那金鑾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階前一摜。有人問你是甚人,你便說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我兩個拿將來也。那怪聽見,管情回來,我卻不須進城與他鬥了。若在城上廝殺,必要噴雲噯霧,播土揚塵,驚擾那朝廷與多官黎庶,俱不安也。」

八戒笑道:「哥哥,你但幹事,就左我們。」行者道:「如何為左你?」八戒道:「這兩個孩子被你抓來,已此唬破膽了,這一會聲都哭啞,再一會必死無疑。我們拿他往下一摜,摜做個肉糰子,那怪趕上肯放?定要我兩個償命。你卻還不是個乾凈人?連見證也沒你,你卻不是左我們?」行者道:「他若扯你,你兩個就與他打將這裡來。這裡有戰場寬闊,我在此等候打他。」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說得有理。我們去來。」他兩個才倚仗威風,將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門之下,那公主道:「你這和尚,全無信義!你說放了你師弟,就與我孩兒,怎麼你師弟放去,把我孩兒又留,反來我門首做甚?」行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來的日子已久,帶你令郎去認他外公去哩。」公主道:「和尚莫無禮,我那黃袍郎比眾不同。你若唬了我的孩兒,與他挪挪驚是。」行者笑道:「公主啊,為人生在天地之間,怎麼便是得罪?」公主道:「我曉得。」行者道:「你女流家曉得甚麼?」公主道:「我自幼在宮,曾受父母教訓。記得古書云:『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行者道:「你正是個不孝之人。蓋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故孝者,百行之原,萬善之本,卻怎麼將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公主聞此正言,半晌家耳紅面赤,慚愧無地,忽失口道:「長老之言最善,我豈不思念父母?只因這妖精將我攝騙在此,他的法令又謹,我的步履又難,路遠山遙,無人可傳音信。欲要自盡,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終不明。故沒奈何,苟延殘喘,誠為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說罷,淚如泉湧。

行者道:「公主不必傷悲。豬八戒曾告訴我,說你有一封書,曾救了我師父一命,你書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孫來,管與你拿了妖精,帶你回朝見駕,別尋個佳偶,侍奉雙親到老,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尚啊,你莫要尋死。昨者你兩個師弟,那樣好漢,也不曾打得過我黃袍郎。你這般一個筋多骨少的瘦鬼,一似個螃蟹模樣,骨頭都長在外面,有甚本事,你敢說拿妖魔之話?」行者笑道:「你原來沒眼色,認不得人。俗語云:『尿泡雖大無斤兩,秤鉈雖小壓千斤。』他們相貌,空大無用,走路抗風,穿衣費布,種火心空,頂門腰軟,吃食無功。咱老孫小自小,筋節。」那公主道:「你真個有手段麼?」行者道:「我的手段,你是也不曾看見,絕會降妖,極能伏怪。」公主道:「你卻莫誤了我耶。」行者道:「決然誤你不得。」公主道:「你既會降妖伏怪,如今卻怎樣拿他?」行者說:「你且迴避迴避,莫在我這眼前,倘他來時不好動手腳,只恐你與他情濃了,捨不得他。」公主道:「我怎的捨不得他?其羈留於此者,不得已耳!」行者道:「你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豈無情意?我若見了他,不與他兒戲,一棍便是一棍,一拳便是一拳,須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見駕。」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往僻靜處躲避,也是他姻緣該盡,故遇著大聖來臨。那猴王把公主藏了,他卻搖身一變,就變做公主一般模樣,回轉洞中,專候那怪。

卻說八戒、沙僧,把兩個孩子拿到寶象國中,往那白玉階前捽下,可憐都摜做個肉餅相似,鮮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滿朝多官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摜下兩個人來了!」八戒厲聲高叫道:「那孩子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老豬與沙弟拿將來也!」那怪還在銀安殿,宿酒未醒,正睡夢間,聽得有人叫他名字,他就翻身,抬頭觀看,只見那雲端裡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道:「豬八戒便也罷了,沙和尚是我綁在家裡,他怎麼得出來?我的渾家怎麼肯放他?我的孩兒怎麼得到他手?這怕是豬八戒不得我出去與他交戰,故將此計來激我。我若認了這個泛頭,就與他打啊,噫!我卻還害酒哩!假若被他築上一鈀,卻不滅了這個威風,識破了那個關竅,且等我回家看看,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再與他說話不遲。」

好妖怪,他也不辭王駕,轉山林,徑去洞中查信息。此時朝中已知他是個妖怪了,原來他夜裡吃了一個宮娥,還有十七個脫命去的,五更時奏了國王,說他如此如此。又因他不辭而去,越發知他是怪,那國王即著多官看守著假老虎不題。

卻說那怪徑回洞口。行者見他來時,設法哄他,把眼擠了一擠,撲簌簌淚如雨落,兒天兒地的,跌腳捶胸,於此洞裡嚎啕痛哭。那怪一時間哪裡認得?上前摟住道:「渾家,你有何事,這般煩惱?」那大聖編成的鬼話,捏出的虛詞,淚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無妻財沒主,婦女無夫身落空!你昨日進朝認親,怎不回來?今早被豬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兩個孩兒搶去,是我苦告,更不肯饒。他說拿去朝中認認外公,這半日不見孩兒,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見來家,叫我怎生割捨?故此止不住傷心痛哭。」那怪聞言,心中大怒道:「真個是我的兒子?」行者道:「正是,被豬八戒搶去了。」那妖魔氣得亂跳道:「罷了!罷了!我兒被他摜殺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和尚來與我兒子償命報仇罷!渾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裡覺道怎麼?且醫治一醫治。」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捨不得孩兒,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不打緊,你請起來,我這裡有件寶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兒,就不疼了。卻要仔細,休使大指兒彈著,若使大指兒彈著啊,就看出我本相來了」行者聞言,心中暗笑道:「這潑怪,倒也老實,不動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寶貝來,我試彈他一彈,看他是個甚麼妖怪。」

那怪攜著行者,一直行到洞裡深遠密閉之處。卻從口中吐出一件寶貝,有雞子大小,是一顆舍利子玲瓏內丹。行者心中暗喜道:「好東西耶!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煉了幾年磨難,配了幾轉雌雄,煉成這顆內丹舍利。今日大有緣法,遇著老孫。」那猴子拿將過來,哪裡有甚麼疼處,特故意摸了一摸,一指頭彈將去。那妖慌了,劈手來搶。你思量,那猴子好不溜撒,把那寶貝一口吸在肚裡。那妖魔攥著拳頭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臉抹了一抹,現出本相,道聲:「妖怪!不要無禮!你且認認看我是誰?」

那妖怪見了,大驚道:「呀!渾家,你怎麼拿出這一副嘴臉來耶?」行者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誰是你渾家?連你祖宗也還不認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我像有些認得你哩。」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認認看。」那怪道:「我雖見你眼熟,一時間卻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誰,從哪裡來的?你把我渾家估倒在何處,卻來我家詐誘我的寶貝?著實無禮!可惡!」行者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孫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舊祖宗哩!」那怪道:「沒有這話!沒有這話!我拿住唐僧時,只知他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何曾見有人說個姓孫的。你不知是哪裡來的個怪物,到此騙我!」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來,是我師父因老孫慣打妖怪,殺傷甚多,他是個慈悲好善之人,將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

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啊!既受了師父趕逐,卻有甚麼嘴臉又來見人!」行者道:「你這個潑怪,豈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子無隔宿之仇!你傷害我師父,我怎麼不來救他?你害他便也罷,卻又背前面後罵我,是怎的說?」妖怪道:「我何嘗罵你?」行者道:「是豬八戒說的。」那怪道:「你不要信他,那個豬八戒,尖著嘴,有些會學老婆舌頭,你怎聽他?」行者道:「且不必講此閑話,只說老孫今日到你家裡,你好怠慢了遠客。雖無酒饌款待,頭卻是有的,快快將頭伸過來,等老孫打一棍兒當茶!」

那怪聞得說打,呵呵大笑道:「孫行者,你差了計較了!你既說要打,不該跟我進來。我這裡大小群妖,還有百十,饒你滿身是手,也打不出我的門去。」行者道:「不要胡說!莫說百十個,就有幾千、幾萬,只要一個個查明白了好打,棍棍無空,叫你斷根絕跡!」那怪聞言,急傳號令,把那山前山後群妖,洞裡洞外諸怪,一齊點起,各執器械,把那三四層門,密密攔阻不放。行者見了,滿心歡喜,雙手理棍,喝聲叫「變!」變的三頭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變做三根金箍棒。你看他六隻手,使著三根棒,一路打將去,好便似虎入羊群,鷹來雞柵,可憐那小怪,蕩著的,頭如粉碎;刮著的,血似水流!往來縱橫,如入無人之境。只剩一個老妖,趕出門來罵道:「你這潑猴,其實憊懶!怎麼上門子欺負人家!」行者急回頭,用手招呼道:「你來!你來!打倒你,才是功績!」那怪物舉寶刀,分頭便砍,好行者,掣鐵棒,覿面相迎。這一場在那山頂上,半雲半霧的殺哩:

大聖神通大,妖魔本事高。這個橫裡生金棒,那個斜舉蘸鋼刀。悠悠刀起明霞亮,輕輕棒架彩雲飄。往來護頂翻多次,反覆渾身轉數遭。一個隨風更面目,一個立地把身搖。那個大睜火眼伸猿膊,這個明幌金睛折虎腰。你來我去交鋒戰,刀迎棒架不相饒。猴王鐵棍依三略,怪物鋼刀按六韜。一個慣行手段為魔主,一個廣施法力保唐僧。猛烈的猴王添猛烈,英豪的怪物長英豪。死生不顧空中打,都為唐僧拜佛遙。

他兩個戰有五六十合,不分勝負。行者心中暗喜道:「這個潑怪,他那口刀倒也抵得住老孫的這根棒。等老孫丟個破綻與他,看他可認得?」好猴王,雙手舉棍,使一個高探馬的勢子。那怪不識是計,見有空兒,舞著寶刀,逕奔下三路砍,被行者急轉個大中平,挑開他那口刀,又使個葉底偷桃勢,望妖精頭頂一棍,就打得他無影無蹤,急收棍子看處,不見了妖精,行者大驚道:「我兒啊,不禁打,就打得不見了。果是打死,好道也有些膿血,如何沒一毫蹤影?想是走了。」急縱身跳在雲端裡看處,四邊更無動靜。「老孫這雙眼睛,不管哪裡,一抹都見,卻怎麼走得這等溜撒?我曉得了:那怪說有些兒認得我,想必不是凡間的怪,多是天上來的精。」

那大聖一時忍不住怒發,攥著鐵棒,打個觔斗,只跳到南天門上。慌得那龐劉苟畢、張陶鄧辛等眾,兩邊躬身控背,不敢攔阻,讓他打入天門,直至通明殿下。早有張葛許邱四大天師問道:「大聖何來?」行者道:「因保唐僧至寶象國,有一妖魔,欺騙國女,傷害吾師,老孫與他賭鬥。正鬥間,不見了這怪。想那怪不是凡間之怪,多是天上之精,特來查勘,哪一路走了甚麼妖神。」

天師聞言,即進靈霄殿上啟奏,蒙差查勘九曜星官、十二元辰、東西南北中央五斗、河漢群辰、五嶽四瀆、普天神聖都在天上,更無一個敢離方位。又查那斗牛宮外,二十八宿,顛倒只有二十七位,內獨少了奎星。天師回奏道:「奎木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時不在天了?」天師道:「四卯不到。三日點卯一次,今已十三日了。」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收他上界。那二十七宿星員,領了旨意,出了天門,各唸咒語,驚動奎星。

你道他在哪裡躲避?他原來是孫大聖大鬧天宮時打怕了的神將,閃在那山澗裡潛災,被水氣隱住妖雲,所以不曾看見他。他聽得本部星員唸咒,方敢出頭,隨眾上界。被大聖攔住天門要打,幸虧眾星勸住,押見玉帝。那怪腰間取出金牌,在殿下叩頭納罪,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無邊的勝景,你不受用,卻私走一方,何也?」奎宿叩頭奏道:「萬歲,赦臣死罪。那寶象國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與臣私通,臣恐點污了天宮勝境,他思凡先下界去,託生於皇宮內院,是臣不負前期,變做妖魔,佔了名山,攝他到洞府,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孫大聖到此成功。」玉帝聞言,收了金牌,貶他去兜率宮與太上老君燒火,帶俸差操,有功復職,無功重加其罪。

行者見玉帝如此發放,心中歡喜,朝上唱個大喏,又向眾神道:「列位,起動了。」天師笑道:「那個猴子還是這等村俗,替他收了怪神,也倒不謝天恩,卻就喏喏而退。」玉帝道:「只得他無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

那大聖按落祥光,徑轉碗子山波月洞,尋出公主,將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語正然陳訴,只聽得半空中八戒、沙僧厲聲高叫道:「師兄,有妖精,留幾個兒我們打耶。」行者道:「妖精已盡絕矣。」沙僧道:「既把妖精打絕,無甚掛礙,將公主引入朝中去罷。不要睜眼,兄弟們使個縮地法來。」那公主只聞得耳內風響,霎時間徑回城裡。他三人將公主帶上金鑾殿上,那公主參拜了父王、母后,會了姊妹,各官俱來拜見。

那公主才啟奏道:「多虧孫長老法力無邊,降了黃袍怪,救奴回國。」那國王問曰:「黃袍是個甚怪?」行者道:「陛下的駙馬,是上界的奎星,令愛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間,不非小可,都因前世前緣,該有這些姻眷。那怪被老孫上天宮啟奏玉帝,玉帝查得他四卯不到,下界十三日,就是十三年了,蓋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隨差本部星宿,收他上界,貶在兜率宮立功去訖,老孫卻救得令愛來也。」那國王謝了行者的恩德,便叫:「看你師父去來。」

他三人逕下寶殿,與眾官到朝房裡,抬出鐵籠,將假虎解了鐵索。別人看他是虎,獨行者看他是人。原來那師父被妖術魘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難開。行者笑道:「師父啊,你是個好和尚,怎麼弄出這般個惡模樣來也?你怪我行兇作惡,趕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麼一旦弄出個這等嘴臉?」八戒道:「哥啊,救他一救罷,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攛唆,是他個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尋老孫怎的?原與你說來,待降了妖精,報了罵我之仇就回去的。」沙僧近前跪下道:「哥啊,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兄長既是到此,萬望救他一救。若是我們能救,也不敢許遠的來奉請你也。」行者用手挽起道:「我豈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來。」

那八戒飛星去驛中,取了行李馬匹,將紫金缽盂取出,盛水半盂,遞與行者。行者接水在手,唸動真言,望那虎劈頭一口噴上,退了妖術,解了虎氣。長老現了原身,定性睜睛,才認得是行者,一把攙住道:「悟空!你從哪裡來也?」沙僧侍立左右,把那請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氣,並回朝上項事,備陳了一遍。三藏謝之不盡道:「賢徒,虧了你也!虧了你也!這一去,早詣西方,徑回東土,奏唐王,你的功勞第一。」行者笑道:「莫說莫說!但不唸那話兒,足感愛厚之情也。」國王聞此言,又勸謝了他四眾,整治素筵,大開東閣。他師徒受了皇恩,辭王西去,國王又率多官遠送。

這正是:君回寶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參佛祖。

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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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3: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回 平頂山功曹傳信 蓮花洞木母逢災

話說唐僧復得了孫行者,師徒們一心同體,共詣西方。自寶象國救了公主,承君臣送出城西,說不盡沿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卻又值三春景候,那時節:

輕風吹柳綠如絲,佳景最堪題。時催鳥語,暖烘花發,遍地芳菲。
海棠庭院來雙燕,正是賞春時。紅塵紫陌,綺羅絃管,鬥草傳卮。

師徒們正行賞間,又見一山擋路。唐僧道:「徒弟們仔細,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擋。」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在家話。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心經》云心無罣礙,無罣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但只是掃除心上垢,洗淨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你莫生憂慮,但有老孫,就是塌下天來,可保無事。怕甚麼虎狼!」長老勒回馬道:「我當年奉旨出長安,只憶西來拜佛顏。舍利國中金象彩,浮屠塔裡玉毫斑。尋窮天下無名水,歷遍人間不到山。逐逐煙波重迭迭,幾時能夠此身閑?」行者聞說,笑呵呵道:「師要身閑,有何難事?若功成之後,萬緣都罷,諸法皆空。那時節,自然而然,卻不是身閑也?」長老聞言,只得樂以忘憂。放轡催銀駔,兜韁趲玉龍。師徒們上得山來,十分險峻,真個嵯峨好山:

巍巍峻嶺,削削尖峰。灣環深澗下,孤峻陡崖邊。灣環深澗下,只聽得呼喇喇戲水蟒翻身;孤峻陡崖邊,但見那崒嵂嵂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巒頭突兀透青霄;回眼觀,壑下深沉鄰碧落。上高來,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塹如坑。真個是古怪巔峰嶺,果然是連尖削壁崖。巔峰嶺上,採藥人尋思怕走:削壁崖前,打柴夫寸步難行。胡羊野馬亂攛梭,狡兔山牛如佈陣。山高蔽日遮星斗,時逢妖獸與蒼狼。草徑迷漫難進馬,怎得雷音見佛王?

長老勒馬觀山,正在難行之處。只見那綠莎坡上,佇立著一個樵夫。你道他怎生打扮:頭戴一頂老藍氈笠,身穿一領毛皂衲衣。老藍氈笠,遮煙蓋日果稀奇;毛皂衲衣,樂以忘憂真罕見。手持鋼斧快磨明,刀伐乾柴收束緊。擔頭春色,幽然四序融融;身外閑情,常是三星淡淡。到老只於隨分過,有何榮辱暫關山?

