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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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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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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6: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魯翰林憐才擇婿 蘧公孫富室招親

話說婁家兩位公子在船上,後面一隻大官船趕來,叫攏了船,一個人上船來請。兩公子認得是同鄉魯編修家裡的管家,問道:「你老爺是幾時來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哪裡?」管家道:「現在大船上,請二位老爺過去。」兩公子走過船來,看見貼著「翰林院」的封條,編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來站在艙門口。編修原是太保的門生,當下見了,笑道:「我方纔遠遠看見船頭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裡正疑惑你們怎得在這小船上,不想三世兄也在這裡。有趣的緊。請進艙裡去。」讓進艙內,彼此拜見過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師拜別,不覺又是半載。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魯編修道:「老世兄,做窮翰林的人,只望著幾回差事。現今肥美的差都被別人鑽謀去了,白白坐在京裡,賠錢度日。況且弟年將五十,又無子息,只有一個小女,還不曾許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務,再作道理。二位世兄,為何駕著一隻小船在河裡?從人也不帶一個,卻做甚麼事?」四公子道:「小弟總是閒著無事的人,因見天氣睛暖,同家兄出來閒遊,也沒甚麼事。」魯編修道:「弟今早在那邊鎮上去看一個故人,他要留我一飯。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辭了他,他卻將一席酒餚送在我船上。今喜遇著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話舊。」因問從人道:「二號船可曾到?」船家答應道:「不曾到,還離得遠哩。」魯編修道:「這也罷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爺行李搬上大船來,那船叫他回去罷。」吩咐擺了酒席,斟上酒來同飲,說了些京師裡各衙門的細話。魯編修又問問故鄉的年歲,又問近來可有幾個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問這一句話,就說出楊執中這一個人可以算得極高的品行,就把這一張詩拿出來送與魯編修看。魯編修看罷,愁著眉道:「老世兄,似你這等所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賢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過如此。但這樣的人,盜虛聲者多,有實學者少。我老實說:他若果有學問,為甚麼不中了去?只作這兩句詩,當得甚麼?就如老世兄這樣屈尊好士,也算這位楊兄一生第一個好遭際了;兩回躲著不敢見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見,這樣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罷了。」兩公子聽了這話,默然不語。又喫了半日酒,講了些閒話,已到城裡。魯編修定要送兩位公子回家,然後自己回去。

兩公子進了家門,看門的稟道:「蘧小少爺來了,在太太房裡坐著哩。」兩公子走進內堂,見蘧公孫在那裡,三太太陪著,公孫見了表叔來,慌忙見禮。兩公子扶住,邀到書房。蘧公孫呈上乃祖的書札並帶了來的禮物,所刻的詩話,每位一本。兩公子將此書略翻了幾頁,稱讚道:「賢姪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孫道:「小子無知妄作,要求表叔指點。」兩公子歡喜不已,當夜設席接風,留在書房歇息。

次早起來,會過蘧公孫,就換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轎子去拜魯編修。拜罷回家,即吩咐廚役備席,發帖請編修公,明日接風。走到書房內,向公孫笑著說道:「我們明日請一位客,勞賢姪陪一陪。」蘧公孫問是哪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這同鄉魯編修,也是先太保做會試總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個俗氣不過的人。卻因我們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著就先擾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來坐坐。」說著,看門的人進來稟說:「紹興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候二位老爺。」三公子道:「快請廳上坐。」蘧公孫道:「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東范學臺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孫道:「曾和先父同事,小姪所以知道。」四公子道:「我們倒忘了尊公是在那裡的。」隨即出去會了牛布衣。談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進書房。蘧公孫上前拜見。牛布衣說道:「適纔會見令表叔,纔知尊大人已謝賓客,使我不勝傷感。今幸見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稱嗣續有人,又要破涕為笑。」因問:「令祖老先生康健麼?」蘧公孫答道:「託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時時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說起:「范學臺幕中查一個童生卷子,尊公說出伺景明的一段話,真乃:『談言微中,名士風流。』」因將那一席話又述了一遍。兩公子同蘧公孫都笑了。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數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姪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頃,擺出酒席,四位樽酒論文。直喫到日暮,牛布衣告別。兩公子問明寓處,送了出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請魯編修,直到日中纔來,頭戴紗帽,身穿蟒衣,進了廳事,就要進去拜老師神主。兩公子再三辭過,然後寬衣坐下,獻茶。茶罷,蘧公孫出來拜見。三公子道:「這是舍表姪,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孫。」魯編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謙讓坐下,寒暄已畢,擺上兩席酒來。魯編修道:「老世兄,這個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已間何必做這些客套?依弟愚見,這廳事也太闊落,意欲借尊齋,只須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談心,方纔暢快。」兩公子見這般說,竟不違命,當下讓到書房裡。魯編修見瓶花罏幾,位置得宜,不覺怡悅。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聲叫:「焚香。」只見一個頭髮齊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個古銅香爐出去,隨即兩個管家進來放下暖簾,就出去了。足有一個時辰,酒斟三巡,那兩個管家又進來把暖簾捲上。但見書房兩邊牆壁上,板縫裡,都噴出香氣來,滿座異香襲人。魯編修覺飄飄有凌雲之思。三公子向魯編修道:「香必要如此燒,方不覺得有煙氣。」編修讚歎了一回,同蘧公子談及江西的事,問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諱惠的了?」蘧公孫道:「正是。」魯編修道:「這位王道尊卻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獲得他甚緊。」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寧王的。」魯編修道:「他是江西保薦第一能員,及期就是他先降順了。」四公子道:「他這降,到底也不是。」魯編修道:「古語道得好:『無兵無糧,因甚不降?』只是各偽官也逃脫了許多,只有他領著南贛數郡一齊歸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狀的狠,懸賞捕拿。」公孫聽了這話,那從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魯編修又說起他請仙這一段故事,兩公子不知。魯編修細說這件事,把《西江月》唸了一遍,後來的事逐句講解出來,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說道他歸降,此後再不判了。還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時動乎其機。說是有神仙,又說有靈鬼的,都不相干。」換過了席,兩公子把蘧公孫的詩和他刻的詩話請教,極誇少年美才。魯編修歎賞了許久,便向兩公子問道:「令表姪貴庚?」三公子道:「十七。」魯編修道:「懸弧之慶,在於何日?」三公子轉問蘧公孫。公孫道:「小姪是三月十六亥時生的。」魯編修點了一點頭,記在心裡。到晚席散,兩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

又過了數日,蘧公孫辭別回嘉興去,兩公子又留了一日。這日,三公子在內書房寫回覆蘧太守的書。纔寫著,書僮進來道:「看門的稟事。」三公子道:「著他進來。」看門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見二位老爺。」三公子道:「你回他我們不在家,留下了帖罷。」看門的道:「他沒有帖子,問著他名姓,也不肯說,只說要面會二位老爺談談。」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樣一個人?」看門的道:「他有五六十歲,頭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繭紬直裰,像個斯文人。」三公子驚道:「想是楊執中來了。」忙丟了書子,請出四公子來,告訴他如此這般,似乎楊執中的行徑;因叫門上的:「去請在廳上坐,我們就出來會。」看門的應諾去了,請了那人到廳上坐下。兩公子出來相見,禮畢,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無緣,不曾拜識。」三公子道:「先生貴姓,臺甫?」那人道:「晚生姓陳,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師行道。昨同翰苑魯老先生來遊貴鄉,今得瞻二位老爺丰采。三老爺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四老爺土星明亮,不日該有加官晉爵之喜。」兩公子聽罷,纔曉得不是楊執中,問道:「先生精於風鑑?」陳和甫道:「卜易、談星,看相、算命,內科、外科,內丹、外丹,以及請仙判事,扶乩筆籙,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師,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門的老先生請個不歇,經晚生許過他陞遷的,無不神驗。不瞞二位老爺說,晚生只是個直言,並不肯阿諛趨奉,所以這些當道大人,俱蒙相愛。前日正同魯老先生笑說,自離江西,今年到貴省,屈指二十年來,已是走過九省了!」說罷,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來喫了。四公子問道:「今番是和魯老先生同船來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見魯老先生,在船上盤恆了一日,卻不曾會見。」陳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號船上,到晚,纔知道二位老爺在彼。這是晚生無緣,遲這幾日,纔得拜見。」三公子道:「先生言論軒爽,愚兄弟也覺得恨相見之晚。」陳和甫道:「魯老先生有句話託晚生來面致二位老爺,可借尊齋一話。」兩公子道:「最好。」

當下讓到書房裡。陳和甫舉眼四面一看,見院宇深沉,琴書瀟灑,說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說畢,將椅子移近跟前道:「魯老先生有一個令愛,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這位小姐,德性溫良,才貌出眾。魯老先生和夫人因無子息,愛如掌上之珠,許多人家求親,只是不允。昨在尊府會見南昌蘧太爺的公孫,著實愛他才華,所以託晚生來問,可曾畢過姻事?」三公子道:「這便是舍表姪,卻還不曾畢姻。極承魯老先生相愛,只不知他這位小姐貴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礙?」陳和甫笑道:「這個倒不消慮。令表姪八字,魯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經問明在心裡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兩人合婚。小姐少公孫一歲,今年十六歲了。天生一對好夫妻。年、月、日、時,無一不相合。將來福壽綿長,子孫眾多,一些也沒有破綻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間諄諄問表姪生的年月。我道是因甚麼,原來那時已有意在那裡。」三公子道:「如此極好。魯老先生錯愛,又蒙陳先生你來作伐,我們即刻寫書與家姑丈,擇吉央媒到府奉求。」陳和甫作別道:「容日再來請教,今暫告別,回魯老先生話去。」兩公子送過陳和甫,回來將這話說與蘧公孫道:「賢姪既有此事,卻且休要就回嘉興。我們寫書與太爺,打發盛從回去取了回音來,再作道理。」蘧公孫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餘日,領著蘧太守的回書來見兩公子道:「太老爺聽了這話,甚是歡喜,向小人吩咐說:自己不能遠來,這事總央煩二位老爺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應老爺揀擇;或娶過去,或招在這裡,也是二位老爺斟酌。呈上回書並白銀五百兩,以為聘禮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這裡辦這喜事。太老爺身體是康強的,一切放心。」兩公子收了回書、銀子,擇個吉日,央請陳和甫為媒。這邊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當日兩位月老,齊到婁府。設席款待過,二位坐上轎子,管家持帖,去魯編修家求親。魯編修那裡也設席相留,回了允帖,並帶了庚帖過來。到第三日,婁府辦齊金銀珠翠首飾,裝蟒刻絲紬緞綾羅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幾十抬,行過禮去。又備了謝媒之禮,陳、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銀十二兩,代果酒銀四兩,俱各歡喜。兩公子就託陳和甫選定花燭之期。陳和甫選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將大吉,送過吉期去。魯編修說:只得一個女兒,捨不得嫁出門,要蘧公孫入贅。婁府也應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婁府張燈結綵,先請兩位月老喫了一日。黃昏時分,大吹大擂起來。婁府一門官銜燈籠,就有八十多對;添上蘧太守家燈籠,足擺了三四條街,還擺不了。全副執事;又是一班細樂,八對紗燈。這時天氣初晴,浮雲尚不曾退盡,燈上都用綠紬雨帷罩著,引著四人大轎。蘧公孫端坐在內。後面四乘轎子,便是婁府兩公子、陳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孫入贅。到了魯宅門口,開門錢送了幾封,只見重門洞開,裡面一派樂聲,迎了出來。四位先下轎進去。兩公子穿著公服,兩山人也穿著吉服。魯編修紗帽蟒袍,緞靴金帶,迎了出來,揖讓升階。纔是一班細樂,八對絳紗燈,引著蘧公孫,紗帽宮袍,簪花披紅,低頭進來。到了廳事,先奠了雁,然後拜見魯編修。編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兩公子、兩山人和魯編修,兩列相陪。獻過三遍茶,擺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魯編修先奉了公孫的席。公孫也回奉了。下面奏著細樂。魯編修去奉眾位的席。蘧公孫偷眼看時,是個舊舊的三間廳古老房子;此時點幾十枝大蠟燭,卻極其輝煌。

須臾,送定了席,樂聲止了。蘧公孫下來告過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兩山人平行了禮,入席坐了。戲子上來參了堂,磕頭下去,打動鑼鼓,跳了一齣「加官」,演了一齣「張仙送子」,一齣「封贈」。這時下了兩天雨纔住,地下還不甚乾。戲子穿著新靴,都從廊下板上大寬轉走了上來。唱完三出齣,副末執著戲單上來點戲。纔走到蘧公孫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頭一碗膾燕窩來上在桌上。管家叫一聲「免」,副末立起,呈上戲單。忽然乒乓一聲響,屋樑上掉下一件東西來;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窩碗裡,將碗打翻。那熱湯濺了副末一臉,碗裡的菜潑了一桌子。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老鼠從樑上走滑了腳,掉將下來。那老鼠掉在滾熱的湯裡,嚇了一驚,把碗跳翻,爬起就從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紅緞補服都弄油了。眾人都失了色,忙將這碗撤去,桌子打抹乾淨,又取一件員領與公孫換了。公孫再三謙讓,不肯點戲。商議了半日,點了「三代榮」。副末領單下去。

須臾,酒過數巡,食供兩套,廚下捧上湯來。那廚役僱的是個鄉下小使。他靸了一雙釘鞋,捧著六碗粉湯,站在丹墀裡,尖著眼睛看戲。管家纔掇了四碗上去,還有兩碗不曾端,他捧著看戲,看到戲場上小旦裝出一個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湯碗已是端完了,把盤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盤子裡的湯腳,卻叮噹一聲響,把兩個碗和粉湯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時慌了,彎下腰去抓那粉湯,又被兩個狗爭著,咂嘴弄舌的,來搶那地下的粉湯喫。他怒從心上起,使盡平生氣力,蹺起一隻腳來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著,力太用猛了,把一隻釘鞋踢脫了,踢起有丈把高。陳和甫坐在左邊的第一席。席上上了兩盤點心,一盤豬肉心的燒賣,一盤鵝油白糖蒸的餃兒,熱烘烘擺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寶攢湯。正待舉起箸來到嘴,忽然席口一個烏黑的東西,的溜溜的滾了來,乒乓一聲,把兩盤點心打的稀爛。陳和甫嚇了一驚,慌立起來,衣袖又把粉湯碗招翻,潑了一桌。滿坐上都覺得詫異。魯編修自覺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惱了一回,又不好說;隨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罵了幾句,說:「你們都做甚麼?卻叫這樣人捧盤,可惡之極!過了喜事,一個個都要重責!」亂著,戲子正本做完。眾家人掌了花燭,把蘧公孫送進新房。廳上眾客換席看戲,直到天明纔散。

次日,蘧公孫上廳謝親,設席飲酒。席終,歸到新房裡,重新擺酒,夫妻舉案齊眉。此時魯小姐卸了濃裝,換幾伴雅淡衣服。蘧公孫舉眼細看,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三四個丫鬟養娘,輪流侍奉。又有兩個貼身侍女,一個叫做采蘋,一個叫做雙紅,都是裊娜輕盈,十分顏色。此時蘧公孫恍如身遊閬苑蓬萊,巫山洛浦。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閨閣繼家聲,有若名師之教;草茅隱賢土,又招好客之蹤。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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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6: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回 魯小姐制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士

話說蘧公孫招贅魯府,見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還不知小姐又是個才女。且他這個才女,又比尋常的才女不同。魯編修因無公子,就把女兒當作兒子,五六歲上請先生開蒙,就讀的是四書、五經﹔十一二歲就講書、讀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讀的滾瓜爛熟。教他做「破題」、「破承」、「起講」、「題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脩。那先生督課,同男子一樣。這小姐資性又高,記心又好;到此時,王、唐、瞿、薛,以及諸大家之文,歷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肚裡記得三千餘篇;自己作出來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團錦簇。魯編修每常歎道:「假若是個兒子,幾十個進士、狀元都中來了!」閒居無事,便和女兒談說:「八股文章若作得好,隨你做甚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小姐聽了父親的教訓,曉粧臺畔,刺繡床前,擺滿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黃爛然,蠅頭細批。人家送來的詩詞歌賦,正眼兒也不看他。家裡雖有幾本甚麼千家詩,解學士詩,東坡小妹詩話之類,倒把與伴讀的侍女采蘋、雙紅們看;閒暇也教他謅幾句詩,以為笑話。

此番招贅進蘧公孫來,門戶又相稱,才貌又相當,真個是「才子佳人,一雙兩好」;料想公孫舉業已成,不日就是個少年進士。但贅進門來十多日,香房裡滿架都是文章,公孫卻全不在意。小姐心裡道:「這些自然都是他爛熟於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爾,正貪歡笑,還理論不到這事上。」又過了幾日,見公孫赴宴回房,袖裡籠了一本詩來燈下吟哦,也拉著小姐並坐同看。小姐此時還害羞,不好問他,只得強勉看了一個時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孫坐在前邊書房裡,即取紅紙一條,寫下一行題目,是「身修而後家齊」,叫采蘋過來,說道:「你去送與姑爺,說是老爺要請教一篇文字的。」公孫接了,付之一笑,回說道:「我於此事不甚在行。況到尊府未經滿月,要做兩件雅事;這樣俗事,還不耐煩做哩。」公孫心裡只道說,向才女說這樣話是極雅的了,不想正犯著忌諱。

當晚,養娘走進房來看小姐,只見愁眉淚眼,長吁短歎。養娘道:「小姐,你纔恭喜,招贅了這樣好姑爺,有何心事,做出這等模樣?」小姐把日裡的事告訴了一遍,說道:「我只道他舉業已成,不日就是舉人、進士;誰想如此光景,豈不誤我終身!」養娘勸了一回。公孫進來,待他詞色就有些不善。公孫自知慚愧,彼此也不便明言。從此啾啾唧唧,小姐心裡納悶。但說到舉業上,公孫總不招攬。勸的緊了,反說小姐俗氣。小姐越發悶上加悶,整日眉頭不展。夫人知道,走來勸女兒道:「我兒,你不要恁般獃氣。我看新姑爺人物已是十分了;況你爹原愛他是個少年名士。」小姐道:「母親,自古及今,幾曾看見不會中進士的人可以叫做個名士的?」說著,越要惱怒起來。夫人和養娘道:「這個是你終身大事,不要如此。況且現放著兩家鼎盛,就算姑爺不中進士,做官,難道這一生還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喫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依孩兒的意思,總是自掙的功名好,靠著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勸他。這是急不得的。」養娘道:「當真姑爺不得中,你將來生出小公子來,自小依你的教訓,不要學他父親,家裡放著你恁個好先生,怕教不出個狀元來?就替你爭口氣。你這封誥是穩的。」說著,和夫人一齊笑起來。小姐歎了一口氣,也就罷了。落後魯編修聽見這些話,也出了兩個題請教公孫。公孫勉強成篇。編修公看了,都是些詩詞上的話,又有兩句像《離騷》,又有兩句「子書」,不是正經文字;因此,心裡也悶,說不出來。卻全虧夫人疼愛這女婿,如同心頭一塊肉。

看看過了殘冬。新年正月,公孫回家拜祖父、母親的年回來。正月十二日,婁府兩公子請喫春酒。公孫到了。兩公子接在書房裡坐,問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說道:「今日也並無外客;因是令節,約賢姪到來,家宴三杯。」剛纔坐下,看門人進來稟:「看墳的鄒吉甫來了。」兩公子自從歲內為蘧公孫畢姻之事,忙了月餘,又亂著度歲,把那楊執中的話已丟在九霄雲外;今見鄒吉甫來,又忽然想起,叫請進來。

兩公子同蘧公孫都走出廳上,見他頭上戴著新氈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棉道袍,腳下踏著暖鞋。他兒子小二,手裡拿著個布口袋,裝了許多炒米、豆腐乾,進來放下。兩公子和他施禮,說道:「吉甫,你自恁空身來走走罷了,為甚麼帶將禮來?我們又不好不收你的。」鄒吉甫道:「二位少老爺說這笑話,可不把我羞死了。鄉下物件,帶來與老爺賞人。」兩公子吩咐將禮收進去,鄒二哥請在外邊坐,將鄒吉甫讓進書房來。吉甫問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問蘧姑老爺的安,因說道:「還是那年我家太老爺下葬,會著姑老爺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們怎的不老!姑老爺鬍子也全白了麼?」公孫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鄒吉甫不肯僭公孫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們表姪,你老人家年尊,老實坐罷。」吉甫遵命坐下,先喫過飯,重新擺下碟子,斟上酒來。兩公子說起兩番訪楊執中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鄒吉甫道:「他自然不曉得。這個卻因我這幾個月住在東莊,不曾去到新市鎮,所以這些話沒人向楊先生說。楊先生是個忠厚不過的人,難道會裝身分,故意躲著不見?他又是個極肯相與人的;聽得二位少老爺訪他,他巴不得連夜來會哩。明日我回去向他說了,同他來見二位少老爺。」四公子道:「你且住過了燈節,到十五日那日,同我這表姪往街坊上去看看燈,索性到十七八間,我們叫一隻船,同你到楊先生家。還是先去拜他纔是。」吉甫道:「這更好了。」

