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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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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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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1: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回 愛少俊訪友神樂觀 逞風流高會莫愁湖

話說杜慎卿同季葦蕭相交起來,極其投合。當晚季葦蕭因在城裡承恩寺作寓,看天黑,趕進城去了。鮑廷璽跟著杜慎卿回寓。杜慎卿買酒與他喫,就問他:「這季葦兄為人何如?」鮑廷璽悉把他小時在向太爺手裡考案首;後來就娶了向太爺家王總管的孫女,便是小的內姪女兒;今年又是鹽運司荀大老爺照顧了他幾百銀子,他又在揚州尤家招了女婿。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杜慎卿聽了,笑了一笑,記在肚裡,就留他在寓處歇。夜裡又告訴向太爺待他家這一番恩情,杜慎卿不勝歎息。又說到他娶了王太太的這些疙瘩事,杜慎卿大笑了一番。歇過了一夜。

次早,季葦蕭同著王府裡那一位宗先生來拜。進來作揖坐下,宗先生說起在京師趙王府裡同王、李七子唱和。杜慎卿道:「鳳洲、於鱗,都是敝世叔。」又說到宗子相;杜慎卿道:「宗考功便是先君的同年。」那宗先生便說同宗考功是一家,還是弟兄輩。杜慎卿不答應。小廝捧出茶來喫了,宗先生別了去,留季葦蕭在寓處談談。杜慎卿道:「葦兄,小弟最厭的人,開口就是紗帽!方纔這一位宗先生說到敝年伯,他便說同他是弟兄!這怕而今敝年伯也不要這一個潦倒的兄弟!」說著,就捧上飯來。

正待喫飯,小廝來稟道:「沈媒婆在外回老爺話。」慎卿道:「你叫他進來。何妨?」小廝出去領了沈大腳進來。杜慎卿叫端一張凳子與他在底下坐著。沈大腳問:「這位老爺?」杜慎卿道:「這是安慶季老爺。」因問道:「我託你的怎樣了?」沈大腳道:「正是。十七老爺把這件事託了我,我把一個南京城走了大半個,因老爺人物生得太齊整了,料想那將就些的姑娘配不上,不敢來說。如今虧我留神打聽,打聽得這位姑娘,在花牌樓住,家裡開著機房,姓王。姑娘十二分的人才,還多著半分。今年十七歲。不要說姑娘縹致,這姑娘有個兄弟,小他一歲若是粧扮起來,淮清橋有十班的小旦,也沒有一個賽得過他!也會唱支把曲子,也會串個戲。這姑娘再沒有說的,就請老爺去看。」杜慎卿道:「既然如此,也罷。你叫他收拾,我明日去看。」沈大腳應諾去了。

季葦蕭道:「恭喜納寵。」杜慎卿愁著眉道:「先生,這也為嗣續大計,無可奈何。不然,我做這樣事怎的?」季葦蕭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時行樂。先生怎反如此說?」杜慎卿道:「葦兄,這話可謂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婦人生,天下婦人都殺盡!』婦人哪有一個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婦人隔著三間屋就聞見他的臭氣!」季葦蕭又要問,只見小廝手裡拿著一個帖子,走了進來,說道:「外面有個姓郭的蕪湖人來拜。」杜慎卿道:「我哪裡認得這個姓郭的?」季葦蕭接過帖子來看了,道:「這就是寺門口圖書店的郭鐵筆。想他是刻了兩方圖書來拜先生,叫他進來坐坐。」杜慎卿叫大小廝請他進來。郭鐵筆走進來作揖,道了許多仰慕的話,說道:「尊府是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門生故吏,天下都散滿了。督、撫、司、道,在外頭做,不計其數。管家們出去,做的是九品雜職官。季先生,我們自小聽見說的:天長杜府老太太生這位太老爺,是天下第一個才子,轉眼就是一個狀元。」說罷,袖子裡拿出一個錦盒子,裡面盛著兩方圖書,上寫著「台印」,雙手遞將過來。杜慎卿接了,又說了些閒話,起身送了出去。杜慎卿回來,向季葦蕭道:「他一見我偏生有這些惡談,卻虧他訪得的確!」季葦蕭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當下收拾酒,留季葦蕭坐。擺上酒來,兩人談心。季葦蕭道:「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麼?」杜慎卿道:「小弟無濟勝之具,就登山臨水,也是勉強。」季葦蕭道:「絲竹之好可有的。」杜慎卿道:「偶一聽之,可也;聽久了,也覺嘈嘈雜雜,聒耳得緊。」又喫了幾杯酒,杜慎卿微醉上來,不覺長歎了一口氣道:「葦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個『情』字!」季葦蕭道:「人情無過男女,方纔吾兄說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長兄,難道人情只有男女麼?朋友之情,更勝於男女!你不看別的,只有鄂君繡被的故事。據小弟看來,千古只有一個漢哀帝要禪天下與董賢,這個獨得情之正;便堯舜揖讓,也不過如此。可惜無人能解!」季葦蕭道:「是了,吾兄生平可曾遇著一個知心情人麼?」杜慎卿道:「假使天下有這樣一個人,又與我同生同死,小弟也不得這樣多愁善病!只為緣慳分淺,遇不著一個知己,所以對月傷懷,臨風灑淚!」季葦蕭道:「要這一個,還當梨園中求之。」杜慎卿道:「葦兄,你這話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園中求,便是愛女色的要於青樓中求一個情種,豈不大錯?這事要相遇於心腹之間,相感於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歎道:「天下終無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負我杜慎卿萬斛愁腸,一身俠骨!」說著,掉下淚來。季葦蕭暗道:「他已經著了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因說道:「先生,你也不要說天下沒有這個人。小弟曾遇見一個少年,不是梨園,也不是我輩,是一個黃冠。這人生得飄逸風流,確又是個男美,不是像個婦人。我最惱人稱讚美男子,動不動說像個女人。這最可笑!如果要像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種男美,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拍著案道:「只一句話該圈了!你且說這人怎的?」季葦蕭道:「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卻輕易不肯同人一笑,卻又愛才的緊。小弟因多了幾歲年紀,在他面前,自覺形穢,所以不敢癡心想著相與他。長兄,你會會這個人,看是如何?」杜慎卿道:「你幾時去同他來?」季葦蕭道:「我若叫得他來,又不作為奇了。須是長兄自己去訪著他。」杜慎卿道:「他住在哪裡?」季葦蕭道:「他在神樂觀。」杜慎卿道:「他姓甚麼?」季葦蕭道:「姓名此時還說不得:若洩漏了機關,傳得他知道,躲開了,你還是會不著。如今我把他的姓名寫了,包在一個紙包子裡,外面封好,交與你;你到了神樂觀門口,纔許拆開來看;看過就進去找,一找就找著的。」杜慎卿笑道:「這也罷了。」當下季葦蕭走進房裡,把房門關上了,寫了半日,封得結結實實,封面上草個「敕令」二字,拿出來遞與他,說道:「我且別過罷。俟明日會遇了妙人,我再來賀你。」說罷,去了。

杜慎卿送了回來,向大小廝道:「你明日早去回一聲沈大腳,明日不得閒到花牌樓去看那家女兒,要到後日纔去。明早叫轎夫,我要到神樂觀去看朋友。」吩咐已畢,當晚無事。次早起來,洗臉,擦肥皂,換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薰了香,將季葦蕭寫的紙包子放在袖裡,坐轎子,一直來到神樂觀。將轎子落在門口,自己步進山門,袖裡取出紙包來拆開一看,上寫道:「至北廊盡頭一家桂花道院,問揚州新來道友來霞士便是。」杜慎卿叫轎夫伺候著,自己曲曲折折走到裡面,聽得裡面一派鼓樂之聲,就在前面一個斗姆閣。那閣門大開,裡面三間敞廳。中間坐著一個看陵的太監,穿著蟒袍,左邊一路板凳上坐著十幾人唱生旦的戲子,右邊一路板凳上坐著七八個少年的小道士,正在那裡吹唱取樂。

杜慎卿心裡疑惑:「莫不是來霞士也在這裡面?」因把小道士一個個的都看過來,不見一個出色的。又回頭來看看這些戲子,也平常。又自心裡想道:「來霞士他既是自己愛惜,他斷不肯同了這般人在此。我還到桂花院裡去問。」來到桂花道院,敲開了門,道人請在樓下坐著。杜慎卿道:「我是來拜揚州新到來老爺的。」道人道:「來爺在樓上。老爺請坐。我去請他下來。」道人去了一會,只見樓上走下一個肥胖的道士來,頭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臉,兩道重眉,一個大鼻子,滿腮鬍鬚,約有五十多歲的光景。那道士下來作揖奉坐,請問:「老爺尊姓貴處?」杜慎卿道:「敝處天長,賤姓杜。」那道士道:「我們桃源旂領的天長杜府的本錢,就是老爺尊府?」杜慎卿道:「便是。」道士滿臉堆下笑來,連忙足恭道:「小道不知老爺到省,就該先來拜謁,如何反勞老爺降臨?」忙叫道人快煨新鮮茶來,捧出果碟來。

杜慎卿心裡想:「這自然是來霞士的師父。」因問道:「有位來霞士,是令徒?令孫?」那道士道:「小道就是來霞士。」杜慎卿喫了一驚,說道:「哦!你就是來霞士!」自己心裡忍不住,拿衣袖掩著口笑。道士不知道甚麼意思,擺上果碟來,慇勤奉茶,又在袖裡摸出一卷詩來請教。慎卿沒奈何,只得勉強看了一看,喫了兩杯茶,起身辭別。道士定要拉著手送出大門,問明了:「老爺下處在報恩寺,小道明日要到尊寓著實盤桓幾日!」送到門外,看著上了轎子,方纔進去了。杜慎卿上了轎,一路忍笑不住,心裡想:「季葦蕭這狗頭,如此胡說!」

回到下處,只見下處小廝說:「有幾位客在裡面。」杜慎卿走進去,卻是蕭金鉉同辛東之、金寓劉、金東崖來拜。辛東之送了一幅大字,金寓劉送了一副對子,金東崖把自己纂的《四書講章》送來請教。作揖坐下,各人敘了來歷。喫過茶,告別去了。杜慎卿鼻子裡冷笑了一聲,向大小廝說道:「一個當書辦的人都跑了回來講究《四書》!聖賢可是這樣人講的!」正說著,宗老爺家一個小廝拿著一封書子,送一幅行樂圖來求題。杜慎卿只覺得可厭,也只得收下,寫回書打發那小廝去了。次日便去看定了妾,下了插定,擇三日內過門,便忙著搬河房裡娶妾去了。

次日,季葦蕭來賀,杜慎卿出來會。他說道:「咋晚如夫人進門,小弟不曾來鬧房,今日賀遲有罪!」杜慎卿道:「昨晚我也不曾備席,不曾奉請。」季葦蕭笑道:「前日你得見妙人麼?」杜慎卿道:「你這狗頭!該記著一頓肥打!但是你的事還做的不俗,所以饒你!」季葦蕭道:「怎的該打?我原說是美男,原不是像個女人。你難道看的不是?」杜慎卿道:「這就真正打了!」正笑著,只見來道士同鮑廷璽一齊走進來賀喜,兩人越發忍不住笑。杜慎卿搖手叫季葦蕭不要笑了。四人作揖坐下,杜慎卿留著喫飯。喫過了飯,杜慎卿說起那日在神樂觀看見斗姆閣一個太監,左邊坐著戲子,右邊坐著道士,在那裡吹唱作樂。季葦蕭道:「這樣快活的事,偏與這樣人受用,好不可恨!」杜慎卿道:「葦蕭兄,我倒要做一件希奇的事,和你商議。」季葦蕭道:「甚麼希奇事?」

杜慎卿問鮑廷璽道:「你這門上和橋上共有多少戲班子?」鮑廷璽道:「一百三十多班。」杜慎卿道:「我心裡想做一個勝會,擇一個日子,撿一個極大的地方,把這一百幾十班做旦腳的都叫了來,一個人做一齣戲。我和葦兄在旁邊看著,記清了他們身段、模樣,做個暗號,過幾日評他個高下,出一個榜,把那色藝雙絕的取在前列,貼在通衢。但這些人不好白傳他,每人酬他五錢銀子,荷包一對,詩扇一把。這頑法好麼?」季葦蕭跳起來道:「有這樣妙事,何不早說!可不要把我樂死了!」鮑廷璽笑道:「這些人,讓門下去傳。他每人又得五錢銀子;將來老爺們替他取了出來,寫在榜上,他又出了名。門下不好說,那取在前面的,就是相與大老官,也多相與出幾個錢來。他們聽見這話,哪一個不滾來做戲!」來道士拍著手道:「妙!妙!道士也好見個識面!不知老爺們那日可許道士來看?」杜慎卿道:「怎麼不許?但凡朋友相知,都要請了到席。」季葦蕭道:「我們而今先商議是個甚麼地方。」鮑廷璽道:「門下在水西門住,水西門外最熟。門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那裡又寬敞,又涼快。」葦蕭道:「這些人是鮑姑老爺去傳,不消說了,我們也要出一個知單。定在甚日子?」道士道:「而今是四月二十頭,鮑老爹去傳幾日,及到傳齊了,也得十來天功夫,竟是五月初三罷。」杜慎卿道:「葦兄,取過一個紅全帖來,我念著,你寫。」季葦蕭取過帖來,拿筆在手。慎卿念道:「安慶季葦蕭,天長杜慎卿,擇於五月初三日,莫愁湖湖亭大會。通省梨園子弟各班願與者,書名畫知,屆期齊集湖亭,各演雜劇。每位代轎馬五星,荷包、詩扇、汗巾三件。如果色藝雙絕,另有表禮獎賞。風雨無阻。特此預傳。」

寫畢,交與鮑廷璽收了。又叫小廝到店裡取了百十把扇子來。季葦蕭、杜慎卿、來道士,每人分了幾十把去寫,便商量請這些客。季葦蕭拿一張紅紙鋪在面前,開道:宗先生、辛先生、金東崖先生、金寓劉先生、蕭金鉉先生、諸葛先生、季先生、郭鐵筆、僧宮老爺、來道士老爺、鮑老爺。連兩位主人,共十三位。就用這兩位名字寫起十一副帖子來。料理了半日,只見娘子的兄弟王留歌,帶了一個人,挑著一擔東西,兩隻鴨,兩隻雞,一隻鵝,一方肉,八色點心,一瓶酒,來看姐姐。杜慎卿道:「來的正好!」他向杜慎卿見禮。杜慎卿拉住了細看他時,果然標緻,他姐姐著實不如他;叫他進去見了姐姐就出來坐。吩咐把方纔送來的雞鴨收拾出來喫酒。他見過姐姐,出來坐著。杜慎卿就把湖亭做會的話告訴了他。留歌道:「有趣!那日我也串一齣!」季葦蕭道:「豈但,今日就要請教一隻曲子,我們聽聽。」王留歌笑了一笑。到晚捧上酒來,喫了一會。鮑廷璽吹笛子,來道士打板,王留歌唱了一隻「『碧雲天,長亭餞別」。音韻悠揚,足唱了三頓飯時候纔完。眾人喫得大醉,然後散了。

到初三那日,發了兩班戲箱在莫愁湖。季、杜二位主人先到,眾客也漸漸的來了。鮑廷璽領了六七十個唱旦的戲子,都是單上畫了「知」字的,來叩見杜少爺。杜慎卿叫他們先喫了飯,都裝扮起來,一個個都在亭子前走過,細看一番,然後登場做戲。眾戲子應諾去了。諸名士看這湖亭時,軒窗四起,一轉都是湖水圍繞,微微有點薰風,吹得波紋如縠。亭子外一條板橋,戲子裝扮了進來,都從這橋上過。杜慎卿叫掩上了中門,讓戲子走過橋來,一路從迴廊內轉去,進東邊的格子,一直從亭子中間走出西邊的格子去,好細細看他們裊娜形容。

當下戲子喫了飯,一個個裝扮起來,都是簇新的包頭,極新鮮的褶子,一個個過了橋來,打從亭子中間走去。杜慎卿同季葦蕭二人,手內暗藏紙筆,做了記認。少刻,擺上酒席,打動鑼鼓,一個人上來做一齣戲。也有做「請宴」的,也有做「窺醉」的,也有做「借茶」的,也有做「刺虎」的,紛紛不一。後來王留歌做了一齣「思凡」。到晚上,點起幾百盞明角燈來,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歌聲縹緲,直入雲霄。城裡那些做衙門的、開行的、開字號店的有錢的人,聽見莫愁湖大會,都來僱了湖中打魚的船,搭了涼篷,掛了燈,都撐到湖中左右來看。看到高興的時候,一個個齊聲喝采,直鬧到天明纔散。那時城門已開,各自進城去了。

過了一日,水西門口掛出一張榜來,上寫:第一名,芳林班小旦鄭魁官;第二名,靈和班小旦葛來官;第三名,王留歌。其餘共合六十多人,都取在上面。鮑廷璽拉了鄭魁官到杜慎卿寓處來見,當面叩謝。杜慎卿又稱了二兩金子,託鮑廷璽到銀匠店裡打造一隻金盃,上刻「艷奪櫻桃」四個字,特為獎賞鄭魁官。別的都把荷包、銀子、汗巾、詩扇,領了去。

那些小旦,取在十名前的,他相與的大老官來看了榜,都忻忻得意,也有拉了家去喫酒的,也有買了酒在酒店裡喫酒慶賀的;這個喫了酒,那個又來喫,足喫了三四天的賀酒。自此,傳遍了水西門,鬧動了淮清橋。這位杜十七老爺,名震江南。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才子之外,更有奇人;花酒陶情之餘,復多韻事。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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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1: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回 天長縣同訪豪傑 賜書樓大醉高朋

話說杜慎卿做了這個大會,鮑廷璽看見他用了許多的銀子,心裡驚了一驚,暗想:「他這人慷慨,我何不取個便,問他借幾百兩銀子,仍舊團起一個班子來做生意過日子?」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裡效勞。杜慎卿著實不過意。他那日晚間談到密處,夜已深了,小廝們多不在眼前。慎卿問道:「鮑師父,你畢竟家裡日子怎麼樣過?還該尋個生意纔好。」鮑廷璽見他問到這一句話,就雙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嚇了一跳,扶他起來,說道:「這是怎的?」鮑廷璽道:「我在老爺門下,蒙老爺問到這一句話,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門下原是教班子弄行頭出身,除了這事,不會做第二樣。如今老爺照看門下,除非懇恩借出幾百兩銀子,仍舊與門下做這戲行。門下尋了錢,少不得報效老爺。」杜慎卿道:「這也容易。你請坐下,我同你商議。這教班子弄行頭,不是數百金做得來的,至少也得千金。這裡也無外人,我不瞞你說,我家雖有幾千現銀子,我卻收著不敢動。為甚麼不敢動?我就在這一兩年內要中,中了,哪裡沒有使喚處?我卻要留著做這一件事。而今你弄班子的話,我轉說出一個人來與你,也只當是我幫你一般。你卻不可說是我說的。」鮑廷璽道:「除了老爺,哪裡還有這一個人?」

杜慎卿道:「莫慌。你聽我說。我家共是七大房。這做禮部尚書的太老爺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爺是中過狀元的。後來一位大老爺,做江西贛州府知府,這是我的伯父。贛州府的兒子是我第二十五個兄弟,他名叫做儀,號叫做少卿,只小得我兩歲,也是一個秀才。我那伯父是個清官,家裡還是祖宗丟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之後,他不上一萬銀子傢俬,他是個獃子,自己就像十幾萬的。紋銀九七,他都認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聽見人向他說些苦,他就大捧出來給人家用。而今你在這裡幫我些時,到秋涼些,我送你些盤纏,投奔他去。包你這千把銀子手到拿來。」鮑廷璽道:「到那時候,求老爺寫個書子與門下去。」杜慎卿道:「不相干。這書斷然寫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獨做,自照顧人,並不要人幫著照顧。我若寫了書子,他說我已經照顧了你,他就賭氣不照顧你了。如今去先投奔一個人。」鮑廷璽道:「卻又投哪一個?」杜慎卿道:「他家當初有個奶公老管家,姓邵的,這人你也該認得。」鮑廷璽想起來道:「是那年門下父親在日,他家接過我的戲去與老太太做生日。贛州府太老爺,門下也曾見過。」杜慎卿道:「這就是得很了。如今這邵奶公已死。他家有個管家王鬍子,是個壞不過的奴才,他偏生聽信他。我這兄弟有個毛病:但凡說是見過他家太老爺的,就是一條狗也是敬重的。你將來先去會了王鬍子。這奴才好酒,你買些酒與他喫,叫他在主子眼前說你是太老爺極歡喜的人,他就連三的給你銀子用了。他不歡喜人叫他老爺,你只叫他少爺。他又有個毛病:不喜歡人在他跟前說人做官,說人有錢。像你受向太老爺的恩惠這些話,總不要在他跟前說。總說天下只有他一個人是大老官,肯照顧人。他若是問你可認得我,你也說不認得。」一番話,說得鮑廷璽滿心歡喜。在這裡又效了兩個月勞,到七月盡間,天氣涼爽起來,鮑廷璽問十七老爺借了幾兩銀子,收拾衣服行李,過江往天長進發。