那樵子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長老自東來。停柯住斧出林外,趨步將身上石崖,對長老厲聲高叫道:「那西進的長老!暫停片時。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夥毒魔狠怪,專吃你東來西去的人哩。」長老聞言,魂飛魄散,戰兢兢坐不穩雕鞍,急回頭,忙呼徒弟道:「你聽那樵夫報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誰敢去細問他一問?」行者道:「師父放心,等老孫去問他一個端的。」

好行者,拽開步,徑上山來,對樵子叫聲:「大哥,道個問訊。」樵夫答禮道:「長老啊,你們有何緣故來此?」行者道:「不瞞大哥說,我們是東土差來西天取經的,那馬上是我的師父,他有些膽小。適蒙見教,說有甚麼毒魔狠怪,故此我來奉問一聲:那魔是幾年之魔,怪是幾年之怪?還是個把勢,還是個雛兒?煩大哥老實說說,我好著山神土地遞解他起身。」樵子聞言,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個風和尚。」行者道:「我不風啊,這是老實話。」樵子道:「你說是老實,便怎敢說把他遞解起身?」行者道:「你這等長他那威風,胡言亂語的攔路報信,莫不是與他有親?不親必鄰,不鄰必友。」樵子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忒沒道理。我倒是好意,特來報與你們,叫你們走路時早晚間防備,你倒轉賴在我身上。且莫說我不曉得妖魔出處,就曉得啊,你敢把他怎麼的遞解?解往何處?」

行者道:「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南方的解與火德。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解與閻王,各有地頭方向。我老孫到處裡人熟,發一張批文,把他連夜解著飛跑。」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想是在方上雲遊,學了些書符咒水的法術,只可驅邪縛鬼,還不曾撞見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見他狠毒?」樵子道:「此山徑過有六百里遠近,名喚平頂山。山中有一洞,名喚蓮花洞。洞裡有兩個魔頭,他畫影圖形要捉和尚;抄名訪姓要吃唐僧。你若別處來的還好,但犯了一個唐字兒,莫想去得去得!」

行者道:「我們正是唐朝來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們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樣的吃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頭,還好耍子;若是先吃腳,就難為了。」樵子道:「先吃頭怎麼說?先吃腳怎麼說?」行者道:「你還不曾經著哩。若是先吃頭,一口將他咬下,我已死了,憑他怎麼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腳,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還急忙不死,卻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難為也。」樵子道:「和尚,他哪裡有這許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籠裡,囫圇蒸吃了。」行者笑道:「這個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悶氣罷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調嘴。那妖怪隨身有五件寶貝,神通極大極廣。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樑,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須要發發昏是。」行者道:「發幾個昏麼?」樵子道:「要發三四個昏是。」行者道:「不打緊,不打緊。我們一年,常發七八百個昏兒,這三四個昏兒易得發,發發兒就過去了。」

好大聖,全然無懼,一心只是要保唐僧,捽脫樵夫,拽步而轉,徑至山坡馬頭前道:「師父,沒甚大事。有便有個把妖精兒,只是這裡人膽小,放他在心上。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長老見說,只得放懷隨行。正行處,早不見了那樵夫。長老道:「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八戒道:「我們造化低,撞見日裡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鑽進林子裡尋柴去了。等我看看來。」

好大聖,睜開火眼金睛,漫山越嶺的望處,卻無蹤跡。忽抬頭往雲端裡一看,看見是日值功曹,他就縱雲趕上,罵了幾聲毛鬼,道:「你怎麼有話不來直說,卻那般變化了,演樣老孫?」慌得那功曹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只看你騰那乖巧,運動神機,仔細保你師父;假若怠慢了些兒,西天路莫想去得。」行者聞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雲頭,徑來山上。

只見長老與八戒、沙僧簇擁前進,他卻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誦師父,師父他不濟事,必就哭了;假若不與他實說,夢著頭,帶著他走,常言道乍入蘆圩,不知深淺。倘或被妖魔撈去,卻不又要老孫費心?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先著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過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沒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卻好顯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計較,以心問心道:「只恐八戒躲懶便不肯出頭,師父又有些護短,等老孫羈勒他羈勒。」

好大聖,你看他弄個虛頭,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淚來,迎著師父,往前徑走。八戒看見,連忙叫:「沙和尚,歇下擔子,拿出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罷!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師父送老,大家散伙,還往西天去哩?」長老在馬上聽見,道:「這個夯貨!正走路,怎麼又胡說了?」八戒道:「你兒子便胡說!你不看見孫行者那裡哭將來了?他是個鑽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淚汪汪的哭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凶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怎麼去得?」長老道:「你且休胡談,待我問他一聲,看是怎麼說話。」問道:「悟空,有甚話當面計較,你怎麼自家煩惱?這般樣個哭包臉,是唬殺我也!」

行者道:「師父啊,剛才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說妖精凶狠,此處難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進,改日再去罷。」長老聞言,恐惶悚懼,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們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說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沒個不盡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長老道:「徒弟啊,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人也難。兵書云寡不可敵眾。我這裡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使用,或為護將幫手,協力同心,掃清山徑,領我過山,卻不都還了正果?」

那行者這一場扭捏,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他搵了淚道:「師父啊,若要過得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兒也莫想過去。」八戒道:「師兄不去,就散伙罷,不要攀我。」長老道:「徒弟,且問你師兄,看他叫你做甚麼。」呆子真個對行者說道:「哥哥,你叫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師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看師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終不然叫我坐一會又走,走一會又坐,兩處怎麼顧盼得來?」行者道:「不是叫你兩件齊幹,只是領了一件便罷。」八戒又笑道:「這等也好計較。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巡山是怎樣,你先與我講講,等我依個相應些兒的去幹罷。」

行者道:「看師父啊:師父去出恭,你伺候;師父要走路,你扶持;師父要吃齋,你化齋。若他餓了些兒,你該打;黃了些兒臉皮,你該打;瘦了些兒形骸,你該打。」八戒慌了道:「這個難!難!難!伺候扶持通不打緊,就是不離身馱著也還容易;假若叫我去鄉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只道是那山裡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伙上許多人,叉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醃著過年,這個卻不就遭瘟了?」行者道:「巡山去罷。」八戒道:「巡山便怎麼樣兒?」行者道:「就入此山,打聽有多少妖怪,是甚麼山,是甚麼洞,我們好過去。」八戒道:「這個小可,老豬去巡山罷。」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著釘鈀,雄赳赳,徑入深山;氣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長老罵道:「你這個潑猴!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麼巡山,卻又在這裡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不敢見妖怪,不知往哪裡去躲閃半會,捏一個謊來,哄我們也。」長老道:「你怎麼就曉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聽他一聽,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長老道:「好好好,你卻莫去捉弄他。」行者應諾了,徑直趕上山坡,搖身一變,變作個蟭蟟蟲兒。其實變得輕巧,但見他:

翅薄舞風不用力,腰尖細小如針。穿蒲抹草過花陰,疾似流星還甚。
眼睛明映映,聲氣渺喑喑。昆蟲之類惟他小,亭亭款款機深。
幾番閑日歇幽林,一身渾不見,千眼莫能尋。

嚶的一翅飛將去,趕上八戒,釘在他耳朵後面鬃根底下。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釘鈀撇下,掉轉頭來,望著唐僧,指手畫腳的罵道:「你罷軟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馬溫,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裡自在,捉弄我老豬來蹌路!大家取經,都要望成正果,偏是叫我來巡甚麼山!哈哈哈!曉得有妖怪,躲著些兒走。還不夠一半,卻叫我去尋他,這等晦氣哩!我往那裡睡覺去,睡一覺回去,含含糊糊的答應他,只說是巡了山,就了其帳也。」那呆子一時間僥倖,搴著鈀又走。只見山凹裡一彎紅草坡,他一頭鑽得進去,使釘鈀撲個地鋪,轂轆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聲:「快活!就是那弼馬溫,也不得像我這般自在!」原來行者在他耳根後,句句兒聽著哩,忍不住飛將起來,又捉弄他一捉弄。又搖身一變,變作個啄木蟲兒,但見:

鐵嘴尖尖紅溜,翠翎艷艷光明。一雙鋼爪利如釘,腹餒何妨林靜。
最愛枯槎朽爛,偏嫌老樹伶仃。圜睛決尾性丟靈,辟剝之聲堪聽。

這蟲鷖不大不小的,上秤稱,只有二三兩重,紅銅嘴,黑鐵腳,唰剌的一翅飛下來。那八戒丟倒頭,正睡著了,被他照嘴唇上扢的一下。那呆子慌得爬將起來,口裡亂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槍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來了,他道:「蹭蹬啊!我又沒甚喜事,怎麼嘴上掛了紅耶?」他看著這血手,口裡絮絮叨叨的兩邊亂看,卻不見動靜,道:「無甚妖怪,怎麼戳我一槍麼?」忽抬頭往上看時,原來是個啄木蟲,在半空中飛哩。呆子咬牙罵道:「這個亡人!弼馬溫欺負我罷了,你也來欺負我!我曉得了,他一定不認我是個人,只把我嘴當一段黑朽枯爛的樹,內中生了蟲,尋蟲兒吃的,將我啄了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懷裡睡罷。」

那呆子轂轆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飛來,著耳根後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來道:「這個亡人,卻打攪得我狠!想必這裡是他的窠巢,生蛋布雛,怕我佔了,故此這般打攪。罷!罷!罷!不睡他了!」搴著鈀,逕出紅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壞了孫行者,笑倒個美猴王。行者道:「這夯貨大睜著兩個眼,連自家人也認不得!」好大聖,搖身又一變,還變做個蟭蟟蟲,釘在他耳朵後面,不離他身上。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見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塊青石頭。呆子放下鈀,對石頭唱個大喏。行者暗笑道:「這呆子!石頭又不是人,又不會說話,又不會還禮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個瞎帳?」

原來那呆子把石頭當著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著他演習哩。他道:「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甚麼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說我呆哩,若講這話,一發說呆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問甚麼洞,也只說是石頭洞。他問甚麼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裡邊有多遠,只說入內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此間編造停當,哄那弼馬溫去!」那呆子捏合了,拖著鈀,徑回本路,怎知行者在耳朵後,一一聽得明白。

行者見他回來,即騰兩翅預先回去,現原身見了師父。師父道:「悟空,你來了,悟能怎不見回?」行者笑道:「他在那裡編謊哩,就待來也。」長老道:「他兩個耳朵蓋著眼,愚拙之人也,他會編甚麼謊?又是你捏合甚麼鬼話賴他哩。」行者道:「師父,你只是這等護短,這是有對問的話。」把他那鑽在草裡睡覺,被啄木蟲叮醒,朝石頭唱喏,編造甚麼石頭山、石頭洞、鐵葉門、有妖精的話,預先說了。說畢,不多時,那呆子走將來,又怕忘了那謊,低著頭口裡溫習。被行者喝了一聲道:「呆子!唸甚麼哩?」八戒掀起耳朵來看看道:「我到了地頭了!」那呆子上前跪倒,長老攙起道:「徒弟,辛苦啊。」八戒道:「正是。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長老道:「可有妖怪麼?」八戒道:「有妖怪!有妖怪!一堆妖怪哩!」長老道:「怎麼打發你來?」八戒說:「他叫我做豬祖宗,豬外公,安排些粉湯素食,叫我吃了一頓,說道擺旗鼓送我們過山哩。」行者道:「想是在草裡睡著了,說的是夢話?」呆子聞言,就嚇得矮了三寸道:「爺爺呀!我睡他怎麼曉得?」

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過來,等我問你。」呆子又慌了,戰戰兢兢的道:「問便罷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甚麼山?」八戒道:「是石頭山。」「甚麼洞?」道:「是石頭洞。」「甚麼門?」道:「是釘釘鐵葉門。」「裡邊有多遠?」道:「入內是三層。」行者道:「你不消說了,後半截我記得真。恐師父不信,我替你說了罷。」八戒道:「嘴臉!你又不曾去,你曉得哪些兒,要替我說?」行者笑道:「門上釘子有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可是麼?」那呆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著石頭唱喏,當做我三人,對他一問一答,可是麼?又說等我編得謊兒停當,哄那弼馬溫去!可是麼?」

那呆子連忙只是磕頭道:「師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聽的?」行者罵道:「我把你個攘糠的夯貨!這般要緊的所在,叫你去巡山,你卻去睡覺!不是啄木蟲叮你醒來,你還在那裡睡哩。及叮醒,又編這樣大謊,可不誤了大事?你快伸過孤拐來,打五棍記心!」八戒慌了道:「那個哭喪棒重,擦一擦兒皮塌,挽一挽兒筋傷,若打五下,就是死了!」行者道:「你怕打,卻怎麼扯謊?」八戒道:「哥哥呀,只是這一遭兒,以後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打三棍罷。」八戒道:「爺爺呀,半棍兒也禁不得!」呆子沒計奈何,扯住師父道:「你替我說個方便兒。」長老道:「悟空說你編謊,我還不信。今果如此,其實該打。但如今過山少人使喚,悟空,你且饒他,待過了山再打罷。」行者道:「古人云順父母言情,呼為大孝。師父說不打,我就且饒你。你再去與他巡山,若再說謊誤事,我定一下也不饒你!」那呆子只得爬起來奔上大路又去。

你看他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變化了跟住他,故見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裡,見一隻老虎,從山坡上跑過,他也不怕,舉著釘鈀道:「師兄來聽說謊的,這遭不編了。」又走處,那山風來得甚猛,呼的一聲,把顆枯木刮倒,滾至面前,他又跌腳捶胸的道:「哥啊!這是怎的起!一行說不敢編謊罷了,又變甚麼樹來打人!」又走向前,只見一個白頸老鴉,當頭喳喳的連叫幾聲,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說不編就不編了,只管又變著老鴉怎的?你來聽麼?」原來這一番行者卻不曾跟他去,他那裡卻自驚自怪,亂疑亂猜,故無往而不疑是行者隨他身也。呆子驚疑且不題。

卻說那山叫做平頂山,那洞叫做蓮花洞。洞裡兩妖:一喚金角大王,一喚銀角大王。金角正坐對銀角說:「兄弟,我們多少時不巡山了?」銀角道:「有半個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與我去巡巡。」銀角道:「今日巡山怎的?」金角道:「你不知,近聞得東土唐朝差個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眾,叫做孫行者、豬八戒、沙和尚,連馬五口。你看他在哪處,與我把他拿來。」銀角道:「我們要吃人,哪裡不撈幾個?這和尚到得哪裡,讓他去罷。」金角道:「你不曉得。我當年出天界,嘗聞得人言: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洩,有人吃他肉,延壽長生哩。」銀角道:「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壽長生,我們打甚麼坐,立甚麼功,煉甚麼龍與虎,配甚麼雌與雄?只該吃他去了。等我去拿他來。」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著。你若走出門,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將來,假如不是唐僧,卻也不當人子?我記得他的模樣,曾將他師徒畫了一個影,圖了一個形,你可拿去。但遇著和尚,以此照驗照驗。」又將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說了。銀角得了圖像,知道姓名,即出洞,點起三十名小怪,便來山上巡邏。

卻說八戒運拙,正行處,可可的撞見群魔,當面擋住道:「哪來的甚麼人?」呆子才抬起頭來,掀著耳朵,看見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說是取經的和尚,他就撈了去,只是說走路的。」小妖回報道:「大王,是走路的。」那三十名小怪,中間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旁邊有聽著指點說話的,道:「大王,這個和尚像這圖中豬八戒模樣。」叫掛起影神圖來。八戒看見,大驚道:「怪道這些時沒精神哩!原來是他把我的影神傳將來也!」小妖用槍挑著,銀角用手指道:「這騎白馬的是唐僧,這毛臉的是孫行者。」八戒聽見道:「城隍,沒我便也罷了,豬頭三牲,清醮二十四分。」口裡嘮叨,只管許願。

那怪又道:「這黑長的是沙和尚,這長嘴大耳的是豬八戒。」呆子聽見說他,慌得把個嘴揣在懷裡藏了。那怪叫:「和尚,伸出嘴來!」八戒道:「胎裡病,伸不出來。」那怪令小妖使鉤子鉤出來。八戒慌得把個嘴伸出道:「小家形罷了,這不是?你要看便就看,鉤怎的?」那怪認得是八戒,掣出寶刀,上前就砍。這呆子舉釘鈀按住道:「我的兒,休無禮!看鈀!」那怪笑道:「這和尚是半路出家的。」八戒道:「好兒子!有些靈性!你怎麼就曉得老爺是半路出家的?」那怪道:「你會使這鈀,一定是在人家園圃中築地,把他這鈀偷將來也。」八戒道:「我的兒,你哪裡認得老爺這鈀。我不比那築地之鈀,這是:

巨齒鑄來如龍爪,滲金妝就似虎形。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替唐僧消障礙,西天路上捉妖精。輪動煙霞遮日月,使起昏雲暗斗星。
築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龍驚。饒你這妖有手段,一鈀九個血窟窿!」

那怪聞言,哪裡肯讓,使七星劍,丟開解數,與八戒一往一來,在山中賭鬥,有二十回合,不分勝負。八戒發起狠來,捨死的相迎。那怪見他捽耳朵,噴粘涎,舞釘鈀,口裡吆吆喝喝的,也盡有些悚懼,即回頭招呼小怪,一齊動手。若是一個打一個,其實還好。他見那些小妖齊上,慌了手腳,遮架不住,敗了陣,回頭就跑。原來是道路不平,未曾細看,忽被蓏蘿籐絆了個踉蹌。掙起來正走,又被個小妖睡倒在地,扳著他腳跟,撲的又跌了個狗吃屎,被一群趕上按住,抓鬃毛,揪耳朵,扯著腳,拉著尾,扛扛抬抬,擒進洞去。

咦!正是:一身魔發難消滅,萬種災生不易除。

畢竟不知豬八戒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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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3: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卻說那怪將八戒拿進洞去道:「哥哥啊,拿將一個來了。」老魔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兄弟,錯拿了,這個和尚沒用。」八戒就綽經說道:「大王,沒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罷,不當人子!」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雖然沒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叫做豬八戒。把他且浸在後邊凈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鹽醃著,曬乾了,等天陰下酒。」八戒聽言道:「蹭蹬啊!撞著個販醃臘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抬進去,拋在水裡不題。

卻說三藏坐在坡前,耳熱眼跳,身體不安,叫聲:「悟空!怎麼悟能這番巡山,去之久而不來?」行者道:「師父還不曉得他的心哩。」三藏道:「他有甚心?」行者道:「師父啊,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難行,一定虛張聲勢,跑將回來報我;想是無怪,路途平靜,他一直去了。」三藏道:「假若真個去了,卻在哪裡相會?此間乃是山野空闊之處,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間。」行者道:「師父莫慮,且請上馬。那呆子有些懶惰,斷然走的遲慢。你把馬打動些兒,我們定趕上他,一同去罷。」真個唐僧上馬,沙僧挑擔,行者前面引路上山。

卻說那老怪又喚二魔道:「兄弟,你既拿了八戒,斷乎就有唐僧。再去巡巡山來,切莫放過他去。」二魔道:「就行,就行。」你看他急點起五十名小妖,上山巡邏。正走處,只見祥雲縹緲,瑞氣盤旋,二魔道:「唐僧來了。」眾妖道:「唐僧在哪裡?」二魔道:「好人頭上祥雲照頂,惡人頭上黑氣衝天。那唐僧原是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這樣雲縹緲。」眾怪都不看見,二魔用手指道:「那不是?」那三藏就在馬上打了一個寒噤,又一指,又打個寒噤。一連指了三指,他就一連打了三個寒噤,心神不寧道:「徒弟啊,我怎麼打寒噤麼?」沙僧道:「打寒噤想是傷食病發了。」行者道:「胡說,師父是走著這深山峻嶺,必然小心虛驚。莫怕!莫怕!等老孫把棒打一路與你壓壓驚。」

好行者,理開棒,在馬前丟幾個解數,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盡按那六韜三略,使起神通。那長老在馬上觀之,真個是寰中少有,世上全無。剖開路一直前行,險些兒不唬倒那怪物。他在山頂上看見,魂飛魄喪,忽失聲道:「幾年間聞說孫行者,今日才知話不虛傳,果是真。」眾怪上前道:「大王,怎麼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之威風?你誇誰哩?」二魔道:「孫行者神通廣大,那唐僧吃他不成。」眾怪道:「大王,你沒手段,等我們著幾個去報大大王,叫他點起本洞大小兵來,擺開陣勢,合力齊心,怕他走了哪裡去!」二魔道:「你們不曾見他那條鐵棒,有萬夫不當之勇,我洞中不過有四五百兵,怎禁得他那一棒?」

眾妖道:「這等說,唐僧吃不成,卻不把豬八戒錯拿了?如今送還他罷。」二魔道:「拿便也不曾錯拿,送便也不好輕送。唐僧終是要吃,只是眼下還尚不能。」眾妖道:「這般說,還過幾年麼?」二魔道:「也不消幾年。我看見那唐僧,只可善圖,不可惡取。若要倚勢拿他,聞也不得一聞,只可以善去感他,賺得他心與我心相合,卻就善中取計,可以圖之。」眾妖道:「大王如定計拿他,可用我等?」二魔道:「你們都各回本寨,但不許報與大王知道。若是驚動了他,必然走了風訊,敗了我計策。我自有個神通變化,可以拿他。」眾妖散去,他獨跳下山來,在那道路之旁,搖身一變,變做個年老的道者,真個是怎生打扮?但見他:

星冠晃亮,鶴髮蓬鬆。羽衣圍繡帶,雲履綴黃棕。神清目朗如仙客,體健身輕似壽翁。說甚麼清牛道士,也強如素券先生。妝成假相如真相,捏作虛情似實情。

他在那大路旁妝做個跌折腿的道士,腳上血淋津,口裡哼哼的,只叫:「救人!救人!」卻說這三藏仗著孫大聖與沙僧,歡喜前來,正行處,只聽得叫「師父救人!」三藏聞得道:「善哉!善哉!這曠野山中,四下裡更無村舍,是甚麼人叫?想必是虎豹狼蟲唬倒的。」這長老兜回俊馬,叫道:「那有難者是甚人?可出來。」

這怪從草科裡爬出,對長老馬前,乒乓的只情磕頭。三藏在馬上見他是個道者,卻又年紀高大,甚不過意,連忙下馬攙道:「請起,請起。」那怪道:「疼!疼!疼!」丟了手看處,只見他腳上流血,三藏驚問道:「先生啊,你從哪裡來?因甚傷了尊足?」那怪巧語花言,虛情假意道:「師父啊,此山西去,有一座清幽觀宇,我是那觀裡的道士。」三藏道:「你不在本觀中侍奉香火,演習經法,為何在此閑行?」那魔道:「因前日山南裡施主家,邀道眾禳星,散福來晚,我師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著一隻斑斕猛虎,將我徒弟銜去,貧道戰兢兢亡命走,一跤跌在亂石坡上,傷了腿足,不知回路。今日大有天緣,得遇師父,萬望師父大發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觀中,就是典身賣命,一定重謝深恩。」