當夜喫完了酒,送蘧公孫回魯宅去,就留鄒吉甫在書房歇宿。次日乃試燈之期,婁府正廳上懸掛一對大珠燈,乃是武英殿之物,憲宗皇帝御賜的。那燈是內府製造,十分精巧。鄒吉甫叫他的兒子鄒二來看,也給他見見廣大。到十四日,先打發他下鄉去,說道:「我過了燈節,要同老爺們到新市鎮,順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纔家裡去。你先去罷。」鄒二應諾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孫正在魯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罷,婁府情來喫酒,同在街上遊玩。湖州府太守衙前紮著一座鱉山燈。其餘各廟,社火扮會,鑼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來看燈踏月。真乃金吾不禁,鬧了半夜。次早,鄒吉甫向兩公子說,要先到新市鎮女兒家去,約定兩公子十八日下鄉,同到楊家。兩公子依了,送他出門。搭了個便船到新市鎮。女兒接著,新年磕了老子的頭,收拾酒飯喫了。

到十八日,鄒吉甫要先到楊家去候兩公子。自心裡想:「楊先生是個窮極的人,公子們到,卻將甚麼管待?」因問女兒要了一隻雞,數錢去鎮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類,向鄰居家借了一隻小船,把這酒和雞、肉,都放在船艙裡,自己棹著,來到楊家門口,將船泊在岸傍,上去敲開了門。楊執中出來,手裡捧著一個爐,拿一方帕子在那裡用力的擦;見是鄒吉甫,丟下爐唱諾。彼此見過節,鄒吉甫把那些東西搬了進來。楊執中看見,嚇了一跳道:「哎喲!鄒老爹!你為甚麼帶這些酒肉來?我從前破費你的還少哩,你怎的又這樣多情?」鄒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進去。我今日雖是這些須村俗東西,卻不是為你;要在你這裡等兩位貴人。你且把這雞和肉向你太太說,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說這兩個人。」楊執中把兩手袖著笑道:「鄒老爹,卻是告訴不得你。我自從去年在縣裡出來,家下一無所有,常日只好喫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這鎮上開小押的汪家店裡,想著我這座心愛的爐,出二十四兩銀子,分明是算定我節下沒有些柴米。要來討這巧。我說:『要我這個爐,須是三百兩現銀子,少一釐也成不的。就是當在那裡,過半年,也要一百兩。像你這幾兩銀子,還不夠我燒爐買炭的錢哩!,那人將銀子拿了回去。這一晚到底沒有柴米,我和老妻兩個,點了一枝蠟燭,把這爐摩弄了一夜,就過了年。」因將爐取在手內,指與鄒吉甫看,道:「你看這上麵包漿,好顏色!今日又恰好沒有早飯米,所以方纔在此摩弄這爐,消遣日子。不想遇著你來。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飯。」鄒吉甫道:「原來如此,這便怎麼樣?」在腰間打開鈔袋一尋,尋出二錢多銀子,遞與楊執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買幾升米來,纔好坐了說話。」楊執中將這銀子,喚出老嫗,拿個傢伙到鎮上糴米。不多時,老嫗糴米回來,往廚下燒飯去了。

楊執中關了門來,坐下問道:「你說是今日哪兩個什麼貴人來?」鄒吉甫道:「老先生,你為鹽店裡的事累在縣裡,卻是怎樣得出來的?」楊執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縣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來,我在縣門口問,說是個姓晉的具保狀保我出來。我自己細想,不曾認得這位姓晉的老爹。你到得在哪裡知道些影子的?」鄒吉甫道:「哪裡是甚麼姓晉的!這人叫做晉爵,就是婁太師府裡三少老爺的管家。少老爺弟兄兩位因在我這裡聽見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將自己銀子兌出七百兩上了庫,叫家人晉爵具保狀。這些事,先生回家之後,兩位少老爺親自到府上訪了兩次,先生難道不知道麼?」楊執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這事被我這個老嫗所誤!我頭一次看打魚回來,老嫗向我說『城裡有一個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個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會他。後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他說『那姓柳的今日又來,是我回他去了』。說著,也就罷了。如今想來,柳者,婁也。我哪裡猜得到是婁府,只疑惑是縣裡原差。」鄒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夢見一條繩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這也罷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婁府叩節,兩位少老爺說到這話,約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時沒有備辦,所以帶這點東西來替你做個主人。好麼?」楊執中道:「既是兩公錯愛,我便該先到城裡去會他,何以又勞他來?」鄒吉甫道:「既已說來,不消先去,候他來會便了。」

坐了一會,楊執中烹出茶來喫了,聽得叩門聲,鄒吉甫道:「是少老爺來了,快去開門。」纔開了門,只見一個稀醉的醉漢闖將進來,進門就跌了一交,扒起來,摸一摸頭,向內裡直跑。楊執中定睛看時,便是他第二個兒子楊老六,在鎮上賭輸了,又吃了幾杯燒酒,吃的爛醉,想著來家問母親要錢再去賭,一直往裡跑。楊執中道:「畜生!哪裡去!還不過來見了鄒老爹的禮!」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個揖,就到廚下去了。看見鍋裡煮的雞和肉噴鼻香,又悶著一鍋好飯,房裡又放著一瓶酒,不知是哪裡來的;不由分說,揭開鍋就要撈了喫。他娘劈手把鍋蓋蓋了。楊執中罵道:「你又不害饞勞病!這是別人拿來的東西,還要等著請客!」他哪裡肯依,醉的東倒西歪,只是搶了喫。楊執中罵他,他還睜著醉眼混回嘴。楊執中急了,拿火叉趕著一直打了出來。鄒老爹且扯勸了一回,說道:「酒菜是候婁府兩位少爺的。」那楊老六雖是蠢,又是酒後,但聽見婁府,也就不敢胡鬧了。他娘見他酒略醒些,撕了一隻雞腿,盛了一大碗飯,泡上些湯,瞞著老子遞與他喫。喫罷,扒上床,挺覺去了。

兩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孫也同了來。鄒吉甫、楊執中迎了出去。兩公子同蘧公孫進來,見是一間客座,兩邊放著六張舊竹椅子,中間一張書案;壁上懸的畫是楷書《朱子治家格言》;兩邊一幅箋紙的聯,上寫著:「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上面貼了一個報帖,上寫:「捷報貴府老爺楊諱允,欽選應天淮安府沐陽縣儒學正堂。京報……」不曾看完,楊執中上來行禮奉坐,自己進去取盤子捧出茶來,獻與各位。茶罷,彼此說了些聞聲相思的話。三公子指著報帖,問道:「這榮選是近來的信麼?」楊執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禍的時候有此事。只為當初無意中補得一個廩,鄉試過十六七次,並不能掛名榜末;垂老得這一個教官,又要去遞手本,行庭參,自覺得腰胯硬了,做不來這樣的事。當初力辭了患病不去,又要經地方官驗病出結,費了許多周折!哪知辭官未久,被了這一場橫禍,受小人駔儈之欺!那時懊惱不如竟到沐陽,也免得與獄吏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賞於風塵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則小弟這幾根老骨頭,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報!」三公子道:「些須小事,何必掛懷。今聽先生辭官一節,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財之義,何足掛齒。小弟們還恨得知此事已遲,未能早為先生洗脫,心切不安,」楊執中聽了這番話,更加欽敬,又和蘧公孫寒暄了幾句。鄒吉甫道:「二位少老爺和蘧少爺來路遠,想是饑了?」楊執中道:「腐飯已經停當,請到後面坐。」

當下請在一間草屋內,是楊執中修葺的一個小小的書屋,面著一方小天井,有幾樹梅花,這幾日天暖,開了兩三枝。書房內滿壁詩畫,中間一幅箋紙聯,上寫道:「嗅窗前寒梅數點,且任我俛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讓人婆姿而舞。」兩公子看了,不勝歎息,此身飄飄如遊仙境。楊執中捧出雞肉酒飯。當下喫了幾杯酒,用過飯,不喫了,撤了過去,烹茗清談。談到兩次相訪,被聾老嫗誤傳的話,彼此大笑。兩公子要邀楊執中到家盤桓幾日。楊執中說:「新年略有俗務,三四日後,自當敬造高齋,為平原十日之飲。」談到起更時候,一庭月色,照滿書窗,梅花一枝枝如畫在上面相似,兩公子留連不忍相別。楊執中道:「本該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鄉下蝸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於是執手踏著月影,把兩公子同蘧公孫送到船上,自同鄒吉甫回去了。

兩公子同蘧公孫纔到家,看門的稟道:「魯大老爺有要緊事,請蘧少爺回去,來過三次人了。」蘧公孫慌回去,見了魯夫人。夫人告訴說,編修公因女婿不肯做舉業,心裡著氣,商量要娶一個如君,早養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夫人說年紀大了,勸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氣。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淚眼汪汪,只是歎氣。公孫也無奈何,忙走到書房去問候。陳和甫正在那裡切脈。切了脈,陳和甫道:「老先生這脈息,右寸略見弦滑。肺為氣之主,滑乃痰之徵。總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懸魏闕,故爾憂愁抑鬱,現出此症。治法當先以順氣祛痰為主。晚生每見近日醫家嫌半夏燥,一過痰症,就改用貝母;不知用貝母療濕痰,反為不美。老先生此症,當用四君子,加入二陳,飯前溫服。只消兩三劑,使其腎氣常和,虛火不致妄動,這病就退了。」於是寫立藥方。一連喫了四五劑,口不歪了,只是舌根還有些強。陳和甫又看過了脈,改用一個丸劑的方子,加入幾味祛風的藥,漸漸見效。

蘧公孫一連陪伴了十多日,並不得閒。那日值編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婁府,進了書房門,聽見楊執中在內咶咶而談,知道是他已來了,進去作揖,同坐下。楊執中接著說道:「我方纔說的,二位先生這樣禮賢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個朋友,在蕭山縣山裡住,這人真有經天緯地之才,空古絕今之學,真乃『處則不失為真儒,出則可以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結識他?」兩公子驚問:「哪裡有這樣一位高人?」楊執中疊著指頭,說出這個人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賓,又聚幾多英傑;名邦勝會,能消無限壯心。不知楊執中說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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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6: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湖 俠客虛設人頭會

話說楊執中向兩公子說:「三先生、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車載斗量,何足為重!我有一個朋友,姓權,名勿用,字潛齋,是蕭山縣人,住在山裡。此人若招致而來,與二位先生一談,纔見出他管、樂的經綸,程、朱的學問。此乃是當時第一等人。」三公子大驚道:「既有這等高賢,我們為何不去拜訪?」四公子道:「何不約定楊先生,明日就買舟同去?」說著,只見看門人拿著紅帖,飛跑進來說道:「新任街道廳魏老爺上門請二位老爺的安!在京帶有大老爺的家書,說要見二位老爺,有話面稟。」兩公子向蘧公孫道:「賢姪陪楊先生坐著,我們去會一會就來。」便進去換了衣服,走出廳上。那街道廳冠帶著進來,行過了禮,分賓主坐下。

兩公子問道:「老父臺幾時出京?榮任還不曾奉賀,倒勞先施。」魏廳官道:「不敢。晚生是前月初三日在京領憑,當面叩見大老爺,帶有府報在此,敬來請三老爺、四老爺台安。」便將家書雙手呈送過來。三公子接過來,拆開看了,將書遞與四公子,向廳官道:「原來是為丈量的事。老父臺初到任就要辦這丈量公事麼?」廳官道:「正是,晚生今早接到上憲諭票,催促星速丈量。晚生所以今日先來面稟二位老爺,求將先太保大人墓道地基開示明白,晚生不日到那裡叩過了頭,便要傳齊地保細細查看。恐有無知小民在左近樵采作踐,晚生還要出示曉諭。」四公子道:「父臺就去的麼。」廳官道:「晚生便在三四日內稟明上憲,各處丈量。」三公子道:「既如此,明日屈老父臺舍下一飯。丈量到荒山時,弟輩自然到山中奉陪。」說著,換過三遍茶,那廳官打了躬又打躬,作別去了。

兩公子送了回來,脫去衣服,到書房裡躊躇道:「偏有這許多不巧的事!我們正要去訪權先生,卻遇著這廳官來講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飯;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卻要自走一遭;須有幾時耽擱,不得到蕭山去,為之奈何?」楊執中道:「二位先生可謂求賢若渴了。若是急於要會權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須親往。二位先生竟寫一書,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致潛齋,邀他來府一晤,他自當忻然命駕。」四公子道:「惟恐權先生見怪弟等傲慢。」楊執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過了此一事,又有事來,何日纔得分身?豈不常懸此一段想思,終不能遂其願?」蘧公孫道:「也罷。表叔要會權先生,得間之日,卻未可必。如今寫書差的當人去,況又有楊先生的手書,那權先生也未必見外。」當下商議定了,備幾色禮物,差家人晉爵的兒子宦成,收拾行李,帶了書札、禮物往蕭山。

這宦成奉著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家見他行李齊整,人物雅致,請在中艙裡坐。中艙先有兩個戴方巾的坐著。他拱一拱手,同著坐下。當晚喫了飯,各鋪行李睡下。次日,行船無事,彼此閒談。宦成聽見那兩個戴方巾的說的都是些蕭山縣的話下路船上,不論甚麼人,彼此都稱為「客人」。因開口問道:「客人,貴處是蕭山?」那一個鬍子客人道:「是蕭山。」宦成道:「蕭山有位權老爺,客人可認得?」那一個少年客人道:「我那裡不聽見有個甚麼權老爺。」宦成道:「聽見說,號叫做潛齋的。」那少年道:「哪個甚麼潛齋?我們學裡不見這個人。」那鬍子道:「是他麼?可笑的緊!」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說與你聽。他在山裡住,祖代都是務農的人,到他父親手裡,掙起幾個錢來,把他送在村學裡讀書。讀到十七八歲,那鄉裡先生沒良心,就作成他出來應考。落後他父親死了,他是個不中用的貨,又不會種田,又不會作生意,坐喫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縣考的覆試也不曾取。他從來肚裡也莫有通過,借在個土地廟裡訓了幾個蒙童。每年應考,混著過也罷了;不想他又倒運;那年遇著湖州新市鎮上鹽店裡一個夥計,姓楊的楊老頭子來討賬,住在廟裡,獃頭獃腦,口裡說甚麼天文地理,經綸匡濟的混話。他聽見就像神附著的發了瘋,從此不應考了,要做個高人。自從高人一做,這幾個學生也不來了;在家窮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騙人過日子,口裡動不動說:『我和你至交相愛,分甚麼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這幾句話,便是他的歌訣。」那少年的道:「只管騙人,哪有這許多人騙?」那鬍子道:「他哪一件不是騙來的!同在鄉里之間,我也不便細說。」因向宦成道:「你這位客人,卻問這個人怎的?」宦成道:「不怎的,我問一聲兒。」口裡答應,心裡自忖說:「我家二位老爺也可笑,多少大官大府來拜往,還怕不夠相與,沒來由,老遠的路來尋這樣混賬人家去做甚麼?」正思忖著,只見對面來了一隻船,船上坐著兩個姑娘,好像魯老爺家采蘋姊妹兩個,嚇了一跳,連忙伸出頭來看,原來不相干。那兩人也就不同他談了。

不多幾日,換船來到蕭山,招尋了半日,招到一個山凹裡,幾間壞草屋,門上貼著白,敲門進去。權勿用穿著一身白,頭上戴著高白夏布孝帽,問了來意,留宦成在後面一間屋裡,開個稻草舖,晚間拿些牛肉、白酒,與他喫了。次早寫了一封回書,向宦成道:「多謝你家老爺厚愛。但我熱孝在身,不便出門。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二位老爺和楊老爺。厚禮權且收下。再過二十多天,我家老太太百日滿過,我定到老爺們府上來會。管家,實是多慢了你。這兩分銀子,權且為酒貲。」將一個小紙包遞與宦成。宦成接了道:「多謝權老爺。到那日,權老爺是必到府裡來,免得小的主人盼望。」權勿用道:「這個自然。」送了宦成出門。宦成依舊搭船,帶了書子,回湖州回覆兩公子。兩公子不勝悵悵;因把書房後一個大軒敞不過的亭子上換了一匾,匾上寫作「潛亭」,以示等權潛齋來住的意思;就把楊執中留在亭後一間房裡住。楊執中老年痰火疾,夜裡要人作伴,把第二個蠢兒子老六叫了來同住,每晚一醉,是不消說。

將及一月,楊執中又寫了一個字去催權勿用,權勿用見了這字,收拾搭船來湖州。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換一件,左手掮著個被套,右手把個大布袖子晃蕩晃蕩,在街上腳高步低的撞。撞過了城門外的吊橋,那路上卻擠。他也不知道出城該走左首,進城該走右手,方不礙路,他一味橫著膀子亂搖,恰好有個鄉裡人在城裡賣完了柴出來,肩頭上橫掮著一根尖匾擔,對面一頭撞將去,將他的個高孝帽子橫挑在匾擔尖上。鄉裡人低著頭走,也不知道,掮著去了。他喫了一驚,摸摸頭上,不見了孝帽子。望見在那人匾擔上,他就把手亂招,口裡喊道:「那是我的帽子!」鄉里人走的快,又聽不見。他本來不會走城裡的路,這時著了急,七首八腳的亂跑,眼睛又不看著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頭撞到一頂轎子上,把那轎子裡的官幾乎撞了跌下來。那官大怒,問是甚麼人,叫前面兩個夜役一條鏈子鎖起來。他又不服氣,向著官指手畫腳的亂吵。那官落下轎子,要將他審問,夜役喝著叫他跪,他睜著眼不肯跪。

這時街上圍了六七十人,齊鋪鋪的看。內中走出一個人來,頭戴一頂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絹箭衣,幾根黃鬍子,兩隻大眼睛,走近前,向那官說道:「老爺,且請息怒。這個人是婁府請來的上客。雖然衝撞了老爺,若是處了他,恐婁府知道不好看相。」那官便是街道廳老魏,聽見這話,將就蓋個喧,抬起轎子去了。權勿用看那人時,便是他舊相識俠客張鐵臂。張鐵臂讓他到一個茶室裡坐下,叫他喘息定了,喫過茶,向他說道:「我前日到你家作弔,你家人說道,已是婁府中請了去了。今日為甚麼獨自一個在城門口間撞?權勿用道:「婁公子請我久了,我卻是今日纔要到他家去。不想撞著這官,鬧了一場,虧你解了這結。我今便同你一齊到婁府去。」

當下兩人一同來到婁府門上,看門的看見他穿著一身的白,頭上又不戴帽子,後面領著一個雄赳赳的人,口口聲聲要會三老爺、四老爺。門上人問他姓名,他死不肯說,只說:「你家老爺已知道久了。」看門的不肯傳,他就在門上大嚷大叫。鬧了一會,說:「你把楊執中老爹請出來罷!」看門的沒奈何,請出楊執中來。楊執中看見他這模樣,嚇了一跳,愁著眉道:「你怎的連帽子都弄不見了!」叫他權了坐在大門板凳上,慌忙走進去,取出一頂舊方中來與他戴了,便問:「此位壯士是誰?」權勿用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說的有名的張鐵臂。」楊執中道:「久仰,久仰。」三個人一路進來,就告訴方纔城門口這一番相鬧的話。楊執中搖手道:「少停見了公子,這話不必提起了。」這日兩公子都不在家,兩人跟著楊執中竟到書房裡,洗臉喫飯,自有家人管待。