第一日過江,歇了六合縣。第二日起早走了幾十里路,到了一個地方,叫作四號墩。鮑廷璽進去坐下,正待要水洗臉,只見門口落下一乘轎子來。轎子裡走出一個老者來,頭戴方巾,身穿白紗直裰,腳下大紅紬鞋,一個通紅的酒糟鼻,一部大白鬍鬚,就如銀絲一般。那老者走進店門,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說道:「韋四太爺來了?請裡面坐。」那韋四太爺走進堂屋,鮑廷璽立起身來施禮。那韋四太爺還了禮。鮑廷璽讓韋四太爺上面坐,他坐在下面,問道:「老太爺上姓是韋,不敢拜問貴處是哪裡?」韋四太爺道:「賤姓韋,敝處滁州烏衣鎮。長兄尊姓貴處?今往哪裡去的?」鮑廷璽道:「在下姓鮑,是南京人。今往天長杜狀元府裡去的,看杜少爺。」韋四太爺道:「是哪一位?是慎卿?是少卿?」鮑廷璽道:「是少卿。」韋四太爺道:「他家兄弟雖有六七十個,只有這兩個人招接四方賓客;其餘的都閉了門在家,守著田園做舉業。我所以一見就問這兩個人。兩個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慎卿雖是雅人,我還嫌他有帶著些姑娘氣。少卿是個豪傑,我也是到他家去的,和你長兄喫了飯一同走。」鮑廷璽道:「太爺和杜府是親戚?」韋四太爺道:「我同他家做贛州府太老爺自小同學拜盟的,極相好的。」鮑廷璽聽了,更加敬重。

當時同喫了飯,韋四太爺上轎。鮑廷璽又僱了一個驢子,騎上同行。到了天長縣城門口,韋四太爺落下轎,說道:「鮑兄,我和你一同走進府裡去罷。」鮑廷璽道:「請太爺上轎先行。在下還要會過他管家,再去見少爺。」韋四太爺道:「也罷。」上了轎子,一直來到杜府,門上人傳了進去。杜少卿慌忙迎出來,請到廳上拜見,說道:「老伯,相別半載,不曾到得鎮上來請老伯和老伯母的安。老伯一向好?」韋四太爺道:「託庇粗安。新秋在家無事,想著尊府的花園,桂花一定盛開了,所以特來看看世兄,要杯酒喫。」杜少卿道:「奉過茶,請老伯到書房裡去坐。」小廝捧過茶來,杜少卿吩咐:「把韋四太爺行李請進來,送到書房裡去。轎錢付與他。轎子打發回去罷。」請韋四太爺從廳後一個走巷內,曲曲折折走進去,纔到一個花園。那花園一進朝東的三間。左邊一個樓,便是殿元公的賜書樓。樓前一個大院落,一座牡丹臺,一座芍葯臺。兩樹極大的桂花,正開的好。合面又是三間敞榭,橫頭朝南三間書房後,一個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條橋。過去又是三間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讀書之處。當請韋四太爺坐在朝南的書房裡。這兩樹桂花就在窗隔外。

韋四太爺坐下問道:「婁翁尚在尊府?」杜少卿道:「婁老伯近來多病,請在內書房住,方纔喫藥睡下,不能出來會老伯。」韋四太爺道:「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杜少卿道:「小姪已經把他令郎、令孫,都接在此侍奉湯藥。小侄也好早晚問候。」韋四太爺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還有些蓄積,家裡置些產業?」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贛川,把舍下田地房產的賬目,都交付與婁老伯。每銀錢出入,俱是婁老伯做主,先君並不曾問。婁老伯除每年脩金四十兩,其餘並不沾一文。每收租時候,親自到鄉裡佃戶家。佃戶備兩樣菜與老伯喫,老人家退去一樣纔喫一樣。凡他令郎、令孫來看,只許住得兩天,就打發回去,盤纏之外,不許多有一文錢,臨行還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們私自送他銀子。只是收來的租稻利息,遇著舍下困窮的親戚朋友,婁老伯便極力相助。先君知道也不問。有人欠先君銀錢的,婁老伯見他還不起,婁老伯把借券盡行燒去了。到而今,他老人家兩個兒子,四個孫子,家裡仍然赤貧如洗,小侄所以過意不去。」韋四太爺歎道:「真可謂古之君子了!」又問道:「慎卿兄在家好麼?」杜少卿道:「家兄自別後,就往南京去了。」

正說著,家人王鬍子,手裡拿著一個紅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進來。杜少卿看見他,說道:「王鬍子,你有甚麼話說?手裡拿的甚麼東西?」王鬍子走進書房,把手本遞上來,稟道:「南京一個姓鮑的。他是領戲班出身。他這幾年是在外路生意,纔回來家。他過江來叩見少爺。」杜少卿道:「他既是領班子的,你說我家裡有客,不得見他。手本收下,叫他去罷。」王鬍子說道:「他說受過先太老爺多少恩德,定要當面叩謝少爺。」杜少卿道:「這人是先太老爺抬舉過的麼?」王鬍子道:「是。當年邵奶公傳了他的班子過江來,太老爺著實喜歡這鮑廷璽,曾許著要照顧他的。」杜少卿道:「既如此說,你帶了他進來。」韋四太爺道:「是南京來的這位鮑兄,我纔在路上遇見的。」王鬍子出去,領著鮑廷璽,捏手捏腳,一路走進來。看見花園寬闊,一望無際。走到書房門口一望,見杜少卿陪著客坐在那裡,頭戴方巾,身穿玉色夾紗直裰,腳下珠履,面皮微黃,兩眉劍豎,好似畫上關夫子眉毛。王鬍子道:「這便是我家少爺,你過來見。」鮑廷璽進來跪下叩頭。杜少爺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禮。」起來作揖。作揖過了,又見了韋四太爺,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鮑廷璽道:「門下蒙先老太爺的恩典,粉身碎骨難報。又因這幾年窮忙,在外做小生意,不得來叩見少爺。今日纔來請少爺的安,求少爺恕門下的罪。」杜少卿道:「方纔我家人王鬍子說,我家太老爺極其喜歡你,要照顧你。你既到這裡,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王鬍子道:「席已齊了,稟少爺,在哪裡坐?」韋四太爺道:「就在這裡好。」杜少卿躊躕道:「還要請一個客來。」因叫那跟書房的小廝加爵:「去後門外請張相公來罷。」加爵應諾去了。

少刻,請了一個大眼睛黃鬍子的人來,頭戴瓦楞帽,身穿大闊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像,進來作揖坐下,問了韋四太爺姓名。韋四太爺說了,便問:「長兄貴姓?」那人道:「晚生姓張,賤字俊民,久在杜少爺門下。晚生略知醫道,連日蒙少爺相約在府裡看婁太爺。」因問:「婁太爺今日喫藥如何?」杜少卿便叫加爵去問。問了回來道:「婁太爺喫了藥,睡了一覺,醒了。這會覺的清爽些。」張俊民又問:「此位上姓?」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鮑朋友。」說罷,擺上席來,奉席坐下。韋四太爺首席,張俊民對坐,杜少卿主位,鮑廷璽坐在底下。斟上酒來,喫了一會。那餚饌都是自己家裡整治的,極其精潔。內中有陳過三年的火腿;半斤一個的竹蟹,都剝出來膾了蟹羹。眾人喫著,韋四太爺問張俊民道:「你這道誼,自然著實高明的。」張俊民道:「『熟讀王叔和,不如臨症多。』不瞞太爺說,晚生在江湖上胡鬧,不曾讀過甚麼醫書,卻是看的症不少。近來蒙少爺的教訓,纔曉得書是該念的。所以我有一個小兒,而今且不教他學醫,從先生讀著書,做了文章,就拿來給杜少爺看。少爺往常賞個批語,晚生也拿了家去讀熟了,學些文理。將來再過兩年,叫小兒出去考個府縣考,騙兩回粉湯包子喫,將來掛招牌,就可以稱儒醫。」韋四太爺聽他說這話,哈哈大笑了。王鬍子又拿一個帖子進來,稟道:「北門汪鹽商家明日酬生日,請縣主老爺,請少爺去做陪客。說定要求少爺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裡有客,不得到席。這人也可笑得緊!你要做這熱鬧事,不會請縣裡暴發的舉人進士陪?我哪得工夫替人家陪官!」王鬍子應諾去了。

杜少卿向韋四太爺說:「老伯酒量極高的,當日同先君喫半夜;今日也要盡醉纔好。」韋四太爺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話,不好說。你這餚饌是精極的了,只是這酒是市買來的,身分有限。府上有一罈酒,今年該有八九年了,想是收著還在。」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韋四太爺道:「你不知道,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說:『我家裡埋下一罈酒,等我做了官回來,同你老痛飲。』我所以記得。你家裡去問。」張俊民笑說道:「這話,少爺真正該不知道。」杜少卿走了進去。韋四太爺道:「杜公子雖則年少,實算在我們這邊的豪傑。」張俊民道:「少爺為人好極。只是手太鬆些,不管甚麼人求著他,大捧的銀與人用。」鮑廷璽道:「便是門下從不曾見過像杜少爺這大方舉動的人。」

杜少卿走進去問娘子可曉得這罈酒,娘子說不知道;遍問這些家人、婆娘,都說不知道。後來問到邵老丫,邵老丫想起來道:「是有的。是老爺上任那年,做了一罈酒埋在那邊第七進房子後一間小屋裡,說是留著韋四太爺同喫的。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來的,二十斤釀;又對了二十斤燒酒,一點水也不攙。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來,爺不要喫!」杜少爺道:「我知道了。」就叫邵老丫拿鑰匙開了酒房門,帶了兩個小廝進去,從地下取了出來,連罈抬到書房裡,叫道:「老伯,這酒尋出來了!」韋四太爺和那兩個人都起身來看,說道:「是了!」打開罈頭,舀出一杯來,那酒和曲餬一般,堆在杯子裡,聞著噴鼻香。韋四太爺道:「有趣!這個不是別樣喫法。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買十斤酒來攙一攙,方可喫得。今日已是喫不成了,就放在這裡,明日喫他一天。還是二位同享。」張俊民道:「自然來奉陪。」鮑廷璽道:「門下何等的人,也來喫太老爺遺下的好酒,這是門下的造化!」說罷,教加爵拿燈籠送張俊民回家去。鮑廷璽就在書房裡陪著韋四太爺歇宿。杜少卿候著韋四太爺睡下,方纔進去了。

次日,鮑廷璽清晨起來,走到王鬍子房裡去。加爵又和一個小廝在那裡坐著。王鬍子問加爵道:「韋四太爺可曾起來?」加爵道:「起來了,洗臉哩。」王鬍子又問那小廝道:「少爺可曾起來?」那小廝道:「少爺起來多時了,在婁太爺房裡看著弄藥。」王鬍子道:「我家這位少爺也出奇!一個婁老爹,不過是太老爺的門客罷了!他既害了病,不過送他幾兩銀子,打發他回去,為甚麼養在家裡,當做祖宗看待,還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那小廝道:「王叔,你還說這話哩!婁太爺喫的粥和菜,我們煨了,他兒子、孫子看過還不算,少爺還要自己看過了纔送與婁太爺喫!人參銚子自放在奶奶房裡,奶奶自己煨人參,藥是不消說。一早一晚,少爺不得親自送人參,就是奶奶親自送人參與他喫。你要說這樣話,只好惹少爺一頓罵!」說著,門上人走進來道:「王叔,快進去說聲,臧三爺來了,坐在廳上要會少爺。」王鬍子叫那小廝道:「你婁老爹房裡去請少爺,我是不去問安!」鮑廷璽道:「這也是少爺的厚道處。」

那小廝進去請了少卿出來會臧三爺,作揖坐下。杜少卿道:「三哥,好幾日不見。你文會做的熱鬧?」臧三爺道:「正是。我聽見你門上說到遠客;……慎卿在南京,樂而忘返了。」杜少卿道:「是烏衣韋老伯在這裡。我今日請他,你就在這裡坐坐。我和你到書房裡去罷。」臧三爺道:「且坐著,我和你說話。縣裡王父母是我的老師,他在我跟前說了幾次,仰慕你的大才,我幾時同你去會會他。」杜少卿道:「像這拜知縣做老師的事,只好讓三哥你們做。不要說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這樣知縣不知見過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為甚麼不先來拜我,倒叫我拜他?況且倒運做秀才,見了本處知縣,就要稱他老師!王家這一宗灰堆裡的進士,他拜我做老師我還不要,我會他怎的?所以北門汪家今日請我去陪他,我也不去。」臧三爺道:「正是為此。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師說明是請你做陪客,王老師纔肯到他家來,特為要會你。你若不去,王老師也掃興。況且你的客住在家裡,今日不陪,明日也可陪。不然,我就替你陪著客,你就到汪家走走。」杜少卿道:「三哥,不要倒熟話。你這位貴老師總不是甚麼尊賢愛才,不過想人拜門生受些禮物。他想著我!叫他把夢做醒些!況我家今日請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鴨,尋出來的有九年半的陳酒。汪家沒有這樣好東西喫!不許多話!同我到書房裡去頑!」拉著就走。臧三爺道:「站著!你亂怎的?這韋老先生不曾會過,也要寫個帖子。」杜少卿道:「這倒使得。」叫小廝拿筆硯帖子出來。臧三爺拿帖子寫了:「年家眷同學晚生臧荼」,先叫小廝拿帖子到書房裡,隨即同杜少卿進來。韋四太爺迎著房門,作揖坐下。那兩人先在那裡,一同坐下。韋四太爺問臧三爺:「尊字?」杜少卿道:「臧三哥尊字蓼齋,是小姪這學裡翹楚,同慎卿家兄也是同會的好友。」韋四太爺道:「久慕,久慕。」臧三爺道:「久仰老先生,幸遇。」張俊民是彼此認得的。臧蓼齋又問:「這位尊姓?」鮑廷璽道:「在下姓鮑,方纔從南京回來的。」臧三爺道:「從南京來,可曾認得府上的慎卿先生?」鮑廷璽道:「十七老爺也是見過的。」

當下喫了早飯,韋四太爺就叫把這罈酒拿出來,兌上十斤新酒,就叫燒許多紅炭,堆在桂花樹邊,把酒罈頓在炭上。過一頓飯時,漸漸熱了。張俊民領著小廝,自己動手把六扇窗格盡行下了,把桌子抬到簷內。大家坐下。又備的一席新鮮菜。杜少卿叫小廝拿出一個金盃子來,又是四個玉杯,罈子裡舀出酒來喫。韋四太爺捧著金盃,喫一杯,讚一杯,說道:「好酒!」喫了半日,王鬍子領著四個小廝,抬到一個箱子來。杜少卿問是甚麼。王鬍子道:「這是少爺與奶奶、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纔做完了,送進來與少爺查件數。裁縫工錢已打發去了。」杜少卿道:「放在這裡,等我喫完了酒查。」纔把箱子放下,只見那裁縫進來。王鬍子道:「楊裁縫回少爺的話。」杜少卿道:「他又說甚麼?」站起身來,只見那裁縫走到天井裡,雙膝跪下,磕下頭去,放聲大哭。杜少卿大驚道:「楊司務!這是怎的?」楊裁縫道:「小的這些時在少爺家做工,今早領了工錢去,不想纔過了一會,小的母親得個暴病死了。小的拿了工錢家去,不想到有這一變,把錢都還了柴米店裡,而今母親的棺材衣服,一件也沒有。沒奈何,只得再來求少爺借幾兩銀子與小的,小的慢慢做著工算。」杜少卿道:「你要多少銀子?」裁縫道:「小戶人家,怎敢望多,少爺若肯,多則六兩,少則四兩罷了。小的也要算著除工錢夠還。」杜少卿慘然道:「我哪裡要你還。你雖是小本生意,這父母身上大事,你也不可草草:將來就是終身之恨。幾兩銀子如何使得?至少也要買口十六兩銀子的棺材。衣服、雜費,共須二十金。我這幾日一個錢也沒有。也罷,我這一箱衣服也可當得二十多兩銀子。王鬍子,你就拿去同楊司務當了,一總把與楊司務去用。」又道:「楊司務,這事你卻不可記在心裡,只當忘記了的。你不是拿了我的銀子去喫酒、賭錢。這母親身上大事。人孰無母?這是我該幫你的。」楊裁縫同王鬍子抬著箱子,哭哭啼啼去了。

杜少卿入席坐下。韋四太爺道:「世兄,這事真是難得!」鮑廷璽吐著舌道:「阿彌陀佛!天下哪有這樣好人!」當下喫了一天酒。臧三爺酒量小,喫到下午就吐了,扶了回去。韋四太爺這幾個直喫到三更,把一罈酒都喫完了,方纔散。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輕財好士,一鄉多濟友朋;月地花天,四海又聞豪傑。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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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2: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回 杜少卿平居豪舉 婁煥文臨去遺言

話說眾人喫酒散了,韋四太爺直睡到次日上午纔起來,向杜少卿辭別要去,說道:「我還打算到你令叔、令兄各家走走。昨日擾了世兄這一席酒,我心裡快活極了!別人家料想也沒這樣有趣。我要去了。連這臧朋友也不能回拜,世兄,替我致意他罷。」杜少卿又留住了一日。次日,僱了轎夫,拿了一隻玉杯和贛州公的兩件衣服,親自送在韋四太爺房裡,說道:「先君拜盟的兄弟,只有老伯一位了,此後要求老伯常來走走。小姪也常到鎮上請老伯安。這一個玉杯,送老伯帶去喫酒。這是先君的兩件衣服,送與老伯穿著,如看見先君的一般。」韋四太爺歡喜受了。鮑廷璽陪著又喫了一壺酒,喫了飯。杜少卿拉著鮑廷璽,陪著送到城外,在轎前作了揖。韋四太爺去了。兩人回來,杜少卿就到婁太爺房裡去問候。婁太爺說,身子好些,要打發他孫子回去,只留著兒子在這裡伏侍。

杜少卿應了,心裡想著沒有錢用,叫王鬍子來商議道:「我圩裡那一宗田,你替我賣給那人罷了。」王鬍子道:「那鄉人他想要便宜,少爺要一千五百兩銀子,他只出一千三百兩銀子;所以小的不敢管。」杜少卿道:「就是一千三百兩銀子也罷。」王鬍子道:「小的要稟明少爺纔敢去;賣的賤了,又惹少爺罵小的。」杜少卿道:「哪個罵你?你快些去賣。我等著要銀子用。」王鬍子道:「小的還有一句話要稟少爺:賣了銀子,少爺要做兩件正經事;若是幾千幾百的白白的給人用,這產業賣了也可惜。」杜少卿道:「你看見我白把銀子給哪個用的?你要賺錢罷了,說這許多鬼話!快些替我去!」王鬍子道:「小的稟過就是了。」出來悄悄向鮑廷璽道:「好了,你的事有指望了。而今我到圩裡去賣田;賣了田回來,替你定主意。」王鬍子就去了幾天,賣了一千幾百兩銀子,拿稍袋裝了來家,稟少爺道:「他這銀子是九五兌九七色的,又是市平,比錢平小一錢三分半。他內裡又扣了他那邊中用二十三兩四錢銀子,畫字去了二三十兩:這都是我們本家要去的。而今這銀子在這裡,拿天平來請少爺當面兌。」杜少卿道:「哪個耐煩你算這些疙瘩賬!既拿來,又兌甚麼,收了進去就是了!」王鬍子道:「小的也要稟明。」

杜少卿收了這銀子,隨即叫了婁太爺的孫子到書房裡,說道:「你明日要回去?」他答應道:「是,老爹叫我回去。」杜少卿道:「我這裡有一百兩銀子給你,你瞞著不要向你老爹說。你是寡婦母親,你拿著銀子回家去做小生意,養活著。你老爹若是好了,你二叔回家去,我也送他一百兩銀子。」婁太爺的孫子歡喜,接著把銀子藏在身邊,謝了少爺。次日辭回家去,婁太爺叫只稱三錢銀子與他做盤纏,打發去了。杜少卿送了回來,一個鄉裡人在敞廳上站著,見他進來,跪下就與少爺磕頭。杜少卿道:「你是我們公祠堂裡看祠堂的黃大?你來做甚麼?」黃大道:「小的住的祠堂旁邊一所屋,原是太老爺買與我的。而今年代多,房子倒了。小的該死,把墳山的死樹搬了幾顆回來添補樑柱,不想被本家這幾位老爺知道,就說小的偷了樹,把小的打了一個臭死,叫十幾個管家到小的家來搬樹,連不倒的房子多拉倒了。小的沒處存身,如今來求少爺向本家老爺說聲,公中弄出些銀子來,把這房子收拾收拾,賞小的住。」杜少卿道:「本家!向哪個說?你這房子既是我家太老爺買與你的,自然該是我修理。如今一總倒了,要多少銀子重蓋?」黃大道:「要蓋須得百兩銀子;如今只好修補,將就些住,也要四五十兩銀子。」杜少卿道:「也罷﹔我沒銀子,且拿五十兩銀子與你去。你用完了再來與我說。」拿出五十兩銀子遞與黃大。黃大接著去了。