三藏聞言,認為真實,道:「先生啊,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你是道,衣冠雖別,修行之理則同。我不救你啊,就不是出家之輩。救便救你,你卻走不得路哩。」那怪道:「立也立不起來,怎生走路?」三藏道:「也罷,也罷。我還走得路,將馬讓與你騎一程,到你上宮,還我馬去罷。」那怪道:「師父,感蒙厚情,只是腿胯跌傷,不能騎馬。」三藏道:「正是。」叫沙和尚:「你把行李捎在我馬上,你馱他一程罷。」沙僧道:「我馱他。」那怪急回頭,抹了他一眼道:「師父啊,我被那猛虎唬怕了,見這晦氣色臉的師父,愈加驚怕,不敢要他馱。」三藏叫道:「悟空,你馱罷。」行者連聲答應道:「我馱我馱!」那妖就認定了行者,順順的要他馱,再不言語。沙僧笑道:「這個沒眼色的老道!我馱著不好,顛倒要他馱。他若看不見師父時,三尖石上,把筋都摜斷了你的哩!」

行者馱了,口中笑道:「你這個潑魔,怎麼敢來惹我?你也問問老孫是幾年的人兒!你這般鬼話兒,只好瞞唐僧,又好來瞞我?我認得你是這山中的怪物,想是要吃我師父哩。我師父又非是等閑之輩,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須是分多一半與老孫是。」那魔聞得行者口中唸誦,道:「師父,我是好人家兒孫,做了道士。今日不幸,遇著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行者道:「你既怕虎狼,怎麼不唸《北斗經》?」三藏正然上馬,聞得此言,罵道:「這個潑猴!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馱他馱兒便罷了,且講甚麼北斗經南斗經!」行者聞言道:「這廝造化哩!我那師父是個慈悲好善之人,又有些外好裡枒槎。我待不馱你,他就怪我。馱便馱,須要與你講開:若是大小便,先和我說。若在脊樑上淋下來,臊氣不堪,且污了我的衣服,沒人漿洗。」那怪道:「我這般一把子年紀,豈不知你的話說?」行者才拉將起來,背在身上,同長老、沙僧,奔大路西行。

那山上高低不平之處,行者留心慢走,讓唐僧前去。行不上三五里路,師父與沙僧下了山凹之中,行者卻望不見,心中埋怨道:「師父偌大年紀,再不曉得事體。這等遠路,就是空身子也還嫌手重,恨不得捽了,卻又叫我馱著這個妖怪!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這們年紀,也死得著了,摜殺他罷,馱他怎的?」

這大聖正算計要摜,原來那怪就知道了,且會遣山,就使一個移山倒海的法術,就在行者背上捻訣,唸動真言,把一座須彌山遣在空中,劈頭來壓行者。這大聖慌的把頭偏一偏,壓在左肩背上,笑道:「我的兒,你使甚麼重身法來壓老孫哩?這個倒也不怕,只是正擔好挑,偏擔兒難挨。」那魔道:「一座山壓他不住!」卻又唸咒語,把一座峨眉山遣在空中來壓。行者又把頭偏一偏,壓在右肩背上。看他挑著兩座大山,飛星來趕師父!那魔頭看見,就嚇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道:「他卻會擔山!」又整性情,把真言唸動,將一座泰山遣在空中,劈頭壓住行者。那大聖力軟筋麻,遭逢他這泰山下頂之法,只壓得三屍神咋,七竅噴紅。

好妖魔,使神通壓倒行者,卻疾駕長風,去趕唐三藏,就於雲端裡伸下手來,馬上撾人。慌得個沙僧丟了行李,掣出降妖棒,當頭擋住。那妖魔舉一口七星劍,對面來迎。這一場好殺:七星劍,降妖杖,萬映金光如閃亮。這個圜眼凶如黑殺神,那個鐵臉真是捲簾將。那怪山前大顯能,一心要捉唐三藏。這個努力保真僧,一心寧死不肯放。他兩個噴雲噯霧照天宮,播土揚塵遮斗相。殺得那一輪紅日淡無光,大地乾坤昏盪盪。來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戰敗沙和尚。

那魔十分兇猛,使口寶劍,流星的解數滾來,把個沙僧戰得軟弱難搪,回頭要走,早被他逼住寶杖,輪開大手,撾住沙僧,挾在左脅下,將右手去馬上拿了三藏,腳尖兒鉤著行李,張開口,咬著馬鬃,使起攝法,把他們一陣風,都拿到蓮花洞裡,厲聲高叫道:「哥哥!這和尚都拿來了!」老魔聞言大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賢弟呀,又錯拿來了也。」二魔道:「你說拿唐僧的。」老魔道:「是便就是唐僧,只是還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孫行者。須是拿住他,才好吃唐僧哩。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動他的人。那猴王神通廣大,變化多般,我們若吃了他師父,他肯甘心?來那門前吵鬧,莫想能得安生。」

二魔笑道:「哥啊,你也忒會抬舉人。若依你誇獎他,天上少有,地下全無,自我觀之,也只如此,沒甚手段。」老魔道:「你拿住了?」二魔道:「他已被我遣三座大山壓在山下,寸步不能舉移,所以才把唐僧、沙和尚連馬行李,都攝將來也。」那老魔聞言滿心歡喜道:「造化!造化!拿住這廝,唐僧才是我們口裡的食哩。」叫小妖:「快安排酒來,且與你二大王奉一個得功的杯兒。」二魔道:「哥哥,且不要吃酒,叫小的們把豬八戒撈上水來吊起。」遂把八戒吊在東廊,沙僧吊在西邊,唐僧吊在中間,白馬送在槽上,行李收將進去。

老魔笑道:「賢弟好手段!兩次捉了三個和尚。但孫行者雖是有山壓住,也須要作個法,怎麼拿他來湊蒸才好哩。」二魔道:「兄長請坐。若要拿孫行者,不消我們動身,只叫兩個小妖,拿兩件寶貝,把他裝將來罷。」老魔道:「拿甚麼寶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紅葫蘆,你的羊脂玉凈瓶。」老魔將寶貝取出道:「差哪兩個去?」二魔道:「差精細鬼、伶俐蟲二人去。」吩咐道:「你兩個拿著這寶貝,逕至高山絕頂,將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一聲孫行者!他若應了,就已裝在裡面,隨即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兒,他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二小妖叩頭,將寶貝領出去拿行者不題。

卻說那大聖被魔使法壓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三藏,逢災念聖僧,厲聲叫道:「師父啊!想當時你到兩界山,揭了壓帖,老孫脫了大難,秉教沙門,感菩薩賜與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乍想到了此處,遭逢魔障,又被他遣山壓了。可憐!可憐!你死該當,只難為沙僧、八戒與那小龍化馬一場!這正是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高名名喪人!」嘆罷,那珠淚如雨。

早驚了山神土地與五方揭諦神眾,會金頭揭諦道:「這山是誰的?」土地道:「是我們的。」「你山下壓的是誰?」土地道:「不知是誰。」揭諦道:「你等原來不知。這壓的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麼把山借與妖魔壓他?你們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脫身出來,他肯饒你!就是從輕,土地也問個擺站,山神也問個充軍,我們也領個大不應是。」那山神、土地才怕道:「委實不知不知,只聽得那魔頭唸起遣山咒法,我們就把山移將來了,誰曉得是孫大聖?」揭諦道:「你且休怕,律上有云,不知者不坐。我與你計較,放他出來,不要叫他動手打你們。」土地道:「就沒理了,既放出來又打?」揭諦道:「你不知,他有一條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著的就死,挽著的就傷。磕一磕兒筋斷,擦一擦兒皮塌哩!」

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懼,與五方揭諦商議了。卻來到三山門外叫道:「大聖!山神土地五方揭諦來見。」好行者,他虎瘦雄心還在,自然的氣象昂昂,聲音朗朗道:「見我怎的?」土地道:「告大聖得知,遣開山,請大聖出來,赦小神不恭之罪。」行者道:「遣開山,不打你。」喝聲「起去!」就如官府發放一般。那眾神唸動真言咒語,把山仍遣歸本位,放起行者。行者跳將起來,抖抖土,束束裙,耳後掣出棒來,叫山神土地:「都伸過孤拐來,每人先打兩下,與老孫散散悶!」眾神大驚道:「剛才大聖已吩咐,恕我等之罪,怎麼出來就變了言語要打?」

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倒不怕老孫,卻怕妖怪!」土地道:「那魔神通廣大,法術高強,唸動真言咒語,拘喚我等在他洞裡,一日一個輪流當值哩!」行者聽見當值二字,卻也心驚,仰面朝天,高聲大叫道:「蒼天!蒼天!自那混沌初分,天開地辟,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訪明師,傳授長生秘訣。想我那隨風變化,伏虎降龍,大鬧天宮,名稱大聖,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喚。今日這個妖魔無狀,怎敢把山神、土地喚為奴僕,替他輪流當值?天啊!既生老孫,怎麼又生此輩?」

那大聖正感歎間,又見山凹裡霞光焰焰而來,行者道:「山神土地,你既在這洞中當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寶貝放光,想是有妖精拿寶貝來降你。」行者道:「這個卻好耍子兒啊!我且問你,他這洞中有甚人與他相往?」土地道:「他愛的是燒丹煉藥,喜的是全真道人。」行者道:「怪道他變個老道士,把我師父騙去了。既這等,你都且記打,回去罷,等老孫自家拿他。」那眾神俱騰空而散。這大聖搖身一變,變做個老真人。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挽雙髽髻,身穿百衲衣。手敲漁鼓簡,腰繫呂公絛。
斜倚大路下,專候小魔妖。頃刻妖來到,猴王暗放刁。

不多時,那兩個小妖到了。行者將金箍棒伸開,那妖不曾防備,絆著腳,撲的一跌。爬起來,才看見行者,口裡嚷道:「憊懶!憊懶!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這行人,就和比較起來。」行者陪笑道:「比較甚麼?道人見道人,都是一家人。」那怪道:「你怎麼睡在這裡,絆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見我這老道人,要跌一跌兒做見面錢。」那妖道:「我大王見面錢只要幾兩銀子,你怎麼跌一跌兒做見面錢?你別是一鄉風,決不是我這裡道士。」行者道:「我當真不是,我是蓬萊山來的。」那妖道:「蓬萊山是海島神仙境界。」行者道:「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那妖卻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凡胎,不能識認,言語沖撞,莫怪,莫怪。」行者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體不踏凡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個成仙了道的好人。哪個肯跟我去?」精細鬼道:「師父,我跟你去。」伶俐蟲道:「師父,我跟你去。」

行者明知故問道:「你二位從哪裡來的?」那怪道:「自蓮花洞來的。」「要往哪裡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敕命,拿孫行者去的。」行者道:「拿哪個?」那怪又道:「拿孫行者。」孫行者道:「可是跟唐僧取經的那個孫行者麼?」那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認得他?」行者道:「那猴子有些無禮。我認得他,我也有些惱他,我與你同拿他去,就當與你助功。」那怪道:「師父,不須你助功,我二大王有些法術,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壓在山下,寸步難移,叫我兩個拿寶貝來裝他的。」行者道:「是甚寶貝?」精細鬼道:「我的是紅葫蘆,他的是玉凈瓶。」行者道:「怎麼樣裝他?」小妖道:「把這寶貝的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他一聲,他若應了,就裝在裡面,貼上一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他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

行者見說,心中暗驚道:「利害!利害!當時日值功曹報信,說有五件寶貝,這是兩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甚麼東西?」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寶貝借我看看。」那小妖哪知甚麼訣竅,就於袖中取出兩件寶貝,雙手遞與行者。行者見了,心中暗喜道:「好東西!好東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颼的跳起走了,只當是送老孫。」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搶便搶去,只是壞了老孫的名頭,這叫做白日搶奪了。」復遞與他去道:「你還不曾見我的寶貝哩。」那怪道:「師父有甚寶貝?也借與我凡人看看壓災。」

好行者,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叫「變」!即變做一個一尺七寸長的大紫金紅葫蘆,自腰裡拿將出來道:「你看我的葫蘆麼?」那伶俐蟲接在手,看了道:「師父,你這葫蘆長大,有樣範,好看,卻只是不中用。」行者道:「怎的不中用?」那怪道:「我這兩件寶貝,每一個可裝千人哩。」行者道:「你這裝人的,何足稀罕?我這葫蘆,連天都裝在裡面哩!」那怪道:「就可以裝天?」行者道:「當真的裝天。」那怪道:「只怕是謊。就裝與我們看看才信,不然決不信你。」行者道:「天若惱著我,一月之間,常裝他七八遭;不惱著我,就半年也不裝他一次。」伶俐蟲道:「哥啊,裝天的寶貝,與他換了罷。」精細鬼道:「他裝天的,怎肯與我裝人的相換?」伶俐蟲道:「若不肯啊,貼他這個凈瓶也罷。」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蘆換葫蘆,餘外貼凈瓶,一件換兩件,其實甚相應!」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蟲道:「裝天可換麼?」那怪道:「但裝天就換,不換,我是你的兒子!」行者道:「也罷,也罷,我裝與你們看看。」

好大聖,低頭捻訣,唸個咒語,叫那日遊神、夜遊神、五方揭諦神:「即去與我奏上玉帝,說老孫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經,路阻高山,師逢苦厄。妖魔那寶吾欲誘他換之,萬千拜上,將天借與老孫裝閉半個時辰,以助成功。若道半聲不肯,即上靈霄殿,動起刀兵!」那日遊神徑至南天門裡靈霄殿下,啟奏玉帝,備言前事。玉帝道:「這潑猴頭,出言無狀,前者觀音來說,放了他保護唐僧,朕這裡又差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輪流護持,如今又借天裝,天可裝乎?」才說裝不得,那班中閃出哪吒三太子,奏道:「萬歲,天也裝得。」玉帝道:「天怎樣裝?」哪吒道:「自混沌初分,以輕清為天,重濁為地。天是一團清氣而扶托瑤天宮闕,以理論之,其實難裝;但只孫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經,誠所謂泰山之福緣,海深之善慶,今日當助他成功。」玉帝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請降旨意,往北天門問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門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閉了。對面不見人,捉白不見黑,哄那怪道,只說裝了天,以助行者成功。」玉帝聞言:「依卿所奏。」那太子奉旨,前來北天門,見真武備言前事。那祖師隨將旗付太子。

早有遊神急降大聖耳邊道:「哪吒太子來助功了。」行者仰面觀之,只見祥雲繚繞,果是有神。卻回頭對小妖道:「裝天罷。」小妖道:「要裝就裝,只管阿綿花屎怎的?」行者道:「我方才運神唸咒來。」那小妖都睜著眼,看他怎麼樣裝天。這行者將一個假葫蘆兒拋將上去。你想,這是一根毫毛變的,能有多重?被那山頂上風吹去,飄飄盪盪,足有半個時辰,方才落下。只見那南天門上,哪吒太子把皂旗撥喇喇展開,把日月星辰俱遮閉了,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裝成。

二小妖大驚道:「才說話時,只好晌午,卻怎麼就黃昏了?」行者道:「天既裝了,不辨時候,怎不黃昏!」「如何又這等樣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裝在裡面,外卻無光,怎麼不黑!」小妖道:「師父,你在哪廂說話哩?」行者道:「我在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著道:「只見說話,更不見面目。師父,此間是甚麼去處?」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動腳,此間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腳,落下去啊,七八日還不得到底哩!」小妖大驚道:「罷!罷!罷!放了天罷。我們曉得是這樣裝了。若弄一會子,落下海去,不得歸家!」

好行者,見他認了真實,又唸咒語,驚動太子,把旗捲起,卻早見日光正午。小妖笑道:「妙啊!妙啊!這樣好寶貝,若不換啊,誠為不是養家的兒子!」那精細鬼交了葫蘆,伶俐蟲拿出凈瓶,一齊兒遞與行者,行者卻將假葫蘆兒遞與那怪。行者既換了寶貝,卻又幹事找絕:臍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個銅錢,叫道:「小童,你拿這個錢去買張紙來。」小妖道:「何用?」行者道:「我與你寫個合同文書。你將這兩件裝人的寶貝換了我一件裝天的寶貝,恐人心不平,向後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寫此各執為照。」小妖道:「此間又無筆墨,寫甚文書?我與你賭個咒罷。」行者道:「怎麼樣賭?」小妖道:「我兩件裝人之寶,貼換你一件裝天之寶,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行者笑道:「我是決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說了誓,將身一縱,把尾子翹了一翹,跳在南天門前,謝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

太子回宮繳旨,將旗送還真武不題。這行者佇立霄漢之間,觀看那個小妖。畢竟不知怎生區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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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3: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回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聖騰那騙寶貝

卻說那兩個小妖,將假葫蘆拿在手中爭看一會,忽抬頭不見了行者。伶俐蟲道:「哥啊,神仙也會打誑語,他說換了寶貝,度我等成仙,怎麼不辭就去了?」精細鬼道:「我們相應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過葫蘆來,等我裝裝天,也試演試演看。」真個把葫蘆往上一拋,撲的就落將下來,慌得個伶俐蟲道:「怎麼不裝!不裝!莫是孫行者假變神仙,將假葫蘆換了我們的真的去耶?」精細鬼道:「不要胡說!孫行者是那三座山壓住了,怎生得出?拿過來,等我唸他那幾句咒兒裝了看。」這怪也把葫蘆兒望空丟起,口中唸道:「若有半聲不肯,就上靈霄殿上,動起刀兵!」唸不了,撲的又落將下來。兩妖道:「不裝不裝!一定是個假的。」

正嚷處,孫大聖在半空裡聽得明白,看得真實,恐怕他弄得時辰多了,緊要處走了風訊,將身一抖,把那變葫蘆的毫毛,收上身來,弄得那兩妖四手皆空。精細鬼道:「兄弟,拿葫蘆來。」伶俐蟲道:「你拿著的。天呀!怎麼不見了?」都去地下亂摸,草裡胡尋,吞袖子,揣腰間,哪裡得有?二妖嚇得呆呆掙掙道:「怎的好!怎的好!當時大王將寶貝付與我們,叫拿孫行者,今行者既不曾拿得,連寶貝都不見了。我們怎敢去回話?這一頓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好!怎的好!」伶俐蟲道:「我們走了罷。」精細鬼道:「往哪裡走麼?」伶俐蟲道:「不管哪裡走罷。若回去說沒寶貝,斷然是送命了。」精細鬼道:「不要走,還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兒在你身上。他若肯將就,留得性命,說不過,就打死,還在此間,莫弄得兩頭不著,去來去來!」那怪商議了,轉步回山。

行者在半空中見他回去,又搖身一變,變作蒼蠅兒飛下去,跟著小妖。你道他既變了蒼蠅,那寶貝卻放在何處?如丟在路上,藏在草裡,被人看見拿去,卻不是勞而無功?他還帶在身上。帶在身上啊,蒼蠅不過豆粒大小,如何容得?原來他那寶貝,與他金箍棒相同,叫做如意佛寶,隨身變化,可以大,可以小,故身上亦可容得。

他嚶的一聲飛下去,跟定那怪,不一時,到了洞裡。只見那兩個魔頭,坐在那裡飲酒。小妖朝上跪下,行者就釘在那門櫃上,側耳聽著。小妖道:「大王。」二老魔即停杯道:「你們來了?」小妖道:「來了。」又問:「拿著孫行者否?」小妖叩頭,不敢聲言。老魔又問,又不敢應,只是叩頭。問之再三,小妖俯伏在地:「赦小的萬千死罪!赦小的萬千死罪!我等執著寶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著蓬萊山一個神仙。他問我們哪裡去,我們答道,拿孫行者去。那神仙聽見說孫行者,他也惱他,要與我們幫功。是我們不曾叫他幫功,卻將拿寶貝裝人的情由與他說了。那神仙也有個葫蘆,善能裝天。我們也是妄想之心,養家之意:他的裝天,我的裝人,與他換了罷。原說葫蘆換葫蘆,伶俐蟲又貼他個淨瓶。誰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凡人之手,正試演處,就連人都不見了。萬望饒小的們死罪!」