晚間,兩公子赴宴回家,來書房相會,彼此恨相見之晚,指著潛亭與他看了,道出欽慕之意。又見他帶了一個俠客來,更覺舉動不同於眾,又重新擺出酒來。權勿用首席,楊執中、張鐵臂對席,兩公子主位。席間問起這號「鐵臂」的緣故,張鐵臂道:「晚生小時,有幾斤力氣,那些朋友們和我賭賽,叫我睡在街心裡,把膀子伸著,等那車來,有心不起來讓他。那牛車走行了,來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車轂恰好打從膀子上過,壓著膀子了,那時晚生把膀子一掙,吉丁的一聲,那車就過去了幾十步遠。看看膀子上,白跡也沒有一個,所以眾人就加了我這一個綽號。」三公子鼓掌道:「聽了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來。」權勿用辭說:「居喪不飲酒。」楊執中道:「古人云:『老不拘禮,病不拘禮。』我方纔看見餚饌也還用些,或者酒略飲兩杯,不致沈醉,也還不妨。」權勿用道:「先生,你這話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謂五葷者,蔥、韭、蒝荽之類。怎麼不戒?酒是斷不可飲的。」四公子道:「這自然不敢相強。」忙叫取茶來斟上。張鐵臂道:「晚生的武藝儘多,馬上十八,馬下十八,鞭、鑭、鐹、錘、刀、鎗、劍、戟,都還略有些講究。只是一生性氣不好,慣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漢。銀錢到手,又最喜幫助窮人。所以落得四海無家,而今流落在貴地。」四公子道:「只纔是英雄本色。」權勿用道:「張兄方纔所說武藝,他舞劍的身段,尤其可觀,諸先生何不當面請教?」

兩公子大喜,即刻叫人家裡取出一柄松文古劍來,遞與鐵臂。鐵臂燈下拔開,光芒閃爍,即便脫了上蓋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寶劍,走出天井,眾客都一擁出來。兩公子叫:「且住!快吩咐點起燭來。」一聲說罷,十幾個管家小廝,每人手裡執著一個燭奴,明晃晃點著蠟燭,擺列天井兩邊。張鐵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許多身分來,舞到那酣暢的時候,只見冷森森一片寒光,如萬道銀蛇亂掣,並不見個人在那裡,但覺陰風襲人,令看者毛髮皆豎。權勿用又在幾上取了一個銅盤,叫管家滿貯了水,用於蘸著灑,一點也不得入。須臾,大叫一聲,寒光陡散,還是一柄劍執在手裡。看鐵臂時,面上不紅,心頭不跳。眾人稱讚一番,直飲到四更方散,都留在書房裡歇。自此,權勿用、張鐵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來向諸位道:「不日要設一個大會,遍請賓客遊鶯脰湖。」此時天氣漸暖,權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太厚,穿著熱了,思量當幾錢銀子去買些藍布,縫一件單直裰,好穿了做遊鶯脰湖的上客。自心裡算計已定,瞞著公子,託張鐵臂去當了五百文錢來,放在床上枕頭邊。日間在潛亭上眺望,晚裡歸房宿歇,摸一摸,床頭間五百文,一個也不見了。思量房裡沒有別人,只是楊執中的蠢兒子在那裡混,因一直尋到大門門房裡,見他正坐在那裡說獃話,便叫道:「老六,和你說話。」老六已是吃得爛醉了,問道:「老叔,叫我做甚麼?」權勿用道:「我枕頭邊的五百錢,你可曾看見?」老六道:「看見的。」權勿用道:「哪裡去了?」老六道:「是下午時候,我拿出去賭錢輸了。還剩有十來個在鈔袋裡,留著少刻買燒酒喫。」權勿用道:「老六!這也奇了!我的錢,你怎麼拿去賭輸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個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麼彼此?」說罷,把頭一掉,就幾步跨出去了。把個權勿用氣的眼睜睜,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說不出來的苦。自此,權勿用與楊執中彼此不合,權勿用說楊執中是個獃子;楊執中說權勿用是個瘋子。三公子見他沒有衣服,卻又取出一件淺藍紬直裰送他。

兩公子請遍了各位賓客,叫下兩隻大船,廚役備辦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個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細十番的,又在一船。此時正值四月中旬,天氣清和,各人都換了單裌衣服,手執紈扇。這一次雖算不得大會,卻也聚了許多人。在會的是:婁玉亭三公子、婁瑟亭四公子、蘧公孫駪夫、牛高士布衣、楊司訓執中、權高士潛齋、張俠客鐵臂、陳山人和甫,魯編修請了不曾到。席間八位名士,帶挈楊執中的蠢兒子楊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數。當下牛布衣吟詩,張鐵臂擊劍,陳和甫打鬨說笑,伴著兩公子的雍容爾雅,蘧公孫的俊俏風流,楊執中古貌古心,權勿用怪模怪樣:真乃一時勝會。兩邊船窗四啟,小船上奏著細樂,慢慢遊到鶯脰湖。酒席齊備,十幾個闊衣高帽的管家,在船頭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潔,茶酒之清香,不消細說。飲到月上時分,兩隻船上點起五六十盞羊角燈,映著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樂聲大作,在空闊處更覺得響亮,聲聞十餘里。兩邊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誰人不羨?遊了一整夜,次早回來,蘧公孫去見魯編修。編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該閉戶做些舉業,以繼家聲,怎麼只管結交這樣一班人?如此招搖豪橫,恐怕亦非所宜。」

次日,蘧公孫向兩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這個地位!……」不曾說完,門上人進來稟說:「魯大老爺開坊,陞了侍讀,朝命已下,京報適纔到了,老爺們須要去道喜。」蘧公孫聽了這話,慌忙先去道喜。到了晚間,公孫打發家人飛跑來說:「不好了!魯大老爺接著朝命,正在閤家歡喜,打點擺酒慶賀;不想痰病大發,登時中了臟,已不省人事了。快請二位老爺過去。」兩公子聽了,轎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魯宅,進門聽得一片哭聲,知是已不在了。眾親戚已到,商量在本族親房立了一個兒子過來,然後大殮治喪。蘧公孫哀毀骨立,極盡半子之誼。

又忙了幾日,婁通政有家信到,兩公子同在內書房商議寫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兩公子秉了一枝燭,對坐商議。到了二更半後,忽聽房上瓦一片聲的響,一個人從屋簷上掉下來,滿身血污,手裡提了一個革囊。兩公子燭下一看,便是張鐵臂。兩公子大驚道:「張兄,你怎麼半夜裡走進我的內室?是何緣故?這革囊裡是甚麼物件?」張鐵臂道:「二位老爺請坐,容我細稟:我生平一個恩人,一個仇人。這仇人已銜恨十年,無從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級在此。這革囊裡面是血淋淋的一顆人頭。但我那恩人已在這十里之外,須五百兩銀子去報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後,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捨身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辦此事,只有二位老爺。外此,哪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來求。如不蒙相救,即從此遠遁,不能再相見矣。」遂提了革囊要走。兩公子此時已嚇得心膽皆碎,忙攔住道:「張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但此物作何處置?」張鐵臂笑道:「這有何難!我略施劍術,即滅其跡。但倉卒不能施行,候將五百金付去之後,我不過兩個時辰,即便回來,取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藥末,頃刻化為水,毛髮不存矣。二位老爺可備了筵席,廣招賓客,看我施為此事。」兩公子聽罷,大是駭然。弟兄忙到內裡取出五百兩銀子付與張鐵臂。鐵臂將革囊放在階下,銀子拴束在身,叫一聲多謝,騰身而起,上了房簷,行步如飛,只聽得一片瓦響,無影無蹤去了。當夜萬籟俱寂,月色初上,照著階下革囊裡血淋淋的人頭。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豪華公子,閉門休問世情;名士文人,改行訪求舉業。不知這人頭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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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話說婁府兩公子將五百兩銀子送了俠客,與他報謝恩人,把革囊人頭放在家裡。兩公子雖係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個人頭丟在內房階下,未免有些焦心。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張鐵臂,他做俠客的人,斷不肯失信於我。我們卻不可做俗人。我們竟辦幾席酒,把幾位知己朋友都請到了,等他來時開了革囊,果然用藥化為水,也是不容易看見之事。我們就同諸友做一個『人頭會』,有何不可?」三公子聽了,到天明,吩咐辦下酒席,把牛布衣、陳和甫、蘧公孫都請到;家裡住的三個客是不消說。只說小飲,且不必言其所以然,直待張鐵臂來時,施行出來,好讓眾位都喫一驚。

眾客到齊,彼此說些閒話。等了三四個時辰,不見來;直等到日中,還不見來。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他在別處又有耽擱了。他革囊現在我家,斷無不來之理。」看看等到下晚,總不來了。廚下酒席已齊,只得請眾客上坐。這日天氣甚暖。兩公子心裡焦躁:「此人若竟不來,這人頭卻往何處發放?」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來。家裡太太聞見,不放心,打發人出來請兩位老爺去看。二位老爺沒奈何,纔硬著膽開了革囊,一看,哪裡是甚麼人頭,只有六七斤一個豬頭在裡面!兩公子面面相覷,不則一聲,立刻叫把豬頭拿到廚下賞與家人們去喫。兩公子悄悄相商,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舊出來陪客飲酒。心裡正在納悶,看門的人進來稟道:「烏程縣有個差人,持了縣裡老爺的帖,同蕭山縣來的兩個差人叩見老爺,有話面稟。」三公子道:「這又奇了。有甚麼話說?」留四公子陪著客,自己走到廳上,傳他們進來。那差人進來磕了頭,說道:「本官老爺請安。」隨呈上一張票子和一角關文。三公子叫取燭來看,見那關文上寫著:

「蕭山縣正堂吳。為地棍姦拐事:案據蘭若庵僧慧遠,具控伊徒尼僧心遠,被地棍權勿用姦拐霸佔在家一案。查本犯未曾發覺之先,已自潛跡逃往貴治,為此移關,煩貴縣查點來文事理,遣役協同來差訪該犯潛蹤何處,擒獲解還敝縣,以便審理究治。望速!望速!」

看過,差人稟道:「小的本官上覆三老爺,知道這人在府內,因老爺這裡不知他這些事,所以留他。而今求老爺把他交與小的,他本縣的差人現在外伺候,交與他帶去。休使他知覺逃走了,不好回文。」三公子道:「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候著。」差人應諾出去了,在門房裡坐著。

三公子滿心慚愧,叫請了四老爺和楊老爺出來。二位一齊來到,看了關文和本縣拿人的票子。四公子也覺不好意思。楊執中道:「三先生、四先生。自古道:『蜂蠆人懷,解衣去趕。』他既弄出這樣事來,先生們庇護他不得了。如今我去向他說,把他交與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兩公子沒奈何。楊執中走進書房席上,一五一十說了。權勿用紅著臉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甚麼!」兩公子走進來,不肯改常,說了些不平的話;又奉了兩杯別酒,取出兩封銀子送作盤程。兩公子送出大門,叫僕人替他拿了行李,打躬而別。那兩個差人見他出了婁府,兩公子已經進府,就把他一條鏈子鎖去了。

兩公子因這兩番事後,覺得意興稍減,吩咐看門的:「但有生人相訪,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閉門整理家務。不多幾日,蘧公孫來辭,說蘧太守有病,要回嘉興去侍疾。兩公子聽見,便同公孫去侯姑丈。及到嘉興,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看來是個不起之病。公孫傳著太守之命,託兩公子替他接了魯小姐回家。兩公子寫信來家,打發婢子去說。魯夫人不肯。小姐明於大義,和母親說了,要去侍疾。此時采蘋已嫁人去了,只有雙紅一個丫頭做了贈嫁。叫兩隻大船,全副粧奩都搬在船上。來嘉興,太守已去世了。公孫承重。魯小姐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條,親戚無不稱羨。婁府兩公子候治喪已過,也回湖州去了。

公孫居喪三載,因看見兩個表叔半世豪舉,落得一場掃興,因把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詩話也不刷印送人了。服闋之後,魯小姐頭胎生的個小兒子,已有四歲了。小姐每日拘著他在房裡講《四書》,讀文章。公孫也在傍指點。卻也心裡想在學校中相與幾個考高等的朋友談談舉業,無奈嘉興的朋友都知道公孫是個作詩的名士,不來親近他。公孫覺得沒趣。那日打從街上走過,見一個新書店裡貼著一張整紅紙的報帖,上寫道:「木坊敦請處州馬純上先生精選三科鄉會墨程。凡有同門錄及殊卷賜顧者,幸認嘉興府大街文海樓書坊不誤。」

公孫心裡想道:「這原來是個選家,何不來拜他一拜?……」急到家換了衣服,寫個「同學教弟」的帖子,來到書坊,問道:「這裡是馬先生下處?」店裡人道:「馬先生在樓上。」因喊一聲道:「馬二先生,有客來拜。」樓上應道:「來了。」於是走下樓來。公孫看那馬二先生時,身長八尺,形容甚偉,頭帶方巾,身穿藍直裰,腳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幾根鬍子。相見作揖讓坐。馬二先生看了帖子,說道:「尊名向在詩上見過,久仰,久仰!」公孫道:「先生來操選政,乃文章山斗,小弟仰慕,晉謁已遲。」店裡捧出茶來喫了。公孫又道:「先生便是處州學?想是高補過的?」馬二先生道:「小弟補廩二十四年,蒙歷任宗師的青目,共考過六七個案首,只是科場不利,不勝慚愧!」公孫道:「遇合有時,下科一定是掄元無疑的了。」說了一會,公孫告別。馬二先生問明了住處,明日就來回拜。公孫回家向魯小姐說:「馬二先生明日來拜。他是個舉業當行,要備個飯留他。」小姐欣然備下。

次早,馬二先生換了大衣服,寫了回帖,來到蘧府。公孫迎接進來,說道:「我兩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蒙賜顧,寬坐一坐,小弟備個家常飯,休嫌輕慢。」馬二先生聽罷欣然。公孫問道:「尊選程墨,是哪一種文章為主?」馬二先生道:「文章總以理法為主,任他風氣變,理法總是不變。所以本朝洪、永是一變,成、宏又是一變,細看來,理法總是一般。大約文章既不可帶注疏氣,尤不可帶詞賦氣。帶注疏氣不過失之於少文采,帶詞賦氣便有礙於聖賢口氣。所以詞賦氣尤在所忌。」公孫道:「這是作文章;請問批文章是怎樣個道理?」馬二先生道:「也全是不可帶詞賦氣。小弟每常見前輩批語,有些風花雪月的字樣,被那些後生們看見,便要想到詩詞歌賦那條路上去,便要壞了心術。古人說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塵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著得的麼?所以小弟批文章,總是採取《語類》、《或間》上的精語。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筆,要那讀文章的讀了這一篇,就悟想出十幾篇的道理,纔為有益。將來拙選告成,送來細細請教。」說著,裡面捧出飯來。果是家常餚饌:一碗燉鴨,一碗煮雞,一尾魚,一大碗煨的稀爛的豬肉。馬二先生食量頗高,舉起箸來向公孫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這魚且不必動,倒是肉好。」當下喫了四碗飯,將一大碗爛肉喫得乾乾淨淨。裡面聽見,又添出一碗來;連湯都喫完了。抬開桌子。啜茗清談。

馬二先生問道:「先生名門,又這般大才,久已該高發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孫道:「小弟因先君見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務,所以不曾致力於舉業。」馬二先生道:「你這就差了。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講到戰國時,以遊說做官;所以孟子歷說齊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作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哪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話,說得蘧公孫如夢方醒。又留他喫了晚飯,結為性命之交,相別而去。自此,日日往來。

那日在文海樓,彼此會著,看見刻的墨卷上目錄擺在桌上,上寫著「歷科墨卷持運」,下面一行刻著「處州馬靜純上氏評選」。蘧公孫笑著向他說道:「請教先生,不知尊選上面可好添上小弟一個名字,與先生同選,以附驥尾?」馬二先生正色道:「這個是有個道理的。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虧幾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虛名,所以他們來請。難道先生這樣大名還站不得封面?只是你我兩個,只可獨站,不可合站。其中有個緣故。」蘧公孫道:「是何緣故?」馬二先生道:「這事不過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壞了名,自認做趨利。假若把你先生寫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資出自先生,小弟豈不是個利徒了?若把先生寫在第一名,小弟這數十年虛名,豈不都是假的了?還有個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計。先生自想,也是這樣算計。」說著,坊裡捧出先生的飯來,一碗熝青菜,兩個小菜碟。馬二先生道:「這沒菜的飯,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孫道:「這個何妨?但我曉得長兄先生也是喫不慣素飯的,我這裡帶的有銀子。」忙取出一塊來,叫店主人家的二漢買了一碗熟肉來。

兩人同喫了,公孫別去;在家裡,每晚同魯小姐課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著那小兒子書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責他念到天亮,倒先打發公孫到書房裡去睡。雙紅這小丫頭在傍遞茶遞水,極其小心。他會念詩,常拿些詩來求講。公孫也略替他講講,因心裡喜他慇勤,就把收的王觀察的個舊枕箱,把與他盛花兒針線,又無意中把遇見王觀察這一件事向他說了。不想宦成這奴才小時同他有約,竟大膽走到嘉興,把這丫頭拐了去。公孫知道,大怒,報了秀水縣,出批文拿了回來。兩口子看守在差人家,央人來求公孫,情願出幾十兩銀子與公孫做丫頭的身價,求賞與他做老婆。公孫斷然不依。差人要帶著宦成回官,少不得打一頓板子,把丫頭斷了回來;一回兩回詐他的銀子。

宦成的銀子使完,衣服都當盡了。那晚在差人家,兩口子商議,要把這個舊枕箱拿出去賣幾十個錢來買飯喫。雙紅是個丫頭家,不知人事,向宦成說道:「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爺的,想是值的銀子多。幾十個錢賣了,豈不可惜?」宦成問:「是蘧老爺的?是魯老爺的?」丫頭道:「都不是。說這官比蘧太爺的官大多著哩。我也是聽見姑爺說:這是一位王太爺,就接蘧太爺南昌的任。後來這位王太爺做了不知多大的官,就和寧王相與。寧王日夜要想殺皇帝,皇帝先把寧王殺了,又要殺這王太爺。王太爺走到浙江來,不知怎的,又說皇帝要他這個箱子。王太爺不敢帶在身邊走,恐怕搜出來,就交與姑爺。姑爺放在家裡閒著,借與我盛些花,不曉得我帶了出來。我想皇帝都想要的東西,不知是值多少錢?你不見箱子裡還有王太爺寫的字在上?」宦成道:「皇帝也未必是要他這個箱子,必有別的緣故。這箱子能值幾文!」那差人一腳把門踢開,走進來罵道:「你這倒運鬼!放著這樣大財不發,還在這裡受瘟罪!」宦成道:「老爺,我有甚麼財發?」差人道:「你這癡孩子!我要傳授了,便宜你的狠哩!老婆白白送你,還可以發得幾百銀子財!你須要大大的請我,將來銀子同我平分,我纔和你說。」宦成道:「只要有銀子。平分是罷了,請是請不起的;除非明日賣了枕箱子請老爺。」差人道:「賣箱子?還了得!就沒戲唱了!你沒有錢我借錢給你。不但今日晚裡的酒錢,從明日起,要用同我商量。我替你設法了來,總要加倍還我。」又道:「我竟在裡面扣除,怕你拗到哪裡去!」差人即時拿出二百文,買酒買肉,同宦成兩口子喫,算是借與宦成的,記一筆賬在那裡。喫著,宦成問道:「老爹說我有甚麼財發?」差人道:「今日且喫酒,明日再說。」當夜猜三劃五,喫了半夜,把二百文都喫完了。

宦成這奴才喫了個盡醉,兩口子睡到日中還不起來。差人已是清晨出門去了,尋了一個老練的差人商議,告訴他如此這般:「事還是竟弄破了好;還是『開弓不放箭』,大家弄幾個錢有益?」被老差人一口大啐道:「這個事都講破!破了還有個大風?如今只是悶著同他講,不怕他不拿出錢來!還虧你當了這幾十年的門戶!利害也不曉得!遇著這樣事還要講破!破你娘的頭!」罵的這差人又羞又喜,慌跑回來。見宦成還不曾起來,說道:「好快活!這一會像兩個狗戀著!快起來和你說話!」宦成慌忙起來,出了房門。差人道:「和你到外邊去說話。」兩人拉著手,到街上一個僻靜茶室裡坐下。差人道:「你這獃孩子,只曉得喫酒喫飯,要同女人睡覺!放著這樣一主大財不會發,豈不是『如入寶山空手回』?」宦成道:「老爹指教便是。」差人道:「我指點你,你卻不要『過了廟不下雨』。」說著,一個人在門首過,叫了差人一聲「老爹」,走過去了。差人見那人出神,叫宦成坐著,自己悄悄尾了那人去。只聽得那人口裡抱怨道:「白白給他打了一頓,卻是沒有傷,喊不得冤,待要自己做出傷來,官府又會驗的出。」差人悄悄的拾了一塊磚頭,兇神的走上去把頭一打,打了一個大洞,那鮮血直流出來。那人嚇了一跳,問差人道:「這是怎的?」差人道:「你方纔說沒有傷,這不是傷麼?又不是自己弄出來的!不怕老爺會驗!還不快去喊冤哩!」那人到著實感激,謝了他,把那血用手一抹,塗成一個血臉,往縣前喊冤去了。宦成站在茶室門口望,聽見這些話,又學了一個乖。差人回來坐下,說道:「我昨晚聽見你當家的說,枕箱是那王太爺的。王太爺降了寧王,又逃走了,是個欽犯,這箱子便是個欽贓。他家裡交結欽犯,藏著欽贓,若還首出來,就是殺頭充軍的罪,他還敢怎樣你!」宦成聽了他這一席話,如夢方醒,說道:「老爹,我而今就寫呈去首。」差人道:「獃兄弟,這又沒主意了。你首了,就把他一家殺個精光,與你也無益,弄不著他一個錢。況你又同他無讎。如今只消串出個人來嚇他一嚇,嚇出幾百兩銀子來,把丫頭白白送你做老婆,不要身價,這事就罷了。」宦成道:「多謝老爹費心。如今只求老爹替我做主。」差人道:「你且莫慌。」當下還了茶錢,同走出來。差人囑付道:「這話到家,在丫頭跟前,不可露出一字。」宦成應諾了。從此,差人借了銀子,宦成大酒大肉,且落得快活。

