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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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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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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6:4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回 翰林高談龍虎榜 中書冒占鳳凰池

話說武正字那日回家,正要回拜鄧質夫,外面傳進一副請帖,說:「翰林院高老爺家請即日去陪客。」武正字對來人說道:「我去回拜了一個客,即刻就來。你先回覆老爺去罷。」家人道:「家老爺多拜上老爺。請的是浙江一位萬老爺,是家老爺從前拜盟的弟兄。就是請老爺同遲老爺會會。此外就是家老爺親家秦老爺。」武正字聽見有遲衡山,也就勉強應允了。回拜了鄧質夫,彼此不相值。午後高府來邀了兩次,武正字纔去。高翰林接著,會過了。書房裡走出施御史、秦中書來,也會過了。纔喫著茶,遲衡山也到了。高翰林又叫管家去催萬老爺,因對施御史道:「這萬敝友是浙江一個最有用的人,一筆的好字。二十年前,學生做秀才的時候,在揚州會著他。他那時也是個秀才,他的舉動就有些不同。那時鹽務的諸公都不敢輕慢他,他比學生在那邊更覺的得意些。自從學生進京後,彼此就疏失了。前日他從京師回來,說己由序班授了中書,將來就是秦親家的同衙門了。」秦中書笑道:「我的同事,為甚要親翁做東道?明日乞到我家去。」說著,萬中書已經到門,傳了帖。

高翰林拱手立在廳前滴水下,叫管家請轎,開了門。萬中書從門外下了轎,急趨上前,拜揖敘坐,說道:「蒙老先生見召,實不敢當。小弟二十年別懷,也要借尊酒一敘。但不知老先生今日可還另有外客?」高翰林道:「今日並無外客,就是侍御施老先生同敝親家秦中翰。還有此處兩位學中朋友:一位姓武,一位姓遲。現在西廳上坐著哩。」萬中書便道:「請會。」管家去請,四位客都過正廳來,會過。施御史道:「高老先生相招奉陪老先生。」萬中書道:「小弟二十年前,在揚州得見高老先生,那時高老先生還未曾高發,那一段非凡氣魄,小弟便知道後來必是朝廷的柱石。自高老先生發解之後,小弟奔走四方,卻不曾到京師一晤。去年小弟到京,不料高老先生卻又養望在家了。所以昨在揚州幾個敝相知處有事,只得繞道來聚會一番。天幸又得接老先生同諸位先生的教。」秦中書道:「老先生貴班甚時補得著?出京來卻是為何?」萬中書道:「中書的班次,進士是一途,監生是一途。學生是就的辦事職銜,將來終身都脫不得這兩個字。要想加到翰林學士,料想是不能了。近來所以得缺甚難。」秦中書道:「就了不做官,這就不如不就了。」

萬中書丟了這邊,便向武正字、遲衡山道:「二位先生高才久屈,將來定是大器晚成的。就是小弟這就職的事,原算不得,始終還要從科甲出身。」遲衡山道:「弟輩碌碌,怎比老先生大才!」武正字道:「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將來自是難兄難弟可知。」說著,小廝來稟道:「請諸位老爺西廳用飯。」高翰林道:「先用了便飯,好慢慢的談談。」眾人到西廳飯畢,高翰林叫管家開了花園門,請諸位老爺看看。

眾人從西廳右首一個月門內進去,另有一道長粉牆,牆角一個小門進去,便是一帶走廊,從走廊轉東首,下石子階,便是一方蘭圃。這時天氣溫和,蘭花正放。前面石山、石屏,都是人工堆就的。山上有小亭,可以容三四人。屏旁置磁墩兩個,屏後有竹子百十竿。竹子後面映著些矮矮的朱紅欄干,裡邊圍著些未開的芍葯。高翰林同萬中書攜著手,悄悄的講話,直到亭子上去了。施御史同著秦中書,就隨便在石屏下閒坐。遲衡山同武正字,信步從竹子裡面走到芍葯欄邊。遲衡山對武書道:「園子到也還潔淨,只是少些樹木。」武正字道:「這是前人說過的:亭沼譬如爵位,時來則有之;樹木譬如名節,非素修弗能成。」說著,只見高翰林同萬中書從亭子裡走下來,說道:「去年在莊濯江家看見武先生的《紅芍葯》詩,如今又是開芍葯的時候了。」

當下主客六人,閒步了一回,從新到西廳上坐下。管家叫茶上點上一巡攢茶。遲衡山問萬中書道:「老先生貴省有個敝友,他是處州人,不知老先生可曾會過?」萬中書道:「處州最有名的,不過是馬純上先生;其餘在學的朋友也還認得幾個,但不知令友是誰?」遲衡山道:「正是這馬純上先生。」萬中書道:「馬二哥是我同盟的弟兄,怎麼不認得。他如今進京去了。他進了京,一定是就得手的。」武書忙問道:「他至今不曾中舉,他為甚麼進京?」萬中書道:「學道三年任滿,保題了他的優行。這一進京,倒是個功名的捷徑,所以曉得他就得手的。」施御史在旁道:「這些異路功名,弄來弄去,始終有限。有操守的,到底要從科甲出身。」遲衡山道:「上年他來敝地,小弟看他著實在舉業上講究的,不想這些年還是個秀才出身。可見這舉業二字,原是個無憑的。」高翰林道:「遲先生,你這話就差了。我朝二百年來,只有這一樁事是絲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馬純上講的舉業,只算得些門面話,其實,此中的奧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個案首,進了大場總是沒用的。」武正字道:「難道大場裡同學道是兩樣看法不成?」高翰林道:「怎麼不是兩樣!凡學道考得起的,是大場裡再也不會中的。所以小弟未曾僥倖之先,只一心去揣摩大場。學道那裡,時常考個三等也罷了!」萬中書道:「老先生的元作,敝省的人,個個都揣摩爛了。」高翰林道:「老先生,『揣摩』二字,就是這舉業的金針了。小弟鄉試的那三篇拙作,沒有一句話是杜撰,字字都是有來歷的。所以纔得僥倖。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聖人也是不中的。那馬先生講了半生,講的都是些不中的舉業。他要曉得『揣摩』二字,如今也不知做到甚麼官了!」萬中書道:「老先生的話,真是後輩的津梁。但這馬二哥卻要算一位老學。小弟在楊州敝友家,見他著的《春秋》,倒也甚有條理。」高翰林道:「再也莫提起這話。敝處這裡有一位莊先生,他是朝廷徵召過的,而今在家閉門注《易》。前日有個朋友和他會席,聽見他說:『馬純上知進而不知退,直是一條小小的亢龍。』無論那馬先生不可比做亢龍,只把一個現活著的秀才拿來解聖人的經,這也就可笑之極了!」武正字道:「老先生,此話也不過是他偶然取笑。要說活著的人就引用不得,當初文王、周公,為甚麼就引用微子、箕子?後來孔子為甚麼就引用顏子?那時這些人也都是活的。」高翰林道:「足見先生博學。小弟專經是《毛詩》,不是《周易》,所以未曾考核得清。」武正字道:「提起《毛詩》兩字,越發可笑了。近來這些做舉業的,泥定了朱注,越講越不明白。四五年前,天長杜少卿先生纂了一部《詩說》,引了些漢儒的說話,朋友們就都當作新聞。可見學問兩個字,如今是不必講的了!」遲衡山道:「這都是一偏的話。依小弟看來:講學問的只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只講功名,不必問學問。若是兩樣都要講,弄到後來,一樣也做不成!」