老魔聽說,暴躁如雷道:「罷了!罷了!這就是孫行者假裝神仙騙哄去了!那猴頭神通廣大,處處人熟,不知哪個毛神放他出來,騙去寶貝!」二魔道:「兄長息怒。叵耐那猴頭著然無禮,既有手段,便走了也罷,怎麼又騙寶貝?我若沒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為怪!」老魔道:「怎生拿他?」二魔道:「我們有五件寶貝,去了兩件,還有三件,務要拿住他。」老魔道:「還有哪三件?」二魔道:「還有七星劍與芭蕉扇在我身邊,那一條幌金繩,在壓龍山壓龍洞老母親那裡收著哩。如今差兩個小妖去請母親來吃唐僧肉,就叫他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老魔道:「差哪個去?」二魔道:「不差這樣廢物去!」將精細鬼、伶俐蟲一聲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罵也不曾罵,卻就饒了。」二魔道:「叫那常隨的伴當巴山虎、倚海龍來。」二人跪下,二魔吩咐道:「你卻要小心。」俱應道:「小心。」「卻要仔細。」俱應道:「仔細。」又問道:「你認得老奶奶家麼?」又俱應道:「認得。」「你既認得,你快早走動,到老奶奶處,多多拜上,說請吃唐僧肉哩。就著帶幌金繩來,要拿孫行者。」

二怪領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旁,一一聽得明白。他展開翅,飛將去,趕上巴山虎,釘在他身上。行經二三里,就要打殺他兩個。又思道:「打死他,有何難事?但他奶奶身邊有那幌金繩,又不知住在何處,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好行者,嚶的一聲,躲離小妖,讓他先行有百十步,卻又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小妖兒,戴一頂狐皮帽子,將虎皮裙子倒插上來勒住,趕上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倚海龍回頭問道:「是哪裡來的?」行者道:「好哥啊,連自家人也認不得?」小妖道:「我家沒有你。」行者道:「怎麼沒我?你再認認看。」小妖道:「面生面生,不曾相會。」行者道:「正是,你們不曾會著我,我是外班的。」小妖道:「外班長官,是不曾會。你往哪裡去?」行者道:「大王說差你二位請老奶奶來吃唐僧肉,叫他就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恐你二位走的緩,有些貪頑,誤了正事,又差我來催你們快去。」小妖見說著海底眼,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認做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飛跑,一氣又跑有八九里。

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們離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有十五六里了。」行者道:「還有多遠?」倚海龍用手一指道:「烏林子裡就是。」行者抬頭見一帶黑林不遠,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里外,卻立定步,讓那小怪前走,即取出鐵棒,走上前,著腳後一刮。可憐忒不禁打,就把兩個小妖刮做一團肉餅,卻拖著腳,藏在路旁深草科裡。即便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做個巴山虎,自身卻變做個倚海龍,假裝做兩個小妖,徑往那壓龍洞請老奶奶。這叫做七十二變神通大,指物騰那手段高。

三五步,跳到林子裡,正找尋處,只見有兩扇石門,半開半掩,不敢擅入,只得吆叫一聲:「開門!開門!」早驚動那把門的一個女怪,將那半扇兒開了,道:「你是哪裡來的?」行者道:「我是平頂山蓮花洞裡差來請老奶奶的。」那女怪道:「進去。」到了二層門下,閃著頭往裡觀看,又見那正當中高坐著一個老媽媽兒。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

雪鬢蓬鬆,星光晃亮。臉皮紅潤皺紋多,牙齒稀疏神氣壯。貌似菊殘霜裡色,形如松老雨餘顏。頭纏白練攢絲帕,耳墜黃金嵌寶環。

孫大聖見了,不敢進去,只在二門外仵著臉,脫脫的哭起來。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況先哄了他的寶貝,又打殺他的小妖,卻為何而哭?他當時曾下九鼎油鍋,就煠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點淚兒,只為想起唐僧取經的苦惱,他就淚出痛腸,放眼便哭,心卻想道:「老孫既顯手段,變做小妖來請這老怪,沒有個直直的站了說話之禮,一定見他磕頭才是。我為人做了一場好漢,只拜了三個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觀音,兩界山師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為他使碎六葉連肝肺,用盡三毛七孔心。一卷經能值幾何?今日卻叫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風訊。苦啊!算來只為師父受困,故使我受辱於人!」

到此際也沒及奈何,撞將進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頭。」那怪道:「我兒,起來。」行者暗道:「好!好!好!叫得結實!」老怪問道:「你是哪裡來的?」行者道:「平頂山蓮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來請奶奶去吃唐僧肉,叫帶幌金繩,要拿孫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順的兒子!」就去叫抬出轎來。行者道:「我的兒啊!妖精也抬轎!」後壁廂即有兩個女怪,抬出一頂香籐轎,放在門外,掛上青絹緯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轎裡,後有幾個小女怪,捧著簡妝,端著鏡架,提著手巾,托著香盒,跟隨左右。那老怪道:「你們來怎的?我往自家兒子去處,愁那裡沒人伏侍,要你們去獻勤塌嘴?都回去,關了門看家!」那幾個小妖果俱回去,只有兩個抬轎的。老怪問道:「那差來的叫做甚麼名字?」行者連忙答應道:「他叫做巴山虎,我叫做倚海龍。」老怪道:「你兩個前走,與我開路。」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氣!經倒不曾取得,且來替他做皂隸!」卻又不敢抵強,只得向前引路,大四聲喝起。

行了五六里遠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候那抬轎的到了,行者道:「略歇歇如何?壓得肩頭疼啊。」小怪哪知甚麼訣竅,就把轎子歇下。行者在轎後,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變做一個大燒餅,抱著啃。轎夫道:「長官,你吃的是甚麼?」行者道:「不好說。這遠的路來請奶奶,沒些兒賞賜,肚裡饑了,原帶來的乾糧,等我吃些兒再走。」轎夫道:「把些兒我們吃吃。」行者笑道:「來麼,都是一家人,怎麼計較?」那小妖不知好歹,圍著行者分其乾糧,被行者掣出棒,著頭一磨,一個蕩著的,打得稀爛;一個擦著的,不死還哼。

那老怪聽得人哼,轎子裡伸出頭來看時,被行者跳到轎前,劈頭一棍,打了個窟窿,腦漿迸流,鮮血直冒,拖出轎來看處,原是個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造孽畜!叫甚麼老奶奶!你叫老奶奶,就該稱老孫做上太祖公公是!」好猴王,把他那幌金繩搜出來,籠在袖裡,歡喜道:「那潑魔縱有手段,已此三件兒寶貝姓孫了。」卻又拔兩根毫毛變做個巴山虎、倚海龍,又拔兩根變做兩個抬轎的,他卻變做老奶奶模樣,坐在轎裡。將轎子抬起,徑回本路。

不多時,到了蓮花洞口,那毫毛變的小妖,俱在前道:「開門!開門!」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道:「巴山虎、倚海龍來了?」毫毛道:「來了。」「你們請的奶奶呢?」毫毛用手指道:「那轎內的不是?」小怪道:「你且住,等我進去先報。」報道:「大王,奶奶來耶。」兩個魔頭聞說,即命排香案來接。行者聽得暗喜道:「造化!也輪到我為人了!我先變小妖,去請老怪,磕了他一個頭。這番來,我變老怪,是他母親,定行四拜之禮。雖不怎的,好道也賺他兩個頭兒!」

好大聖,下了轎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門的小妖,把空轎抬入門裡,他卻隨後徐行,那般嬌嬌滴滴,扭扭捏捏,就像那老怪的行動,逕自進去。又只見大小群妖都來跪接,鼓樂簫韶,一派響喨;博山爐裡,靄靄香煙。他到正廳中,南面坐下,兩個魔頭,雙膝跪倒,朝上叩頭,叫道:「母親,孩兒拜揖。」行者道:「我兒起來。」

卻說豬八戒吊在樑上,哈哈的笑了一聲。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來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們只怕是奶奶來了,就要蒸吃;原來不是奶奶,是舊話來了。」沙僧道:「甚麼舊話?」八戒笑道:「弼馬溫來了。」沙僧道:「你怎麼認得是他?」八戒道:「彎倒腰叫我兒起來,那後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沙僧道:「且不要言語,聽他說甚麼話。」八戒道:「正是,正是。」那孫大聖坐在中間問道:「我兒,請我來有何事幹?」魔頭道:「母親啊,連日兒等少禮,不曾孝順得。今早愚兄弟拿得東土唐僧,不敢擅吃,請母親來獻獻生,好蒸與母親吃了延壽。」行者道:「我兒,唐僧的肉我倒不吃,聽見有個豬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將下來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聽見慌了道:「遭瘟的!你來為割我耳朵的,我喊出來不好聽啊!」

噫,只為呆子一句通情話,走了猴王變化的風。那裡有幾個巡山的小怪,把門的眾妖,都撞將進來,報道:「大王,禍事了!孫行者打殺奶奶,假妝來耶!」魔頭聞此言,哪容分說,掣七星寶劍,望行者劈臉砍來。好大聖,將身一幌,只見滿洞紅光,預先走了。似這般手段,著實好耍子,正是那聚則成形,散則成氣。唬得個老魔頭魂飛魄散,眾群精噬指搖頭。

老魔道:「兄弟,把唐僧與沙僧、八戒、白馬、行李都送還那孫行者,閉了是非之門罷。」二魔道:「哥哥,你說哪裡話?我不知費了多少辛勤,施這計策,將那和尚都攝將來。如今似你這等怕懼孫行者的詭譎,就俱送去還他,真所謂畏刀避劍之人,豈大丈夫之所為也?你且請坐勿懼。我聞你說孫行者神通廣大,我雖與他相會一場,卻不曾與他比試。取披掛來,等我尋他交戰三合。假若他三合勝我不過,唐僧還是我們之食;如三戰我不能勝他,那時再送唐僧與他未遲。」老魔道:「賢弟說的是。」叫:「取披掛。」眾妖抬出披掛,二魔結束齊整,執寶劍出門外叫聲:「孫行者!你往哪裡走了?」此時大聖已在雲端裡,聞得叫他名字,急回頭觀看,原來是那二魔。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鳳盔欺臘雪,身披戰甲幌鑌鐵。腰間帶是蟒龍筋,粉皮靴靿梅花摺。
顏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靈無二別。七星寶劍手中擎,怒氣衝霄威烈烈。

二魔高叫道:「孫行者!快還我寶貝與我母親來,我饒你唐僧取經去。」大聖忍不住罵道:「這潑怪物,錯認了你孫外公!趕早兒送還我師父師弟白馬行囊,仍打發我些盤纏,往西走路。若牙縫裡道半個不字,就自家搓根繩兒去罷,也免得你外公動手。」二魔聞言,急縱雲跳在空中,輪寶劍來刺,行者掣鐵棒劈手相迎。他兩個在半空中,這場好殺: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棋逢對手難藏興,將遇良才可用功。那兩員神將相交,好便似南山虎鬥,北海龍爭。龍爭處,鱗甲生輝;虎鬥時,爪牙亂落。爪牙亂落撒銀鉤,鱗甲生輝支鐵葉。這一個翻翻覆覆,有千般解數;那一個來來往往,無半點放閒。金箍棒,離頂門只隔三分;七星劍,向心窩惟爭一蹍。那個威風逼得鬥牛寒,這個怒氣勝如雷電險。

他兩個戰了有三十回合,不分勝負。行者暗喜道:「這潑怪倒也架得住老孫的鐵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寶貝,卻這般苦苦的與他廝殺,可不誤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蘆或淨瓶裝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隨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應,卻又不誤了事業?且使幌金繩扣頭罷。」好大聖,一隻手使棒,架住他的寶劍;一隻手把那繩拋起,刷喇的扣了魔頭。原來那魔頭有個《緊繩咒》,有個《鬆繩咒》。若扣住別人,就唸《緊繩咒》,莫能得脫;若扣住自家人,就唸《鬆繩咒》,不得傷身。他認得是自家的寶貝,即唸《鬆繩咒》,把繩鬆動,便脫出來,反望行者拋將去,卻早扣住了大聖。

大聖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脫身,卻被那魔唸動《緊繩咒》,緊緊扣住,怎能得脫?褪至頸項之下,原是一個金圈子套住。那怪將繩一扯,扯將下來,照光頭上砍了七八寶劍,行者頭皮兒也不曾紅了一紅。那魔道:「這猴子,你這等頭硬,我不砍你,且帶你回去再打你,將我那兩件寶貝趁早還我。」行者道:「我拿你甚麼寶貝?你問我要?」那魔頭將身上細細搜檢,卻將那葫蘆、淨瓶都搜出來,又把繩子牽著,帶至洞裡道:「兄長,拿將來了。」老魔道:「拿了誰來?」二魔道:「孫行者。你來看,你來看。」老魔一見,認得是行者,滿面歡喜道:「是他!是他!把他長長的繩兒拴在柱枓上耍子。」真個把行者拴住,兩個魔頭,卻進後面堂裡飲酒。

那大聖在柱根下爬蹉,忽驚動八戒。那呆子吊在樑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啊,耳朵吃不成了!」行者道:「呆子,可吊得自在麼?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們。」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難脫,還想救人,罷罷罷!師徒們都在一處死了,好到陰司裡問路。」行者道:「不要胡說,你看我出去。」八戒道:「我看你怎麼出去。」那大聖口裡與八戒說話,眼裡卻抹著那些妖怪。見他在裡邊吃酒,有幾個小妖拿盤拿盞,執壺釃酒,不住的兩頭亂跑,關防的略鬆了些兒。他見面前無人,就弄神通,順出棒來,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純鋼的銼兒,扳過那頸項的圈子,三五銼,銼做兩段;扳開銼口,脫將出來,拔了一根毫毛,叫變做一個假身,拴在那裡,真身卻幌一幌,變做個小妖,立在旁邊。

八戒又在樑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貨,吊的是正身!」老魔停杯便問:「那豬八戒吆喝的是甚麼?」行者已變做小妖,上前道:「豬八戒攛道孫行者叫變化走了罷,他不肯走,在那裡吆喝哩。」二魔道:「還說豬八戒老實,原來這等不老實,該打二十多嘴棍。」這行者就去拿條棍來打,八戒道:「你打輕些兒,若重了些兒,我又喊起,我認得你。」行者道:「老孫變化也只為你們,你怎麼倒走了風息?這一洞裡妖精都認不得,怎的偏你認得?」八戒道:「你雖變了頭臉,還不曾變得屁股,那屁股上兩塊紅不是?我因此認得是你。」行者隨往後面,演到廚中,鍋底上摸了一把,將兩臀擦黑,行至前邊。八戒看見又笑道:「那個猴子去哪裡混了這一會,弄做個黑屁股來了。」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寶貝,真個甚有見識,走上廳,對那怪扯個腿子道:「大王,你看那孫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壞那根金繩,得一根粗壯些的繩子換將下來才好。」老魔道:「說的是。」即將腰間的獅蠻帶解下,遞與行者。行者接了帶,把假妝的行者拴住,換下那條繩子,一窩兒窩兒籠在袖內,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根假幌金繩,雙手送與那怪。那怪只因貪酒,哪曾細看,就便收下。這個是大聖騰那弄本事毫毛又換幌金繩。得了這件寶貝,急轉身跳出門外,現了原身高叫:「妖怪!」那把門的小妖問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進去報與你那潑魔,說者行孫來了。」那小妖如言報告,老魔大驚道:「拿住孫行者,又怎麼有個者行孫?」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寶貝都在我手裡,等我拿那葫蘆出去,把他裝將來。」老魔道:「兄弟仔細。」二魔拿了葫蘆,走出山門,忽看見與孫行者模樣一般,只是略矮些兒,問道:「你是哪裡來的?」行者道:「我是孫行者的兄弟,聞說你拿了我家兄,卻來與你尋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鎖在洞中。你今既來必要索戰,我也不與你交兵,我且叫你一聲,你敢應我麼?」行者道:「可怕你叫上千聲,我就答應你萬聲。」

那魔執了寶貝,跳在空中,把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聲「者行孫。」行者卻不敢答應,心中暗想道:「若是應了,就裝進去哩。」那魔道:「你怎麼不應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閉,不曾聽見,你高叫。」那怪物又叫聲「者行孫。」行者在底下掐著指頭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孫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孫。真名字可以裝得,鬼名字好道裝不得。」卻就忍不住應了他一聲,颼的被他吸進葫蘆去,貼上帖兒。

原來那寶貝,哪管甚麼名字真假,但綽個應的氣兒,就裝了去也。大聖到他葫蘆裡,渾然烏黑,把頭往上一頂,哪裡頂得動,且是塞得甚緊,卻才心中焦躁道:「當時我在山上,遇著那兩個小妖,他曾告誦我說:不拘葫蘆、淨瓶,把人裝在裡面,只消一時三刻就化為膿了,敢莫化了我麼?」一條心又想著道:「沒事!化不得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煉了四十九日,煉成個金子心肝,銀子肺腑,銅頭鐵背,火眼金睛,哪裡一時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進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裡面道:「哥哥,拿來了。」老魔道:「拿了誰?」二魔道:「者行孫,是我裝在葫蘆裡也。」老魔歡喜道:「賢弟請坐。不要動,只等搖得響再揭帖兒。」行者聽得道:「我這般一個身子,怎麼便搖得響?只除化成稀汁,才搖得響是。等我撒泡溺罷,他若搖得響時,一定揭帖起蓋,我乘空走他娘罷!」又思道,「不好不好,溺雖可響,只是污了這直裰。等他搖時,我但聚些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開,老孫再走罷。」大聖作了準備,那怪貪酒不搖。大聖作個法,意思只是哄他來搖,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搖。大聖又叫道:「娘啊!連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時,都化盡矣,揭起帖兒看看。」那大聖聞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變!」變作個半截的身子,在葫蘆底上,真身卻變做個蟭蟟蟲兒,釘在那葫蘆口邊。

只見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時,大聖早已飛出,打個滾,又變做個倚海龍。倚海龍卻是原去請老奶奶的那個小妖,他變了,站在旁邊。那老魔扳著葫蘆口,張了一張,見是個半截身子動耽,他也不認真假,慌忙叫:「兄弟,蓋上!蓋上!還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舊貼上。大聖在旁暗笑道:「不知老孫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壺,滿滿的斟了一杯酒,近前雙手遞與二魔道:「賢弟,我與你遞個鐘兒。」二魔道:「兄長,我們已吃了這半會酒,又遞甚鐘?」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猶可,又索了孫行者,裝了者行孫,如此功勞,該與你多遞幾鐘。」二魔見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隻手托著葫蘆,一隻手不敢去接,卻把葫蘆遞與倚海龍,雙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龍是孫行者變的。你看他端葫蘆,慇勤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這裡陪你一杯罷。」兩人只管謙遜。行者頂著葫蘆,眼不轉睛,看他兩個左右傳杯,全無計較,他就把個葫蘆揌入衣袖,拔根毫毛變個假葫蘆,一樣無二,捧在手中。那魔遞了一會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過寶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敘飲。孫大聖撤身走過,得了寶貝,心中暗喜道:「饒這魔頭有手段,畢竟葫蘆還姓孫!」

畢竟不知向後怎樣施為,方得救師滅怪,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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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4: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回 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獲寶伏邪魔

本性圓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網羅中。修成變化非容易,煉就長生豈俗同?
清濁幾番隨運轉,辟開數劫任西東。逍遙萬億年無計,一點神光永注空。

此詩暗合孫大聖的道妙。他自得了那魔真寶,籠在袖中,喜道:「潑魔苦苦用心拿我,誠所謂水中撈月;老孫若要擒你,就好似火上弄冰。」藏著葫蘆,密密的溜出門外,現了本相,厲聲高叫道:「精怪開門!」旁有小妖道:「你又是甚人敢來吆喝?」行者道:「快報與你那老潑魔,吾乃行者孫來也。」那小妖急入裡報道:「大王,門外有個甚麼行者孫來了。」老魔大驚道:「賢弟,不好了,惹動他一窩風了!幌金繩現拴著孫行者,葫蘆裡現裝著者行孫,怎麼又有個甚麼行者孫?想是他幾個兄弟都來了。」二魔道:「兄長放心,我這葫蘆裝得下一千人哩。我才裝了者行孫一個,又怕那甚麼行者孫!等我出去看看,一發裝來。」老魔道:「兄弟仔細。」