門上拿了兩付帖子走進來,稟道:「臧三爺明日請少爺喫酒,這一副帖子,說也請鮑師父去坐坐。」杜少卿道:「你說,拜上三爺,我明日必來。」次日,同鮑廷璽到臧家。臧蓼齋辦了一桌齊整菜,恭恭敬敬,奉坐請酒,席間說了些閒話。到席將終的時候,臧三爺斟了一杯酒,高高奉著,走過席來,作了一個揖,把酒遞與杜少卿,便跪了下去,說道:「老哥,我有一句話奉求!」杜少卿嚇了一跳,慌忙把酒丟在桌上,跪下去拉著他,說道:「三哥!你瘋了?這是怎說?」臧蓼齋道:「你喫我這杯酒,應允我的話,我纔起來。」杜少卿道:「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甚麼話,你起來說。」鮑廷璽也來幫著拉他起來。臧蓼齋道:「你應允了?」杜少卿道:「我有甚麼不應允?」臧廖齋道:「你喫了這杯酒。」杜少卿道:「我就喫了這杯酒。」臧蓼齋道:「候你乾了。」站起來坐下。

杜少卿道:「你有甚話,說罷。」臧蓼齋道:「目今宗師考廬州,下一棚就是我們。我前日替人管著買了一個秀才,宗師有人在這裡攬這個事,我已把三百兩銀子兌與了他,後來他又說出來:『上面嚴緊,秀才不敢賣,到是把考等第的開個名字來補了廩罷。』我就把我的名字開了去。今年這廩是我補。但是這買秀才的人家要來退這三百兩銀子,我若沒有還他,這件事就要破!身家性命關係,我所以和老哥商議,把你前日的田價借三百與我打發了這件,我將來慢慢的還你。你方纔已是依了。」杜少卿道:「呸!我當你說甚麼話,原來是這個事!也要大驚小怪,磕頭禮拜的,甚麼要緊?我明日就把銀子送來與你!」鮑廷璽拍著手道:「好爽快!好爽快!拿大杯來再喫幾杯!」當下拿大杯來喫酒。杜少卿醉了,問道:「臧三哥,我且問你;你定要這廩生做甚麼?」臧蓼齋道:「你哪裡知道!廩生,一來中的多,中了就做官。就是不中,十幾年貢了,朝廷試過,就是去做知縣、推官,穿螺螄結底的靴,坐堂,酒籤,打人。像你這樣大老官來打秋風,把你關在一間房裡,給你一個月豆腐喫,蒸死了你!」杜少卿笑道:「你這匪類!下流無恥極矣!」鮑廷璽又笑道:「笑談!笑談!二位老爺都該罰一杯!」當夜席散。

次早,叫王鬍子送了這一箱銀子去。王鬍子又討了六兩銀子賞錢,回來在鮮魚麵店裡喫麵,遇著張俊民在那裡喫,叫道:「鬍子老官,你過來,請這裡坐。」王鬍子過來坐下,拿上麵來喫。張俊民道:「我有一件事託你。」王鬍子道:「甚麼事?醫好了婁老爹,要謝禮?」張俊民道:「不相干,婁老爹的病是不得好的了。」王鬍子道:「還有多少時候?」張俊民道:「大約不過一百天。這話也不必講他,我有一件事託你。」王鬍子道:「你說罷了。」張俊民道:「而今宗師將到,我家小兒要出來應考,怕學裡人說是我冒籍,託你家少爺向學裡相公們講講。」王鬍子搖手道:「這事共總沒中用。我家少爺,從不曾替學裡相公講一句話。他又不歡喜人家說要出來考。你去求他,他就勸你不考!」張俊民道:「這是怎樣?」王鬍子道:「而今倒有個方法。等我替你回少爺說,說你家的確是冒考不得的,但鳳陽府的考棚是我家先太老爺出錢蓋的,少爺要送一個人去考,誰敢不依?這樣激著他,他就替你用力,連貼錢都是肯的!」張俊民道:「鬍子老官,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王鬍子道:「我哪個要你謝!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小姪。人家將來進了學,穿戴著簇新的方巾、藍衫,替我老叔子多磕幾個頭,就是了。」說罷,張俊民還了麵錢,一齊出來。

王鬍子回家,問小子們道:「少爺在哪裡?」小子們道:「少爺在書房裡。」他一直走進書房,見了杜少卿,稟道:「銀子已是小的送與臧三爺收了,著實感激少爺,說又替他免了一場是非,成全了功名,其實這樣事別人也不肯做的。」杜少卿道:「這是甚麼要緊的事,只管跑了來倒熟了!」鬍子道:「小的還有話稟少爺。像臧三爺的廩是少爺替他補,公中看祠堂的房子是少爺蓋,眼見得學院不日來考,又要尋少爺修理考棚。我家太老爺拿幾千銀子蓋了考棚,白白便益眾人,少爺就送一個人去考,眾人誰敢不依?」杜少卿道:「童生自會去考的,要我送怎的?」王鬍子道:「假使小的有兒子,少爺送去考,也沒有人敢說?」杜少卿道:「這也何消說!這學裡秀才,未見得好似奴才!」王鬍子道:「後門口張二爺,他那兒子讀書,少爺何不叫他考一考?」杜少卿道:「他可要考?」鬍子道:「他是個冒籍,不敢考。」杜少卿道:「你和他說,叫他去考。若有廩生多話,你就向那廩生說,是我叫他去考的。」王鬍子道:「是了。」應諾了去。

這幾日,婁太爺的病漸漸有些重起來了,杜少卿又換了醫生來看。在家心裡懮愁。

忽一日,臧三爺走來,立著說道:「你曉得有個新聞?縣裡王公壞了。昨晚摘了印,新官押著他就要出衙門,縣裡人都說他是個混賬官,不肯借房子給他住,在那裡急的要死!」杜少卿道:「而今怎樣了?」臧蓼齋道:「他昨晚還賴在衙門裡。明日再不出,就要討沒臉面!哪個借屋與他住?只好搬在孤老院!」杜少卿道:「這話果然麼?」叫小廝叫王鬍子來,向王鬍子道:「你快到縣前向工房說,叫他進去稟王老爺,說王老爺沒有住處,請來我家花園裡住。他要房子甚急,你去!」王鬍子連忙去了。臧蓼齋道:「你從前會也不肯會他,今日為甚麼自己借房子與他住?況且他這事有拖累,將來百姓要鬧他,不要把你花園都拆了!」杜少卿道:「先君有大功德在於鄉里,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強盜,也是沒有人來我家的房子。這個老哥放心。至於這王公,他既知道仰慕我,就是一點造化了。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本縣知縣;而今他官已壞了,又沒有房子住,我就該照應他。他聽見這話,一定就來。你在我這裡候他來,同他談談。」

說著,門上人進來稟道:「張二爺來了。」只見張俊民走進來,跪下磕頭。杜少卿道:「你又怎的?」張俊民道:「就是小兒要考的事,蒙少爺的恩典!」杜少卿道:「我已說過了。」張俊民道:「各位廩生先生聽見少爺吩咐,都沒的說,只要門下捐一百二十兩銀子修學。門下哪裡捐得起?故此,又來求少爺商議。」杜少卿道:「只要一百二十兩?此外可還再要?」張俊民道:「不要了。」杜少卿道:「這容易,我替你出。你就寫一個願捐修學宮求入籍的呈子來。臧三哥,你替他送到學裡去,銀子在我這裡來取。」臧三爺道:「今日有事,明日我和你去罷。」張俊民謝過,去了。正迎著王鬍子飛跑來道:「王老爺來拜,已到門下轎了。」杜少卿和臧蓼齋迎了出去。那王知縣紗帽便服,進來作揖再拜,說道:「久仰先生,不得一面。今弟在困厄之中,蒙先生慨然以尊齋相借,令弟感愧無地;所以先來謝過,再細細請教。恰好臧年兄也在此。」杜少卿道:「老父臺,些小之事,不足介意。荒齋原是空閒,竟請搬過來便了。」臧蓼齋道:「門生正要同敝友來候老師,不想返勞老師先施。」王知縣道:「不敢,不敢。」打恭上轎而去。

杜少卿留下臧蓼齋,取出一百二十兩銀子來遞與他,叫他明日去做張家這件事。臧蓼齋帶著銀子去了。次日,王知縣搬進來住。又次日,張俊民備了一席酒送在杜府,請臧三爺同鮑師父陪。王鬍子私向鮑廷璽道:「你的話也該發動了。我在這裡算著,那話已有個完的意思;若再遇個人來求些去,你就沒賬了。你今晚開口。」

當下客到齊了,把席擺到廳旁書房裡,四人上席。張俊民先捧著一杯酒謝過了杜少卿,又斟酒作揖謝了臧三爺,入席坐下。席間談這許多事故。鮑廷璽道:「門下在這裡大半年了,看見少爺用銀子像淌水,連裁縫都是大捧拿了去;只有門下是七八個月的養在府裡白渾些酒肉喫喫,一個大錢也不見面。我想這樣乾蔑片也做不來,不如揩揩眼淚,別處去哭罷。門下明日告辭。」杜少卿道:「鮑師父,你也不曾向我說過,我曉得你甚麼心事?你有話,說不是?」鮑廷璽忙斟一杯酒遞過來,說道:「門下父子兩個都是教戲班子過日,不幸父親死了。門下消折了本錢,不能替父親爭口氣;家裡有個老母親,又不能養活。門下是該死的人,除非少爺賞我個本錢,纔可以回家養活母親。」杜少卿道:「你一個梨園中的人,卻有思念父親孝敬母親的念,這就可敬的狠了。我怎麼不幫你!」鮑廷璽站起來道:「難得少爺的恩典。」杜少卿道:「坐著,你要多少銀子?」鮑廷璽看見王鬍子站在底下,把眼望著王鬍子。王鬍子走上來道:「鮑師父,你這銀子要用的多哩,連叫班子,買行頭,怕不要五六百兩。少爺這裡沒有,只好將就弄幾十兩銀子給你過江,舞起幾個猴子來,你再跳。」杜少卿道:「幾十兩銀子不濟事。我竟給你一百兩銀子,你拿過去教班子。用完了,你再來和我說話。」鮑廷璽跪下來謝。杜少卿拉住道:「不然我還要多給你些銀子,因我這婁太爺病重,要料理他的光景。我好打發你回去。」當晚臧張二人都贊杜少卿的慷慨。喫罷散了。

自此之後,婁太爺的病,一日重一日。那日,杜少卿坐在他眼前,婁太爺說道:「大相公,我從前挨著,只望病好,而今看這光景,病是不得好了,你要送我回家去!」杜少卿道:「我一日不曾盡得老伯的情,怎麼說要回家?」婁太爺道:「你又獃了!我是有子有孫的人,一生出門在外,今日自然要死在家裡。難道說你不留我?」杜少卿垂淚道:「這樣話,我就不留了。老伯的壽器是我備下的,如今用不著,是不好帶去了,另拿幾十兩銀子合具壽器。衣服、被褥,是做停當的,與老伯帶去。」婁太爺道:「這棺木、衣服,我受你的。你不要又拿銀子給我家兒子,孫子。我在這三日內就要回去,坐不起來了,只好用床抬了去。你明日早上到令先尊太老爺神主前祝告,說婁太爺告辭回去了。我在你家三十年,是你令先尊一個知心的朋友。令先尊去後,大相公如此奉事我,我還有甚麼話?你的品行、文章,是當今第一人。你生的個小兒子,尤其不同,將來好好教訓他成個正經人物。但是你不會當家,不會相與朋友,這家業是斷然保不住的了!像你做這樣慷慨仗義的事,我心裡喜歡;只是也要看來說話的是個甚麼樣人。像你這樣做法,都是被人騙了去,沒人報答你的。雖說施恩不望報,卻也不可這般賢否不明。你相與這臧三爺、張俊民,都是沒良心的人。近來又添一個鮑廷璽。做戲的,有甚麼好人?你也要照顧他。若管家王鬍子,就更壞了!銀錢也是小事,我死之後,你父子兩人,事事學你令先尊的德行。德行若好,就沒有飯喫也不妨。你平生最相好的是你家慎卿相公;慎卿雖有才情,也不是甚麼厚道人。你只學你令先尊,將來斷不喫苦。你眼裡又沒有官長,又沒有本家,這本地方也難住。南京是個大邦,你的才情到那裡去,或者還遇著個知己,做出些事業來。這剩下的傢俬是靠不住的了!大相公,你聽信我言,我死也瞑目!」杜少卿流淚道:「老伯的好話,我都知道了。」忙出來吩咐僱了兩班腳子,抬婁太爺過南京到陶紅鎮又拿出百十兩銀子來,付與婁太爺的兒子回去辦後事。第三日,送婁太爺起身。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京師池館,又看俊傑來游;江北家鄉,不見英賢豪舉。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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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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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2: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回 杜少卿夫婦遊山 遲衡山朋友議禮

話說杜少卿自從送了婁太爺回家之後,自此就沒有人勸他,越發放著膽子用銀子。前項已完,叫王鬍子又去賣了一分田來,二千多銀子,隨手亂用。又將一百銀子把鮑廷璽打發過江去了。王知縣事體已清,退還了房子,告辭回去。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銀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房子併與本家,要到南京去住,和娘子商議,娘子依了。人勸著他,總不肯聽。足足鬧了半年,房子歸併妥了。除還債贖當,還落了有千把多銀子,和娘子說道:「我先到南京會過盧家表姪,尋定了房子,再來接你。」

當下收拾了行李,帶著王鬍子,同小廝加爵過江。王鬍子在路見不是事,拐了二十兩銀子走了。杜少卿付之一笑,只帶了加爵過江。到了倉巷裡外祖盧家,表姪盧華士出來迎請表叔進去,到廳上見禮。杜少卿又到樓上拜了外祖、外祖母的神主。見了盧華士的母親,叫小廝拿出火腿、茶葉土儀來送過。盧華士請在書房裡擺飯,請出一位先生來,是華士今年請的業師。那先生出來見禮,杜少卿讓先生首席坐下。杜少卿請問先生:「貴姓?」那先生道:「賤姓遲,名均,字衡山。請問先生貴姓?」盧華士道:「這是學生天長杜家表叔。」遲先生道:「是少卿先生?是海內英豪,千秋快士!只道聞名不能見面,何圖今日邂逅高賢!」站起來,重新見禮。杜少卿看那先生細瘦,通眉長爪,雙眸炯炯,知他不是庸流,便也一見如故。喫過了飯,說起要尋房子來住的話。遲衡山喜出望外,說道:「先生何不竟尋幾間河房住?」杜少卿道:「這也極好。我和你借此先去看看秦淮。」遲先生叫華士在家好好坐著,便同少卿步了出來。走到狀元境,只見書店裡貼了多少新封面,內有一個寫道:「《歷科程墨持運》。處州馬純上,嘉興蘧駪夫同選。」杜少卿道:「這蘧駪夫是南昌蘧太守之孫,是我敝世兄。既在此,我何不進去會會他?」便同遲先生進去。蘧駪夫出來敘了世誼,彼此道了些相慕的話。馬純上出來敘禮,問:「先生貴姓?」蘧駪夫道:「此乃天長殿元公孫杜少卿先生。這位是句容遲衡山先生。皆江南名壇領袖。小弟輩恨相見之晚。」喫過了茶,遲衡山道:「少卿兄要尋居停,此時不能久談,要相別了。」同走出來,只見櫃臺上伏著一個人在那裡看詩,指著書上道:「這一首詩就是我的。」四個人走過來,看見他傍邊放著一把白紙詩扇。蘧駪夫打開一看,款上寫著「蘭江先生」。蘧駪夫笑道:「是景蘭江!」景蘭江抬起頭來看見二人,作揖問姓名。杜少卿拉著遲衡山道:「我每且去尋房子,再來會這些人。」

當下走過淮清橋。遲衡山路熟,找著房牙子,一路看了幾處河房,多不中意,一直看到東水關。這年是鄉試年,河房最貴。這房子每月要八兩銀子的租錢。杜少卿道:「這也罷了,先租了住著,再買他的。」南京的風俗是要付一個進房,一個押月。當下房牙子同房主人跟到倉巷盧家寫定租約,付了十六兩銀子。盧家擺酒留遲衡山同杜少卿坐坐。到夜深,遲衡山也在這裡宿了。

次早纔洗臉,只聽得一人在門外喊了進來:「杜少卿先生在哪裡?」杜少卿正要出去看,那人已走進來,說道:「且不要通姓名,且等我猜一猜著!」定了一會神,走上前,一把拉著少卿道:「你便是杜少卿。」杜少卿笑道:「我便是杜少卿。這位是遲衡山先生,這是舍表姪。先生,你貴姓?」那人道:「少卿天下豪士,英氣逼人,小弟一見喪膽,不似遲先生老成尊重,所以我認得不錯。小弟便是季葦蕭。」遲衡山道:「是定梨園榜的季先生?久仰,久仰。」季葦蕭坐下,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北行了。」杜少卿驚道:「幾時去的?」季葦蕭道:「纔去了三四日。小弟送到龍江關,他加了貢,進京鄉試去了。少卿兄揮金如土,為甚麼躲在家裡用,不拿來這裡我們大家頑頑?」杜少卿道:「我如今來了。現看定了河房,到這裡來居住。」季葦蕭拍手道:「妙!妙!我也尋兩間河房同你做鄰居,把賤內也接來同老嫂作伴。這買河房的錢,就出在你!」杜少卿道:「這個自然。」須臾,盧家擺出飯來,留季葦蕭同喫。喫飯中間,談及哄慎卿看道士的這一件事,眾人大笑,把飯都噴了出來。纔喫完了飯,便是馬純上、蘧駪夫、景蘭江來拜。會著談了一會,送出去。纔進來,又是蕭金鉉、諸葛天申、季恬逸來拜。季葦蕭也出來同坐。談了一會,季葦蕭同三人一路去了。杜少卿寫家書,打發人到天長接家眷去了。

次日清晨,正要回拜季葦蕭這幾個人。又是郭鐵筆同來道士來拜。杜少卿迎了進來,看見道士的模樣,想起昨日的話,又忍不住笑。道士足恭了一回,拿出一卷詩來。郭鐵筆也送了兩方圖書。杜少卿都收了。喫過茶,告別去了。杜少卿方纔出去回拜這些人。一連在盧家住了七八天,同遲衡山談些禮樂之事,甚是相合。家眷到了,共是四隻船,攏了河房。杜少卿辭別盧家,搬了行李去。次日,眾人來賀。

這時三月初旬,河房漸好,也有簫管之聲。杜少卿備酒請這些人,共是四席。那日,季葦蕭、馬純上、蘧駪夫、季恬逸、遲衡山、盧華士、景蘭江、諸葛天申、蕭金鉉、郭鐵筆、來霞士都在席。金東崖是河房鄰居,拜往過了,也請了來。本日茶廚先到,鮑廷璽打發新教的三元班小戲子來磕頭,見了杜少卿、杜娘子,賞了許多果子去了。隨即房主人家薦了一個賣花堂客叫做姚奶奶來見。杜娘子留他坐著。到上晝時分,客已到齊,將河房窗子打開了。眾客散坐,或憑欄看水,或啜茗閒談,或據案觀書,或箕踞自適,各隨其便。只見門外一頂矯子,鮑廷璽跟著,是送了他家王太太來問安。王太太下轎進去了,姚奶奶看見他,就忍笑不住,向杜娘子道:「這是我們南京有名的王太太,他怎肯也到這裡來!」王太太見杜娘子,著實小心,不敢抗禮。杜娘子也留他坐下。杜少卿進來,姚奶奶、王太太,又叩見了少爺。鮑廷璽在河房見了眾客,口內打諢說笑。鬧了一會,席面已齊,杜少卿出來奉席坐下,喫了半夜酒,各自散訖。鮑廷璽自己打著燈籠,照王太太坐了轎子,也回去了。

又過了幾日,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杜少卿道:「這個使得。」當下叫了幾乘轎子,約姚奶奶做陪客。兩三個家人,婆娘都坐了轎子跟著。廚子挑了酒席,借清涼山一個姚園。這姚園是個極大的園子,進去一座籬門。籬門內是鵝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紅欄杆,兩邊綠柳掩映。過去三間廳,便是他賣酒的所在,那日把酒桌子都搬了。過廳便是一路山徑。上到山頂,便是一個八角亭子。席擺在亭子上。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觀看景致。一邊是清涼山,高高下下的竹樹;一邊是靈隱觀,綠樹叢中,露出紅牆來,十分好看。坐了一會,杜少卿也坐轎子來了。轎裡帶了一隻赤金盃子,擺在桌上,斟起酒來,拿在手內,趁著這春光融融,和氣習習,憑在欄杆上,留連痛飲。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攜著娘子的手,出了園門,一手拿著金盃,大笑著,在清涼山岡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後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跟著。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杜少卿夫婦兩個上了轎子去了。姚奶奶和這幾個婦女,採了許多桃花插在轎子上,也跟上去了。