說著,管家來稟:「請上席。」高翰林奉了萬中書的首座,施侍御的二座,遲先生三座,武先生四座,秦親家五座,自己坐了主位。三席酒,就擺在西廳上面。酒餚十分齊整,卻不曾有戲。席中又談了些京師裡的朝政。說了一會,遲衡山向武正字道:「自從虞老先生離了此地,我們的聚會也漸漸的就少了。」少頃,轉了席,又點起燈燭來。喫了一巡,萬中書起身辭去。秦中書拉著道:「老先生一來是敝親家的同盟,就是小弟的親翁一般;二來又忝在同班,將來補選了,大概總在一處;明日千萬到舍間一敘。小弟此刻回家,就具過柬來。」又回頭對眾人道:「明日一個客不添,一個客不減,還是我們照舊六個人。」遲衡山、武正字不曾則一聲。施御史道:「極好;但是小弟明日打點屈萬老先生坐坐的,這個竟是後日罷。」萬中書道:「學生昨日纔到這裡,不料今日就擾高老先生。諸位老先生尊府還不曾過來奉謁,哪裡有個就來叨擾的?」高翰林道:「這個何妨!敝親家是貴同衙門,這個比別人不同。明日只求早光就是了。」萬中書含糊應允了。諸人都辭了主人,散了回去。

當下秦中書回家,寫了五副請帖,差長班送了去請萬老爺、施老爺、遲相公,武相公、高老爺。又發了一張傳戲的溜子,叫一班戲,次日清晨伺候。又發了一個諭帖,諭門下總管,叫茶廚伺候,酒席要體面些。次日,萬中書起來,想道:「我若先去拜秦家,恐怕拉住了,那時不得去拜眾人,他們必定就要怪,只說我檢有酒喫的人家跑。不如先拜了眾人,再去到秦家。」隨即寫了四副帖子,先拜施御史,御史出來會了,曉得就要到秦中書家喫酒,也不曾款留。隨即去拜遲相公,遲衡山家回:「昨晚因修理學宮的事,連夜出城往句容去了。」只得又拜武相公,武正字家回:「相公昨日不曾回家,來家的時節,再來回拜罷。」

是日,早飯時候,萬中書到了秦中書家,只見門口有一箭闊的青牆,中間縮著三號,卻是起花的大門樓。轎子衝著大門立定,只見大門裡粉屏上貼著紅紙硃標的「內閣中書」的封條,兩旁站著兩行雁翅的管家;管家脊背後便是執事上的帽架子,上首還貼著兩張「為禁約事」的告示。帖子傳了進去,秦中書迎出來,開了中間屏門。萬中書下了轎,拉著手,到廳上行禮、敘坐、拜茶。萬中書道:「學生叨在班末,將來凡事還要求提攜。今日有個賤名在此,只算先來拜謁,叨擾的事,容學生再來另謝。」秦中書道:「敝親家道及老先生十分大才,將來小弟設若竟補了,老先生便是小弟的泰山了。」萬中書道:「令親臺此刻可曾來哩?」秦中書道:「他早間差人來說,今日一定到這裡來。此刻也差不多了。」說著,高翰林,施御史,兩乘轎已經到門,下了轎,走進來了,敘了坐,喫了茶。高翰林道:「秦親家,那遲年兄同武年兄,這時也該來了?」秦中書道:「已差人去邀了。」萬中書道:「武先生或者還來,那遲先生是不來的了。」高翰林道:「老先生何以見得?」萬中書道:「早間在他兩家奉拜,武先生家回:『昨晚不曾回家』。遲先生因修學宮的事往句容去了,所以曉得遲先生不來。」施御史道:「這兩個人卻也作怪!但凡我們請他,十回到有九回不到。若說他當真有事,做秀才的哪裡有這許多事!若說他做身分,一個秀才的身分到哪裡去!」秦中書道:「老先生同敝親家在此,那二位來也好,不來也罷。」萬中書道:「那二位先生的學問,想必也還是好的?」高翰林道:「哪裡有甚麼學問!有了學問,倒不做老秀才了!只因上年國子監裡有一位虞博士,著實作興這幾個人,因而大家聯屬。而今也漸漸淡了。」

正說著,忽聽見左邊房子裡面高聲說道:「妙!妙!」眾人都覺詫異。秦中書叫管家去書房後面去看是甚麼人喧嚷。管家來稟道:「是二老爺的相與鳳四老爺。」秦中書道:「原來鳳老四在後面。何不請他來談談?」管家從書房裡去請了出來。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大漢,兩眼圓睜,雙眉直豎,一部極長的烏鬚,垂過了胸膛,頭戴一頂力士巾,身穿一領元色緞緊袖袍,腳踹一雙尖頭靴,腰束一條絲鸞絛,肘下掛著小刀子,走到廳中間,作了一個總揖,便說道:「諸位老先生在此,小子在後面卻不知道,失陪的緊。」秦中書拉著坐了,便指著鳳四爹對萬中書道:「這位鳳長兄是敝處這邊一個極有義氣的人。他的手底下,實在有些講究,而且一部《易筋經》記的爛熟的。他若是趲一個勁,哪怕幾千斤的石塊,打落在他頭上,身上,他會絲毫不覺得。這些時,舍弟留他在舍間早晚請教,學他的技藝。」萬中書道:「這個品貌,原是個奇人,不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秦中書又向鳳四老爹問道:「你方纔在裡邊連叫妙!妙!卻是為何?」鳳四老爹道:「這不是我,是你令弟。令弟纔說人的力氣到底是生來的,我就教他提了一段氣,著人拿椎棒打,越打越不疼,他一時喜歡起來,在那裡說妙。」萬中書向秦中書道:「令弟老先生在府,何不也請出來會會?」秦中書叫管家進去請,那秦二侉子已從後門裡騎了馬,進小營看試箭法了。