你看那二魔拿著個假葫蘆,還像前番雄赳赳,氣昂昂走出門高呼道:「你是哪裡人氏,敢在此間吆喝?」行者道:「你認不得我?家居花果山,祖貫水簾洞,只為鬧天宮,多時罷爭競。如今幸脫災,棄道從僧用。秉教上雷音,求經歸覺正。相逢野潑魔,卻把神通弄。還我大唐僧,上西參佛聖。兩家罷戰爭,各守平安境。休惹老孫焦,傷殘老性命!」那魔道:「你且過來,我不與你相打,但我叫你一聲,你敢應麼?」行者笑道:「你叫我,我就應了;我若叫你,你可應麼?」那魔道:「我叫你,是我有個寶貝葫蘆可以裝人;你叫我,卻有何物?」行者道:「我也有個葫蘆兒。」那魔道:「既有,拿出來我看。」行者就於袖中取出葫蘆道:「潑魔,你看!」幌一幌,復藏在袖中,恐他來搶。

那魔見了大驚道:「他葫蘆是哪裡來的?怎麼就與我的一般?縱是一根籐上結的,也有個大小不同,偏正不一,卻怎麼一般無二?」他便正色叫道:「行者孫,你那葫蘆是哪裡來的?」行者委的不知來歷,接過口來就問他一句道:「你那葫蘆是哪裡來的?」那魔不知是個見識,只道是句老實言語,就將根本從頭說出,道:「我這葫蘆是混沌初分,天開地辟,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媧之名,煉石補天,普救閻浮世界。補到乾宮夬地,見一座崑崙山腳下,有一縷仙籐,上結著這個紫金紅葫蘆,卻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大聖聞言,就綽了他口氣道:「我的葫蘆也是那裡來的。」魔頭道:「怎見得?」大聖道:「自清濁初開,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媧,補完天缺,行至崑崙山下,有根仙籐,籐結有兩個葫蘆。我得一個是雄的,你那個卻是雌的。」那怪道:「莫說雌雄,但只裝得人的,就是好寶貝。」大聖道:「你也說的是,我就讓你先裝。」

那怪甚喜,急縱身跳將起去,到空中執著葫蘆,叫一聲:「行者孫。」大聖聽得,卻就不歇氣連應了八九聲,只是不能裝去。那魔墜將下來,跌腳捶胸道:「天那!只說世情不改變哩!這樣個寶貝也怕老公,雌見了雄就不敢裝了。」行者笑道:「你且收起,輪到老孫該叫你哩。」急縱觔斗,跳起去,將葫蘆底兒朝天,口兒朝地,照定妖魔,叫聲:「銀角大王」。那怪不敢閉口,只得應了一聲,倏的裝在裡面,被行者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心中暗喜道:「我的兒,你今日也來試試新了!」

他就按落雲頭,拿著葫蘆,心心念念,只是要救師父,又往蓮花洞口而來。那山上都是些窪踏不平之路,況他又是個圈盤腿,拐呀拐的走著,搖的那葫蘆裡漷漷索索,響聲不絕。你道他怎麼便有響聲?原來孫大聖是熬煉過的身體,急切化他不得,那怪雖也能騰雲駕霧,不過是些法術,大端是凡胎未脫,到於寶貝裡就化了。行者還不當他就化了,笑道:「我兒子啊,不知是撒尿耶,不知是漱口哩,這是老孫幹過的買賣。不等到七八日,化成稀汁,我也不揭蓋來看。忙怎的?有甚要緊?想著我出來的容易,就該千年不看才好!」

他拿著葫蘆說著話,不覺的到了洞口,把那葫蘆搖搖,一發響了。他道:「這個像發課的筒子響,倒好發課。等老孫發一課,看師父甚麼時才得出門。」你看他手裡不住的搖,口裡不住的唸道:「周易文王、孔子聖人、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那洞裡小妖看見道:「大王,禍事了!行者孫把二大王爺爺裝在葫蘆裡發課哩!」那老魔聞得此言,唬得魂飛魄散,骨軟筋麻,撲的跌倒在地,放聲大哭道:「賢弟呀!我和你私離上界,轉託塵凡,指望同享榮華,永為山洞之主。怎知為這和尚傷了你的性命,斷吾手足之情!」滿洞群妖一齊痛哭。

豬八戒吊在樑上,聽得他一家子齊哭,忍不住叫道:「妖精,你且莫哭,等老豬講與你聽。先來的孫行者,次來的者行孫,後來的行者孫,返復三字,都是我師兄一人。他有七十二變化,騰那進來,盜了寶貝,裝了令弟。令弟已是死了,不必這等扛喪,快些兒刷淨鍋灶,辦些香蕈、蘑菇、茶芽、竹筍、豆腐、麵筋、木耳、蔬菜,請我師徒們下來,與你令弟唸卷受生經。」那老魔聞言,心中大怒道:「只說豬八戒老實,原來甚不老實!他倒作笑話兒打覷我!」叫小妖:「且休舉哀,把豬八戒解下來,蒸得稀爛,等我吃飽了,再去拿孫行者報仇。」沙僧埋怨八戒道:「好麼!我說叫你莫多話,多話的要先蒸吃哩!」那呆子也盡有幾分悚懼。旁一小妖道:「大王,豬八戒不好蒸。」八戒道:「阿彌陀佛!是哪位哥哥積陰德的?果是不好蒸。」又有一個妖道:「將他皮剝了,就好蒸。」八戒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雖然粗糙,湯滾就爛,棬戶!棬戶!」

正嚷處,只見前門外一個小妖報道:「行者孫又罵上門來了!」那老魔又大驚道:「這廝輕我無人!」叫:「小的們,且把豬八戒照舊吊起,查一查還有幾件寶貝。」管家的小妖道:「洞中還有三件寶貝哩。」老魔問:「是哪三件?」管家的道:「還有七星劍、芭蕉扇與淨瓶。」老魔道:「那瓶子不中用,原是叫人,人應了就裝得,轉把個口訣兒叫了那孫行者,倒把自家兄弟裝去了。不用他,放在家裡,快將劍與扇子拿來。」那管家的即將兩件寶貝獻與老魔。老魔將芭蕉扇插在後項衣領,把七星劍提在手中,又點起大小群妖,有三百多名,都叫一個個拈槍弄棒,理索輪刀。這老魔卻頂盔貫甲,罩一領赤焰焰的絲袍。群妖擺出陣去,要拿孫大聖。那孫大聖早已知二魔化在葫蘆裡面,卻將他緊緊拴扣停當,撒在腰間,手持著金箍棒,準備廝殺。只見那老妖紅旗招展,跳出門來。卻怎生打扮?

頭上盔纓光焰焰,腰間帶束彩霞鮮。身穿鎧甲龍鱗砌,上罩紅袍烈火然。
圓眼睜開光掣電,鋼須飄起亂飛煙。七星寶劍輕提手,芭蕉扇子半遮肩。
行似流雲離海岳,聲如霹靂震山川。威風凜凜欺天將,怒帥群妖出洞前。

那老魔急令小妖擺開陣勢,罵道:「你這猴子十分無禮!害我兄弟,傷我手足,著然可恨!」行者罵道:「你這討死的怪物!你一個妖精的性命捨不得,似我師父師弟連馬四個生靈,平白的吊在洞裡,我心何忍!情理何甘!快快的送將出來還我,多多貼些盤費,喜喜歡歡打發老孫起身,還饒了你這個老妖的狗命!」那怪哪容分說,舉寶劍劈頭就砍,這大聖使鐵棒舉手相迎。這一場在洞門外好殺!咦!

金箍棒與七星劍,對撞霞光如閃電。悠悠冷氣逼人寒,蕩蕩昏雲遮嶺堰。那個皆因手足情,些兒不放善;這個只為取經僧,毫釐不容緩。兩家各恨一般仇,二處每懷生怒怨。只殺得天昏地暗鬼神驚,日淡煙濃龍虎戰。這個咬牙銼玉釘,那個怒目飛金焰。一來一往逞英雄,不住翻騰棒與劍。

這老魔與大聖戰經二十回合,不分勝負,他把那劍梢一指,叫聲:「小妖齊來!」那三百餘精一齊擁上,把行者圍在垓心。好大聖,公然無懼,使一條棒,左衝右撞,後抵前遮。那小妖都有手段,越打越上,一似綿絮纏身,摟腰扯腿莫肯退後。大聖慌了,即使個身外身法,將左脅下毫毛,拔了一把,嚼碎噴去,喝聲叫「變!」一根根都變做行者。你看他長的使棒,短的輪拳,再小的沒處下手,抱著孤拐啃筋,把那小妖都打得星落雲散,齊聲喊道:「大王啊,事不諧矣!難矣乎哉!滿地盈山皆是孫行者了!」被這身外法把群妖打退,只撇得老魔圍困中間,趕得東奔西走,出路無門。

那魔慌了,將左手擎著寶劍,右手伸於項後,取出芭蕉扇子,望東南丙丁火,正對離宮,忽喇的一扇子,搧將下來,只見那就地上,火光焰焰。原來這般寶貝,平白地搧出火來。那怪物著實無情,一連搧了七八扇子,熯天熾地,烈火飛騰。好火:

那火不是天上火,不是爐中火,也不是山頭火,也不是灶底火,乃是五行中自然取出的一點靈光火。這扇也不是凡間常有之物,也不是人工造就之物,乃是自開闢混沌以來產成的珍寶之物。用此扇,搧此火,煌煌燁燁,就如電掣紅綃;灼灼輝輝,卻似霞飛絳綺。更無一縷青煙,儘是滿山赤焰,只燒得嶺上松翻成火樹,崖前柏變作燈籠。那窩中走獸貪性命,西撞東奔;這林內飛禽惜羽毛,高飛遠舉。這場神火飄空燎,只燒得石爛溪乾遍地紅!

大聖見此惡火,卻也心驚膽顫,道聲:「不好了!我本身可處,毫毛不濟,一落這火中,豈不真如燎毛之易?」將身一抖,遂將毫毛收上身來,只將一根變作假身子,避火逃災,他的真身捻著避火訣,縱觔斗,跳將起去,脫離了大火之中,徑奔他蓮花洞裡,想著要救師父。急到門前把雲頭按落,又見那洞門外有百十個小妖,都破頭折腳,肉綻皮開,原來都是他分身法打傷了的,都在這裡聲聲喚喚,忍疼而立。大聖見了,按不住惡性凶頑,輪起鐵棒,一路打將進去。可憐把那苦煉人身的功果息,依然是塊舊皮毛!

那大聖打絕了小妖,撞入洞裡,要解師父,又見那內面有火光焰焰,唬得他手慌腳忙道:「罷了!罷了!這火從後門口燒起來,老孫卻難救師父也!」正悚懼處,仔細看時,呀!原來不是火光,卻是一道金光。他正了性,往裡視之,乃羊脂玉淨瓶放光,卻自心中歡喜道:「好寶貝耶!這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光,老孫得了,不想那怪又復搜去。今日藏在這裡,原來也放光。」你看他竊了這瓶子,喜喜歡歡,且不救師父,急抽身往洞外而走。才出門,只見那妖魔提著寶劍,拿著扇子從南而來。孫大聖迴避不及,被那老魔舉劍劈頭就砍。大聖急縱觔斗雲,跳將起去,無影無蹤的逃了不題。

卻說那怪到得門口,但見屍橫滿地,就是他手下的群精,慌得仰天長歎,止不住放聲大哭道:「苦哉!痛哉!」有詩為證,詩曰:

可恨猿乖馬劣頑,靈胎轉托降塵凡。只因錯念離天闕,致使忘形落此山。
鴻雁失群情切切,妖兵絕族淚潺潺。何時孽滿開愆鎖,返本還原上御關?那老魔慚惶不已,一步一聲哭入洞內,只見那什物傢伙俱在,只落得靜悄悄沒個人形;悲切切愈加淒慘。獨自個坐在洞中,蹋伏在那石案之上,將寶劍斜倚案邊,把扇子插於肩後,昏昏默默睡著了,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上心來瞌睡多。

話說孫大聖撥轉觔斗雲,佇立山前,想著要救師父,把那淨瓶兒牢扣腰間,逕來洞口打探。見那門開兩扇,靜悄悄的不聞消耗,隨即輕輕移步潛入裡邊,只見那魔斜倚石案呼呼睡著,芭蕉扇褪出肩衣,半蓋著腦後,七星劍還斜倚案邊,卻被他輕輕的走上前拔了扇子,急回頭,呼的一聲跑將出去。原來這扇柄兒刮著那怪的頭髮,早驚醒他。抬頭看時,是孫行者偷了,急慌忙執劍來趕。那大聖早已跳出門前,將扇子撒在腰間,雙手輪開鐵棒,與那魔抵敵。這一場好殺:

惱壞潑妖王,怒髮衝冠志。恨不過撾來囫圇吞,難解心頭氣。惡口罵猢猻:「你老大將人戲,傷我若干生,還來偷寶貝。這場決不容,定見存亡計!」大聖喝妖魔:「你好不知趣!徒弟要與老師爭,累卵焉能擊石碎?」寶劍來,鐵棒去,兩家更不留仁義。一翻二覆賭輸贏,三轉四回施武藝。蓋為取經僧,靈山參佛位,致令金火不相投,五行撥亂傷和氣。揚威耀武顯神通,走石飛沙弄本事。交鋒漸漸日將晡,魔頭力怯先迴避。

那老魔與大聖戰經三四十合,天將晚矣,抵敵不住,敗下陣來,徑往西南上,投奔壓龍洞去不題。

這大聖才按落雲頭,闖入蓮花洞裡,解下唐僧與八戒沙和尚來。他三人脫得災危,謝了行者,卻問:「妖魔哪裡去了?」行者道:「二魔已裝在葫蘆裡,想是這會子已化了;大魔才然一陣戰敗,往西南壓龍山去訖。概洞小妖被老孫分身法打死一半,還有些敗殘回的,又被老孫殺絕,方才得入此處,解放你們。」唐僧謝之不盡道:「徒弟啊,多虧你受了勞苦!」行者笑道:「誠然勞苦。你們還只是吊著受疼,我老孫再不曾住腳,比急遞舖的舖兵還甚,反復裡外,奔波無已。因是偷了他的寶貝,方能平退妖魔。」豬八戒道:「師兄,你把那葫蘆兒拿出來與我們看看,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大聖先將淨瓶解下,又將金繩與扇子取出,然後把葫蘆兒拿在手道:「莫看莫看!他先曾裝了老孫,被老孫漱口,哄得他揚開蓋子,老孫方得走了。我等切莫揭蓋,只怕他也會弄喧走了。」師徒們喜喜歡歡,將他那洞中的米麵菜蔬尋出,燒刷了鍋灶,安排些素齋吃了,飽餐一頓,安寢洞中。一夜無詞,早又天曉。

卻說那老魔徑投壓龍山,會聚了大小女怪,備言打殺母親,裝了兄弟,絕滅妖兵,偷騙寶貝之事,眾女怪一齊大哭。哀痛多時道:「你等且休淒慘。我身邊還有這口七星劍,欲會汝等女兵,都去壓龍山後,會借外家親戚,斷要拿住那孫行者報仇。」說不了,有門外小妖報道:「大王,山後老舅爺率領若干兵卒來也。」老魔聞言,急換了縞素孝服,躬身迎接。原來那老舅爺是他母親之弟,名喚狐阿七大王,因聞得哨山的妖兵報道,他姐姐被孫行者打死,假變姐形盜了外甥寶貝,連日在平頂山拒敵。他卻率本洞妖兵二百餘名特來助陣,故此先攏姐家問信。才進門,見老魔掛了孝服,二人大哭。哭久,老魔拜下,備言前事。那阿七大怒,即命老魔換了孝服,提了寶劍,盡點女妖,合同一處,縱風雲,徑投東北而來。

這大聖卻叫沙僧整頓早齋,吃了走路,忽聽得風聲,走出門看,乃是一夥妖兵,自西南上來。行者大驚,急抽身忙呼八戒道:「兄弟,妖精又請救兵來也。」三藏聞言,驚恐失色道:「徒弟,似此如何?」行者笑道:「放心!放心!把他這寶貝都拿來與我。」大聖將葫蘆、淨瓶繫在腰間,金繩籠於袖內,芭蕉扇插在肩後,雙手輪著鐵棒,叫沙僧保守師父,穩坐洞中,著八戒執釘鈀,同出洞外迎敵。

那怪物擺開陣勢,只見當頭的是阿七大王。他生的玉面長髯,鋼眉刀耳,頭戴金煉盔,身穿鎖子甲,手執方天戟,高聲罵道:「我把你個大膽的潑猴!怎敢這等欺人!偷了寶貝,傷了眷族,殺了神兵,又敢久佔洞府!趕早兒一個個引頸受死,雪我姐家之仇!」行者罵道:「你這伙作死的毛團,不識你孫外公的手段!不要走!領吾一棒!」那怪物側身躲過,使方天戟劈面相印。兩個在山頭一來一往,戰經三四回合,那怪力軟,敗陣回走。行者趕來,卻被老魔接住,又鬥了三合,只見那狐阿七復轉來攻。這壁廂八戒見了,急掣九齒鈀擋住。一個抵一個,戰經多時不分勝敗,那老魔喝了一聲,眾妖兵一齊圍上。

卻說那三藏坐在蓮花洞裡,聽得喊聲振地,便叫:「沙和尚,你出去看你師兄勝負如何。」沙僧果舉降妖杖出來,喝一聲,撞將出去,打退群妖。阿七見事勢不利,回頭就走,被八戒趕上,照背後一鈀,就築得九點鮮紅往外冒,可憐一靈真性赴前程。急拖來剝了衣服看處,原來也是個狐狸精。那老魔見傷了他老舅,丟了行者,提寶劍就劈八戒,八戒使鈀架住。正賭鬥間,沙僧撞近前來,舉杖便打,那妖抵敵不住,縱風雲往南逃走,八戒沙僧緊緊趕來。大聖見了,急縱雲跳在空中,解下淨瓶,罩定老魔,叫聲:「金角大王!」那怪只道是自家敗殘的小妖呼叫,就回頭應了一聲,颼的裝將進去,被行者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只見那七星劍墜落塵埃,也歸了行者。八戒迎著道:「哥哥,寶劍你得了,精怪何在?」行者笑道:「了了!已裝在我這瓶兒裡也。」沙僧聽說,與八戒十分歡喜。

當時通掃淨諸邪,回至洞裡,與三藏報喜道:「山已淨,妖已無矣,請師父上馬走路。」三藏喜不自勝。師徒們吃了早齋,收拾了行李馬匹,奔西找路。正行處,猛見路旁閃出一個瞽者,走上前扯住三藏馬,道:「和尚哪裡去?還我寶貝來!」八戒大驚道:「罷了!這是老妖來討寶貝了!」行者仔細觀看,原來是太上李老君,慌得近前施禮道:「老官兒,哪裡去?」

那老祖急升玉局寶座,九霄空裡佇立,叫:「孫行者,還我寶貝。」大聖起到空中道:「甚麼寶貝?」老君道:「葫蘆是我盛丹的,淨瓶是我盛水的,寶劍是我煉魔的,扇子是我搧火的,繩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帶。那兩個怪:一個是我看金爐的童子,一個是我看銀爐的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寶貝,走下界來,正無覓處,卻是你今拿住,得了功績。」大聖道:「你這老官兒,著實無禮,縱放家屬為邪,該問個矜束不嚴的罪名。」老君道:「不干我事,不可錯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薩問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

大聖聞言,心中作唸道:「這菩薩也老大憊懶!當時解脫老孫,教保唐僧西去取經,我說路途艱澀難行,他曾許我到急難處親來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語言不的,該他一世無夫!若不是老官兒親來,我決不與他。既是你這等說,拿去罷。」那老君收得五件寶貝,揭開葫蘆與淨瓶蓋口,倒出兩股仙氣,用手一指,仍化為金、銀二童子,相隨左右。只見那霞光萬道,咦!縹緲同歸兜率院,逍遙直上大羅天。

