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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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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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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33: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回 心主夜間修藥物 君王筵上論妖邪

話表孫大聖同近侍宦官,到於皇宮內院,直至寢宮門外立定,將三條金線與宦官拿入裡面,吩咐:「教內宮妃后,或近侍太監,先繫在聖躬左手腕下,按寸關尺三部上,卻將線頭從窗欞兒穿出與我。」真個那宦官依此言,請國王坐在龍床,按寸關尺以金線一頭繫了,一頭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線頭,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著食指,看了寸脈;次將中指按大指,看了關脈;又將大指托定無名指,看了尺脈;調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氣五鬱、七表八裡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虛實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繫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從頭診視畢,卻將身抖了一抖,把金線收上身來,厲聲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脈強而緊,關脈澀而緩,尺脈芤且沉;右手寸脈浮而滑,關脈遲而結,尺脈數而牢。夫左寸強而緊者,中虛心痛也;關澀而緩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帶血也。右手寸脈浮而滑者,內結經閉也;關遲而結者,宿食留飲也;尺數而牢者,煩滿虛寒相持也。診此貴恙是一個驚恐憂思,號為雙鳥失群之證。」那國王在內聞言滿心歡喜,打起精神高聲應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請出外面用藥來也。」大聖卻才緩步出宮。

早有在旁聽見的太監,已先對眾報知。須臾行者出來,唐僧即問如何,行者道:「診了脈,如今對症製藥哩。」眾官上前道:「神僧長老,適才說雙鳥失群之症,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鳥,原在一處同飛,忽被暴風驟雨驚散,雌不能見雄,雄不能見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這不是雙鳥失群也?」眾官聞說,齊聲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醫!」稱讚不已。

當有太醫官問道:「病勢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藥治之?」行者道:「不必執方,見藥就要。」醫官道:「經云藥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藥豈有全用之理!如何見藥就要?」行者道:「古人云,藥不執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徵藥品,而隨便加減也。」那醫官不復再言,即出朝門之外,差本衙當值之人,遍曉滿城生熟藥舖,即將藥品,每味各辦三斤,送與行者。行者道:「此間不是製藥處,可將諸藥之數並製藥一應器皿,都送入會同館,交與我師弟二人收下。」醫官聽命,即將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藥碾、藥磨、藥羅、藥乳並乳缽、乳槌之類都送至館中,一一交付收訖。行者往殿上請師父同至館中製藥。那長老正自起身,忽見內宮傳旨,教閣下留住法師,同宿文華殿,待明朝服藥之後,病痊酬謝,倒換關文送行。三藏大驚道:「徒弟啊,此意是留我做當頭哩。若醫得好,歡喜起送;若醫不好,我命休矣。你須仔細上心,精虔制度也!」行者笑道:「師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孫自有醫國之手。」

好大聖,別了三藏,辭了眾臣,徑至館中。八戒迎著笑道:「師兄,我知道你了。」行者道:「你知甚麼?」八戒道:「知你取經之事不果,欲作生涯無本,今日見此處富庶,設法要開藥舖哩。」行者喝道:「莫胡說!醫好國王,得意處辭朝走路,開甚麼藥舖!」八戒道:「終不然,這八百八味藥,每味三斤,共計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醫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行者道:「哪裡用得許多?他那太醫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輩,所以取這許多藥品,教他沒處捉摸,不知我用的是哪幾味,難識我神妙之方也。」

正說處,只見兩個館使,當面跪下道:「請神僧老爺進晚齋。」行者道:「早間那般待我,如今卻跪而請之,何也?」館使叩頭道:「老爺來時,下官有眼無珠,不識尊顏。今聞老爺大展三折之肱,治我一國之主,若主上病癒,老爺江山有分,我輩皆臣子也,禮當拜請。」行者見說,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坐左右,擺上齋來。沙僧便問道:「師兄,師父在哪裡哩?」行者笑道:「師父被國王留住作當頭哩,只待醫好了病,方才酬謝送行。」沙僧又問:「可有些受用麼?」行者道:「國王豈無受用!我來時,他已有三個閣老陪侍左右,請入文華殿去也。」八戒道:「這等說,還是師父大哩。他倒有閣老陪侍,我們只得兩個館使奉承。且莫管他,讓老豬吃頓飽飯也。」兄弟們遂自在受用一番。天色已晚,行者叫館使:「收了傢伙,多辦些油蠟,我等到夜靜時方好製藥。」館使果送若干油蠟,各命散訖。

至半夜,天街人靜,萬籟無聲。八戒道:「哥哥,製何藥?趕早幹事。我瞌睡了。」行者道:「你將大黃取一兩來,碾為細末。」沙僧乃道:「大黃味苦,性寒無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奪諸鬱而無壅滯,定禍亂而致太平,名之曰將軍。此行藥耳,但恐久病虛弱,不可用此。」行者笑道:「賢弟不知,此藥利痰順氣,蕩肚中凝滯之寒熱。你莫管我,你去取一兩巴豆,去殼去膜,捶去油毒,碾為細末來。」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熱有毒,削堅積,蕩肺腑之沉寒,通閉塞,利水榖之道路,乃斬關奪門之將,不可輕用。」行者道:「賢弟,你也不知,此藥破結宣腸,能理心膨水脹。快製來,我還有佐使之味輔之也。」他二人即時將二藥碾細道:「師兄,還用哪幾十味?」行者道:「不用了。」八戒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只用此二兩,誠為起奪人了。」行者將一個花磁盞子道:「賢弟莫講,你拿這個盞兒,將鍋臍灰刮半盞過來。」八戒道:「要怎的?」行者道:「藥內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見藥內用鍋灰。」行者道:「鍋灰名為百草霜,能調百病,你不知道。」那呆子真個刮了半盞,又碾細了。行者又將盞子,遞與他道:「你再去把我們的馬尿等半盞來。」八戒道:「要它怎的?」行者道:「要丸藥。」沙僧又笑道:「哥哥,這事不是耍子。馬尿腥臊,如何入得藥品?我只見醋糊為丸,陳米糊為丸,煉蜜為丸,或只是清水為丸,哪曾見馬尿為丸?那東西腥腥臊臊,脾虛的人,一聞就吐;再服巴豆大黃,弄得人上吐下瀉,可是耍子?」行者道:「你不知就裡,我那馬不是凡馬,他本是西海龍身。若得他肯去便溺,憑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不可得耳。」八戒聞言,真個去到馬邊。

那馬斜伏地下睡哩,呆子一頓腳踢起,襯在肚下,等了半會,全不見撒尿。他跑將來對行者說:「哥啊,且莫去醫皇帝,且快去醫醫馬來。那亡人乾結了,莫想尿得出一點兒!」行者笑道:「我和你去。」沙僧道:「我也去看看。」三人都到馬邊,那馬跳將起來,口吐人言,厲聲高叫道:「師兄,你豈不知?我本是西海飛龍,因為犯了天條,觀音菩薩救了我,將我鋸了角,退了鱗,變作馬,馱師父往西天取經,將功折罪。我若過水撒尿,水中游魚食了成龍;過山撒尿,山中草頭得味,變作靈芝,仙僮采去長壽。我怎肯在此塵俗之處輕拋卻也?」行者道:「兄弟謹言,此間乃西方國王,非塵俗也,亦非輕拋棄也。常言道,眾毛攢裘,要與本國之王治病哩。醫得好時,大家光輝,不然,恐懼不得善離此地也。」那馬才叫聲「等著!」你看他往前撲了一撲,往後蹲了一蹲,咬得那滿口牙齕支支的響喨,僅努出幾點兒,將身立起。八戒道:「這個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兒也罷!」那行者見有少半盞,道:「夠了!夠了!拿去罷。」沙僧方才歡喜。三人回至廳上,把前項藥餌攪和一處,搓了三個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了。」八戒道:「只有核桃大,若論我吃,還不夠一口哩!」遂此收在一個小盒兒裡。兄弟們連衣睡下,一夜無詞。

早是天曉,卻說那國王耽病設朝,請唐僧見了,即命眾官快往會同館參拜神僧孫長老取藥去。多官隨至館中,對行者拜伏於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領妙劑。」行者叫八戒取盒兒,揭開蓋子,遞與多官。多官啟問:「此藥何名?好見王回話。」行者道:「此名烏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鍋灰拌的,怎麼不是烏金!」多官又問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藥引兒兩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湯送下。」多官問:「是何六物?」行者道:「半空飛的老鴉屁,緊水負的鯉魚尿,王母娘娘搽臉粉,老君爐裡煉丹灰,玉皇戴破的頭巾要三塊,還要五根困龍鬚:六物煎湯送此藥,你王憂病等時除。」多官聞言道:「此物乃世間所無者,請問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無根水送下。」眾官笑道:「這個易取。」行者道:「怎見得易取?」多官道:「我這裡人家俗論;若用無根水,將一個碗盞,到井邊,或河下,舀了水急轉步,更不落地,亦不回頭,到家與病人吃藥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內之水,俱是有根的。我這無根水,非此之論,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無根水。」多官又道:「這也容易。等到天陰下雨時,再吃藥便罷了。」遂拜謝了行者,將藥持回獻上。國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來。看了道:「此是甚麼丸子?」多官道:「神僧說是烏金丹,用無根水送下。」國王便教宮人取無根水,眾官道:「神僧說,無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是。」國王即喚當駕官傳旨,教請法官求雨。眾官遵依出榜不題。

卻說行者在會同館廳上叫豬八戒道:「適間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藥,此時急忙,怎麼得個雨水?我看這王,倒也是個大賢大德之君,我與你助他些兒雨下藥,如何?」八戒道:「怎麼樣助?」行者道:「你在我左邊立下,做個輔星。」又叫沙僧,「你在我右邊立下,做個弼宿,等老孫助他些無根水兒。」好大聖,步了罡訣,唸聲咒語,早見那正東上,一朵烏雲,漸近於頭頂上。叫道:「大聖,東海龍王敖廣來見。」行者道:「無事不敢捻煩,請你來助些無根水與國王下藥。」龍王道:「大聖呼喚時,不曾說用水,小龍隻身來了,不曾帶得雨器,亦未有風雲雷電,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著風雲雷電,亦不須多雨,只要些須引藥之水便了。」龍王道:「既如此,待我打兩個噴涕,吐些涎津溢,與他吃藥罷。」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遲疑,趁早行事。」那老龍在空中,漸漸低下烏雲,直至皇宮之上,隱身潛相,噀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那滿朝官齊聲喝采道:「我主萬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來也!」國王即傳旨,教:「取器皿盛著,不拘宮內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貯仙水,拯救寡人。」

你看那文武多官並三宮六院妃嬪與三千綵女,八百嬌娥,一個個擎杯托盞,舉碗持盤,等接甘雨。那老龍在半空,運化津涎,不離了王宮前後,將有一個時辰,龍王辭了大聖回海。眾臣將杯盂碗盞收來,也有等著一點兩點者,也有等著三點五點者,也有一點不曾等著者,共合一處,約有三盞之多,總獻至御案。真個是異香滿襲金鑾殿,佳味熏飄天子庭!

那國王辭了法師,將著烏金丹並甘雨至宮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盞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飲了一盞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盞甘雨俱送下。不多時,腹中作響,如轆轤之聲不絕,即取淨桶,連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飲,敧倒在龍床之上。有兩個妃子,將淨桶撿看,說不盡那穢污痰涎,內有糯米飯塊一團。妃子近龍床前來報:「病根都行下來也!」國王聞此言甚喜,又進一次米飯。少頃,漸覺心胸寬泰,氣血調和,就精神抖擻,腳力強健。下了龍床,穿上朝服,即登寶殿見了唐僧,輒倒身下拜。那長老忙忙還禮。拜畢以御手攙著,便教閣下:「快具簡帖,帖上寫朕再拜頓首字樣,差官奉請法師高徒三位。一壁廂大開東閣,光祿寺排宴酬謝。」多官領旨,具簡的具簡,排宴的排宴,正是國家有倒山之力,霎時俱完。

卻說八戒見官投簡,喜不自勝道:「哥啊,果是好妙藥!今來酬謝,乃兄長之功。」沙僧道:「二哥說哪裡話!常言道,一人有福,帶挈一屋。我們在此合藥,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話。」咦!你看他弟兄們俱歡歡喜喜,徑入朝來。眾官接引,上了東閣,早見唐僧、國王、閣老,已都在那裡安排筵宴哩。這行者與八戒、沙僧,對師父唱了個喏,隨後眾官都至,只見那上面有四張素桌面,都是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張葷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饈。左右有四五百張單桌面,真個排得齊整:

古云珍饈百味,美祿千鐘。瓊膏酥酪,錦縷肥紅。寶妝花彩艷,果品味香濃。斗糖龍纏列獅仙,餅錠拖爐擺鳳侶。葷有豬羊雞鵝魚鴨般般肉,素有蔬餚筍芽木耳並蘑菇。幾樣香湯餅,數次透酥糖。滑軟黃粱飯,清新菰米糊。色色粉湯香又辣,般般添換美還甜。君臣舉盞方安席,名分品級慢傳壺。

那國王御手擎杯,先與唐僧安坐,三藏道:「貧僧不會飲酒。」國王道:「素酒,法師飲此一杯,何如?」三藏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國王甚不過意道:「法師戒飲,卻以何物為敬?」三藏道:「頑徒三眾代飲罷。」國王卻才歡喜,轉金卮,遞與行者。行者接了酒,對眾禮畢,吃了一杯。國王見他吃得爽利,又奉一杯。行者不辭,又吃了。國王笑道:「吃個三寶鐘兒。」行者不辭,又吃了。國王又叫斟上,「吃個四季杯兒。」八戒在旁見酒不到他,忍得他嘓嘓嚥唾,又見那國王苦勸行者,他就叫將起來道:「陛下,吃的藥也虧了我,那藥裡有馬——」這行者聽說,恐怕呆子走了消息,卻將手中酒遞與八戒。八戒接著就吃,卻不言語。國王問道:「神僧說藥裡有馬,是甚麼馬?」行者接過口來道:「我這兄弟,是這般口敞,但有個經驗的好方兒,他就要說與人。陛下早間吃藥,內有馬兜鈴。」國王問眾官道:「馬兜鈴是何品味?能醫何症?」時有太醫院官在旁道:「主公:兜鈴味苦寒無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氣最能除血盅,補虛寧嗽又寬中。」國王笑道:「用的當!用的當!豬長老再飲一杯。」呆子亦不言語,卻也吃了個三寶鐘。國王又遞了沙僧酒,也吃了三杯,卻俱敘坐。

飲宴多時,國王又擎大爵奉與行者。行者道:「陛下請坐,老孫依巡痛飲,決不敢推辭。」國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謝不盡,好歹進此一巨觥,朕有話說。」行者道:「有甚話說了,老孫好飲。」國王道:「寡人有數載憂疑病,被神僧一貼靈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孫看了陛下,已知是憂疑之疾,但不知憂驚何事?」國王道:「古人云,家醜不可外談,奈神僧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話,請說無妨。」國王道:「神僧東來,不知經過幾個邦國?」行者道:「經有五六處。」又問:「他國之后,不知是何稱呼。」行者道:「國王之后,都稱為正宮、東宮、西宮。」國王道:「寡人不是這等稱呼:將正宮稱為金聖宮,東宮稱為玉聖宮,西宮稱為銀聖宮。現今只有銀、玉二後在宮。」行者道:「金聖宮因何不在宮中?」國王滴淚道:「不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向哪廂去了?」

國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陽之節,朕與嬪后都在御花園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飲菖蒲雄黃酒,看鬥龍舟。忽然一陣風至,半空中現出一個妖精,自稱賽太歲,說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個夫人,訪得我金聖宮生得貌美姿嬌,要做個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三聲不獻出來,就要先吃寡人,後吃眾臣,將滿城黎民,盡皆吃絕。那時節,朕卻憂國憂民,無奈將金聖宮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響一聲攝將去了。寡人為此著了驚恐,把那粽子凝滯在內,況又晝夜憂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靈丹服後,行了數次,儘是那三年前積滯之物,所以這會體健身輕,精神如舊。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賜,豈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

行者聞得此言,滿心喜悅,將那巨觥之酒,兩口吞之,笑問國王曰:「陛下原來是這等驚憂!今遇老孫,幸而獲愈,但不知可要金聖宮回國?」那國王滴淚道:「朕切切思思,無晝無夜,但只是沒一個能獲得妖精的。豈有不要他回國之理!」行者道:「我老孫與你去伏妖邪,那時何如?」國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后,朕願領三宮九嬪,出城為民,將一國江山盡付神僧,讓你為帝。」八戒在旁見出此言行此禮,忍不住呵呵大笑道:「這皇帝失了體統!怎麼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著和尚?」行者急上前,將國王攙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聖宮去後,這一向可曾再來?」國王道:「他前年五月節攝了金聖宮,至十月間來,要取兩個宮娥,是說伏侍娘娘,朕即獻出兩個。至舊年三月間,又來要兩個宮娥;七月間,又要去兩個;今年二月裡,又要去兩個;不知到幾時又要來也。」行者道:「似他這等頻來,你們可怕他麼?」國王道:「寡人見他來得多遭,一則懼怕,二來又恐有傷害之意,舊年四月內,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樓,但聞風響,知是他來,即與二后九嬪入樓躲避。」行者道:「陛下不棄,可攜老孫去看那避妖樓一番,何如?」

那國王即將左手攜著行者出席,眾官亦皆起身。豬八戒道:「哥哥,你不達理!這般御酒不吃,搖席破坐的,且去看甚麼哩?」國王聞說,情知八戒是為嘴,即命當駕官抬兩張素桌面,看酒在避妖樓外伺候。呆子卻才不嚷,同師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一行文武官引導,那國王並行者相攙,穿過皇宮到了御花園後,更不見樓台殿閣。行者道:「避妖樓何在?」說不了,只見兩個太監,拿兩根紅漆扛子,往那空地上掬起一塊四方石板。國王道:「此間便是。這底下有三丈多深,槃成的九間朝殿,內有四個大缸,缸內滿注清油,點著燈火,晝夜不息。寡人聽得風響,就入裡邊躲避,外面著人蓋上石板。」行者笑道:「那妖精還是不害你,若要害你,這裡如何躲得?」

正說間,只見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風響,播土揚塵,唬得那多官齊聲抱怨道:「這和尚鹽醬口,講起甚麼妖精,妖精就來了!」慌得那國王丟了行者,即鑽入地穴,唐僧也就跟入,眾官亦躲個乾淨。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兩個道,「兄弟們,不要怕得,我和你認他一認,看是個甚麼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認他怎的?眾官躲了,師父藏了,國王避了,我們不去了罷,炫的是哪家世!」那呆子左掙右掙,掙不得脫手,被行者拿定多時,只見那半空裡閃出一個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樣:

九尺長身多惡獰,一雙環眼閃金燈。兩輪查耳如撐扇,四個鋼牙似插釘。
鬢繞紅毛眉豎焰,鼻垂精準孔開明,髭髯幾縷硃砂線,顴骨崚嶒滿面青。
兩臂紅筋藍靛手,十條尖爪把槍擎。豹皮裙子腰間繫,赤腳蓬頭若鬼形。

行者見了道:「沙僧,你可認得他?」沙僧道:「我又不曾與他相識,哪裡認得!」又問:「八戒,你可認得他?」八戒道:「我又不曾與他會茶會酒,又不是賓朋鄰里,我怎麼認得他!」行者道:「他卻像東嶽天齊手下把門的那個醮面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我豈不知,鬼乃陰靈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時方出。今日還在巳時,哪裡有鬼敢出來?就是鬼,也不會駕雲。縱會弄風,也只是一陣旋風耳,有這等狂風?或者他就是賽太歲也。」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論頭!既如此說,你兩個護持在此,等老孫去問他個名號,好與國王救取金聖宮來朝。」八戒道:「你去自去,切莫供出我們來。」行者昂然不答,急縱祥光,跳將上去。

咦!正是:安邦先卻君王病,守道須除愛惡心。畢竟不知此去,到於空中,勝敗如何,怎麼擒得妖怪,救得金聖宮,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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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妖魔寶放煙沙火 悟空計盜紫金鈴

卻說那孫行者抖擻神威,持著鐵棒,踏祥光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哪裡來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厲聲高叫道:「吾黨不是別人,乃麒麟山獬豸洞賽太歲大王爺爺部下先鋒,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宮女二名,伏侍金聖娘娘。你是何人,敢來問我!」行者道:「吾乃齊天大聖孫悟空,因保東土唐僧西天拜佛,路過此國,知你這伙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國祛邪。正沒處尋你,卻來此送命!」那怪聞言,不知好歹,展長槍就刺行者。行者舉鐵棒劈面相迎,在半空裡這一場好殺:

棍是龍宮鎮海珍,槍乃人間轉煉鐵。凡兵怎敢比仙兵,擦著些兒神氣洩。大聖原來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時邪就滅。那個弄風播土唬皇王,這個踏霧騰雲遮日月。丟開架子賭輸贏,無能誰敢誇豪傑!還是齊天大聖能,乒乓一棍槍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鐵棒把根槍打做兩截,慌得顧性命,撥轉風頭,徑往西方敗走。行者且不趕他,按下雲頭,來至避妖樓地穴之外叫道:「師父,請同陛下出來,怪物已趕去矣。」那唐僧才扶著君王,同出穴外,見滿天清朗,更無妖邪之氣。那皇帝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壺把盞,滿斟金盃奉與行者道:「神僧,權謝!權謝!」這行者接杯在手,還未回言,只聽得朝門外有官來報:「西門上火起了!」行者聞說,將金盃連酒望空一撇,噹的一聲響喨,那個金盃落地。君王著了忙,躬身施禮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禮當請上殿拜謝,只因有這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神僧卻把杯子撇了,卻不是有見怪之意?」行者笑道:「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少頃間,又有官來報:「好雨呀!才西門上起火,被一場大雨,把火滅了。滿街上流水,盡都是酒氣。」行者又笑道:「陛下,你見我撇杯,疑有見怪之意,非也。那妖敗走西方,我不曾趕他,他就放起火來。這一杯酒,卻是我滅了妖火,救了西城裡外人家,豈有他意!」

國王更十分歡喜加敬。即請三藏四眾,同上寶殿,就有推位讓國之意。行者笑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稱是賽太歲部下先鋒,來此取宮女的。他如今戰敗而回,定然報與那廝,那廝定要來與我相爭。我恐他一時興師率眾,未免又驚傷百姓,恐唬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聖后。但不知向哪方去,這裡到他那山洞有多少遠近?」國王道:「寡人曾差夜不收軍馬到那裡探聽聲息,往來要行五十餘日。座落南方,約有三千餘里。」行者聞言叫:「八戒、沙僧,護持在此,老孫去來。」國王扯住道:「神僧且從容一日,待安排些乾糧烘炒,與你些盤纏銀兩,選一匹快馬,方才可去。」行者笑道:「陛下說的是巴山轉嶺步行之話。我老孫不瞞你說,似這三千里路,斟酒在鐘不冷,就打個往回。」國王道:「神僧,你不要怪我說。你這尊貌,卻像個猿猴一般,怎生有這等法力會走路也?」行者道:「

我身雖是猿猴數,自幼打開生死路。遍訪明師把道傳,山前修煉無朝暮。
倚天為頂地為爐,兩般藥物團烏兔。採取陰陽水火交,時間頓把玄關悟。
全仗天罡搬運功,也憑斗柄遷移步。退爐進火最依時,抽鉛添汞相交顧。
攢簇五行造化生,合和四相分時度。二氣歸於黃道間,三家會在金丹路。
悟通法律歸四肢,本來觔斗如神助。一縱縱過太行山,一打打過凌雲渡。
何愁峻嶺幾千重,不怕長江百十數。只因變化沒遮攔,一打十萬八千路!」

那國王見說,又驚又喜,笑吟吟捧著一杯御酒遞與行者道:「神僧遠勞,進此一杯引意。」這大聖一心要去降妖,哪裡有心吃酒,只叫:「且放下,等我去了回來再飲。」好行者,說聲去,呼哨一聲,寂然不見。那一國君臣,皆驚訝不題。

卻說行者將身一縱,早見一座高山阻住霧角,即按雲頭,立在那巔峰之上,仔細觀看,好山:沖天佔地,礙日生雲。沖天處,尖峰矗矗;佔地處,遠脈迢迢。礙日的,乃嶺頭松鬱鬱;生雲的,乃崖下石磷磷。松鬱鬱,四時八節常青;石磷磷,萬載千年不改。林中每聽夜猿啼,澗內常聞妖蟒過。山禽聲咽咽,山獸吼呼呼。山獐山鹿,成雙作對紛紛走;山鴉山鵲,打陣攢群密密飛。山草山花看不盡,山桃山果映時新。雖然倚險不堪行,卻是妖仙隱逸處。

這大聖看看不厭,正欲找尋洞口,只見那山凹裡烘烘火光飛出,霎時間,撲天紅焰,紅焰之中冒出一股惡煙,比火更毒,好煙!但見那:火光迸萬點金燈,火焰飛千條紅虹。那煙不是灶筒煙,不是草木煙,煙卻有五色:青紅白黑黃。熏著南天門外柱,燎著靈霄殿上樑。燒得那窩中走獸連皮爛,林內飛禽羽盡光。但看這煙如此惡,怎入深山伏怪王!