小廝們來請到內廳用飯。飯畢,小廝們又從內廳左首開了門,請諸位老爺進去閒坐。萬中書同著眾客進來。原來是兩個對廳,比正廳略小些,卻收拾得也還精緻。眾人隨便坐了,茶上捧進十二樣的攢茶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廝又向爐內添上些香。萬中書暗想道:「他們家的排場畢竟不同。我到家何不竟做起來?只是門面不得這樣大,現任的官府,不能叫他來上門,也沒有他這些手下人伺候。」正想著,一個穿花衣的未腳,拿著一本戲目,走上來,打了搶跪,說道:「請老爺先賞兩齣。」萬中書讓過了高翰林、施御史,就點了一齣《請宴》,一齣《餞別》。施御史又點了一齣《五臺》。高翰林又點了一齣《追信》。未腳拿笏板在旁邊寫了,拿到戲房裡去扮。

當下秦中書又叫點了一巡清茶。管家來稟道:「請諸位老爺外邊坐。」眾人陪著萬中書從對廳上過來。到了二廳,看見做戲的場口已經鋪設的齊楚,兩邊放了五把圈椅,上面都是大紅盤金椅搭,依次坐下。長班帶著全班的戲子,都穿了腳色的衣裳,上來稟參了全場、打鼓板纔立到沿口,輕輕的打了一下鼓板。只見那貼旦裝了一個紅娘,一扭一捏,走上場來。長班又上來打了一個搶跪,稟了一聲「賞坐」,那吹手們纔坐下去。這紅娘纔唱了一聲,只聽得大門口忽然一棒鑼聲,又有紅黑帽子吆喝了進來。眾人都疑惑:「請宴」裡面從沒有這個做法的!只見管家跑進來,說不出話來。早有一個官員,頭戴紗帽,身穿玉色緞袍,腳下粉底皂靴,走上廳來,後面跟著二十多個快手,當先兩個,走到上面,把萬中書一手揪住,用一條鐵鍊套在頸子裡,就採了出去。那官員一言不發,也就出去了。眾人嚇的面面相覷。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梨園子弟,從今笑煞鄉紳;萍水英雄,一力擔承患難。未知後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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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7: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回 假官員當街出醜 真義氣代友求名

話說那萬中書在秦中書家廳上看戲,突被一個官員,帶領捕役進來,將他鎖了出去。嚇得施御史、高翰林、秦中書,面面相覷,摸頭不著。那戲也就剪住了。眾人定了一會,施御史向高翰林道:「貴相知此事,老先生自然曉得個影子?」高翰林道:「這件事情,小弟絲毫不知。但是剛纔方縣尊也太可笑,何必妝這個模樣?」秦中書又埋怨道:「姻弟席上被官府鎖了客去,這個臉面卻也不甚好看!」高翰林道:「老親家,你這話差了。我坐在家裡,怎曉得他有甚事?況且拿去的是他,不是我,怕人怎的?」說著,管家又上來稟道:「戲子們請老爺的示:還是伺候,還是回去?」秦中書道:「客犯了事,我家人沒有犯事,為甚的不唱!」大家又坐著看戲。只見鳳四老爹一個人坐在遠遠的,望著他們冷笑。秦中書瞥見,問道:「鳳四哥,難道這件事你有些曉得?」鳳四老爹道:「我如何得曉得。」秦中書道:「你不曉得,為甚麼笑?」鳳四老爹道:「我笑諸位老先生好笑。人已拿去,急他則甚!依我的愚見,應該差一個能幹人到縣裡去打探打探,到底為的甚事。一來也曉得下落,二來也曉得可與諸位老爺有礙?」旅御史忙應道:「這話是的很!」秦中書也連忙道:「是的很!是的很!」當下差了一個人,叫他到縣裡打探。那管家去了。

這裡四人坐下,戲子從新上來做了《請宴》,又做《餞別》。施御史指著對高翰林道:「他纔這兩齣戲點的就不利市!纔請宴就餞別,弄得宴還不算請,別到餞過了!」說著,又唱了一齣《五臺》。纔要做〈〈追信〉〉,那打探的管家回來了,走到秦中書面前,說:「連縣裡也找不清。小的會著了刑房蕭二老爹,纔託人抄了他一張牌票來。」說著,遞與秦中書看。眾人起身都來看,是一張竹紙,抄得潦潦草草的。上寫著:「台州府正堂祁,為海防重地等事。奉巡撫浙江都察院鄒憲行參革臺州總兵苗而秀案內要犯一名萬里(即萬青雲),係本府已革生員,身中,面黃,微鬚,年四十九歲,潛逃在外。現奉親提,為此,除批差緝獲外,合亟通行。凡在緝獲地方,仰縣即時添差拿獲,解府詳審。慎毋遲誤!須至牌者。」又一行下寫:「右牌仰該縣官吏准此。」

原來是差人拿了通緝的文憑投到縣裡,這縣尊是浙江人,見是本省巡撫親提的人犯,所以帶人親自拿去的。其寔犯事的始末,連縣尊也不明白。高翰林看了,說道:「不但人拿的糊塗,連這牌票上的文法也有些糊塗。此人說是個中書,怎麼是個已革生員?就是已革生員,怎麼拖到總兵的參案裡去?」秦中書望著鳳四老爹道:「你方纔笑我們的,你如今可能知道麼?」鳳四老爹道:「他們這種人會打聽甚麼!等我替你去。」立起身來就走。秦中書道:「你當真的去?」鳳四老爹道:「這個扯謊做甚麼?」說著,就去了。

鳳四老爹一直到縣門口,尋著兩個馬快頭。那馬快頭見了鳳四老爹,跟著他,叫東就東,叫西就西。鳳四老爹叫兩個馬快頭引帶他去會浙江的差人。那馬快頭領著鳳四老爹一直到三官堂,會著浙江的人。鳳四老爹問差人道:「你們是臺州府的差?」差人答道:「我是府差。」鳳四老爹道:「這萬相公到底為的甚事?」差人道:「我們也不知。只是敝上人吩咐,說是個要緊的人犯,所以差了各省來緝。老爹有甚吩咐,我照顧就是了。」鳳四老爹道:「他如今現在哪裡?」差人道:「方老爺纔問了他一堂,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如今寄在外監裡。明日領了文書,只怕就要起身。老爹如今可是要看他?」鳳四老爹道:「他在外監裡,我自已去看他。你們明日領了文書,千萬等我到這裡,你們再起身。」差人應允了。