杜少卿回到河房,天色已晚。只見盧華士還在那裡坐著,說道:「北門橋莊表伯聽見表叔來了,急於要會。明日請表叔在家坐一時,不要出門,莊表伯來拜。」杜少卿道:「紹光先生是我所師事之人。我因他不耐同這一班詞客相聚,所以前日不曾約他。我正要去看他,怎反勞他到來看我?賢姪,你作速回去,打發人致意,我明日先到他家去。」華士應諾去了。杜少卿送了出去。纔關了門,又聽得打的門響。小廝開門出去,同了一人進來,稟道:「婁大相公來了。」杜少卿舉眼一看,見婁煥文的孫子穿著一身孝,哭拜在地,說道:「我家老爹去世了,特來報知。」杜少卿道:「幾時去世的?」婁大相公道:「前月二十六日。」杜少卿大哭了一場,吩咐連夜制備祭禮。次日清晨,坐了轎子,往陶紅鎮去了。季葦蕭打聽得姚園的事,絕早走來訪問,知道已往陶紅,悵悵而返。

杜少卿到了陶紅,在婁太爺柩前大哭了幾次,拿銀子做了幾天佛事,超度婁太爺生天。婁家把許多親戚請來陪。杜少卿一連住了四五日,哭了又哭。陶紅一鎮上的人,人人嘆息,說:「天長杜府厚道!」又有人說:「這老人家為人必定十分好,所以杜府纔如此尊重報答他。為人須像這個老人家,方為不愧!」杜少卿又拿了幾十兩銀子交與他兒子、孫子,買地安葬婁太爺。婁家一門,男男女女,都出來拜謝。杜少卿又在柩前慟哭了一場,方纔回來。

到家,娘子向他說道:「自你去的第二日,巡撫一個差官,同天長縣的一個門斗,拿了一角文書來尋,我回他不在家。他住在飯店裡,日日來問,不知為甚事。」杜少卿道:「這又奇了!」正疑惑間,小廝來說道:「那差官和門斗在河房裡要見。」杜少卿走出去,同那差官見禮坐下。差官道了恭喜,門斗送上一角文書來。那文書是拆開過的。杜少卿拿出來看,只見上寫道:「巡撫部院李,為舉薦賢才事:欽奉聖旨,採訪天下儒修。本部院訪得天長縣儒學生員杜儀,品行端醇,文章典雅。為此飭知該縣儒學教官,即敦請該生即日束裝赴院,以便考驗,申奏朝廷,引見擢用。毋違,速速!」少卿看了道:「李大人是先祖的門生,原是我的世叔,所以薦舉我。我怎麼敢當?但大人如此厚意,我即刻料理起身,到轅門去謝。」留差官喫了酒飯,送他幾兩銀子作盤程,門斗也給了他二兩銀子,打發先去了。

在家收拾,沒有盤纏,把那一隻金盃當了三十兩銀子,帶一個小廝,上船往安慶去了。到了安慶,不想李大人因事公出,過了幾日纔回來。杜少卿投了手本,那裡開門請進去,請到書房裡。李大人出來,杜少卿拜見,請過大人的安。李大人請他坐下。李大人道:「自老師去世之後,我常念諸位世兄。久聞世兄才品過人,所以朝廷仿古徵辟大典,我學生要借光,萬勿推辭。」杜少卿道:「小姪菲才寡學,大人誤採虛名,恐其有玷薦牘。」李大人道:「不必太謙,我便向府縣取結。」杜少卿道:「大人垂愛,小姪豈不知?但小姪麋鹿之性,草野慣了,近又多病,還求大人另訪。」李大人道:「世家子弟,怎說得不肯做官?我訪的不差,是要薦的。」杜少卿就不敢再說了。李大人留著住了一夜,拿出許多詩文來請教。

次日辭別出來。他這番盤程帶少了,又多住了幾天,在轅門上又被人要了多少喜錢去,叫了一隻船回南京,船錢三兩銀子也欠著。一路又遇了逆風,走了四五天,纔走到蕪湖。到了蕪湖,那船真走不動了,船家要錢買米煮飯。杜少卿叫小廝尋一尋,只剩了五個錢。杜少卿算計要拿衣服去當。心裡悶,且到岸上去走走,見是吉祥寺,因在茶桌上坐著,喫了一開茶。又肚裡餓了,喫了三個燒餅,到要六個錢,還走不出茶館門。只見一個道士在面前走過去,杜少卿不曾認得清。那道士回頭一看,忙走近前道:「杜少爺,你怎麼在這裡?」杜少卿笑道:「原來是來霞兄!你且坐下喫茶。」來霞士道:「少老爺,你為甚麼獨自在此?」杜少卿道:「你幾時來的?」來霞士道:「我自叨擾之後,因這蕪湖縣張老父臺寫書子接我來作詩,所以在這裡。我就寓在識舟亭,甚有景致,可以望江。少老爺到我下處去坐坐。」杜少卿道:「我也是安慶去看一個朋友,回來從這裡過,阻了風。而今和你到尊寓頑頑去。」來霞士會了茶錢,兩人同進識舟亭。廟裡道士走了出來問哪裡來的尊客。來道士道:「是天長杜狀元府裡杜少老爺。」道士聽了,著實恭敬,請坐拜茶。杜少卿看見牆上貼著一個斗方,一首識舟亭懷古的詩,上寫:「霞士道兄教正」,下寫「燕里韋闡思玄稿」。杜少卿道:「這是滁州烏衣鎮韋四太爺的詩。他幾時在這裡的?」道士道:「韋四太爺現在樓上。」杜少卿向來霞土道:「這樣,我就同你上樓去。」便一同上樓來。道士先喊道:「韋四太爺,天長杜少老爺來了!」韋四太爺答應道:「是哪個?」要走下樓來看。杜少卿上來道:「老伯!小姪在此!」韋四太爺兩手抹著鬍子,哈哈大笑,說道:「我當是誰,原未是少卿!你怎麼走到這荒江地面來?且請坐下,待我烹起茶來,敘敘闊懷。你到底從哪裡來?」

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話告訴幾句,又道:「小侄這回盤程帶少了,今日只剩的五個錢。方纔還喫的是來老爺的茶。船錢,飯錢都無。」韋四太爺大笑道:「好!好!今日大老官畢了!但你是個豪傑,這樣事何必焦心?且在我下處坐著喫酒。我因有教的一個學生住在蕪湖,他前日進了學,我來賀他,他謝了我二十四兩銀子。你在我這裡喫了酒,看風轉了,我拿十兩銀子給你去。」杜少卿坐下,同韋四太爺、來霞士三人喫酒。直喫到下午,看著江裡的船在樓窗外過去,船上的定風旗漸漸轉動。韋四太爺道:「好了!風雲轉了!」大家靠著窗子看那江裡,看了一回,太陽落了下去,返照照著幾千根桅桿半截通紅。杜少卿道:「天色已晴,東北風息了,小姪告辭老伯下船去。」韋四太爺拿出十兩銀子遞與杜少卿,同來霞士送到船上。來霞士又託他致意南京的諸位朋友。說罷別過,兩人上岸去了。

杜少卿在船歇宿。是夜五鼓,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風。船家扯起篷來,乘著順風,只走了半天,就到白河口。杜少卿付了船錢,搬行李上岸,坐轎來家。娘子接著,他就告訴娘子前日路上沒有盤程的這一番笑話,娘子聽了也笑。

次日,便到北門橋去拜莊紹光先生。那裡回說:「浙江巡撫徐大人請了游西湖去了,還有些日子纔得來家。」杜少卿便到倉巷盧家去會遲衡山。盧家留著喫飯。遲衡山閒話說起:「而今讀書的朋友,只不過講個舉業,若會做作句詩賦,就算雅極的了,放著經史上禮、樂、兵、農的事,全然不問!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湯武,卻全然不曾制作禮樂。少卿兄,你此番徵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經事,方不愧我輩所學。」杜少卿道:「這徵辟的事,小弟已是辭了。正為走出去做不出甚麼事業,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寧可不出去的好。」遲衡山又在房裡拿出一個手卷,來說道:「這一件事,須是與先生商量。」杜少卿道:「甚麼事?」遲衡山道:「我們這南京,古今第一個賢人是吳泰伯,卻並不曾有個專祠。那文昌殿、關帝廟,到處都有。小弟意思要約些朋友,各捐幾何,蓋一所泰伯祠,春秋兩仲,用古禮古樂致祭;借此,大家習學禮樂,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但建造這祠,須數千金。我表了個手卷在此,願捐的寫在上面。少卿兄,你願出多少?」杜少卿大喜道:「這是該的!」接過手卷,放開寫道:「天長杜儀捐銀三百兩。」遲衡山道:「也不少了。我把歷年做館的脩金節省出來,也捐二百兩,」就寫在上面,又叫:「華士,你也勉力出五十兩。」也就寫在卷子上。遲衡山捲起收了,又坐著閑談。只見杜家一個小廝走來稟道:「天長有個差人在河房裡要見少爺,請少爺回去。」杜少卿辭了遲衡山回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一時賢士,同辭爵祿之縻;兩省名流,重修禮樂之事。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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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2: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

話說杜少卿別了遲衡山出來,問小廝道:「那差人他說甚麼?」小廝道:「他說少爺的文書已經到了,李大老爺吩咐縣裡鄧老爺請少爺到京裡去做官。鄧老爺現住在承恩寺。差人說,請少爺在家裡,鄧老爺自己上門來請。」杜少卿道:「既如此說,我不走前門家去了。你快叫一隻船,我從河房欄杆上上去。」當下小廝在下浮橋僱了一隻涼篷,杜少卿坐了來家。忙取一件舊衣服,一頂舊帽子,穿戴起來,拿手帕包了頭,睡在床上,叫小廝:「你向那差人說,我得了暴病,請鄧老爺不用來,我病好了,慢慢來謝鄧老爺。」小廝打發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為甚麼粧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獃!放著南京這樣好頑的所在,留著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喫酒,好不快活。為甚麼要送我到京裡去?假使連你也帶往京裡,京裡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陣風吹得凍死了,也不好。還是不去的妥當。」小廝進來說:「鄧老爺來了,坐在河房裡,定要會少爺。」杜少卿叫兩個小廝攙扶著,做個十分有病的模樣,路也走不全,出來拜謝知縣;拜在地下,就不得起來。知縣慌忙扶了起來,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耑要借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狽至此。不知幾時可以勉強就道?」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難保,這事斷不能了。總求老父臺代我懇辭。」袖子裡取出一張呈子來遞與知縣。知縣看這般光景,不好久坐,說道:「弟且別了先生,恐怕勞神。這事,弟也只得備文書詳覆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杜少卿道:「極蒙台愛,恕治晚不能躬送了。」知縣作別上轎而去,隨即備了文書,說:「杜生委係患病,不能就道。」申詳了李大人。恰好李大人也調了福建巡撫,這事就罷了。杜少卿聽見李大人已去,心裡歡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這一場結局。將來鄉試也不應,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

杜少卿因託病辭了知縣,在家有許多時不曾出來。這日,鼓樓街薛鄉紳家請酒,杜少卿辭了不到。遲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座的客是馬純上、蘧駪夫、季葦蕭。都在那裡坐定,又到了兩位客:一個是揚州蕭柏泉,名樹滋;一個是採石余夔,字和聲。是兩個少年名士。這兩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舉止風流,芳蘭竟體。這兩個名士獨有兩個綽號:一個叫「余美人」,一個叫「蕭姑娘」。兩位會了眾人,作揖坐下。薛鄉紳道:「今日奉邀諸位先生小坐,淮清橋有一個姓錢的朋友,我約他來陪諸位頑頑,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葦蕭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錢麻子?」薛鄉紳道:「是。」遲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會,那梨園中人也可以許他一席同坐的麼?」薛鄉紳道:「此風也久了。弟今日請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談吐,所以約他。」遲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葦蕭道:「是六合的現任翰林院侍讀。」

說著,門上人進來稟道:「高大老爺到了。」薛鄉紳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紗帽蟒衣,進來與眾人作揖,首席坐下;認得季葦蕭,說道:「季年兄,前日枉顧,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讀。」便問:「這兩位少年先生尊姓?」余美人、蕭姑娘,各道了姓名。又問馬、蘧二人。馬純上道:「書坊裡選《歷科程墨持運》的便是晚生兩個。」余美人道:「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孫。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學,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問完了,纔問到遲先生。遲衡山道:「賤姓遲,字衡山。」季葦蕭道:「遲先生有制禮作樂之才,乃是南邦名宿。」高老先生聽罷,不言語了。喫過了三遍茶,換去大衣服,請在書房裡坐。

這高老先生雖是一個前輩,卻全不做身分,最好頑耍,同眾位說說笑笑,並無顧忌;纔進書房,就問道:「錢朋友怎麼不見?」薛鄉紳道:「他今日回了不得來。」高老先生道:「沒趣!沒趣!今日滿座欠雅矣!」薛鄉紳擺上兩席,奉席坐下。席間談到浙江這許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風景,婁氏弟兄兩個許多結交賓客的故事。余美人道:「這些事我還不愛,我只愛駪夫家的雙紅姐,說著還齒頰生香。」季葦蕭道:「怪不得,你是個美人,所以就愛美人了。」蕭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補紗帽,可惜魯編修公不曾會著。聽見他那言論丰采,倒底是個正經人;若會著,我少不得著實請教他。可惜已去世了。」蘧駪夫道:「我婁家表叔那番豪舉,而今再不可得了!」季葦蕭道:「駪兄,這是甚麼話?我們天長杜氏弟兄,只怕更勝於令表叔的豪舉!」遲衡山道:「兩位中是少卿更好。」高老先生道:「諸位纔說的,可就是贛州太守的乃郎?」遲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與?」高老先生道:「我們天長、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麼不知道,諸公莫怪學生說,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個敗類!他家祖上幾十代行醫,廣積陰德,家裡也掙了許多田產。到了他家殿元公,發達了去,雖做了幾十年官,卻不會尋一個錢來家。到他父親,還有本事中個進士,做一任太守,已經是個獃子了;做官的時候,全不曉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圖著百姓說好;又逐日講那些『敦孝弟,勸農桑』的獃話。這些話是教養題目文章裡的詞藻,他竟拿著當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歡,把個官弄掉了!他這兒子就更胡說,混穿混喫,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著相與,卻不肯相與一個正經人!不到十年內,把六七萬銀子弄的精光。天長縣站不住,搬在南京城裡,日日攜著乃眷上酒館喫酒,手裡拿著一個銅盞子,就像討飯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這樣子弟!學生在家裡,往常教子姪們讀書,就以他為戒。每人讀書的桌子上寫一紙條貼著,上面寫道:『不可學天長杜儀!』」遲衡山聽罷,紅了臉道:「近日朝廷徵辟他,他都不就。」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這話又錯了。他果然肚裡通,就該中了去!」又笑道:「徵辟難道算得正途出身麼?」蕭柏泉道:「老先生說的是。」向眾人道:「我們後生晚輩,都該以老先生之言為法。」當下又喫了一會酒,話了些閒話。

席散,高老先生坐轎先去了。眾位一路走,遲衡山道:「方纔高老先生這些話,分明是罵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許多身分。眾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馬二先生道:「方纔這些話,也有幾句說的是。」季葦蕭道:「總不必管他。他河房裡有趣,我們幾個人,明日一齊到他家,叫他買酒給我們喫!」余和聲道:「我們兩個人也去拜他。」當下約定了。

次日,杜少卿纔起來,坐在河房裡,鄰居金東崖拿了自己做的一本《四書講章》來請教,擺桌子在河房裡看。看了十幾條,落後金東崖指著一條問道:「先生,你說這『羊棗』是甚麼?羊棗,即羊腎也。俗語說:『只顧羊卵子,不顧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喫。」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經,也有穿鑿的,先生這話就太不倫了。」正說著,遲衡山、馬純上、蘧駪夫、蕭柏泉、季葦蕭、余和聲,一齊走了進來,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許久不曾出門,有疏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賢畢至!」便問:「二位先生貴姓?」余、蕭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蘭江怎的不見?」蘧駪夫道:「他又在三山街開了個頭巾店做生意。」小廝奉出茶來。季葦蕭道:「不是喫茶的事,我們今日要酒。」杜少卿道:「這個自然,且閑談著。」遲衡山道:「前日承見賜《詩說》,極其佩服;但吾兄說詩大旨,可好請教一二?」蕭柏泉道:「先生說的可單是擬題?」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樂大全》上說下來的。」遲衡山道:「我們且聽少卿說。」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經,自立一說,也是要後人與諸儒參看。而今丟了諸儒,只依朱注,這是後人固陋,與朱子不相干。小弟遍覽諸儒之說,也有一二私見請教。即如《凱風》一篇,說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裡不安。古人二十而嫁,養到第七個兒子,又長大了,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哪有想嫁之禮!所謂『不安其室』者,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在家吵鬧,七子所以自認不是。這話前人不曾說過。」遲衡山點頭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雞鳴一篇,先生們說他怎麼樣好?」馬二先生道:「這是《鄭風》,只是說他不淫,還有甚麼別的說?」遲衡山道:「便是,也還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橫了一個做官的念頭在心裡,便先要驕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鬧起來。你看這夫婦兩個,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彈琴飲酒,知命樂天。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家之君子。這個前人也不曾說過。」蘧駪夫道:「這一說果然妙了!」杜少卿道:「據小弟看來,《溱洧》之詩,也只是夫婦同遊,並非淫亂。」季葦蕭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園大樂!這就是你彈琴飲酒,采蘭贈芍的風流了!」眾人一齊大笑。遲衡山道:「少卿妙論,令我聞之如飲醍醐。」余和聲道:「那邊醍醐來了!」眾人看時,見是小廝捧出酒來。

當下擺齊酒餚,八位坐下小飲。季葦蕭多喫了幾杯,醉了,說道:「少卿兄,你真是絕世風流。據我說,鎮日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得掃興。據你的才名,又住在這樣的好地方,何不娶一個標緻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時行樂?」杜少卿道:「葦兄,豈不聞晏子云:『今雖老而醜,我固及見其姣且好也。』況且娶妾的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天下不過是這些人,一個人佔了幾個婦人,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小弟為朝廷立法:人生須四十無子,方許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別嫁。是這等樣,天下無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幾個。也是培補元氣之一端。」蕭柏泉道:「先生說得好一篇風流經濟!」遲衡山歎嘆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當下喫完了酒,眾人歡笑,一同辭別去了。

過了幾日,遲衡山獨自走來,杜少卿會著。遲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個規模了。將來行的禮樂,我草了一個底稿在此,來和你商議,替我斟酌起來。」杜少卿接過底稿看了,道:「這事還須尋一個人斟酌。」遲衡山道:「你說尋哪個?」杜少卿道:「莊紹光先生。」遲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來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當下兩人坐了一隻涼篷船,到了北門橋,上了岸,見一所朝南的門面房子。遲衡山道:「這便是他家了。」兩人走進大門,門上的人進去稟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來。這人姓莊名尚志,字紹光,是南京累代的讀書人家。這莊紹光十一二歲就會作一篇七千字的賦,天下皆聞。此時已將及四十歲,名滿一時。他卻閉戶著書,不肯妄交一人。這日聽見是這兩個人來,方纔出來相會。只見頭戴方巾,身穿寶藍夾紗直裰,三綹髭鬚,黃白面皮,出來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莊紹光道:「少卿兄,相別數載,卻喜卜居秦淮,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這一番纏繞,你卻也辭的爽快!」杜少卿道:「前番正要來相會,恰遇故友之喪,只得去了幾時;回來時,先生已浙江去了。」莊紹光道:「衡山兄常在家裡,怎麼也不常會?」遲衡山道:「小弟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許多日子;今已略有規模,把所訂要行的禮樂送來請教。」袖裡拿出一個本子來遞了過去。莊紹光接過,從頭細細看了,說道:「這千秋大事,小弟自當贊助效勞。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門幾時,多則三月,少則兩月便回。那時我們細細考訂。」遲衡山道:「又要到哪裡去?」莊紹光道:「就是浙撫徐穆軒先生,今陞少宗伯,他把賤名薦了,奉旨要見,只得去走一遭。」遲衡山道:「這是不得就回來的。」莊紹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來的,不得誤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專候早回。」遲衡山叫將邸抄借出來看。小廝取了出來,兩人同看。上寫道:「禮部侍郎徐,為薦舉賢才事:奉聖旨,莊尚志著來京引見。欽此。」兩人看了,說道:「我們且別,候入都之日,再來奉送。」莊紹光道:「相晤不遠,不勞相送。」說罷出來,兩人去了。