大聖正自恐懼,又見那山中迸出一道沙來。好沙,真個是遮天蔽日!你看:紛紛絯絯遍天涯,鄧鄧渾渾大地遮。細塵到處迷人目,粗灰滿谷滾芝麻。採藥仙僮迷失伴,打柴樵子沒尋家。手中就有明珠現,時間刮得眼生花。

這行者只顧看玩,不覺沙灰飛入鼻內,癢斯斯的,打了兩個噴嚏,即回頭伸手,在巖下摸了兩個鵝卵石,塞住鼻子,搖身一變,變做一個攢火的鷂子,飛入煙火中間,驀了幾驀,卻就沒了沙灰,煙火也息了。急現本相下來。又看時,只聽得丁丁東東的一個銅鑼聲響,卻道:「我走錯了路也!這裡不是妖精住處。鑼聲似鋪兵之鑼,想是通國的大路,有鋪兵去下文書。且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正走處,忽見是個小妖兒,擔著黃旗,背著文書,敲著鑼兒,急走如飛而來,行者笑道:「原來是這廝打鑼。他不知送的是甚麼書信,等我聽他一聽。」好大聖,搖身一變,變做個猛蟲兒,輕輕的飛在他書包之上,只聽得那妖精敲著鑼,緒緒聒聒的自唸自誦道:「我家大王忒也心毒,三年前到朱紫國強奪了金聖皇后,一向無緣,未得沾身,只苦了要來的宮女頂缸。兩個來弄殺了,四個來也弄殺了。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今年還要,卻撞個對頭來了。那個要宮女的先鋒被個甚麼孫行者打敗了,不發宮女。我大王因此發怒,要與他國爭持,教我去下甚麼戰書。這一去,那國王不戰則可,戰必不利。我大王使煙火飛沙,那國王君臣百姓等,莫想一個得活。那時我等佔了他的城池,大王稱帝,我等稱臣,雖然也有個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難容也!」

行者聽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似他後邊這兩句話說天理難容,卻不是個好的?但只說金聖皇后一向無緣,未得沾身,此話卻不解其意。等我問他一問。」嚶的一聲,一翅飛離了妖精,轉向前路,有十數里地,搖身一變,又變做一個道童:頭挽雙抓髻,身穿百衲衣。手敲魚鼓簡,口唱道情詞。轉山坡,迎著小妖,打個起手道:「長官,哪裡去?送的是甚麼公文?」那妖物就像認得他的一般,住了鑼槌,笑嘻嘻的還禮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國下戰書的。」行者接口問道:「朱紫國那話兒,可曾與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年攝得來,當時就有一個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與金聖宮妝新。他自穿了那衣,就渾身上下都生了針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著些兒,手心就痛,不知是甚緣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間差先鋒去要宮女伏侍,被一個甚麼孫行者戰敗了。大王奮怒,所以教我去下戰書,明日與他交戰也。」行者道:「怎的大王卻著惱呵?」小妖道:「正在那裡著惱哩。你去與他唱個道情詞兒解解悶也好。」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舊敲鑼前行。

行者就行起凶來,掣出棒,復轉身,望小妖腦後一下,可憐就打得頭爛血流漿迸出,皮開頸折命傾之!收了棍子,卻又自悔道:「急了些兒!不曾問他叫做甚麼名字,罷了!」卻去取下他的戰書藏於袖內,將他黃旗、銅鑼,藏在路旁草裡捽時,只聽噹的一聲,腰間露出一個鑲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寫道:「心腹小校一名,有來有去。五短身材,扢撻臉,無鬚。長用懸掛,無牌即假。」行者笑道:「這廝名字叫做有來有去,這一棍子,打得有去無來也!」將牙牌解下,帶在腰間,欲要捽下屍骸,卻又思量起煙火之毒,且不敢尋他洞府,即將棍子舉起,著小妖胸前搗了一下,挑在空中,徑回本國,且當報一個頭功。

你看他自思自唸,呼哨一聲,到了國界。那八戒在金鑾殿前,正護持著王師,忽回頭看見行者半空中將個妖精挑來,他卻怨道:「噯!不打緊的買賣!早知老豬去拿來,卻不算我一功?」說未畢,行者按落雲頭,將妖精捽在階下。八戒跑上去就築了一鈀道:「此是老豬之功!」行者道:「是你甚功?」八戒道:「莫賴我,我有證見!你不看一鈀築了九個眼子哩!」行者道:「你看看可有頭沒頭。」八戒笑道:「原來是沒頭的!我道如何築他也不動動兒。」行者道:「師父在哪裡?」八戒道:「在殿裡與王敘話哩。」行者道:「你且去請他出來。」八戒急上殿點點頭,三藏即便起身下殿,迎著行者。行者將一封戰書揣在三藏袖裡道:「師父收下,且莫與國王看見。」

說不了,那國王也下殿,迎著行者道:「神僧孫長老來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用手指道:「那階下不是妖精?被老孫打殺了也。」國王見了道:「是便是個妖屍,卻不是賽太歲。賽太歲寡人親見他兩次:「身長丈八,膊闊五停,面似金光,聲如霹靂,哪裡是這般鄙矮。」行者笑道:「陛下認得,果然不是,這是一個報事的小妖撞見老孫,卻先打死,挑回來報功。」國王大喜道:「好!好!好!該算頭功!寡人這裡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個的實。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個回來,真神通也!」叫:「看暖酒來!與長老賀功。」行者道:「吃酒還是小事,我問陛下,金聖宮別時,可曾留下個甚麼表記?你與我些兒。」

那國王聽說表記二字,卻似刀劍剜心,忍不住失聲淚下,說道:「當年佳節慶朱明,太歲凶妖發喊聲。強奪御妻為壓寨,寡人獻出為蒼生。更無會話並離話,哪有長亭共短亭!表記香囊全沒影,至今撇我苦伶仃!」行者道:「陛下在邇,何以為惱?那娘娘既無表記,他在宮內,可有甚麼心愛之物,與我一件也罷。」國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實有神通,我見他放煙、放火、放沙,果是難收。縱收了,又恐娘娘見我面生,不肯跟我回國。須是得他平日心愛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帶他回來,為此故要帶去。」國王道:「昭陽宮裡梳妝閣上,有一雙黃金寶串,原是金聖宮手上帶的,只因那日端午要縛五色彩線,故此褪下,不曾帶上。此乃是他心愛之物,如今現收在簡妝盒裡。寡人見他遭此離別,更不忍見;一見即如見他玉容,病又重幾分也。」行者道:「且休提這話,且將金串取來。如捨得,都與我拿去;如不捨,只拿一隻去也。」國正遂命玉聖宮取出,取出即遞與國王。國王見了,叫了幾聲知疼著熱的娘娘,遂遞與行者。行者接了,套在肐膊上。

好大聖,不吃得功酒,且駕觔斗雲,呼哨一聲,又至麒麟山上,無心玩景,徑尋洞府而去。正行時,只聽得人語喧嚷,即佇立凝睛觀看,原來那獬豸洞口把門的大小頭目,約摸有五百名,在那裡:森森羅列,密密挨排。森森羅列執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風飄閃。虎將熊師能變化,豹頭彪帥弄精神。蒼狼多猛烈。獺象更驍雄。狡兔乖獐輪劍戟,長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語,引陣安營識汛風。

行者見了,不敢前進,抽身徑轉舊路。你道他抽身怎麼?不是怕他,他卻至那打死小妖之處,尋出黃旗銅鑼,迎風捏訣,想像騰那,即搖身一變,變做那有來有去的模樣,乒乓敲著鑼,大踏步,一直前來,徑撞至獬豸洞,正欲看看洞景,只聞得猩猩出語道:「有來有去,你回來了?」行者只得答應道:「來了。」猩猩道:「快走!大王爺爺正在剝皮亭上等你回話哩。」行者聞言,拽開步,敲著鑼,逕入前門裡看處,原來是懸崖削壁石屋虛堂,左右有琪花瑤草,前後多古柏喬松。不覺又至二門之內,忽抬頭見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間有一張戧金的交椅,椅子上端坐著一個魔王,真個生得惡相。但見他:

幌幌霞光生頂上,威威殺氣迸胸前。口外獠牙排利刃,鬢邊焦髮放紅煙。
嘴上髭鬚如插箭,遍體昂毛似迭氈。眼突銅鈴欺太歲,手持鐵杵若摩天。

行者見了,公然傲慢那妖精,更不循一些兒禮法,調轉臉朝著外,只管敲鑼。妖王問道:「你來了?」行者不答,又問:「有來有去,你來了?」也不答應,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麼到了家還篩鑼?問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鑼往地下一摜道:「甚麼何也,何也!我說我不去,你卻教我去。行到那廂,只見無數的人馬列成陣勢,見了我,就都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揪揪扯扯,拽拽扛扛,拿進城去,見了那國王,國王便教斬了,幸虧那兩班謀士道兩家相爭,不斬來使,把我饒了,收了戰書,又押出城外,對軍前打了三十順腿,放我來回話。他那裡不久就要來此與你交戰哩。」妖王道:「這等說,是你吃虧了,怪不道問你更不言語。」行者道:「卻不是怎的,只為護疼,所以不曾答應。」妖王道:「那裡有多少人馬?」行者道:「我也唬昏了,又吃他打怕了,哪裡曾查他人馬數目!只見那裡森森兵器擺列著:弓箭刀槍甲與衣,干戈劍戟並纓旗。剽槍月鏟兜鍪鎧,大斧團牌鐵蒺藜。長悶棍,短窩槌,鋼叉銃鉋及頭盔。打扮得靴鞋護頂並胖襖,簡鞭袖彈與銅錘。」那王聽了笑道:「不打緊!不打緊!似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報與金聖娘娘得知,教他莫惱。今早他聽見我發狠,要去戰鬥,他就眼淚汪汪的不乾。你如今去說那裡人馬驍勇,必然勝我,且寬他一時之心。」

行者聞言十分歡喜道:「正中老孫之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轉過角門,穿過廳堂。那裡邊盡都是高堂大廈,更不似前邊的模樣,直到後面宮裡,遠見彩門壯麗,乃是金聖娘娘住處。直入裡面看時,有兩班妖狐妖鹿,一個個都妝成美女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間坐著那個娘娘,手托著香腮,雙眸滴淚,果然是玉容嬌嫩,美貌妖嬈。懶梳妝,散鬢堆鴉;怕打扮,釵環不戴。面無粉,冷淡了胭脂;髮無油,蓬鬆了雲鬢。努櫻唇,緊咬銀牙;皺蛾眉,淚淹星眼。一片心,只憶著朱紫君王;一時間,恨不離天羅地網。誠然是:自古紅顏多薄命,懨懨無語對東風!

行者上前打了個問訊道:「接喏。」那娘娘道:「這潑村怪,十分無狀!想我在那朱紫國中,與王同享榮華之時,那太師宰相見了,就俯伏塵埃,不敢仰視。這野怪怎麼叫聲接喏?是哪裡來的這般村潑?」眾侍婢上前道:「太太息怒,他是大王爺爺心腹的小校,喚名有來有去。今早差下戰書的是他。」娘娘聽說,忍怒問曰:「你下戰書,可曾到朱紫國界?」行者道:「我持書直至城裡,到於金鑾殿,面見君王,已討回音來也。」娘娘道:「你面君,君有何言?」行者道:「那君王敵戰之言,與排兵布陣之事,才與大王說了。只是那君王有思想娘娘之意,有一句合心的話兒,特來上稟,奈何左右人眾,不是說處。」娘娘聞言,喝退兩班狐鹿。

行者掩上宮門,把臉一抹,現了本相,對娘娘道:「你休怕我,我是東土大唐差往大西天天竺國雷音寺見佛求經的和尚。我師父是唐王御弟唐三藏,我是他大徒弟孫悟空。因過你國倒換關文,見你君臣出榜招醫,是我大施三折之肱,把他相思之病治好了。排宴謝我,飲酒之間,說出你被妖攝來,我會降龍伏虎,特請我來捉怪,救你回國。那戰敗先鋒是我,打死小妖也是我。我見他門外凶狂,是我變作有來有去模樣,捨身到此,與你通信。」那娘娘聽說,沉吟不語。行者取出寶串,雙手奉上道:「你若不信,看此物何來?」娘娘一見垂淚,下座拜謝道:「長老,你果是救得我回朝,沒齒不忘大恩!」行者道:「我且問你,他那放火、放煙、放沙的,是件甚麼寶貝?」娘娘道:「哪裡是甚寶貝!乃是三個金鈴。他將頭一個幌一幌,有三百丈火光燒人;第二個幌一幌,有三百丈煙光熏人;第三個幌一幌,有三百丈黃沙迷人。煙火還不打緊,只是黃沙最毒,若鑽入人鼻孔,就傷了性命。」行者道:「利害!利害!我曾經著,打了兩個嚏噴,卻不知他的鈴兒放在何處?」娘娘道:「他哪肯放下,只是帶在腰間,行住坐臥,再不離身。」行者道:「你若有意於朱紫國,還要相會國王,把那煩惱憂愁,都且權解,使出個風流喜悅之容,與他敘個夫妻之情,教他把鈴兒與你收貯。待我取便偷了,降了這妖怪,那時節,好帶你回去,重諧鸞鳳,共享安寧也。」那娘娘依言。

這行者還變作心腹小校,開了宮門,喚進左右侍婢。娘娘叫:「有來有去,快往前亭,請你大王來,與他說話。」好行者,應了一聲,即至剝皮亭對妖精道:「大王,聖宮娘娘有請。」妖王歡喜道:「娘娘常時只罵,怎麼今日有請?」行者道:「那娘娘問朱紫國王之事,是我說他不要你了,他國中另扶了皇后。娘娘聽說,故此沒了想頭,方才命我來奉請。」妖王大喜道:「你卻中用。待我剿除了他國,封你為個隨朝的太宰。」行者順口謝恩,疾與妖王來至後宮門首。

那娘娘歡容迎接,就去用手相攙,那妖王喏喏而退道:「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愛,我怕手痛,不敢相傍。」娘娘道:「大王請坐,我與你說。」妖王道:「有話但說不妨。」娘娘道:「我蒙大王辱愛,今已三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緣,做了這場夫妻,誰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著當時在朱紫國為后,外邦凡有進貢之寶,君看畢,一定與后收之。你這裡更無甚麼寶貝,左右穿的是貂裘,吃的是血食,哪曾見綾錦金珠!只一味鋪皮蓋毯,或者就有些寶貝,你因外我,也不教我看見,也不與我收著。且如聞得你有三個鈴鐺,想就是件寶貝,你怎麼走也帶著,坐也帶著?你就拿與我收著,待你用時取出,未為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場,也有個心腹相託之意。如此不相託付,非外我而何?」妖王大笑陪禮道:「娘娘怪的是!怪的是!寶貝在此,今日就當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寶。

行者在旁,眼不轉睛看著那怪揭起兩三層衣服,貼身帶著三個鈴兒。他解下來,將些綿花塞了口兒,把一塊豹皮作一個包袱兒包了,遞與娘娘道:「物雖微賤,卻要用心收藏,切不可搖幌著它。」娘娘接過手道:「我曉得。安在這妝台之上,無人搖動。」叫:「小的們,安排酒來,我與大王交歡會喜,飲幾杯兒。」眾侍婢聞言,即鋪排果菜,擺上些獐鹿兔之肉,將椰子酒斟來奉上。那娘娘做出妖嬈之態,哄著精靈。孫行者在旁取事,但挨挨摸摸,行近妝台,把三個金鈴輕輕拿過,慢慢移步,溜出宮門,徑離洞府。到了剝皮亭前無人處,展開豹皮幅子看時,中間一個,有茶鐘大,兩頭兩個,有拳頭大。他不知利害,就把綿花扯了,只聞得噹的一聲響喨,骨嘟嘟的迸出煙火黃沙,急收不住,滿亭中烘烘火起。

唬得那把門精怪一擁撞入後宮,驚動了妖王,慌忙教:「去救火!救火!」出來看時,原來是有來有去拿了金鈴兒哩。妖王上前喝道:「好賤奴!怎麼偷了我的金鈴寶貝,在此胡弄!」叫:「拿來!拿來!」那門前虎將、熊師、豹頭、彪帥、獺象、蒼狼、乖獐、狡兔、長蛇、大蟒、猩猩,率眾妖一齊攢簇。那行者慌了手腳,丟了金鈴,現出本相,掣出金箍如意棒,撒開解數,往前亂打。那妖王收了寶貝,傳號令,教:「關了前門!」眾妖聽了,關門的關門,打仗的打仗。那行者難得脫身,收了棒,搖身一變,變作個癡蒼蠅兒,釘在那無火處石壁上。眾妖尋不見,報道:「大王,走了賊也!走了賊也!」妖王問:「可曾自門裡走出去?」眾妖都說:「前門緊鎖牢拴在此,不曾走出。」妖王只說:「仔細搜尋!」有的取水潑火,有的仔細搜尋,更無蹤跡。妖王怒道:「是個甚麼賊子,好大膽,變作有來有去的模樣,進來見我回話,又跟在身邊,乘機盜我寶貝!早是不曾拿將出去!若拿出山頭,見了天風,怎生是好?」虎將上前道:「大王的洪福齊天,我等的氣數不盡,故此知覺了。」熊師上前道:「大王,這賊不是別人,定是那戰敗先鋒的那個孫悟空。想必路上遇著有來有去,傷了性命,奪了黃旗、銅鑼、牙牌,變作他的模樣,到此欺騙了大王也。」妖王道:「正是!正是!見的有理!」叫:「小的們,仔細搜求防避,切莫開門放出走了!」

這才是個有分教:弄巧翻成拙,作耍卻為真。畢竟不知孫行者怎麼脫得妖門,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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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34: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回 行者假名降怪犼  觀音現相伏妖王

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人能悟徹色空禪,何用丹砂炮煉。
德行全修休懈,工夫苦用熬煎。有時行滿始朝天,永駐仙顏不變。

話說那賽太歲緊關了前後門戶,搜尋行者,直嚷到黃昏時分,不見蹤跡。坐在那剝皮亭上,點聚群妖,發號施令,都教各門上提鈴喝號,擊鼓敲梆,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

原來孫大聖變做個癡蒼蠅,釘在門旁,見前面防備甚緊,他即抖開翅,飛入後宮門首看處,見金聖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淚,隱隱聲悲。行者飛進門去,輕輕的落在他那烏雲散髻之上,聽他哭的甚麼。少頃間,那娘娘忽失聲道:「主公啊!我和你:

前生燒了斷頭香,今世遭逢潑怪王。拆鳳三年何日會?分鴛兩處致悲傷。
差來長老才通信,驚散佳姻一命亡。只為金鈴難解識,相思又比舊時狂。」

行者聞言,即移身到他耳根後,悄悄的叫道:「聖宮娘娘,你休恐懼,我還是你國差來的神僧孫長老,未曾傷命。只因自家性急,近妝台偷了金鈴,你與妖王吃酒之時,我卻脫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開看看。不期扯動那塞口的綿花,那鈴響一聲,迸出煙火黃沙。我就慌了手腳,把金鈴丟了,現出原身,使鐵棒,苦戰不出,恐遭毒手,故變作一個蒼蠅兒,釘在門樞上,躲到如今。那妖王愈加嚴緊,不肯開門。你可去再以夫妻之禮,哄他進來安寢,我好脫身行事,別作區處救你也。」娘娘一聞此言,戰兢兢發似神揪,虛怯怯心如杵築,淚汪汪的道:「你如今是人是鬼?」行者道:「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鬼,如今變作個蒼蠅兒在此。你休怕,快去請那妖王也。」娘娘不信,淚滴滴悄語低聲道:「你莫魘寐我。」行者道:「我豈敢魘寐你?你若不信,展開手,等我跳下來你看。」那娘娘真個把左手張開,行者輕輕飛下,落在他玉掌之間,好便似:

菡萏蕊頭釘黑豆,牡丹花上歇遊蜂;繡球心裡葡萄落,百合枝邊黑點濃。

金聖宮高擎玉掌,叫聲神僧,行者嚶嚶的應道:「我是神僧變的。」那娘娘方才信了,悄悄的道:「我去請那妖王來時,你卻怎生行事?」行者道:「古人云,斷送一生惟有酒。又云,破除萬事無過酒。酒之為用多端,你只以飲酒為上,你將那貼身的侍婢,喚一個進來,指與我看,我就變作他的模樣,在旁邊伏侍,卻好下手。」那娘娘真個依言,即叫:「春嬌何在?」那屏風後轉出一個玉面狐狸來,跪下道:「娘娘喚春嬌有何使令?」娘娘道:「你去叫他們來點紗燈,焚腦麝,扶我上前庭,請大王安寢也。」那春嬌即轉前面,叫了七八個怪鹿妖狐,打著兩對燈龍,一對提爐,擺列左右。娘娘欠身叉手,那大聖早已飛去。好行者,展開翅,逕飛到那玉面狐狸頭上,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個瞌睡蟲,輕輕的放在他臉上。原來瞌睡蟲到了人臉上,往鼻孔裡爬,爬進孔中,即瞌睡了。那春嬌果然漸覺睏倦,立不住腳,搖樁打盹,即忙尋著原睡處,丟倒頭只情呼呼的睡起。行者跳下來,搖身一變,變做那春嬌一般模樣,轉屏風與眾排立不題。

卻說那金聖宮娘娘往前正走,有小妖看見,即報賽太歲道:「大王,娘娘來了。」那妖王急出剝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啊,煙火既息,賊已無蹤,深夜之際,特請大王安置。」那妖滿心歡喜道:「娘娘珍重,卻才那賊乃是孫悟空。他敗了我先鋒,打殺我小校,變化進來,哄了我們,我們這般搜檢,他卻渺無蹤跡,故此心上不安。」娘娘道:「那廝想是走脫了。大王放心勿慮,且自安寢去也。」妖精見娘娘侍立敬請,不敢堅辭,只得吩咐群妖,各要小心火燭,謹防盜賊,遂與娘娘徑往後宮。行者假變春嬌,從兩班侍婢引入。娘娘叫:「安排酒來與大王解勞。」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將酒來,我與娘娘壓驚。」假春嬌即同眾怪舖排了果品,整頓些腥肉,調開桌椅。那娘娘擎杯,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二人穿換了酒杯。假春嬌在旁執著酒壺道:「大王與娘娘今夜才遞交杯盞,請各飲乾,穿個雙喜杯兒。」真個又各斟上,又飲乾了。假春嬌又道:「大王娘娘喜會,眾侍婢會唱的供唱,善舞的起舞來耶。」說未畢,只聽得一派歌聲,齊調音律,唱的唱,舞的舞。他兩個又飲了許多。娘娘叫住了歌舞。眾侍婢分班,出屏風外擺列,惟有假春嬌執壺,上下奉酒。娘娘與那妖王專說的是夫妻之話。你看那娘娘一片雲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軟筋麻,只是沒福,不得沾身。可憐!真是貓咬尿胞空歡喜!

敘了一會,笑了一會,娘娘問道:「大王,寶貝不曾傷損麼?」妖王道:「這寶貝乃先天摶鑄之物,如何得損!只是被那賊扯開塞口之綿,燒了豹皮包袱也。」娘娘說:「怎生收拾?」妖王道:「不用收拾,我帶在腰間哩。」假春嬌聞得此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輕輕挨近妖王,將那毫毛放在他身上,吹了三口仙氣,暗暗的叫「變!」那些毫毛即變做三樣惡物,乃虱子、虼蚤、臭蟲,攻入妖王身內,挨著皮膚亂咬。那妖王燥癢難禁,伸手入懷揣摸揉癢,用指頭捏出幾個虱子來,拿近燈前觀看。娘娘見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襯衣禳了,久不曾漿洗,故生此物耳。」妖王慚愧道:「我從來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醜。」娘娘笑道:「大王何為出醜?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個御虱哩。且脫下衣服來,等我替你捉捉。」妖王真個解帶脫衣。假春嬌在旁,著意看著那妖王身上,衣服層層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蟲;子母虱,密密濃濃,就如螻蟻出窩中。不覺的揭到第三層見肉之處,那金鈴上紛紛垓垓的,也不勝其數。假春嬌道:「大王,拿鈴子來,等我也與你捉捉虱子。」

那妖王一則羞,二則慌,卻也不認得真假,將三個鈴兒遞與假春嬌。假春嬌接在手中,賣弄多時,見那妖王低著頭抖這衣服,他即將金鈴藏了,拔下一根毫毛,變作三個鈴兒,一般無二,拿向燈前翻檢;卻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抖了一抖,將那虱子、臭蟲、虼蚤,收了歸在身上,把假金鈴兒遞與那怪。那怪接在手中,一發朦朧無措,哪裡認得甚麼真假,雙手托著那鈴兒,遞與娘娘道:「今番你卻收好了,卻要仔細仔細,不要像前一番。」那娘娘接過來,輕輕的揭開衣箱,把那假鈴收了,用黃金鎖鎖了,卻又與妖王敘飲了幾杯酒,教侍婢:「淨拂牙床,展開錦被,我與大王同寢。」那妖王諾諾連聲道:「沒福!沒福!不敢奉陪,我還帶個宮女往西宮裡睡去,娘娘請自安置。」遂此各歸寢處不題。

卻說假春嬌得了手,將他寶貝帶在腰間,現了本相,把身子抖一抖,收去那個瞌睡蟲兒,徑往前走,只聽得梆鈴齊響,緊打三更。好行者,捏著訣,唸動真言,使個隱身法,直至門邊。又見那門上拴鎖甚密,卻就取出金箍棒,望門一指,使出那解鎖之法,那門就輕輕開了,急拽步出門站下,厲聲高叫道:「賽太歲!還我金聖娘娘來!」連叫兩三遍,驚動大小群妖,急急看處,前門開了,即忙掌燈尋鎖,把門兒依然鎖上,著幾個跑入裡邊去報道:「大王!有人在大門外呼喚大王尊號,要金聖娘娘哩!」那裡邊侍婢即出宮門,悄悄的傳言道:「莫吆喝,大王才睡著了。」行者又在門前高叫,那小妖又不敢去驚動。如此者三四遍,俱不敢去通報。

那大聖在外嚷嚷鬧鬧的,直弄到天曉,忍不住手輪著鐵棒上前打門。慌得那大小群妖,頂門的頂門,報信的報信。那妖王一覺方醒,只聞得亂攛攛的喧嘩,起身穿了衣服,即出羅帳之外問道:「嚷甚麼?」眾侍婢才跪下道:「爺爺,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罵了半夜,如今卻又打門。」妖王走出宮門,只見那幾個傳報的小妖,慌張張的磕頭道:「外面有人叫罵,要金聖宮娘娘哩!若說半個不字,他就說出無數的歪話,甚不中聽。見天曉大王不出,逼得打門也。」那妖道:「且休開門,你去問他是哪裡來的,姓甚名誰,快來回報。」小妖急出去,隔門問道:「打門的是誰?」行者道:「我是朱紫國拜請來的外公,來取聖宮娘娘回國哩!」那小妖聽得,即以此言回報。那妖隨往後宮,查問來歷。

原來那娘娘才起來,還未梳洗,早見侍婢來報:「爺爺來了。」那娘娘急整衣,散挽黑雲,出宮迎迓。才坐下,還未及問,又聽得小妖來報:「那來的外公已將門打破矣。」那妖笑道:「娘娘,你朝中有多少將帥?」娘娘道:「在朝有四十八衛人馬,良將千員,各邊上元帥總兵,不計其數。」妖王道:「可有個姓外的麼?」娘娘道:「我在宮,只知內裡輔助君王,早晚教誨妃嬪,外事無邊,我怎記得名姓!」妖王道:「這來者稱為外公,我想著百家姓上,更無個姓外的。娘娘賦性聰明,出身高貴,居皇宮之中,必多覽書籍。記得哪本書上有此姓也?」娘娘道:「只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訓,想必就是此矣。」妖王喜道:「定是!定是!」即起身辭了娘娘,到剝皮亭上,結束整齊,點出妖兵,開了門,直至外面,手持一柄宣花鉞斧,厲聲高叫道:「哪個是朱紫國來的外公?」行者把金箍棒攥在右手,將左手指定道:「賢甥,叫我怎的?」那妖王見了,心中大怒道:「你這廝:相貌若猴子,嘴臉似猢猻。七分真是鬼,大膽敢欺人!」行者笑道:「你這個誑上欺君的潑怪,原來沒眼!想我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九天神將見了我,無一個老字,不敢稱呼,你叫我聲外公,哪裡虧了你!」妖王喝道:「快早說出姓甚名誰,有些甚麼武藝,敢到我這裡猖獗!」行者道:「你若不問姓名猶可,若要我說出姓名,只怕你立身無地!你上來,站穩著,聽我道:

生身父母是天地,日月精華結聖胎。仙石懷抱無歲數,靈根孕育甚奇哉。
當年產我三陽泰,今日歸真萬會諧。曾聚眾妖稱帥首,能降眾怪拜丹崖。
玉皇大帝傳宣旨,太白金星捧詔來。請我上天承職裔,官封弼馬不開懷。
初心造反謀山洞,大膽興兵鬧御階。托塔天王並太子,交鋒一陣盡猥衰。
金星復奏玄穹帝,再降招安敕旨來。封做齊天真大聖,那時方稱棟樑材。
又因攪亂蟠桃會,仗酒偷丹惹下災。太上老君親奏駕,西池王母拜瑤台。
情知是我欺王法,即點天兵發火牌。十萬凶星並惡曜,干戈劍戟密排排。
天羅地網漫山布,齊舉刀兵大會垓。惡鬥一場無勝敗,觀音推薦二郎來。
兩家對敵分高下,他有梅山兄弟儕。各逞英雄施變化,天門三聖撥雲開。
老君丟了金鋼套,眾神擒我到金階。不須詳允書供狀,罪犯凌遲殺斬災。
斧剁錘敲難損命,刀輪劍砍怎傷懷!火燒雷打只如此,無計摧殘長壽胎。
押赴太清兜率院,爐中段煉盡安排。日期滿足才開鼎,我向當中跳出來。
手挺這條如意棒,翻身打上玉龍台。各星各相皆潛躲,大鬧天宮任我歪。
巡視靈官忙請佛,釋伽與我逞英才。手心之內翻觔斗,遊遍周天去復來。
佛使先知賺哄法,被他壓住在天崖。到今五百餘年矣,解脫微軀又弄乖。
特保唐僧西域去,悟空行者甚明白。西方路上降妖怪,哪個妖邪不懼哉!」

那妖王聽他說出悟空行者,遂道:「你原來是大鬧天宮的那廝,你既脫身保唐僧西去,你走你的路去便罷了。怎麼羅織管事,替那朱紫國為奴,卻到我這裡尋死!」行者喝道:「賊潑怪!說話無知!我受朱紫國拜請之禮,又蒙他稱呼管待之恩,我老孫比那王位還高千倍,他敬之如父母,事之如神明,你怎麼說出為奴二字!我把你這誑上欺君之怪,不要走!吃外公一棒!」那妖慌了手腳,即閃身躲過,使宣花斧劈面相迎。這一場好殺!你看:

金箍如意棒,風刃宣花斧。一個咬牙發狠凶,一個切齒施威武。這個是齊天大聖降臨凡,那個是作怪妖王來下土。兩個噴雲噯霧照天宮,真是走石揚沙遮斗府。往往來來解數多,翻翻覆覆金光吐。齊將本事施,各把神通賭。這個要取娘娘轉帝都,那個喜同皇后居山塢。這場都是沒來由,捨死忘生因國主。

他兩個戰經五十回合,不分勝負。那妖王見行者手段高強,料不能取勝,將斧架住他的鐵棒道:「孫行者,你且住了。我今日還未早膳,待我進了膳,再來與你定雌雄。」行者情知是要取鈴鐺,收了鐵棒道:「好漢子不趕乏兔兒,你去你去!吃飽些,好來領死!」那妖急轉身闖入裡邊,對娘娘道:「快將寶貝拿來!」娘娘道:「要寶貝何幹?」妖王道:「今早叫戰者,乃是取經的和尚之徒,叫做孫悟空行者,假稱外公。我與他戰到此時,不分勝負。等我拿寶貝出去,放些煙火,燒這猴頭。」娘娘見說,心中怛突:欲不取出鈴兒,恐他見疑;欲取出鈴兒,又恐傷了孫行者性命。正自躊躇未定,那妖王又催逼道:「快拿出來!」這娘娘無奈,只得將鎖鑰開了,把三個鈴兒遞與妖王。妖王拿了,就走出洞。娘娘坐在宮中,淚如雨下,思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兩人卻俱不知是假鈴也。

那妖出了門,就佔起上風,叫道:「孫行者休走!看我搖搖鈴兒!」行者笑道:「你有鈴,我就沒鈴?你會搖,我就不會搖?」妖王道:「你有甚麼鈴兒,拿出來我看。」行者將鐵棒捏做個繡花針兒,藏在耳內,卻去腰間解下三個真寶貝來,對妖王說:「這不是我的紫金鈴兒?」妖王見了,心驚道:「蹺蹊!蹺蹊!他的鈴兒怎麼與我的鈴兒就一般無二!縱然是一個模子鑄的,好道打磨不到,也有多個瘢兒,少個蒂兒,卻怎麼這等一毫不差?」又問:「你那鈴兒是哪裡來的?」行者道:「賢甥,你那鈴兒卻是哪裡來的。」妖王老實,便就說道:「我這鈴兒是:太清仙君道源深,八卦爐中久煉金。結就鈴兒稱至寶,老君留下到如今。」行者笑道:「老孫的鈴兒,也是那時來的。」妖王道:「怎生出處?」行者道:「我這鈴兒是:道祖燒丹兜率宮,金鈴摶煉在爐中。二三如六循環寶,我的雌來你的雄。」妖王道:「鈴兒乃金丹之寶,又不是飛禽走獸,如何辨得雌雄?但只是搖出寶來,就是好的!」行者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且讓你先搖。」

那妖王真個將頭一個鈴兒幌了三幌,不見火出;第二個幌了三幌,不見煙出;第三個幌了三幌,也不見沙出。妖王慌了手腳道:「怪哉!怪哉!世情變了!這鈴兒想是懼內,雄見了雌,所以不出來了。」行者道:「賢甥,住了手,等我也搖搖你看。」好猴子,一把攥了三個鈴兒,一齊搖起。你看那紅火、青煙、黃沙,一齊滾出,骨嘟嘟燎樹燒山!大聖口裡又唸個咒語,望巽地上叫:「風來!」真個是風催火勢,火挾風威,紅焰焰,黑沉沉,滿天煙火,遍地黃沙!把那賽太歲唬得魄散魂飛,走頭無路,在那火當中,怎逃性命!

只聞得半空中厲聲高叫:「孫悟空!我來了也!」行者急回頭上望,原來是觀音菩薩,左手托著淨瓶,右手拿著楊柳,灑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鈴兒藏在腰間,即合掌倒身下拜。那菩薩將柳枝連拂幾點甘露,霎時間,煙火俱無,黃沙絕跡。行者叩頭道:「不知大慈臨凡,有失迴避。敢問菩薩何往?」菩薩道:「我特來收尋這個妖怪。」行者道:「這怪是何來歷,敢勞金身下降收之?」菩薩道:「他是我跨的個金毛?。因牧童盹睡,失於防守,這孽畜咬斷鐵索走來,卻與朱紫國王消災也。」行者聞言急欠身道:「菩薩反說了,他在這裡欺君騙后,敗俗傷風,與那國王生災,卻說是消災,何也?」

菩薩道:「你不知之,當時朱紫國先王在位之時,這個王還做東宮太子,未曾登基,他年幼間,極好射獵。他率領人馬,縱放鷹犬,正來到落鳳坡前,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所生二子,乃雌雄兩個雀雛,停翅在山坡之下,被此王弓開處,射傷了雄孔雀,那雌孔雀也帶箭歸西。佛母懺悔以後,吩咐教他拆鳳三年,身耽啾疾。那時節,我跨著這犼,同聽此言,不期這孽畜留心,故來騙了皇后,與王消災。至今三年,冤愆滿足,幸你來救治王患,我特來收妖邪也。」行者道:「菩薩,雖是這般故事,奈何他玷污了皇后,敗俗傷風,壞倫亂法,卻是該他死罪。今蒙菩薩親臨,饒得他死罪,卻饒不得他活罪。讓我打他二十棒,與你帶去罷。」菩薩道:「悟空,你既知我臨凡,就當看我分上,一發都饒了罷,也算你一番降妖之功。若是動了棍子,他也就是死了。」行者不敢違言,只得拜道:「菩薩既收他回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間,貽害不淺!」那菩薩才喝了一聲:「孽畜!還不還原,待何時也!」

只見那怪打個滾,現了原身,將毛衣抖抖,菩薩騎上。菩薩又望項下一看,不見那三個金鈴。菩薩道:「悟空,還我鈴來。」行者道:「老孫不知。」菩薩喝道:「你這賊猴!若不是你偷了這鈴,莫說一個悟空,就是十個,也不敢近身!快拿出來!」行者笑道:「實不曾見。」菩薩道:「既不曾見,等我唸唸《緊箍兒咒》。」那行者慌了,只教:「莫唸莫唸!鈴兒在這裡哩!」這正是:犼項金鈴何人解?解鈴人還問繫鈴人。菩薩將鈴兒套在犼項下,飛身高坐。你看他四足蓮花生焰焰,滿身金縷迸森森,大慈悲回南海不題。

卻說孫大聖整束了衣裙,輪鐵棒打進獬豸洞去,把群妖眾怪盡情打死。剿除乾淨。直至宮中,請聖宮娘娘回國,那娘娘頂禮不盡。行者將菩薩降妖並拆鳳原由備說了一遍,尋些軟草,紮了一條草龍,教:「娘娘跨上,合著眼莫怕,我帶你回朝見主也。」那娘娘謹遵吩咐,行者使起神通,只聽得耳內風響。半個時辰,帶進城,按落雲頭叫:「娘娘開眼。」那皇后睜開眼看,認得是鳳閣龍樓,心中歡喜,撇了草龍,與行者同登寶殿。

那國王見了,急下龍床,就來扯娘娘玉手,欲訴離情,猛然跌倒在地,只叫:「手疼!手疼!」八戒哈哈大笑道:「嘴臉!沒福消受!一見面就蟄殺了也!」行者道:「呆子,你敢扯他扯兒麼?」八戒道:「就扯他扯兒便怎的?」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手上有蜇陽之毒。自到麒麟山,與那賽太歲三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但沾手就害手疼。」眾官聽說,道:「似此怎生奈何?」此時外面眾官憂疑,內裡妃嬪悚懼,旁有玉聖、銀聖二宮將君王扶起。俱正在倉皇之際,忽聽得那半空中,有人叫道:「大聖,我來也。」行者抬頭觀看,只見那:

肅肅沖天鶴唳,飄飄徑至朝前。繚繞祥光道道,氤氳瑞氣翩翩。棕衣苫體放雲煙,足踏芒鞋罕見。手執龍鬚蠅帚,絲絛腰下圍纏。乾坤處處結人緣,大地逍遙遊遍。此乃是大羅天上紫雲仙,今日臨凡解魘。

行者上前迎住道:「張紫陽何往?」紫陽真人直至殿前,躬身施禮道:「大聖,小仙張伯端起手。」行者答禮道:「你從何來?」真人道:「小仙三年前曾赴佛會,因打這裡經過,見朱紫國王有拆鳳之憂,我恐那妖將皇后玷辱,有壞人倫,後日難與國王復合。是我將一件舊棕衣變作一領新霞裳,光生五彩,進與妖王,教皇后穿了妝新。那皇后穿上身,即生一身毒刺,毒刺者,乃棕毛也。今知大聖成功,特來解魘。」行者道:「既如此,累你遠來,且快解脫。」真人走向前,對娘娘用手一指,即脫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體如舊。真人將衣抖一抖,披在身上,對行者道:「大聖勿罪,小仙告辭。」行者道:「且住,待君王謝謝。」真人笑道:「不勞,不勞。」遂長揖一聲,騰空而去,慌得那皇帝、皇后及大小眾臣,一個個望空禮拜。

拜畢,即命大開東閣,酬謝四僧。那君王領眾跪拜,夫妻才得重諧。正當歡宴時,行者叫:「師父,拿那戰書來。」長老袖中取出遞與行者,行者遞與國王道:「此書乃那怪差小校送來者。那小校已先被我打死,送來報功。後復至山中,變作小校,進洞回復,因得見娘娘,盜出金鈴,幾乎被他拿住;又變化,復偷出,與他對敵。幸遇觀音菩薩將他收去,又與我說拆鳳之故。」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那舉國君臣內外,無一人不感謝稱讚。唐僧道:「一則是賢王之福,二來是小徒之功。今蒙盛宴,至矣!至矣!就此拜別,不要誤貧僧向西去也。」那國王懇留不得,遂換了關文,大排鑾駕,請唐僧穩坐龍車,那君王妃后俱捧轂推輪,相送而別。

正是:有緣洗盡憂疑病,絕念無思心自寧。畢竟這去後面再有甚麼吉凶之事,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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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34: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回 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話表三藏別了朱紫國王,整頓鞍馬西進。行夠多少山原,歷盡無窮水道,不覺的秋去冬殘,又值春光明媚。師徒們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見一座庵林,三藏滾鞍下馬,站立大道之旁。行者問道:「師父,這條路平坦無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師兄好不通情!師父在馬上坐得困了,也讓他下來關關風是。」三藏道:「不是關風,我看那裡是個人家,意欲自去化些齋吃。」行者笑道:「你看師父說的是哪裡話。你要吃齋,我自去化,俗語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豈有為弟子者高坐,教師父去化齋之理?」三藏道:「不是這等說。平日間一望無邊無際,你們沒遠沒近的去化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應,也讓我去化一個來。」八戒道:「師父沒主張。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兒苦,你況是個父輩,我等俱是弟子。古書云,有事弟子服其勞,等我老豬去。」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氣晴明,與那風雨之時不同。那時節,汝等必定遠去,此個人家,等我去,有齋無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旁笑道:「師兄,不必多講,師父的心性如此,不必違拗。若惱了他,就化將齋來,他也不吃。」八戒依言,即取出缽盂,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卻也好座住場,但見:

石橋高聳,古樹森齊。石橋高聳,潺潺流水接長溪;古樹森齊,聒聒幽禽鳴遠岱。橋那邊有數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

窗前忽見四佳人,都在那裡刺鳳描鸞做針線。長老見那人家沒個男兒,只有四個女子,不敢進去,將身立定,閃在喬林之下,只見那女子,一個個:

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嬌臉紅霞襯,朱唇絳脂勻。
蛾眉橫月小,蟬鬢迭雲新。若到花間立,遊蜂錯認真。

少停有半個時辰,一發靜悄悄,雞犬無聲。自家思慮道:「我若沒本事化頓齋飯,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為師的化不出齋來,為徒的怎能去拜佛。」長老沒計奈何,也帶了幾分不是,趨步上橋,又走了幾步,只見那茅屋裡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個女子在那裡踢氣球哩。你看那三個女子,比那四個又生得不同,但見那:

飄揚翠袖,搖拽緗裙。飄揚翠袖,低籠著玉筍纖纖;搖拽緗裙,半露出金蓮窄窄。形容體勢十分全,動靜腳跟千樣蹝。拿頭過論有高低,張泛送來真又楷。轉身踢個出牆花,退步翻成大過海。輕接一團泥,單槍急對拐。明珠上佛頭,實捏來尖靴。窄磚偏會拿,臥魚將腳跘。平腰折膝蹲,扭頂翹跟蹝。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脫灑。絞襠任往來,鎖項隨搖擺。踢的是黃河水倒流,金魚灘上買。那個錯認是頭兒,這個轉身就打拐。端然捧上簾,周正尖來潠。提跟潠草鞋,倒插回頭采。退步泛肩妝,鉤兒只一歹。版簍下來長,便把奪門揣。踢到美心時,佳人齊喝采。一個個汗流粉膩透羅裳,興懶情疏方叫海。言不盡,又有詩為證,詩曰:

蹴踘當場三月天,仙風吹下素嬋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緗裙斜拽露金蓮。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鬢蓬鬆寶髻偏。

三藏看得時辰久了,只得走上橋頭,應聲高叫道:「女菩薩,貧僧這裡隨緣布施些兒齋吃。」那些女子聽見,一個個喜喜歡歡拋了針線,撇了氣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門來道:「長老,失迎了,今到荒莊,決不敢攔路齋僧,請裡面坐。」三藏聞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齋僧,男子豈不虔心向佛?」長老向前問訊了,相隨眾女入茅屋,過木香亭看處,呀!原來那裡邊沒甚房廊,只見那:

巒頭高聳,地脈遙長。巒頭高聳接雲煙,地脈遙長通海岳。門近石橋,九曲九灣流水顧;園栽桃李,千株千顆鬥穠華。籐薜掛懸三五樹,芝蘭香散萬千花。遠觀洞府欺蓬島,近睹山林壓太華。正是妖仙尋隱處,更無鄰舍獨成家。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頭門推開兩扇,請唐僧裡面坐。那長老只得進去,忽抬頭看時,鋪設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氣陰陰。長老心驚,暗自思忖道:「這去處少吉多凶,斷然不善。」眾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長老請坐。」長老沒奈何,只得坐了,少時間,打個冷禁。眾女子問道:「長老是何寶山?化甚麼緣?還是修橋補路,建寺禮塔,還是造佛印經?請緣簿出來看看。」長老道:「我不是化緣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緣,到此何幹?」長老道:「我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經者。適過寶方,腹間饑餒,特造檀府,募化一齋,貧僧就行也。」眾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遠來的和尚好看經。妹妹們!不可怠慢,快辦齋來。」此時有三個女子陪著,言來語去,論說些因緣。那四個到廚中撩衣斂袖,炊火刷鍋。

你道他安排的是些甚麼東西?原來是人油炒煉,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麵筋樣子,剜的人腦煎作豆腐塊片。兩盤兒捧到石桌上放下,對長老道:「請了,倉卒間,不曾備得好齋,且將就吃些充腹,後面還有添換來也。」那長老聞了一聞,見那腥膻,不敢開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薩,貧僧是胎裡素。」眾女子笑道:「長老,此是素的。」長老道:「阿彌陀佛!若像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見得世尊,取得經卷。」眾女子道:「長老,你出家人,切莫揀人布施。」長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來,微生不損,見苦就救,遇穀粒手拈入口,逢絲縷聯綴遮身,怎敢揀主布施!」眾女子笑道:「長老雖不揀人布施,卻只有些上門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兒罷。」長老道:「實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薩養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罷。」那長老掙著要走,那女子攔住門,怎麼肯放,俱道:「上門的買賣,倒不好做!放了屁兒,卻使手掩,你往哪裡去?」

他一個個都會些武藝,手腳又活,把長老扯住,順手牽羊,撲的摜倒在地。眾人按住,將繩子捆了,懸樑高吊,這吊有個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來是一隻手向前,牽絲吊起;一隻手攔腰捆住,將繩吊起,兩隻腳向後一條繩吊起,三條繩把長老吊在樑上,卻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長老忍著疼,噙著淚,心中暗恨道:「我和尚這等命苦!只說是好人家化頓齋吃,豈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來救我,還得見面,但遲兩個時辰,我命休矣!」那長老雖然苦惱,卻還留心看著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吃我的情也有哩。」原來那女子們只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有鴨蛋粗細,骨嘟嘟的,迸玉飛銀,時下把莊門瞞了不題。

卻說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他二人都放馬看擔,惟行者是個頑皮,他且跳樹攀枝,摘葉尋果,忽回頭,只見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樹來,吆喝道:「不好,不好!師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莊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視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銀又光似銀。八戒道:「罷了罷了!師父遇著妖精了!我們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賢弟莫嚷,你都不見怎的,等老孫去來。」沙僧道:「哥哥仔細。」行者道:「我自有處。」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開腳,兩三步跑到前邊,看見那絲繩纏了有千百層厚,穿穿道道,卻似經緯之勢,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軟沾人。行者更不知是甚麼東西,他即舉棒道:「這一棒,莫說是幾千層,就有幾萬層,也打斷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斷,這個軟的,只好打扁罷了。假如驚了他,纏住老孫,反為不美。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你道他問誰?即捻一個訣,唸一個咒,拘得個土地老兒在廟裡似推磨的一般亂轉。土地婆兒道:「老兒,你轉怎的?好道是羊兒風發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個齊天大聖來了,我不曾接他,他那裡拘我哩。」婆兒道:「你去見他便了,卻如何在這裡打轉?」土地道:「若去見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兒道:「他見你這等老了,哪裡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沒錢酒,偏打老年人。」兩口兒講一會,沒奈何只得走出去,戰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聖,當境土地叩頭。」

行者道:「你且起來,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裡。我問你,此間是甚地方?」土地道:「大聖從哪廂來?」行者道:「我自東土往西來的。」土地道:「大聖東來,可曾在那山嶺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嶺上,我們行李馬匹還都歇在那嶺上不是!」土地道:「那嶺叫做盤絲嶺,嶺下有洞叫做盤絲洞,洞裡有七個妖精。」行者道:「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離此有三里之遙,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熱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佔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與他爭競,平白地就讓與他了。我見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靈有大能。」行者道:「佔了此泉何幹?」土地道:「這怪佔了浴池,一日三遭,出來洗澡。如今巳時已過,午時將來呀。」行者聽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罷。」那土地老兒磕了一個頭,戰兢兢的回本廟去了。

這大聖獨顯神通,搖身一變,變作個麻蒼蠅兒,釘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須臾間,只聽得呼呼吸吸之聲,猶如蠶食葉,卻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盞茶時,絲繩皆盡,依然現出莊村,還像當初模樣。又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裡邊笑語喧嘩,走出七個女子。行者在暗中細看,見他一個個攜手相攙,挨肩執袂,有說有笑的,走過橋來,果是標緻。但見:

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柳眉橫遠岫,檀口破櫻唇。釵頭翹翡翠,金蓮閃絳裙。卻似嫦娥臨下界,仙子落凡塵。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師父要來化齋,原來是這一般好處。這七個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吃也不夠一頓吃,要用也不夠兩日用,要動手輪流一擺布就是死了。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怎的算計。」好大聖,嚶的一聲,飛在那前面走的女子雲髻上釘住。才過橋來,後邊的走向前來呼道:「姐姐,我們洗了澡,來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這怪物好沒算計!煮還省些柴,怎麼轉要蒸了吃!」那些女子採花鬥草向南來,不多時,到了浴池。但見一座門牆,十分壯麗,遍地野花香艷艷,滿旁蘭蕙密森森。後面一個女子,走上前,呼哨的一聲,把兩扇門兒推開,那中間果有一塘熱水。

這水自開闢以來,太陽星原貞有十,後被羿善開弓,射落九烏墜地,只存金烏一星,乃太陽之真火也。天地有九處湯泉,俱是眾烏所化。那九陽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溫泉、東合泉、滿山泉、孝安泉、廣汾泉、湯泉,此泉乃濯垢泉。有詩為證,詩曰:

一氣無冬夏,三秋永注春。炎波如鼎沸,熱浪似湯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蕩俗塵。涓涓珠淚泛,滾滾玉團津。
潤滑原非釀,清平還自溫。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處冰肌滑,滌蕩塵煩玉體新。

那浴池約有五丈餘闊,十丈多長,內有四尺深淺,但見水清徹底。底下水一似滾珠泛玉骨嘟嘟冒將上來,四面有六七個孔竅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遙,淌到田裡,還是溫水。池上又有三間亭子,亭子中近後壁放著一張八隻腳的板凳。兩山頭放著兩個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嚶嚶的,一翅飛在那衣架頭上釘住。那些女子見水又清又熱,便要洗浴,即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肘膊賽凝胭,香肩疑粉捏。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個個躍浪翻波,負水頑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這棍子往池中一攪,就叫做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可憐!可憐!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孫的名頭。常言道,男不與女鬥,我這般一個漢子,打殺這幾個丫頭,著實不濟。不要打他,只送他一個絕後計,教他動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

好大聖,捏著訣,唸個咒,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餓老鷹,但見:毛猶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見處魂皆喪,狡兔逢時膽盡驚。鋼爪鋒芒快,雄姿猛氣橫。會使老拳供口腹,不辭親手逐飛騰。萬里寒空隨上下,穿雲檢物任他行。呼的一翅,飛向前,輪並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雕去,徑轉嶺頭,現出本相來見八戒、沙僧道:「你看。」那呆子迎著對沙僧笑道:「師父原來是典當鋪裡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見得?」八戒道:「你不見師兄把他些衣服都搶將來也?」行者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麼就有這許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這般剝得容易,又剝得乾淨?」行者道:「哪曾用剝。原來此處喚做盤絲嶺,那莊村喚做盤絲洞。洞中有七個女怪,把我師父拿住,吊在洞裡,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卻是天地產成的一塘子熱水。他都算計著洗了澡要把師父蒸吃。是我跟到那裡,見他脫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頭,是以不曾動棍,只變做一個餓老鷹,叼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頭,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師父走路罷。」八戒笑道:「師兄,你凡幹事,只要留根。既見妖精,如何不打殺他,卻就去解師父!他如今縱然藏羞不出,到晚間必定出來。他家裡還有舊衣服,穿上一套,來趕我們。縱然不趕,他久住在此,我們取了經,還從那條路回去。常言道,寧少路邊錢,莫少路邊拳。那時節,他攔住了吵鬧,卻不是個仇人也?」行者道:「憑你如何主張?」八戒道:「依我,先打殺了妖精,再去解放師父,此乃斬草除根之計。」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擻精神,歡天喜地舉著釘鈀,拽開步,徑直跑到那裡。忽的推開門看時,只見那七個女子蹲在水裡,口中亂罵那鷹哩,道:「這個扁毛畜生!貓嚼頭的亡人!把我們衣服都叼去了,教我們怎的動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薩,在這裡洗澡哩,也攜帶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見了作怒道:「你這和尚,十分無禮!我們是在家的女流,你是個出家的男子。古書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們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氣炎熱,沒奈何,將就容我洗洗兒罷。哪裡調甚麼書擔兒,同席不同席!」