蘧公孫催著回官,差人只騰挪著混他,今日就說明日,明日就說後日,後日又說再遲三五日。公孫急了,要寫呈子告差人。差人向宦成道:「這事卻要動手了!」因問:「蘧小相平日可有一個相厚的人?」宦成道:「這卻不知道。」回去問丫頭。丫頭道:「他在湖州相與的人多,這裡卻不曾見。我只聽得有個書店裡姓馬的來往了幾次。」宦成將這話告訴差人。差人道:「這就容易了。」便去尋代書寫下一張出首叛逆的呈子,帶在身邊,到大街上一路書店問去。問到文海樓,一直進去請馬先生說話。馬二先生見是縣裡人,不知何事,只得邀他上樓坐下。差人道:「先生一向可同做南昌府的蘧家蘧小相兒相與?」馬二先生道:「這是我極好的弟兄。頭翁,你問他怎的?」差人兩邊一望道:「這裡沒有外人麼?」馬二先生道:「沒有。」把座子移近跟前,拿出這張呈子來與馬二先生看,道:「他家竟有這件事。我們公門裡好修行,所以通個信給他,早為料理,怎肯壞這個良心?」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又問了備細,向差人道:「這事斷斷破不得。既承頭翁好心,千萬將呈子捺下。他卻不在家,到墳上修理去了,等他來時商議。」差人道:「他今日就要遞。這是犯關節的事,誰人敢捺?」馬二先生慌了道:「這個如何了得!」差人道:「先生,你一個『子曰行』的人,怎這樣沒主意?自古『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只要破些銀子,把這枕箱買了回來,這事便罷了,」馬二先生拍子道:「好主意!」當下鎖了樓門,同差人到酒店裡,馬二先生做東,大盤大碗請差人喫著,商議此事。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通都大邑,來了幾位選家;僻壤窮鄉,出了一尊名士。畢竟差人要多少銀子贖這枕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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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7: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才山洞遇神仙

話說馬二先生在酒店裡同差人商議要替蘧公孫贖枕箱。差人道:「這奴才手裡拿著一張首呈,就像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銀子少了,他怎肯就把這欽贓放出來?極少也要三二百銀子。還要我去拿話嚇他:『這事弄破了,一來,與你無益;二來欽案官司,過司由院,一路衙門,你都要跟著走。你自己算計,可有這些閒錢陪著打這樣的惡官司?』是這樣嚇他。他又見了幾個衝心的錢,這事纔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來報信。我也只願得無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纔妙。你先生請上裁。」馬二先生搖頭道:「二三百兩是不能。不要說他現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設法,就是他在家裡,雖然他家太爺做了幾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哪裡一時拿得許多銀子出來?」差人道:「既然沒有銀子,他本人又不見面,我們不要耽誤他的事,把呈子丟還他,隨他去鬧罷了。」馬二先生道:「不是這樣說。你同他是個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睜睜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來,這就不成個朋友了。但是要做得來。」差人道:「可又來!你要做得來,我也要做得來!」馬二先生道:「頭翁,我和你從長商議,實不相瞞,在此選書,東家包我幾個月,有幾兩銀子束脩,我還要留著些用。他這一件事,勞你去和宦成說,我這裡將就墊二三十兩銀子把與他,他也只當是拾到的,解了這個冤家罷。」差人惱了道:「這個正合著古語,『瞞天討價,就地還錢!』我說二三百銀子,你就說二三十兩!『戴著斗笠親嘴,差著一帽子』!怪不得人說你們『詩云子曰』的人難講話!這樣看來,你好像『老鼠尾巴上害癤子,出膿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該來惹這婆子口舌!」說罷,站起身來謝了擾,辭別就往外走。

馬二先生拉住道:「請坐再說,急怎的?我方纔這些話,你道我不出本心麼?他其實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風聲,把他藏起,和你講價錢。況且你們一塊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孫是甚麼慷慨腳色,這宗銀子知道他認不認,幾時還我。只是由著他弄出事來,後日懊悔遲了。總之,這件事,我也是個傍人。你也是個傍人,我如今認些晦氣,你也要極力幫些,一個出力,一個出錢,也算積下一個莫大的陰功。若是我兩人先參差著,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差人道:「馬老先生,而今這銀子我也不問是你出,是他出,你們原是『氈襪裹腳靴』。但須要我效勞的來。老實一句,『打開板壁講亮話』,這事一些半些,幾十兩銀子的話,橫豎做不來,沒有三百,也要二百兩銀子,纔有商議。我又不要你十兩五兩,沒來由把難題目把你做怎的?」馬二先生見他這話說頂了真,心裡著急道:「頭翁,我的束脩其實只得一百兩銀子,這些時用掉了幾兩,還要留兩把作盤費到杭州去。擠的乾乾淨淨,抖了包,只擠得出九十二兩銀子來,一釐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處去拿與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內,聽憑你搜。若搜出一錢銀子來,你把我不當人。就是這個意思,你替我維持去。如斷然不能,我也就沒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道:「先生,像你這樣血心為朋友,難道我們當差的心不是肉做的?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豈可人不留個相與?只是這行瘟的奴才頭高,不知可說得下去?」又想一想道:「我還有個主意,又合著古語說『秀才人情紙半張。』現今丫頭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這些事,料想要不回來,不如趁此就寫一張婚書,上寫收了他身價銀一百兩。合著你這九十多,不將有二百之數?這分明是有名無實的,卻塞得住這小廝的嘴。這個計較何如?」馬二先生道:「這也罷了,只要你做得來。這一張紙何難?我就可以做主。」

當下說定了,店裡會了賬,馬二先生回到下處候著。差人假作去會宦成,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樓。馬二先生接到樓上。差人道:「為這件事,不知費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像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亂說,說他家值多少就該給他多少。落後我急了,要帶他回官,說:『先問了你這姦拐的罪,回過老爺,把你納在監裡,看你到哪裡去出首!』他纔慌了,依著我說。我把他枕箱先賺了來,現放在樓下店裡。先生快寫起婚書來,把銀子兌清,我再打一個稟帖,銷了案,打發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葉來。」馬二先生道:「你這賺法甚好。婚書已經寫下了。」隨即同銀子交與差人。差人打開看,足足九十二兩,把箱子拿上樓來交與馬二先生,拿著婚書、銀子,去了。回到家中,把婚書藏起,另外開了一篇細賬,借貸喫用,衙門使費,共開出七十多兩,只剩了十幾兩銀子遞與宦成。宦成嫌少,被他一頓罵道:「你姦拐了人家使女,犯著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蓋,怕老爺不會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騙一個老婆,又騙了許多銀子,不討你一聲知感,反問我找銀子!來!我如今帶你去回老爺,先把你這姦情事打幾十板子,丫頭便傳蘧家領去,叫你喫不了的苦,兜著走!」宦成被他罵得閉口無言,忙收了銀子,千恩萬謝,領著雙紅,往他州外府尋生意去了。

蘧公孫從墳上回來,正要去問差人,催著回官;只見馬二先生來候,請在書房坐下,問了些墳上的事務,慢慢說到這件事上來。蘧公孫初時還含糊。馬二先生道:「長兄,你這事還要瞞我麼?你的枕箱現在我下處樓上。」公孫聽見枕箱,臉便飛紅了。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樣來說,我怎樣商議,後來怎樣怎樣:「我把選書的九十幾兩銀子給了他,纔買回這個東西來,而今幸得平安無事。就是我這一項銀子,也是為朋友上一時激於意氣,難道就要你還?但不得不告訴你一遍。明日叫人到我那裡把箱子拿來,或是劈開了,或是竟燒化了,不可再留著惹事。」公孫聽罷,大驚,忙取一把椅子放在中間,把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請他坐在書房裡,自走進去,如此這般,把方纔這些話說與乃眷魯小姐,又道:「像這樣的纔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氣!有肝膽!相與了這樣正人君子,也不枉了!像我婁家表叔結交了多少人,一個個出乖露醜,若聽見這樣話,豈不羞死!」魯小姐也著實感激,備飯留馬二先生喫過,叫人跟去將箱子取來毀了。

次日,馬二先生來辭別,要往杭州。公孫道:「長兄先生,纔得相聚,為甚麼便要去?」馬二先生道:「我原在杭州選書。因這文海樓請我來選這一部書,今已選完,在此就沒事了。」公孫道:「選書已完,何不搬來我小齋住著,早晚請教?」馬二先生道:「你此時還不是養客的時候。況且杭州各書店裡等著我選考卷,還有些未了的事,沒奈何,只得要去。倒是先生得閒來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水色,頗可以添文思。」公孫不能相強,要留他辦酒席餞行。馬二先生道:「還要到別的朋友家告別。」說罷,去了。公孫送了出來。到次日,公孫封了二兩銀子,備了些薰肉小菜,親自到文海樓來送行,要了兩部新選的墨卷回去。

馬二先生上船,一直來到斷河頭,問文瀚樓的書坊,乃是文海樓一家,到那裡去住。住了幾日,沒有甚麼文章選,腰裡帶了幾個錢,要到西湖上走走。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個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說那靈隱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這出了錢塘門,過聖因寺,上了蘇堤,中間是金沙港,轉過去就望見雷峰塔,到了淨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一處是金粉樓臺,一處是竹籬茅舍;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那些賣酒的青簾高颺,賣茶的紅炭滿爐,士女遊人,絡繹不絕,真不數「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營絃樓」。

馬二先生獨自一個,帶了幾個錢,步出錢塘門,在茶亭裡喫了幾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樓跟前坐下。見那一船一船鄉下婦女來燒香的,都梳著挑鬢頭,也有穿藍的,也有穿青綠衣裳的,年紀小的都穿些紅紬單裙子;也有模樣生的好些的,都是一個大團白臉,兩個大高顴骨;也有許多疤、麻、疥、癩的。一頓飯時,就來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後面都跟著自己的漢子,掮著一把傘,手裡拿著一個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廟裡去了。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裡,起來又走了里把多路。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掛著透肥的羊肉,櫃檯上盤子裡盛著滾熱的蹄子、海參、糟鴨、鮮魚,鍋裡煮著餛飩,蒸籠上蒸著極大的饅頭。馬二先生沒有錢買了喫,喉嚨裡嚥唾沫,只得走進一個麵店,十六個錢喫了一碗麵。肚裡不飽,又走到間壁一個茶室喫了一碗茶,買了兩個錢處片嚼嚼,倒覺得有些滋味。喫完了出來,看見西湖沿上柳陰下繫著兩隻船。那船上女客在那裡換衣裳:一個脫去元色外套,換了一件水田披風;一個脫去天青外套,換了一件玉色繡的八團衣服;一個中年的脫去寶藍緞衫,換了一件天青緞二色金的繡衫。那些跟從的女客,十幾個人,也都換了衣裳。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個丫鬟,手持黑紗團香扇替他遮著日頭,緩步上岸。那頭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遠,裙上環珮,叮叮噹噹的嚮。馬二先生低著頭走了過去,不曾仰視。往前走過了六橋,轉個彎,便像些村鄉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間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厭。

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著一走路的,問道:「前面可還有好玩的所在?」那人道:「轉過去便是淨慈、雷峰,怎麼不好玩?」馬二先生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見一座樓臺蓋在水中間,隔著一道板橋。馬二先生從橋上走過去,門口也是個茶室,喫了一碗茶。裡面的門鎖著。馬二先生要進去看,管門的問他要了一個錢,開了門,放進去。裡面是三間大樓。樓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書。馬二先生嚇了一跳,慌忙整一整頭巾,理一理寶藍直裰,在靴桶內拿出一把扇子來當了笏板,恭恭敬敬,朝著樓上揚塵舞蹈,拜了五拜。拜畢起來,定一定神,照舊在茶桌子上坐下。傍邊有個花園,賣茶的人說是布政司房裡的人在此請客,不好進去。那廚房卻在外面。那熱湯湯的燕窩、海參,一碗碗在跟前捧過去。馬二先生又羨慕了一番。出來過了雷峰,遠遠望見高高下下,許多房子,蓋著琉璃瓦,曲曲折折,無數的朱紅欄杆。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見一個極高的山門,一個直匾,金字,上寫著:「敕賜淨慈禪寺」。山門傍邊一個小門。馬二先生走了進去,一個大寬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磚。纔進二道山門,兩邊廊上都是幾十層極高的階級。那些富貴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隊,裡裡外外,來往不絕,都穿的是錦繡衣服。風吹起來,身上的香一陣陣的撲人鼻子。馬二先生身子又長,戴一頂高方巾,一幅烏黑的臉,捵著個肚子,穿著一雙厚底破靴,橫著身子亂跑,只管在人窩子裡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後後跑了一交,又出來坐在那茶亭內,上面一個橫匾,金書「南屏」兩字,喫了一碗茶。櫃上擺著許多碟子:橘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馬二先生每樣買了幾個錢的,不論好歹,喫了一飽。馬二先生也倦了,直著腳,跑進清波門。到了下處,關門睡了。因為走多了路,在下處睡了一天。

第三日起來,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吳山,就在城中。馬二先生走不多遠,已到了山腳下。望著幾十層階級,走了上去,橫過來又是幾十層階級,馬二先生一氣走上,不覺氣喘。看見一個大廟門前賣茶,喫了一碗。進去見是吳相國伍公之廟。馬二先生作了個揖,逐細的把匾聯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像沒有路的一般。左邊一個門,門上釘著一個匾,匾上「片石居」三個字,裡面也想是個花園,有些樓閣。馬二先生步了進去,看見窗櫺關著。馬二先生在門外望裡張了一張,見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擺著一座香爐,眾人圍著,像是請仙的意思。馬二先生想道:「這是他們請仙判斷功名大事,我也進去問一問。」站了一會,望見那人磕頭起來。傍邊人道:「請了一個才女來了。」馬二先生聽了暗笑。又一會,一個問道:「可是李清照?」又一個問道:「可是蘇若蘭?」又一個拍手道:「原來是朱淑貞!」馬二先生道:「這些甚麼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罷。」又轉過兩個彎,上了幾層階級,只見平坦的一條大街。左邊靠著山,一路有幾個廟宇。右邊一路,一間一間的房子,都有兩進。屋後一進,窗子大開著,空空闊闊,一眼隱隱望得見錢塘江。那房子:也有賣酒的,也有賣耍貨的,也有賣餃兒的,也有賣麵的,也有賣茶的,也有測字算命的。廟門口都擺的是茶桌子,這一條街,單是賣茶就有三十多處,十分熱鬧。

馬二先生正走著,見茶舖子裡一個油頭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喫茶。馬二先生別轉頭來就走,到間壁一個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見有賣的蓑衣餅,叫打了十二個錢的餅喫了,略覺有些意思。走上去,一個大廟,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廟。他便一直走進去,瞻仰了一番。過了城隍廟,又是一個彎,又是一條小街。街上酒樓、麵店都有,還有幾個簇新的書店。店裡帖著報單,上寫:「處州馬純上先生精選《三科程墨持運》於此發賣。」馬二先生見了歡喜,走進書店坐坐,取過一本來看,問個價錢,又問:「這書可還行?」書店人道:「墨卷只行得一時,哪裡比得古書。」馬二先生起身出來,因略歇了一歇腳,就又往上走。過這一條街,上面無房子了,是極高的個山岡。一步步去走到山岡上,左邊望著錢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無風,水平如鏡。過江的船,船上有轎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邊又看得見西湖。雷峰一帶、湖心亭都望見。那西湖裡打魚船,一個一個,如小鴨子浮在水面。馬二先生心曠神怡,只管走了上去,又看見一個大廟門前擺著茶桌子賣茶。馬二先生兩腳酸了,且坐喫茶。喫著,兩邊一望,一邊是江,一邊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轉圍著,又遙見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隱忽現。馬二先生歎道:「真乃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萬物載焉!」喫了兩碗茶,肚裡正餓,思量要回去路上喫飯。恰好一個鄉里人捧著許多盪麵薄餅來賣,又有一籃子煮熟的牛肉。馬二先生大喜,買了幾十文餅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儘興一喫。喫得飽了,自思趁著飽再上去。

走上一箭多路,只見左邊一條小徑,莽榛蔓草,兩邊擁塞。馬二先生照著這條路走去,見那玲瓏怪石,千奇萬狀。鑽進一個石罅,見石壁上多少名人題詠,馬二先生也不看他。過了一個小石橋,照著那極窄的石磴走上去,又是一座大廟。又有一座石橋,甚不好走。馬二先生攀藤附葛,走過橋去,見是個小小的祠宇,上有匾額,寫著:「丁仙之祠」。馬二先生走進去,見中間塑一個仙人,左邊一個仙鶴,右邊豎著一座二十個字的碑。馬二先生見有籤筒,思量:「我困在此處,何不求個籤問問吉凶?」正要上前展拜,只聽得背後一人道:「若要發財,何不問我?」馬二先生回頭一看,見祠門口立著一個人,身長八尺,頭戴方巾,身穿繭紬直裰,左手自理著腰裡絲絛,右手拄著龍頭枴杖,一部大白鬚,直垂過臍,飄飄有神仙之表。

只因遇著這個人,有分教:慷慨仗義,銀錢去而復來;廣結交遊,人物久而愈盛。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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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7: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才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

話說馬二先生在丁仙祠正要跪下求籤,後面一人叫一聲馬二先生,馬二先生回頭一看,那人像個神仙,慌忙上前施禮道:「學生不知先生到此,有失迎接。但與先生素昧平生,何以便知學生姓馬?」那人道:「『天下何人不識君?先生既遇著老夫,不必求籤了,且同到敝寓談談。」馬二先生道:「尊寓在哪裡?」那人指道:「就在此處,不遠。」當下攜了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卻是一條平坦大路,一塊石頭也沒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國廟門口。馬二先生心裡疑惑:「原來有這近路!我方纔走錯了。」又疑惑:「恐是神仙縮地騰雲之法也不可知。……」來到廟門口,那人道:「這便是敝寓,請進去坐。」哪知這伍相國殿後有極大的地方,又有花園,園裡有五間大樓,四面窗子望江望湖。那人就住在這樓上,邀馬二先生上樓,施禮坐下。那人四個長隨,齊齊整整,都穿著紬緞衣服,每人腳下一雙新靴,上來小心獻茶。那人吩咐備飯,一齊應諾下去了。馬二先生舉眼一看,樓中間掛著一張匹紙,上寫水盤大的二十八個大字一首絕句詩道:

南渡年來此地遊,而今不比舊風流。湖光山色渾無賴,揮手清吟過十洲。

後面一行寫「天台洪憨仙題」。馬二先生看過《綱鑑》,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指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還在,一定是個神仙無疑。因問道:「這佳作是老先生的?」那仙人道:「憨仙便是賤號。偶爾遣興之作,頗不足觀。先生若愛看詩句,前時在此,有同撫臺、藩臺及諸位當事在湖上唱和的一卷詩,取來請教。」便拿出一個手卷來。馬二先生放開一看,都是各當事的親筆,一遞一首,都是七言律詩,詠的西湖上的景,圖書新鮮,著實讚了一回,收遞過去。捧上飯來,一大盤稀爛的羊肉,一盤糟鴨,一大碗火腿蝦圓雜膾,又是一碗清湯。雖是便飯,卻也這般熱鬧。馬二先生腹中尚飽,不好辜負了仙人的意思,又儘力的喫了一餐,撤下傢伙去。