莊紹光晚間置酒與娘子作別。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聞命就行?」莊紹光道:「我們與山林隱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你但放心,我就回來,斷不為老萊子之妻所笑。」次日,應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門來催迫。莊紹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轎,帶了一個小廝,腳子挑了一擔行李,從後門老早就出漢西門去了。莊紹光從水路過了黃河,僱了一輛車,曉行夜宿,一路來到山東地方。過兗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驛,住了車子喫茶。這日天色未晚,催著車伕還要趕幾十里地。店家說道:「不瞞老爺說,近來咱們地方上響馬甚多,凡過往的客人,須要遲行早住。老爺雖然不比有本錢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莊紹光聽了這話,便叫車伕:「竟住下罷。」小廝揀了一間房,把行李打開,鋪在炕上,拿茶來喫著。只聽得門外騾鈴亂響,來了一起銀鞘,有百十個牲口。內中一個解官,武員打扮。又有同伴的一個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歲年紀,花白鬍鬚,頭戴一頂氈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彈弓一張,腳下黃牛皮靴。兩人下了牲口,拿著鞭子,一齊走進店來,吩咐店家道:「我們是四川解餉進京的,今日天色將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們須要小心伺候。」店家連忙答應。那解官督率著腳夫將銀鞘搬入店內,牲口趕到槽上,掛了鞭子,同那人進來,向莊紹光施禮坐下。莊紹光道:「尊駕是四川解餉來的?此位想是貴友?不敢拜問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孫,叨任守備之職。敝友姓蕭,字昊軒,成都府人。」因問莊紹光進京貴幹。莊紹光道了姓名,並赴召進京的緣故。蕭昊軒道:「久聞南京有位莊紹光先生是當今大名士,不想今日無意中相遇。」極道其傾倒之意。莊紹光見蕭昊軒氣宇軒昂,不同流俗,也就著實親近,因說道:「國家承平日久,近來的地方官辦事,件件都是虛應故事。像這盜賊橫行,全不肯講究一個弭盜安民的良法。聽見前路響馬甚多,我們須要小心防備。」蕭昊軒笑道:「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內,用彈子擊物,百發百中。響馬來時,只消小弟一張彈弓,叫他來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個不留!」孫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當面請教一二。」莊紹光道:「急要請教,不知可好驚動?」蕭昊軒道:「這有何妨!正要獻醜。」遂將彈弓拿了,走出天井來,向腰間錦袋中取出兩個彈丸,拿在手裡。莊紹光同孫解官一齊步出天井來看。只見他把彈弓舉起,向著空闊處先打一丸彈子,拋在空中;續將一丸彈子打去,恰好與那一丸彈子相遇,在半空裡打得粉碎。莊紹光看了,讚歎不已。連那店主人看了,都嚇一跳。蕭昊軒收了彈弓,進來坐下。談了一會,各自喫了夜飯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孫解官便起來催促騾夫、腳子搬運銀鞘,打發房錢上路。莊紹光也起來洗了臉,叫小廝拴束行李,會了賬,一同前行。一群人眾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時天色未明,曉星猶在。只見前面林子裡黑影中有人走動。那些趕鞘的騾夫一齊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賊!」把那百十個騾子都趕到道傍坡子下去。蕭昊軒聽得,疾忙把彈弓拿在手裡。孫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馬上。只聽得一枝響箭,飛了出來。響箭過處,就有無數騎馬的從林子裡奔出來。蕭昊軒大喝一聲,扯滿弓,一彈子打去,不想刮喇一聲,那條弓弦迸為兩段。那響馬賊數十人,齊聲打了一個忽哨,飛奔前來。解官嚇得撥回馬頭便跑。那些騾夫、腳子,一個個爬伏在地,儘著響馬賊趕著百十個牲口,馱了銀鞘,往小路上去了。莊紹光坐在車裡,半日也說不出話來;也不曉得車外邊這半會做的是些甚麼勾當。蕭昊軒因弓弦斷了,使不得力量,撥馬往原路上跑;跑到一個小店門口,敲開了門。店家看見,知道是遇了賊,因問:「老爺昨晚住在哪個店裡?」蕭昊軒說了。店家道:「他原是賊頭趙大一路做線的,老爺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壞了。」蕭昊軒省悟,悔之無及。一時人急智生,把自己頭髮拔下一綹,登時把弓弦續好,飛馬回來,遇著孫解官,說賊人已投向東小路而去了。那時天色已明。蕭昊軒策馬飛奔,來了不多路,望見賊眾擁護著銀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趕上,手執彈弓,好像暴雨打荷葉的一般,打的那些賊人一個個抱頭鼠竄,丟了銀鞘,如飛的逃命去了。他依舊把銀鞘同解官慢慢的趕回大路,會著莊紹光,述其備細。莊紹光又讚歎了一會。同走了半天,莊紹光行李輕便,遂辭了蕭、孫二人,獨自一輛車子先走。走了幾天,將到盧溝橋,只見對面一個人,騎了騾子來,遇著車子,問:「車裡這位客官尊姓?」車伕道:「姓莊。」那人跳下騾子,說道:「莫不是南京來的莊徵君麼?」莊紹光正要下車,那人拜倒在地。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禮以尊賢;儒者愛身,遇高官而不受。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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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回 聖天子求賢問道 莊徵君辭爵還家

話說莊徵君看見那人跳下騾子,拜在地下,慌忙跳下車來跪下,扶住那人,說道:「足下是誰?我一向不曾認得。」那人拜罷起來,說道:「前面三里之遙便是一個村店,老先生請上了車,我也奉陪了回去,到店裡談一談。」莊徵君道:「最好。」上了車子。那人也上了騾子,一同來到店裡。彼此見過了禮坐下。那人道:「我在京師裡算著徵辟的旨意到南京去,這時候該是先生來的日子了,所以出了彰儀門,遇著騾轎車子,一路問來,果然問著。今幸得接大教。」莊徵君道:「先生尊姓大名?貴鄉何處?」那人道:「小弟姓盧,名德,字信侯,湖廣人氏。因小弟立了一個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尋遍了,藏在家裡。二十年了,也尋得不差甚麼的了。只是國初四大家,只有高青邱是被了禍的,文集人家是沒有,只有京師一個人家收著。小弟走到京師,用重價買到手,正要回家去,卻聽得朝廷徵辟了先生。我想前輩已去之人,小弟尚要訪他文集,況先生是當代一位名賢,豈可當面錯過。因在京候了許久,一路問的出來。」莊徵君道:「小弟堅臥白門,原無心於仕途;但蒙皇上特恩,不得不來一走。卻喜邂逅中得見先生,真是快事!但是我兩人纔得相逢,就要分手,何以為情。今夜就在這店裡權住一宵,和你連床談談。」又談到名人文集上。莊徵君向盧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讀書好古,豈不是個極講求學問的?但國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邱文字,雖其中並無譭謗朝廷的言語,既然太祖惡其為人,且現在又是禁書,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罷。小弟的愚見:讀書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約,總以心得為主。先生如回貴府,便道枉駕過舍,還有些拙著慢慢的請教。」盧信侯應允了。次早分別,盧信侯先到南京等候。

莊徵君進了彰儀門,寓在護國寺。徐侍郎即刻打發家人來候,便親自來拜。莊徵君會著。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莊徵君道:「山野鄙性,不習車馬之勞,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長途不覺委頓,所以不曾便來晉謁,反勞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速為料理,恐三五日內就要召見。」

這時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過了三日,徐侍郎將內閣抄出聖旨送來。上寫道:「十月初二日,內閣奉上諭:朕承祖宗鴻業,寤寐求賢,以資治道。朕聞師臣者王,古今通義也。今禮部侍郎徐基所薦之莊尚志,著於初六日入朝引見,以光大典。欽此。」

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衛士擺列在午門外,鹵簿全副設了,用的傳臚的儀制,各官都在午門外候著。只見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門大開,各官從掖門進去。過了奉天門,進到奉天殿,裡面一片天樂之聲,隱隱聽見鴻臚寺唱:「排班。」淨鞭響了三下,內官一隊隊捧出金鑪,焚了龍涎香,宮女們持了宮扇,簇擁著天子陞了寶座,一個個高呼舞蹈。莊徵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末,高呼舞蹈,朝拜了天子。當下樂止朝散。那二十四個馱寶瓶的象,不牽自走,真是:「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各官散了。

莊徵君回到下處,脫去衣服,徜徉了一會,只見徐侍郎來拜。莊徵君便服出來會著。茶罷,徐侍郎問道:「今日皇上陞殿,真乃曠典。先生要在寓靜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見。」過了三日,又送了一個抄的上諭來:「莊尚志著於十一日便殿朝見,特賜禁中乘馬。欽此。」

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莊徵君到了午門。徐侍郎別過,在朝房候著。莊徵君獨自走進午門去。只見兩個太監,牽著一匹御用的馬,請莊徵君上去騎著。兩個太監跪著墜蹬。候莊徵君坐穩了,兩個太監籠著韁繩,那扯手都是赭黃顏色,慢慢的走過了乾清門。到了宣政殿的門外,莊徵君下了馬。那殿門口又有兩個太監,傳旨出來,宣莊尚志進殿。莊徵君屏息進去,天子便服坐在寶座。莊徵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託天地祖宗,海宇昇平,邊疆無事。只是百姓未盡溫飽,士大夫亦未見能行禮樂。這教養之事,何者為先?所以特將先生起自田間。望先生悉心為朕籌畫,不必有所隱諱。」莊徵君正要奏對;不想頭頂心裡一點疼痛,著實難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問,一時不能條奏,容臣細思,再為啟奏。」天子道:「既如此,也罷。先生務須為朕加意。只要事事可行,宜於古而不戾於今罷了。」說罷,起駕回宮。莊徵君出了勤政殿,太監又籠了馬來,一直送出午門。徐侍郎接著,同出朝門。徐侍郎別過去了。

莊徵君到了下處,除下頭巾,見裡面有一個蠍子。莊徵君笑道:「臧倉小人,原來就是此物!看來我道不行了!」次日起來,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個蓍,筮得「天山遯」。莊徵君道:「是了。」便把教養的事,細細做了十策。又寫了一道「懇求恩賜還山」的本,從通政司送了進去。自此以後,九卿六部的官,無一個不來拜望請教。莊徵君會的不耐煩,只得各衙門去回拜。大學士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來的莊年兄,皇上頗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來學生這裡走走?我欲收之門牆,以為桃李。」侍郎不好唐突,把這話婉婉向莊徵君說了。莊徵君道:「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況太保公屢主禮闈,翰苑門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這一個野人?這就不敢領教了。」侍郎就把這話回了太保,太保不悅。

又過了幾天,天子坐便殿,問太保道:「莊尚志所上的十策,朕細看,學問淵深。這人可用為輔弼麼?」太保奏道:「莊尚志果係出群之才,蒙皇上曠典殊恩,朝野胥悅。但不由進士出身,驟躋卿貳,我朝祖宗,無此法度,且開天下以倖進之心。伏候聖裁。」天子歎息了一回,隨教大學士傳旨:「莊尚志允令還山,賜內帑銀五百兩,將南京元武湖賜與莊尚志著書立說,鼓吹休明。」傳出聖旨來,莊徵君又到午門謝了恩,辭別徐侍郎,收拾行李回南。滿朝官員都來餞送,莊徵君都辭了,依舊叫了一輛車,出彰儀門來。

那日天氣寒冷,多走了幾里路,投不著宿頭,只得走小路,到一個人家去借宿。那人家住著一間草房,裡面點著一盞燈,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站在門首。莊徵君上前和他作揖道:「老爹,我是行路的,錯過了宿頭,要借老爹這裡住一夜,明早拜納房金。」那老爹道:「客官,你行路的人,誰家頂著房子走?借住不妨。只是我家只得一間屋,夫妻兩口住著,都有七十多歲,不幸今早又把個老妻死了,沒錢買棺材,現停在屋裡。客官卻在那裡住?況你又有車子,如何拿得進來?」莊徵君道:「不妨,我只須一席之地,將就過一夜,車子叫他在門外罷了。」那老爹道:「這等,只有同我一床睡。」莊徵君道:「也好。」

當下走進屋裡,見那老婦人屍首直殭殭停著,傍邊一張土炕。莊徵君舖下行李,叫小廝同車伕睡在車上,讓那老爹睡在炕裡邊。莊徵君在炕外睡下,番來覆去睡不著。到三更半後,只見那死屍漸漸動起來。莊徵君嚇了一跳,定睛細看,只見那手也動起來了,竟有一個坐起來的意思。莊徵君道:「這人活了!」忙去推那老爹,推了一會,總不得醒。莊徵君道:「年高人怎的這樣好睡!」便坐起來看那老爹時,見他口裡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已是死了。回頭看那老婦人,已站起來了,直著腿,白瞪著眼。原來不是活,是走了屍。莊徵君慌了,跑出門來,叫起車伕,把車攔了門,不放他出去。莊徵君獨自在門外徘徊,心裡懊悔道:「吉凶悔吝生乎動,我若坐在家裡,不出來走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這一場虛驚!」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義禮不深,故此害怕。」定了神,坐在車子上。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那走的屍也倒了,一間屋裡,只橫著兩個屍首。莊徵君感傷道:「這兩個老人家就窮苦到這個地步!我雖則在此一宿,我不殯葬他,誰人殯葬?」因叫小廝、車伕前去尋了一個市井,莊徵君拿幾十兩銀子來買了棺木,市上僱了些人抬到這裡,把兩人殮了。又尋了一塊地,也是左近人家的,莊徵君拿出銀子去買。買了,看著掩埋了這兩個老人家。掩埋已畢,莊徵君買了些牲醴紙錢,又作了一篇文。莊徵君灑淚祭奠了。一市上的人,都來羅拜在地下,謝莊徵君。

莊徵君別了臺兒莊,叫了一隻馬溜子船,船上頗可看書。不日來到揚州,在鈔關住了一日,要換江船回南京。次早纔上了江船,只見岸上有二十多乘齊整轎子歇在岸上,都是兩淮總商來候莊徵君,投進帖子來。莊徵君因船中窄小,先請了十位上船來。內中幾位本家,也有稱叔公的,有稱尊兄的,有稱老叔的,作揖奉坐。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蕭柏泉。眾鹽商都說是:「皇上要重用台翁,台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蕭柏泉道:「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抱負大才,要從正途出身,不屑這徵辟,今日回來,留待下科掄元。皇上既然知道,將來鼎甲可望。」莊徵君笑道:「徵辟大典,怎麼說不屑?若說掄元,來科一定是長兄。小弟堅臥煙霞,靜聽好音。」蕭柏泉道:「在此還見見院、道麼?」莊徵君道:「弟歸心甚急,就要開船。」說罷,這十位作別上去了,又做兩次會了那十幾位。莊徵君甚不耐煩。隨即是鹽院來拜,鹽道來拜,分司來拜,揚州府來拜,江都縣來拜,把莊徵君鬧的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速開船。當晚總商湊齊六百銀子到船上送盤纏,那船已是去的遠了,趕不著,銀子拿了回去。

莊徵君遇著順風,到了燕子磯,自己歡喜道:「我今日復見江上佳麗了!」叫了一隻涼篷船,載了行李,一路蕩到漢西門。叫人挑著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與娘子相見,笑道:「我說多則三個月,少則兩個月便回來,今日如何?我不說謊麼?」娘子也笑了,當晚備酒洗塵。

次早起來,纔洗了臉,小廝進來稟道:「六合高大老爺來拜。」莊徵君出去會。纔會了回來,又是布政司來拜,應天府來拜,驛道來拜,上、江二縣來拜,本城鄉紳來拜,哄莊徵君穿了靴又脫,脫了靴又穿。莊徵君惱了,向娘子道:「我好沒來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賜了我,我為甚麼住在這裡和這些人纏?我們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當下商議料理,和娘子連夜搬到元武湖去住。

這湖是極寬闊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邊臺城望見雞鳴寺。那湖中菱、藕、蓮、芡,每年出幾千石。湖內七十二隻打魚船,南京滿城每早賣的都是這湖魚。湖中間五座大洲:四座洲貯了圖籍;中間洲上,一所大花園,賜與莊徵君住,有幾十間房子。園裡合抱的老樹,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時不斷的花。又有一園的竹子,有數萬竿。園內軒窗四啟,看著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門口繫了一隻船,要往那邊,在湖裡渡了過去;若把這船收過,那邊飛也飛不過來。莊徵君就住在花園。

一日,同娘子憑欄看水,笑說道:「你看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們的了!我們日日可以遊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壺帶了清涼山去看花!」閒著無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作的《詩說》,叫娘子坐在傍邊,念與他聽。念到有趣處,喫一大杯,彼此大笑。莊徵君在湖中著實自在。

忽一日,有人在那邊岸上叫船。這裡放船去渡了過來,莊徵君迎了出去。那人進來拜見,便是盧信侯。莊徵君大喜道:「途間一別,渴想到今。今日怎的到這裡?」盧信侯道:「昨日在尊府,今日我方到這裡。你原來在這裡做神仙,令我羨殺!」莊徵君道:「此間與人世絕遠,雖非武陵,亦差不多。你且在此住些時,只怕再來就要迷路了。」當下備酒同飲。喫到三更時分,小廝走進來,慌忙說道:「中山王府裡發了幾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隻魚船都拿了,渡過兵來,把花園團團圍住!」莊徵君大驚。又有一個小廝進來道:「有一位總兵大老爺進廳上來了。」莊徵君走了出去。那總兵見莊徵君施禮。莊徵君道:「不知舍下有甚麼事?」那總兵道:「與尊府不相干。」便附耳低言道:「因盧信侯家藏《高青邱文集》,乃是禁書,被人告發;京裡說這人有武勇,所以發兵來拿他。今日尾著他在大老爺這裡,所以來要這個人,不要使他知覺走了。」莊徵君道:「總爺,找我罷了。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監,走了都在我。」那總兵聽見這話,道:「大老爺說了,有甚麼說。我便告辭。」莊徵君送他出門,總兵號令一聲,那些兵一齊渡過河去了。盧信侯已聽見這事,道:「我是硬漢,難道肯走了帶累先生?我明日自投監去!」莊徵君笑道:「你只去權坐幾天。不到一個月,包你出來,逍遙自在。」盧信侯投監去了。莊徵君悄悄寫了十幾封書子,打發人進京去遍託朝裡大老,從部裡發出文書來,把盧信侯放了,反把那出首的人問了罪。盧信侯謝了莊徵君,又留在花園住下。

過兩日,又有兩個人在那邊叫渡船渡過湖來。莊徵君迎出去,是遲衡山、杜少卿。莊徵君歡喜道:「有趣!『正欲清談聞客至』。」邀在湖亭上去坐。遲衡山說要所訂泰伯祠的禮樂。莊徵君留二位喫了一天的酒,將泰伯祠所行的禮樂商訂的端端正正,交與遲衡山拿去了。

轉眼過了年。到二月半間,遲衡山約同馬純上、蘧駪夫、季葦蕭、蕭金鉉、金東崖,在杜少卿河房裡商議祭泰伯祠之事。眾人道:「卻是尋哪一位做個主祭?」遲衡山道:「這所祭的是個大聖人,須得是個聖賢之徒來主祭,方為不愧。如今必須尋這一個人。」眾人道:「是哪一位?」遲衡山疊著指頭,說出這個人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千流萬派,同歸黃河之源;玉振金聲,盡入黃鐘之管。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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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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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常熟縣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賢主祭

話說應天蘇州府常熟縣有個鄉村,叫做麟紱鎮。鎮上有二百多人家,都是務農為業。只有一位姓虞,在成化年間,讀書進了學,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只在這鎮上教書。這鎮離城十五里。虞秀才除應考之外,從不到城裡去走一遭,後來直活到八十多歲,就去世了。他兒子不曾進過學,也是教書為業。到了中年,尚無子嗣。夫婦兩個到文昌帝君面前去求,夢見文昌親手遞一紙條與他,上寫著《易經》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當下就有了娠。到十個月滿足,生下這位虞博士來。太翁去謝了文昌,就把這新生的兒子取名育德,字果行。這虞博士三歲上就喪了母親,太翁在人家教書,就帶在館裡,六歲上替他開了蒙。虞博士長到十歲,鎮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兒子的書,賓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臨危把虞博士託與祁太公。此時虞博士年方十四歲。祁太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請他做先生教兒子的書。」當下寫了自己祁連的名帖,到書房裡來拜,就帶著九歲的兒子來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總在祁家教書。

常熟是極出人文的地方。此時有一位雲晴川先生,古文詩詞,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歲,就隨著他學詩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個寒士,單學這些詩文無益,須要學兩件尋飯喫的本事。我少年時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選擇。我而今都教了你,留著以為救急之用。」虞博士盡心聽受了。祁太公又道:「你還該去買兩本考卷來讀一讀,將來出去應考,進個學,館也好坐些。」虞博士聽信了祁太公,果然買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歲上出去應考,就進了學。次年,二十里外楊家村一個姓楊的包了去教書,每年三十兩銀子。正月裡到館,到十二月仍舊回祁家來過年。