鳳四老爹同馬快頭走到監裡,會著萬中書。萬中書向鳳四老爹道:「小弟此番大概是奇冤極枉了。你回去替我致意高老先生同秦老先生,不知此後可能再會了。」鳳四老爹又細細問了他一番,只不得明白。因忖道:「這場官司,須是我同到浙江去纔得明白。」也不對萬中書說,竟別了出監,說:「明日再來奉看。」一氣回到秦中書家。只見那戲子都已散了,施御史也回去了,只有高翰林還在這裡等信,看見鳳四老爹回來,忙問道:「倒底為甚事?」鳳四老爹道:「真正奇得緊!不但官府不曉得,連浙江的差人也不曉得。不但差人不曉得,連他自己也不曉得。這樣糊塗事,須知我同他到浙江去,纔得明白。」秦中書道:「這也就罷了,哪個還管他這些閒事!」鳳四老爹道:「我的意思,明日就要同他走走去。如果他這官司利害,我就幫他去審審,也是會過這一場。」高翰林也怕日後拖累,便攛掇鳳四老爹同去。晚上,送了十兩銀子到鳳家來,說:「送鳳四老爹路上做盤纏。」鳳四老爹收了。

次日起來,直到三官堂會著差人。差人道:「老爹好早!」鳳四老爹同差人轉出彎,到縣門口,來到刑房裡,會著蕭二老爹,催著他清稿;並送簽了一張解批,又撥了四名長解皂差,聽本官簽點,批文用了印。官府坐在三堂上,叫值日的皂頭把萬中書提了進來。臺州府差也跟到宅門口伺候。只見萬中書頭上還戴著紗帽,身上還穿著七品補服,方縣尊猛想到:他拿的是個已革的生員,怎麼卻是這樣服色?又對明瞭人名、年貌,絲毫不誣。因問道:「你到底是生員,是官?」萬中書道:「我本是臺州府學的生員,今歲在京,因書法端楷,保舉中書職銜的。生員不曾革過。」方知縣道:「授職的知照想未下來;因有了官司,撫臺將你生員咨革了,也未可知。但你是個浙江人,本縣也是浙江人,本縣也不難為你。你的事,你自己好好去審就是了。」因又想道:「他回去了,地方官說他是個已革生員,就可以動刑了。我是個同省的人,難道這點照應沒有?」隨在簽批上硃筆添了一行:「本犯萬里,年貌與來文相符,現今頭戴紗帽,身穿七品補服,供稱本年在京保舉中書職銜,相應原身鎖解。該差毋許需索,亦毋得疏縱。」寫完了,隨簽了一個長差趙昇;又叫臺州府差進去,吩咐道:「這人比不得盜賊,有你們兩個,本縣這裡添一個也彀了。你們路上須要小心些。」三個差人接了批文,押著萬中書出來。

鳳四老爹接著,問府差道:「你是解差們?過清了?」指著縣差問道:「你是解差?」府差道:「過清了,他是解差。」縣門口看見鎖了一個戴紗帽穿補服的人出來,就圍了有兩百人看,越讓越不開。鳳四老爹道:「趙頭,你住在哪裡?」趙昇道:「我就在轉灣。」鳳四老爹道:「先到你家去。」一齊走到趙昇家,小堂屋裡坐下。鳳四老參叫趙昇把萬中書的鎖開了。鳳四老爹脫下外面一件長衣來,叫萬中書脫下公服換了。又叫府差到萬老爺寓處叫了管家來。府差去了回來說:「管家都未回寓處,想是逃走了。只有行李還在寓處,和尚卻不肯發。」鳳四老爹聽了,又除了頭上的帽子,叫萬中書戴了,自己只包著網巾,穿著短衣,說道:「這裡地方小,都到我家去。」萬中書同三個差人跟著鳳四老爹一直走到洪武街。進了大門,二層廳上立定,萬中書納頭便拜。鳳四老爹拉住道:「此時不必行禮,先生且坐著。」便對差人道:「你們三位都是眼亮的,不必多話了。你們都在我這裡住著。萬老爹是我的相與,這場官司,我是要同了去的。我卻也不難為你。」趙昇對來差道:「二位可有的說?」來差道:「鳳四老爹吩咐,這有甚麼說。只求老爹作速些。」鳳四老爹道:「這個自然。」當下把三個差人送到廳對面一間空房裡,說道:「此地權住兩日。三位不妨就搬行李來。」三個差人把萬中書交與鳳四老爹,竟都放心,各自搬行李去了。

鳳四老爹把萬中書拉到左邊一個書房裡坐著,問道:「萬先生,你的這件事,不妨實實的對我說,就有天大的事,我也可以幫襯你。說含糊話,那就罷了。」萬中書道:「我看老爹這個舉動,自是個豪傑。真人面前,我也不說假話了。我這場官司,倒不輸在臺州府,反要輸在江寧縣。」鳳四老爹道:「江寧縣方老爺待你甚好,這是為何?」萬中書道:「不瞞老爹說,我實在是個秀才,不是個中書。只因家下日計艱難,沒奈何出來走走,要說是個秀才,只好喝風痾煙。說是個中書,那些商家同鄉紳財主們,纔肯有些照應。不想今日被縣尊把我這服色同官職寫在批上,將來解回去,欽案都也不妨,倒是這假官的官司喫不起了。」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道:「萬先生,你假如是個真官回去,這官司不知可得贏?」萬中書道:「我同苗總兵係一面之交,又不曾有甚過贓犯法的事,量情不得大輸。只要那裡不曉得假官一節,也就罷了。」鳳四老爹道:「你且住著,我自有道理。」萬中書住在書房裡。三個差人也搬來住在廳對過空房裡。鳳四老爹一面叫家裡人料理酒飯,一面自己走到秦中書家去。