洪憨仙道:「先生久享大名,書坊敦請不歇,今日因甚閒暇到這祠裡來求籤?」馬二先生道:「不瞞老先生說,晚學今年在嘉興選了一部文章,送了幾十金,卻為一個朋友的事墊用去了。如今來到此處,雖住在書坊裡,卻沒有甚麼文章選。寓處盤費已盡,心裡納悶,出來閒走走。要在這仙祠裡求個籤,問問可有發財機會。誰想遇著老先生,已經說破晚生心事,這籤也不必求了。」洪憨仙道:「發財也不難;但大財須緩一步。自今權且發個小財,好麼?」馬二先生道:「只要發財,哪論大小!只不知老先生是甚麼道理?」洪憨仙沉吟了一會,說道:「也罷,我如今將些須物件送與先生。你拿到下處去試一試,如果有效驗,再來問我取討;如不相干,別作商議。」因走進房內,床頭邊摸出一個包子來打開,裡面有幾塊黑煤,遞與馬二先生道:「你將這東西拿到下處,燒起一爐火來,取個罐子把他頓在上面,看成些甚麼東西,再來和我說。」

馬二先生接著,別了憨仙,回到下處。晚間果然燒起一爐火來,把罐子頓上。那火吱吱 的響了一陣,取罐傾了出來,竟是一錠細絲紋銀。馬二先生喜出望外,一連傾了六七罐,倒出六七錠大紋銀。馬二先生疑惑不知可用得,當夜睡了。次日清早,上街到錢店裡去看,錢店都說是十足紋銀,隨即換了幾千錢,拿回下處來。馬二先生把錢收了,趕到洪憨仙下處來謝。憨仙已迎出門來道:「昨晚之事如何?」馬二先生道:「果是仙家妙用!」如此這般,告訴憨仙傾出多少紋銀。憨仙道:「早哩,我這裡還有些,先生再拿去試試。」又取出一個包子來,比前有三四倍,送與馬二先生。又留著喫過飯。別了回來。馬二先生一連在下處住了六七日,每日燒傾爐,銀子,把那些黑煤都傾完了,上戥子一秤,足有八九十兩重。馬二先生歡喜無限,一包一包收在那裡。

一日,憨仙來請說話。馬二先生走來。憨仙道:「先生,你是處州,我是台州,相近原要算桑里。今日有個客來拜我,我和你要認作中表弟兄。將來自有一番交際,斷不可誤。」馬二先生道:「請問這位尊客是誰?」憨仙道:「便是這城裡胡尚書家三公子,名縝,字密之。尚書公遺下宦囊不少,這位公子卻有錢癖,思量多多益善,要學我這『燒銀』之法;眼下可以拿出萬金來,以為爐火藥物之費。但此事須一居間之人。先生大名,他是知道的;況在書坊操選,是有蹤跡可尋的人,他更可以放心。如今相會過,訂了此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成了『銀母』,凡一切銅錫之物,點著即成黃金,豈止數十百萬。我是用他不著,那時告別還山,先生得這『銀母』,家道自此也可小康了,」馬二先生見他這般神術,有甚麼不信,坐在下處,等了胡三公子來。三公子同憨仙施禮,便請問馬二先生:「貴鄉貴姓?」憨仙道:「這是舍弟。各書坊所貼處州馬純上先生選《三科墨程》的便是。」胡三公子改容相接,施禮坐下。三公子舉眼一看,見憨仙人物軒昂,行李華麗,四個長隨輪流獻茶,又有選家馬先生是至戚,歡喜放心之極,坐了一會,去了。

次日,憨仙同馬二先生坐轎子回拜胡府。馬二先生又送了一部新選的墨卷。三公子留著談了半日,回到下處。頃刻,胡家管家來下請帖,兩副:一副寫洪太爺,一副寫馬老爺。帖子上是:「明日湖亭一卮小集,候教!胡縝拜訂。」持帖人說道:「家老爺拜上太爺,席設在西湖花港御書樓旁園子裡,請太爺和馬老爺明日早些。」憨仙收下帖子。次日。兩人坐轎來到花港,園門大開,胡三公子先在那裡等候。兩席酒,一本戲,喫了一日。馬二先生坐在席上,想起前日獨自一個看著別人喫酒席,今日恰好人請我也在這裡。當下極豐盛的酒饌點心,馬二先生用了一飽,胡三公子約定三五日再請到家寫立合同,央馬二先生居間,然後打掃家裡花園,以為丹室;先兌出一萬銀子,托憨仙製藥物,請到丹室內住下。三人說定,到晚席散,馬二先生坐轎竟回文瀚樓。

一連四天,不見憨仙有人來請,便走去看他。一進了門,見那幾個長隨不勝慌張。問其所以,憨仙病倒了,症候甚重,醫生說脈息不好,已是不肯下藥。馬二先生大驚,急上樓進房內去看,已是奄奄一息,頭也抬不起來。馬二先生心好,就在這裡相伴,晚間也不回去。挨過兩日多,那憨仙壽數已盡,斷氣身亡。那四個人慌了手腳,寓處擄一擄,只得四五件紬緞衣服還當得幾兩銀子,其餘一無所有,幾個箱子都是空的。這幾個人也並非長隨,是一個兒子,兩個姪兒,一個女婿。這時都說出來。馬二先生聽在肚裡,替他著急。此時棺材也不夠買。馬二先生有良心,趕著下處去取了十兩銀子來,與他們料理。兒子守著哭泣,姪子上街買棺材,女婿無事,同馬二先生到間壁茶館裡談談。

馬二先生道:「你令岳是個活神仙,今年活了三百多歲,怎麼忽然又死起來?」女婿道:「笑話!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歲,哪裡有甚麼三百歲!想著他老人家,也就是個不守本分,慣弄玄虛。尋了錢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這一個收場。不瞞者先生說,我們都是買賣人,丟著生意,同他做這虛頭事。他而今直腳去了,累我們討飯回鄉,哪裡說起!」馬二先生道:「他老人家床頭間有那一包一包的『黑煤』,燒起爐來,一傾就是紋銀。」女婿道:「哪裡是甚麼『黑煤』!那就是銀子,用煤煤黑了的!一下了爐,銀子本色就現出來了。那原是個做出來哄人的。用完了那些,就沒的用了。」馬二先生道:「還有一說:他若不是神仙,怎的在丁仙祠初見我的時候,並不曾認得我,就知我姓馬?」女婿道:「你又差了。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來,看見你坐在書店看書,書店問你尊姓,你說,我就是書面上馬甚麼,他聽了知道的。世間哪裡來的神仙!」馬二先生恍然大悟:「他原來結交我是要借我騙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時運高,不得上算。」又想道:「他虧負了我甚麼?我到底該感激他。」當下回來,候著他裝殮,算還廟裡房錢,叫腳子抬到清波門外厝著。馬二先生備個牲醴紙錢,送到厝所,看著用磚砌好了。剩的銀子,那四個人做盤程,謝別去了。

馬二先生送殯回來,依舊到城隍山喫茶。忽見茶室傍邊添了一張小桌子,一個少年坐著拆字。那少年雖則瘦小,卻還有些精神。卻又古怪,面前擺著字盤筆硯,手裡卻拿著一本書看。馬二先生心裡詫異,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來就是他新選的《三科程墨持運》。馬二先生竟走到桌傍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丟下文章,問道:「是要拆字的?」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借此坐坐。」那少年道:「請坐,我去取茶來。」即向茶室裡開了一碗茶,送在馬二先生跟前,陪著坐下。馬二先生見他乖覺,問道:「長兄,你貴姓?可就是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見他戴著方巾,知道是學裡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溫州府樂清縣住。」馬二先生見他戴頂破帽,身穿一件單布衣服,甚是藍縷,因說道:「長兄,你離家數百里,來省做這件道路?這事是尋不出大錢來的,連餬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下可有父母妻子?我看你這般勤學,想也是個讀書人?」那少年道:「晚生今年二十二歲,還不曾娶過妻子。家裡父母俱存。自小也上過幾年學。因是家寒無力,讀不成了。去年跟著一個賣柴的客人來省城,在柴行裡記帳。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錢,不得回家,我就流落在此。前日一個家鄉人來,說我父親在家有病,於今不知個存亡,是這般苦楚。」說著,那眼淚如豆子大掉了下來。馬二先生著實惻然,說道:「你且不要傷心。你尊諱尊字是甚麼?」那少年收淚道:「晚生叫匡迥,號超人。還不曾請問先生仙鄉貴姓。」馬二先生道:「這不必問。你方纔看的文章,封面上馬純上就是我了。」匡超人聽了這話,慌忙作揖,磕下頭去,說道:「晚生真乃有眼不識泰山!」馬二先生忙還了禮,說道:「快不要如此。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長兄何不收了,同我到下處談談?」匡超人道:「這個最好。先生請坐,等我把東西收了。」當下將筆硯紙盤收了,做一包背著,同桌凳寄在對門廟裡,跟馬二先生到文瀚樓。

馬二先生到文瀚樓開了房門坐下。馬二先生問道:「長兄,你此時心裡可還想著讀書上進?還想著家去看看尊公麼?」匡超人見問這話,又落下淚來道:「先生,我現今衣食缺少,還拿甚麼本錢想讀書上進?這是不能的了。只是父親在家患病,我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獸也不如。所以幾回自心裡恨極,不如早尋一個死處!」馬二先生勸道:「快不要如此。只你一點孝思,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動了。你且坐下,我收拾飯與你喫。」當下留他喫了晚飯,又問道:「比如長兄你如今要回家去,須得多少盤程?」匡超人道:「先生,我哪裡還講多少?只這幾天水路搭船。到了旱路上,我難道還想坐山轎不成?背了行李走,就是飯食少兩餐,也罷。我只要到父親跟前,死也瞑目!」馬二先生道:「這也使得。你今晚且在我這裡住一夜,慢慢商量。」到晚,馬二先生又問道:「你當時讀過幾年書?文章可曾成過篇?」匡超人道:「成過篇的。」馬二先生笑著向他說:「我如今大膽出個題目,你作一篇,我看看你筆下可望得進學。這個使得麼?」匡超人道:「正要請教先生,只是不通,先生休笑。」馬二先生道:「說哪裡話?我出一題,你明日作。」說罷,出了題,送他在那邊睡。

次日,馬二先生纔起來;他文章已是停停當當,送了過來。馬二先生喜道:「又勤學,又敏捷,可敬!可敬!」把那文章看了一遍,道:「文章才氣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將文章按在桌上,拿筆點著,從頭至尾,講了許多虛實反正、吞吐含蓄之法與他。他作揖謝了要去。馬二先生道:「休慌。你在此終不是個長策,我送你盤費回去。」匡超人道:「若蒙資助,只借出一兩銀子就好了。」馬二先生道:「不然,你這一到家,也要些須有個本錢奉養父母,纔得有功夫讀書。我這裡竟拿十兩銀子與你。你回去做些生意,請醫生看你尊翁的病。」當下開箱子取出十兩一封銀子,又尋了一件舊棉襖、一雙鞋,都遞與他,道:「這銀子,你拿家去;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匡超人接了衣裳、銀子,兩淚交流道:「蒙先生這般相愛,我匡迥何以為報!意欲拜為盟兄,將來諸事還要照顧。只是大膽,不知長兄可肯容納?」

馬二先生大喜,當下受了他兩拜,又同他拜了兩拜,結為兄弟。留他在樓上,收拾菜蔬,替他餞行。喫著,向他說道:「賢弟,你聽我說。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總以文章舉業為主。人生世上,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不要說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館、作幕,都不是個了局。只是有本事進了學,中了舉人、進士,即刻就榮宗耀祖。這就是《孝經》上所說的『顯親揚名』,纔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語道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而今甚麼是書?就是我們的文章選本了。賢弟,你回去奉養父母,總以做舉業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養不周,也不必介意,總以作文章為主。那害病的父親,睡在床上,沒有東西喫,果然聽見你念文章的聲氣,他心花開了,分明難過也好過,分明那裡疼也不疼了。這便是曾子的『養志』。假如時運不好,終身不得中舉,一個廩生是掙得來的。到後來,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請一道封誥。我是百無一能,年紀又大了。賢弟,你少年英敏,可細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宦途相見。」說罷,又到自己書架上,細細檢了幾部文章,塞在他棉襖裡捲著,說道:「這都是好的,你拿去讀下。」匡超人依依不捨,又急於要家去看父親,只得灑淚告辭。馬二先生攜著手,同他到城隍山舊下處取了鋪蓋,又送他出清波門,一直送到江船上,看著上了船,馬二先生辭別,進城去了。

匡超人過了錢塘江,要搭溫州的船。看見一隻船正走著,他就問:「可帶人?」船家道:「我們是撫院大人差上鄭老爹的船,不帶人的。」匡超人背著行李正待走,船窗裡一個白鬚老者道:「駕長,單身客人,帶著也罷了,添著你買酒喫。」船家道:「既然老爹吩咐,客人你上來罷。」把船撐到岸邊,讓他下了船。匡超人放下行李,向老爹作了揖,看見艙裡三個人:中間鄭老爹坐著,他兒子坐在旁邊,這邊坐著一外府的客人。鄭老爹還了禮,叫他坐下。匡超人為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強拿,不動強動,一口一聲,只叫「老爹」。那鄭老爹甚是歡喜,有飯叫他同喫。飯後行船無事,鄭老爹說起:「而今人情澆薄,讀書的人,都不孝父母。這溫州姓張的弟兄三個都是秀才,兩個疑惑老子把傢俬偏了小兒子,在家打吵,吵的父親急了,出首到官。他兩弟兄在府、縣都用了錢,倒替他父親做了假哀憐的呈子,把這事銷了案。虧得學裡一位老師爺持正不依,詳了我們大人衙門,大人准了,差了我到溫州提這一干人犯去。」那客人道:「這一提了來審實,府、縣的老爺不都有礙?」鄭老爹道:「審出真情,一總都是要參的!」匡超人聽見這話,自心裡歎息:「有錢的不孝父母,像我這窮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過了兩日,上岸起旱,謝了鄭老爹。鄭老爹飯錢一個也不問他要。他又謝了。一路曉行夜宿,來到自己村莊,望見家門。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敦倫修行,終受當事之知;實至名歸,反作終身之玷。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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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7: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

話說匡超人望見自己家門,心裡歡喜,兩步做一步,急急走來敲門。母親聽見是他的聲音,開門迎了出來。看見道:「小二!你回來了?」匡超人道:「娘!我回來了!」放下行李,整一整衣服,替娘作揖磕頭。他娘捏一捏他身上,見他穿著極厚的棉襖,方纔放下,向他說道:「自從你跟了客人去後,這一年多,我的肉身時刻不安!一夜夢見你掉在水裡,我哭醒來。一夜又夢見你把腿跌折了。一夜又夢見你臉上生了一個大疙瘩,指與我看,我替你拿手拈,總拈不掉。一夜又夢見你來家望著我哭,把我也哭醒了。一夜又夢見你頭戴紗帽,說做了官。我笑著說:『我一個莊農人家,哪有官做?』傍一個人道:『這官不是你兒子,你兒子卻也做了官,卻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來了。』我又哭起來說:『若做了官就不得見面,這官就不做他也罷!』就把這句話哭著,吆喝醒了;把你爹也嚇醒了。你爹問我,我一五一十把這夢告訴你爹,你爹說我心想癡了。不想就在這半夜你爹就得了病,半邊身子動不得,而今睡在房裡。」

外邊說著話,他父親匡太公在房裡已聽見兒子回來了,登時那病就輕鬆些,覺得有些精神。匡超人走到跟前,叫一聲「爹!兒子回來了!」上前磕了頭。太公叫他坐在床沿上,細細告訴他這得病的緣故,說道:「自你去後,你三房裡叔子就想著我這個屋。我心裡算計,也要賣給他,除另尋屋,再剩幾兩房價,等你回來,做個小本生意。傍人向我說:『你這屋是他屋邊屋,他謀買你的,須要他多出幾兩銀子。』哪知他有錢的人,只想便宜,豈但不肯多出錢,照時值估價,還要少幾兩!分明知道我等米下鍋,要殺我的巧。我賭氣不賣給他,他就下一個毒,串出上手業主拿原價來贖我的。業主,你曉得的,還是我的叔輩。他倚恃尊長,開口就說:『本家的產業是賣不斷的。』我說:『就是賣不斷,這數年的修理也是要認我的。』他一個錢不認,只要原價回贖。那日在祠堂裡彼此爭論,他竟把我打起來。族間這些有錢的,受了三房裡囑託,都偏為著他,倒說我不看祖宗面上。你哥又沒中用,說了幾句『道三不著兩』的話。我著了這口氣,回來就病倒了!自從我病倒,日用益發艱難。你哥聽著人說,受了原價,寫過吐退與他。那銀子零星收來,都花費了。你哥看見不是事,同你嫂子商量,而今和我分了另喫。我想又沒有傢俬給他,自掙自喫,也只得由他。他而今每早挑著擔子在各處趕集,尋的錢,兩口子還養不來。我又睡在這裡,終日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間壁又要房子翻蓋,不顧死活,三五天一回人來催,口裡不知多少閒話。你又去得不知下落。你娘想著,一場兩場的哭!」匡超人道:「爹,這些事都不要焦心,且靜靜的養好了病。我在杭州,虧遇著一個先生,他送了我十兩銀子,我明日做起個小生意,尋些柴米過日子。三房裡來催,怕怎的!等我回他。」

母親走進來叫他喫飯,他跟了走進廚房,替嫂子作揖。嫂子倒茶與他喫。喫罷,又喫了飯;忙走到集上把剩的盤程錢買了一隻豬蹄來家煨著,晚上與太公喫。買了回來,恰好他哥子挑著擔子進門。他向哥作揖下跪,哥扶住了他,同坐在堂屋,告訴了些家裡的苦楚。他哥子愁著眉道:「老爹而今有些害發了,說的話,『道三不著兩』的。現今人家催房子,挨著總不肯出,帶累我受氣。他疼的是你,你來家早晚說著他些。」說罷,把擔子挑到房裡去。匡超人等菜爛了,和飯拿到父親面前,扶起來坐著。太公因兒子回家,心裡歡喜;又有些葷菜,當晚那菜和飯也喫了許多。剩下的,請了母親同哥進來,在太公面前,放桌子喫了晚飯。太公看著歡喜,直坐到更把天氣,纔扶了睡下。匡超人將被單拿來在太公腳跟頭睡。

次日清早起來,拿銀子到集上買了幾口豬,養在圈裡,又買了斗把豆子。先把豬肩出一個來殺了,燙洗乾淨,分肌劈理的賣了一早晨;又把豆子磨了一廂豆腐,也都賣了錢,拿來放在太公床底下,就在太公跟前坐著。見太公煩悶,便搜出些西湖上景致,以及賣的各樣的喫食東西,又聽得各處的笑話,曲曲折折,細說與太公聽。太公聽了也笑。太公過了一會,向他道:「我要出恭,快喊你娘進來。」母親忙走進來,正要替太公墊布,匡超人道:「爹要出恭。不要這樣出了。像這布墊在被窩裡,出的也不自在。況每日要洗這布,娘也怕薰的慌,不要薰傷了胃氣。」太公道:「我站得起來出恭倒好了,這也是沒奈何!」匡超人道:「不要站起來。我有道理。」連忙走到廚下端了一個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進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條板凳,放在瓦盆外邊,自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橫過來,兩隻腳放在板凳上,屁股緊對著瓦盆的灰。他自己鑽在中間,雙膝跪下,把太公兩條腿捧著肩上,讓太公睡的安安穩穩,自在出過恭;把太公兩腿扶上床,仍舊直過來。又出的暢快,被窩裡又沒有臭氣。他把板凳端開,瓦盆拿出去倒了,舊進來坐著。

到晚,又扶太公坐起來喫了晚飯。坐一會,伏侍太公睡下,蓋好了被,他便把省裡帶來的一個大鐵燈盞,裝滿了油,坐在太公傍邊,拿出文章來念。太公睡不著,夜裡要吐痰、喫茶,一直到四更鼓,他就讀到四更鼓。太公叫一聲,就在跟前。太公夜裡要出恭,從前沒人服侍,就要忍到天亮,今番有兒子在傍伺侯,夜裡要出就出。晚飯也放心多喫幾口。匡超人每夜四鼓才睡,只睡一個更頭,便要起來殺豬,磨豆腐。