呆子不容說,丟了釘鈀,脫了皂錦直裰,撲的跳下水來,那怪心中煩惱,一齊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勢極熟,到水裡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鯰魚精。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住:東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扢虀的,只在那腿襠裡亂鑽。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又盤在水底,都盤倒了,喘噓噓的,精神倦怠。八戒卻才跳將上來,現了本相,穿了直裰,執著釘鈀喝道:「我是哪個?你把我當鯰魚精哩!」那怪見了,心驚膽戰對八戒道:「你先來是個和尚,到水裡變作鯰魚,及拿你不住,卻又這般打扮,你端的是從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這伙潑怪當真的不認得我!我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唐長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帥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師父吊在洞裡,算計要蒸他受用!我的師父又好蒸吃?快早伸過頭來,各築一鈀,教你斷根!」那些妖聞此言,魂飛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爺方便方便!我等有眼無珠,誤捉了你師父,雖然吊在那裡,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饒了我的性命,情願貼些盤費,送你師父往西天去也。」八戒搖頭道:「莫說這話!俗語說的好,曾著賣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築一鈀,各人走路!」

呆子一味粗夯,顯手段,哪有憐香惜玉之心,舉著鈀,不分好歹,趕上前亂築。那怪慌了手腳,哪裡顧甚麼羞恥,只是性命要緊,隨用手摀著羞處,跳出水來,都跑在亭子裡站立,作出法來:臍孔中骨都都冒出絲繩,瞞天搭了個大絲篷,把八戒罩在當中。那呆子忽抬頭,不見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哪裡舉得腳步!原來放了絆腳索,滿地都是絲繩,動動腳,跌個躘踵:左邊去,一個面磕地;右邊去,一個倒栽蔥;急轉身,又跌了個嘴搵地;忙爬起,又跌了個豎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頭,把個呆子跌得身麻腳軟,頭暈眼花,爬也爬不動,只睡在地下呻吟。那怪物卻將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傷他,一個個跳出門來,將絲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到了石橋上站下,唸動真言,霎時間把絲篷收了,赤條條的,跑入洞裡,摀著那話,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走入石房,取幾件舊衣穿了,逕至後門口立定叫:「孩兒們何在?」

原來那妖精一個有一個兒子,卻不是她養的,都是他結拜的乾兒子。有名喚做蜜、螞、蜍、班、蜢、蠟、蜻:蜜是蜜蜂,螞是螞蜂,蜍是蜍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蠟是抹蠟,蜻是蜻蜓。原來那妖精幔天結網,擄住這七般蟲蛭,卻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當時這些蟲哀告饒命,願拜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尋諸卉孝妖精。忽聞一聲呼喚,都到面前問:「母親有何使令?」眾怪道:「兒啊,早間我們錯惹了唐朝來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攔在池裡,出了多少醜,幾乎喪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門前去退他一退。如得勝後,可到你舅舅家來會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師兄處,孽嘴生災不題。你看這些蟲蛭,一個個摩拳擦掌,出來迎敵。

卻說八戒跌得昏頭昏腦,猛抬頭見絲篷絲索俱無,他才一步一探爬將起來,忍著疼找回原路,見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頭可腫、臉可青麼?」行者道:「你怎的來?」八戒道:「我被那廝將絲繩罩住,放了絆腳索,不知跌了多少跟頭,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難移。卻才絲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來也。」沙僧見了道:「罷了,罷了!你闖下禍來也!那怪一定往洞裡去傷害師父、我等快去救他!」行者聞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牽著馬急急來到莊前,但見那石橋上有七個小妖兒擋住道:「慢來,慢來!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乾淨都是些小人兒!長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滿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滿十斤。」喝道:「你是誰?」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兒子。你把我母親欺辱了,還敢無知,打上我門!不要走!仔細!」

好怪物!一個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亂打將來。八戒見了生嗔,本是跌惱了的性子,又見那伙蟲蛭小巧,就發狠舉鈀來築。那些怪見呆子兇猛,一個個現了本相,飛將起去,叫聲「變!」須臾間,一個變十個,十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千個變萬個,個個都變成無窮之數。只見:

滿天飛抹蠟,遍地舞蜻蜓。蜜螞追頭額,蜍蜂扎眼睛。
班毛前後咬,牛蜢上下叮。撲面漫漫黑,翛翛神鬼驚。

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說經好取,西方路上,蟲兒也欺負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撲頭撲臉,渾身上下,都叮有十數層厚,卻怎麼打?」行者道:「沒事!沒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來罷!一會子光頭上都叮腫了!」好大聖,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噴將出去,即變做些黃、麻、玳、白、雕、魚、鷂。八戒道:「師兄,又打甚麼市語,黃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黃是黃鷹,麻是麻鷹,玳是玳鷹,白是白鷹,雕是雕鷹,魚是魚鷹,鷂是鷂鷹。那妖精的兒子是七樣蟲,我的毫毛是七樣鷹。」鷹最能叼蟲,一嘴一個,爪打翅敲,須臾,打得罄盡,滿空無跡,地積尺餘。

三兄弟方才闖過橋去,徑入洞裡,只見老師父吊在那裡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要來這裡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頭哩!」沙僧道:「且解下師父再說。」行者即將繩索挑斷放下唐僧,都問道:「妖精哪裡去了?」唐僧道:「那七個怪都赤條條的往後邊叫兒子去了。」行者道:「兄弟們,跟我來尋去。」三人各持兵器,往後園裡尋處,不見蹤跡。都到那桃李樹上尋遍不見,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尋他,等我扶師父去也。」弟兄們復來前面請唐僧上馬道:「師父,下次化齋,還讓我們去。」唐僧道:「徒弟啊,以後就是餓死,也再不自專了。」八戒道:「你們扶師父走著,等老豬一頓鈀築倒他這房子,教他來時沒處安身。」行者笑道:「築還費力,不若尋些柴來,與他個斷根罷。」好呆子,尋了些朽松破竹,乾柳枯籐,點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燒得乾淨。師徒卻才放心前來。

咦!畢竟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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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35: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回 情因舊恨生災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話說孫大聖扶持著唐僧,與八戒、沙僧奔上大路,一直西來。不半晌,忽見一處樓閣重重,宮殿巍巍。唐僧勒馬道:「徒弟,你看那是個甚麼去處?」行者舉頭觀看,忽然見:

山環樓閣,溪繞亭台。門前雜樹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艷艷。柳間棲白鷺,渾如煙裡玉無瑕;桃內囀黃鶯,卻似火中金有色。雙雙野鹿,忘情閒踏綠莎茵;對對山禽,飛語高鳴紅樹杪。真如劉阮天台洞,不亞神仙閬苑家。

行者報道:「師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卻像一個庵觀寺院,到那裡方知端的。」三藏聞言,加鞭促馬。師徒們來至門前觀看,門上嵌著一塊石板,上有黃花觀三字。三藏下馬,八戒道:「黃花觀乃道士之家,我們進去會他一會也好,他與我們衣冠雖別,修行一般。」沙僧道:「說的是,一則進去看看景致,二來也當撒貨頭口。看方便處,安排些齋飯與師父吃。」長老依言,四眾共入,但見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黃芽白雪神仙府,瑤草琪花羽士家。」行者笑道:「這個是燒茅煉藥,弄爐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捻他一把道:「謹言!謹言!我們不與他相識,又不認親,左右暫時一會,管他怎的?」說不了,進了二門,只見那正殿謹閉,東廊下坐著一個道士在那裡丸藥。你看他怎生打扮:戴一頂紅艷艷戧金冠,穿一領黑淄淄烏皂服,踏一雙綠陣陣雲頭履,繫一條黃拂拂呂公絛。面如瓜鐵,目若朗星。準頭高大類回回,唇口翻張如達達。道心一片隱轟雷,伏虎降龍真羽士。

三藏見了,厲聲高叫道:「老神仙,貧僧問訊了。」那道士猛抬頭,一見心驚,丟了手中之藥,按簪兒,整衣服,降階迎接道:「老師父失迎了,請裡面坐。」長老歡喜上殿,推開門,見有三清聖相,供桌有爐有香,即拈香注爐,禮拜三匝,方與道士行禮。遂至客位中,同徒弟們坐下。急喚仙童看茶,當有兩個小童,即入裡邊,尋茶盤,洗茶盞,擦茶匙,辦茶果。忙忙的亂走,早驚動那幾個冤家。

原來那盤絲洞七個女怪與這道士同堂學藝,自從穿了舊衣,喚出兒子,徑來此處。正在後面裁剪衣服,忽見那童子看茶,便問道:「童兒,有甚客來了,這般忙冗?」仙童道:「適間有四個和尚進來,師父教來看茶。」女怪道:「可有個白胖和尚?」道:「有。」又問:「可有個長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道:「你快去遞了茶,對你師父丟個眼色,著他進來,我有要緊的話說。」果然那仙童將五杯茶拿出去。道士斂衣,雙手拿一杯遞與三藏,然後與八戒、沙僧、行者。茶罷收鐘,小童丟個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請坐。」教:「童兒,放了茶盤陪侍,等我去去就來。」此時長老與徒弟們,並一個小童出殿上觀玩不題。

卻說道士走進方丈中,只見七個女子齊齊跪倒,叫:「師兄!師兄!聽小妹子一言!」道士用手攙起道:「你們早間來時,要與我說甚麼話,可可的今日丸藥,這枝藥忌見陰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話且慢慢說罷。」眾怪道:「告稟師兄,這樁事,專為客來方敢告訴,若客去了,縱說也沒用了。」道士笑道:「你看賢妹說話,怎麼專為客來才說?卻不瘋了?且莫說我是個清靜修仙之輩,就是個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務事,也等客去了再處。怎麼這等不賢,替我裝幌子哩!且讓我出去。」眾怪又一齊扯住道:「師兄息怒,我問你,前邊那客,是哪方來的?」道士唾著臉不答應,眾怪道:「方纔小童進來取茶,我聞得他說是四個和尚。」道士作怒道:「和尚便怎麼?」眾怪道:「四個和尚,內有一個白面胖的,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師兄可曾問他是哪裡來的?」道士道:「內中是有這兩個,你怎麼知道?想是在哪裡見他來?」

女子道:「師兄原不知這個委曲。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經去的,今早到我洞裡化齋,委是妹子們聞得唐僧之名,將他拿了。」道士道:「你拿他怎的?」女子道:「我等久聞人說,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延壽長生,故此拿了他。後被那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們攔在濯垢泉裡,先搶了衣服,後弄本事,強要同我等洗浴,也止他不住。他就跳下水,變作一個鯰魚,在我們腿襠裡鑽來鑽去,欲行姦騙之事,果有十分憊懶!他又跳出水去,現了本相,見我們不肯相從,他就使一柄九齒釘鈀,要傷我們性命。若不是我們有些見識,幾乎遭他毒手。故此戰兢兢逃生,又著你愚外甥與他敵鬥,不知存亡如何。我們特來投兄長,望兄長念昔日同窗之雅,與我今日做個報冤之人!」

那道士聞此言,卻就惱恨,遂變了聲色道:「這和尚原來這等無禮!這等憊懶!你們都放心,等我擺布他!」眾女子謝道:「師兄如若動手,等我們都來相幫打他。」道士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打三分低,你們都跟我來。」眾女子相隨左右。他入房內取了梯子,轉過床後爬上屋樑,拿下一個小皮箱兒。那箱兒有八寸高下,一尺長短,四寸寬窄,上有一把小銅鎖兒鎖住。即於袖中拿出一方鵝黃綾汗巾兒來,汗巾須上繫著一把小鑰匙兒。開了鎖,取出一包兒藥來,此藥乃是:山中百鳥糞,掃積上千斤。是用銅鍋煮,煎熬火候勻。千斤熬一杓,一杓煉三分。三分還要炒,再鍛再重熏。製成此毒藥,貴似寶和珍。如若嘗它味,入口見閻君!

道士對七個女子道:「妹妹,我這寶貝,若與凡人吃,只消一厘,入腹就死;若與神仙吃,也只消三厘就絕。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須得三厘。快取等子來。」內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稱出一分二厘,分作四分。」卻拿了十二個紅棗兒,將棗掐破些兒,揌上一厘,分在四個茶鐘內;又將兩個黑棗兒做一個茶鐘,著一個托盤安了,對眾女說:「等我去問他。不是唐朝的便罷;若是唐朝來的,就教換茶,你卻將此茶令童兒拿出。但吃了,個個身亡,就與你報了此仇,解了煩惱也。」七女感激不盡。

那道士換了一件衣服,虛禮謙恭走將出去,請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師父莫怪,適間去後面吩咐小徒,教他們挑些青菜蘿蔔,安排一頓素齋供養,所以失陪。」三藏道:「貧僧素手進拜,怎麼敢勞賜齋?」道士笑云:「你我都是出家人,見山門就有三升俸糧,何言素手?敢問老師父,是何寶山?到此何幹?」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經者。卻才路過仙宮,竭誠進拜。」道士聞言,滿面生春道:「老師乃忠誠大德之佛,小道不知,失於遠候,恕罪!恕罪!」叫:「童兒,快去換茶來,一廂作速辦齋。」那小童走將進去,眾女子招呼他來道:「這裡有現成好茶,拿出去。」

那童子果然將五鐘茶拿出。道士連忙雙手拿一個紅棗兒茶鐘奉與唐僧。他見八戒身軀大,就認做大徒弟,沙僧認做二徒弟,見行者身量小,認做三徒弟,所以第四鐘才奉與行者。行者眼乖,接了茶鐘,早已見盤子裡那茶鐘是兩個黑棗兒,他道:「先生,我與你穿換一杯。」道士笑道:「不瞞長老說,山野中貧道士,茶果一時不備。才然在後面親自尋果子,只有這十二個紅棗,做四鐘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將兩個下色棗兒作一杯奉陪,此乃貧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說哪裡話?古人云,在家不是貧,路上貧殺人。你是住家兒的,何以言貧!像我們這行腳僧,才是真貧哩。我和你換換,我和你換換。」三藏聞言道:「悟空,這仙長實乃愛客之意,你吃了罷,換怎的?」行者無奈,將左手接了,右手蓋住,看著他們。

卻說那八戒,一則饑,二則渴,原來是食腸大大的,見那鐘子裡有三個紅棗兒,拿起來滿鐘的都咽在肚裡。師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一霎時,只見八戒臉上變色,沙僧滿眼流淚,唐僧口中吐沫,他們都坐不住,暈倒在地。這大聖情知是毒,將茶鐘手舉起來,望道士劈臉一摜。道士將袍袖隔起,噹的一聲,把個鐘子跌得粉碎。道士怒道:「你這和尚,十分村鹵!怎麼把我鐘子碎了?」行者罵道:「你這畜生!你看我那三個人是怎麼說!我與你有甚相干,你卻將毒藥茶藥倒我的人?」道士道:「你這個村畜生,闖下禍來,你豈不知?」行者道:「我們才進你門,方敘了坐次,道及鄉貫,又不曾有個高言,哪裡闖下甚禍?」道士道:「你可曾在盤絲洞化齋麼?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麼?」行者道:「濯垢泉乃七個女怪。你既說出這話,必定與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吃我一棒!」

好大聖,去耳朵裡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道士劈臉打來。那道士急轉身躲過,取一口寶劍來迎。他兩個廝罵廝打,早驚動那裡邊的女怪。他七個一擁出來,叫道:「師兄且莫勞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見了越生嗔怒,雙手輪鐵棒,丟開解數,滾將進去亂打。只見那七個敞開懷,腆著雪白肚子,臍孔中作出法來:骨嘟嘟絲繩亂冒,搭起一個天篷,把行者蓋在底下。行者見事不諧,即翻身唸聲咒語,打個觔斗,撲的撞破天篷走了,忍著性氣,淤淤的立在空中看處,見那怪絲繩幌亮,穿穿道道,卻是穿梭的經緯,頃刻間,把黃花觀的樓台殿閣都遮得無影無形。行者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著他手!怪道豬八戒跌了若干!似這般怎生是好!我師父與師弟卻又中了毒藥。這伙怪合意同心,卻不知是個甚來歷,待我還去問那土地神也。」

好大聖,按落雲頭,捻著訣,唸聲「唵」字真言,把個土地老兒又拘來了,戰兢兢跪下路旁叩頭道:「大聖,你去救你師父的,為何又轉來也?」行者道:「早間救了師父,前去不遠,遇一座黃花觀。我與師父等進去看看,那觀主迎接。才敘話間,被他把毒藥茶藥倒我師父等。我幸不曾喫茶,使棒就打,他卻說出盤絲洞化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廝是怪。才舉手相敵,只見那七個女子跑出,吐放絲繩,老孫虧有見識走了。我想你在此間為神,定知他的來歷。是個甚麼妖精,老實說來,免打!」土地叩頭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神自三年前檢點之後,方見他的本相,乃是七個蜘蛛精。他吐那些絲繩,乃是蛛絲。」行者聞言,十分歡喜道:「據你說,卻是小可。既這般,你回去,等我作法降他也。」那土地叩頭而去。

行者卻到黃花觀外,將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七十個小行者;又將金箍棒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七十個雙角叉兒棒。每一個小行者,與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邊,將叉兒攪那絲繩,一齊著力,打個號子,把那絲繩都攪斷,各攪了有十餘斤。裡面拖出七個蜘蛛,足有巴斗大的身軀,一個個攢著手腳,索著頭,只叫:「饒命!饒命!」此時七十個小行者,按住七個蜘蛛,哪裡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還我師父師弟來。」那怪厲聲高叫道:「師兄,還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從裡邊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聞言,大怒道:「你既不還我師父,且看你妹妹的樣子!」好大聖,把叉兒棒幌一幌,復了一根鐵棒,雙手舉起,把七個蜘蛛精,盡情打爛,卻似七個劖肉布袋兒,膿血淋淋,卻又將尾巴搖了兩搖,收了毫毛,單身輪棒,趕入裡邊來打道士。那道士見他打死了師妹,心甚不忍,即發狠舉劍來迎。這一場各懷忿怒,一個個大展神通,這一場好殺:

妖精輪寶劍,大聖舉金箍。都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嗚呼。如今大展經綸手,施威弄法逞金吾,大聖神光壯,妖仙膽氣粗。渾身解數如花錦,雙手騰那似轆轤。乒乓劍棒響。慘淡野雲浮。劖言語,使機謀,一來一往如畫圖。殺得風響沙飛狼虎怕,天昏地暗斗星無。

那道士與大聖戰經五六十合,漸覺手軟,一時間鬆了筋節,便解開衣帶,忽辣的響一聲,脫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兒子!打不過人,就脫剝了也是不能夠的!」原來這道士剝了衣裳,把手一齊抬起,只見那兩脅下有一千隻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

森森黃霧,艷艷金光,森森黃霧,兩邊脅下似噴雲;艷艷金光,千隻眼中如放火。左右卻如金桶,東西猶似銅鐘。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顯神通,幌眼迷天遮日月,罩人爆燥氣朦朧;把個齊天孫大聖,困在金光黃霧中。

行者慌了手腳,只在那金光影裡亂轉,向前不能舉步,退後不能動腳,卻便似在個桶裡轉的一般。無奈又爆燥不過,他急了,往上著實一跳,卻撞破金光,撲的跌了一個倒栽蔥,覺道撞的頭疼,急伸頭摸摸,把頂樑皮都撞軟了,自家心焦道:「晦氣!晦氣!這顆頭今日也不濟了!常時刀砍斧剁,莫能傷損,卻怎麼被這金光撞軟了皮肉?久以後定要貢膿,縱然好了,也是個破傷風。」一會家爆燥難禁,卻又自家計較道:「前去不得,後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卻怎麼好?往下走他娘罷!」好大聖,唸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穿山甲,又名鯪鯉鱗。真個是:

四隻鐵爪,鑽山碎石如撾粉;滿身鱗甲,破嶺穿巖似切蔥。兩眼光明,好便似雙星幌亮;一嘴尖利,勝強如鋼鑽金錐。藥中有性穿山甲,俗語呼為鯪鯉鱗。

你看他硬著頭,往地下一鑽,就鑽了有二十餘里,方才出頭。原來那金光只罩得十餘里。出來現了本相,力軟筋麻,渾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淚,忽失聲叫道:「師父啊!當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來苦用工。大海洪波無恐懼,陽溝之內卻遭風!」

美猴王正當悲切,忽聽得山背後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淚,回頭觀看。但見一個婦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盞涼漿水飯,右手執幾張燒紙黃錢,從那廂一步一聲哭著走來。行者點頭嗟歎道:「正是流淚眼逢流淚眼,斷腸人遇斷腸人!這一個婦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問他一問。」那婦人不一時走上路來,迎著行者。行者躬身問道:「女菩薩,你哭的是甚人?」婦人噙淚道:「我丈夫因與黃花觀觀主買竹竿爭講,被他將毒藥茶藥死,我將這陌紙錢燒化,以報夫婦之情。」行者聽言,眼中淚下。那婦女見了作怒道:「你甚無知!我為丈夫煩惱生悲,你怎麼淚眼愁眉,欺心戲我?」行者躬身道:「女菩薩息怒,我本是東土大唐欽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行者。因往西天,行過黃花觀歇馬。那觀中道士,不知是個甚麼妖精,他與七個蜘蛛精,結為兄妹。蜘蛛精在盤絲洞要害我師父,是我與師弟八戒、沙僧救解得脫。那蜘蛛精走到他這裡,背了是非,說我等有欺騙之意。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師父師弟共三人,連馬四口,陷在他觀裡。惟我不曾吃他茶,將茶鐘摜碎,他就與我相打。正嚷時,那七個蜘蛛精跑出來吐放絲繩,將我捆住,是我使法力走脫。問及土地,說他本相,我卻又使分身法攪絕絲繩,拖出妖來,一頓棒打死。這道士即與他報仇,舉寶劍與我相鬥。鬥經六十回合,他敗了陣,隨脫了衣裳,兩脅下放出千隻眼,有萬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進退兩難,才變做一個鯪鯉鱗,從地下鑽出來。正自悲切,忽聽得你哭,故此相問。因見你為丈夫,有此紙錢報答,我師父喪身,更無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豈敢相戲!」

那婦女放下水飯紙錢,對行者陪禮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難者。才據你說將起來,你不認得那道士。他本是個百眼魔君,又喚做多目怪。你既然有此變化,脫得金光,戰得許久,必定有大神通,卻只是還近不得那廝。我教你去請一位聖賢,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聞言,連忙唱喏道:「女菩薩知此來歷,煩為指教指教。果是哪位聖賢,我去請求,救我師父之難,就報你丈夫之仇。」婦人道:「我就說出來,你去請他,降了道士,只可報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師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婦人道:「那廝毒藥最狠:藥倒人,三日之間,骨髓俱爛。你此往回恐遲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會走路;憑他多遠,千里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會走路,聽我說:此處到那裡有千里之遙。那廂有一座山,名喚紫雲山,山中有個千花洞。洞裡有位聖賢,喚做毗藍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座落何方?卻從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頭看時,那女子早不見了。行者慌忙禮拜道:「是哪位菩薩?我弟子鑽昏了,不能相識,千乞留名,好謝!」只見那半空中叫道:「大聖,是我。」行者急抬頭看處,原是黎山老母,趕至空中謝道:「老母從何來指教我也?」老母道:「我才自龍華會上回來,見你師父有難,假做孝婦,借夫喪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請他,但不可說出是我指教,那聖賢有些多怪人。」行者謝了,辭別,把觔斗雲一縱,隨到紫雲山上,按定雲頭,就見那千花洞。那洞外:

青松遮勝境,翠柏繞仙居。綠柳盈山道,奇花滿澗渠。
香蘭圍石屋,芳草映巖嵎。流水連溪碧,雲封古樹虛。
野禽聲聒聒,幽鹿步徐徐。修竹枝枝秀,紅梅葉葉舒。
寒鴉棲古樹,春鳥嗓高樗。夏麥盈田廣,秋禾遍地餘。
四時無葉落,八節有花如。每生瑞靄連霄漢,常放祥雲接太虛。

這大聖喜喜歡歡走將進去,一程一節,看不盡天邊的景致。直入裡面,更沒個人兒,見靜靜悄悄的,雞犬之聲也無,心中暗道:「這聖賢想是不在家了。」又進數里看時,見一個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五花納錦帽,身穿一領織金袍。腳踏雲尖鳳頭履,腰繫攢絲雙穗絛。
面似秋容霜後老,聲如春燕社前嬌。腹中久諳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諦饒。
悟出空空真正果,煉成了了自逍遙。正是千花洞裡佛,毗藍菩薩姓名高。

行者止不住腳,近前叫道:「毗藍婆菩薩,問訊了。」那菩薩即下榻,合掌回禮道:「大聖,失迎了,你從哪裡來的?」行者道:「你怎麼就認得我是大聖?」毗藍婆道:「你當年大鬧天宮時,普地裡傳了你的形相,誰人不知,哪個不識?」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像我如今皈正佛門,你就不曉得了!」毗藍道:「幾時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脫命,保師父唐僧上西天取經,師父遇黃花觀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與那廝賭鬥,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脫了。聞菩薩能滅他的金光,特來拜請。」菩薩道:「是誰與你說的?我自赴了盂蘭會,到今三百餘年,不曾出門。我隱姓埋名,更無一人知得,你卻怎麼得知?」行者道:「我是個地裡鬼,不管哪裡,自家都會訪著。」毗藍道:「也罷也罷,我本當不去,奈蒙大聖下臨,不可滅了求經之善,我和你去來。」行者稱謝了,道:「我忒無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帶甚麼兵器。」菩薩道:「我有個繡花針兒,能破那廝。」行者忍不住道:「老母誤了我,早知是繡花針,不須勞你,就問老孫要一擔也是有的。」毗藍道:「你那繡花針,無非是鋼鐵金針,用不得。我這寶貝,非鋼,非鐵,非金,乃我小兒日眼裡煉成的。」行者道:「令郎是誰?」毗藍道:「小兒乃昴日星官。」行者驚駭不已。

早望見金光艷艷,即回向毗藍道:「金光處便是黃花觀也。」毗藍隨於衣領裡取出一個繡花針,似眉毛粗細,有五六分長短,拈在手,望空拋去。少時間,響一聲,破了金光。行者喜道:「菩薩,妙哉妙哉!尋針尋針!」毗藍托在手掌內道:「這不是?」行者卻同按下雲頭,走入觀裡,只見那道士合了眼,不能舉步。行者罵道:「你這潑怪裝瞎子哩!」耳朵裡取出棒來就打。毗藍扯住道:「大聖莫打,且看你師父去。」行者徑至後面客位裡看時,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淚道:「卻怎麼好!卻怎麼好」!毗藍道:「大聖休悲,也是我今日出門一場,索性積個陰德,我這裡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轉身拜求。那菩薩袖中取出一個破紙包兒,內將三粒紅丸子遞與行者,教放入口裡。行者把藥扳開他們牙關,每人揌了一丸。須臾,藥味入腹,便就一齊嘔噦,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