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孫大聖怎生保護唐僧,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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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4: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回 心猿正處諸緣伏 劈破旁門見月明

卻說孫行者按落雲頭,對師父備言菩薩借童子、老君收去寶貝之事。三藏稱謝不已,死心塌地辦虔誠,捨命投西,攀鞍上馬。豬八戒挑著行李,沙和尚攏著馬頭,孫行者執了鐵棒,剖開路,徑下高山前進。說不盡那水宿風餐,披霜冒露,師徒們行罷多時,前又一山阻路。三藏在那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裡山勢崔巍,須是要仔細提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師父休要胡思亂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無事。」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麼這等難行?我記得離了長安城,在路上春盡夏來,秋殘冬至,有四、五個年頭,怎麼還不能得到?」行者聞言,呵呵笑道:「早哩!早哩!還不曾出大門哩!」八戒道:「哥哥不要扯謊,人間就有這般大門?」行者道:「兄弟,我們還在堂屋裡轉哩!」沙僧笑道:「師兄,少說大話嚇我,哪裡就有這般大堂屋,卻也沒處買這般大過樑啊。」行者道:「兄弟,若依老孫看時,把這青天為屋瓦,日月作窗欞,四山五嶽為樑柱,天地猶如一敞廳!」八戒聽說道:「罷了!罷了!我們只當轉些時回去罷。」行者道:「不必亂談,只管跟著老孫走路。」

好大聖,橫擔了鐵棒,領定了唐僧,剖開山路,一直前進。那師父在馬上遙觀,好一座山景,真個是:山頂嵯峨摩斗柄,樹梢彷彿接雲霄。青煙堆裡,時聞得谷口猿啼;亂翠陰中,每聽得松間鶴唳。嘯風山魅立溪間,戲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驚張獵戶。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翠蓋,枯摧老樹掛籐蘿。泉水飛流,寒氣透人毛髮冷;巔峰屹崒,清風射眼夢魂驚。時聽大蟲哮吼,每聞山鳥時鳴。麂鹿成群穿荊棘,往來跳躍;獐兔結黨尋野食,前後奔跑。佇立草坡,一望並無客旅;行來深凹,四邊俱有豺狼。應非佛祖修行處,儘是飛禽走獸場。

那師父戰戰兢兢進此深山,心中淒慘,兜住馬叫聲:「悟空啊!我自從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稜子,途中催趲馬兜鈴。尋坡轉澗求荊芥,邁嶺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瀝,茴香何日拜朝廷?」孫大聖聞言,呵呵冷笑道:「師父不必掛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進,還你個功到自然成也。」師徒們玩著山景,信步行時,早不覺紅輪西墜,正是:

十里長亭無客走,九重天上現星辰。八河船隻皆收港,七千州縣盡關門。
六宮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罷釣綸。兩座樓頭鐘鼓響,一輪明月滿乾坤。

那長老在馬上遙觀,只見那山凹裡有樓台迭迭,殿閣重重。三藏道:「徒弟,此時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廂有樓閣不遠,想必是庵觀寺院,我們都到那裡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罷。」行者道:「師父說的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那大聖跳在空中,仔細觀看,果然是座山門,但見:

八字磚牆泥紅粉,兩邊門上釘金釘。迭迭樓台藏嶺畔,層層宮闕隱山中。
萬佛閣對如來殿,朝陽樓應大雄門。七層塔屯雲宿霧,三尊佛神現光榮。
文殊台對伽藍舍,彌勒殿靠大慈廳。看山樓外青光舞,步虛閣上紫雲生。
松關竹院依依綠,方丈禪堂處處清。雅雅幽幽供樂事,川川道道喜回迎。
參禪處有禪僧講,演樂房多樂器鳴。妙高台上曇花墜,說法壇前貝葉生。
正是那林遮三寶地,山擁梵王宮。半壁燈煙光閃灼,一行香靄霧朦朧。

孫大聖按下雲頭,報與三藏道:「師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卻好借宿,我們去來。」這長老放開馬,一直前來,逕到了山門之外。行者道:「師父,這一座是甚麼寺?」三藏道:「我的馬蹄才然停住,腳尖還未出鐙,就問我是甚麼寺,好沒分曉!」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為僧,須曾講過儒書,方才去演經法,文理皆通,然後受唐王的恩宥,門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認得?」長老罵道:「潑猢猻!說話無知!我才面西催馬,被那太陽影射,奈何門雖有字,又被塵垢朦朧,所以未曾看見。」行者聞言,把腰兒躬一躬,長了二丈餘高,用手展去灰塵道:「師父,請看。」上有五個大字,乃是「敕建寶林寺」。行者收了法身,道:「師父,這寺裡誰進去借宿?」三藏道:「我進去。你們的嘴臉醜陋,言語粗疏,性剛氣傲,倘或沖撞了本處僧人,不容借宿,反為不美。」行者道:「既如此,請師父進去,不必多言。」

那長老卻丟了錫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徑入山門。只見兩邊紅漆欄杆裡面,高坐著一對金剛,裝塑的威儀惡醜:一個鐵面鋼鬚似活容,一個燥眉圜眼若玲瓏。左邊的拳頭骨突如生鐵,右邊的手掌崚嶒賽赤銅。金甲連環光燦爛,明盔繡帶映飄風。西方真個多供佛,石鼎中間香火紅。三藏見了,點頭長歎道:「我那東土,若有人也將泥胎塑這等大菩薩,燒香供養啊,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

正歎息處,又到了二層山門之內,見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國、多聞、增長、廣目,按東北西南風調雨順之意。進了二層門裡,又見有喬松四樹,一樹樹翠蓋蓬蓬,卻如傘狀,忽抬頭,乃是大雄寶殿。那長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罷起來,轉過佛台,到於後門之下,又見有座觀音普度南海之相。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裝塑的那些蝦魚蟹鱉,出頭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長老又點頭三五度,感歎萬千聲道:「可憐啊!鱗甲眾生都拜佛,為人何不肯修行!」正讚歎間,又見三門裡走出一個道人。

那道人忽見三藏相貌稀奇,丰姿非俗,急趨步上前施禮道:「師父哪裡來的?」三藏道:「弟子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的,今到寶方,天色將晚,告借一宿。」那道人道:「師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這裡掃地撞鐘打勤勞的道人,裡面還有個管家的老師父哩,待我進去稟他一聲。他若留你,我就出來奉請;若不留你,我卻不敢羈遲。」三藏道:「累及你了。」那道人急到方丈報道:「老爺,外面有個人來了。」那僧官即起身,換了衣服,按一按毗盧帽,披上袈裟,急開門迎接,問道人:「哪裡人來?」道人用手指定道:「那正殿後邊不是一個人?」

那三藏光著一個頭,穿一領二十五條達摩衣,足下登一雙拖泥帶水的達公鞋,斜倚在那後門首。僧官見了大怒道:「道人少打!你豈不知我是僧官,但只有城上來的士夫降香,我方出來迎接。這等個和尚,你怎麼多虛少實,報我接他!看他那嘴臉,不是個誠實的,多是雲遊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來借宿。我們方丈中,豈容他打攪!叫他往前廊下蹲罷了,報我怎麼!」抽身轉去。長老聞言,滿眼垂淚道:「可憐!可憐!這才是人離鄉賤!我弟子從小兒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讖吃葷生歹意,看經懷怒壞禪心;又不曾丟瓦拋磚傷佛殿,阿羅臉上剝真金。噫!可憐啊!不知是哪世裡觸傷天地,叫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們宿便罷了,怎麼又說這等憊懶話,叫我們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話不與行者說還好,若說了,那猴子進來,一頓鐵棒,把孤拐都打斷你的!」長老道:「也罷,也罷,常言道,人將禮樂為先。我且進去問他一聲,看意下如何?」

那師父踏腳跡,跟他進方丈門裡,只見那僧官脫了衣服,氣呼呼的坐在那裡,不知是唸經,又不知是與人家寫法事,見那桌案上有些紙札堆積。唐僧不敢深入,就立於天井裡,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問訊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煩他進裡邊來的意思,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哪裡來的?」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活佛求經的,經過寶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萬望老院主方便方便。」

那僧官才欠起身來道:「你是那唐三藏麼?」三藏道:「不敢,弟子便是。」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經,怎麼路也不會走?」三藏道:「弟子更不曾走貴處的路。」他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遠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賣飯的人家,方便好宿。我這裡不便,不好留你們遠來的僧。」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驛,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你怎麼不留我,卻是何情?」僧官怒聲叫道:「你這遊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說話!」三藏道:「何為油嘴油舌?」僧官道:「古人云,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閉門。雖然不咬人,日前壞了名。」三藏道:「怎麼日前壞了名?」他道:「向年有幾眾行腳僧,來於山門口坐下,是我見他寒薄,一個個衣破鞋無,光頭赤腳,我歎他那般襤褸,即忙請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齋飯,又將故衣各借一件與他,就留他住了幾日。怎知他貪圖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個年頭。住便也罷,又幹出許多不公的事來。」三藏道:「有甚麼不公的事?」僧官道:「你聽我說:閒時沿牆拋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折窗欞,夏日拖門攔徑。幡布扯為腳帶,牙香偷換蔓菁。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三藏聽言,心中暗道:「可憐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沒脊骨的和尚?」欲待要哭,又恐那寺裡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淚,忍氣吞聲,急走出去,見了三個徒弟。

那行者見師父面上含怒,向前問:「師父,寺裡和尚打你來?」唐僧道:「不曾打。」八戒說:「一定打來,不是,怎麼還有些哭包聲?」那行者道:「罵你來?」唐僧道:「也不曾罵。」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罵,你這般苦惱怎麼?好道是思鄉哩?」唐僧道:「徒弟,他這裡不方便。」行者笑道:「這裡想是道士?」唐僧怒道:「觀裡才有道士,寺裡只是和尚。」行者道:「你不濟事,但是和尚,即與我們一般。常言道,既在佛會下,都是有緣人。你且坐,等我進去看看。」

好行者,按一按頂上金箍,束一束腰間裙子,執著鐵棒,逕到大雄寶殿上,指著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裝假相,內裡豈無感應?我老孫保領大唐聖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經,今晚特來此處投宿,趁早與我報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頓棍打碎金身,叫你還現本相泥土!」這大聖正在前邊發狠搗叉子亂說,只見一個燒晚香的道人,點了幾枝香,來佛前爐裡插,被行者咄的一聲,唬了一跌,爬起來看見臉,又是一跌,嚇得滾滾蹡蹡,跑入方丈裡報道:「老爺!外面有個和尚來了!」那僧官道:「你這伙道人都少打!一行說叫他往前廊下去蹲,又報甚麼!再說打二十!」道人說:「老爺,這個和尚,比那個和尚不同,生得惡躁,沒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樣?」道人道:「是個圓眼睛,渣耳朵,滿面毛,雷公嘴。手執一根棍子,咬牙恨恨的,要尋人打哩。」僧官道:「等我出去看。」

他即開門,只見行者撞進來了,真個生得醜陋:七高八低孤拐臉,兩隻黃眼睛,一個磕額頭;獠牙往外生,就像屬螃蟹的,肉在裡面,骨在外面。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門關了。行者趕上,撲的打破門扇,道:「趕早將乾淨房子打掃一千間,老孫睡覺!」僧官躲在房裡,對道人說:「怪他生得醜麼,原來是說大話,折作的這般嘴臉。我這裡連方丈、佛殿、鐘鼓樓、兩廊,共總也不上三百間,他卻要一千間睡覺,卻打哪裡來?」道人說:「師父,我也是嚇破膽的人了,憑你怎麼答應他罷。」那僧官戰索索的高叫道:「那借宿的長老,我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別處去宿罷。」行者將棍子變得盆來粗細,直壁壁的豎在天井裡,道:「和尚,不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道:「我們從小兒住的寺,師公傳與師父,師父傳與我輩,我輩要遠繼兒孫。他不知是哪裡勾當,冒冒實實的,叫我們搬哩。」

道人說:「老爺,十分不狤鬼,搬出去也罷,扛子打進門來了。」僧官道:「你莫胡說!我們老少眾大四五百名和尚,往哪裡搬?搬出去,卻也沒處住。」行者聽見道:「和尚,沒處搬,便著一個出來打樣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與我打個樣棍來。」那道人慌了道:「爺爺呀!那等個大扛子,叫我去打樣棍!」老和尚道:「養軍千日,用軍一朝。你怎麼不出去?」道人說:「那扛子莫說打來,若倒下來,壓也壓個肉泥!」老和尚道:「也莫要說壓,只道豎在天井裡,夜晚間走路,不記得啊,一頭也撞個大窟窿!」道人說:「師父,你曉得這般重,卻叫我出去打甚麼樣棍?」

他自家裡面轉鬧起來,行者聽見道:「是也禁不得,假若就一棍打殺一個,我師父又怪我行兇了。且等我另尋一個甚麼打與你看看。」忽抬頭,只見方丈門外有一個石獅子,卻就舉起棍來,乒乓一下打得粉亂麻碎。那和尚在窗眼兒裡看見,就嚇得骨軟筋麻,慌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鍋門裡鑽,口中不住叫:「爺爺,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尚,我不打你。我問你:這寺裡有多少和尚?」僧官戰索索的道:「前後是二百八十五房頭,共有五百個有度牒的和尚。」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個和尚都點的齊齊整整,穿了長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師父接進來,就不打你了。」僧官道:「爺爺,若是不打,便抬也抬進來。」行者道:「趁早去!」僧官叫:「道人,你莫說嚇破了膽,就是嚇破了心,便也去與我叫這些人來接唐僧老爺爺來。」

那道人沒奈何,捨了性命,不敢撞門,從後邊狗洞裡鑽將出去,逕到正殿上,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鐘鼓一齊響處,驚動了兩廊大小僧眾,上殿問道:「這早還下晚哩,撞鐘打鼓做甚?」道人說:「快換衣服,隨老師父排班,出山門外迎接唐朝來的老爺。」那眾和尚,真個齊齊整整,擺班出門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著了褊衫,無的穿著個一口鐘直裰,十分窮的,沒有長衣服,就把腰裙接起兩條披在身上。行者看見道:「和尚,你穿的是甚麼衣服?」和尚見他醜惡,道:「爺爺,不要打,等我說。這是我們城中化的布,此間沒有裁縫,是自家做的個一裹窮。」行者聞言暗笑,押著眾僧,出山門下跪下。

那僧官磕頭高叫道:「唐老爺,請方丈裡坐。」八戒看見道:「師父老大不濟事,你進去時,淚汪汪,嘴上掛得油瓶。師兄怎麼就有此獐智,叫他們磕頭來接?」三藏道:「你這個呆子,好不曉禮!常言道,鬼也怕惡人哩。」唐僧見他們磕頭禮拜,甚是不過意,上前叫:「列位請起。」眾僧叩頭道:「老爺,若和你徒弟說聲方便,不動扛子,就跪一個月也罷。」唐僧叫:「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這會已打斷了根矣。」那些和尚卻才起身,牽馬的牽馬,挑擔的挑擔,抬著唐僧,馱著八戒,挽著沙僧,一齊都進山門裡去,卻到後面方丈中,依敘坐下。

眾僧卻又禮拜,三藏道:「院主請起,再不必行禮,作踐貧僧,我和你都是佛門弟子。」僧官道:「老爺是上國欽差,小和尚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眼不識尊儀,與老爺邂逅相逢。動問老爺: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葷?我們好去辦飯。」三藏道:「吃素。」僧官道:「徒弟,這個爺爺好的吃葷。」行者道:「我們也吃素,都是胎裡素。」那和尚道:「爺爺呀,這等凶漢也吃素!」有一個膽量大的和尚,近前又問:「老爺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飯方夠吃?」八戒道:「小家子和尚!問甚麼!一家煮上一石米。」那和尚都慌了,便去刷洗鍋灶,各房中安排茶飯,高掌明燈,調開桌椅,管待唐僧。

師徒們都吃罷了晚齋,眾僧收拾了傢伙,三藏稱謝道:「老院主,打攪寶山了。」僧官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三藏道:「我師徒卻在哪裡安歇?」僧官道:「老爺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區處。」叫道人:「那壁廂有幾個人聽使令的?」道人說:「師父,有。」僧官吩咐道:「你們著兩個去安排草料,與唐老爺餵馬;著幾個去前面把那三間禪堂,打掃乾淨,舖設床帳,快請老爺安歇。」那些道人聽命,各各整頓齊備,卻來請唐老爺安寢。他師徒們牽馬挑擔出方丈,徑至禪堂門首看處,只見那裡面燈火光明,兩梢間舖著四張籐屜床。行者見了,喚那辦草料的道人將草料抬來,放在禪堂裡面,拴下白馬,叫道人都出去。三藏坐在中間,燈下兩班兒立五百個和尚,都伺候著,不敢側離。三藏欠身道:「列位請回,貧僧好自在安寢也。」眾僧決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眾:「伏侍老爺安置了再回。」三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請回。」眾人卻才敢散去訖。

唐僧舉步出門小解,只見明月當天,叫:「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來侍立。因感這月清光皎潔,玉宇深沉,真是一輪高照,大地分明,對月懷歸,口占一首古風長篇。詩云:

皓魄當空寶鏡懸,山河搖影十分全。瓊樓玉宇清光滿,冰鑒銀盤爽氣旋。
萬里此時同皎潔,一年今夜最明鮮。渾如霜餅離滄海,卻似冰輪掛碧天。
別館寒窗孤客悶,山村野店老翁眠。乍臨漢苑驚秋鬢,才到秦樓促晚奩。
庾亮有詩傳晉史,袁宏不寐泛江船。光浮杯面寒無力,清映庭中健有仙。
處處窗軒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今宵靜玩來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園?