過了四五日,他哥在集上回家的早,集上帶了一個小雞子在嫂子房裡煮著;又買了一壺酒,要替兄弟接風,說道:「這事不必告訴老爹罷。」匡超人不肯,把雞先盛了一碗送與父母;剩下的,兄弟兩人在堂裡喫著。恰好三房的阿叔過來催房子,匡超人丟下酒,向阿叔作揖下跪。阿叔道:「好呀!老二回來了?穿的恁厚厚敦敦的棉襖!又在外邊學得恁知禮,會打躬作揖!」匡超人道:「我到家幾日,事忙,還不曾來看得阿叔,就請坐下喫杯便酒罷。」阿叔坐下喫了幾杯酒,便提到出房子的話。匡超人道:「阿叔莫要性急。放著弟兄兩人在此,怎敢白賴阿叔的房子住?就是沒錢典房子,租也租兩間出去住了,把房子讓阿叔。只是而今我父親病著,人家說,病人移了床,不得就好。如今我弟兄著急請先生替父親醫,若是父親好了,作速的讓房子與阿叔;就算父親是長病,不得就好,我們也說不得料理尋房子搬去;只管佔著阿叔的,不但阿叔要催,就是我父母兩個老人家,住的也不安。」阿叔見他這番話說的中聽,又婉委,又爽快,倒也沒的說了,只說道:「一個自家人,不是我只管要來催,因為要一總拆了修理。既是你恁說,再耽帶些日子罷。」匡超人道:「多謝阿叔!阿叔但請放心,這事也不得過遲。」那阿叔應諾了要去。他哥道:「阿叔再喫一杯酒。」阿叔道:「我不喫了。」便辭了過去。

自此以後,匡超人的肉和豆腐都賣的生意又燥,不到日中就賣完了,把錢拿來家伴著父親。算計那日賺的錢多,便在集上買個雞鴨,或是魚,來家與父親喫飯。因太公是個痰症,不十分宜喫大葷,所以要買這些東西。或是豬腰子,或是豬肚子,倒也不斷;醫藥是不消說。太公日子過得稱心,每日每夜出恭都是兒子照顧定了,出恭一定是匡超人跪在跟前,把腿捧在肩頭上。太公的病漸漸好了許多,也和兩個兒子商議要尋房子搬家。倒是匡超人說:「父親的病纔好些,索性等再好幾分,扶著起來走得,再搬家也不遲。」那邊人來催,都是匡超人支吾過去。

這匡超人精神最足:早半日做生意,夜晚伴父親,念文章,辛苦已極;中上得閒,還溜到門首同鄰居們下象棋。那日正是早飯過後,他看著太公喫了飯;出門無事,正和一個本家放牛的,在打稻場上將一個稻籮翻過來做了桌子,放著一個象棋盤對著。只見一個白鬍老者,背剪著手來看,看了半日,在傍邊說道:「喂!老兄這一盤輸了!」匡超人抬頭一看,認得便是本村大柳莊保正潘老爹;因立起身來叫了他一聲,作了個揖。潘保正道:「我道是誰,方纔幾乎不認得了。你是匡太公家匡二相公。你從前年出門,是幾時回來了的?你老爹病在家裡?」匡超人道:「不瞞老爹說,我來家已是有半年了。因為無事,不敢來上門上戶,驚動老爹。我家父病在床上,近來也略覺好些,多謝老爹記念。請老爹到舍下奉茶。」潘保正道:「不消取擾。」因走近前替他把帽子升一升,又拿他的手來細細看了,說道:「二相公,不是我奉承你。我自小學得些麻衣神相法。你這骨格是個貴相。將來只到二十七八歲,就交上好的運氣。妻、財、子、祿,都是有的,現今印堂顏色有些發黃,不日就有個貴人星照命。」又把耳朵邊掯著看看,道:「卻也還有個虛驚,不大礙事,此後運氣一年好似一年哩。」匡超人道:「老爹,我做這小生意,只望著不折了本,每日尋得幾個錢養活父母,便謝天地菩薩了。哪裡想甚麼富貴輪到我身上。」潘保正搖手道:「不相干。這樣事哪裡是你做的。」說罷,各自散了。

三房裡催出房子,一日緊似一日。匡超人支吾不過,只得同他硬撐了幾句。那裡急了,發狠說:「過三日再不出,叫人來摘門下瓦!」匡超人心裡著急,又不肯向父親說出。過了三日,天色晚了,正伏侍太公出了恭起來,太公睡下,他把那鐵燈盞點在傍邊念文章。忽然聽得門外一聲響亮,有幾十人聲一齊吆喝起來。他心裡疑惑是三房裡叫多少人來下瓦摘門。頃刻,幾百人聲,一齊喊起,一派紅光,把窗紙照得通紅。他叫一聲:「不好了!」忙開出去看,原來是本村失火。一家人一齊跑出來說道:「不好了!快些搬!」他哥睡的夢夢銃銃,扒了起來,只顧得他一副上集的擔子。擔子裡面的東西又零碎:芝麻糖、豆腐乾、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蕭、打的叮噹,女人戴的錫簪子,撾著了這一件,掉了那一件。那糖和泥人,斷的斷了,碎的碎了,弄了一身臭汗,纔一總捧起來朝外跑。那火頭已是望見有丈把高,一個一個的火糰子往天井裡滾。嫂子搶了一包被褥、衣裳、鞋腳,抱著哭哭啼啼,反往後走。老奶奶嚇得兩腳軟了,一步也挪不動。那火光照耀得四處通紅,兩邊喊聲大震。匡超人想,別的都不打緊,忙進房去搶了一床被在手內,從床上把太公扶起,背在身上,把兩隻手摟得緊緊的,且不顧母親,把太公背在門外空處坐著;又飛跑進來,一把拉了嫂子,指與他門外走;又把母親扶了,背在身上。纔得出門,那時火已到門口,幾乎沒有出路。匡超人道:「好了!父母都救出來了!」且在空地下把太公放了睡下,用被蓋好。母親和嫂子坐在跟前。再尋他哥時,已不知嚇得躲在哪裡去了。

那火轟轟烈烈,熚熚烞烞,一派紅光,如金龍亂舞。鄉間失火,又不知救法,水次又遠,足足燒了半夜,方纔漸漸熄了。稻場上都是煙煤,兀自有焰騰騰的火氣。一村人家房子都燒成空地。匡超人沒奈何,無處存身;望見莊南頭大路上一個和尚庵,且把太公背到庵裡,叫嫂子扶著母親,一步一挨,挨到庵門口。和尚出來問了,不肯收留,說道:「本村失了火,凡被燒的都沒有房子住。一個個搬到我這庵裡時,再蓋兩進屋也住不下。況且你又有個病人,哪裡方便呢?」只見庵內走出一個老翁來,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就是潘保正。匡超人上前作了揖;如此這般:「被了回祿。」潘保正道:「匡二相公,原來昨晚的火,你家也在內!可憐!」匡超人又把要借和尚庵住,和尚不肯,說了一遍。潘保正道:「師父,你不知道,匡太公是我們村上有名的忠厚人。況且這小二相公好個相貌,將來一定發達。你出家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權一間屋與他住兩天,他自然就搬了去。香錢我送與你。」和尚聽見保正老爹吩咐,不敢違拗,纔請他一家進去,讓出一間房子來。匡超人把太公背進庵裡去睡下。潘保正進來問候太公,太公謝了保正。和尚燒了一壺茶來與眾位喫。保正回家去了,一會又送了些飯和菜來與他壓驚。直到下午,他哥纔尋了來,反怪兄弟不幫他搶東西。

匡超人見不是事,託保正就在庵傍大路口替他租了間半屋,搬去住下。幸得那晚原不曾睡下,本錢還帶在身邊,依舊殺豬、磨豆腐過日子,晚間點燈念文章。太公卻因著了這一嚇,病更添得重了。匡超人雖是憂愁,讀書還不歇。那日讀到二更多天,正讀得高興,忽聽窗外鑼響,許多火把簇擁著一乘官橋過去,後面馬蹄一片聲音,自然是本縣知縣過,他也不曾住聲,由著他過去了。不想這知縣這一晚就在莊上住下了公館,心中歎息:「這樣鄉村地面,夜深時分,還有人苦功讀書,實為可敬!只不知這人是秀才是童生?何不傳保正來問一問?」當下傳了潘保正來,問道:「莊南頭廟門傍那一家,夜裡念文章的是個甚麼人?」保正知道就是匡家,悉把如此這般:「被火燒了。租在這裡住。這念文章的是他第二個兒子匡迥,每日念到三四更鼓。不是個秀才,也不是個童生,只是個小本生意人。」知縣聽罷慘然,吩咐道:「我這裡發一個帖子,你明日拿出去致意這匡迥,說我此時也不便約他來會,現今考試在即,叫他報名來應考,如果文章會作,我提拔他。」保正領命下來。

次日清早,知縣進城回衙去了。保正叩送了回來,飛跑走到匡家,敲開了門,說道:「恭喜!」匡超人問道:「何事?」保正帽子裡取出一個單帖來遞與他。上寫:「侍生李本瑛拜。」匡超人看見是本縣縣主的帖子,嚇了一跳,忙問:「老爹,這帖是拜哪個的?」保正悉把如此這般:「老爺在你這裡過,聽見你念文章,傳我去問;我就說你如此窮苦,如何行孝,都稟明瞭老爺。老爺發這帖子與你,說不日考校,叫你去應考,是要抬舉你的意思。我前日說你氣色好,主有個貴人星照命,今日何如?」匡超人喜從天降,捧了這個帖子去向父親說了,太公也歡喜。到晚,他哥回來,看見帖子,又把這話向他哥說了。他哥不肯信。

過了幾天時,縣裡果然出告示考童生。匡超人買卷子去應考。考過了,發出團案來,取了;覆試,匡超人又買卷伺候。知縣坐了堂,頭一個點名就是他。知縣叫住道:「今年多少年紀了?」匡超人道:「童生今年二十二歲。」知縣道:「你文字是會作的。這回複試,更要用心,我少不得照顧你。」匡超人磕頭謝了,領卷下去。覆試過兩次,出了長案,竟取了第一名案首。報到鄉裡去,匡超人拿手本上來謝。知縣傳進宅門去見了,問其家裡這些苦楚,便封出二兩銀子來送他:「這是我分俸些須,你拿去奉養父母。到家並發奮加意用功。府考、院考的時候,你再來見我,我還資助你的盤費。」匡超人謝了出來,回家把銀子拿與父親,把官說的這些話告訴了一遍。太公著實感激,捧著銀子在枕上望空磕頭,謝了本縣老爺。到此時他哥纔信了。鄉下眼界淺,見匡超人取了案首,縣裡老爺又傳進去見過,也就在莊上,大家約著送過賀分到他家來。太公吩咐借間壁庵裡請了一天酒。

這時殘冬已過,開印後宗師按臨溫州。匡超人叩辭別知縣,知縣又送了二兩銀子。他到府,府考過,接著院考。考了出來,恰好知縣上轅門見學道,在學道前下了一跪,說:「卑職這取的案首匡迥,是孤寒之士,且是孝子。」就把他行孝的事細細說了。學道道:「『士先器識而後辭章』,果然內行克敦,文辭都是末藝。但昨看匡迥的文字,理法雖略有末清,才氣是極好的。貴縣請回,領教便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婚姻締就,孝便衰於二親;科第取來,心只繫乎兩榜。未知匡超人這一考得進學否,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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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話說匡太公自從兒子上府去考,尿屎仍舊在床上。他去了二十多日,就如去了兩年的一般;每日眼淚汪汪,望著門外。那日向他老奶奶說道:「第二個去了這些時總不回來,不知他可有福氣掙著進一個學。這早晚我若死了,就不能看見他在跟前送終!」說著,又哭了。老奶奶勸了一回。忽聽門外一片聲打的響,一個兇神的人,趕著他大兒子打了來,說在集上趕集,佔了他擺攤子的窩子。匡大又不服氣,紅著眼,向那人亂叫。那人把匡大擔子奪了下來,那些零零碎碎東西,撒了一地,筐子都踢壞了。匡大要拉他見官,口裡說道:「縣主老爺現同我家老二相與,我怕你麼!我同你回老爺去!」太公聽得,忙叫他進來,吩咐道:「快不要如此!我是個良善人家,從不曾同人口舌,經官動府。況且佔了他攤子,原是你不是。央人替他好好說,不要吵鬧,帶累我不安!」他哪裡肯聽,氣狠狠的,又出去吵鬧,吵的鄰居都來圍著看,也有拉的,也有勸的。正鬧著,潘保正走來了,把那人說了幾聲,那人嘴纔軟了,保正又道:「匡大哥,你還不把你的東西拾在擔子裡,拿回家去哩,」匡大一頭罵著,一頭拾東西。

只見大路上兩個人,手裡拿著紅紙帖子,走來問道:「這裡有一個姓匡的麼?」保正認得是學裡門斗,說道:「好了。匡二相公恭喜進了學了。」便道:「匡大哥,快領二位去同你老爹說。」匡大東西纔拾完在擔子裡,挑起擔子,領兩個門斗來家。那人也是保正勸回去了。門斗進了門,見匡太公睡在床上,道了恭喜,把報帖升貼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相公匡諱迥,蒙提學御史學道大老爺取中樂清縣第一名人泮。聯科及第。本學公報。」太公歡喜,叫老奶奶燒起茶來,把匡大擔了裡的糖和豆腐乾裝了兩盤,又煮了十來個雞子,請門斗喫著。潘保正又拿了十來個雞子來賀喜,一總煮了出來,留著潘老爹陪門斗喫飯。飯罷,太公拿出二百文來做報錢,門斗嫌少。太公道:「我乃赤貧之人,又遭了回祿。小兒的事,勞二位來,這些須當甚麼;權為一茶之敬。」潘老爹又說了一番,添了一百文,門斗去了。

直到四五日後,匡超人送過宗師,纔回家來,穿著衣巾,拜見父母。嫂子是因回祿後就住在娘家去了,此時只拜了哥哥。他哥見他中了個相公,比從前更加親熱些。潘保正替他約齊了分子,擇個日子賀學,又借在庵裡擺酒。此番不同,共收了二十多吊錢,宰了兩個豬和些雞鴨之類,喫了兩三日酒,和尚也來奉承。

匡超人同太公商議,不磨豆腐了,把這剩下來的十幾吊錢把與他哥;又租了兩間屋開個小雜貨店,嫂子也接了回來,也不分在兩處喫了,每日尋的錢家裡盤纏。忙過幾日,匡超人又進城去謝知縣。知縣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禮,留著喫了酒飯,叫他拜做老師。事畢回家,學裡那兩個門斗又下來到他家說話。他請了潘老爹來陪。門斗說:「學裡老爺要傳匡相公去見,還要進見之禮。」匡超人惱了道:「我只認得我的老師!他這教官,我去見他做甚麼?有甚麼進見之禮!」潘老爹道:「二相公,你不可這樣說了。我們縣裡老爺雖是老師,是你拜的老師,這是私情。這學裡老師是朝廷制下的,專管秀才。你就中了狀元,這老師也要認的。怎麼不去見?你是個寒士,進見禮也不好爭,每位封兩錢銀子去就是了。」當下約定日子,先打發門斗回去。到那日,封了進見禮去見了學師回來,太公又吩咐買個牲醴到祖墳上去拜奠。

那日上墳回來,太公覺得身體不大爽利;從此,病一日重似一日,喫了藥也再不得見效,飯食也漸漸少的不能喫了。匡超人到處求神問卜,凶多吉少,同哥商議,把自己向日那幾兩本錢替太公備後事,店裡照舊不動。當下買了一具棺木,做了許多布衣,合著太公的頭做了一頂方巾,預備停當。太公奄奄在床,一日昏聵的狠,一日又覺得明白些。那日,太公自知不濟,叫兩個兒子都到跟前,吩咐道:「我這病犯得拙了,眼見得望天的日子遠,入地的日子近!我一生是個無用的人,一塊土也不曾丟給你們,兩間房子都沒有了。第二的僥倖進了一個學,將來讀讀書,會上進一層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緊的。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極是難得,卻又不可因後來日子略過得順利些,就添出一肚子裡的勢利見識來,改變了小時的心事。我死之後,你一滿了服,就急急的要尋一頭親事,總要窮人家的兒女,萬不可貪圖富貴,攀高結貴。你哥是個混賬人,你要到底敬重他,和奉事我的一樣纔是!」兄弟兩個哭著聽了,太公瞑目而逝,閤家大哭起來。匡超人呼天搶地,一面安排裝殮。因房屋褊窄,停放過了頭七,將靈柩送在祖塋安葬。滿莊的人都來弔孝送喪。兩弟兄謝過了客。匡大照常開店。匡超人逢七便去墳上哭奠。

那一日,正從墳上奠了回來,天色已黑。剛纔到家,潘保正走來向他說道:「二相公,你可知道縣裡老爺壞了?今日委了溫州府二太爺來摘了印去了。他是你老師,你也該進城去看看。」匡超人次日換了素服,進城去看。纔走進城,哪曉得百姓要留這官,鳴鑼罷市,圍住了摘印的官,要奪回印信,把城門大白日關了,鬧成一片。匡超人不得進去,只得回來再聽消息。第三日,聽得省裡委下安民的官來了,要拿為首的人。又過了三四日,匡超人從墳上回來,潘保正迎著道:「不好了!禍事到了!」匡超人道:「甚麼禍事?」潘保正道:「到家去和你說。」當下到了匡家,坐下道:「昨日安民的官下來,百姓散了,上司叫這官密訪為頭的人,已經拿了幾個。衙門裡有兩個沒良心的差人,就把你也密報了,說老爺待你甚好,你一定在內為頭要保留,是哪裡冤枉的事!如今上面還要密訪。但這事哪裡定得?他若訪出是實,恐怕就有人下來拿。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在外府去躲避些時。沒有官事就罷;若有,我替你維持。」匡超人驚得手慌腳忙,說道:「這是那哪裡晦氣!多承老爹相愛,說信與我,只是我而今哪裡去好?」潘保正道:「你自心裡想,哪處熟就往哪處去。」匡超人道:「我只有杭州熟,卻不曾有甚相與的。」潘保正道:「你要往杭州,我寫一個字與你帶去。我有個房分兄弟,行三,人都叫他潘三爺,現在布政司裡充吏。家裡就在司門前山上住。你去尋著了他,凡事叫他照應。他是個極慷慨的人,不得錯的。」匡超人道:「既是如此,費老爹的心寫下書子,我今晚就走纔好。」當下潘老爹一頭寫書,他一面囑咐哥嫂家裡事務,灑淚拜別母親,拴束行李,藏了書子出門。潘老爹送上大路回去。

匡超人背著行李,走了幾天旱路,到溫州搭船。那日沒有便船,只得到飯店權宿。走進飯店,見裡面點著燈,先有一個客人坐在一張桌子上,面前擺了一本書,在那裡靜靜的看。匡超人看那人時,黃瘦面皮,稀稀的幾根鬍子。那人看書出神,又是個近視眼,不曾見有人進來。匡超人走到跟前,請教了一聲「老客」,拱一拱手。那人纔立起身來為禮。青絹直身,瓦楞帽子,像個生意人模樣。兩人敘禮坐下。匡超人問道:「客人貴鄉尊姓?」那人道:「在下姓景,寒舍就在這五十里外,因有個小店在省城,如今往店裡去,因無便船,權在此住一夜。」看見匡超人戴著方巾,知道他是秀才,便道:「先生貴處哪裡?尊姓台甫?」匡超人道:「小弟賤姓匡,字超人。敝處樂清。也是要住省城,沒有便船。」那景客人道:「如此甚好,我們明日一同上船。」各自睡下。

次日早去上船,兩人同包了一個頭艙。上船放下行李,那景客人就拿出一本書來看。匡超人初時不好問他,偷眼望那書上圈的花花碌碌,是些甚麼詩詞之類。到上午同喫了飯,又拿出書來看看,一會又閒坐著喫茶。匡超人問道:「昨晚請教老客,說有店在省城,卻開的是甚麼寶店?」景客人道:「是頭巾店。」匡超人道:「老客既開寶店,卻看這書做甚麼?」景客人笑道:「你道這書單是戴頭巾做秀才的會看麼?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不講八股的。不瞞匡先生你說,小弟賤號叫做景蘭江,各處詩選上都刻過我的詩,今已二十餘年。這些發過的老先生,但到杭城,就要同我們唱和。」因在艙內開了一個箱子,取出幾十個斗方子來遞與匡超人,道:「這就是拙刻,正要請教。」匡超人自覺失言,心裡慚愧。接過詩來,雖然不懂,假做看完了,瞎贊一回。景蘭江又問:「恭喜入泮是哪一位學臺?」匡超人道:「就是現在新任宗師。」景蘭江道:「新學臺是湖州魯老先生同年。魯老先生就是小弟的詩友。小弟當時聯句的詩會,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嘉興蘧太守公孫駪夫、還有婁中堂兩位公子,三先生、四先生,都是弟們文字至交。可惜有位牛布衣先生只是神交,不曾會面。」匡超人見他說這些人,便問道:「杭城文瀚樓選書的馬二先生,諱叫做靜的,先生想也相與?」景蘭江道:「那是作時文的朋友,雖也認得,不算相與。不瞞先生說,我們杭城名壇中,倒也沒有他們這一派。卻是有幾個同調的人,將來到省,可以同先生相會。」匡超人聽罷,不勝駭然。同他一路來到斷河頭,船近了岸,正要搬行李。景蘭江站在船頭上,只見一乘轎子歇在岸邊,轎裡走出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直裰,手裡搖著一把白紙詩扇,扇柄上拴著一個方象牙圖書;後面跟著一個人,背了一個藥箱。那先生下了轎,正要進那人家去。景蘭江喊道:「趙雪兄,久違了!哪裡去?」那趙先生回過頭來,叫一聲:「哎呀!原來是老弟!幾時來的?」景蘭江道:「纔到這裡,行李還不曾上岸。」因回頭望著艙裡道:「匡先生,請出來。這是我最相好的趙雪齋先生,請過來會會。」匡超人出來,同他上了岸。