那八戒先爬起道:「悶殺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暈也!」行者道:「你們那茶裡中了毒了,虧這毗藍菩薩搭救,快都來拜謝。」三藏欠身整衣謝了。八戒道:「師兄,那道士在哪裡?等我問他一問,為何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項事說了一遍,八戒發狠道:「這廝既與蜘蛛為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裝瞎子哩。」八戒拿鈀就築,又被毗藍止住道:「天蓬息怒,大聖知我洞裡無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門戶也。」行者道:「感蒙大德,豈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現本相,我們看看。」毗藍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撲的倒在塵埃,現了原身,乃是一條七尺長短的大蜈蚣精。毗藍使小指頭挑起,駕祥雲徑轉千花洞去。

八戒打仰道:「這媽媽兒卻也利害,怎麼就降這般惡物?」行者笑道:「我問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個繡花針兒,是他兒子在日眼裡煉的。及問他令郎是誰,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雞,這老媽媽子必定是個母雞。雞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三藏聞言頂禮不盡,教:「徒弟們,收拾去罷。」那沙僧即在裡面尋了些米糧,安排了些齋,俱飽餐一頓。牽馬挑擔,請師父出門。行者從他廚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觀霎時燒得煨燼,卻拽步長行。

正是:唐僧得命感毗藍,了性消除多目怪。畢竟向前去還有甚麼事體,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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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35: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回 長庚傳報魔頭狠 行者施為變化能

情欲原因總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沙門修煉紛紛士,斷欲忘情即是禪。
須著意,要心堅,一塵不染月當天。行功進步休教錯,行滿功完大覺仙。

話表三藏師徒們打開欲網,跳出情牢,放馬西行。走多時,又是夏盡秋初,新涼透體。但見那:

急雨收殘暑,梧桐一葉驚。螢飛莎徑晚,蛩語月華明。
黃葵開映露,紅蓼遍沙汀。蒲柳先零落,寒蟬應律鳴。

三藏正然行處,忽見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個是摩星礙日。長老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面這山,十分高聳,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笑道:「師父說哪裡話。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豈無通達之理?可放心前去。」長老聞言,喜笑花生,揚鞭策馬而進,徑上高巖。

行不數里,見一老者,鬢蓬鬆,白髮飄搔;鬚稀朗,銀絲擺動。項掛一串數珠子,手持枴杖現龍頭。遠遠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進的長老,且暫住驊騮,緊兜玉勒。這山上有一夥妖魔,吃盡了閻浮世上人,不可前進!」三藏聞言,大驚失色。一是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個雕鞍不穩,撲的跌下馬來,掙挫不動,睡在草裡哼哩。行者近前攙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長老道:「你聽那高巖上老者,報道這山上有伙妖魔,吃盡閻浮世上人,誰敢去問他一個真實端的?」行者道:「你且坐地,等我去問他。」三藏道:「你的相貌醜陋,言語粗俗,怕沖撞了他,問不出個實信。」行者笑道:「我變個俊些兒的去問他。」三藏道:「你是變了我看。」

好大聖,捻著訣,搖身一變,變做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真個是目秀眉清,頭圓臉正,行動有斯文之氣象,開口無俗類之言辭,抖一抖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師父,我可變得好麼?」三藏見了大喜道:「變得好!」八戒道:「怎麼不好!只是把我們都比下去了。老豬就滾上二三年,也變不得這等俊俏!」

好大聖,躲離了他們,逕直近前對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貧僧問訊了。」那老兒見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輕,待答不答的還了他個禮,用手摸著他頭兒笑嘻嘻問道:「小和尚,你是哪裡來的?」行者道:「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經。適到此間,聞得公公報道有妖怪,我師父膽小怕懼,著我來問一聲:端的是甚妖精,他敢這般短路!煩公公細說與我知之,我好把他貶解起身。」那老兒笑道:「你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幫襯。那妖魔神通廣大得緊,怎敢就說貶解他起身!」行者笑道:「據你之言,似有護他之意,必定與他有親,或是緊鄰契友。不然,怎麼長他的威智,興他的節概,不肯傾心吐膽說他個來歷?」公公點頭笑道:「這和尚倒會弄嘴!想是跟你師父遊方,到處兒學些法術,或者會驅縛魍魎,與人家鎮宅降邪,你不曾撞見十分狠怪哩!」行者道:「怎的狠?」公公道:「那妖精一封書到靈出,五百阿羅都來迎接;一紙簡上天宮,十一大曜個個相欽。四海龍曾與他為友,八洞仙常與他作會,十地閻君以兄弟相稱,社令城隍以賓朋相愛。」

大聖聞言,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著老者道:「不要說!不要說!那妖精與我後生小廝為兄弟朋友,也不見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來啊,他連夜就搬起身去了!」公公道:「你這小和尚胡說!不當人子!哪個神聖是你的後生小廝?」行者笑道:「實不瞞你說,我小和尚祖居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姓孫,名悟空。當年也曾做過妖精,幹過大事。曾因會眾魔,多飲了幾杯酒睡著,夢中見二人將批勾我去到陰司。一時怒發,將金箍棒打傷鬼判,唬倒閻王,幾乎掀翻了森羅殿。嚇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紙,十閻王僉名畫字,教我饒他打,情願與我做後生小廝。」那公公聞說道:「阿彌陀佛!這和尚說了這過頭話,莫想再長得大了。」行者道:「官兒,似我這般大也夠了。」公公道:「你年幾歲了?」行者道:「你猜猜看。」老者道:「有七八歲罷了。」行者笑道:「有一萬個七八歲!我把舊嘴臉拿出來你看看,你即莫怪。」公公道:「怎麼又有個嘴臉?」行者道:「我小和尚有七十二副嘴臉哩。」

那公公不識竅,只管問他,他就把臉抹一抹,即現出本相,咨牙徠嘴,兩股通紅,腰間繫一條虎皮裙,手裡執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像個活雷公。那老者見了,嚇得面容失色,腿腳酸麻站不穩,撲的一跌;爬起來,又一個躘蹲。大聖上前道:「老官兒,不要虛驚,我等面惡人善。莫怕!莫怕!適間蒙你好意,報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發累你說說,我好謝你。」那老兒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聾,一句不應。

行者見他不言,即抽身回坡。長老道:「悟空,你來了?所問如何?」行者笑道:「不打緊!不打緊!西天有便有個把妖精兒,只是這裡人膽小,把他放在心上。沒事,沒事!有我哩!」長老道:「你可曾問他此處是甚麼山,甚麼洞,有多少妖怪,哪條路通得雷音?」八戒道:「師父,莫怪我說。若論賭變化,使促掐,捉弄人,我們三五個也不如師兄;若論老實,像師兄就擺一隊伍,也不如我。」唐僧道:「正是!正是!你還老實。」八戒道:「他不知怎麼鑽過頭不顧尾的,問了兩聲,不狤不鬼的就跑回來了。等老豬去問他個實信來。」唐僧道:「悟能,你仔細著。」

好呆子,把釘鈀撒在腰裡,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對老者叫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兒見行者回去,方拄著杖掙得起來,戰戰兢兢的要走,忽見八戒,愈覺驚怕道:「爺爺呀!今夜做的甚麼惡夢,遇著這伙惡人!為先的那和尚醜便醜,還有三分人相;這個和尚,怎麼這等個碓梃嘴,蒲扇耳朵,鐵片臉,毧毛頸項,一分人氣兒也沒有了!」八戒笑道:「你這老公公不高興,有些兒好褒貶人,你是怎的看我哩?醜便醜,耐看,再停一時就俊了。」那老者見他說出人話來,只得開言問他:「你是哪裡來的?」八戒道:「我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問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師兄。師父怪他沖撞了公公,不曾問得實信,所以特著我來拜問。此處果是甚山甚洞,洞裡果是甚妖精,哪裡是西去大路,煩公公指示指示。」老者道:「可老實麼?」八戒道:「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虛的。」老者道:「你莫像才來的那個和尚走花弄水的胡纏。」八戒道:「我不像他。」

公公拄著杖,對八戒說:「此山叫做八百里獅駝嶺,中間有座獅駝洞,洞裡有三個魔頭。」八戒啐了一聲:「你這老兒卻也多心!三個妖魔,也費心勞力的來報遭信!」公公道:「你不怕麼?」八戒道:「不瞞你說,這三個妖魔,我師兄一棍就打死一個,我一鈀就築死一個,我還有個師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個。三個都打死,我師父就過去了,有何難哉!」那老者笑道:「這和尚不知深淺!那三個魔頭,神通廣大得緊哩!他手下小妖,南嶺上有五千,北嶺上有五千,東路口有一萬,西路口有一萬;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門的也有一萬;燒火的無數,打柴的也無數:共計算有四萬七八千。這都是有名字帶牌兒的,專在此吃人。」

那呆子聞得此言,戰兢兢跑將轉來,相近唐僧,且不回話,放下鈀,在那裡出恭。行者見了喝道:「你不回話,卻蹲在那裡怎的?」八戒道:「唬出屎來了!如今也不消說,趕早兒各自顧命去罷!」行者道:「這個呆根!我問信偏不驚恐,你去問就這等慌張失智!」長老道:「端的何如?」八戒道:「這老兒說:此山叫做八百里獅駝山,中間有座獅駝洞,洞裡有三個老妖,有四萬八千小妖,專在那裡吃人。我們若近著他些山邊兒,就是他口裡食了,莫想去得!」三藏聞言,戰兢兢,毛骨悚然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師父放心,沒大事。想是這裡有便有幾個妖精,只是這裡人膽小,把他就說出許多人,許多大,所以自驚自怪。有我哩!」八戒道:「哥哥說的是哪裡話!我比你不同,我問的是實,決無虛謬之言。滿出滿谷都是妖魔,怎生前進?」行者笑道:「呆子嘴臉,不要虛驚!若論滿山滿谷之魔,只消老孫一路棒,半夜打個罄盡!」八戒道:「不羞,不羞,莫說大話!那些妖精點卯也得七八日,怎麼就打得罄盡?」行者道:「你說怎樣打?」八戒道:「憑你抓倒,捆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沒有這等快的。」行者笑道:「不用甚麼抓拿捆縛。我把這棍子兩頭一扯叫長,就有四十丈長短;幌一幌叫粗,就有八丈圍圓粗細。往山南一滾,滾殺五千;山北一滾,滾殺五千;從東往西一滾,只怕四五萬砑做肉泥爛醬!」八戒道:「哥哥,若是這等趕面打,或者二更時也都了了。」沙僧在旁笑道:「師父,有大師兄恁樣神通,怕他怎的!請上馬走啊。」唐僧見他們講論手段,沒奈何,只得寬心上馬而走。

正行間,不見了那報信的老者,沙僧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來傳報,恐唬我們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好大聖,跳上高峰,四顧無跡,急轉面,見半空中有彩霞幌亮,即縱雲趕上看時,乃是太白金星。走到身邊,用手扯住,口口聲聲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長庚!李長庚!你好憊懶!有甚話,當面來說便好,怎麼裝做個山林之老魘樣混我!」金星慌忙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乞勿罪!乞勿罪!這魔頭果是神通廣大,勢要崢嶸,只看你挪移變化,乖巧機謀,可便過去;如若怠慢些兒,其實難去。」行者謝道:「感激!感激!果然此處難行,望老星上界與玉帝說聲,借些天兵幫助老孫幫助。」金星道:「有!有!有!你只口信帶去,就是十萬天兵,也是有的。」

大聖別了金星,按落雲頭,見了三藏道:「適才那個老兒,原是太白星來與我們報信的。」長老合掌道:「徒弟,快趕上他,問他哪裡另有個路,我們轉了去罷。」行者道:「轉不得,此山徑過有八百里,四周圍不知更有多少路哩,怎麼轉得?」三藏聞言,止不住眼中流淚道:「徒弟,似此艱難,怎生拜佛!」行者道:「莫哭莫哭!一哭便膿包行了!他這報信,必有幾分虛話,只是要我們著意留心,誠所謂以告者,過也。你且下馬來坐著。」八戒道:「又有甚商議?」行者道:「沒甚商議,你且在這裡用心保守師父,沙僧好生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先上嶺打聽打聽,看前後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個,問他個詳細,教他寫個執結,開個花名,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關了洞門,不許阻路,卻請師父靜靜悄悄的過去,方顯得老孫手段!」沙僧只教:「仔細!仔細!」行者笑道:「不消囑咐,我這一去,就是東洋大海也盪開路,就是鐵裹銀山也撞透門!」

好大聖,呼哨一聲,縱觔斗雲,跳上高峰,扳籐負葛,平山觀看,那山裡靜悄無人。忽失聲道:「錯了!錯了!不該放這金星老兒去了,他原來恐唬我,這裡哪有個甚麼妖精!他就出來跳風頑耍,必定拈槍弄棒,操演武藝,如何沒有一個?」正自家揣度,只聽得山背後,叮叮噹噹、辟辟剝剝梆鈴之聲。急回頭看處,原來是個小妖兒,掮著一桿「令」字旗,腰間懸著鈴子,手裡敲著梆子,從北向南而走。仔細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個鋪兵,想是送公文下報帖的。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說些甚話。」

好大聖,捻著訣,唸個咒,搖身一變,變做個蒼蠅兒,輕輕飛在他帽子上,側耳聽之。只見那小妖走上大路,敲著梆,搖著鈴,口裡作唸道:「我等尋山的,各人是謹慎堤防孫行者:他會變蒼蠅!」行者聞言,暗自驚疑道:「這廝看見我了,若未看見,怎麼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會變蒼蠅!」原來那小妖也不曾見他,只是那魔頭不知怎麼就吩咐他這話,卻是個謠言,著他這等胡唸。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見,就要取出棒來打他,卻又停住,暗想道:「曾記得八戒問金星時,他說老妖三個,小妖有四萬七八千名。似這小妖,再多幾萬,也不打緊,卻不知這三個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問他一問,動手不遲。」

好大聖!你道他怎麼去問?跳下他的帽子來,釘在樹頭上,讓那小妖先行幾步,急轉身騰那,也變做個小妖兒,照依他敲著梆,搖著鈴,掮著旗,一般衣服,只是比他略長了三五寸,口裡也那般唸著,趕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頭道:「你是哪裡來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認得!」小妖道:「我家沒你呀。」行者道:「怎的沒我?你認認看。」小妖道:「面生,認不得!認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燒火的,你會得我少。」小妖搖頭道:「沒有!沒有!我洞裡就是燒火的那些兄弟,也沒有這個嘴尖的。」行者暗想道:「這個嘴好的變尖了些了。」即低頭,把手侮著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個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剛才是個尖嘴,怎麼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認!不是我一家的!少會少會!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嚴,燒火的只管燒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終不然教你燒火,又教你來巡山?」

行者口乖,就趁過來道:「你不知道,大王見我燒得火好,就升我來巡山。」小妖道:「也罷!我們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各自名色。大王怕我們亂了班次,不好點卯,一家與我們一個牌兒為號。你可有牌兒?」行者只見他那般打扮,那般報事,遂照他的模樣變了,因不曾看見他的牌兒,所以身上沒有。好大聖,更不說沒有,就滿口應承道:「我怎麼沒牌?但只是剛才領的新牌。拿你的出來我看。」那小妖哪裡知這個機括,即揭起衣服,貼身帶著個金漆牌兒,穿條絨線繩兒,扯與行者看看。

行者見那牌背是個威鎮諸魔的金牌,正面有三個真字,是小鑽風,他卻心中暗想道:「不消說了!但是巡山的,必有個風字墜腳。」便道:「你且放下衣走過,等我拿牌兒你看。」即轉身,插下手,將尾巴梢兒的小毫毛拔下一根,捻他把,叫「變!」即變做個金漆牌兒,也穿上個綠絨繩兒,上書三個真字,乃總鑽風,拿出來,遞與他看了。小妖大驚道:「我們都叫做個小鑽風,偏你又叫做個甚麼總鑽風!」行者幹事找絕,說話合宜,就道:「你實不知,大王見我燒得火好,把我升個巡風,又與我個新牌,叫做總巡風,教我管你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那妖聞言,即忙唱喏道:「長官,長官,新點出來的,實是面生,言語沖撞,莫怪!」行者還著禮笑道:「怪便不怪你,只是一件:見面錢卻要哩。每人拿出五兩來罷。」小妖道:「長官不要忙,待我向南嶺頭會了我這一班的人,一總打發罷。」行者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去。」那小妖真個前走,大聖隨後相跟。

不數里,忽見一座筆峰。何以謂之筆峰?那山頭上長出一條峰來,約有四五丈高,如筆插在架上一般,故以為名。行者到邊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在峰尖兒上,叫道:「鑽風!都過來!」那些小鑽風在下面躬身道:「長官,伺候。」行者道:「你可知大王點我出來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道:「大王要吃唐僧,只怕孫行者神通廣大,說他會變化,只恐他變作小鑽風,來這裡去覷著路徑,打探消息,把我升作總鑽風,來查勘你們這一班可有假的。」小鑽風連聲應道:「長官,我們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大王有甚本事,你可曉得?」小鑽風道:「我曉得。」行者道:「你曉得,快說來我聽。如若說得合著我,便是真的;若說差了一些兒,便是假的,我定拿去見大王處治。」

那小鑽風見他坐在高處,弄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沒奈何,只得實說道:「我大王神通廣大,本事高強,一口曾吞了十萬天兵。」行者聞說,吐出一聲道:「你是假的!」小鑽風慌了道:「長官老爺,我是真的,怎麼說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如何胡說!大王身子能有多大,一口都吞了十萬天兵?」小鑽風道:「長官原來不知,我大王會變化:要大能撐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設蟠桃大會,邀請諸仙,他不曾具柬來請,我大王意欲爭天,被玉皇差十萬天兵來降我大王,是我大王變化法身,張開大口,似城門一般,用力吞將去,唬得眾天兵不敢交鋒,關了南天門,故此是一口曾吞十萬兵。」行者聞言暗笑道:「若是講手頭之話,老孫也曾幹過。」又應聲道:「二大王有何本事?」小鑽風道:「二大王身高三丈,臥蠶眉,丹鳳眼,美人聲,匾擔牙,鼻似蛟龍。若與人爭鬥,只消一鼻子捲去,就是鐵背銅身,也就魂亡魄喪!」行者道:「鼻子捲人的妖精也好拿。」又應聲道:「三大王也有幾多手段?」小鑽風道:「我三大王不是凡間之怪物,名號雲程萬里鵬,行動時,摶風運海,振北圖南。隨身有一件兒寶貝,喚做陰陽二氣瓶。假若是把人裝在瓶中,一時三刻,化為漿水。」行者聽說,心中暗驚道:「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細防他瓶兒。」又應聲道:「三個大王的本事,你倒也說得不差,與我知道的一樣。但只是哪個大王要吃唐僧哩?」

小鑽風道:「長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兒!因恐汝等不知底細,吩咐我來著實盤問你哩!」小鑽風道:「我大大王與二大王久住在獅駝嶺獅駝洞。三大王不在這裡住,他原住處離此西下有四百里遠近。那廂有座城,喚做獅駝國。他五百年前吃了這城國王及文武官僚,滿城大小男女也盡被他吃了乾淨,因此上奪了他的江山,如今儘是些妖怪。不知哪一年打聽得東土唐朝差一個僧人去西天取經,說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就延壽長生不老。只因怕他一個徒弟孫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個難為,徑來此處與我這兩個大王結為兄弟,合意同心,打伙兒捉那個唐僧也。」行者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魔十分無禮!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麼算計要吃我的人!」恨一聲,咬響鋼牙,掣出鐵棒,跳下高峰,把棍子望小妖頭上砑了一砑,可憐,就砑得像一個肉陀!自家見了,又不忍道:「咦!他倒是個好意,把些家常話兒都與我說了,我怎麼卻這一下子就結果了他?也罷也罷,左右是左右!」

好大聖,只為師父阻路,沒奈何幹出這件事來。就把他牌兒解下,帶在自家腰裡,將「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間掛了鈴,手裡敲著梆子,迎風捻個訣,口裡唸個咒語,搖身一變,變的就像小鑽風模樣,拽回步,徑轉舊路,找尋洞府,去打探那三個老妖魔的虛實。這正是千般變化美猴王,萬樣騰那真本事。

闖入深山,依著舊路正走處,忽聽得人喊馬嘶之聲,即舉目觀之,原來是獅駝洞口有萬數小妖排列著槍刀劍戟,旗幟旌旄。這大聖心中暗喜道:「李長庚之言,真是不妄!真是不妄!」原來這擺列的有些路數: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隊伍。他只見有四十名雜彩長旗,迎風亂舞,就知有萬名人馬,卻又自揣自度道:「老孫變作小鑽風,這一進去,那老魔若問我巡山的話,我必隨機答應。倘或一時言語差訛,認得我啊,怎生脫體?就要往外跑時,那伙把門的擋住,如何出得門去?要拿洞裡妖王,必先除了門前眾怪!」你道他怎麼除得眾怪?好大聖想著:「那老魔不曾與我會面,就知我老孫的名頭,我且倚著我的這個名頭,仗著威風,說些大話,嚇他一嚇看。果然中土眾僧有緣有分,取得經回,這一去,只消我幾句英雄之言,就嚇退那門前若干之怪;假若眾僧無緣無分,取不得真經啊,就是縱然說得蓮花現,也除不得西方洞外精。」

心問口,口問心,思量此計,敲著梆,搖著鈴,徑直闖到獅駝洞口,早被前營上小妖擋住道:「小鑽風來了?」行者不應,低著頭就走。走至二層營裡,又被小妖扯住道:「小鑽風來了?」行者道:「來了。」眾妖道:「你今早巡風去,可曾撞見甚麼孫行者麼?」行者道:「撞見的,正在那裡磨扛子哩。」眾妖害怕道:「他怎麼個模樣?磨甚麼扛子?」行者道:「他蹲在那澗邊,還似個開路神;若站起來,好道有十數丈長!手裡拿著一條鐵棒,就似碗來粗細的一根大扛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裡又唸著:『扛子啊!這一向不曾拿你出來顯顯神通,這一去就有十萬妖精,也都替我打死!等我殺了那三個魔頭祭你!他要磨得明瞭,先打死你門前一萬精哩!』」那些小妖聞得此言,一個個心驚膽戰,魂散魄飛。行者又道:「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幾斤,也分不到我處,我們替他頂這個缸怎的!不如我們各自散一散罷。」眾妖都道:「說的是,我們各自顧命去來。」假若是些軍民人等,服了聖化,就死也不敢走。原來此輩都是些狼蟲虎豹,走獸飛禽,嗚的一聲都哄然而去了。這個倒不像孫大聖幾句鋪頭話,卻就如楚歌聲吹散了八千兵!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了!聞言就走,怎敢覿面相逢?這進去還似此言方好;若說差了,才這伙小妖有一兩個倒走進去聽見,卻不走了風訊?」

你看他存心來古洞,仗膽入深門。畢竟不知見那個老魔頭有甚吉凶,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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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35: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回 心猿鑽透陰陽竅 魔王還歸大道真

卻說孫大聖進於洞口,兩邊觀看,只見:骷髏若嶺,骸骨如林。人頭髮蹝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乾焦晃亮如銀。真個是屍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膽,第二個凡夫也進不得他門。不多時,行入二層門裡看時,呀!這裡卻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麗寬平;左右有瑤草仙花,前後有喬松翠竹。又行七八里遠近,才到三層門。閃著身偷著眼看處,那上面高坐三個老妖,十分獰惡。

中間的那個生得:鑿牙鋸齒,圓頭方面。聲吼若雷,眼光如電。仰鼻朝天,赤眉飄焰。但行處,百獸心慌;若坐下,群魔膽戰。這一個是獸中王,青毛獅子怪。左手下那個生得:鳳目金睛,黃牙粗腿。長鼻銀毛,看頭似尾。圓額皺眉,身軀磊磊。細聲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頭惡鬼。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右手下那一個生得:金翅鯤頭,星睛豹眼。振北圖南,剛強勇敢。變生翱翔,鷃笑龍慘。摶風翮百鳥藏頭,舒利爪諸禽喪膽。這個是雲程九萬的大鵬雕。那兩下列著有百十大小頭目,一個個全裝披掛,介冑整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行者見了,心中歡喜,一些兒不怕,大踏步徑直進門,把梆鈴卸下,朝上叫聲:「大王。」三個老魔笑呵呵問道:「小鑽風,你來了?」行者應聲道:「來了。」「你去巡山,打聽孫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說起。」老魔道:「怎麼不敢說?」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著梆鈴,正然走處,猛抬頭只看見一個人,蹲在那裡磨扛子,還像個開路神,若站將起來,足有十數丈長短。他就著那澗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裡又唸一聲,說他那扛子到此還不曾顯個神通,他要磨明,就來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孫行者,特來報知。」那老魔聞此言,渾身是汗,唬得戰呵呵的道:「兄弟,我說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廣大,預先作了準備,磨棍打我們,卻怎生是好?」教:「小的們,把洞外大小俱叫進來,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那頭目中有知道的報:「大王,門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麼都散了?想是聞得風聲不好也,快早關門!快早關門!」眾妖乒乓把前後門盡皆牢拴緊閉。

行者自心驚道:「這一關了門,他再問我家長裡短的事,我對不來,卻不弄走了風,被他拿住?且再唬他一唬,教他開著門,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還說的不好。」老魔道:「他又說甚麼?」行者道:「他說拿大大王剝皮,二大王剮骨,三大王抽筋。你們若關了門不出去啊,他會變化,一時變了個蒼蠅兒,自門縫裡飛進,把我們都拿出去,卻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們仔細,我這洞裡,遞年家沒個蒼蠅,但是有蒼蠅進來,就是孫行者。」行者暗笑道:「就變個蒼蠅唬他一唬,好開門。」大聖閃在旁邊,伸手去腦後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金蒼蠅,飛去望老魔劈臉撞了一頭。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當!那話兒進門來了!」驚得那大小群妖,一個個丫鈀掃帚,都上前亂撲蒼蠅。

這大聖忍不住,嘻嘻的笑出聲來。乾淨他不宜笑,這一笑笑出原嘴臉來了,卻被那第三個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險些兒被他瞞了!」老魔道:「賢弟,誰瞞誰?」三怪道:「剛才這個回話的小妖,不是小鑽風,他就是孫行者。必定撞見小鑽風,不知是他怎麼打殺了,卻變化來哄我們哩。」行者慌了道:「他認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對老怪道:「我怎麼是孫行者?我是小鑽風,大王錯認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鑽風。他一日三次在面前點卯,我認得他。」又問:「你有牌兒麼?」行者道:「有。」擄著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發認實道:「兄弟,莫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見他,他才閃著身,笑了一聲,我見他就露出個雷公嘴來。見我扯住時,他又變作個這等模樣。」叫:「小的們,拿繩來!」眾頭目即取繩索。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馬攢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時,足足是個弼馬溫。