又過了兩年,祁太公說:「尊翁在日,當初替你定下的黃府上的親事,而今也該娶了。」當時就把當年餘下十幾兩銀子館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幾兩銀子的館金,合起來就娶了親。夫婦兩個,仍舊借住在祁家。滿月之後,就去到館。又做了兩年,積趲了二三十兩銀子的館金,在祁家傍邊尋了四間屋,搬進去住,只僱了一個小小廝。虞博士到館去了,這小小廝每早到三里路外鎮市上買些柴米油鹽小菜之類,回家與娘子度日。娘子生兒育女,身子又多病,館錢不能買醫藥,每日只喫三頓白粥,後來身子也漸漸好起來。虞博士到三十二歲上,這年沒有了館。娘子道:「今年怎樣?」虞博士道:「不妨。我自從出來坐館,每年大約有三十兩銀子。假使那年正月裡說定只得二十幾兩,我心裡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時候,少不得又添兩個學生,或是來看文章,有幾兩銀子補足了這個數。假使那年正月多講得幾兩銀子,我心裡歡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裡遇著事情出來,把這幾兩銀子用完了。可見有個一定,不必管他。」

過了些時,果然祁太公來說,遠村上有一個姓鄭的人家請他去看葬墳。虞博士帶了羅盤,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過了墳,那鄭家謝了他十二兩銀子。虞博士叫了一隻小船回來。那時正是三月半天氣,兩邊岸上,有些桃花、柳樹,又吹著微微的順風,虞博士心裡舒暢。又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一船魚鷹,在河裡捉魚。虞博士伏著船窗子看,忽見那邊岸上一個人跳下河裡來。虞博士嚇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來。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氣尚暖,虞博士叫他脫了濕衣,叫船家借一件乾衣裳與他換了,請進船來坐著,問他因甚尋這短見。那人道:「小人就是這裡莊農人家,替人家做著幾塊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親得病,死在家裡,竟不能有錢買口棺木。我想我這樣人還活在世上做甚麼,不如尋個死路!」虞博士道:「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尋死的事。我這裡有十二兩銀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總給你,我還要留著做幾個月盤纏。我而今送你四兩銀子,你拿去和鄰居親戚們說說,自然大家相幫。你去殯葬了你父親,就罷了。」當下在行李裡拿出銀子,秤了四兩,遞與那人。那人接著銀子,拜謝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紱村住。你作速料理你的事去,不必只管講話了。」那人拜謝去了。

虞博士回家,這年下半年又有了館。到冬底生了個兒子,因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因取名叫做感祁。一連又坐了五六年的館。虞博士四十一歲這年鄉試,祁太公來送他,說道:「虞相公,你今年想是要高中。」虞博士道:「這也怎見得?」祁太公道:「你做的事有許多陰德。」虞博士道:「老伯,哪裡見得我有甚陰德?」祁太公道:「就如你替人葬墳,真心實意;我又聽見人說,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親的人。這都是陰德。」虞博士笑道:「陰騭就像耳朵裡響,只是自己曉得,別人不曉得。而今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哪裡還是陰德?」祁太公道:「到底是陰德,你今年要中。」當下來南京鄉試過回家,虞博士受了些風寒,就病起來。放榜那日,報錄人到了鎮上,祁太公便同了來,說道:「虞相公,你中了。」虞博士病中聽見,和娘子商議,拿幾件衣服當了,託祁太公打發報錄的人。過幾日,病好了,到京去填寫親供回來,親友東家,都送些賀禮。料理去上京會試,不曾中進士。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東巡撫,便約了虞博士一同出京,住在衙門裡,代作些詩文,甚是相得。衙門裡同事有一位姓尤,名滋,字資深;見虞博士文章品行,就願拜為弟子,和虞博士一房同住,朝夕請教。那時正值天子求賢,康大人也要想薦一個人。尤資深道:「而今朝廷大典,門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薦了老師去。」虞博士笑道:「這徵辟之事,我也不敢當。況大人要薦人,但憑大人的主意;我們若去求他,這就不是品行了。」尤資深道:「老師就是不願,等他薦到皇上面前去,老師或是見皇上,或是不見皇上,辭了官爵回來,更見得老師的高處。」虞博士道:「你這話又說錯了。我又求他薦我,薦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辭了官不做:這便求他薦不是真心,辭官又不是真心。這叫做甚麼?」說罷,哈哈大笑。在山東過了兩年多,看看又進京會試,又不曾中。就上船回江南來,依舊教館。

又過了三年,虞博士五十歲了,借了楊家一個姓嚴的管家跟著,再進京去會試。這科就中了進士,殿試在二甲,朝廷要將他選做翰林。哪知這些進士,也有五十歲的,也有六十歲的,履歷上多寫的不是實在年紀;只有他寫的是實在年庚,五十歲。天子看見,說道:「這虞育德年紀老了,著他去做一個閒官罷。」當下就補了南京的國子監博士。虞博士歡喜道:「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鄉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兒老小接在一處,團圞著,強如做個窮翰林!」當下就去辭別了房師、座師,和同鄉這幾位大老。翰林院侍讀有位王老先生,託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國子監有位貴門人,姓武,名書,字正字;這人事母至孝,極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顧照顧他。」虞博士應諾了。收拾行李,來南京到任,打發門斗到常熟接家眷。

此時公子虞感祁已經十八歲了,跟隨母親一同到南京。虞博士去參見了國子監祭酒李大人,回來陞堂坐公座。監裡的門生,紛紛來拜見。虞博士看見帖子上有一個武書。虞博士出去會著,問道:「哪一位是武年兄諱書的?」只見人叢裡走出一個矮小人,走過來答道:「門生便是武書。」虞博士道:「在京師久仰年兄克敦孝行,又有大才。」從新同他見了禮,請眾位坐下。武書道:「老師文章山斗,門生輩今日得沾化雨,實為僥倖。」虞博士道:「弟初到此間,凡事俱望指教。年兄在監幾年了?」武書道:「不瞞老師說,門主少孤,奉事母親,在鄉下住。隻身一人,又無弟兄,衣服飲食,都是門主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並不能讀書應考。及不幸先母見背,一切喪葬大事,都虧了天長杜少卿先生相助。門生便隨著少卿學詩。」虞博士道:「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資深案頭見過他的詩集,果是奇才。少卿就在這裡麼?」武書道:「他現住在利涉橋河房裡。」虞博士道:「還有一位莊紹光先生,天子賜他元武湖的,他在湖中住著麼?」武書道:「他就住在湖裡。他卻輕易不會人。」虞博士道:「我明日就去求見他。」武書道:「門生並不會作八股文章,因是後來窮之無奈,求個館也沒得做。沒奈何,只得尋兩篇唸唸,也學作兩篇,隨便去考,就進了學。後來這幾位宗師,不知怎的,看見門生這個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補了廩。門生那文章,其實不好。屢次考詩賦,總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師合考八學門生,又是八學的一等第一,所以送進監裡來。門生覺得自己時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煩作時文。」武書道:「所以門生不拿時文來請教。平日考的詩賦,還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樣的雜說,寫齊了來請教老師。」虞博士道:「足見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詩賦古文更好了,容日細細捧讀。令堂可曾旌表過了麼?」武書道:「先母是合例的。門生因家寒,一切衙門使費無出,所以遲至今日。門生實是有罪。」虞博士道:「這個如何遲得?」便叫人取了筆硯來,說道:「年兄,你便寫起一張呈子節略來。」即傳書辦到面前,吩咐道:「這武相公老太太節孝的事,你作速辦妥了,以便備文申詳。上房使用,都是我這裡出。」書辦應諾下去。武書叩謝老師。眾人多替武書謝了,辭別出去。虞博士送了回來。

次日,便往元武湖去拜莊徵君,莊徵君不曾會。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杜少卿會著。說起當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過,曾收虞博士的祖父為門生。殿元乃少卿曾祖,所以少卿稱虞博士為世叔。彼此談了些往事。虞博士又說起仰慕莊徵君,今日無緣,不曾會著。杜少卿道:「他不知道,小姪和他說去。」虞博士告別去了。

次日,杜少卿走到元武湖,尋著了莊徵君,問道:「昨日虞博士來拜,先生怎麼不會他?」莊徵君笑道:「我因謝絕了這些冠蓋,他雖是小官,也懶和他相見。」杜少卿道:「這人大是不同,不但無學博氣,尤其無進士氣。他襟懷沖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節一流人物。你會見他便知。」莊徵君聽了,便去回拜。兩人一見如故。虞博士愛莊徵君的恬適;莊徵君愛虞博士的渾雅。兩人結為性命之交。

又過了半年,虞博士要替公子畢姻。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孫女,本是虞博士的弟子,後來連為親家,以報祁太公相愛之意。祁府送了女兒到署完姻,又賠了一個丫頭來。自此,孺人纔得有使女聽用。喜事已畢,虞博士把這使女就配了姓嚴的管家。管家拿進十兩銀子來交使女的身價。虞博士道:「你也要備些床帳衣服。這十兩銀子,就算我與你的,你拿去備辦罷。」嚴管家磕頭謝了下去。

轉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後,自己親手栽的一樹紅梅花,今已開了幾枝。虞博士歡喜。叫家人備了一席酒,請了杜少卿來,在梅花下坐,說道:「少卿,春光已見幾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幾時我和你攜樽去探望一回。」杜少卿道:「小姪正有此意,要約老叔同莊紹光兄作竟日之遊。」說著,又走進兩個人來。這兩人就在國子監門口住,一個姓儲,叫做儲信;一個姓伊,叫做伊昭。是積年相與學博的。虞博士見二人走了進來,同他見禮讓坐。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坐下,擺上酒來,喫了兩杯。儲信道:「荒春頭上,老師該做個生日,收他幾分禮,過春天。」伊昭道:「稟明過老師,門生就出單去傳。」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時如何做得?」伊昭道:「這個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豈有此理!這就是笑話了!二位且請喫酒。」杜少卿也笑了。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話和你商議。前日中山王府裡,說他家有個烈女,託我作一篇碑文,折了個杯緞表禮銀八十兩在此。我轉託了你。你把這銀子拿去作看花買酒之資。」杜少卿道:「這文難道老叔不會作?為甚轉託我?」虞博士笑道:「我哪裡如你的才情?你拿去作作。」因在袖裡拿出一個節略來遞與杜少卿,叫家人把那兩封銀子交與杜老爺家人帶去。家人拿了銀子出來;又稟道:「湯相公來了。」虞博士道:「請到這裡來坐。」家人把銀子遞與杜家小廝去;進去了。虞博士道:「這來的是我一個表姪。我到南京的時候,把幾間房子託他住著,他所以來看看我。

說著,湯相公走了進來,作揖坐下。說了一會閒話,便說道:「表叔那房子,我因這半年沒有錢用,是我拆賣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沒有生意,家裡也要喫用,沒奈何賣了,又老遠的路來告訴我做嗄?」湯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沒處住,所以來同表叔商量,借些銀子去當幾間屋住。」虞博士又點頭道:「是了,你賣了就沒處住。我這裡恰好還有三四十兩銀子,明日與你拿去典幾間屋住也好。」湯相公就不言語了。杜少卿喫完了酒,告別了去。那兩人還坐著,虞博士進來陪他。伊昭問道:「老師與杜少卿是甚麼的相與?」虞博士道:「他是我們世交,是個極有才情的。」伊昭道:「門生也不好說。南京人都知道他本來是個有錢的人,而今弄窮了,在南京躲著。專好扯謊騙錢。他最沒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甚麼沒品行?」伊昭道:「他時常同乃眷上酒館喫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這正是他風流文雅處,俗人怎麼得知?」儲信道:「這也罷了;到是老師下次有甚麼有錢的詩文,不要尋他作。他是個不應考的人,作出來的東西,好也有限,恐怕壞了老師的名。我們這監裡有多少考得起來的朋友,老師託他們作,又不要錢,又好。」虞博士正色道:「這倒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作出來的詩文,人無有不服。每常人在我這裡託他作詩,我還沾他的光。就如今日這銀子是一百兩,我還留下二十兩給我表姪。」兩人不言語了,辭別出去。

次早,應天府送下一個監生來,犯了賭博,來討收管。門斗和衙役把那監生看守在門房裡,進來稟過,問:「老爺,將他鎖在哪裡?」虞博士道:「你且請他進來。」那監生姓端,是個鄉裡人;走進來,兩眼垂淚,雙膝跪下,訴說這些冤枉的事。虞博士道:「我知道了。」當下把他留在書房裡,每日同他一桌喫飯,又拿出行李與他睡覺。次日,到府尹面前替他辯明白了這些冤枉的事,將那監生釋放。那監主叩謝,說道:「門生雖粉身碎骨,也難報老師的恩。」虞博士道:「這有甚麼要緊?你既然冤枉,我原該替你辯白。」那監生道:「辯白固然是老師的大恩,只是門生初來收管時,心中疑惑,不知老師怎樣處置,門斗怎樣要錢,把門生關到甚麼地方受罪。怎想老師把門生待作上客。門生不是來收管,竟是來享了兩日的福!這個恩典,叫門生怎麼感激的盡!」虞博士道:「你打了這些日子的官事,作速回家看看罷,不必多講閒話。」那監生辭別去了。

又過了幾日,門上傳進一副大紅連名全帖,上寫道:「晚生遲均、馬靜、季萑、蘧來旬;門生武書、余夔;世姪杜儀同頓首拜」。虞博士看了道:「這是甚麼緣故?」慌忙出去會這些人。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先聖祠內,共觀大禮之光;國子監中,同仰斯文之主。畢竟這幾個人來做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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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祭先聖南京修禮 送孝子西蜀尋親

話說虞博士出來會了這幾個人,大家見禮坐下。遲衡山道:「晚生們今日特來,泰伯祠大祭商議主祭之人,公中說,祭的是大聖人,必要個賢者主祭,方為不愧;所以特來公請老先生。」虞博士道:「先生這個議論,我怎麼敢當?只是禮樂大事,自然也願觀光。請問定在幾時?」遲衡山道:「四月初一日。先一日就請老先生到來祠中齋戒一宿,以便行禮。」虞博士應諾了,拿茶與眾位喫。喫過,眾人辭了出來,一齊到杜少卿河房裡坐下。遲衡山道:「我們司事的人,只怕還不足。」杜少卿道:「恰好敝縣來了一個敝友。」便請出臧荼與眾位相見。一齊作了揖。遲衡山道:「將來大祭也要借先生的光。」臧蓼齋道:「願觀盛典。」說罷,作別去了。

到三月二十九日,遲衡山約齊杜儀、馬靜、季萑、金東崖、盧華士、辛東之、蘧來旬、余夔、盧德、虞感祁、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蕭鼎、儲信、伊昭、季恬逸、金寓劉、宗姬、武書、臧荼,一齊出了南門,隨即莊尚志也到了。眾人看那泰伯祠時,幾十層高坡上去,一座大門,左邊是省牲之所。大門過去,一個大天井。又幾十層高坡上去,三座門。進去一座丹墀。左右兩廊,奉著從祀歷代先賢神位。中間是五間大殿。殿上泰伯神位,面前供桌、香爐、燭臺。殿後又一個丹墀,五間大樓。左右兩傍,一邊三間書房。眾人進了大門,見高懸著金字一匾:「泰伯之祠」。從二門進東角門走,循著東廊一路走過大殿,抬頭看樓上懸著金字一匾:「習禮樓」三個大字。眾人在東邊書房內坐了一會。遲衡山同馬靜、武書、蘧來旬,開了樓門,同上樓去,將樂器搬下樓來;堂上的擺在堂上,堂下的擺在堂下。堂上安了祝板,香案傍樹了麾,堂下樹了庭燎,二門傍擺了盥盆、盥帨。

金次福、鮑廷璽,兩人領了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鼗的、司祝的、司敔的、司笙的、司鏞的、司蕭的、司編鐘的、司編磬的,和六六三十六個佾舞的孩子,進來見了眾人。遲衡山把籥、翟交與這些孩子。下午時分,虞博士到了。莊紹光、遲衡山、馬純上、杜少卿,迎了進來。喫過了茶,換了公服,四位迎到省牲所去省了牲。眾人都在兩邊書房裡齋宿。

次日五鼓,把祠門大開了,眾人起來,堂上、堂下、門裡、門外、兩廊,都點了燈燭;庭燎也點起來。遲衡山先請主祭的博士虞老先生,亞獻的徵君莊老先生;請到三獻的,眾人推讓,說道:「不是遲先生,就是杜先生。」遲衡山道:「我兩人要作引贊。馬先生係浙江人,請馬純上先生三獻。」馬二先生再三不敢當。眾人扶住了馬二先生,同二位老先生一處。遲衡山、杜少卿,先引這三位老先生出去,到省牲所拱立。遲衡山、杜少卿回來,請金東崖先生大贊;請武書先生司麾;請臧荼先生司祝;請季萑先生、辛東之先生、余夔先生司尊;請蘧來旬先生、盧德先生、虞感祁先生司玉;請諸葛佑先生、景本蕙先生、郭鐵筆先生司帛;請蕭鼎先生、儲信先生、伊昭先生司稷;請季恬逸先生、金寓劉先生、宗姬先生司饌。請完,命盧華士跟著大贊金東崖先生。將諸位一齊請出二門外。

當下祭鼓發了三通,金次福、鮑廷璽兩人領著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鼗的、司柷的、司敔的、司笙的、司鏞的、司蕭的、司編鐘的、司編磬的,和六六三十六個佾舞的孩子,都立在堂上堂下。

金東崖先進來到堂上,盧華士跟著。金東崖站定,贊道:「執事者,各司其事!」這些司樂的都將樂器拿在手裡。金東崖贊:「排班。」司麾的武書,引著司尊的季萑、辛東之、余夔,司玉的蘧來旬、盧德、虞感祁,司帛的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入了位,立在丹墀東邊;引司柷的臧荼上殿,立在祝板跟前;引司稷的蕭鼎、儲信、伊昭,司饌的季恬逸、金寓劉、宗姬,入了位,立在丹墀西邊。武書捧了麾,也立在西邊眾人下。金東崖贊:「奏樂。」堂上堂下,樂聲俱起。金東崖贊:「迎神。」遲均、杜儀,各捧香燭,向門外躬身迎接。金東崖贊:「樂止。」堂上堂下,一齊止了。

金東崖贊:「分獻者,就位。」遲均、杜儀出去引莊徵君、馬純上,進來立在丹墀裡拜位左邊。金東崖贊:「主祭者,就位。」遲均、杜儀,出去引虞博士上來立在丹墀裡拜位中間。遲均、杜儀,一左一右,立在丹墀裡香案傍。遲均讚:「盥洗。」同杜儀引主祭者盥洗了上來。遲均贊:「主祭者,詣香案前。」香案上一個沈香筒,裡邊插著許多紅旗。杜儀抽一枝紅旗在手,上有「奏樂」二字。虞博士走上香案前。遲均贊道:「跪。升香。灌地。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復位。」杜儀又抽出一枝旗來:「樂止。」金東崖贊:「奏樂神之樂。」金次福領著堂上的樂工,奏起樂來。奏了一會,樂止。

金東崖贊:「行初獻禮。」盧華士在殿裡抱出一個牌子來,上寫「初獻」二字。遲均、杜儀,引著主祭的虞博士,武書持麾在遲均前走。三人從丹墀東邊走,引司尊的季萑,司玉的蘧來旬,司帛的諸葛佑,一路同走;引著主祭的從上面走。走過西邊,引司稷的蕭鼎,司饌的季恬逸,引著主祭的從西邊下來。在香案前轉過東邊上去。進到大殿,遲均、杜儀,立於香案左右。季萑捧著尊,蘧來旬捧著玉,諸葛佑捧著帛,立在左邊;蕭鼎捧著稷,季恬逸捧著饌,立在右邊。遲均贊:「就位。跪。」虞博士跪於香案前。遲均贊:「獻酒。」季萑跪著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贊:「獻玉。」蘧來旬跪著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贊:「獻帛。」諸葛佑跪著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贊:「獻稷。」蕭鼎跪著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贊:「獻饌。」季恬逸跪著遞與虞博士獻上去。獻畢,執事者退了下來。遲均贊:「拜,興;拜,興;拜,興;拜,興。」

金東崖贊:「一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樂細細奏了起來。那三十六個孩子,手持籥、翟,齊上來舞。樂舞已畢。金東崖贊:「階下與祭者,皆跪。讀祝文。」臧荼跪在祝板前,將祝文讀了。金東崖贊:「退班。」遲均贊:「平身。復位。」武書、遲均、杜儀、季萑、蘧來旬、諸葛佑、蕭鼎、季恬逸,引著主祭的虞博士從西邊一路走了下來。虞博士復歸主位,執事的都復了原位。

金東崖贊:「行亞獻禮。」盧華士又走進殿裡去抱出一個牌子來,上寫「亞獻」二字。遲均、杜儀,引著亞獻的莊徵君到香案前。遲均贊:「盥洗。」同杜儀引著莊徵君盥洗了回來。武書持麾在遲均前走。三人從丹墀東邊走,引司尊的辛東之,司玉的盧德,司帛的景本蕙,一路同走;引著亞獻的從上面走。走過西邊,引司稷的儲信、司饌的金寓劉,引著亞獻的又從西邊下來,在香案前轉過東邊上去。進到大殿,遲均、杜儀,立於香案左右。辛東之捧著尊,盧德捧著玉,景本蕙捧著帛,立在左邊;儲信捧著稷,金寓劉捧著饌,立在右邊。遲均贊:「就位。跪。」莊徵君跪於香案前。遲均贊:「獻酒。」辛東之跪著遞與莊徵君獻上去。遲均贊:「獻玉。」盧德跪著遞與莊徵君獻上去。遲均贊:「獻帛。」景本蕙跪著遞與莊徵君獻上去。遲均贊:「獻稷。」儲信跪著遞與莊徵君獻上去。遲均贊:「獻饌。」金寓劉跪著遞與莊徵君獻上去。各獻畢,執事者退了下來。遲均贊:「拜,興;拜,興;拜,興;拜,興。」