行者聞言,近前答曰:「師父啊,你只知月色光華,心懷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相之規繩也。月至三十日,陽魂之金散盡,陰魄之水盈輪,故純黑而無光,乃曰晦。此時與日相交,在晦朔兩日之間,感陽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陽現,初八日二陽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繩,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陽備足,是以團圓,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時魂中魄半,其平如繩,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陰備足,亦當晦。此乃先天采煉之意。我等若能溫養二八,九九成功,那時節,見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詩曰:前弦之後後弦前,藥味平平氣象全。採得歸來爐裡煉,志心功果即西天。」

那長老聽說,一時解悟,明徹真言,滿心歡喜,稱謝了悟空。沙僧在旁笑道:「師兄此言雖當,只說的是弦前屬陽,弦後屬陰,陰中陽半,得水之金;更不道水火相攙各有緣,全憑土母配如然。三家同會無爭競,水在長江月在天。」那長老聞得,亦開茅塞。正是理明一竅通千竅,說破無生即是仙。八戒上前扯住長老道:「師父,莫聽亂講,誤了睡覺。這月啊:缺之不久又團圓,似我生來不十全。吃飯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說有粘涎。他都伶俐修來福,我自癡愚積下緣。我說你取經還滿三途業,擺尾搖頭直上天!」三藏道:「也罷,徒弟們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這卷經來唸一唸。」行者道:「師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時的經文哪本不熟?卻又領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見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見,經未曾取,你唸的是哪卷經兒?」三藏道:「我自出長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時的經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閒,等我溫習溫習。」行者道:「既這等說,我們先去睡也。」他三人各往一張籐床上睡下。長老掩上禪堂門,高剔銀缸,舖開經本,默默看唸。

正是那:樓頭初鼓人煙靜,野浦漁舟火滅時。畢竟不知那長老怎麼樣離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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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鬼王夜謁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嬰兒

卻說三藏坐於寶林寺禪堂中,燈下唸一會《梁皇水懺》,看一會《孔雀真經》,只坐到三更時候。卻才把經本包在囊裡,正欲起身去睡,只聽得門外撲剌剌一聲響喨,淅零零刮陣狂風。那長老恐吹滅了燈,慌忙將褊衫袖子遮住,又見那燈或明或暗,便覺有些心驚膽戰。此時又睏倦上來,伏在經案上盹睡,雖是合眼朦朧,卻還心中明白,耳內嚶嚶聽著那窗外陰風颯颯。

好風,真個那淅淅瀟瀟,飄飄蕩蕩。淅淅瀟瀟飛落葉,飄飄蕩蕩捲浮雲。滿天星斗皆昏昧,遍地塵沙盡灑紛。一陣家猛,一陣家純。純時松竹敲清韻,猛處江湖波浪渾。刮得那山鳥難棲聲哽哽,海魚不定跳噴噴。東西館閣門窗脫,前後房廊神鬼矮。佛殿花瓶吹墮地,琉璃搖落慧燈昏。香爐潮倒香灰迸,燭架歪斜燭焰橫。幢幡寶蓋都搖拆,鐘鼓樓台撼動根。

那長老昏夢中聽著風聲一時過處,又聞得禪堂外,隱隱的叫一聲「師父!」忽抬頭夢中觀看,門外站著一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淚,口裡不住叫:「師父!師父!」三藏身道:「你莫是魍魎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時來此戲我?我卻不是那貪欲貪嗔之類。我本是個光明正大之僧,奉東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者。我手下有三個徒弟,都是降龍伏虎之英豪,掃怪除魔之壯士。他若見了你,碎屍粉骨,化作微塵。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兒潛身遠遁,莫上我的禪門來。」

那人倚定禪堂道:「師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魎邪神。」三藏道:「你既不是此類,卻深夜來此何為?」那人道:「師父,你捨眼看我一看。」長老果仔細定睛看處,呀!只見他頭戴一頂沖天冠,腰束一條碧玉帶,身穿一領飛龍舞鳳赭黃袍,足踏一雙雲頭繡口無憂履,手執一柄列斗羅星白玉圭。面如東嶽長生帝,形似文昌開化君。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急躬身厲聲高叫道:「是哪一朝陛下?請坐。」用手忙攙,撲了個空虛,回身坐定。再看處,還是那個人。長老便問:「陛下,你是哪裡皇王?何邦帝主?想必是國土不寧,讒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話說,說與我聽。」

這人才淚滴腮邊談舊事,愁攢眉上訴前因,道:「師父啊,我家住在正西,離此只有四十里遠近。那廂有座城池,便是興基之處。」三藏道:「叫做甚麼地名?」那人道:「不瞞師父說,便是朕當時創立家邦,改號烏雞國。」三藏道:「陛下這等驚慌,卻因甚事至此?」那人道:「師父啊,我這裡五年前,天年乾旱,草子不生,民皆饑死,甚是傷情。」三藏聞言,點頭歎道:「陛下啊,古人云,國正天心順。想必是你不慈恤萬民,既遭荒歉,怎麼就躲離城郭?且去開了倉庫,賑濟黎民;悔過前非,重興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順風調。」那人道:「我國中倉稟空虛,錢糧盡絕,文武兩班停俸祿,寡人膳食亦無葷。倣傚禹王治水,與萬民同受甘苦,沐浴齋戒,晝夜焚香祈禱。如此三年,只幹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處,忽然鍾南山來了一個全真,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先見我文武多官,後來見朕,當即請他登壇祈禱,果然有應,只見令牌響處,頃刻間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說久旱不能潤澤,又多下了二寸。朕見他如此尚義,就與他八拜為交,以兄弟稱之。」

三藏道:「此陛下萬千之喜也。」那人道:「喜自何來?」三藏道:「那全真既有這等本事,若要雨時,就叫他下雨,若要金時,就叫他點金。還有哪些不足,卻離了城闕來此?」那人道:「朕與他同寢食者,只得二年。又遇著陽春天氣,紅杏夭桃,開花綻蕊,家家士女,處處王孫,俱去遊春賞玩。那時節文武歸衙,嬪妃轉院。朕與那全真攜手緩步,至御花園裡,忽行到八角琉璃井邊,不知他拋下些甚麼物件,井中有萬道金光。哄朕到井邊看甚麼寶貝,他陡起凶心,撲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內,將石板蓋住井口,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憐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個落井傷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見說是鬼,唬得筋力酥軟,毛骨聳然,沒奈何,只得將言又問他道:「陛下,你說的這話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宮皇后,遇三朝見駕殿上,怎麼就不尋你?」那人道:「師父啊,說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間罕有!自從害了朕,他當時在花園內搖身一變,就變作朕的模樣,更無差別。現今佔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國土。他把我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宮皇后,六院嬪妃,盡屬了他矣。」三藏道:「陛下,你忒也懦。」那人道:「何懦?」三藏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變作你的模樣,侵佔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識,后妃不能曉,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陰司閻王處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訴伸訴?」那人道:「他的神通廣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與他會酒,海龍王盡與他有親,東嶽天齊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因此這般,我也無門投告。」三藏道:「陛下,你陰司裡既沒本事告他,卻來我陽世間做甚?」

那人道:「師父啊,我這一點冤魂,怎敢上你的門來?山門前有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緊隨鞍馬。卻才被夜遊神一陣神風,把我送將進來,他說我三年水災該滿,著我來拜謁師父。他說你手下有一個大徒弟,是齊天大聖,極能斬怪降魔。今來志心拜懇,千乞到我國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當結草啣環,報酬師恩也!」

三藏道:「陛下,你此來是請我徒弟與你去除卻那妖怪麼?」那人道:「正是!正是!」三藏道:「我徒弟幹別的事不濟,但說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雖是著他拿怪,但恐理上難行。」那人道:「怎麼難行?」三藏道:「那怪既神通廣大,變得與你相同,滿朝文武,一個個言和心順;三宮妃嬪,一個個意合情投。我徒弟縱有手段,決不敢輕動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說我們欺邦滅國,問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卻不是畫虎刻鵠也?」那人道:「我朝中還有人哩。」三藏道:「卻好!卻好!想必是一代親王侍長,發付何處鎮守去了?」那人道:「不是。我本宮有個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貶了?」那人道:「不曾,他只在金鑾殿上,五鳳樓中,或與學士講書,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宮,不能夠與娘娘相見。」三藏道:「此是何故?」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計策,只恐他母子相見,閒中論出長短,怕走了消息。故此兩不會面,他得永住常存也。」

三藏道:「你的災屯想應天付,卻與我相類。當時我父曾被水賊傷生,我母被水賊欺佔,經三個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師救養成人。記得我幼年無父母,此間那太子失雙親,慚惶不已!」又問道:「你縱有太子在朝,我怎的與他相見?」那人道:「如何不得見?」三藏道:「他被妖魔拘轄,連一個生身之母尚不得見,我一個和尚,欲見何由?」那人道:「他明早出朝來也。」三藏問:「出朝作甚?」那人道:「明日早朝,領三千人馬,架鷹犬出城采獵,師父斷得與他相見。見時肯將我的言語說與他,他便信了。」三藏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哪一日不叫他幾聲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語?」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記與你罷。」三藏問:「是何物件?」那人把手中執的金廂白玉圭放下道:「此物可以為記。」三藏道:「此物何如?」那人道:「全真自從變作我的模樣,只是少變了這件寶貝。他到宮中,說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圭去了,自此三年,還沒此物。我太子若看見,他睹物思人,此仇必報。」三藏道:「也罷,等我留下,著徒弟與你處置。卻在那裡等麼?」那人道:「我也不敢等。我這去,還央求夜遊神再使一陣神風,把我送進皇宮內院,託一夢與我那正宮皇后,叫他母子們合意,你師徒們同心。」三藏點頭應承道:「你去罷。」

那冤魂叩頭拜別,舉步相送,不知怎麼踢了腳,跌了一個觔斗,把三藏驚醒,卻原來是南柯一夢。慌得對著那盞昏燈,連忙叫:「徒弟!徒弟!」八戒醒來道:「甚麼土地土地?當時我做好漢,專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實快活,偏你出家,叫我們保護你跑路!原說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間挑包袱牽馬,夜間提尿瓶務腳!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三藏道:「徒弟,我剛才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個怪夢。」行者跳將起來道:「師父,夢從想中來。你未曾上山,先怕妖怪,又愁雷音路遠,不能得到,思念長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夢多。似老孫一點真心,專要西方見佛,更無一個夢兒到我。」三藏道:「徒弟,我這樁夢,不是思鄉之夢。才然合眼,見一陣狂風過處,禪房門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烏雞國王,渾身水濕,滿眼淚垂。」這等這等,如此如此,將那夢中話一一的說與行者。

行者笑道:「不消說了,他來託夢與你,分明是照顧老孫一場生意。必然是個妖怪在那裡篡位謀國,等我與他辨個真假。想那妖魔,棍到處立要成功。」三藏道:「徒弟,他說那怪神通廣大哩。」行者道:「怕他甚麼廣大!早知老孫到,叫他即走無方!」三藏道:「我又記得留下一件寶貝做表記。」八戒答道:「師父莫要胡纏,做個夢便罷了,怎麼只管當真?」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們打起火,開了門,看看如何便是。」行者果然開門,一齊看處,只見星月光中,階簷上真個放著一柄金廂白玉圭。八戒近前拿起道:「哥哥,這是甚麼東西?」行者道:「這是國王手中執的寶貝,名喚玉圭。師父啊,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拿妖,全都在老孫身上,只是要你三樁兒造化低哩。」八戒道:「好好好!做個夢罷了,又告誦他。他哪些兒不會作弄人哩?就叫你三樁兒造化低。」三藏回入裡面道:「哪那三樁?」行者道:「明日要你頂缸、受氣、遭瘟。」八戒笑道:一樁兒也是難的,三樁兒卻怎麼耽得?」唐僧是個聰明的長老,便問:「徒弟啊,此三事如何講?」行者道:「也不消講,等我先與你二件物。」

好大聖,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變做一個紅金漆匣兒,把白玉圭放在內盛著,道:「師父,你將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曉時,穿上錦襴袈裟,去正殿坐著唸經,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個妖怪,就打殺他,也在此間立個功績;假若不是,且休撞禍。」三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那太子不出城便罷,若真個應夢出城來,我定引他來見你。」三藏道:「見了我如何迎答?」行者道:「來到時,我先報知,你把那匣蓋兒扯開些,等我變作二寸長的一個小和尚,鑽在匣兒裡,你連我捧在手中。那太子進了寺來,必然拜佛,你盡他怎的下拜,只是不睬他。他見你不動身,一定叫拿你,你憑他拿下去,打也由他,綁也由他,殺也由他。」

三藏道:「呀!他的軍令大,真個殺了我,怎麼好?」行者道:「沒事,有我哩,若到那緊關處我自然護你。他若問時,你說是東土欽差上西天拜佛取經進寶的和尚。他道有甚寶貝?你卻把錦襴袈裟對他說一遍,說道:『此是三等寶貝,還有頭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問處,就說這匣內有一件寶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俱盡曉得,卻把老孫放出來。我將那夢中話告誦那太子,他若肯信,就去拿了那妖魔,一則與他父王報仇,二來我們立個名節;他若不信,再將白玉圭拿與他看。只恐他年幼,還不認得哩。」三藏聞言大喜道:「徒弟啊,此計絕妙!但說這寶貝,一個叫做錦襴袈裟,一個叫做白玉圭,你變的寶貝卻叫做甚名?」行者道:「就叫做立帝貨罷。」三藏依言記在心上。師徒們一夜哪曾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噴氣吹散滿天星。

不多時,東方發白。行者又吩咐了八戒、沙僧,叫他兩個:「不可攪擾僧人,出來亂走。待我成功之後,共汝等同行。」才別了唐僧,打了呼哨,一觔斗跳在空中,睜火眼平西看處,果見有一座城池。你道怎麼就看見了?當時說那城池離寺只有四十里,故此憑高就望見了。行者近前仔細看處,又見那怪霧愁雲漠漠,妖風怨氣紛紛。行者在空中讚歎道:「若是真王登寶座,自有祥光五色雲;只因妖怪侵龍位,騰騰黑氣鎖金門。」行者正然感歎。忽聽得炮聲響喨,又只見東門開處,閃出一路人馬,真個是采獵之軍,果然勢勇,但見:

曉出禁城東,分圍淺草中。彩旗開映日,白馬驟迎風。
鼉鼓鼕鼕擂,標槍對對沖。架鷹軍猛烈,牽犬將驍雄。
火炮連天振,粘竿映日紅。人人支弩箭,個個挎雕弓。
張網山坡下,舖繩小徑中。一聲驚霹靂,千騎擁貔熊。
狡兔身難保,乖獐智亦窮。狐狸該命盡,麋鹿喪當終。
山雉難飛脫,野雞怎避凶?他都要撿佔山場擒猛獸,摧殘林木射飛蟲。

那些人出得城來,散步東郊,不多時,有二十里向高田地。又只見中軍營裡,有小小的一個將軍,頂著盔,貫著甲,果肚花,十八札,手執青鋒寶劍,坐下黃驃馬,腰帶滿弦弓,真個是隱隱君王相,昂昂帝主容。規模非小輩,行動顯真龍。行者在空暗喜道:「不須說,那個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戲他一戲。」

好大聖,按落雲頭,撞入軍中太子馬前,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兔兒,只在太子馬前亂跑。太子看見,正合歡心,拈起箭,拽滿弓,一箭正中了那兔兒。原來是那大聖故意叫他中了,卻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頭,把箭翎花落在前邊,丟開腳步跑了。那太子見箭中了玉兔,兜開馬,獨自爭先來趕。不知馬行的快,行者如風;馬行的遲,行者慢走,只在他面前不遠。看他一程一程,將太子哄到寶林寺山門之下,行者現了本身,不見兔兒,只見一枝箭插在門檻上。逕撞進去,見唐僧道:「師父,來了!來了!」卻又一變,變做二寸長短的小和尚兒,鑽在紅匣之內。

卻說那太子趕到山門前,不見了白兔,只見門檻上插住一枝雕翎箭。太子大驚失色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麼不見,只見箭在此間!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拔了箭,抬頭看處,山門上有五個大字,寫著敕建寶林寺。太子道:「我知之矣。向年間曾記得我父王在金鑾殿上差官齎些金帛與這和尚修理佛殿佛像,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過道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我且進去走走。」那太子跳下馬來,正要進去,只見那保駕的官將與三千人馬趕上,簇簇擁擁,都入山門裡面。慌得那本寺眾僧,都來叩頭拜接,接入正殿中間,參拜佛像。卻才舉目觀瞻,又欲遊廊玩景,忽見正當中坐著一個和尚,太子大怒道:「這個和尚無禮!我今半朝鑾駕進山,雖無旨意知會,不當遠接,此時軍馬臨門,也該起身,怎麼還坐著不動?」叫:「拿下來!」說聲拿字,兩邊校尉,一齊下手,把唐僧抓將下來,急理繩索便捆。行者在匣裡默默的唸咒,叫道:「護法諸天、六丁六甲,我今設法降妖,這太子不能知識,將繩要捆我師父,汝等即早護持,若真捆了,汝等都該有罪!」那大聖暗中吩咐,誰敢不遵,卻將三藏護持定了:這些人摸也摸不著他光頭,好似一壁牆擋住,難攏其身。

那太子道:「你是哪方來的,使這般隱身法欺我!」三藏上前施禮道:「貧僧無隱身法,乃是東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進寶的和尚。」太子道:「你那東土雖是中原,其窮無比,有甚寶貝,你說來我聽。」三藏道:「我身上穿的這袈裟,是第三樣寶貝。還有第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太子道:「你那衣服,半邊苫身,半邊露臂,能值多少物,敢稱寶貝!」三藏道:「這袈裟雖不全體,有詩幾句,詩曰:佛衣偏袒不須論,內隱真如脫世塵。萬線千針成正果,九珠八寶合元神。仙娥聖女恭修制,遺賜禪僧靜垢身。見駕不迎猶自可,你的父冤未報枉為人!」

太子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和尚胡說!你那半片衣,憑著你口能舌便,誇好誇強。我的父冤從何未報,你說來我聽。」三藏進前一步,合掌問道:「殿下,為人生在天地之間,能有幾恩?」太子道:「有四恩。」三藏道:「哪四恩?」太子道:「感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三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只有天地蓋載,日月照臨,國王水土,哪得個父母養育來?」太子怒道:「和尚是那遊手遊食削髮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養育,身從何來?」三藏道:「殿下,貧僧不知。但只這紅匣內有一件寶貝,叫做立帝貨,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便知無父母養育之恩,令貧僧在此久等多時矣。」

太子聞說,叫:「拿來我看。」三藏扯開匣蓋兒,那行者跳將出來,呀呀的,兩邊亂走。太子道:「這星星小人兒,能知甚事?」行者聞言嫌小,卻就使個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長了有三尺四五寸。眾軍士吃驚道:「若是這般快長,不消幾日,就撐破天也。」行者長到原身,就不長了。太子才問道:「立帝貨,這老和尚說你能知未來過去吉凶,你卻有龜作卜?有蓍作筮?憑書句斷人禍福?」行者道:「我一毫不用,只是全憑三寸舌,萬事盡皆知。」太子道:「這廝又是胡說。自古以來,《周易》之書,極其玄妙,斷盡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趨避,故龜所以卜,蓍所以筮。聽汝之言,憑據何理,妄言禍福,煽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說與你聽。你本是烏雞國王的太子,你那裡五年前,年程荒旱,萬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禱。正無點雨之時,鍾南山來了一個道士,他善呼風喚雨,點石為金。君王忒也愛小,就與他拜為兄弟。這樁事有麼?」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說說。」行者道:「後三年不見全真,稱孤的卻是誰?」太子道:「果是有個全真,父王與他拜為兄弟,食則同食,寢則同寢。三年前在御花園裡玩景,被他一陣神風,把父王手中金廂白玉圭攝回鍾南山去了,至今父王還思慕他。因不見他,遂無心賞玩,把花園緊閉了,已三年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行者聞言,哂笑不絕。太子再問不答,只是哂笑。太子怒道:「這廝當言不言,如何這等哂笑?」行者又道:「還有許多話哩!奈何左右人眾,不是說處。」

太子見他言語有因,將袍袖一展,叫軍士且退。那駕上官將,急傳令,將三千人馬都出門外住札。此時殿上無人,太子坐在上面,長老立在前邊,左手旁立著行者。本寺諸僧皆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風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見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胡說!胡說!我父自全真去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照依你說,就不是我父王了。還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聽見你這番話,拿了去,碎屍萬段!」把行者咄的喝下來。行者對唐僧道:「何如?我說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卻拿那寶貝進與他倒換關文,往西方去罷。」三藏即將紅匣子遞與行者。行者接過來,將身一抖,那匣兒卒不見了,原是他毫毛變的,被他收上身去。卻將白玉圭雙手捧上,獻與太子。

太子見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個全真,來騙了我家的寶貝,如今又妝做和尚來進獻!」叫:「拿了!」一聲傳令,把長老唬得慌忙指著行者道:「你這弼馬溫!專撞空頭禍,帶累我哩!」行者近前一齊攔住道:「休嚷!莫走了風!我不叫做立帝貨,還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來!我問你個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行者道:「我是那長老的大徒弟,名喚悟空孫行者,因與我師父上西天取經,昨宵到此覓宿。我師父夜讀經卷,至三更時分得一夢,夢見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御花園八角琉璃井內,全真變作他的模樣。滿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無分曉,禁你入宮,關了花園,大端怕漏了消息。你父王今夜特來請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個妖精。正要動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獵。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孫。老孫把你引到寺裡,見師父,訴此衷腸,句句是實。你既然認得白玉圭,怎麼不念鞠養恩情,替親報仇?」

那太子聞言,心中慘慼,暗自傷愁道:「若不信此言語,他卻有三分兒真實;若信了,怎奈殿上見是我父王?」這才是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行者見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請殿下駕回本國,問你國母娘娘一聲,看他夫妻恩愛之情,比三年前如何。只此一問,便知真假矣。」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問我母親去來。」他跳起身,籠了玉圭就走。行者扯住道:「你這些人馬都回,卻不走漏消息,我難成功?但要你單人獨馬進城,不可揚名賣弄,莫入正陽門,須從後宰門進去。到宮中見你母親,切休高聲大氣,須是悄語低言。恐那怪神通廣大,一時走了消息,你娘兒們性命俱難保也。」太子謹遵教命,出山門吩咐將官:「穩在此札營,不得移動。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來一同進城。」看他:指揮號令屯軍士,上馬如飛即轉城。