原來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若是變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卻就連身子滾去了;但變人物,卻只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一身黃毛,兩塊紅股,一條尾巴。老妖看著道:「是孫行者的身子,小鑽風的臉皮,是他了!」教:「小的們,先安排酒來,與你三大王遞個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孫行者,唐僧坐定是我們口裡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孫行者溜撒,他會逃遁之法,只怕走了。叫小的們抬出瓶來,把孫行者裝在瓶裡,我們才好吃酒。」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點三十六個小妖,入裡面開了庫房門,抬出瓶來。

你說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麼用得三十六個人抬?那瓶乃陰陽二氣之寶,內有七寶八卦、二十四氣,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數,才抬得動。不一時,將寶瓶抬出,放在三層門外,展得乾淨,揭開蓋,把行者解了繩索,剝了衣服,就著那瓶中仙氣,颼的一聲,吸入裡面,將蓋子蓋上,貼了封皮,卻去吃酒道:「猴兒今番入我寶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還能夠拜佛求經,除是轉背搖車,再去投胎奪舍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個個笑呵呵都去賀功不題。

卻說大聖到了瓶中,被那寶貝將身束得小了,索性變化,蹲在當中。半晌,倒還蔭涼,忽失聲笑道:「這妖精外有虛名,內無實事。怎麼告誦人說這瓶裝了人,一時三刻化為膿血?若似這般涼快,就住上七八年也無事!」咦!大聖原來不知那寶貝根由:假若裝了人,一年不語,一年蔭涼,但聞得人言,就有火來燒了。大聖未曾說完,只見滿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間,捻著避火訣,全然不懼。耐到半個時辰,四周圍鑽出四十條蛇來咬。行者輪開手,抓將過來,盡力氣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時間,又有三條火龍出來,把行者上下盤繞,著實難禁,自覺慌張無措道:「別事好處,這三條火龍難為。再過一會不出,弄得火氣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長一長,鑽破罷。」

好大聖,捻著訣,唸聲咒,叫「長!」即長了丈數高下,那瓶緊靠著身,也就長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兒也就小下來了。行者心驚道:「難!難!難!怎麼我長他也長,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說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伸手摸摸,卻被火燒軟了,自己心焦道:「怎麼好?孤拐燒軟了!弄做個殘疾之人了!」忍不住掉下淚來,這正是:遭魔遇苦懷三藏,著難臨危慮聖僧,道:「師父啊!當年皈正,蒙觀音菩薩勸善,脫離天災,我與你苦歷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萬苦,指望同證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孫誤入於此,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進!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難!」正此淒愴,忽想起菩薩當年在蛇盤山曾賜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無,且等我尋一尋看。即伸手渾身摸了一把,只見腦後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軟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槍,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著牙,忍著疼,拔下毛,吹口仙氣,叫「變!」一根即變作金鋼鑽,一根變作竹片,一根變作綿繩。扳張篾片弓兒,牽著那鑽,照瓶底下颼颼的一頓鑽,鑽成一個眼孔,誘進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卻好出去也!」才變化出身,那瓶復蔭涼了。怎麼就涼?原來被他鑽了,把陰陽之氣洩了,故此遂涼。

好大聖,收了毫毛,將身一小,就變做個蟭蟟蟲兒,十分輕巧,細如鬚髮,長似眉毛,自孔中鑽出,且還不走,逕飛在老魔頭上釘著。那老魔正飲酒,猛然放下杯兒道:「三弟,孫行者這回化了麼?」三魔笑道:「還到此時哩?」老魔教傳令抬上瓶來。那下面三十六個小妖即便抬瓶,瓶就輕了許多,慌得眾小妖報道:「大王,瓶輕了!」老魔喝道:「胡說!寶貝乃陰陽二氣之全功,如何輕了!」內中有一個勉強的小妖,把瓶提上來道:「你看這不輕了?」老魔揭蓋看時,只見裡面透亮,忍不住失聲叫道:「這瓶裡空者,空也!」大聖在他頭上,也忍不住道一聲「我的兒啊,搜者,走也!」眾怪聽見道:「走了走了!」即傳令:「關門關門!」那行者將身一抖,收了剝去的衣服,現本相,跳出洞外。回頭罵道:「妖精不要無禮!瓶子鑽破,裝不得人了,只好拿了出恭!」喜喜歡歡,嚷嚷鬧鬧,踏著雲頭,徑轉唐僧處。

那長老正在那裡撮土為香,望空禱祝,行者且停雲頭,聽他禱祝甚的。那長老合掌朝天道:「祈請雲霞眾位仙,六丁六甲與諸天。願保賢徒孫行者,神通廣大法無邊。」大聖聽得這般言語,更加努力,收斂雲光,近前叫道:「師父,我來了!」長老攙住道:「悟空勞碌,你遠探高山,許久不回,我甚憂慮。端的這山中有何吉凶?」行者笑道:「師父,才這一去,一則是東土眾僧有緣有分,二來是師父功德無量無邊,三也虧弟子法力!」將前項妝鑽風、陷瓶裡及脫身之事,細陳了一遍,「今得見尊師之面,實為兩世之人也!」長老感謝不盡道:「你這番不曾與妖精賭鬥麼?」行者道:「不曾。」長老道:「這等保不得我過山了?」

行者是個好勝的人,叫喊道:「我怎麼保你過山不得?」長老道:「不曾與他見個勝負,只這般含糊,我怎敢前進!」大聖笑道:「師父,你也忒不通變。常言道,單絲不線,孤掌難鳴。那魔三個,小妖千萬,教老孫一人怎生與他賭鬥?」長老道:「寡不敵眾,是你一人也難處。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們都去,與你協力同心,掃淨山路,保我過去罷。」行者沉吟道:「師言最當,著沙僧保護你,著八戒跟我去罷。」那呆子慌了道:「哥哥沒眼色!我又粗夯,無甚本事,走路扛風,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雖無甚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云放屁添風,你也可壯我些膽氣。」八戒道:「也罷也罷,望你帶挈帶挈。但只急溜處,莫捉弄我。」長老道:「八戒在意,我與沙僧在此。」

那呆子抖擻神威,與行者縱著狂風,駕著雲霧,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見那洞門緊閉,四顧無人。行者上前,執鐵棒,厲聲高叫道:「妖怪開門!快出來與老孫打耶!」那洞裡小妖報入,老魔心驚膽戰道:「幾年都說猴兒狠,話不虛傳果是真!」二老怪在旁問道:「哥哥怎麼說?」老魔道:「那行者早間變小鑽風混進來,我等不能相識。幸三賢弟認得,把他裝在瓶裡。他弄本事,鑽破瓶兒,卻又攝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戰,誰敢與他打個頭仗?」更無一人答應,又問又無人答,都是那裝聾推啞。老魔發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忝著個醜名,今日孫行者這般藐視,若不出去與他見陣,也低了名頭。等我捨了這老性命去與他戰上三合!三合戰得過,唐僧還是我們口裡食;戰不過,那時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遂取披掛結束了,開門前走。行者與八戒在門旁觀看,真是好一個怪物:

鐵額銅頭戴寶盔,盔纓飄舞甚光輝。輝輝掣電雙睛亮,亮亮鋪霞兩鬢飛。
勾爪如銀尖且利,鋸牙似鑿密還齊。身披金甲無絲縫,腰束龍絛有見機。
手執鋼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間稀。

一聲吆喝如雷震,問道「敲門者是誰?」大聖轉身道:「是你孫老爺齊天大聖也。」老魔笑道:「你是孫行者?大膽潑猴!我不惹你,你卻為何在此叫戰?」行者道:「有風方起浪,無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尋你?只因你狐群狗黨,結為一夥,算計吃我師父,所以來此施為。」老魔道:「你這等雄赳赳的,嚷上我門,莫不是要打麼?」行者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調出妖兵,擺開陣勢,搖旗擂鼓,與你交戰,顯得我是坐家虎,欺負你了。我只與你一個對一個,不許幫丁!」行者聞言叫:「豬八戒走過,看他把老孫怎的!」那呆子真個閃在一邊。老魔道:「你過來,先與我做個樁兒,讓我盡力氣著光頭砍上三刀,就讓你唐僧過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來,與我做一頓下飯!」行者聞言笑道:「妖怪,你洞裡若有紙筆,取出來,與你立個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與你當真!」

那老魔抖擻威風,丁字步站定,雙手舉刀,望大聖劈頂就砍。這大聖把頭往上一迎,只聞扢扠一聲響,頭皮兒紅也不紅。那老魔大驚道:「這猴子好個硬頭兒!」大聖笑道:「你不知,老孫是生就銅頭鐵腦蓋,天地乾坤世上無。斧砍錘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爐。四斗星官監臨適,二十八宿用工夫。水浸幾番不得壞,周圍扢搭板筋鋪。唐僧還恐不堅固,預先又上紫金箍。」老魔道:「猴兒不要說嘴!看我這二刀來,決不容你性命!」行者道:「不見怎的,左右也只這般砍罷了。」老魔道:「猴兒,你不知這刀:金火爐中造,神功百煉熬。鋒刃依三略,剛強按六韜。卻似蒼蠅尾,猶如白蟒腰。入山雲蕩蕩,下海浪滔滔。琢磨無遍數,煎熬幾百遭。深山古洞放,上陣有功勞。攙著你這和尚天靈蓋,一削就是兩個瓢!」大聖笑道:「這妖精沒眼色!把老孫認做個瓢頭哩!也罷,誤砍誤讓,叫你再砍一刀看怎麼。」

那老魔舉刀又砍,大聖把頭迎一迎,乒乓的劈做兩半個;大聖就地打個滾,變做兩個身子。那妖一見慌了,手按下鋼刀。豬八戒遠遠望見,笑道:「老魔好砍兩刀的!卻不是四個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聞你能使分身法,怎麼把這法兒拿出在我面前使!」大聖道:「何為分身法?」老魔道:「為甚麼先砍你一刀不動,如今砍你一刀,就是兩個人?」大聖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萬刀,還你二萬個人!」老魔道:「你這猴兒,你只會分身,不會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個,打我一棍去罷。」大聖道:「不許說謊,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兩刀;叫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孫!」老魔道:「正是,正是。」

好大聖,就把身摟上來,打個滾,依然一個身子,掣棒劈頭就打,那老魔舉刀架住道:「潑猴無禮!甚麼樣個哭喪棒,敢上門打人?」大聖喝道:「你若問我這條棍,天上地下,都有名聲。」老魔道:「怎見名聲?」他道:「

棒是九轉鑌鐵煉,老君親手爐中鍛。禹王求得號神珍,四海八河為定驗。
中間星斗暗鋪陳,兩頭箝裹黃金片。花紋密佈鬼神驚,上造龍紋與鳳篆。
名號靈陽棒一條,深藏海藏人難見。成形變化要飛騰,飄颻五色霞光現。
老孫得道取歸山,無窮變化多經驗。時間要大甕來粗,或小些微如鐵線。
粗如南嶽細如針,長短隨吾心意變。輕輕舉動彩雲生,亮亮飛騰如閃電。
攸攸冷氣逼人寒,條條殺霧空中現。降龍伏虎謹隨身,天涯海角都遊遍。
曾將此棍鬧天宮,威風打散蟠桃宴。天王賭鬥未曾贏,哪吒對敵難交戰。
棍打諸神沒躲藏,天兵十萬都逃竄。雷霆眾將護靈霄,飛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盡皆驚,護駕仙卿俱攪亂。舉棒掀翻北斗宮,回首振開南極院。
金闕天皇見棍凶,特請如來與我見。兵家勝負自如然,困苦災危無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虧了南海菩薩勸。大唐有個出家僧,對天發下洪誓願。
枉死城中度鬼魂,靈山會上求經卷。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動甚是不方便。
已知鐵棒世無雙,央我途中為侶伴。邪魔蕩著赴幽冥,肉化紅塵骨化面。
處處妖精棒下亡,論萬成千無打算。上方擊壞斗牛宮,下方壓損森羅殿。
天將曾將九曜追,地府打傷催命判。半空丟下振山川,勝如太歲新華劍。
全憑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聞言,戰兢兢捨著性命,舉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鐵棒前迎。他兩個先時在洞前撐持,然後跳起去,都在半空裡廝殺。這一場好殺: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間高。誇稱手段魔頭惱,大捍刀擎法力豪。門外爭持還可近,空中賭鬥怎相饒!一個隨心更面目,一個立地長身腰。殺得滿天雲氣重,遍野霧飄飄。那一個幾番立意吃三藏,這一個廣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傳經典,邪正分明恨苦交。那老魔與大聖鬥經二十餘合,不分輸贏。

原來八戒在底下見他兩個戰到好處,忍不住掣鈀架風,跳將起去,望妖魔劈臉就築。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個呼頭性子,冒冒失失的唬人,他只道嘴長耳大,手硬鈀凶,敗了陣,丟了刀,回頭就走。大聖喝道:「趕上!趕上!」這呆子仗著威風,舉著釘鈀,即忙趕下怪去。老魔見他趕的相近,在坡前立定,迎著風頭,幌一幌現了原身,張開大口,就要來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裡一鑽,也管不得荊針棘刺,也顧不得刮破頭疼,戰兢兢的,在草裡聽著梆聲。隨後行者趕到,那怪也張口來吞,卻中了他的機關,收了鐵棒,迎將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唬得個呆子在草裡囊囊咄咄的埋怨道:「這個弼馬溫,不識進退!那怪來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恭也!」那魔得勝而去。這呆子才鑽出草來,溜回舊路。

卻說三藏在那山坡下,正與沙僧盼望。只見八戒喘呵呵的跑來。三藏大驚道:「八戒,你怎麼這等狼狽?悟空如何不見?」呆子哭哭啼啼道:「師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聽言,唬倒在地,半晌間跌腳拳胸道:「徒弟呀!只說你善會降妖,領我西天見佛,怎知今日死於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眾的功勞,如今都化作塵土矣!」那師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來勸解師父,卻叫:「沙和尚,你拿將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開了,各人散伙: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渾家。將白馬賣了,與師父買個壽器送終。」長老氣呼呼的,聞得此言,叫皇天,放聲大哭。且不題。

卻說那老魔吞了行者,以為得計,徑回本洞。眾妖迎問出戰之功,老魔道:「拿了一個來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誰?」老魔道:「是孫行者。」二魔道:「拿在何處?」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個魔頭大驚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孫行者不中吃!」那大聖肚裡道:「忒中吃!又禁饑,再不得餓。」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在你肚裡說話哩!」老魔道:「怕他說話!有本事吃了他,沒本事擺布他不成?你們快去燒些鹽白湯,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噦出來,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個沖了半盆鹽湯。老怪一飲而乾,窪著口,著實一嘔,那大聖在肚裡生了根,動也不動,卻又攔著喉嚨,往外又吐,吐得頭暈眼花,黃膽都破了,行者越發不動。老魔喘息了,叫聲:「孫行者,你不出來?」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來哩!」老魔道:「你怎麼不出?」行者道:「你這妖精,甚不通變。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涼,我還穿個單直裰。這肚裡倒暖,又不透風,等我住過冬才好出來。」眾妖聽說,都道:「大王,孫行者要在你肚裡過冬哩!」老魔道:「他要過冬,我就打起禪來,使個搬運法,一冬不吃飯,就餓殺那弼馬溫!」大聖道:「我兒子,你不知事!老孫保唐僧取經,從廣裡過,帶了個折迭鍋兒,進來煮雜碎吃。將你這裡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兒受用,還夠盤纏到清明哩!」

那二魔大驚道:「哥啊,這猴子他幹得出來!」三魔道:「哥啊,吃了雜碎也罷,不知在哪裡支鍋。」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鍋。」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鍋,燒動火煙,炒到鼻孔裡,打嚏噴麼?」行者笑道:「沒事!等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裡一搠,搠個窟窿:一則當天窗,二來當煙洞。」老魔聽說,雖說不怕,卻也心驚,只得硬著膽叫:「兄弟們,莫怕,把我那藥酒拿來,等我吃幾鐘下去,把猴兒藥殺了罷!」行者暗笑道:「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鳳髓龍肝,哪樣東西我不曾吃過?是甚麼藥酒,敢來藥我?」

那小妖真個將藥酒篩了兩壺,滿滿斟了一鐘,遞與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聖在肚裡就聞得酒香,道:「不要與他吃!」好大聖,把頭一扭,變做個喇叭口子,張在他喉嚨之下。那怪嘓的嚥下,被行者嘓的接吃了。第二鐘嚥下,被行者嘓的又接吃了。一連嚥了七八鐘,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鐘道:「不吃了,這酒常時吃兩鐘,腹中如火,卻才吃了七八鐘,臉上紅也不紅!」原來這大聖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鐘吃了,在肚裡撒起酒風來,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飛腳,抓住肝花打鞦韆,豎蜻艇,翻根頭亂舞。那怪物疼痛難禁,倒在地下。

畢竟不知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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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35:5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回 心神居舍魔歸性 木母同降怪體真

話表孫大聖在老魔肚裡支吾一會,那魔頭倒在塵埃,無聲無氣,若不言語,想是死了,卻又把手放放。魔頭回過氣來,叫一聲:「大慈大悲齊天大聖菩薩!」行者聽見道:「兒子,莫廢工夫,省幾個字兒,只叫孫外公罷。」那妖魔惜命,真個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誤吞了你,你如今卻反害我。萬望大聖慈悲,可憐螻蟻貪生之意,饒了我命,願送你師父過山也。」大聖雖英雄,甚為唐僧進步,他見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饒你,你怎麼送我師父?」老魔道:「我這裡也沒甚麼金銀、珠翠、瑪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寶相送,我兄弟三個,抬一乘香籐轎兒,把你師父送過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抬轎相送,強如要寶。你張開口,我出來。」那魔頭真個就張開口。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對老魔道:「大哥,等他出來時,把口往下一咬,將猴兒嚼碎,嚥下肚,卻不得磨害你了。」

原來行者在裡面聽得,便不先出去,卻把金箍棒伸出,試他一試。那怪果往下一口,扢喳的一聲,把個門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饒你性命出來,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來,活活的只弄殺你!不出來!不出來!」老魔報怨三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請他出來好了,你卻教我咬他。他倒不曾咬著,卻迸得我牙齦疼痛,這是怎麼起的!」三魔見老魔怪他,他又作個激將法,厲聲高叫道:「孫行者,聞你名如轟雷貫耳,說你在南天門外施威,靈霄殿下逞勢。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縛怪,原來是個小輩的猴頭!」行者道:「我何為小輩?」三怪道:「好漢千里客,萬里去傳名。你出來,我與你賭鬥,才是好漢;怎麼在人肚裡做勾當!非小輩而何?」行者聞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斷他腸,揌破他肝,弄殺這怪,有何難哉?但真是壞了我的名頭。也罷!也罷!你張口,我出來與你比併。但只是你這洞口窄逼,不好使傢伙,須往寬處去。」三魔聞說,即點大小怪,前前後後,有三萬多精,都執著精銳器械,出洞擺開一個三才陣勢,專等行者出口,一齊上陣。那二怪攙著老魔,徑至門外叫道:「孫行者!好漢出來!此間有戰場,好鬥!」

大聖在他肚裡,聞得外面鴉鳴鵲噪,鶴唳風聲,知道是寬闊之處,卻想著:「我不出去,是失信與他;若出去,這妖精人面獸心。先時說送我師父,哄我出來咬我,今又調兵在此。也罷也罷,與他個兩全其美:出去便出去,還與他肚裡生下一個根兒。」即轉手,將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一條繩兒,只有頭髮粗細,倒有四十丈長短。那繩兒理出去,見風就長粗了。把一頭拴著妖怪的心肝繫上,打做個活扣兒,那扣兒不扯不緊,扯緊就痛。卻拿著一頭笑道:「這一出去,他送我師父便罷;如若不送,亂動刀兵,我也沒工夫與他打,只消扯此繩兒,就如我在肚裡一般!」又將身子變得小小的,往外爬,爬到咽喉之下,見妖精大張著方口,上下鋼牙,排如利刃,忽思量道:「不好!不好!若從口裡出去扯這繩兒,他怕疼,往下一嚼,卻不咬斷了?我打他沒牙齒的所在出去。」

好大聖,理著繩兒,從他那上顎子往前爬,爬到他鼻孔裡。那老魔鼻子發癢,「阿啐」的一聲,打了個噴嚏,卻迸出行者。行者見了風,把腰躬一躬,就長了有三丈長短,一隻手扯著繩兒,一隻手拿著鐵棒。那魔頭不知好歹,見他出來了,就舉鋼刀,劈臉來砍,這大聖一隻手使鐵棒相迎。又見那二怪使槍,三怪使戟,沒頭沒臉的亂上。大聖放鬆了繩,收了鐵棒,急縱身駕雲走了,原來怕那伙小妖圍繞,不好幹事。他卻跳出營外,去那空闊山頭上,落下雲,雙手把繩盡力一扯,老魔心裡才疼。他害疼往上一掙,大聖復往下一扯。眾小妖遠遠看見,齊聲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讓他去罷!這猴兒不按時景,清明還未到,他卻那裡放風箏也!」大聖聞言,著力氣蹬了一蹬,那老魔從空中,拍刺刺似紡車兒一般跌落塵埃,就把那山坡下死硬的黃土跌做個二尺淺深之坑。慌得那二怪三怪一齊按下雲頭,上前拿住繩兒,跪在坡下哀告道:「大聖啊,只說你是個寬洪海量之仙,誰知是個鼠腹蝸腸之輩。實實的哄你出來,與你見陣,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拴了一根繩子!」行者笑道:「你這伙潑魔,十分無禮!前番哄我出去便就咬我,這番哄我出來,卻又擺陣敵我。似這幾萬妖兵,戰我一個,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見我師父!」那怪一齊叩頭道:「大聖慈悲,饒我性命,願送老師父過山!」行者笑道:「你要性命,只消拿刀把繩子割斷罷了。」老魔道:「爺爺呀,割斷外邊的,這裡邊的拴在心上,喉嚨裡又菾菾的噁心,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張開口,等我再進去解出繩來。」老魔慌了道:「這一進去,又不肯出來,卻難也!卻難也!」行者道:「我有本事外邊就可以解得裡面繩頭也,解了可實實的送我師父麼?」老魔道:「但解就送,決不敢打誑語。」大聖審得是實,即便將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心就不疼了。這是孫大聖掩樣的法兒,使毫毛拴著他的心,收了毫毛,所以就不害疼也。三個妖縱身而起,謝道:「大聖請回,上覆唐僧,收拾下行李,我們就抬轎來送。」眾怪偃干戈,盡皆歸洞。

大聖收繩子,徑轉山東,遠遠的看見唐僧睡在地下打滾痛哭,豬八戒與沙僧解了包袱,將行李搭分兒,在那裡分哩。行者暗暗嗟歎道:「不消講了,這定是八戒對師父說我被妖精吃了,師父捨不得我痛哭,那呆子卻分東西散伙哩。咦!不知可是此意,且等我叫他一聲看。」落下雲頭叫道:「師父!」沙僧聽見,抱怨八戒道:「你是個棺材座子,專一害人!師兄不曾死,你卻說他死了,在這裡幹這個勾當!那裡不叫將來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見他被妖精一口吞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來顯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撾住八戒臉,一個巴掌打了個踉蹌,道:「夯貨!我顯甚麼魂?」呆子捂著臉道:「哥哥,你實是那怪吃了,你──你怎麼又活了?」行者道:「像你這個不濟事的膿包!他吃了我,我就抓他腸,捏他肺,又把這條繩兒穿住地的心,扯他疼痛難禁,一個個叩頭哀告,我才饒了他性命。如今抬轎來送我師父過山也。」那三藏聞言,一骨嚕爬起來,對行者躬身道:「徒弟啊,累殺你了!若信悟能之言,我已絕矣!」行者輪拳打著八戒罵道:「這個攘糠的呆子,十分懈怠,甚不成人!師父,你切莫惱,那怪就來送你也。」沙僧也甚生慚愧,連忙遮掩,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題。

卻說三個魔頭率群精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個九頭八尾的孫行者,原來是恁的個小小猴兒!你不該吞他,只與他鬥時,他哪裡鬥得過你我!洞裡這幾萬妖精,吐唾沫也可湅殺他。你卻將他吞在肚裡,他便弄起法來,叫你受苦,怎麼敢與他比較?才自說送唐僧,都是假意,實為兄長性命要緊,所以哄他出來。決不送他!」老魔道:「賢弟不送之故,何也?」二怪道:「你與我三千小妖,擺開陣勢,我有本事拿住這個猴頭!」老魔道:「莫說三千,憑你起老營去,只是拿住他便大家有功。」

那二魔即點三千小妖,徑到大路旁擺開,著一個藍旗手往來傳報,叫:「孫行者!趕早出來,與我二大王爺爺交戰!」八戒聽見笑道:「哥啊,常言道,說謊不瞞當鄉人,就來弄虛頭搗鬼!怎麼說降了妖精,就抬轎來送師父,卻又來叫戰,何也?」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頭,聞著個孫字兒,也害頭疼。這定是二妖魔不服氣送我們,故此叫戰。我道兄弟,這妖精有弟兄三個,這般義氣;我弟兄也是三個,就沒些義氣?我已降了大魔,二魔出來,你就與他戰戰,未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他一仗來!」行者道:「要去便去罷。」八戒笑道:「哥啊,去便去,你把那繩兒借與我使使。」行者道:「你要怎的?你又沒本事鑽在肚裡,你又沒本事拴在他心上,要他何用?」八戒道:「我要扣在這腰間,做個救命索。你與沙僧扯住後手,放我出去,與他交戰。估著贏了他,你便放鬆,我把他拿住;若是輸與他,你把我扯回來,莫教他拉了去。」真個行者暗笑道:「也是捉弄呆子一番!」就把繩兒扣在他腰裡,撮弄他出戰。

那呆子舉釘鈀跑上山崖,叫道:「妖精出來!與你豬祖宗打來!」那藍旗手急報道:「大王,有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來了。」二怪即出營,見了八戒,更不打話,挺槍劈面刺來。這呆子舉鈀上前迎住。他兩個在山坡前搭上手,鬥不上七八回合,呆子手軟,架不得妖魔,急回頭叫:「師兄,不好了!扯扯救命索,扯扯救命索!」這壁廂大聖聞言,轉把繩子放鬆了拋將去。那呆子敗了陣,住後就跪。原來那繩子拖著走還不覺,轉回來,因鬆了,倒有些絆腳,自家絆倒了一跌,爬起來又一跌。始初還跌個躘踵,後面就跌了個嘴搶地。被妖精趕上,捽開鼻子,就如蛟龍一般,把八戒一鼻子捲住,得勝回洞。眾妖凱歌齊唱,一擁而歸。