秦中書聽見鳳四老爹來了,大衣也沒有穿,就走了出來,問道:「鳳四哥,事體怎麼樣了?」鳳四老爹道:「你還問哩!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你還不曉得哩!」秦中書嚇的慌慌張張的,忙問道:「怎的?怎的?」鳳四老爹道:「怎的不怎的,官司彀你打半生!」秦中書越發嚇得面如土色,要問都問不出來了。鳳四老爹道:「你說他到底是個甚官?」秦中書道:「他說是個中書。」鳳四老爹道:「他的中書還在判官那裡造冊哩!」秦中書道:「難道他是個假的?」鳳四老爹道:「假的何消說!只是一場欽案官司,把一個假官從尊府拿去,那浙江巡撫本上也不要特參,只消帶上一筆,莫怪我說,老先生的事,只怕也就是『滾水潑老鼠』了!」秦中書聽了這些話,瞪著兩隻白眼,望著鳳四老爹道:「鳳四哥,你是極會辦事的人。如今這件事,倒底怎樣好?」鳳四老爹道:「沒有怎樣好的法。他的官司不輸,你的身家不破。」秦中書道:「怎能叫他官司不輸?」鳳四老爹道:「假官就輸,真官就不輸!」秦中書道:「他已是假的,如何又得真?」鳳四老爹道:「難道你也是假的?」秦中書道:「我是遵例保舉來的。」鳳四老爹道:「你保舉得,他就保舉不得?」秦中書道:「就是保舉,也不得及?」鳳四老爹道:「怎的不得及?有了錢,就是官!現放著一位施老爺,還怕商量不來!」秦中書道:「這就快些叫他辦。」鳳四老爹道:「他到如今辦,他又不做假的了!」秦中書道:「依你怎麼樣?」鳳四老爹道:「若要依我麼,不怕拖官司,竟自隨他去。若要圖乾淨,替他辦一個。等他官司贏了來,得了缺,叫他一五一十算了來還你。就是九折三分錢也不妨。」秦中書聽了這個話,歎了一口氣,道:「這都是好親家,拖累這一場!如今卻也沒法了,鳳四哥,銀子我竟出,只是事要你辦去。」鳳四老爹道:「這就是水中撈月了。這件事,要高老先生去辦。」秦中書道:「為甚的偏要他去?」鳳四老爹道:「如今施御史老爺是高老爺的相好,要懇著他作速照例寫揭帖揭到內閣,存了案,纔有用哩。」秦中書道:「鳳四哥,果真你是見事的人!」隨即寫了一個帖子,請高親家老爺來商議要話。少刻,高翰林到了。秦中書會著,就把鳳四老爹的話說了一遍。高翰林連忙道:「這個我就去。」鳳四老爹在旁道:「這是緊急事,秦老爺快把所以然交與高老爺去罷。」秦中書忙進去。一刻,叫管家捧出十二封銀子,每封足紋一百兩,交與高翰林道:「而今一半人情,一半禮物。這原是我墊出來的。我也曉得閣裡還有些使費,一總費親家的心,奉託施老先生包辦了罷。」高翰林局住不好意思,只得應允。拿了銀子到施御史家,託施御史連夜打發人進京辦去了。

鳳四老爹回到家裡,一氣走進書房,只見萬中書在椅子上坐著望哩。鳳四老爹道:「恭喜,如今是真的了。」隨將此事說了備細。萬中書不覺倒身下去,就磕了鳳四老爹二三十個頭。鳳四老爹拉了又拉,方纔起來。鳳四老爹道:「明日仍舊穿了公服到這兩家謝謝去。」萬中書道:「這是極該的。但只不好意思。」說著,差人走進來請問鳳四老爹幾時起身。鳳四老爹道:「明日走不成,竟是後日罷。」次日起來,鳳四老爹催著萬中書去謝高、秦兩家。兩家收了帖,都回不在家,卻就回來了。鳳四老爹又叫萬中書親自到承恩寺起了行李來。鳳四老爹也收拾了行李,同著三個差人,竟送萬中書回浙江臺州去審官司去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儒生落魄,變成衣錦還鄉;御史回心,惟恐一人負屈。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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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7: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回 少婦騙人折風月 壯士高興試官刑

話說鳳四老爹替萬中書辦了一個真中書,纔自己帶了行李,同三個差人送萬中書到臺州審官司去。這時正是四月初旬,天氣溫和,五個人都穿著單衣,出了漢西門來叫船,打點一直到浙江去。叫遍了,總沒有一隻杭州船,只得叫船先到蘇州。到了蘇州,鳳四老爹打發清了船錢,纔換了杭州船,這隻船比南京叫的卻大著一半。鳳四老爹道:「我們也用不著這大船,只包他兩個艙罷。」隨即付埠頭一兩八錢銀子,包了他一個中艙,一個前艙。五個人上了蘇州船,守候了一日,船家纔攬了一個收絲的客人搭在前艙。這客人約有二十多歲,生的也還清秀,卻只得一擔行李,倒著實沉重。

到晚,船家解了纜,放離了馬頭,用篙子撐了五里多路,一個小小的村落旁住了。那梢公對夥計說:「你帶好纜,放下二錨,照顧好了客人。我家去一頭。」那臺州差人笑著說道:「你是討順風去了。」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著去了。萬中書同鳳四老爹上岸閒步了幾步,望見那晚煙漸散,水光裡月色漸明,徘徊了一會,復身上船來安歇,只見下水頭支支查查又搖了一隻小船來幫著泊。這時船上水手倒也開舖去睡了,三個差人,點起燈來打骨牌。只有萬中書、鳳四老爹同那個絲客人,在船裡,推了窗子,憑船玩月。那小船靠攏了來,前頭撐篙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瘦漢;後面火艙裡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在裡邊拿舵,一眼看見船這邊三個男人看月,就掩身下艙裡去了。隔了一會,鳳四老爹同萬中書也都睡了,只有這絲客人略睡得遲些。

次日,日頭未出的時候,梢公背了一個筲袋,上了船,急急的開了,走了三十里,方纔喫早飯。早飯喫過了,將下午,鳳四老爹閒坐在艙裡,對萬中書說道:「我看先生此番雖然未必大傷筋骨,但是都院的官司,也彀拖纏哩。依我的意思,審你的時節,不管問你甚情節,你只說家中住的一個遊客鳳鳴岐做的。等他來拿了我去,就有道理了。」正說著,只見那絲客人,眼兒紅紅的,在前艙裡哭。鳳四老爹同眾人忙問道:「客人,怎的了?」那客人只不則聲。鳳四老爹猛然大悟,指著絲客人道:「是了!你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如今上了當了!」那客人不覺又羞的哭了起來。

鳳四老爹細細問了一遍,纔曉得昨晚都睡靜了,這客人還倚著船窗,顧盼那船上婦人。這婦人見那兩個客人去了,纔立出艙來,望著絲客人笑。船本靠得緊,雖是隔船,離身甚近,絲客人輕輕捏了他一下,那婦人便笑嘻嘻從窗子裡爬了過來,就做了巫山一夕。這絲客人睡著了,他就把行李內四封銀子,二百兩,盡行攜了去了。早上開船,這客人情思還昏昏的;到了此刻,看見被囊開了,纔曉得被人偷了去。真是啞子夢見媽,說不出來的苦!