景蘭江吩咐船家把行李且搬到茶室裡來。當下三人同作了揖,同進茶室。趙先生問道:「此位長兄尊姓?」景蘭江道:「這位是樂清匡先生,同我一船來的。」彼此謙遜了一回坐下,泡了三碗茶來。趙先生道:「老弟,你為甚麼就去了這些時?叫我終日盼望。」景蘭江道:「正是為些俗事纏著。這些時可有詩會麼?」趙先生道:「怎麼沒有。前月中翰顧老先生來天竺進香,邀我們同到天竺作了一天的詩。通政范大人告假省墓,船隻在這裡住了一日,還約我們到船上拈題分韻,著實擾了他一天。御史荀老先生來打撫臺的秋風,丟著秋風不打,日日邀我們到下處作詩。這些人都問你。現今胡三公子替湖州魯老先生徵輓詩,送了十幾個斗方在我那裡。我打發不清。你來得正好,分兩張去作。」說著,喫了茶,問:「這位匡先生想也在庠,是哪位學臺手裡恭喜的?」景蘭江道:「就是現任學臺。」趙先生微笑道:「是大小兒同案。」喫完了茶,趙先生先別,看病去了。景蘭江問道:「匡先生,你而今行李發到哪裡去?」匡超人道:「如今且攏文瀚樓。」景蘭江道:「也罷﹔你攏那裡去,我且到店裡。我的店在豆腐橋大街上金剛寺前。先生閒著,到我店裡來談。」說罷,叫人挑了行李,去了。

匡超人背著行李,走到文瀚樓問馬二先生,已是回處州去了。文瀚樓主人認得他,留在樓上住。次日,拿了書子到司前去找潘三爺。進了門,家人回道:「三爺不在家,前幾日奉差到台州學道衙門辦公事去了。」匡超人道:「幾時回家?」家人道:「纔去,怕不也還要三四十天功夫。」匡超人只得回來,尋到豆腐橋大街景家方巾店裡,景蘭江不在店內。問左右店鄰,店鄰說道:「景大先生麼?這樣好天氣,他先生正好到六橋探春光,尋花問柳,作西湖上的詩。絕好的詩題,他怎肯在店裡坐著?」匡超人見問不著,只得轉身又走。走過兩條街,遠遠望見景先生同著兩個戴方巾的走,匡超人相見作揖。景蘭江指著那一個麻子道:「這位是支劍峰先生。」指著那一個鬍子道:「這位是浦墨卿先生。都是我們詩會中領袖。」那二人問:「此位先生?」景蘭江道:「這是樂清匡超人先生。」匡超人道:「小弟方纔在寶店奉拜先生,恰值公出。此時往哪裡去?」景先生道:「無事閒遊。」又道:「良朋相遇,豈可分途,何不到旗亭小飲三杯?」那兩位道:「最好。」當下拉了匡超人同進一個酒店,揀一副坐頭坐下。酒保來問要甚麼菜。景蘭江叫了一賣一錢二分銀子的雜膾,兩碟小喫。那小喫,一樣是炒肉皮,一樣就是黃豆芽。拿上酒來。支劍峰問道:「今日何以不去訪雪兄?」浦墨卿道:「他家今日讌一位出奇的客。」支劍峰道:「客罷了,有甚麼出奇?」浦墨卿道:「出奇的緊哩!你滿飲一杯,我把這段公案告訴你。」

當下支劍峰斟上酒,二位也陪著喫了。浦墨卿道:「這位客姓黃,是戊辰的進士,而今選了我這寧波府鄞縣知縣。他先年在京裡同楊執中先生相與。楊執中卻和趙爺相好,因他來浙,就寫一封書子來會趙爺。趙爺那日不在家,不曾會。」景蘭江道:「趙爺官府來拜的也多,會不著他也是常事。」浦墨卿道:「那日真正不在家。次日,趙爺去回拜,會著,彼此敘說起來。你道奇也不奇?」眾人道:「有甚麼奇處?」浦墨卿道:「那黃公竟與趙爺生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眾人一齊道:「這果然奇了!」浦墨卿道:「還有奇處。趙爺今年五十九歲,兩個兒子,四個孫子,老兩個夫妻齊眉,只卻是個布衣,黃公中了一個進士,做任知縣,卻是三十歲上就斷了絃,夫人沒了,而今兒花女花也無!」支劍峰道:「這果然奇!同一個年、月、日、時,一個是這般境界,一個是那般境界,判然不合。可見『五星』、『子平』都是不相干的!」說著,又喫了許多的酒。浦墨卿道:「三位先生,小弟有個疑難在此,諸公大家參一參。比如黃公同趙爺一般的年、月、日、時生的,一個中了進士,卻是孤身一人﹔一個卻是子孫滿堂,不中進士。這兩個人,還是哪一個好?我們還是願做哪一個?」三位不曾言語。浦墨卿道:「這話讓匡先生先說,匡先生,你且說一說。」匡超人道:「『二者不可得兼』。依小弟愚見,還是做趙先生的好。」眾人一齊拍手道:「有理!有理!」浦墨卿道:「讀書畢竟中進士是個了局。趙爺各樣好了,到底差一個進士。不但我們說,就是他自己心裡也不快活的是差著一個進士。而今又想中進士,又想像趙爺的全福,天也不肯!雖然世間也有這樣人,但我們如今既設疑難,若只管說要合做兩個人,就沒的難了。如今依我的主意:只中進士,不要全福;只做黃公,不做趙爺!可是麼?」支劍峰道:「不是這樣說。趙爺雖差著一個進士,而今他大公郎已經高進了,將來名登兩榜,少不得封誥乃尊。難道兒子的進士,當不得自己的進士不成?」浦墨卿笑道:「這又不然。先年有一位老先生,兒子已做了大位,他還要科舉。後來點名,監臨不肯收他。他把卷子摜在地下,恨道:『為這個小畜生,累我戴個假紗帽!』這樣看來,兒子的到底當不得自己的!」景蘭江道:「你們都說的是隔壁帳。都斟起酒來滿滿的喫三杯,聽我說。」支劍峰道:「說的不是怎樣?」景蘭江道:「說的不是,倒罰三杯。」眾人道:「這沒的說。」當下斟上酒喫著。景蘭江道:「眾位先生所講中進士,是為名?是為利?」眾人道:「是為名。」景蘭江道:「可知道趙爺雖不曾中進士,外邊詩選上刻著他的詩幾十處,行遍天下,哪個不曉得有個趙雪齋先生?只怕比進士享名多著哩!」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一齊道:「這果然說的快暢!」一齊乾了酒。

匡超人聽得,纔知道天下還有這一種道理。景蘭江道:「今日我等雅集,即拈『樓』字為韻,回去都作了詩,寫在一個紙上,送在匡先生下處請教。」當下同出店來,分路而別。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交遊添氣色,又結婚姻;文字發光芒,更將進取。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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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話說匡超人那晚喫了酒,回來寓處睡下。次日清晨,文瀚樓店主人走上樓來,坐下道:「先生,而今有一件事相商。」匡超人問是何事。主人道:「目今我和一個朋友合本要刻一部考卷賣,要費先生的心替我批一批,又要批的好,又要批的快。合共三百多篇文章,不知要多少日子就可以批得出來?我如今扣著日子,好發與山東、河南客人帶去賣。若出的遲,山東、河南客人起了身,就誤了一覺睡。這書刻出來,封面上就刻先生的名號,還多寡有幾兩選金和幾十本樣書送與先生。不知先生可趕得來?」匡超人道:「大約是幾多日子批出來方不誤事?」主人道:「須是半個月內有的出來,覺得日子寬些;不然,就是二十天也罷了。」匡超人心裡算計,半個月料想還做得來,當面應承了。主人隨即搬了許多的考卷文章上樓來,午間又備了四樣菜,請先生坐坐,說:「發樣的時候再請一回,出書的時候又請一回。平常每日就是小菜飯,初二、十六,跟著店裡喫『牙祭肉』。茶水、燈油,都是店裡供給。」匡超人大喜,當晚點起燈來替他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聽聽那樵樓上,纔交四鼓。匡超人喜道:「像這樣哪裡要半個月!」吹燈睡下,次早起來又批。一日搭半夜,總批得七八十篇。

到第四日,正在樓上批文章,忽聽得樓下叫一聲道:「匡先生在家麼?」匡超人道:「是哪一位?」忙走下樓來,見是景蘭江,手裡拿著一個斗方捲著,見了作揖道:「候遲有罪。」匡超人把他讓上樓去。他把斗方放開在桌上,說道:「這就是前日讌集限『樓』字韻的。同人已經寫起斗方來;趙雪兄看見,因未得與,不勝悵悵,因照韻也作了一首。我們要讓他寫在前面,只得又各人寫了一回,所以今日纔得送來請教。」匡超人見題上寫著「暮春旗亭小集,同限『樓』字」;每人一首詩,後面排著四個名字是:「趙潔雪齋手稿」、「景本蕙蘭江手稿」、「支鍔劍峰手槁」、「浦玉方墨卿手稿」。看見紙張白亮,圖書鮮紅,真覺可愛,就拿來貼在樓上壁間,然後坐下。匡超人道:「那日多擾大醉,回來晚了。」景蘭江道:「這幾日不曾出門?」匡超人道:「因主人家託著選幾篇文章,要替他趕出來發刻,所以有失問候。」景蘭江道:「這選文章的事也好。今日我同你去會一個人。」匡超人道:「是哪一位?」景蘭江道:「你不要管。快換了衣服,我同你去便知。」

當下換了衣服,鎖了樓門,同下來走到街上。匡超人道:「如今往哪裡去?」景蘭江道:「是我們這裡做過塚宰的胡老先生的公子胡三先生。他今朝小生日,同人都在那裡聚會。我也要去祝壽,故來拉了你去。到那裡可以會得好些人,方纔斗方上幾位都在那裡。」匡超人道:「我還不曾拜過胡三先生,可要帶個帖子去?」景蘭江道:「這是要的。」一同走到香蠟店,買了個帖子,在櫃臺上借筆寫:「眷晚生匡迥拜」。寫完,籠著又走。景蘭江走著告訴匡超人道:「這位胡三先生雖然好客,卻是個膽小不過的人。先年塚宰公去世之後,他關著門總不敢見一個人,動不動就被人騙一頭,說也沒處說。落後這幾年,全虧結交了我們,相與起來,替他幫門戶,纔熱鬧起來,沒有人敢欺他。」匡超人道:「他一個塚宰公子,怎的有人敢欺?」景蘭江道:「塚宰麼?是過去的事了!他眼下又沒人在朝,自己不過是個諸生。俗語說得好:『死知府不如一個活老鼠。』哪個理他?而今人情是勢利的!倒是我這雪齋先生詩名大,府、司、院、道,現任的官員,哪一個不來拜他。人只看見他大門口,今日是一把黃傘的轎子來,明日又是七八個紅黑帽子吆喝了來,那藍傘的官不算,就不由的不怕。所以近來人看見他的轎子不過三日兩日就到胡三公子家去,就疑猜三公子也有些勢力。就是三公子那門首住房子的,房錢也給得爽利些。胡三公子也還知感。」

正說得熱鬧,街上又遇著兩個方巾闊服的人。景蘭江迎著道:「二位也是到胡三先生家拜壽去的?卻還要約哪位,向哪頭走?」那兩人道:「就是來約長兄。既遇著,一同行罷。」因問:「此位是誰?」景蘭江指著那兩人向匡超人道:「這位是金東崖先生,這位是嚴致中先生。」指著匡超人向二位道:「這是匡超人先生。」四人齊作了一個揖,一齊同走。走到一個極大的門樓,知道是塚宰第了,把帖子交與看門的。看門的說:「請在廳上坐。」匡超人舉眼看見中間御書匾額「中朝柱石」四個字。兩邊楠木椅子。四人坐下。

少頃,胡三公子出來,頭戴方巾,身穿醬色緞直裰,粉底皂靴,三綹髭鬚,約有四十多歲光景。三公子著實謙光,當下同諸位作了揖。諸位祝壽,三公子斷不敢當,又謝了諸位,奉坐。金東崖首座,嚴致中二座,匡超人三座,景蘭江是本地人,同三公子坐在主位。金東崖向三公子謝了前日的擾。三公子向嚴致中道:「一向駕在京師,幾時到的?」嚴致中道:「前日纔到。一向在都門敝親家國子司業周老先生家做居停,因與通政范公日日相聚。今通政公告假省墓,約弟同行,順便返舍走走。」胡三公子道:「通政公寓在哪裡?」嚴貢生道:「通政公在船上,不曾進城。不過三四日即行。弟因前日進城,會見雪兄,說道三哥今日壽日,所以來奉祝,敘敘闊懷。」三公子道:「匡先生幾時到省?貴處哪裡?寓在何處?」景蘭江代答道:「貴處樂清。到省也不久,是和小弟一船來的。現今寓在文瀚樓,選歷科考卷。」三公子道:「久仰,久仰。」說著,家人捧茶上來喫了。三公子立起身來讓諸位到書房裡坐。四位走進書房,見上面席間先坐著兩個人,方巾白鬚,大模大樣,見四位進來,慢慢立起身。嚴貢生認得,便上前道:「衛先生、隨先生都在這裡,我們公揖。」當下作過了揖,請諸位坐。那衛先生、隨先生也不謙讓,仍舊上席坐了。家人來稟三公子又有客到,三公子出去了。

這裡坐下,景蘭江請教二位先生貴鄉。嚴貢生代答道:「此位是建德衛體善先生,乃建德鄉榜;此位是石門隨岑庵先生,是老明經。二位先生是浙江二十年的老選家,選的文章,衣被海內的。」景蘭江著實打躬,道其仰慕之意。那兩個先生也不問諸人的姓名。隨岑庵卻認得金東崖,是那年出貢進京,到監時相會的。因和他攀話道:「東翁,在京一別,又是數年。因甚回府來走走?想是年滿授職?也該榮選了。」金東崖道:「不是。近來部裡來投充的人也甚雜;又因司官王惠出去做官,降了寧王,後來朝裡又拿問了劉太監,常到部裡搜剔卷案;我怕在那裡久惹是非,所以就告假出了京來。」說著,捧出麵來喫了。喫過,那衛先生、隨先生閒坐著,談起文來。衛先生道:「近來的選事益發壞了!」隨先生道:「正是。前科我兩人該選一部,振作一番。」衛先生估著眼道:「前科沒有文章!」匡超人忍不住,上前問道:「請教先生,前科墨卷,到處都有刻本的,怎的沒有文章?」衛先生道:「此位長兄尊姓?」景蘭江道:「這是樂清匡先生。」衛先生道:「所以說沒有文章者,是沒有文章的法則!」匡超人道:「文章既是中了,就是有法則了。難道中式之外,又另有個法則?」衛先生道:「長兄,你原來不知。文章是代聖賢立言,有個一定的規矩,比不得那些雜覽,可以隨手亂作個。所以一篇文章,不但看出這本人的富貴福澤,並看出國運的盛衰。洪、永有洪、永的法則,成、弘有成、弘的法則,都是一脈流傳,有個元燈。比如主考中出一榜人來,也有合法的,也有僥倖的,必定要經我們選家批了出來,這篇就是傳文了。若是這一科無可入選,只叫做沒有文章!」隨先生道:「長兄,所以我們不怕不中,只是中了出來,這三篇文章要見得人不醜;不然,只算做僥倖,一生抱愧!」又問衛先生道:「近來那馬靜選的《三科程墨》,可曾看見?」衛先生道:「正是他把個選事壞了!他在嘉興蘧坦庵太守家走動,終日講的是些雜學。聽見他雜覽到是好的,於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亂鬧,好墨卷也被他批壞了!所以我看見他的選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語塗掉了讀。」說著,胡三公子同了支劍峰、浦墨卿進來,擺桌子,同喫了飯。一直到晚,不得上席,要等著趙雪齋。等到一更天,趙先生抬著一乘轎子,又兩個轎夫跟著,前後打著四枝火把,飛跑了來;下了轎,同眾人作揖,道及:「得罪,有累諸位先生久候。」胡府又來了許多親戚、本家,將兩席改作三席,大家圍著坐了。席散,各自歸家。

匡超人到寓所還批了些文章纔睡。屈指六日之內,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就把在胡家聽的這一席話敷衍起來,做了個序文在上。又還偷著功夫去拜了同席喫酒的這幾位朋友。選本已成,書店裡拿去看了,回來說道:「向日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樓,三百篇文章要批兩個月,催著還要發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給人看,說又快又細。這是極好的了!先生住著,將來各書坊裡都要來請先生,生意多哩!」因封出二兩選金,送來說道:「刻完的時候,還送先生五十個樣書。」又備了酒在樓上喫。喫著,外邊一個小廝送將一個傳單來。匡超人接著開看,是一張松江箋。摺做一個全帖的樣式。上寫道:「謹擇本月十五日,西湖宴集,分韻賦詩,每位各出杖頭資二星。今將在會諸位先生台銜開列於後:衛體善先生、隨岑庵先生、趙雪齋先生、嚴致中先生、浦墨卿先生、支劍峰先生、匡超人先生、胡密之先生、景蘭江先生。」共九位。下寫「同人公具」。又一行寫道:「尊分約齊,送至御書堂胡三老爺收。」匡超人看見各位名下都畫了「知」字,他也畫了,隨即將選金內秤了二錢銀子,連傳單交與那小使拿去了。

到晚無事,因想起明日西湖上須要作詩,我若不會,不好看相,便在書店裡拿了一本《詩法入門》,點起燈來看。他是絕頂的聰明,看了一夜,早已會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筆來就作,作了出來,覺得比壁上貼的還好些。當日又看,要已精而益求其精。

到十五日早上,打選衣帽,正要出門,早見景蘭江同支劍峰來約。三人同出了清波門,只見諸位都坐在一隻小船上候。上船一看,趙雪齋還不曾到。內中卻不見嚴貢生,因問胡三公子道:「嚴先生怎的不見?」三公子道:「他因范通政昨日要開船,他把分子送來,已經回廣東去了。」當下一上了船,在西湖裡搖著。浦墨卿問三公子道:「嚴大先生我聽見他家為立嗣有甚麼家難官事,所以到處亂跑;而今不知怎樣了?」三公子道:「我昨日問他的。那事已經平復,仍舊立的是他二令郎。將傢俬三七分開,他令弟的妾自分了三股傢俬過日子。這個倒也罷了。」

一刻到了花港。眾人都倚著胡公子,走上去借花園喫酒。胡三公子走去借,那裡竟關著門不肯。胡三公子發了急,那人也不理。景先生拉那人到背地裡問。那人道:「胡三爺是出名的慳吝!他一年有幾席酒照顧我?我奉承他!況且他去年借了這裡擺了兩席酒,一個錢也沒有!去的時候,他也不叫人掃掃,還說煮飯的米,剩下兩升,叫小廝背了回去。這樣大老官鄉紳,我不奉承他!」一席話,說的沒法,眾人只得一齊走到於公祠一個和尚家坐著。和尚烹出茶來。

分子都在胡三公子身上,三公子便拉了景蘭江出去買東西。匡超人道:「我也跟去玩玩。」當下走到街上,先到一個鴨子店。三公子恐怕鴨子不肥,拔下耳挖來戳戳脯子上肉厚,方纔叫景蘭江講價錢買了。因人多,多買了幾斤肉,又買了兩隻雞,一尾魚,和些蔬菜,叫跟的小廝先拿了去。還要買些肉饅頭。中上當點心。於是走進一個饅頭店,看了三十個饅頭,那饅頭三個錢一個,三公子只給他兩個錢一個,就同那饅頭店裡吵起來。景蘭江在傍勸鬧。勸了一回,不買饅頭了,買了些索麵去下了喫,就是景蘭江拿著。又去買了些筍乾、鹽蛋、熟栗子、瓜子之類,以為下酒之物。匡超人也幫著拿些。來到廟裡,交與和尚收拾。支劍峰道:「三老爺,你何不叫個廚役伺侯?為甚麼自己忙?」三公子吐舌道:「廚役就費了!」又秤了一塊銀,叫小廝去買米。