這坡下三藏看見,又惱行者道:「悟空,怪不得悟能咒你死哩!原來你兄弟全無相親相愛之意,專懷相嫉相妒之心!他那般說,叫你扯扯救命索,你怎麼不扯,還將索子丟去?如今教他被害,卻如之何?」行者笑道:「師父也忒護短,忒偏心!罷了,像老孫拿去時,你略不掛念,左右是捨命之材;這呆子才自遭擒,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惱,方見取經之難。」三藏道:「徒弟啊,你去,我豈不掛念?想著你會變化,斷然不至傷身。那呆子生得狼犺,又不會騰那,這一去,少吉多凶,你還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師父不得抱怨,等我去救他一救。」急縱身趕上山,暗中恨道:「這呆子咒我死,且莫與他個快活!且跟去看那妖精怎麼擺布他,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即捻訣唸起真言,搖身一變,即變做個蟭蟟蟲,飛將去,釘在八戒耳朵根上,同那妖精到了洞裡。

二魔率三千小怪,大吹大打的,至洞口屯下,自將八戒拿入裡邊道:「哥哥,我拿了一個來也。」老怪道:「拿來我看。」他把鼻子放鬆,捽下八戒道:「這不是?」老怪道:「這廝沒用。」八戒聞言道:「大王,沒用的放出去,尋那有用的捉來罷。」三怪道:「雖是沒用,也是唐僧的徒弟豬八戒。且捆了,送在後邊池塘裡浸著,待浸退了毛,破開肚子,使鹽醃了曬乾,等天陰下酒。」八戒大驚道:「罷了罷了!撞見那販醃的妖怪也!」眾怪一齊下手,把呆子四馬攢蹄捆住,扛扛抬抬,送至池塘邊,往中間一推,盡皆轉去。大聖卻飛起來看處,那呆子四肢朝上,掘著嘴,半浮半沉,嘴裡呼呼的,著然好笑,倒像八九月經霜落了子兒的一個大黑蓮蓬。大聖見他那嘴臉,又恨他,又憐他,說道:「怎地好麼?他也是龍華會上的一個人,但只恨他動不動分行李散伙,又要攛掇師父唸《緊箍咒》咒我。我前日曾聞得沙僧說,也攢了些私房,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嚇他一嚇看。」

好大聖,飛近他耳邊,假捏聲音叫聲:「豬悟能!豬悟能!」八戒慌了道:「晦氣呀!我這悟能是觀世音菩薩起的,自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間怎麼有人知道我叫做悟能?」呆子忍不住問道:「是哪個叫我的法名?」行者道:「是我。」呆子道:「你是哪個?」行者道:「我是勾司人。」那呆子慌了道:「長官,你是哪裡來的?」行者道:「我是五閻王差來勾你的。」那呆子道:「長官,你且回去,上覆五閻王,他與我師兄孫悟空交情甚好,教他讓我一日兒,明日來勾罷。」行者道:「胡說!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繩子扯拉!」呆子道:「長官,哪裡不是方便,看我這般嘴臉,還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這妖精連我師父們都拿來,會一會,就都了帳也。」行者暗笑道:「也罷,我這批上有三十個人,都在這中前後,等我拘將來就你,便有一日耽閣。你可有盤纏,把些兒我去。」八戒道:「可憐啊!出家人哪裡有甚麼盤纏?」行者道:「若無盤纏索了去!跟著我走!」呆子慌了道:「長官不要索,我曉得你這繩兒叫做追命繩,索上就要斷氣。有有有!有便有些兒,只是不多。」行者道:「在哪裡?快拿出來!」八戒道:「可憐,可憐!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齋僧,見我食腸大,襯錢比他們略多些兒,我拿了攢在這裡,零零碎碎有五錢銀子,因不好收拾,前者到城中,央了個銀匠煎在一處,他又沒天理,偷了我幾分,只得四錢六分一塊兒,你拿了去罷。」行者暗笑道:「這呆子褲子也沒得穿,卻藏在何處?咄!你銀子在哪裡?」八戒道:「在我左耳朵眼兒裡揌著哩。我捆了拿不得,你自家拿了去罷。」行者聞言,即伸手在耳朵竅中摸出,真個是塊馬鞍兒銀子,足有四錢五六分重,拿在手裡,忍不住哈哈的大笑一聲。

那呆子認是行者聲音,在水裡亂罵道:「天殺的弼馬溫!到這們苦處還來打詐財物哩!」行者又笑道:「我把你這攘糟的!老孫保師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難,你到攢下私房!」八戒道:「嘴臉!這是甚麼私房!都是牙齒上刮下來的,我不捨得買了嘴吃,留了買匹布兒做件衣服,你卻嚇了我的。還分些兒與我。」行者道:「半分也沒得與你!」八戒罵道:「買命錢讓與你罷,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道:「莫發急,等我救你。」將銀子藏了,即現原身,掣鐵棒把呆子劃攏,用手提著腳,扯上來,解了繩。八戒跳起來,脫下衣裳,整乾了水,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在身上,道:「哥哥,開後門走了罷。」行者道:「後門裡走,可是個長進的?還打前門上去。」八戒道:「我的腳捆麻了,跑不動。」行者道:「快跟我來。」

好大聖,把鐵棒一路丟開解數,打將出去。那呆子忍著麻,只得跟定他,只看見二門下靠著的是他的釘鈀,走上前,推開小妖,撈過來往前亂築,與行者打出三四層門,不知打殺了多少小妖。那老魔聽見,對二魔道:「拿的好人!拿的好人!你看孫行者劫了豬八戒,門上打傷小妖也!」那二魔急縱身,綽槍在手,趕出門來,應聲罵道:「潑猢猻!這般無禮!怎敢渺視我等!」大聖聽得,即應聲站下。那怪物不容講,使槍便刺。行者正是會家不忙,掣鐵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在洞門外,這一場好殺:

黃牙老象變人形,義結獅王為弟兄。因為大魔來說合,同心計算吃唐僧。齊天大聖神通廣,輔正除邪要滅精。八戒無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門行。妖王趕上施英猛,槍棒交加各顯能。那一個槍來好似穿林蟒,這一個棒起猶如出海龍。龍出海門雲靄靄,蟒穿林樹霧騰騰。算來都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沒情。

那八戒見大聖與妖精交戰,他在山嘴上豎著釘鈀,不來幫打,只管呆呆的看著。那妖精見行者棒重,滿身解數,全無破綻,就把槍架住,捽開鼻子,要來捲他。行者知道他的勾當,雙手把金箍棒橫起來,往上一舉,被妖精一鼻子捲住腰胯,不曾捲手。你看他兩隻手在妖精鼻頭上丟花棒兒耍子。八戒見了,捶胸道:「咦!那妖怪晦氣呀!捲我這夯的,連手都捲住了,不能得動,捲那門滑的,倒不捲手。他那兩隻手拿著棒,只消往鼻裡一搠,那孔子裡害疼流涕,怎能捲得他住?」行者原無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幌一幌,小如雞子,長有丈餘,真個往他鼻孔裡一搠。那妖精害怕,沙的一聲,把鼻子捽放,被行者轉手過來,一把撾住,用氣力往前一拉,那妖精護疼,隨著手舉步跟來。八戒方才敢近,拿釘鈀望妖精胯子上亂築。

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鈀齒兒尖,恐築破皮,淌出血來,師父看見又說我們傷生,只調柄子來打罷。」真個呆子舉鈀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牽著鼻子,就似兩個象奴,牽至坡下。只見三藏凝睛盼望,見他兩個嚷嚷鬧鬧而來,即喚:「悟淨,你看悟空牽的是甚麼?」沙僧見了笑道:「師父,大師兄把妖精揪著鼻子拉來,真愛殺人也!」三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個妖精!那般長個鼻子!你且問他:他若喜喜歡歡送我等過山呵,饒了他,莫傷他性命。」沙僧急縱前迎著,高聲叫道:「師父說:那怪果送師父過山,教不要傷他命哩。」那怪聞說,連忙跪下,口裡嗚嗚的答應,原來被行者揪著鼻子,捏齉了,就如重傷風一般,叫道:「唐老爺,若肯饒命,即便抬轎相送。」行者道:「我師徒俱是善勝之人,依你言,且饒你命,快抬轎來。如再變卦,拿住決不再饒!」那怪得脫手,磕頭而去。行者同八戒見唐僧,備言前事。八戒慚愧不勝,在坡前晾曬衣服,等候不題。

那二魔戰戰兢兢回洞,未到時,已有小妖報知老魔三魔,說二魔被行者揪著鼻子拉去。老魔悚懼,與三魔帥眾方出,見二魔獨回,又皆接入,問及放回之故。二魔把三藏慈憫善勝之言,對眾說了一遍,一個個面面相覷,更不敢言。二魔道:「哥哥可送唐僧麼?」老魔道:「兄弟,你說哪裡話,孫行者是個廣施仁義的猴頭,他先在我肚裡,若肯害我性命,一千個也被他弄殺了。卻才揪住你鼻子,若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頭兒,卻也惶恐。快早安排送他去罷。」三魔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賢弟這話,卻又像喪氣的了。你不送,我兩個送去罷。」三魔又笑道:「二位兄長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們送,只這等瞞過去,還是他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調虎離山之計哩。」老怪道:「何為調虎離山?」三怪道:「如今把滿洞群妖點將起來,萬中選千,千中選百,百中選十六個,又選三十個。」老怪道:「怎麼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要三十個會烹煮的,與他些精米、細面、竹筍、茶芽、香蕈、蘑菇、豆腐、麵筋,著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下窩鋪,安排茶飯,管待唐僧。」老怪道:「又要十六個何用?」三怪道:「著八個抬,八個喝路。我弟兄相隨左右,送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餘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裡自有接應的人馬,若至城邊,如此如此,著他師徒首尾不能相顧。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個鬼成功。」老怪聞言,歡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夢方覺,道:「好!好!好!」即點眾妖,先選三十,與他物件;又選十六,抬一頂香籐轎子,同出門來,又吩咐眾妖:「俱不許上山閒走!孫行者是個多心的猴子,若見汝等往來,他必生疑,識破此計。」

老怪遂率眾至大路旁高叫道:「唐老爺,今日不犯紅沙,請老爺早早過山。」三藏聞言道:「悟空,是甚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廂是老孫降伏的妖精抬轎來送你哩。」三藏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賢徒如此之能,我怎生得去?」逕直向前,對眾妖作禮道:「多承列位之愛,我弟子取經東回,向長安當傳揚善果也。」眾妖叩首道:「請老爺上轎。」那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計;孫大聖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為擒縱之功,降了妖怪,亦豈期他都有異謀?卻也不曾詳察,盡著師父之意,即命八戒將行囊捎在馬上,與沙僧緊隨,他使鐵棒向前開路,顧盼吉凶。八個抬起轎子,八個一遞一聲喝道。三個妖扶著轎扛,師父喜喜歡歡的端坐轎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豈知歡喜之間愁又至,經云泰極否還生,時運相逢真太歲,又值喪門弔客星。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衛左右,早晚慇勤。行經三十里獻齋,五十里又齋,未晚請歇,沿路齊齊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滿意;良宵一宿,好處安身。西進有四百里餘程,忽見城池相近。大聖舉鐵棒,離轎僅有一里之遙,見城池把他嚇了一跌,掙挫不起。

你道他只這般大膽,如何見此著唬,原來望見那城中有許多惡氣,乃是:攢攢簇簇妖魔怪,四門都是狼精靈。斑斕老虎為都管,白面雄彪作總兵。丫叉角鹿傳文引,伶俐狐狸當道行。千尺大蟒圍城走,萬丈長蛇佔路程。樓下蒼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聲。搖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鋪盡山精。狡兔開門弄買賣,野豬挑擔幹營生。先年原是天朝國,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聖正當悚懼,只聽得耳後風響,急回頭觀看,原來是三魔雙手舉一柄畫桿方天戟,往大聖頭上打來。大聖急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各懷惱怒,氣呼呼,更不打話;咬著牙,各要相爭。又見那老魔頭,傳聲號令,舉鋼刀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丟了馬,輪著鈀向前亂築。那二魔纏長槍望沙僧刺來,沙僧使降妖杖支開架子敵住。三個魔頭與三個和尚,一個敵一個,在那山頭捨死忘生苦戰。那十六個小妖卻遵號令,各各效能:搶了白馬行囊,把三藏一擁,抬著轎子徑至城邊,高叫道:「大王爺爺定計,已拿得唐僧來了!」那城上大小妖精,一個個跑下,將城門大開,吩咐各營捲旗息鼓,不許吶喊篩鑼,說:「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許嚇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嚇,一嚇就肉酸不中吃了。」眾精都歡天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轎子抬上金鑾殿,請他坐在當中,一壁廂獻茶獻飯,左右旋繞。那長老昏昏沉沉,舉眼無親。

畢竟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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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群魔欺本性 一體拜真如

且不言唐長老困苦,卻說那三個魔頭齊心竭力,與大聖兄弟三人,在城東半山內努力爭持。這一場,正是那鐵刷帚刷銅鍋,家家挺硬。好殺:六般體相六般兵,六樣形骸六樣情。六惡六根緣六欲,六門六道賭輸贏。三十六宮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這一個金箍棒,千般解數;那一個方天戟,百樣崢嶸。八戒釘鈀凶更猛,二怪長槍俊又能。小沙僧寶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頭鋼刀快利,舉手無情。這三個是護衛真僧無敵將,那三個是亂法欺君潑野精。起初猶可,向後彌凶。六枚都使升空法,雲端裡面各翻騰。一時間吐霧噴雲天地暗,哮哮吼吼只聞聲。

他六個鬥罷多時,漸漸天晚。卻又是風霧漫漫,霎時間,就黑暗了。原來八戒耳大,蓋著眼皮,越發昏蒙,手腳慢,又遮架不住,拖著鈀,敗陣就走,被老魔舉刀砍去,幾乎傷命,幸躲過頭腦,被口刀削斷幾根鬃毛,趕上張開口咬著領頭,拿入城中,丟與小怪,捆在金鑾殿。老妖又駕雲,起在半空助力。沙和尚見事不諧,虛幌著寶杖,顧本身回頭便走,被二怪捽開鼻子,響一聲,連手捲住,拿到城裡,也叫小妖捆在殿下,卻又騰空去叫拿行者。行者見兩個兄弟遭擒,他自家獨力難撐,正是好手不敵雙拳,雙拳難敵四手。他喊一聲,把棍子隔開三個妖魔的兵器,縱觔斗駕雲走了。三怪見行者駕觔斗時,即抖抖身,現了本相,扇開兩翅,趕上大聖。

你道他怎能趕上?當時如行者鬧天宮,十萬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會駕觔斗雲,一去有十萬八千里路,所以諸神不能趕上。這妖精搧一翅就有九萬里,兩搧就趕過了,所以被他一把撾住,拿在手中,左右掙挫不得。欲思要走,莫能逃脫,即使變化法遁法,又往來難行:變大些兒,他就放鬆了撾住;變小些兒,他又揝緊了撾住。復拿了徑回城內,放了手,捽下塵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捆在一處。那老魔、二魔俱下來迎接。三個魔頭,同上寶殿。

噫!這一番倒不是捆住行者,分明是與他送行。此時有二更時候,眾怪一齊相見畢,把唐僧推下殿來。那長老於燈光前,忽見三個徒弟都捆在地下,老師父伏於行者身邊,哭道:「徒弟啊!常時逢難,你卻在外運用神通,到那裡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貧僧怎麼得命!」八戒、沙僧聽見師父這般苦楚,便也一齊放聲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師父放心,兄弟莫哭!憑他怎的,決然無傷。等那老魔安靜了,我們走路。」八戒道:「哥啊,又來搗鬼了!麻繩捆住,鬆些兒還著水噴,想你這瘦人兒不覺,我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兩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脫身?」行者笑道:「莫說是麻繩捆的,就是碗粗的棕纜,只也當秋風過耳,何足罕哉!」

師徒們正說處,只聞得那老魔道:「三賢弟有力量,有智謀,果成妙計,拿將唐僧來了!」叫:「小的們,著五個打水,七個刷鍋,十個燒火,二十個抬出鐵籠來,把那四個和尚蒸熟,我兄弟們受用,各散一塊兒與小的們吃,也叫他個個長生。」八戒聽見,戰兢兢的道:「哥哥,你聽,那妖精計較要蒸我們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雛兒妖精,是把勢妖精。」沙和尚哭道:「哥呀!且不要說寬話,如今已與閻王隔壁哩,且講甚麼雛兒把勢!」說不了,又聽得二怪說:「豬八戒不好蒸。」八戒歡喜道:「阿彌陀佛,是哪個積陰騭的,說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剝了皮蒸。」八戒慌了,厲聲喊道:「不要剝皮!粗自粗,湯響就爛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雛兒,不是把勢。」沙僧道:「怎麼認得?」行者道:「大凡蒸東西,都從上邊起。不好蒸的,安在上頭一格,多燒把火,圓了氣,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氣,就燒半年也是不得氣上的。他說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雛兒是甚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說,就活活的弄殺人了!他打緊見不上氣,抬開了,把我翻轉過來,再燒起火,弄得我兩邊俱熟,中間不夾生了?」

正講時,又見小妖來報:「湯滾了。」老怪傳令叫抬。眾妖一齊上手,將八戒抬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著來抬他,他就脫身道:「此燈光前好做手腳!」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即變做一個行者,捆了麻繩,將真身出神,跳在半空裡,低頭看著。那群妖哪知真假,見人就抬,把個「假行者」抬在上三格;才將唐僧揪翻倒捆住,抬上第四格。乾柴架起,烈火氣焰騰騰。大聖在雲端裡嗟歎道:「我那八戒、沙僧,還捱得兩滾,我那師父,只消一滾就爛。若不用法救他,頃刻喪矣!」

好行者,在空中捻著訣,唸一聲「唵藍淨法界,乾元亨利貞」的咒語,拘喚得北海龍王早至。只見那雲端裡一朵烏雲,應聲高叫道:「北海小龍敖順叩頭。」行者道:「請起!請起!無事不敢相煩,今與唐師父到此,被毒魔拿住,上鐵籠蒸哩。你去與我護持護持,莫教蒸壞了。」龍王隨即將身變作一陣冷風,吹入鍋下,盤旋圍護,更沒火氣燒鍋。他三人方不損命。

將有三更盡時,只聞得老魔發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計勞形,拿了唐僧四眾,又因相送辛苦,四晝夜未曾得睡。今已捆在籠裡,料應難脫,汝等用心看守,著十個小妖輪流燒火,讓我們退宮,略略安寢。到五更天色將明,必然爛了,可安排下蒜泥鹽醋,請我們起來,空心受用。」眾妖各各遵命,三個魔頭卻各轉寢宮而去。行者在雲端裡,明明聽著這等吩咐,卻低下雲頭,不聽見籠裡人聲。他想著:「火氣上騰,必然也熱,他們怎麼不怕,又無言語?哼噴!莫敢是蒸死了?等我近前再聽。」

好大聖,踏著雲,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黑蒼蠅兒,釘在鐵籠格外聽時,只聞得八戒在裡面道:「晦氣,晦氣!不知是悶氣蒸,又不知是出氣蒸哩。」沙僧道:「二哥,怎麼叫做悶氣、出氣?」八戒道:「悶氣蒸是蓋了籠頭,出氣蒸不蓋。」三藏在上一層應聲道:「徒弟,不曾蓋。」八戒道:「造化!今夜還不得死!這是出氣蒸了!」行者聽得他三人都說話,未曾傷命,便就飛了去,把個鐵籠蓋,輕輕兒蓋上。三藏慌了道:「徒弟!蓋上了!」八戒道:「罷了!這個是悶氣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與長老嚶嚶的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這一會燒火的換了班了。」沙僧道:「你怎麼知道?」八戒道:「早先抬上來時,正合我意:我有些兒寒濕氣的病,要他騰騰。這會子反冷氣上來了。咦!燒火的長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聽見,忍不住暗笑道:「這個夯貨!冷還好捱,若熱就要傷命。再說兩遭,一定走了風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須是要現本相。假如現了,這十個燒火的看見,一齊亂喊,驚動老怪,卻不又費事?等我先送他個法兒。」忽想起:「我當初做大聖時,曾在北天門與護國天王猜枚耍子,贏得他瞌睡蟲兒,還有幾個,送了他罷。」即往腰間順帶裡摸摸,還有十二個。「送他十個,還留兩個做種。」即將蟲兒拋了去,散在十個小妖臉上,鑽入鼻孔,漸漸打盹,都睡倒了。只有一個拿火叉的,睡不穩,揉頭搓臉,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的打噴嚏。行者道:「這廝曉得勾當了,我再與他個雙掭燈。」又將一個蟲兒拋在他臉上。「兩個蟲兒,左進右出,右出左進,量有一個安住。」那小妖兩三個大呵欠,把腰伸一伸,丟了火叉,也撲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這法兒真是妙而且靈!」即現原身,走近前叫聲「師父。」唐僧聽見道:「悟空,救我啊!」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我不在外面,好和你們在裡邊受罪?」八戒道:「哥啊,溜撒的溜了,我們都是頂缸的,在此受悶氣哩!」行者笑道:「呆子莫嚷,我來救你。」八戒道:「哥啊,救便要脫根救,莫又要復蒸籠。」行者卻揭開籠頭,解了師父,將假變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又一層層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呆子才解了,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卻又唸聲咒語,發放了龍神,才對八戒道:「我們這去到西天,還有高山峻嶺,師父沒腳力難行,等我還將馬來。」你看他輕手輕腳,走到金鑾殿下,見那些大小群妖俱睡熟了,卻解了韁繩,更不驚動。

那馬原是龍馬,若是生人飛踢兩腳,便嘶幾聲,行者曾養過馬,授弼馬溫之官,又是自家一夥,所以不跳不叫。悄悄的牽來,束緊了肚帶,扣備停當,請師父上馬。長老戰兢兢的騎上,也就要走,行者道:「也且莫忙,我們西去還有國王,須要關文,方才去得,不然,將甚執照?等我還去尋行李來。」唐僧道:「我記得進門時,眾怪將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擔兒也在那一邊。」行者道:「我曉得了。」即抽身跳在寶殿尋時,忽見光彩飄颻。行者知是行李,怎麼就知?以唐僧的錦襴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急到前,見擔兒原封未動,連忙拿下去,付與沙僧挑著。八戒牽著馬,他引了路,徑奔正陽門。

只聽得梆鈴亂響,門上有鎖,鎖上貼了封皮。行者道:「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道:「後門裡去罷。」行者引路徑奔後門:「後宰門外,也有梆鈴之聲,門上也有封鎖,卻怎生是好?我這一番,若不為唐僧是個凡體,我三人不管怎的,也駕雲弄風走了。只為唐僧未超三界外,見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濁骨,所以不得升駕難逃。」八戒道:「哥哥,不消商量,我們到那沒梆鈴不防衛處,撮著師父爬過牆去罷。」行者笑道:「這個不好。此時無奈,撮他過去;到取經回來,你這呆子口敞,沿地裡就對人說,我們是爬牆頭的和尚了。」八戒道:「此時也顧不得行檢,且逃命去罷。」行者也沒奈何,只得依他,到那淨牆邊,算計爬出。

噫!有這般事!也是三藏災星未脫。那三個魔頭在宮中正睡,忽然驚覺。說走了唐僧,一個個披衣忙起,急登寶殿,問曰:「唐僧蒸了幾滾了?」那些燒火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蟲,都睡著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個醒來。其餘沒執事的,驚醒幾個,冒冒失失的答應道:「七……七……七……七滾了!」急跑近鍋邊,只見籠格子亂丟在地下,燒火的還都睡著,慌得又來報道:「大王,走……走……走……走了!」三個魔頭都下殿,近鍋前仔細看時,果見那籠格子亂丟在地下,湯鍋盡冷,火腳俱無,那燒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眾怪一齊吶喊,都叫:「快拿唐僧!快拿唐僧!」這一片喊聲振起,把些前前後後、大大小小妖精,都驚起來。刀槍簇擁,至正陽門下,見那封鎖不動,梆鈴不絕,問外邊巡夜的道:「唐僧從哪裡走了?」俱道:「不曾走出人來。」急趕至後宰門,封鎖梆鈴,一如前門。復亂搶搶的,燈籠火把,焙天通紅,就如白日,卻明明的照見他四眾爬牆哩!