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叫過船家來問道:「昨日那隻小船,你們可還認得?」水手道:「認卻認得,這話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有甚方法?」鳳四老爹道:「認得就好了。他昨日得了錢,我們走這頭,他必定去那頭。你們替我把桅眠了,架上櫓,趕著搖回去,望見他的船,遠遠的就泊了。弄得回來,再酬你們的勞。」船家依言搖了回去。搖到黃昏時候,纔到了昨日泊的地方,卻不見那隻小船。鳳四老爹道:「還搖了回去。」約略又搖了二里多路,只見一株老柳樹下繫著那隻小船,遠望著卻不見人。鳳四老爹叫還泊近些,也泊在一株枯柳樹下。

鳳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不許則聲,自己上岸閒步。步到這隻小船面前,果然是昨日那船,那婦人同著瘦漢子在中艙裡說話哩。鳳四老爹徘徊了一會,慢慢回船,只見這小船不多時也移到這邊來泊。泊了一會,那瘦漢不見了。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照見那婦人在船裡邊掠了鬢髮,穿了一件白布長衫在外面,下身換了一條黑紬裙子,獨自一個,在船窗裡坐著賞月。鳳四老爹低低問道:「夜靜了,你這小妮子船上沒有人,你也不怕麼?」那婦人答應道:「你管我怎的!我們一個人在船上是過慣了的,怕甚的!」說著,就把眼睛斜覷了兩覷。鳳四老爹一腳跨過船來,便抱那婦人。那婦人假意推來推去,卻不則聲。鳳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來,放在右腿膝上,那婦人也就不動,倒在鳳四老爹懷裡了。鳳四老爹道:「你船上沒有人,今夜陪我宿一宵,也是前世有緣。」那婦人道:「我們在船上住家,是從來不混帳的。今晚沒有人,遇著你這個冤家,叫我也沒有法了。只在這邊,我不到你船上去。」鳳四老爹道:「我行李內有東西,我不放心在你這邊。」說著,便將那婦人輕輕一提,提了過來。

這時船上人都睡了,只是中艙裡點著一盞燈,鋪著一副行李。鳳四老爹把婦人放在被上,那婦人就連忙脫了衣裳,鑽在被裡。那婦人不見鳳四老爹解衣,耳朵裡卻聽得軋軋的櫓聲。那婦人要抬起頭來看,卻被鳳四老爹一腿壓住,死也不得動,只得細細的聽,是船在水裡走哩,那婦人急了,忙問道:「這船怎麼走動了?」鳳四老爹道:「他行他的船,你睡你的覺,倒不快活!」那婦人越發急了,道:「你放我回去罷!」鳳四老爹道:「獃妮子!你是騙錢,我是騙人!一樣的騙,怎的就慌?」那婦人纔曉得是上了當了。只得哀告道:「你放了我,任憑甚東西,我都還你就是了。」鳳四老爹道:「放你去卻不能!拿了東西來纔能放你去。我卻不難為你。」說著,那婦人起來,連褲子也沒有了。萬中書同絲客人從艙裡鑽出來看了,忍不住的好笑。鳳四老爹問明他家住址,同他漢子的姓名,叫船家在沒人煙的地方住了。

到了次日天明,叫絲客人拿了一個包袱,包了那婦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回十多里路找著他的漢子。原來他漢子見船也不見,老婆也不見,正在樹底下著急哩。那絲客人有些認得,上前說了幾句,拍著他肩頭道:「你如今『陪了夫人又折兵』,還是造化哩!」他漢子不敢答應。客人把包袱打開,拿出他老婆的衣裳、褲子、褶褲、鞋來。他漢子纔慌了,跪下去,只是磕頭。客人道:「我不拿你。快把昨日四封銀子拿了來,還你老婆。」那漢子慌忙上了船,在梢上一個夾剪艙底下拿出一個大口袋來,說道:「銀子一釐也沒有動,只求開恩還我女人罷!」客人背著銀子。那漢子拿著他老婆的衣裳,一直跟了走來,又不敢上船。聽見他老婆在船上叫,纔硬著膽子走上去。只見他老婆在中艙裡圍在被裡哩。他漢子走上前,把衣裳遞與他。眾人看著那婦人穿了衣服,起來又磕了兩個頭,同烏龜滿面羞愧,下船去了。絲客人拿了一封銀子,五十兩,來謝鳳四老爹。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隨分做三分,拿著對著三個差人道:「你們這件事,原是個苦差,如今與你們算差錢罷。」差人謝了。

閒話休提。不日到了杭州,又換船直到臺州,五個人一齊進了城。府差道:「鳳四老爹,家門口恐怕有風聲,官府知道了,小人喫不起。」鳳四老爹道:「我有道理。」從城外叫了四乘小轎,放下簾子,叫三個差人同萬中書坐著,自己倒在後面走。一齊到了萬家來,進大門,是兩號門面房子,二進是兩改三造的小廳。萬中書纔入內去,就聽見裡面有哭聲,一刻,又不哭了。頃刻,內裡備了飯出來。喫了飯,鳳四老爹道:「你們此刻不要去。點燈後,把承行的叫了來,我就有道理。」差人依著,點燈的時候,悄悄的去會臺州府承行的趙勤。趙勤聽見南京鳳四老爹同了來,喫了一驚,說道:「那是個仗義的豪傑,萬相公怎的相與他的?這個就造化了!」當下即同差人到萬家來。會著,彼此竟像老相與一般。鳳四老爹道:「趙師父,只一樁託你:先著太爺錄過供,供出來的人,你便拖瞭解。」趙書辦應允了。

次日,萬中書乘小轎子到了府前城隍廟裡面,照舊穿了七品公服,戴了紗帽,著了靴,只是頸子裡卻繫了鍊子。府差繳了牌票,祁太爺即時坐堂。解差趙昇執著批,將萬中書解上堂去。祁太爺看見紗帽圓領,先喫一驚。又看了批文,有「遵例保舉中書」字樣,又喫了一驚。抬頭看那萬裡,卻直立著,未曾跪下。因問道:「你的中書是甚時得的?」萬中書道:「是本年正月內。」祁太爺道:「何以不見知照?」萬中書道:「由閣咨部,由部咨本省巡撫,也須時日。想目下也該到了。」祁太爺道:「你這中書早晚也是要革的了。」萬中書道:「中書自去年進京,今年回到南京,並無犯法的事。請問太公祖,隔省差拿,其中端的是何緣故?」祁太爺道:「那苗鎮臺疏失了海防,被撫臺參拿了,衙門內搜出你的詩箋,上面一派阿諛的話頭,是你被他買囑了作的,現有贓款,你還不知麼?」萬中書道:「這就是冤枉之極了。中書在家的時節,並未會過苗鎮臺一面,如何有詩送他?」祁太爺道:「本府親自看過,長篇累牘,後面還有你的名姓圖書。現今撫院大人巡海,整駐本府,等著要題結這一案,你還能賴麼?」萬中書道:「中書雖然忝列宮牆,詩卻是不會作的。至於名號的圖書,中書從來也沒有。只有家中住的一個客,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几方送中書,中書就放在書房裡,未曾收進去。就是作詩,也是他會作,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還求太公祖詳察。」祁太爺道:「這人叫甚麼?如今在哪裡?」萬中書道:「他姓鳳,叫做鳳鳴岐,現住在中書家裡哩。」