金東崖贊:「二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樂細細奏了起來。那三十六個孩子,手持籥、翟,齊上來舞。樂舞已畢。金東崖贊:「退班。」遲均贊:「平身。復位。」武書、遲均、杜儀、辛東之、盧德、景本蕙、儲信、金寓劉,引著亞獻的莊徵君,從西邊一路走了下來。莊徵君復歸了亞獻位,執事的都復了原位。

金東崖贊:「行終獻禮。」盧華士又走進殿裡去抱出一個牌子,上寫「終獻」二字。遲均、杜儀,引著終獻的馬二先生到香案前。遲均贊:「盥洗。」同杜儀引著馬二先生盥洗了回來。武書持麾在遲均前走。三人從丹墀東邊走,引司尊的余夔、司玉的虞感祁、司帛的郭鐵筆,一路同走;引著終獻的從上面走。走過西邊,引司稷的伊昭,司饌的宗姬,引著終獻的又從西邊下來,在香案前轉過東邊上去。進到大殿,遲均、杜儀,立於香案左右。余夔捧著尊,虞感祁捧著玉,郭鐵筆捧著帛,立在左邊;伊昭捧著稷,宗姬捧著饌,立在右邊。遲均贊:「就位。跪。」馬二先生跪於香案前。遲均贊:「獻酒。」余夔跪著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贊:「獻玉。」虞感祁跪著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贊:「獻帛。」郭鐵筆跪著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贊:「獻稷。」伊昭跪著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贊:「獻饌。」宗姬跪著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獻畢,執事者退了下來。遲均贊:「拜,興;拜,興;拜,興;拜,興。」

金東崖贊:「三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樂細細奏了起來。那三十六個孩子手持籥、翟,齊上來舞。樂舞已畢。金東崖贊:「退班。」遲均贊:「平身。復位。」武書、遲均、杜儀、余夔、虞感祁、郭鐵筆、伊昭、宗姬,引著終獻的馬二先生從西邊一路走了下來。馬二先生復歸了終獻位,執事的都復了原位。

金東崖贊:「行侑食之禮。」遲均、杜儀,又從主祭位上引虞博士從東邊上來,香案前跪下。金東崖贊:「奏樂。」堂上堂下,樂聲一齊大作。樂止。遲均贊:「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平身。」金東崖贊:「退班。」遲均、杜儀,引虞博士從西邊走下去,復了主祭的位。遲均、杜儀,也復了引贊的位。

金東崖贊:「撤饌。」杜儀抽出一枝紅旗來,上有「金奏」二字。當下樂聲又一齊大作起來。遲均、杜儀,從主位上引了虞博士,奏著樂,從東邊走上殿去,香案前跪下。遲均贊:「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平身。」金東崖贊:「退班。」遲均、杜儀,引虞博士從西邊走下去,復了主祭的位。遲均、杜儀,也復了引贊的位。杜儀又抽出一枝紅旗來:「止樂。」金東崖贊:「飲福受胙。」遲均、杜儀,引主祭的虞博士,亞獻的莊徵君,終獻的馬二先生,都跪在香案前,飲了福酒,受了胙肉。金東崖贊:「退班。」三人退下去了。金東崖贊:「焚帛。」司帛的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一齊焚了帛。金東崖贊:「禮畢。」眾人撤去了祭器,樂器,換去了公服,齊往後面樓下來。金次福、鮑廷璽,帶著堂上堂下的樂工和佾舞的三十六個孩子,都到後面兩邊書房裡來。

這一回大祭,主祭的虞博士,亞獻的莊徵君,終獻的馬二先生,共三位。大贊的金東崖,司祝的臧荼;盧華士共三位。引贊的遲均、杜儀,共二位。司麾的武書一位。司尊的季萑、辛東之、余夔,共三位。司玉的蘧來旬、盧德、虞感祁,共三位。司帛的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共三位。司稷的蕭鼎、儲信、伊昭,共三位。司饌的季恬逸、金寓劉、宗姬,共三位。金次福、鮑廷璽,二人領著司球的一人,司琴的一人,司瑟的一人,司管的一人,司鼗的一人,司柷的一人,司敔的一人,司笙的一人,司鏞的一人,司蕭的一人,司編鐘的、司編磬的二人;和佾舞的孩子,共是三十六人。通共七十六人。

當下廚役開剝了一條牛、四副羊,和祭品的餚饌菜蔬都整治起來,共備了十六席:樓底下擺了八席,二十四位同坐;兩邊書房擺了八席,款待眾人。喫了半日的酒,虞博士上轎先進城去。這裡眾位,也有坐轎的,也有走的;見兩邊百姓,扶老攜幼,挨擠著來看,歡聲雷動。馬二先生笑問:「你們這是為甚麼事?」眾人都道:「我們生長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歲的,從不曾看見這樣的禮體,聽見這樣的吹打!老年人都說這位主祭的老爺是一位神聖臨凡,所以都爭著出來看。」眾人都歡喜,一齊進城去了。

又過了幾日,季萑、蕭鼎、辛東之、金寓劉來辭了虞博士,回揚州去了。馬純上同蘧駪夫到河房裡來辭杜少卿,要回浙江。二人走進河房,見杜少卿、臧荼又和一個人坐在那裡。蘧駪夫一見,就嚇了一跳,心裡想道:「這人便是在我婁表叔家弄假人頭的張鐵臂!他如何也在此?」彼此作了揖。張鐵臂見蘧駪夫,也不好意思,臉上出神。喫了茶,說了一會辭別的話,馬純上、蘧駪夫辭了出來。杜少卿送出大門。蓮驗夫問道:「這姓張的,世兄因如何和他相與?」杜少卿道:「他叫做張俊民,他在敝縣天長住。」蘧駪夫笑著把他本來叫做張鐵臂,在浙江做的這些事,略說了幾句,說道:「這人是相與不得的,少卿須要留神。」杜少卿道:「我知道了。」兩人別過自去。杜少卿回河房來問張俊民道:「俊老,你當初曾叫做張鐵臂麼?」張鐵臂紅了臉,道:「是小時有這個名字。」別的事含糊說不出來。杜少卿也不再問了。張鐵臂見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過幾日,拉著臧蓼齋回天長去了。

蕭金鉉三個人欠了店帳和酒飯錢,不得回去,來尋杜少卿耽帶。杜少卿替他三人賠了幾兩銀子,三人也各回家去了。宗先生要回湖廣去,拿行樂來求杜少卿題。杜少卿當面題罷,送別了去。恰好遇著武書走了來。杜少卿道:「正字兄,許久不見。這些時在哪裡?」武書道:「前日監裡六堂合考,小弟又是一等第一。」杜少卿道:「這也有趣的緊。」武書道:「倒不說有趣,內中弄出一件奇事來。」杜少卿道:「甚麼奇事?」武書道:「這一回朝廷奉旨要甄別在監讀書的人,所以六堂合考。那日上頭吩咐下來,解懷脫腳,認真搜檢,就和鄉試場一樣。考的是兩篇《四書》,一篇經文。有個習《春秋》的朋友竟帶了一篇刻的經文進去。他帶了也罷,上去告出恭,就把這經文夾在卷子裡,送上堂去。天幸遇著虞老師值場。大人裡面也有人同虞老師巡視。虞老師揭卷子,看見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裡。巡視的人問是甚麼東西。虞老師說:「不相干。等那人出恭回來,悄悄遞與他:『你拿去寫。但是你方纔上堂不該夾在卷子裡拿上來。幸得是我看見,若是別人看見,怎了?』那人嚇了個臭死。發案考在二等,走來謝虞老師。虞老師推不認得,說:『並沒有這句話。你想是昨日錯認了,並不是我。』那日小弟恰好在那裡謝考,親眼看見。那人去了,我問虞老師:『這事老師怎的不肯認?難道他還是不該來謝的?』虞老師道:『讀書人全要養其廉恥。他沒奈何來謝我,我若再認這話,他就無容身之地了。』小弟卻認不的這位朋友,彼時問他姓名,虞老師也不肯說。先生,你說這一件奇事可是難得?」杜少卿道:「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武書道:「還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緊!他家世兄賠嫁來的一個丫頭,他就配了姓嚴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見衙門清淡,沒有錢尋,前日就辭了要去。虞老師從前並不曾要他一個錢,白白把丫頭配了他,他而今要領丫頭出去,要是別人,就要問他要丫頭身價,不知要多少。虞老師聽了這話,說道:『你兩口子出去也好;只是出去,房錢、飯錢都沒有。』又給了他十兩銀子。打發出去,隨即把他薦在一個知縣衙門裡做長隨。你說好笑不好笑?」杜少卿道:「這些做奴才的有甚麼良心!但老人家兩次賞他銀子並不是有心要人說好,所以難得。」當下留武書喫飯。

武書辭了出去,纔走到利涉橋,遇見一個人,頭戴方巾,身穿舊布直裰,腰繫絲絛,腳下芒鞋,身上掮著行李,花白鬍鬚,憔悴枯槁。那人丟下行李,向武書作揖。武書驚道:「郭先生,自江寧鎮一別,又是三年,一向在哪裡奔走?」那人道:「一言難盡!」武書道:「請在茶館裡坐。」當下兩人到茶館裡坐下。那人道:「我一向因尋父親,走遍天下。從前有人說是在江南,所以我到江南。這番是三次了。而今聽見人說不在江南,已到四川山裡削髮為僧去了。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武書道:「可憐!可憐!但先生此去萬里程途,非同容易。我想西安府裡有一個知縣,姓尤,是我們國子監虞老先生的同年。如今託虞老師寫一封書子去,是先生順路,倘若盤纏缺少,也可以幫助些須。」那人道:「我草野之人,我哪裡去見那國子監的官府?」武書道:「不妨。這裡過去幾步就是杜少卿家,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著,我去討這一封書。」那人道:「杜少卿?可是那天長不應徵辟的豪傑麼?」武書道:「正是。」那人道:「這人我倒要會他。」便會了茶錢,同出了茶館,一齊來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來相見作揖,問:「這位先生尊姓?」武書道:「這位先生姓郭,名力,字鐵山。二十年走遍天下,尋訪父親,有名的郭孝子。」杜少卿聽了這話,從新見禮,奉郭孝子上坐,便問:「太老先生如何數十年不知消息?」郭孝子不好說。武書附耳低言,說:「曾在江西做官,降過寧王,所以逃竄在外。」杜少卿聽罷駭然。因見這般舉動,心裡敬他,說罷留下行李:「先生權在我家住一宿,明日再行。」郭孝子道:「少卿先生豪傑,天下共聞,我也不做客套,竟住一宵罷。」杜少卿進去和娘子說,替郭孝子漿洗衣服,治辦酒餚款待他。出來陪著郭孝子。武書說起要問虞博士要書子的話來。杜少卿道:「這個容易。郭先生在我這裡坐著,我和正字去要書子去。」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用勞用力,不辭虎窟之中;遠水遠山,又入蠶叢之境。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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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3: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狹路逢讎

話說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裡喫酒飯,自己同武書到虞博士署內,說如此這樣一個人求老師一封書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細細聽了,說道:「這書我怎麼不寫?但也不是只寫書子的事。他這萬里長塗,自然盤費也難。我這裡拿拾兩銀子,少卿,你去送與他,不必說是我的。」慌忙寫了書子,和銀子拿出來交與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書拿到河房裡。杜少卿自己尋衣服當了四兩銀子,武書也到家去當了二兩銀子來,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莊徵君聽得有這個人,也寫了一封書子,四兩銀子送來與杜少卿。第三日,杜少卿備早飯與郭孝子喫,武書也來陪著。喫罷,替他拴束了行李,拿著這二十兩銀子和兩封書子,遞與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杜少卿道:「這銀子是我們江南這幾個人的,並非盜跖之物,先生如何不受?」郭孝子方纔受了,喫飽了飯,作辭出門。杜少卿同武書送到漢西門外,方纔回去。

郭孝子曉行夜宿,一路來到陝西,那尤公是同官縣知縣,只得迂道往同官去會他。這尤公名扶徠,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纔到同官縣,一到任之時,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廣東一個人充發到陝西邊上來,帶著妻子是軍妻。不想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說話,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領到縣堂上來。尤公看那婦人是要回故鄉的意思,心裡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兩,差一個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塊白綾,苦苦切切作了一篇文,親筆寫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徠,用了一顆同官縣的印,吩咐差人:「你領了這婦人,拿我這一幅綾子,遇州遇縣,送與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個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討了回信來見我。」差人應諾了。那婦人叩謝,領著去了。將近一年,差人回來說:「一路各位老爺看見老爺的文章,一個個都悲傷這婦人,也有十兩的,也有八兩的,六兩的,這婦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銀子。小的送他到廣東家裡,他家親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謝了老爺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頭,叫小的是『菩薩』。這個,小的都是沾老爺的恩。」尤公歡喜,又賞了他幾兩銀子,打發差人出去了。

門上傳進帖來,便是郭孝子拿著虞博士的書子進來拜。尤公拆開書子看了這些話,著實欽敬。當下請進來行禮坐下,即刻擺出飯來。正談著,門上傳進來:「請老爺下鄉相驗。」尤公道:「先生,這公事我就要去的,後日纔得回來。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來,有幾句話請教。況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個故人在成都,也要帶封書子去。先生萬不可推辭。」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說,怎好推辭,只是賤性山野,不能在衙門裡住。貴治若有甚麼菴堂,送我去住兩天罷。」尤公道:「菴雖有,也窄;我這裡有個海月禪林,那和尚是個善知識,送先生到那裡去住罷。」便吩咐衙役:「把郭老爺的行李搬著,送在海月禪林,你拜上和尚,說是我送來的。」衙役應諾伺候。郭孝子別了。尤公直送到大門外,方纔進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禪林客堂裡,知客進去說了,老和尚出來打了問訊,請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問老和尚:「可是一向在這裡方丈的麼?」老和尚道:「貧僧當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蕪湖縣甘露菴裡的,後在京師報國寺做方丈。因厭京師熱鬧,所以到這裡居住。尊姓是郭?如今卻往成都,是做甚麼事?」郭孝子見老和尚清臞面貌,顏色慈悲,說道:「這話不好對別人說,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講的。」就把要尋父親這些話苦說了一番。老和尚流淚歎息,就留在方丈裡住,備出晚齋來。郭孝子將路上買的兩個梨送與老和尚,受下謝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兩隻缸在丹墀裡,一口缸內放著一個梨,每缸挑上幾擔水,拿扛子把梨搗碎了,擊雲板,傳齊了二百多僧眾,一人喫一碗水。郭孝子見了,點頭歎息。

到第三日,尤公回來,又備了一席酒請郭孝子。喫過酒,拿出五十兩銀子,一封書來,說道:「先生,我本該留你住些時,因你這尋父親大事,不敢相留。這五十兩銀子,權為盤費。先生到成都,拿我這封書子去尋蕭昊軒先生。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離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東山。先生去尋著他,凡事可以商議。」郭孝子見尤公的意思十分懇切,不好再辭了,只得謝過,收了銀子和書子,辭了出來;到海月禪林辭別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尋著了尊大人,是必寄個信與貧僧,免的貧僧懸望。」郭孝子應諾。老和尚送出禪林,方纔回去。

郭孝子自肩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這路多是崎嶇鳥道。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個地方,天色將晚,望不著一個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會,遇著一個人。郭孝子作揖問道:「請問老爹,這裡到宿店所在,還有多少路?」那人道:「還有十幾里。客人,你要著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須要小心。」郭孝子聽了,急急往前奔著走。天色全黑,卻喜山凹裡推出一輪月亮來。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郭孝子乘月色走,走進一個樹林中,只見劈面起來一陣狂風,把那樹上落葉,吹得奇颼颼的響;風過處,跳出一隻老虎來,郭孝子叫聲:「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會,見郭孝子閉著眼,只道是已經死了,便丟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個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裡,把爪子撥了許多落葉蓋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裡偷眼看老虎走過幾里,到那山頂上,還把兩隻通紅的眼睛轉過身來望,看見這裡不動,方纔一直去了。郭孝子從坑裡扒了上來,自心裡想道:「這業障雖然去了,必定是還要回來喫我,如何了得?」一時沒有主意,見一顆大樹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樹去。又心裡焦他再來咆哮震動:「我可不要嚇了下來。」心生一計,將裹腳解了下來,自己縛在樹上。等到三更盡後,月色分外光明,只見老虎前走,後面又帶了一個東西來。那東西渾身雪白,頭上一隻角,兩雙眼就像兩盞大紅燈籠,直著身子走來。郭孝子認不得是個甚麼東西。只見那東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裡去尋人。見沒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兒。那東西大怒,伸過爪來,一掌就把虎頭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那東西抖擻身上的毛,發起威來,回頭一望,望見月亮地下照著樹枝頭上有個人,就狠命的往樹枝上一撲。撲冒失了,跌了下來,又盡力往上一撲,離郭孝子只得一尺遠。郭孝子道:「我今番卻休了!」不想那樹上一根枯幹,恰好對著那東西的肚皮上。後來的這一撲,力太猛了,這枯幹戳進肚皮,有一尺多深淺。那東西急了。這枯幹越搖越戳的深進去。那東西使盡力氣,急了半夜,掛在樹上死了。

到天明時候,有幾個獵戶,手裡拿著鳥鎗叉棍來。看見這兩個東西,嚇了一跳。郭孝子在樹上叫喊。眾獵戶接了孝子下來,問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過路的人,天可憐見,得保全了性命。我要趕路去了。這兩件東西,你們拿到地方去請賞罷。」眾獵戶拿出些乾糧來,和獐子、鹿肉,讓郭孝子喫了一飽。眾獵戶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眾獵戶辭別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幾天路程,在山凹裡,一個小庵裡借住。那庵裡和尚問明來歷,就拿出素飯來,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著喫。正喫著中間,只見一片紅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郭孝子慌忙丟了飯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請坐,不要慌。這是我『雪道兄』到了。」喫完了飯,收過碗盞,去推開窗子,指與郭孝子道:「居士,你看麼!」郭孝子舉眼一看,只見前面山上蹲著一個異獸,頭上一隻角,只有一隻眼睛,卻生在耳後。那異獸名為「羆丸」,任你堅冰凍厚幾尺,一聲響亮,叫他登時粉碎。和尚道:「這便是『雪道兄』了。」當夜紛紛揚揚,落下一場大雪來。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積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得,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晴。郭孝子辭別了老和尚又行,找著山路,一步一滑,兩邊都是澗溝,那冰凍的支稜著,就和刀劍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著,遠遠望見樹林裡一件紅東西掛著;半里路前,只見一個人走,走到那東西面前,一交跌下澗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腳,心裡疑惑道:「怎的這人看見這紅東西就跌下澗去?」定睛細看,只見那紅東西底下鑽出一個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鑽了下去。郭孝子心裡猜著了幾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見那樹上吊的是個女人,披散了頭髮,身上穿了一件紅衫子,嘴跟前一片大紅猩猩氈做個舌頭拖著,腳底下埋著一個缸,缸裡頭坐著一個人。那人見郭孝子走到跟前,從缸裡跳上來。因見郭孝子生的雄偉,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罷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惱,我可以幫襯你。這粧吊死鬼的是你甚麼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郭孝子道:「你且將他解下來。你家在哪裡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說。」那人把渾家腦後一個轉珠繩子解了,放了下來。那婦人把頭髮綰起來,嘴跟前拴的假舌頭去掉了,頸子上有一塊拴繩子的鐵也拿下來,把紅衫子也脫了。那人指著路旁,有兩間草屋,道:「這就是我家了。」

當下夫妻二人跟著郭孝子走,到他家請郭孝子坐著,烹出一壺茶。郭孝子道:「你不過短路營生,為甚麼做這許多惡事?嚇殺了人的性命,這個卻傷天理。我雖是苦人,看見你夫妻兩人到這個田地,越發可憐的很了!我有十兩銀子在此,把與你夫妻兩人,你做個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這事了。你姓甚麼?」那人聽了這話,向郭孝子磕頭,說道:「謝客人的周濟。小人姓木,名耐,夫妻兩個,原也是好人家兒女。近來因是凍餓不過,所以纔做這樣的事。而今多謝客人與我本錢,從此就改過了。請問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廣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說著,他妻子也出來拜謝,收拾飯留郭孝子。郭孝子喫著飯,向他說道:「你既有膽子短路,你自然還有些武藝。只怕你武藝不高,將來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傳授與你。」那木耐歡喜,一連留郭孝子住了兩日。郭孝子把這刀和拳細細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師父。第三日郭孝子堅意要行,他備了些乾糧、燒肉,裝在行李裡,替郭孝子背著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纔告辭回去。