忙到下午,趙雪齋轎子纔到了,下轎就叫取箱來。轎夫把箱子捧到,他開箱取出一個藥封來,二錢四分,遞與三公子收了。廚下酒菜已齊,捧上來眾位喫了。喫過飯,拿上酒來。趙雪齋道:「吾輩今日雅集,不可無詩。」當下拈鬮分韻。趙先生拈的是「四支」。衛先生拈的是「八齊」。浦先生拈的是「一東」。胡先生拈的是「二冬」。景先生拈的是「十四寒」。隨先生拈的是「五微」。匡先生拈的是「十五刪」。支先生拈的是「三江」。分韻已定,又喫了幾杯酒,各散進城。胡三公子叫家人取了食盒,把剩下來的骨頭骨腦和些果子裝在裡面,果然又問和尚查剩下的米共幾升,也裝起來,送了和尚五分銀子的香資,押家人挑著,也進城去。

匡超人與支劍峰、浦墨卿、景蘭江同路。四人高興,一路說笑,勾留頑耍,進城遲了,已經昏黑。景蘭江道:「天已黑了,我們快些走!」支劍峰已是大醉,口發狂言道:「何妨!誰不知道我們西湖詩會的名士!況且李太白穿著宮錦袍,夜裡還走,何況纔晚?放心走!誰敢來!」正在手舞足蹈高興,忽然前面一對高燈,又是一對提燈,上面寫的字是「鹽捕分府」。那分府坐在轎裡,一眼看見,認得是支鍔,叫人采過他來,問道:「支鍔!你是本分府鹽務裡的巡商,怎麼黑夜喫得大醉,在街上胡鬧?」支劍峰醉了,把腳不穩,前跌後憧,口裡還說:「李大白宮錦夜行。」那分府看見他戴了方巾,說道:「衙門巡商,從來沒有生、監充當的!你怎麼戴這個帽子!左右的!撾去了!一條鏈子鎖起來!」浦墨卿走上去幫了幾句。分府怒道:「你既是生員,如何黑夜酗酒!帶著送在儒學去!』景蘭江見不是事,悄悄在黑影裡把匡超人拉了一把,往小巷內,兩人溜了。轉到下處,打開了門,上樓去睡。次日出去訪訪,兩人也不曾大受累,依舊把分韻的詩都作了來。

匡超人也作了。及看那衛先生、隨先生的詩,「且夫」、「嘗謂」都寫在內,其餘也就是文章批語上採下來的幾個字眼。拿自己的詩比比,也不見得不如他。眾人把這詩寫在一個紙上,共寫了七八張。匡超人也貼在壁上。又過了半個多月,書店考卷刻成,請先生,那晚喫得大醉。次早睡在床上,只聽下面喊道:「匡先生,有客來拜。」

只因會著這個人,有分教:婚姻就處,知為夙世之因;名譽隆時,不比時流之輩。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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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8: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業橫遭禍事

話說匡超人睡在樓上,聽見有客來拜,慌忙穿衣起來下樓,見一個人坐在樓下,頭戴吏巾,身穿元緞直裰,腳下蝦蟆頭厚底皂靴,黃鬍子,高顴骨,黃黑面皮,一雙直眼。那人見匡超人下來,便問道:「此位是匡二相公麼?」匡超人道:「賤姓匡。請問尊客貴姓?」那人道:「在下姓潘;前日看見家兄書子,說你二相公來省。」匡超人道:「原來就是潘三哥。」慌忙作揖行禮,請到樓上坐下。潘三道:「那日二相公賜顧,我不在家。前日返舍,看見家兄的書信,極贊二相公為人聰明,又行過多少好事,著實可敬。」匡超人道:「小弟來省,特地投奔三哥,不想公出。今日會見,歡喜之極。」說罷,自己下去拿茶;又託書店買了兩盤點心,拿上樓來。潘三正在那裡看斗方,看見點心到了,說道:「哎呀!這做甚麼?」接茶在手,指著壁上道:「二相公,你到省裡來,和這些人相與做甚麼?」匡超人問是怎的。潘三道:「這一班人是有名的獃子。這姓景的開頭巾店,本來有兩千銀子的本錢,一頓詩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裡,手裡拿著一個刷子刷頭巾,口裡還哼的是『清明時節雨紛紛』,把那買頭巾的和店鄰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錢,只借這作詩為由,遇著人就借銀子,人聽見他都怕。那一個姓支的是鹽務裡一個巡商。我來家在衙門裡聽見說,不多幾日,他喫醉了,在街上吟詩,被府裡二太爺一條鏈子鎖去,把巡商都革了,將來只好窮的淌屎!二相公,你在客邊要做些有想頭的事,這樣人同他混纏做甚麼?」當下喫了兩個點心,便丟下,說道:「這點心喫他做甚麼,我和你到街上去喫飯。」叫匡超人鎖了門,同到街上司門口一個飯店裡。潘三叫切一隻整鴨膾,一賣海參雜膾,又是一大盤白肉,都拿上來。飯店裡見是潘三爺,屁滾尿流,鴨和肉都撿上好的極肥的切來;海參雜膾,加味用作料。兩人先斟兩壺酒。酒罷用飯,剩下的就給了店裡人。出來也不算帳,只吩咐得一聲:「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爺請便,小店知道。」

走出店門,潘三道:「二相公,你而今往哪去?」匡超人道:「正要到三哥府上。」潘三道:「也罷,到我家去坐坐。」同著一直走到一個巷內,一帶青牆,兩扇半截板門,又是兩扇重門。進到廳上,一夥人在那裡圍著一張桌子賭錢。潘三罵道:「你這一班狗才!無事便在我這裡胡鬧!」眾人道:「知道三老爹到家幾日了,送幾個頭錢來與老爹接風。」潘三道:「我哪裡要你甚麼頭錢接風!」又道:「也罷,我有個朋友在此,你們弄出幾個錢來熱鬧熱鬧。」匡超人要同他施禮。他攔住道:「方纔見過罷了,又作揖怎的?你且坐著。」當下走了進去,拿出兩千錢來,向眾人說道:「兄弟們,這個是匡二相公的兩千錢,放與你們。今日打的頭錢都是他的。」向匡超人道:「二相公,你在這裡坐著,看著這一個管子。這管子滿了,你就倒出來收了,讓他們再丟。」便拉一把椅子,叫匡超人坐著。他也在傍邊看。

看了一會,外邊走進一個人來請潘三爺說話。潘三出去看時,原來是開賭場的王老六。潘三道:「老六,久不見你!尋我怎的?」老六道:「請三爺在外邊說話。」潘三同他走了出來,一個僻靜茶室裡坐下。王老六道:「如今有一件事,可以發個小財,一徑來和三爺商議。」潘三問是何事。老六道:「昨日錢塘縣衙門裡快手拿著一班光棍在茅家鋪輪姦,姦的是樂清縣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一個使女,叫做荷花。這班光棍正姦得好,被快手拾著了,來報了官。縣裡王太爺把光棍每人打幾十板子放了,出了差,將這荷花解回樂清去。我這鄉下有個財主,姓胡,他看上了這個丫頭,商量若想個方法瞞得下這個丫頭來,情願出幾百銀子買他。這事可有個主意?」潘三道:「差人是哪個?」王老六道:「是黃球。」潘三道:「黃球可曾自己解去?」王老六道:「不曾去,是兩個副差去的。」潘三道:「幾時去的?」王老六道:「去了一日了。」潘三道:「黃球可知道胡家這事?」王老六道:「怎麼不知道;他也想在這裡面發幾個錢的財,只是沒有方法。」潘三道:「這也不難,你去約黃球來當面商議,」那人應諾去了。

潘三獨自坐著喫茶,只見又是一個人,慌慌張張的走了進來,說道:「三老爹!我哪裡不尋你!原來獨自坐在這裡喫茶!」潘三道:「你尋我做甚麼?」那人道:「這離城四十里外,有個鄉里人施美卿賣弟媳婦與黃祥甫,銀子都兌了,弟媳婦要守節,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議著要搶,媒人說:『我不認得你家弟媳婦,你須是說出個記認。』施美卿說:『每日清早上是我弟媳婦出來屋後抱柴。你明日眾人伏在那裡,遇著就搶罷了。』眾人依計而行,到第二日搶了家去。不想那一日早,弟媳婦不曾出來,是他乃眷抱柴,眾人就搶了去。隔著三四十里路,已是睡了一晚。施美卿來要討他的老婆,這裡不肯。施美卿告了狀。如今那邊要訴,卻因講親的時節,不曾寫個婚書,沒有憑據;而今要寫一個,鄉裡人不在行,來同老爹商議。還有這衙門裡事,都託老爹料理,有幾兩銀子送作使費。」潘三道:「這是甚麼要緊的事,也這般大驚小怪!你且坐著,我等黃頭說話哩。」

須臾,王老六同黃球來到。黃球見了那人道:「原來郝老二也在這裡。」潘三道:「不相干,他是說別的話。」因同黃球另在一張桌子上坐下。王老六同郝老二又在一桌。黃球道:「方纔這件事,三老爹是怎個施為?」潘三道:「他出多少銀子?」黃球道:「胡家說,只要得這丫頭荷花,他連使費一總乾淨,出二百兩銀子。」潘三道:「你想賺他多少?」黃球道:「只要三老爹把這事辦的妥當,我是好處多寡分幾兩銀子罷了;難道我還同你老人家爭?」潘三道:「既如此,罷了。我家現住著一位樂清縣的相公。他和樂清縣的太爺最好,我託他去人情上弄一張回批來,只說荷花已經解到,交與本人領去了。我這裡再託人向本縣弄出一個硃籤來,到路上將荷花趕回,把與胡家。這個方法何如?」黃球道:「這好得很了。只是事不宜遲,老爹就要去辦。」潘三道:「今日就有硃籤。你叫他把銀子作速取來。」黃球應諾,同王老六去了。潘三叫郝老二:「跟我家去。」

當下兩人來家,賭錢的還不曾散。潘三看看賭完了,送了眾人出去,留下匡超人來道:「二相公,你住在此,我和你說話。」當下留在後面樓上,起了一個婚書稿,叫匡超人寫了,把與郝老二看,叫他明日拿銀子來取。打發郝二去了。喫了晚飯,點起燈來,念著回批,叫匡超人寫了。家裡有的是豆腐乾刻的假印,取來用上。又取出硃筆,叫匡超人寫了一個趕回文書的硃籤。辦畢,拿出酒來對飲,向匡超人道:「像這都是有些想頭的事,也不枉費一番精神。和那些獃瘟纏甚麼?」是夜,留他睡下。次早,兩處都送了銀子來。潘三收進去,隨即拿二十兩銀子遞與匡超人,叫他帶在寓處做盤費。匡超人歡喜接了,遇便人也帶些家去與哥添本錢。書坊各店也有些文章請他選。潘三一切事都帶著他分幾兩銀子,身上漸漸光鮮。果然聽了潘三的話,和那邊的名士來往稀少。

不覺住了將及兩年。一日,潘三走來道:「二相公,好幾日不會,同你往街上喫三杯。」匡超人鎖了樓門,同走上街。纔走得幾步,只見潘家一個小廝尋來了說:「有客在家裡等三爺說話。」潘三道:「二相公,你就同我家去。」當下同他到家,請匡超人在裡間小客座裡坐下。潘三同那人在外邊。潘三道:「李四哥,許久不見,一向在哪裡?」李四道:「我一向在學道衙門前。今有一件事,回來商議,怕三爺不在家;而今會著三爺,這事不愁不妥了。」潘三道:「你又甚麼事擣鬼話?同你共事,你是『馬蹄刀瓢裡切菜,滴水也不漏』,總不肯放出錢來。」李四道:「這事是有錢的。」潘三道:「你且說是甚麼事。」李四道:「目今宗師按臨紹興了,有個金東崖在部裡做了幾年衙門,掙起幾個錢來,而今想兒子進學。他兒子叫做金躍,卻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尋一個替身。這位學道的關防又嚴,須是想出一個新法子來。這事所以要和三爺商議。」潘三道:「他願出多少銀子?」李四道:「紹興的秀才,足足值一千兩一個。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兩。只是眼下且難得這一個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樣裝一個何等樣的人進去?那替考的筆資多少?衙門裡使費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樣一個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兩銀子,你還想在這裡頭分一個分子,這事就不必講了。你只好在他那邊得些謝禮,這裡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爺,就依你說也罷了。到底是怎個做法?」潘三道:「你總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門裡打點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兩銀子兌出來,封在當鋪裡,另外拿三十兩銀子給我做盤費,我總包他一個秀才。若不得進學,五百兩一絲也不動。可妥當麼?」李四道:「這沒得說了。」當下說定,約著日子來封銀子。潘三送了李四出去,回來向匡超人說道:「二相公,這個事用的著你了。」匡超人道:「我方纔聽見的。用著我,只好替考。但是我還是坐在外面作了文章傳遞,還是竟進去替他考?若要進去替他考,我竟沒有這樣的膽子。」潘三道:「不妨。有我哩。我怎肯害你?且等他封了銀子來,我少不得同你往紹興去。」當晚別了回寓。

過了幾日,潘三果然來搬了行李同行。過了錢塘江,一直來到紹興府,在學道門口尋了一個僻靜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帶了那童生來會一會。潘三打聽得宗師掛牌考會稽了。三更時分,帶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門口。拿出一頂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條紅搭包來;叫他除了方巾,脫了衣裳,就將這一套行頭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誤。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著衣帽去了。交過五鼓,學道三炮升堂,超人手執水火棍,跟了一班軍牢夜役,吆喝了進去,排班站在二門口。學道出來點名,點到童生金躍,匡超人遞個眼色與他,那童生是照會定了的,便不歸號,悄悄站在黑影裡。匡超人就褪下幾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後,把帽子除下來與童生戴著,衣服也彼此換過來。那童生執了水火棍,站在那裡。匡超人捧卷歸號,作了文章,放到三四牌纔交卷出去,回到下處,神鬼也不知覺。發案時候,這金躍高高進了。

潘三同他回家,拿二百兩銀子以為筆資。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這一注橫財,這就不要花費了,做些正經事。」匡超人道:「甚麼正經事?」潘三道:「你現今服也滿了,還不曾娶個親事。我有一個朋友,姓鄭,在撫院大人衙門裡。這鄭老爹是個忠厚不過的人,父子都當衙門。他有第三個女兒,託我替他做個媒。我一向也想著你,年貌也相當。一向因你沒錢,我就不曾認真的替你說。如今只要你情願,我一說就是妥的,你且落得招在他家,一切行財下禮的費用,我還另外幫你些。」匡超人道:「這是三哥極相愛的事,我有甚麼不情願?只是現有這銀子在此,為甚又要你費錢?」潘三道:「你不曉得。你這丈人家淺房窄屋的,招進去,料想也不久;要留些銀子自己尋兩間房子,將來添一個人喫飯,又要生男育女,卻比不得在客邊了。我和你是一個人,再幫你幾兩銀子,分甚麼彼此?你將來發達了,愁為不著我的情也怎的?」匡超人著實感激,潘三果然去和鄭老爹說,取了庚帖未,只問匡超人要了十二兩銀子去換幾件首飾,做四件衣服,過了禮去,擇定十月十五日入贅。

到了那日,潘三備了幾碗菜,請他來喫早飯。喫著,向他說道:「二相公,我是媒人,我今日送你過去。這一蓆子酒就算你請媒的了。」匡超人聽了也笑。喫過,叫匡超人洗了澡,裡裡外外都換了一身新衣服,頭上新方巾,腳下新靴,潘三又拿出一件新寶藍緞直裰與他穿上。吉時已到,叫兩乘橋子,兩人坐了。轎前一對燈籠,竟來入贅。鄭老爹家住在巡撫衙門傍一個小巷內,一間門面,到底三間。那日新郎到門,那裡把門關了。潘三拿出二百錢來做開門錢,然後開了門。鄭老爹迎了出來,翁婿一見,纔曉得就是那年回去同船之人。這一番結親,真是夙因。當下匡超人拜了丈人,又進去拜了丈母。阿舅都平磕了頭。鄭家設席管待。潘三喫了一會,辭別去了。鄭家把匡超人請進新房,見新娘端端正正,好個相貌,滿心歡喜。合巹成親,不必細說。次早,潘三又送了一席酒來與他謝親。鄭家請了潘三來陪,喫了一日。

荏苒滿月,鄭家屋小,不便居住。潘三替他在書店左近典了四間屋,價銀四十兩;又買了些桌椅傢伙之類,搬了進去。請請鄰居,買兩石米,所存的這項銀子,已是一空。還虧事事都是潘三幫襯,辦的便宜;又還虧書店尋著選了兩部文章,有幾兩選金,又有樣書,賣了些將就度日。到得一年有餘,生了一個女兒,夫妻相得。

一日,正在門首閒站,忽見一個青衣大帽的人一路問來,問到眼前,說道:「這裡可是樂清匡相公家?」匡超人道:「正是,台駕哪裡來的?」那人道:「我是給事中李老爺差往浙江,有書帶與匡相公。」匡超人聽見這話,忙請那人進到客位坐下。取書出來看了,纔知就是他老師因被參發審,審的參款都是虛情,依舊復任。未及數月,行取進京,授了給事中。這番寄書來約這門生進京,要照看他。匡超人留來人酒飯,寫了稟啟,說:「蒙老師呼喚,不日整理行裝,即來趨教。」打發去了。隨即接了他哥匡大的書子,說宗師按臨溫州,齊集的牌已到,叫他回來應考。匡超人不敢怠慢,向渾家說了,一面接丈母來做伴。他便收拾行裝,去應歲考。考過,宗師著實稱讚,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題了優行,貢人太學肄業。他歡喜謝了宗師。宗師起馬,送過,依舊回省。和潘三商議,要回樂清鄉裡去掛匾,豎旗桿。到織錦店裡織了三件補服:自己一件,母親一件,妻子一件。製備停當,正在各書店裡約了一個會。每店三兩,各家又另外送了賀禮。

正要擇日回家,那日景蘭江走來候候,就邀在酒店裡喫酒。喫酒中間,匡超人告訴他這些話,景蘭江著實羨了一回。落後講到潘三身上來,景蘭江道:「你不曉得麼?」匡超人道:「甚麼事?我不曉得。」景蘭江道:「潘三昨日拿了,已是下在監裡。」匡超人大驚道:「哪有此事!我昨日午間纔會著他,怎麼就拿了?」景蘭江道:「千真萬確的事。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個舍親在縣裡當刑房,今早是舍親小生日,我在那裡祝壽,滿座的人都講這話,我所以聽見。竟是撫臺訪牌下來,縣尊刻不敢緩,三更天出差去拿,還恐怕他走了,將前後門都圍起來,登時拿到。縣尊也不曾問甚麼,只把訪的款單摜了下來,把與他看。他看了也沒的辯,只朝上磕了幾個頭,就送在監裡去了。纔走得幾步,到了堂口,縣尊叫差人回來,吩咐寄內號,同大盜在一處。這人此後苦了。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親家去看看款單。」匡超人道:「這個好極。費先生的心,引我去看一看訪的是些甚麼事。」當下兩人會了帳,出酒店,一直走到刑房家。

那刑房姓蔣,家裡還有些客坐著,見兩人來,請在書房坐下,問其來意。景蘭江說:「這敝友要借縣裡昨晚拿的潘三那人款單看看。」刑房拿出款單來,這單就粘在訪牌上。那訪牌上寫道:「訪得潘自業(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門隱佔身體,把持官府,包攬詞訟,廣放私債,毒害良民,無所不為。如此惡棍,豈可一刻容留於光天化日之下!為此,牌仰該縣,即將本犯拿獲,嚴審究報,以便按律治罪。毋違。火速!火速!」

那款單上開著十幾款:一、包攬欺隱錢糧若干兩;一、私和人命幾案;一、短截本縣印文及私動硃筆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干顆;一、拐帶人口幾案;一、重利剝民,威逼平人身死幾案;一、勾串提學衙門,買囑鎗手代考幾案;……不能細述。匡超人不看便罷,看了這款單,不覺颼的一聲,魂從頂門出去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師生有情意,再締絲蘿;朋友各分張,難言蘭臭。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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