祁太爺立即拈了一技火籤,差原差立拿鳳鳴岐,當堂回話。差人去了一會,把鳳四老爹拿來。祁太爺坐在二堂上。原差上去回了,說:「鳳鳴岐已經拿到。」祁太爺叫他上堂,問道:「你便是鳳鳴岐麼?一向與苗總兵有相與麼?」鳳四老爹道:「我並認不得他。」祁太爺道:「那萬里做了送他的詩,今萬里到案,招出是你作的,連姓名圖書也是你刻的。你為甚麼做這些犯法的事?」鳳四老爹道:「不但我生平不會作詩,就是作詩送人,也算不得一件犯法的事。」祁太爺道:「這廝強辯!」叫取過大刑來。那堂上堂下的皂隸。大家吆喝一聲,把夾棍向堂口一摜,兩個人扳翻了鳳四老爹,把他兩隻腿套在夾棍裡。祁太爺道:「替我用力的夾!」那扯繩的皂隸用力把繩一收,只聽格喳的一聲,那夾棍迸為六段。祁太爺道:「這廝莫不是有邪術?」隨叫換了新夾棍,硃標一條封條,用了印,貼在夾棍上,從新再夾。那知道繩子尚未及扯,又是一聲響,那夾棍又斷了。一連換了三副夾棍,足足的迸做十八截,散了一地。

鳳四老爹只是笑,並無一句口供。祁太爺毛了,只得退了堂,將犯人寄監,親自坐轎上公館轅門面稟了撫軍。那撫軍聽了備細,知道鳳鳴岐是有名的壯士,其中必有緣故。況且苗總兵已死於獄中,抑且萬里保舉中書的知照已到院,此事也不關緊要。因而吩咐祁知府從寬辦結。竟將萬里、鳳鳴岐都釋放。撫院也就回杭州去了。這一場焰騰騰的官事,卻被鳳四老爹一瓢冷水潑息。

萬中書開發了原差人等,官司完了,同鳳四老爹回到家中,念不絕口的說道:「老爹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長爹娘!我將何以報你!」風四老爹大笑道:「我與先生既非舊交,向日又不曾受過你的恩惠,這不過是我一時偶然高興。你若認真感激起我來,那倒是個鄙夫之見了。我今要往杭州去尋一個朋友,就在明日便行。」萬中書再三挽留不住,只得憑著鳳四老爹要走就走。次日,鳳四老爹果然別了萬中書,不曾受他杯水之謝,取路往杭州去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拔山扛鼎之義士,再顯神通;深謀詭計之奸徒,急償夙債,不知鳳四老爹來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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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7: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回 比武藝公子傷身 毀廳堂英雄討債

話說鳳四老爹別過萬中書,竟自取路到杭州。他有一個朋友,叫做陳正公,向日曾欠他幾十兩銀子,心裡想道:「我何不找著他,向他要了做盤纏回去。」陳正公住在錢塘門外。他到錢塘門外來尋他,走了不多路,看見蘇隄上柳陰樹下,一叢人圍著兩個人在那裡盤馬。那馬上的人,遠遠望見鳳四老爹,高聲叫道:「鳳四哥!你從哪裡來的?」鳳四老爹近前一看,那人跳下馬來,拉著手。鳳四老爹道:「原來是秦二老爺。你是幾時來的?在這裡做甚麼?」秦二侉子道:「你就去了這些時!那老萬的事與你甚相干,喫了自己的清水白米飯,管別人的閒事,這不是發了獃?你而今來的好的很,我正在這裡同胡八哥想你。」鳳四老爹便問:「此位尊姓?」秦二侉子代答道:「這是此地胡尚書第八個公子胡八哥,為人極有趣,同我最相好。」胡老八知道是鳳四老爹,說了些彼此久慕的話。秦二侉子道:「而今鳳四哥來了,我們不盤馬了,回到下處去喫一杯罷。」鳳四老爹道:「我還要去尋一個朋友,」胡八亂子道:「貴友明日尋罷。今日難得相會,且到秦二哥寓處頑頑。」不由分說,把鳳四老爹拉著,叫家人勻出一匹馬,請鳳四老爹騎著,到伍相國祠門口,下了馬,一同進來。

秦二侉子就寓在後面樓下。鳳四老爹進來施禮坐下。秦二侉子吩咐家人快些辦酒來,同飯一齊喫。因向胡八亂子道:「難得我們鳳四哥來。便宜你明日看好武藝。我改日少不得同鳳四哥來奉拜,是要重重的叨擾哩。」胡八亂子道:「這個自然。」鳳四老爹看了壁上一幅字,指著向二位道:「這洪憨仙兄也和我相與。他初時也愛學幾樁武藝,後來不知怎的,好弄玄虛,勾人燒丹煉汞。不知此人而今在不在了。」胡八亂子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三家兄幾乎上了此人一個當。那年勾著處州的馬純上,慫恿家兄煉丹,銀子都已經封好,還虧家兄的運氣高,他忽然生起病來,病到幾日上就死了。不然,白白被他騙了去。」鳳四老爹道:「三令兄可是諱縝的麼?」胡八亂子道:「正是。家兄為人,與小弟的性格不同,慣喜相與一班不三不四的人,作謅詩,自稱為名士,其實好酒好肉也不曾喫過一斤,倒整千整百的被人騙了去,眼也不眨一眨。小弟生性喜歡養幾匹馬,他就嫌好道惡,說作蹋了他的院子。我而今受不得,把老房子並與他,自己搬出來住,和他離門離戶了。」秦二侉子道:「胡八哥的新居乾淨的很哩,鳳四哥,我同你擾他去時,你就知道了。」說著,家人擺上酒來。

三個人傳杯換盞。喫到半酣,秦二侉子道:「鳳四哥,你剛纔說要去尋朋友,是尋哪一個?」鳳四老爹道:「我有個朋友陳正公,是這裡人。他該我幾兩銀子,我要向他取討。」胡八亂子道:「可是一向住在竹竿巷,而今搬到錢塘門外的?」鳳四老爹道:「正是。」胡八亂子道:「他而今不在家,同了一個毛鬍子到南京賣絲去了。毛二鬍子也是三家兄的舊門客。鳳四哥,你不消去尋他,我叫家裡人替你送一個信去,叫他回來時來會你就是了。」當下喫過了飯,各自散了。