郭孝子接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那日天氣甚冷,迎著西北風,那山路凍得像白蠟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只聽得山洞裡大吼一聲,又跳出一隻老虎來。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絕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來老虎喫人,要等人怕的。今見郭孝子直殭殭在地下,竟不敢喫他,把嘴合著他臉上來聞。一莖鬍子戳在郭孝子鼻孔裡去,戳出一個大噴嚏來,那老虎倒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幾跳跳過前面一座山頭,跌在一個澗溝裡。那澗極深。被那稜撐像刀劍的冰凌橫攔著,竟凍死了。郭孝子扒起來,老虎已是不見,說道:「慚愧!我又經了這一番!」背著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著父親在四十里外一個菴裡做和尚。訪知的了,走到菴裡去敲門。老和尚開門,見是兒子,就嚇了一跳。郭孝子見是父親,跪在地下慟哭。老和尚道:「施主請起來,我是沒有兒子的。你想是認錯了。」郭孝子道:「兒子萬里程途,尋到父親跟前來,父親怎麼不認我?」老和尚道:「我方纔說過,貧僧是沒有兒子的。施主,你有父親,你自己去尋,怎的望著貧僧哭?」郭孝子道:「父親雖則幾十年不見,難道兒子就認不得了?」跪著不肯起來。老和尚道:「我貧僧自小出家,哪裡來的這個兒子?」郭孝子放聲大哭道:「父親不認兒子,兒子到底是要認父親的!」三番五次,纏的老和尚急了,說道:「你是何處光棍,敢來鬧我們!快出去!我要關山門!」郭孝子跪在地下慟哭,不肯出去。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來殺了你!」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父親就殺了兒子,兒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雙手把郭孝子拉起來,提著郭孝子的領子,一路推搡出門,便關了門進去,再也叫不應。

郭孝子在門外哭了一場,又哭一場,又不敢敲門。見天色將晚,自己想道:「罷!罷!父親料想不肯認我了!」抬頭看了,這菴叫做竹山菴。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間房屋住下。次早,在菴門口看見一個道人出來,買通了這道人,日日搬柴運米,養活父親。不到半年之上,身邊這些銀子用完了。思量要到東山去尋蕭昊軒,又恐怕尋不著,耽擱了父親的飯食。只得左近人家傭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尋幾分銀子,養活父親。遇著有個鄰居往陝西去,他就把這尋父親的話,細細寫了一封書,帶與海月禪林的老和尚。老和尚看了書,又歡喜,又欽敬他。

不多幾日,禪林裡來了一個挂單的和尚。那和尚便是響馬賊頭趙大,披著頭髮,兩隻怪眼,凶像未改。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不想這惡和尚在禪林喫酒,行兇,打人,無所不為。首座領著一班和尚來稟老和尚道:「這人留在禪林裡,是必要壞了清規。」求老和尚趕他出去。老和尚教他去,他不肯去。後來首座叫知客向他說:「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說:『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禪林規矩,抬到後面院子裡,一把火,就把你燒了!』」惡和尚聽了,懷恨在心,也不辭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單去了。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嵋山走走,順便去成都會會郭孝子。辭了眾人,挑著行李衣缽,風餐露宿,一路來到四川。

離成都有百十里多路,那日下店早,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個茶棚內喫茶。那棚裡先坐著一個和尚。老和尚忘記,認不得他了。那和尚卻認得老和尚,便上前打個問訊道:「和尚,這裡茶不好,前邊不多幾步就是小菴,何不請到小菴裡去喫杯茶?」老和尚歡喜道:「最好。」那和尚領著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里路,纔到一個菴裡。那菴一進三間,前邊一尊迦藍菩薩。後一進三間殿,並沒有菩薩,中間放著一個榻床。那和尚同老和尚走進菴門,纔說道:「老和尚!你認得我麼?」老和尚方纔想起是禪林裡趕出去的惡和尚,喫了一驚,說道:「是方纔偶然忘記,而今認得了。」惡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睜開眼道:「你今日既到我這裡,不怕你飛上天去!我這裡有個葫蘆,你拿了,在半里路外山岡上一個老婦人開的酒店裡,替我打一葫蘆酒來!你快去!」老和尚不敢違拗,捧著葫蘆出去,找到山岡子上,果然有個老婦人在那裡賣酒。老和尚把這葫蘆遞與他。那婦人接了葫蘆,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裡流下淚來,便要拿葫蘆去打酒。老和尚嚇了一跳,便打個問訊道:「老菩薩,你怎見了貧僧就這般悲慟起來?這是甚麼原故?」那婦人含著淚,說道:「我方纔看見老師父是個慈悲面貌,不該遭這一難!」老和尚驚道:「貧僧是遭的甚麼難?」那老婦人道:「老師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菴裡來的?」老和尚道:「貧僧便是,你怎麼知道?」老婦人道:「我認得他這葫蘆。他但凡要喫人的腦子,就拿這葫蘆來打我店裡藥酒。老師父,你這一打了酒去,沒有活的命了!」老和尚聽了,魂飛天外,慌了道:「這怎麼處?我如今走了罷!」老婦人道:「你怎麼走得?這四十里內,都是他舊日的響馬黨羽。他菴裡走了一人,一聲梆子響,即刻有人捆翻了你,送在菴裡去!」老和尚哭著跪在地下:「求老菩薩救命!」老婦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說破了,我的性命也難保。但看見你老師父慈悲,死的可憐,我指一條路給你去尋一個人。」老和尚道:「老菩薩!你指我去尋那個人?」老婦人慢慢說出這一個人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熱心救難,又出驚天動地之人;仗劍立功,無非報國忠臣之事。畢竟這老婦人說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裡喫酒飯,自己同武書到虞博士署內,說如此這樣一個人求老師一封書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細細聽了,說道:「這書我怎麼不寫?但也不是只寫書子的事。他這萬里長塗,自然盤費也難。我這裡拿拾兩銀子,少卿,你去送與他,不必說是我的。」慌忙寫了書子,和銀子拿出來交與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書拿到河房裡。杜少卿自己尋衣服當了四兩銀子,武書也到家去當了二兩銀子來,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莊徵君聽得有這個人,也寫了一封書子,四兩銀子送來與杜少卿。第三日,杜少卿備早飯與郭孝子喫,武書也來陪著。喫罷,替他拴束了行李,拿著這二十兩銀子和兩封書子,遞與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杜少卿道:「這銀子是我們江南這幾個人的,並非盜跖之物,先生如何不受?」郭孝子方纔受了,喫飽了飯,作辭出門。杜少卿同武書送到漢西門外,方纔回去。
郭孝子曉行夜宿,一路來到陝西,那尤公是同官縣知縣,只得迂道往同官去會他。這尤公名扶徠,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纔到同官縣,一到任之時,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廣東一個人充發到陝西邊上來,帶著妻子是軍妻。不想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說話,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領到縣堂上來。尤公看那婦人是要回故鄉的意思,心裡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兩,差一個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塊白綾,苦苦切切作了一篇文,親筆寫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徠,用了一顆同官縣的印,吩咐差人:「你領了這婦人,拿我這一幅綾子,遇州遇縣,送與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個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討了回信來見我。」差人應諾了。那婦人叩謝,領著去了。將近一年,差人回來說:「一路各位老爺看見老爺的文章,一個個都悲傷這婦人,也有十兩的,也有八兩的,六兩的,這婦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銀子。小的送他到廣東家裡,他家親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謝了老爺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頭,叫小的是『菩薩』。這個,小的都是沾老爺的恩。」尤公歡喜,又賞了他幾兩銀子,打發差人出去了。

門上傳進帖來,便是郭孝子拿著虞博士的書子進來拜。尤公拆開書子看了這些話,著實欽敬。當下請進來行禮坐下,即刻擺出飯來。正談著,門上傳進來:「請老爺下鄉相驗。」尤公道:「先生,這公事我就要去的,後日纔得回來。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來,有幾句話請教。況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個故人在成都,也要帶封書子去。先生萬不可推辭。」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說,怎好推辭,只是賤性山野,不能在衙門裡住。貴治若有甚麼菴堂,送我去住兩天罷。」尤公道:「菴雖有,也窄;我這裡有個海月禪林,那和尚是個善知識,送先生到那裡去住罷。」便吩咐衙役:「把郭老爺的行李搬著,送在海月禪林,你拜上和尚,說是我送來的。」衙役應諾伺候。郭孝子別了。尤公直送到大門外,方纔進去。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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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4:02 |只看該作者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禪林客堂裡,知客進去說了,老和尚出來打了問訊,請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問老和尚:「可是一向在這裡方丈的麼?」老和尚道:「貧僧當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蕪湖縣甘露菴裡的,後在京師報國寺做方丈。因厭京師熱鬧,所以到這裡居住。尊姓是郭?如今卻往成都,是做甚麼事?」郭孝子見老和尚清臞面貌,顏色慈悲,說道:「這話不好對別人說,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講的。」就把要尋父親這些話苦說了一番。老和尚流淚歎息,就留在方丈裡住,備出晚齋來。郭孝子將路上買的兩個梨送與老和尚,受下謝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兩隻缸在丹墀裡,一口缸內放著一個梨,每缸挑上幾擔水,拿扛子把梨搗碎了,擊雲板,傳齊了二百多僧眾,一人喫一碗水。郭孝子見了,點頭歎息。

到第三日,尤公回來,又備了一席酒請郭孝子。喫過酒,拿出五十兩銀子,一封書來,說道:「先生,我本該留你住些時,因你這尋父親大事,不敢相留。這五十兩銀子,權為盤費。先生到成都,拿我這封書子去尋蕭昊軒先生。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離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東山。先生去尋著他,凡事可以商議。」郭孝子見尤公的意思十分懇切,不好再辭了,只得謝過,收了銀子和書子,辭了出來;到海月禪林辭別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尋著了尊大人,是必寄個信與貧僧,免的貧僧懸望。」郭孝子應諾。老和尚送出禪林,方纔回去。

郭孝子自肩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這路多是崎嶇鳥道。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個地方,天色將晚,望不著一個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會,遇著一個人。郭孝子作揖問道:「請問老爹,這裡到宿店所在,還有多少路?」那人道:「還有十幾里。客人,你要著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須要小心。」郭孝子聽了,急急往前奔著走。天色全黑,卻喜山凹裡推出一輪月亮來。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郭孝子乘月色走,走進一個樹林中,只見劈面起來一陣狂風,把那樹上落葉,吹得奇颼颼的響;風過處,跳出一隻老虎來,郭孝子叫聲:「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會,見郭孝子閉著眼,只道是已經死了,便丟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個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裡,把爪子撥了許多落葉蓋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裡偷眼看老虎走過幾里,到那山頂上,還把兩隻通紅的眼睛轉過身來望,看見這裡不動,方纔一直去了。郭孝子從坑裡扒了上來,自心裡想道:「這業障雖然去了,必定是還要回來喫我,如何了得?」一時沒有主意,見一顆大樹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樹去。又心裡焦他再來咆哮震動:「我可不要嚇了下來。」心生一計,將裹腳解了下來,自己縛在樹上。等到三更盡後,月色分外光明,只見老虎前走,後面又帶了一個東西來。那東西渾身雪白,頭上一隻角,兩雙眼就像兩盞大紅燈籠,直著身子走來。郭孝子認不得是個甚麼東西。只見那東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裡去尋人。見沒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兒。那東西大怒,伸過爪來,一掌就把虎頭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那東西抖擻身上的毛,發起威來,回頭一望,望見月亮地下照著樹枝頭上有個人,就狠命的往樹枝上一撲。撲冒失了,跌了下來,又盡力往上一撲,離郭孝子只得一尺遠。郭孝子道:「我今番卻休了!」不想那樹上一根枯幹,恰好對著那東西的肚皮上。後來的這一撲,力太猛了,這枯幹戳進肚皮,有一尺多深淺。那東西急了。這枯幹越搖越戳的深進去。那東西使盡力氣,急了半夜,掛在樹上死了。

到天明時候,有幾個獵戶,手裡拿著鳥鎗叉棍來。看見這兩個東西,嚇了一跳。郭孝子在樹上叫喊。眾獵戶接了孝子下來,問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過路的人,天可憐見,得保全了性命。我要趕路去了。這兩件東西,你們拿到地方去請賞罷。」眾獵戶拿出些乾糧來,和獐子、鹿肉,讓郭孝子喫了一飽。眾獵戶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眾獵戶辭別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幾天路程,在山凹裡,一個小庵裡借住。那庵裡和尚問明來歷,就拿出素飯來,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著喫。正喫著中間,只見一片紅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郭孝子慌忙丟了飯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請坐,不要慌。這是我『雪道兄』到了。」喫完了飯,收過碗盞,去推開窗子,指與郭孝子道:「居士,你看麼!」郭孝子舉眼一看,只見前面山上蹲著一個異獸,頭上一隻角,只有一隻眼睛,卻生在耳後。那異獸名為「羆丸」,任你堅冰凍厚幾尺,一聲響亮,叫他登時粉碎。和尚道:「這便是『雪道兄』了。」當夜紛紛揚揚,落下一場大雪來。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積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得,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晴。郭孝子辭別了老和尚又行,找著山路,一步一滑,兩邊都是澗溝,那冰凍的支稜著,就和刀劍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著,遠遠望見樹林裡一件紅東西掛著;半里路前,只見一個人走,走到那東西面前,一交跌下澗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腳,心裡疑惑道:「怎的這人看見這紅東西就跌下澗去?」定睛細看,只見那紅東西底下鑽出一個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鑽了下去。郭孝子心裡猜著了幾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見那樹上吊的是個女人,披散了頭髮,身上穿了一件紅衫子,嘴跟前一片大紅猩猩氈做個舌頭拖著,腳底下埋著一個缸,缸裡頭坐著一個人。那人見郭孝子走到跟前,從缸裡跳上來。因見郭孝子生的雄偉,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罷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惱,我可以幫襯你。這粧吊死鬼的是你甚麼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郭孝子道:「你且將他解下來。你家在哪裡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說。」那人把渾家腦後一個轉珠繩子解了,放了下來。那婦人把頭髮綰起來,嘴跟前拴的假舌頭去掉了,頸子上有一塊拴繩子的鐵也拿下來,把紅衫子也脫了。那人指著路旁,有兩間草屋,道:「這就是我家了。」

當下夫妻二人跟著郭孝子走,到他家請郭孝子坐著,烹出一壺茶。郭孝子道:「你不過短路營生,為甚麼做這許多惡事?嚇殺了人的性命,這個卻傷天理。我雖是苦人,看見你夫妻兩人到這個田地,越發可憐的很了!我有十兩銀子在此,把與你夫妻兩人,你做個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這事了。你姓甚麼?」那人聽了這話,向郭孝子磕頭,說道:「謝客人的周濟。小人姓木,名耐,夫妻兩個,原也是好人家兒女。近來因是凍餓不過,所以纔做這樣的事。而今多謝客人與我本錢,從此就改過了。請問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廣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說著,他妻子也出來拜謝,收拾飯留郭孝子。郭孝子喫著飯,向他說道:「你既有膽子短路,你自然還有些武藝。只怕你武藝不高,將來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傳授與你。」那木耐歡喜,一連留郭孝子住了兩日。郭孝子把這刀和拳細細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師父。第三日郭孝子堅意要行,他備了些乾糧、燒肉,裝在行李裡,替郭孝子背著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纔告辭回去。

郭孝子接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那日天氣甚冷,迎著西北風,那山路凍得像白蠟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只聽得山洞裡大吼一聲,又跳出一隻老虎來。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絕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來老虎喫人,要等人怕的。今見郭孝子直殭殭在地下,竟不敢喫他,把嘴合著他臉上來聞。一莖鬍子戳在郭孝子鼻孔裡去,戳出一個大噴嚏來,那老虎倒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幾跳跳過前面一座山頭,跌在一個澗溝裡。那澗極深。被那稜撐像刀劍的冰凌橫攔著,竟凍死了。郭孝子扒起來,老虎已是不見,說道:「慚愧!我又經了這一番!」背著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著父親在四十里外一個菴裡做和尚。訪知的了,走到菴裡去敲門。老和尚開門,見是兒子,就嚇了一跳。郭孝子見是父親,跪在地下慟哭。老和尚道:「施主請起來,我是沒有兒子的。你想是認錯了。」郭孝子道:「兒子萬里程途,尋到父親跟前來,父親怎麼不認我?」老和尚道:「我方纔說過,貧僧是沒有兒子的。施主,你有父親,你自己去尋,怎的望著貧僧哭?」郭孝子道:「父親雖則幾十年不見,難道兒子就認不得了?」跪著不肯起來。老和尚道:「我貧僧自小出家,哪裡來的這個兒子?」郭孝子放聲大哭道:「父親不認兒子,兒子到底是要認父親的!」三番五次,纏的老和尚急了,說道:「你是何處光棍,敢來鬧我們!快出去!我要關山門!」郭孝子跪在地下慟哭,不肯出去。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來殺了你!」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父親就殺了兒子,兒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雙手把郭孝子拉起來,提著郭孝子的領子,一路推搡出門,便關了門進去,再也叫不應。

郭孝子在門外哭了一場,又哭一場,又不敢敲門。見天色將晚,自己想道:「罷!罷!父親料想不肯認我了!」抬頭看了,這菴叫做竹山菴。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間房屋住下。次早,在菴門口看見一個道人出來,買通了這道人,日日搬柴運米,養活父親。不到半年之上,身邊這些銀子用完了。思量要到東山去尋蕭昊軒,又恐怕尋不著,耽擱了父親的飯食。只得左近人家傭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尋幾分銀子,養活父親。遇著有個鄰居往陝西去,他就把這尋父親的話,細細寫了一封書,帶與海月禪林的老和尚。老和尚看了書,又歡喜,又欽敬他。

不多幾日,禪林裡來了一個挂單的和尚。那和尚便是響馬賊頭趙大,披著頭髮,兩隻怪眼,凶像未改。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不想這惡和尚在禪林喫酒,行兇,打人,無所不為。首座領著一班和尚來稟老和尚道:「這人留在禪林裡,是必要壞了清規。」求老和尚趕他出去。老和尚教他去,他不肯去。後來首座叫知客向他說:「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說:『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禪林規矩,抬到後面院子裡,一把火,就把你燒了!』」惡和尚聽了,懷恨在心,也不辭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單去了。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嵋山走走,順便去成都會會郭孝子。辭了眾人,挑著行李衣缽,風餐露宿,一路來到四川。

離成都有百十里多路,那日下店早,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個茶棚內喫茶。那棚裡先坐著一個和尚。老和尚忘記,認不得他了。那和尚卻認得老和尚,便上前打個問訊道:「和尚,這裡茶不好,前邊不多幾步就是小菴,何不請到小菴裡去喫杯茶?」老和尚歡喜道:「最好。」那和尚領著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里路,纔到一個菴裡。那菴一進三間,前邊一尊迦藍菩薩。後一進三間殿,並沒有菩薩,中間放著一個榻床。那和尚同老和尚走進菴門,纔說道:「老和尚!你認得我麼?」老和尚方纔想起是禪林裡趕出去的惡和尚,喫了一驚,說道:「是方纔偶然忘記,而今認得了。」惡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睜開眼道:「你今日既到我這裡,不怕你飛上天去!我這裡有個葫蘆,你拿了,在半里路外山岡上一個老婦人開的酒店裡,替我打一葫蘆酒來!你快去!」老和尚不敢違拗,捧著葫蘆出去,找到山岡子上,果然有個老婦人在那裡賣酒。老和尚把這葫蘆遞與他。那婦人接了葫蘆,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裡流下淚來,便要拿葫蘆去打酒。老和尚嚇了一跳,便打個問訊道:「老菩薩,你怎見了貧僧就這般悲慟起來?這是甚麼原故?」那婦人含著淚,說道:「我方纔看見老師父是個慈悲面貌,不該遭這一難!」老和尚驚道:「貧僧是遭的甚麼難?」那老婦人道:「老師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菴裡來的?」老和尚道:「貧僧便是,你怎麼知道?」老婦人道:「我認得他這葫蘆。他但凡要喫人的腦子,就拿這葫蘆來打我店裡藥酒。老師父,你這一打了酒去,沒有活的命了!」老和尚聽了,魂飛天外,慌了道:「這怎麼處?我如今走了罷!」老婦人道:「你怎麼走得?這四十里內,都是他舊日的響馬黨羽。他菴裡走了一人,一聲梆子響,即刻有人捆翻了你,送在菴裡去!」老和尚哭著跪在地下:「求老菩薩救命!」老婦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說破了,我的性命也難保。但看見你老師父慈悲,死的可憐,我指一條路給你去尋一個人。」老和尚道:「老菩薩!你指我去尋那個人?」老婦人慢慢說出這一個人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熱心救難,又出驚天動地之人;仗劍立功,無非報國忠臣之事。畢竟這老婦人說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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