老魔趕近,喝聲:「哪裡走!」那長老唬得腳軟筋麻,跌下牆來,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三魔擒倒八戒,眾妖搶了行李白馬,只是走了行者。那八戒口裡嘓嘓噥噥的抱怨行者道:「天殺的!我說要救便脫根救,如今卻又復籠蒸了!」眾魔把唐僧擒至殿上,卻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綁在殿前簷柱上,三怪吩咐把沙僧綁在殿後簷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怎的?終不然就活吃?卻也沒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當飯。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須待天陰閒暇之時,拿他出來,整制精潔,猜枚行令,細吹細打的吃方可。」老魔笑道:「賢弟之言雖當,但孫行者又要來偷哩。」三魔道:「我這皇宮裡面有一座錦香亭子,亭子內有一個鐵櫃。依著我,把唐僧藏在櫃裡,關了亭子,卻傳出謠言,說唐僧已被我們夾生吃了。令小妖滿城講說,那行者必然來探聽消息,若聽見這話,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三五日不來攪擾,卻拿出來,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是,是,是!兄弟說得有理!」可憐把個唐僧連夜拿將進去,藏在櫃中,閉了亭子。傳出謠言,滿城裡都亂講不題。

卻說行者自夜半顧不得唐僧,駕雲走脫,徑至獅駝洞裡,一路棍,把那萬數小妖,盡情剿絕。急回來,東方日出,到城邊,不敢叫戰,正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他落下雲頭,搖身一變,變作個小妖兒,演入門裡,大街小巷,緝訪消息。滿城裡俱道:「唐僧被大王夾生兒連夜吃了。」前前後後,都是這等說。行者著實心焦,行至金鑾殿前觀看,那裡邊有許多精靈,都戴著皮金帽子,穿著黃布直身,手拿著紅漆棍,腰掛象牙牌,一往一來,不住的亂走。行者暗想道:「此必是穿宮的妖怪。就變做這個模樣,進去打聽打聽。」

好大聖,果然變得一般無二,混入金門。正走處,只見八戒綁在殿前柱上哼哩。行者近前叫聲「悟能。」那呆子認得聲音,道:「師兄,你來了?救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師父在哪裡?」八戒道:「師父沒了,昨夜被妖精夾生兒吃了。」行者聞言,忽失聲淚似泉湧。八戒道:「哥哥莫哭,我也是聽得小妖亂講,未曾眼見。你休誤了,再去尋問尋問。」這行者卻才收淚,又往裡面找尋。忽見沙僧綁在後簷柱上,即近前摸著他胸脯子叫道:「悟淨。」沙僧也識得聲音,道:「師兄,你變化進來了?救我!救我!」行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師父在哪裡?」沙僧滴淚道:「哥啊!師父被妖精等不得蒸,就夾生兒吃了!」大聖聽得兩個言語相同,心如刀攪,淚似水流,急縱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東山上,按落雲頭,放聲大哭,叫道:「師父啊!恨我欺天困網羅,師來救我脫沉痾。潛心篤志同參佛,努力修身共煉魔。豈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西方勝境無緣到,氣散魂消怎奈何!」行者淒淒慘慘的,自思自忖,以心問心道:「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沒得事幹,弄了那三藏之經!若果有心勸善,理當送上東土,卻不是個萬古流傳?只是捨不得送去,卻教我等來取。怎知道苦歷千山,今朝到此喪命!罷!罷!罷!老孫且駕個觔斗雲,去見如來,備言前事。若肯把經與我送上東土,一則傳揚善果,二則了我等心願;若不肯與我,教他把鬆箍兒咒唸唸,退下這個箍子,交還與他,老孫還歸本洞,稱王道寡,耍子兒去罷。」

好大聖,急翻身駕起觔斗雲,徑投天竺。哪裡消一個時辰,早望見靈山不遠。須臾間,按落雲頭,直至鷲峰之下,忽抬頭,見四大金剛擋住道:「哪裡走?」行者施禮道:「有事要見如來。」當頭又有崑崙山金霞嶺不壞尊王永住金剛喝道:「這潑猴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為汝努力,今日面見,全不為禮!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這裡比南天門不同,叫你進去出來,兩邊亂走!咄!還不靠開!」那大聖正是煩惱處,又遭此搶白,氣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驚動如來。如來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寶蓮台上,與十八尊輪世的阿羅漢講經,即開口道:「孫悟空來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眾阿羅,遵佛旨,兩路幢幡寶蓋,即出山門應聲道:「孫大聖,如來有旨相喚哩。」那山門口四大金剛卻才閃開路,讓行者前進。眾阿羅引至寶蓮台下,見如來倒身下拜,兩淚悲啼。

如來道:「悟空,有何事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屢蒙教訓之恩,托庇在佛爺爺之門下,自歸正果,保護唐僧,拜為師範,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獅駝山獅駝洞獅駝城,有三個毒魔,乃獅王、象王、大鵬,把我師父捉將去,連弟子一概遭迍,都捆在蒸籠裡,受湯火之災。幸弟子脫逃,喚龍王救免。是夜偷出師等,不料災星難脫,復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聽,叵耐那魔十分狠毒,萬樣驍勇,把師父連夜夾生吃了,如今骨肉無存。又況師弟悟能、悟淨見綁在那廂,不久性命亦皆傾矣。弟子沒及奈何,特地到此參拜如來。望大慈悲,將鬆箍咒兒唸唸,退下我這頭上箍兒,交還如來,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寬閒耍子去罷!」說未了,淚如泉湧,悲聲不絕。

如來笑道:「悟空少得煩惱。那妖精神通廣大,你勝不得他,所以這等心痛。」行者跪在下面,捶著胸膛道:「不瞞如來說,弟子當年鬧天宮,稱大聖,自為人以來,不曾吃虧,今番卻遭這毒魔之手!」如來聞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認得他。」行者猛然失聲道:「如來!我聽見人講說,那妖精與你有親哩。」如來道:「這個刁猢猻!怎麼個妖精與我有親?」行者笑道:「不與你有親,如何認得?」如來道:「我慧眼觀之,故此認得。那老怪與二怪有主。」叫阿難、迦葉來:「你兩個分頭駕雲,去五台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賢來見。」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來道:「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說將起來,也是與我有些親處。」行者道:「親是父黨?母黨?」如來道:「自那混沌分時,天開於子,地辟於丑,人生於寅,天地再交合,萬物盡皆生。萬物有走獸飛禽,走獸以麒麟為之長,飛禽以鳳凰為之長。那鳳凰又得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大鵬。孔雀出世之時最惡,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頂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從他便門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開他脊背,跨上靈山。欲傷他命,當被諸佛勸解,傷孔雀如傷我母,故此留他在靈山會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大鵬與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親處。」行者聞言笑道:「如來,若這般比論,你還是妖精的外甥哩。」如來道:「那怪須是我去,方可收得。」行者叩頭,啟上如來:「千萬望玉趾一降!」如來即下蓮台,同諸佛眾,徑出山門,又見阿難、迦葉引文殊、普賢來見。二菩薩對佛禮拜,如來道:「菩薩之獸,下山多少時了?」文殊道:「七日了。」如來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不知在那廂傷了多少生靈,快隨我收他去。」二菩薩相隨左右,同眾飛空。只見那:

滿天縹緲瑞雲分,我佛慈悲降法門。明示開天生物理,細言闢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羅漢,腦後三千揭諦神。迦葉阿難隨左右,普文菩薩殄妖氛。

大聖有此人情,請得佛祖與眾前來,不多時,早望見城池。行者報道:「如來,那放黑氣的乃是獅駝國也。」如來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與妖精交戰,許敗不許勝。敗上來,我自收他。」大聖即按雲頭,徑至城上,腳踏著垛兒罵道:「潑孽畜!快出來與老孫交戰!」慌得那城樓上小妖急跳下城中報道:「大王,孫行者在城上叫戰哩。」老妖道:「這猴兒兩三日不來,今朝卻又叫戰,莫不是請了些救兵來耶?」三怪道:「怕他怎的!我們都去看來。」三個魔頭各持兵器趕上城來,見了行者更不打話,舉兵器一齊亂刺,行者輪鐵棒掣手相迎。鬥經七八回合,行者佯輸而走。那妖王喊聲大振,叫道:「哪裡走!」大聖觔斗一縱,跳上半空,三個精即駕雲來趕。行者將身一閃,藏在佛爺爺金光影裡,全然不見。

只見那過去、未來、現在的三尊佛像與五百阿羅漢、三千揭諦神,布散左右,把那三個妖王圍住,水洩不通。老魔慌了手腳,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個地裡鬼!哪裡請得個主人公來也!」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懼,我們一齊上前,使槍刀搠倒如來,奪他那雷音寶剎!」這魔頭不識起倒,真個舉刀上前亂砍,卻被文殊、普賢,唸動真言喝道:「這孽畜還不皈正,更待怎生!」唬得老怪、二怪,不敢撐持,丟了兵器,打個滾,現了本相。二菩薩將蓮花台拋在那怪的脊背上,飛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二菩薩既收了青獅、白象,只有那第三個妖魔不伏,騰開翅,丟了方天戟,扶搖直上,輪利爪要刁捉猴王。

原來大聖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來情知此意,即閃金光,把那鵲巢貫頂之頭,迎風一幌,變做鮮紅的一塊血肉。妖精輪利爪刁他一下,被佛爺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鞦了筋。飛不去,只在佛頂上,不能遠遁,現了本相,乃是一個大鵬金翅雕,即開口對佛應聲叫道:「如來,你怎麼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來道:「你在此處多生孽障,跟我去,有進益之功。」妖精道:「你那裡持齋把素,極貧極苦;我這裡吃人肉,受用無窮!你若餓壞了我,你有罪愆。」如來道:「我管四大部洲,無數眾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那大鵬欲脫難脫,要走怎走?是以沒奈何,只得皈依。行者方才轉出,向如來叩頭道:「佛爺,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沒了我師父也。」大鵬咬著牙恨道:「潑猴頭!尋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幾曾吃他?如今在那錦香亭鐵櫃裡不是?」行者聞言,忙叩頭謝了佛祖。佛祖不敢鬆放了大鵬,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個護法,引眾回雲,徑歸寶剎。

行者卻按落雲頭,直入城裡。那城裡一個小妖兒也沒有了,正是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他見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尋著行李馬匹,與他二人說:「師父不曾吃,都跟我來。」引他兩個徑入內院,找著錦香亭,打開門看,內有一個鐵櫃,只聽得三藏有啼哭之聲。沙僧使降妖杖打開鐵鎖,揭開櫃蓋,叫聲:「師父!」三藏見了,放聲大哭道:「徒弟啊!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得到此尋著我也?」行者把上項事,從頭至尾,細陳了一遍,三藏感謝不盡。師徒們在那宮殿裡尋了些米糧,安排些茶飯,飽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

正是:真經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勞總是虛。畢竟這一去,不知幾時得面如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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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比丘憐子遣陰神 金殿識魔談道德

一念才生動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但憑洗滌無塵垢,也用收拴有琢磨。
掃退萬緣歸寂滅,蕩除千怪莫蹉跎。管教跳出樊籠套,行滿飛升上大羅。

話說孫大聖用盡心機,請如來收了眾怪,解脫三藏師徒之難,離獅駝城西行。又經數月,早值冬天,但見那:

嶺梅將破玉,池水漸成冰。紅葉俱飄落,青松色更新。
淡雲飛欲雪,枯草伏山平。滿目寒光迥,陰陰誘骨泠。

師徒們沖寒冒冷,宿雨餐風,正行間,又見一座城池。三藏問道:「悟空,那廂又是甚麼所在?」行者道:「到跟前自知,若是西邸王位,須要倒換關文;若是府州縣,逕過。」師徒言語未畢,早至城門之外。三藏下馬,一行四眾進了月城,見一個老軍,在向陽牆下偎風而睡。行者近前搖他一下,叫聲:「長官。」那老軍猛然驚覺,麻麻糊糊的睜開眼,看見行者,連忙跪下磕頭,叫:「爺爺!」行者道:「你休胡驚作怪,我又不是甚麼惡神,你叫爺爺怎的!」老軍磕頭道:「你是雷公爺爺!」行者道:「胡說!吾乃東土去西天取經的僧人。適才到此,不知地名,問你一聲的。」那老軍聞言,卻才正了心,打個呵欠,爬起來,伸伸腰道:「長老,長老,恕小人之罪。此處地方原喚比丘國,今改作小子城。」行者道:「國中有帝王否?」老軍道:「有!有!有!」行者卻轉身對唐僧道:「師父,此處原是比丘國,今改小子城。但不知改名之意何故也。」唐僧疑惑道:「既云比丘,又何云小子?」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王位的是個小子,故名小子城。」唐僧道:「無此理!無此理!我們且進去,到街坊上再問。」沙僧道:「正是,那老軍一則不知,二則被大哥唬得胡說,且入城去詢問。」又入三層門裡,到通衢大市觀看,倒也衣冠濟楚,人物清秀。但見那:

酒樓歌館語聲喧,彩鋪茶房高掛簾。萬戶千門生意好,六街三市廣財源。
買金販錦人如蟻,奪利爭名只為錢。禮貌莊嚴風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師徒四眾牽著馬,挑著擔,在街市上行夠多時,看不盡繁華氣概,但只見家家門口一個鵝籠。三藏道:「徒弟啊,此處人家,都將鵝籠放在門首,何也?」八戒聽說,左右觀之,果是鵝籠,排列五色彩緞遮幔。呆子笑道:「師父,今日想是黃道良辰,宜結婚姻會友,都行禮哩。」行者道:「胡談!哪裡就家家都行禮!其間必有緣故,等我上前看看。」三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臉醜陋,怕人怪你。」行者道:「我變化個兒去來。」

好大聖,捻著訣,唸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蜜蜂兒,展開翅,飛近邊前,鑽進幔裡觀看,原來裡面坐的是個小孩兒。再去第二家籠裡看,也是個小孩兒。連看八九家,都是個小孩兒,卻是男身,更無女子。有的坐在籠中頑耍,有的坐在裡邊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坐。行者看罷,現原身回報唐僧道:「那籠裡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滿七歲,小者只有五歲,不知何故。」三藏見說,疑思不定。忽轉街見一衙門,乃金亭館驛。長老喜道:「徒弟,我們且進這驛裡去,一則問他地方,二則撒餵馬匹,三則天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進去耶。」四眾欣然而入。

只見那在官人果報與驛丞,接入門,各各相見。敘坐定,驛丞問:「長老自何方來?」三藏言:「貧僧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處,有關文理當照驗,權借高衙一歇。」驛丞即命看茶,茶畢即辦支應,命當直的安排管待。三藏稱謝,又問:「今日可得入朝見駕,照驗關文?」驛丞道:「今晚不能,須待明日早朝。今晚且於敝衙門寬住一宵。」少頃,安排停當,驛丞即請四眾,同吃了齋供,又教手下人打歸客房安歇。三藏感謝不盡。既坐下,長老道:「貧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煩為指示。貴處養孩兒,不知怎生看待。」驛丞道:「天無二日,人無二理。養育孩童,父精母血,懷胎十月,待時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漸成體相,豈有不知之理!」三藏道:「據尊言與敝邦無異。但貧僧進城時,見街坊人家各設一鵝籠,都藏小兒在內。此事不明,故敢動問。」驛丞附耳低言道:「長老莫管他,莫問他,也莫理他、說他。請安置,明早走路。」

長老聞言,一把扯住驛丞,定要問個明白。驛丞搖頭搖手只叫:「謹言!」三藏一發不放,執死定要問個詳細。驛丞無奈,只得屏去一應在官人等,獨在燈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適所問鵝籠之事,乃是當今國主無道之事。你只管問他怎的!」三藏道:「何為無道?必見教明白,我方得放心。」驛丞道:「此國原是比丘國,近有民謠,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樣,攜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歲,其女形容嬌俊,貌若觀音,進貢與當今,陛下愛其色美,寵幸在宮,號為美后。近來把三宮娘娘,六院妃子,全無正眼相覷,不分晝夜,貪歡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體尪羸,飲食少進,命在須臾。太醫院檢盡良方,不能療治。那進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誥封,稱為國丈。國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壽,前者去十洲、三島,採將藥來,俱已完備。但只是藥引子利害:單用著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煎湯服藥,服後有千年不老之功。這些鵝籠裡的小兒,俱是選就的,養在裡面。人家父母,懼怕王法,俱不敢啼哭,遂傳播謠言,叫做小兒城。此非無道而何?長老明早到朝,只去倒換關文,不得言及此事。」言畢抽身而退。唬得個長老骨軟筋麻,止不住腮邊淚墮,忽失聲叫道:「昏君,昏君!為你貪歡愛美,弄出病來,怎麼屈傷這許多小兒性命!苦哉!苦哉!痛殺我也!」有詩為證,詩曰:

邪主無知失正真,貪歡不省暗傷身。因求永壽戕童命,為解天災殺小民。
僧發慈悲難割捨,官言利害不堪聞。燈前灑淚長吁歎,痛倒參禪向佛人。

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怎的起哩?專把別人棺材抬在自家家裡哭!不要煩惱!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傷的是他的子民,與你何干!且來寬衣服睡覺,莫替古人耽憂。」三藏滴淚道:「徒弟啊,你是一個不慈憫的!我出家人,積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麼這昏君一味胡行!從來也不見吃人心肝,可以延壽。這都是無道之事,教我怎不傷悲!」沙僧道:「師父且莫傷悲,等明早倒換關文,覿面與國王講過。如若不從,看他是怎麼模樣的一個國丈。或恐那國丈是個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設此法,未可知也。」行者道:「悟淨說的有理。師父,你且睡覺,明日等老孫同你進朝,看國丈的好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旁門,不知正道,徒以採藥為真,待老孫將先天之要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與這國王看看,教他寬欲養身,斷不教他傷了那些孩童性命。」三藏聞言,急躬身反對行者施禮道:「徒弟啊,此論極妙!極妙!但只是見了昏君,不可便問此事,恐那昏君不分遠近,並作謠言見罪,卻怎生區處?」行者笑道:「老孫自有法力,如今先將鵝籠小兒攝離此城,教他明日無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與國丈商量,或者另行選報。那時節,借此舉奏,決不致罪坐於我也。」三藏甚喜,又道:「如今怎得小兒離城?若果能脫得,真賢徒天大之德!可速為之,略遲緩些,恐無及也。」行者抖擻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同師父坐著,等我施為,你看但有陰風刮動,就是小兒出城了。」他三人一齊俱唸:「南無救生藥師佛!南無救生藥師佛!」

這大聖出得門外,打個呼哨,起在半空,捻了訣,唸動真言,叫聲「唵淨法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並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與護教伽藍等眾,都到空中,對他施禮道:「大聖,夜喚吾等,有何急事?」行者道:「今因路過比丘國,那國王無道,聽信妖邪,要取小兒心肝做藥引子,指望長生。我師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滅怪,故老孫特請列位各使神通,與我把這城中各街坊人家鵝籠裡的小兒,連籠都攝出城外山凹中,或樹林深處,收藏一二日,與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餓損;再暗的護持,不得使他驚恐啼哭。待我除了邪,治了國,勸正君王,臨行時送來還我。」眾神聽令,即便各使神通,按下雲頭,滿城中陰風滾滾,慘霧漫漫:陰風刮暗一天星,慘霧遮昏千里月。起初時,還蕩蕩悠悠;次後來,就轟轟烈烈。悠悠蕩蕩,各尋門戶救孩童;烈烈轟轟,都看鵝籠援骨血。冷氣侵人怎出頭,寒威透體衣如鐵。父母徒張皇,兄嫂皆悲切。滿地捲陰風,籠兒被神攝。此夜縱孤悽,天明盡歡悅。有詩為證,詩曰:

釋門慈憫古來多,正善成功說摩訶。萬聖千真皆積德,三皈五戒要從和。
比丘一國非君亂,小子千名是命訛。行者因師同救護,這場陰騭勝波羅。

當夜有三更時分,眾神祇把鵝籠攝去各處安藏。行者按下祥光,徑至驛庭上,只聽得他三人還唸「南無救生藥師佛」哩。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師父,我來也。陰風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陰風!」三藏道:「救兒之事,卻怎麼說?」行者道:「已一一救他出去,待我們起身時送還。」長老謝了又謝,方才就寢。

至天曉,三藏醒來,遂結束齊備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換關文去也。」行者道:「師父,你自家去恐不濟事,待老孫和你同去,看那國丈邪正如何。」三藏道:「你去卻不肯行禮,恐國王見怪。」行者道:「我不現身,暗中跟隨你,就當保護。」三藏甚喜,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馬匹,卻才舉步,這驛丞又來相見。看這長老打扮起來,比昨日又甚不同,但見他:

身上穿一領錦襴異寶佛袈裟,頭戴金頂毗盧帽。九環錫杖手中拿,胸藏一點神光妙。通關文牒緊隨身,包裹袋中纏錦套。行似阿羅降世間,誠如活佛真容貌。

那驛丞相見禮畢,附耳低言,只教莫管閒事,三藏點頭應聲。大聖閃在門旁,唸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蟭蟟蟲兒,嚶的一聲,飛在三藏帽兒上,出了館驛,徑奔朝中。及到朝門外,見有黃門官,即施禮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地,理當倒換關文。意欲見駕,伏乞轉奏轉奏。」那黃門官果為傳奏,國王喜道:「遠來之僧,必有道行。」教請進來。黃門官復奉旨,將長老請入。長老階下朝見畢,復請上殿賜坐。長老又謝恩坐了,只見那國王相貌尪羸,精神倦怠:舉手處,揖讓差池;開言時,聲音斷續。長老將文牒獻上,那國王眼目昏朦,看了又看,方才取寶印用了花押,遞與長老,長老收訖。那國王正要問取經原因,只聽得當駕官奏道:「國丈爺爺來矣。」那國王即扶著近侍小宦,掙下龍床,躬身迎接,慌得那長老急起身,側立於旁。回頭觀看,原來是一個老道者,自玉階前搖搖擺擺而進。但見他:

頭上戴一頂淡鵝黃九錫雲錦紗巾,身上穿一領箸頂梅沉香綿絲鶴氅。腰間繫一條紉藍三股攢絨帶,足下踏一對麻經葛緯雲頭履。手中拄一根九節枯籐盤龍枴杖,胸前掛一個描龍刺鳳團花錦囊。玉面多光潤,蒼髯頷下飄。金睛飛火焰,長目過眉梢。行動雲隨步,逍遙香霧饒。階下眾官都拱接,齊呼國丈進王朝。

那國丈到寶殿前,更不行禮,昂昂烈烈逕到殿上。國王欠身道:「國丈仙蹤,今喜早降。」就請左手繡墩上坐。三藏起一步,躬身施禮道:「國丈大人,貧僧問訊了。」那國丈端然高坐,亦不回禮,轉面向國王道:「僧家何來?」國王道:「東土唐朝差上西天取經者,今來倒驗關文。」國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有甚好處!」三藏道:「自古西方乃極樂之勝境,如何不好?」那國王問道:「朕聞上古有云,僧是佛家弟子,端的不知為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長生?」三藏聞言,急合掌應道:「為僧者,萬緣都罷;了性者,諸法皆空。大智閒閒,澹泊在不生之內;真機默默,逍遙於寂滅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淨而千種窮。若乃堅誠知覺,須當識心:心淨則孤明獨照,心存則萬境皆清。真容無欠亦無餘,生前可見;幻相有形終有壞,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誠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還知事事無為;善計非籌,必須頭頭放下。但使一心不行,萬行自全;若云採陰補陽,誠為謬語,服餌長壽,實乃虛詞。只要塵塵緣總棄,物物色皆空。素素純純寡愛慾,自然享壽永無窮。」

那國丈聞言,付之一笑,用手指定唐僧道:「呵!呵!呵!你這和尚滿口胡柴!寂滅門中,須云認性,你不知那性從何而滅!枯坐參禪,儘是些盲修瞎煉。俗語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禍。更不知我這修仙者,骨之堅秀;達道者,神之最靈。攜簞瓢而入山訪友,采百藥而臨世濟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鋪裀。歌之鼓掌,舞罷眠雲。闡道法,揚太上之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奪天地之秀氣,采日月之華精。運陰陽而丹結,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陰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陽長兮,如杳如冥。應四時而採取藥物,養九轉而修煉丹成。跨青鸞,升紫府;騎白鶴,上瑤京。參滿天之華采,表妙道之慇勤。比你那靜禪釋教,寂滅陰神,涅槃遺臭殼,又不脫凡塵!三教之中無上品,古來惟道獨稱尊!」那國王聽說,十分歡喜,滿朝官都喝采道,「好個惟道獨稱尊!惟道獨稱尊!」長老見人都讚他,不勝羞愧。國王又叫光祿寺安排素齋,待那遠來之僧出城西去。三藏謝恩而退,才下殿,往外正走,行者飛下帽頂兒,來在耳邊叫道:「師父,這國丈是個妖邪,國王受了妖氣。你先去驛中等齋,待老孫在這裡聽他消息。」三藏知會了,獨出朝門不題。

看那行者,一翅飛在金鑾殿翡翠屏中釘下,只見那班部中閃出五城兵馬官奏道:「我主,今夜一陣冷風,將各坊各家鵝籠裡小兒,連籠都刮去了,更無蹤跡。」國王聞奏,又驚又惱,對國丈道:「此事乃天滅朕也!連月病重,御醫無效。幸國丈賜仙方,專待今日午時開刀,取此小兒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風刮去。非天欲滅朕而何?」國丈笑道:「陛下且休煩惱。此兒刮去,正是天送長生與陛下也。」國王道:「見把籠中之兒刮去,何以返說天送長生?」國丈道:「我才入朝來,見了一個絕妙的藥引,強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之心。那小兒之心,只延得陛下千年之壽;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藥,就可延萬萬年也。」國王漠然不知是何藥引,請問再三,國丈才說:「那東土差去取經的和尚,我觀他器宇清淨,容顏齊整,乃是個十世修行的真體。自幼為僧,元陽未洩,比那小兒更強萬倍,若得他的心肝煎湯,服我的仙藥,足保萬年之壽。」那昏君聞言十分聽信,對國丈道:「何不早說?若果如此有效,適才留住,不放他去了。」國丈道:「此何難哉!適才吩咐光祿寺辦齋待他,他必吃了齋,方才出城。如今急傳旨,將各門緊閉,點兵圍了金亭館驛,將那和尚拿來,必以禮求其心。如果相從,即時剖而取出,遂御葬其屍,還與他立廟享祭;如若不從,就與他個武不善作,即時捆住,剖開取之。有何難事!」那昏君如其言,即傳旨,把各門閉了。又差羽林衛大小官軍,圍住館驛。

行者聽得這個消息,一翅飛奔館驛,現了本相,對唐僧道:「師父,禍事了!禍事了!」那三藏才與八戒、沙僧領御齋,忽聞此言,唬得三屍神散,七竅煙生,倒在塵埃,渾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攙住,只叫:「師父甦醒!師父甦醒!」八戒道:「有甚禍事?有甚禍事?你慢些兒說便也罷,卻唬得師父如此!」行者道:「自師父出朝,老孫回視,那國丈是個妖精。少頃,有五城兵馬來奏冷風刮去小兒之事。國王方惱,他卻轉教喜歡,道這是天送長生與你,要取師父的心肝做藥引,可延萬年之壽。那昏君聽信誣言,所以點精兵來圍館驛,差錦衣官來請師父求心也。」八戒笑道:「行的好慈憫!救的好小兒!刮的好陰風,今番卻撞出禍來了!」三藏戰兢兢的爬起來,扯著行者哀告道:「賢徒啊!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麼叫做大做小?」行者道:「若要全命,師作徒,徒作師,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願與你做徒子徒孫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遲疑。」教:「八戒,快和些泥來。」那呆子即使釘鈀,築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後就擄起衣服撒溺,和了一團臊泥,遞與行者。行者沒奈何,將泥撲作一片,往自家臉上一安,做下個猴象的臉子,叫唐僧站起休動,再莫言語,貼在唐僧臉上,唸動真言,吹口仙氣,叫「變!」那長老即變做個行者模樣,脫了他的衣服,以行者的衣服穿上。行者卻將師父的衣服穿了,捻著訣,唸個咒語,搖身變做唐僧的嘴臉,八戒、沙僧也難識認。

正當合心裝扮停當,只聽得鑼鼓齊鳴,又見那槍刀簇擁。原來是羽林衛官,領三千兵把館驛圍了。又見一個錦衣官走進驛庭問道:「東土唐朝長老在哪裡?」慌得那驛丞戰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裡。」錦衣官即至客房裡道:「唐長老,我王有請。」八戒、沙僧左右護持假行者,只見假唐僧出門施禮道:「錦衣大人,陛下召貧僧,有何話說?」錦衣官上前一把扯住道:「我與你進朝去,想必有取用也。」

咦!這正是:妖誣勝慈善,慈善反招凶。畢竟不知此去端的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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