這一去,不知見了娘娘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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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25: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回 嬰兒問母知邪正 金木參玄見假真

逢君只說受生因,便作如來會上人。一念靜觀塵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欲知今日真明主,須問當年嫡母身。別有世間曾未見,一行一步一花新。

卻說那烏雞國王太子,自別大聖,不多時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門,不敢報傳宣詔,徑至後宰門首,見幾個太監在那裡把守。見太子來,不敢阻滯,讓他進去了。好太子,夾一夾馬,撞入裡面,忽至錦香亭下,只見那正宮娘娘坐在錦香亭上,兩邊有數十個嬪妃掌扇,那娘娘倚雕欄兒流淚哩。你道他流淚怎的?原來他四更時也做了一夢,記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

這太子下馬,跪於亭下,叫:「母親!」那娘娘強整歡容,叫聲「孩兒,喜呀!喜呀!這二三年在前殿與你父王開講,不得相見,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來看我一面?誠萬千之喜!誠萬千之喜!孩兒,你怎麼聲音悲慘?你父王年紀高邁,有一日龍歸碧海,鳳返丹霄,你就傳了帝位,還有甚麼不悅?」太子叩頭道:「母親,我問您:即位登龍是哪個?稱孤道寡果何人?」娘娘聞言道:「這孩兒發瘋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問怎的?」太子叩頭道:「萬望母親敕子無罪,敢問;不敕,不敢問。」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敕你,敕你,快快說來。」太子道:「母親,我問您三年前夫妻宮裡之事與後三年恩愛同否,如何?」娘娘見說,魂飄魄散,急下亭抱起,緊摟在懷,眼中滴淚道:「孩兒!我與你久不相見,怎麼今日來宮問此?」太子發怒道:「母親有話早說,不說時,且誤了大事。」

娘娘才喝退左右,淚眼低聲道:「這樁事,孩兒不問,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既問時,聽我說:三載之前溫又暖,三年之後冷如冰。枕邊切切將言問,他說老邁身衰事不興!」太子聞言,撒手脫身,攀鞍上馬。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兒,你有甚事,話不終就走?」太子跪在面前道:「母親,不敢說!今日早期,蒙欽差架鷹逐犬,出城打獵,偶遇東土駕下來的個取經聖僧,有大徒弟乃孫行者,極善降妖。原來我父王死在御花園八角琉璃井內,這全真假變父王,侵了龍位。今夜三更,父王託夢,請他到城捉怪。孩兒不敢盡信,特來問母,母親才說出這等言語,必然是個妖精。」那娘娘道:「兒啊,外人之言,你怎麼就信為實?」太子道:「兒還不敢認實,父王遺下表記與他了。」

娘娘問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廂白玉圭,遞與娘娘。那娘娘認得是當時國王之寶,止不住淚如泉湧,叫聲:「主公!你怎麼死去三年,不來見我,卻先見聖僧,後來見我?」太子道:「母親,這話是怎的說?」娘娘道:「兒啊,我四更時分,也做了一夢,夢見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親說他死了,鬼魂兒拜請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記便記得是這等言語,只是一半兒不得分明,正在這裡狐疑,怎知今日你又來說這話,又將寶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請那聖僧急急為之。果然掃蕩妖氛,辨明邪正,庶報你父王養育之恩也。」太子急忙上馬,出後宰門,躲離城池,真個是噙淚叩頭辭國母,含悲頓首復唐僧。

不多時,出了城門,徑至寶林寺山門前下馬。眾軍士接著太子,又見紅輪將墜。太子傳令,不許軍士亂動。他又獨自個入了山門,整束衣冠,拜請行者。只見那猴王從正殿搖搖擺擺走來,那太子雙膝跪下道:「師父,我來了。」行者上前攙住道:「請起,你到城中,可曾問誰麼?」太子道:「問母親來。」將前言盡說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個甚麼冰冷的東西變的。不打緊!不打緊!等我老孫與你掃蕩。卻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來。」太子跪地叩拜道:「師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師父一路去罷。」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與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說是我撞著你,卻說是你請老孫,卻不惹他反怪你也?」太子道:「我如今進城,他也怪我。」行者道:「怪你怎麼?」太子道:「我自早朝蒙差,帶領若干人馬鷹犬出城,今一日更無一件野物,怎麼見駕?若問我個不才之罪,監陷牢裡,你明日進城,卻將何倚?況那班部中更沒個相知人也。」行者道:「這甚打緊!你肯早說時,卻不尋下些等你?」

好大聖!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顯個手段,將身一縱,跳在雲端裡,捻著訣,唸一聲「唵藍淨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使令?」行者道:「老孫保護唐僧到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獵無物,不敢回朝。問汝等討個人情,快將獐鹿狐兔,走獸飛禽,各尋些來,打發他回去。」山神土地聞言,敢不承命?又問各要幾何。大聖道:「不拘多少,取些來便罷。」那各神即著本處陰兵,刮一陣聚獸陰風,捉了些野雞山雉,角鹿肥獐,狐獾貉兔,虎豹狼蟲,共有百千餘隻,獻與行者。行者道:「老孫不要,你可把他都捻就了筋,單擺在那四十里路上兩旁,叫那些人不縱鷹犬,拿回城去,算了汝等之功。」眾神依言,散了陰風,擺在左右。行者才按雲頭,對太子道:「殿下請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見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頭拜別,出山門傳了令,叫軍士們回城。只見那路旁果有無限的野物,軍士們不放鷹犬,一個個俱著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歲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孫的神功?你聽凱歌聲唱,一擁回城。

這行者保護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見他們與太子這樣綢繆,怎不恭敬?卻又安排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還歇在禪堂裡。將近有一更時分,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著。他一轂轆爬起來,到唐僧床前叫:「師父。」此時長老還未睡哩,他曉得行者會失驚打怪的,推睡不應。行者摸著他的光頭,亂搖道:「師父怎睡著了?」唐僧怒道:「這個頑皮!這早晚還不睡,吆喝甚麼?」行者道:「師父,有一樁事兒和你計較計較。」長老道:「甚麼事?」行者道:「我日間與那太子誇口,說我的手段比山還高,比海還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拿將轉來,卻也睡不著,想起來,有些難哩。」唐僧道:「你說難,便就不拿了罷。」行者道:「拿是還要拿,只是理上不順。」唐僧道:「這猴頭亂說!妖精奪了人君位,怎麼叫做理上不順!」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唸經拜佛,打坐參禪,哪曾見那蕭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賊拿贓。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馬腳,漏了風聲。他與三宮妃後同眠,又和兩班文武共樂,我老孫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個罪名。」唐僧道:「怎麼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個沒嘴的葫蘆,也與你滾上幾滾。他敢道:我是烏雞國王,有甚逆天之事,你來拿我?將甚執照與他折辯?」唐僧道:「憑你怎生裁處?」

行者笑道:「老孫的計已成了,只是干礙著你老人家,有些兒護短。」唐僧道:「我怎麼護短?」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兒偏向他。」唐僧道:「我怎麼向他?」行者道:「你若不向他啊,且如今把膽放大些,與沙僧只在這裡。待老孫與八戒趁此時先入那烏雞國城中,尋著御花園,打開琉璃井,把那皇帝屍首撈將上來,包在我們包袱裡。明日進城,且不管甚麼倒換文牒,見了那怪,掣棍子就打。他但有言語,就將骨櫬與他看,說你殺的是這個人!卻教太子上來哭父,皇后出來認夫,文武多官見主,我老孫與兄弟們動手。這才是有對頭的官事好打。」唐僧聞言暗喜道:「只怕八戒不肯去。」行者笑道:「如何?我說你護短,你怎麼就知他不肯去?你只像我叫你時不答應,半個時辰便了!我這去,但憑三寸不爛之舌,莫說是豬八戒,就是豬九戒,也有本事叫他跟著我走。」唐僧道:「也罷,隨你去叫他。」

行者離了師父,逕到八戒床邊,叫:「八戒!八戒!」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情打呼,哪裡叫得醒?行者揪著耳朵,抓著鬃,把他一拉,拉起來,叫聲:「八戒。」那呆子還打稜掙,行者又叫一聲,呆子道:「睡了罷,莫頑!明日要走路哩!」行者道:「不是頑,有一樁買賣,我和你做去。」八戒道:「甚麼買賣?」行者道:「你可曾聽得那太子說麼?」八戒道:「我不曾見面,不曾聽見說甚麼。」行者說:「那太子告誦我說,那妖精有件寶貝,萬夫不當之勇。我們明日進朝,不免與他爭敵,倘那怪執了寶貝降倒我們,卻不反成不美,我想著打人不過,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來,卻不是好?」八戒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賊哩。這個買賣,我也去得,果是曉得實實的幫寸,我也與你講個明白:偷了寶貝,降了妖精,我卻不奈煩甚麼小家罕氣的分寶貝,我就要了。」行者道:「你要做甚?」八戒道:「我不如你們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齋來,老豬身子又夯,言語又粗,不能唸經,若到那無濟無生處,可好換齋吃麼!」行者道:「老孫只要圖名,哪裡圖甚寶貝,就與你罷便了。」那呆子聽見說都與他,他就滿心歡喜,一轂轆爬將起來,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這正是清酒紅人面,黃金動道心。兩個密密的開了門,躲離三藏,縱祥光,徑奔那城。

不多時到了,按落雲頭,只聽得樓頭方二鼓矣。行者道:「兄弟,二更時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頭覺裡正濃睡也。」二人不奔正陽門,徑到後宰門首,只聽得梆鈴聲響。行者道:「兄弟,前後門皆緊急,如何得入?」八戒道:「哪見做賊的從門裡走麼?瞞牆跳過便罷。」行者依言,將身一縱,跳上裡羅城牆,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潛入裡面,找著門路,徑尋那御花園。

正行時,只見有一座三簷白簇的門樓,上有三個亮灼灼的大字,映著那星月光輝,乃是御花園。行者近前看了,有幾重封皮,公然將鎖門銹住了,即命八戒動手。那呆子掣鐵鈀,盡力一築,把門築得粉碎。行者先舉步插入,忍不住跳將起來,大呼小叫,唬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殺我也!哪見做賊的亂嚷,似這般吆喝!驚醒了人,把我們拿住,發到官司,就不該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軍。」行者道:「兄弟啊,你卻不知我發急為何,你看這:

彩畫雕欄狼狽,寶妝亭閣敧歪。莎汀蓼岸盡塵埋,芍葯荼蘼俱敗。
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開。芙蓉木槿草垓垓,異卉奇葩壅壞。
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魚衰。青松紫竹似乾柴,滿路茸茸蒿艾。
丹桂碧桃枝損,海榴棠棣根歪。橋頭曲徑有蒼苔,冷落花園境界!

八戒道:「且歎他做甚?快幹我們的買賣去來!」行者雖然感慨,卻留心想起唐僧的夢來,說芭蕉樹下方是井。正行處,果見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眾花木不同,真是:

一種靈苗秀,天生體性空。枝枝抽片紙,葉葉捲芳叢。
翠縷千條細,丹心一點紅。淒涼愁夜雨,憔悴怯秋風。
長養元丁力,栽培造化工。緘書成妙用,揮灑有奇功。
鳳翎寧得似,鸞尾迥相同。薄露瀼瀼滴,輕煙淡淡籠。
青陰遮戶牖,碧影上簾櫳。不許棲鴻雁,何堪繫玉驄。
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朧。僅可消炎暑,猶宜避日烘。
愧無桃李色,冷落粉牆東。

行者道:「八戒,動手麼!寶貝在芭蕉樹下埋著哩。」那呆子雙手舉鈀,築倒了芭蕉,然後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見一塊石板蓋住。呆子歡喜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寶貝,是一片石板蓋著哩!不知是壇兒盛著,是櫃兒裝著哩。」行者道:「你掀起來看看。」那呆子果又一嘴,拱開看處,又見有霞光灼灼,白氣明明。八戒笑道:「造化!造化!寶貝放光哩!」又近前細看時,呀!原來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幹事便要留根。」行者道:「我怎留根?」八戒道:「這是一眼井。你在寺裡早說是井中有寶貝,我卻帶將兩條捆包袱的繩來,怎麼作個法兒,把老豬放下去。如今空手,這裡面東西,怎麼得下去上來耶?」行者道:「你下去麼?」八戒道:「正是要下去,只是沒繩索。」行者笑道:「你脫了衣服,我與你個手段。」八戒道:「有甚麼好衣服?解了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聖,把金箍棒拿出來,兩頭一扯,叫「長!」足有七八丈長。教:「八戒,你抱著一頭兒,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邊,就住了罷。」行者道:「我曉得。」那呆子抱著鐵棒,被行者輕輕提將起來,將他放下去。不多時,放至水邊,八戒道:「到水了!」行者聽見他說,卻將棒往下一按。那呆子撲通的一個沒頭蹲,丟了鐵棒,便就負水,口裡哺哺的嚷道:「這天殺的!我說到水莫放,他卻就把我一按!」行者擎上棒來,笑道:「兄弟,可有寶貝麼?」八戒道:「見甚麼寶貝,只是一井水!」行者道:「寶貝沉在水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來。」呆子真個深知水性,卻就打個猛子,淬將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緊!他卻著實又一淬,忽睜眼見有一座牌樓,上有水晶宮三個字。八戒大驚道:「罷了!罷了!錯走了路了!蹡下海來也!海內有個水晶宮,井裡如何有之?」

原來八戒不知此是井龍王的水晶宮。八戒正敘話處,早有一個巡水的夜叉,開了門,看見他的模樣,急抽身進去報道:「大王,禍事了!井上落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來了!赤淋淋的,衣服全無,還不死,逼法說話哩。」那井龍王忽聞此言,心中大驚道:「這是天蓬元帥來也。昨夜夜遊神奉上敕旨,來取烏雞國王魂靈去拜見唐僧,請齊天大聖降妖。這怕是齊天大聖、天蓬元帥來了,卻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

那龍王整衣冠,領眾水族,出門來厲聲高叫道:「天蓬元帥,請裡面坐。」八戒卻才歡喜道:「原來是個故知。」那呆子不管好歹,逕入水晶宮裡。其實不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在上面。龍王道:「元帥,近聞你得了性命,皈依釋教,保唐僧西天取經,如何得到此處?」八戒道:「正為此說,我師兄孫悟空多多拜上,著我來問你取甚麼寶貝哩。」龍王道:「可憐,我這裡怎麼得個寶貝?比不得那江河淮濟的龍王,飛騰變化,便有寶貝。我久困於此,日月且不能長見,寶貝果何自而來也?」八戒道:「不要推辭,有便拿出來罷。」龍王道:「有便有一件寶貝,只是拿不出來,就元帥親自來看看,何如?」八戒道:「妙妙妙!須是看看來也。」

那龍王前走,這呆子隨後,轉過了水晶宮殿,只見廊廡下橫嚲著一個六尺長軀。龍王用手指定道:「元帥,那廂就是寶貝了。」八戒上前看了,呀!原來是個死皇帝,戴著沖天冠,穿著赭黃袍,踏著無憂履,繫著藍田帶,直挺挺睡在那廂。八戒笑道:「難難難!算不得寶貝!想老豬在山為怪時,時常將此物當飯,且莫說見的多少,吃也吃夠無數,哪裡叫做甚麼寶貝!」龍王道:「元帥原來不知,他本是烏雞國王的屍首,自到井中,我與他定顏珠定住,不曾得壞。你若肯馱他出去,見了齊天大聖,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啊,莫說寶貝,憑你要甚麼東西都有。」八戒道:「既這等說,我與你馱出去,只說把多少燒埋錢與我?」龍王道「其實無錢。」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沒錢,不馱!」龍王道:「不馱,請行。」八戒就走。

龍王差兩個有力量的夜叉,把屍抬將出去,送到水晶宮門外,丟在那廂,摘了辟水珠,就有水響。八戒急回頭看,不見水晶宮門,一把摸著那皇帝的屍首,慌得他腳軟筋麻,攛出水面,扳著井牆,叫道:「師兄!伸下棒來救我一救!」行者道:「可有寶貝麼?」八戒道:「哪裡有!只是水底下有一個井龍王,教我馱死人,我不曾馱,他就把我送出門來,就不見那水晶宮了,只摸著那個屍首,唬得我手軟筋麻,掙搓不動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兒!」行者道:「那個就是寶貝,如何不馱上來?」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時了,我馱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馱,我回去耶。」八戒道:「你回哪裡去?」行者道:「我回寺中,同師父睡覺去。」八戒道:「我就不去了?」行者道:「你爬得上來,便帶你去,爬不上來,便罷。」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動!你想城牆也難上,這井肚子大,口兒小,壁陡的圈牆,又是幾年不曾打水的井,團團都長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們和氣,等我馱上來罷。」行者道:「正是,快快馱上來,我同你回去睡覺。」那呆子又一個猛子,淬將下去,摸著屍首,拽過來,背在身上,攛出水面,扶井牆道:「哥哥,馱上來了。」

那行者睜睛看處,真個的背在身上,卻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呆子著了惱的人,張開口咬著鐵棒,被行者輕輕的提將出來。八戒將屍放下,撈過衣服穿了。行者看時,那皇帝容顏依舊,似生時未改分毫。行者道:「兄弟啊,這人死了三年,怎麼還容顏不壞?」八戒道:「你不知之,這井龍王對我說,他使了定顏珠定住了,屍首未曾壞得。」行者道:「造化!造化!一則是他的冤仇未報,二來該我們成功,兄弟快把他馱了去。」八戒道:「馱往哪裡去?」行者道:「馱了去見師父。」八戒口中作唸道:「怎的起!怎的起!好好睡覺的人,被這猢猻花言巧語,哄我教做甚麼買賣,如今卻幹這等事,教我馱死人!馱著他,醃髒臭水淋將下來,污了衣服,沒人與我漿洗。上面有幾個補丁,天陰發潮,如何穿麼?」行者道:「你只管馱了去,到寺裡我與你換衣服。」八戒道:「不羞!連你穿的也沒有,又替我換!」行者道:「這般弄嘴,便不馱罷!」八戒道:「不馱!」「便伸過孤拐來,打二十棒!」八戒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與這皇帝一般了。」行者道:「怕打時,趁早兒馱著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沒好氣把屍首拽將過來,背在身上,拽步出園就走。

好大聖,捻著訣,唸聲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就是一陣狂風,把八戒撮出皇宮內院,躲離了城池,息了風頭,二人落地,徐徐卻走將來。那呆子心中暗惱,算計要報恨行者道:「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裡也捉弄他捉弄,攛唆師父,只說他醫得活;醫不活,叫師父唸《緊箍兒咒》,把這猴子的腦漿勒出來,方趁我心!」走著路,再再尋思道:「不好!不好!若叫他醫人,卻是容易:他去閻王家討將魂靈兒來,就醫活了。只說不許赴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這法兒才好。」說不了,卻到了山門前,逕直進去,將屍首丟在那禪堂門前,道:「師父,起來看邪。」

那唐僧睡不著,正與沙僧講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聽得他來叫了一聲,唐僧連忙起身道:「徒弟,看甚麼?」八戒道:「行者的外公,叫老豬馱將來了。」行者道:「你這攘糟的呆子!我哪裡有甚麼外公?」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卻教老豬馱他來怎麼?也不知費了多少力了!」那唐僧與沙僧開門看處,那皇帝容顏未改,似活的一般。長老忽然慘淒道:「陛下,你不知哪世裡冤家,今生遇著他,暗喪其身,拋妻別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曉!可憐你妻子昏蒙,誰曾見焚香獻茶?」忽失聲淚如雨下。

八戒笑道:「師父,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你怎的這等心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師兄和我說來,他能醫得活。若是醫不活,我也不馱他來了。」那長老原來是一頭水的,被那呆子搖動了,也便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醫活這個皇帝,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等也強似靈山拜佛。」行者道:「師父,你怎麼信這呆子亂談!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盡七七日,受滿了陽間罪過,就轉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三藏聞其言道:「也罷了。」八戒苦恨不息道:「師父,你莫被他瞞了,他有些夾腦風。你只唸唸那話兒,管他還你一個活人。」真個唐僧就唸《緊箍兒咒》,勒得那猴子眼脹頭疼。

畢竟不知怎生醫救,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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