胡老八告辭先去。秦二侉子就留鳳四老爹在寓同住。次日,拉了鳳四老爹同去看胡老八。胡老八也回候了,又打發家人來說道:「明日請秦二老爺同鳳四老爹早些過去便飯。老爺說,相好間不具帖子。」到第二日,喫了早點心,秦二侉子便叫家人備了兩匹馬,同鳳四老爹騎著,家人跟隨,來到胡家。主人接著,在廳上坐下。秦二侉子道:「我們何不到書房裡坐?」主人道:「且請用了茶。」喫過了茶,主人邀二位從走巷一直往後邊去,只見滿地的馬糞。到了書房,二位進去,看見有幾位客,都是胡老八平日相與的些馳馬試劍的朋友,今日特來請教鳳四老爹的武藝。

彼此作揖坐下。胡老八道:「這幾位朋友都是我的相好,今日聽見鳳四哥到,特為要求教的。」鳳四老爹道:「不敢,不敢。」又喫了一杯茶,大家起身,閒步一步。看那樓房三間,也不甚大,旁邊遊廊,廊上擺著許多的鞍架子,壁間靠著箭壺。一個月洞門過去,卻是一個大院子,一個馬棚。胡老八向秦二侉子道:「秦二哥,我前日新買了一匹馬,身材倒也還好,你估一估,值個甚麼價。」隨叫馬伕將那棗騾馬牽過來。這些客一擁上前來看。那馬十分跳躍,不提防,一個蹶子,把一位少年客的腿踢了一下。那少年便痛得了不得,矬了身子,墩下去。胡八亂子看了大怒,走上前,一腳就把那隻馬腿踢斷了。眾人喫了一驚。秦二侉子道:「好本事!」便道:「好些時不見你,你的武藝越發學的精強了!」當下先送了那位客回去。

這裡擺酒上席,依次坐了。賓主七八個人,猜拳行令。大盤大碗,喫了個盡興。席完起身,秦二侉子道:「鳳四哥,你隨便使一兩件武藝給眾位老哥們看看。」眾人一齊道:「我等求教。」鳳四老爹道:「原要獻醜。只是頑哪一件?」因指著天井內花臺子道:「把這方磚搬幾塊到這邊來。」秦二侉子叫家人搬了八塊放在階沿上。眾人看鳳四老爹把右手袖子捲一捲。那八塊方磚,齊齊整整,疊作一垛在階沿上,有四尺來高。那鳳四老爹把手朝上一拍,只見那八塊方磚碎成十幾塊,一直到底。眾人在旁,一齊讚歎。秦二侉子道:「我們鳳四哥練就了這一個手段!他那『經』上說:『握拳能碎虎腦,側掌能斷牛首。』這個還不算出奇哩。胡八哥,你過來。你方纔踢馬的腿勁也算是頭等了,你敢在鳳四哥的腎囊上踢一下,我就服你是真名公。」眾人都笑說:「這個如何使得!」鳳四老爹道:「八先生,你果然要試一試,這倒不妨。若是踢傷了,只怪秦二老官,與你不相干。」眾人一齊道:「鳳四老爹既說不訪,他必然有道理。」一個個都慫恿胡八亂子踢。

那胡八亂子想了一想,看看鳳四老爹又不是個金剛、巨毌霸,怕他怎的。便說道:「鳳四哥,果然如此,我就得罪了。」鳳四老爹把前襟提起,露出褲子來。他便使盡平生力氣,飛起右腳,向他襠裡一腳踢去。哪知這一腳並不像踢到肉上,好像踢到一塊生鐵上,把五個腳指頭幾乎碰斷,那一痛直痛到心裡去。頃刻之間,那一隻腿提也提不起了。鳳四老爹上前道:「得罪,得罪。」眾人看了,又好驚,又好笑。鬧了一會,道謝告辭。主人一瘸一簸,把客送了回來,那一隻靴再也脫不下來,足足腫疼了七八日。

鳳四老爹在秦二侉子的下處,逐日打拳,跑馬,倒也不寂寞。一日,正在那裡試拳法,外邊走進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瘦小身材,來問南京鳳四老爹可在這裡。鳳四老爹出來會著,認得是陳正公的姪兒陳蝦子。問其來意,陳蝦子道:「前日胡府上有人送信說四老爹你來了。家叔卻在南京賣絲去了。我今要往南京去接他。你老人家有甚話,我替你帶信去。」鳳四老爹道:「我要會令叔,也無甚話說。他向日挪我的五十兩銀子,得便叫他算還給我。我在此還有些時耽擱,竟等他回來罷了。費心拜上令叔,我也不寫信了。」陳蝦子應諾,回到家,取了行李,搭船便到南京,找到江寧縣前傅家絲行裡,尋著了陳正公。那陳正公正同毛二鬍子在一桌子上喫飯,見了姪子,叫他一同喫飯,問了些家務。陳蝦子把鳳四老爹要銀子的話都說了,安頓行李在樓上住。

且說這毛二鬍子先年在杭城開了個絨線鋪,原有兩千銀子的本錢;後來鑽到胡三公子家做蔑片,又賺了他兩千銀子,搬到嘉興府開了個小當鋪。此人有個毛病,嗇細非常,一文如命。近來又同陳正公合夥販絲。陳正公也是一文如命的人,因此志同道合。南京絲行裡供給絲客人飲食,最為豐盛。毛二鬍子向陳正公道:「這行主人供給我們,頓頓有肉,這不是行主人的肉,就是我們自己的肉,左右他要算了錢去。我們不如只喫他的素飯,葷菜我們自己買了喫,豈不便宜?」陳正公道:「正該如此。」到喫飯的時候,叫陳蝦子到熟切擔子上買十四個錢的薰腸子,三個人同喫,那陳蝦子到口不到肚,熬的清水滴滴。

一日,毛二鬍子向陳正公道:「我昨日聽得一個朋友說:這裡胭脂巷有一位中書秦老爹要上北京補官,攢湊盤程,一時不得應手,情願七扣的短票,借一千兩銀子。我想這是極穩的主子,又三個月內必還。老哥買絲餘下的那一項,湊起來還有二百多兩,何不秤出二百一十兩借給他?三個月就拿回三百兩,這不比做絲的利錢還大些?老哥如不見信,我另外寫一張包管給你。他那中間人,我都熟識,絲毫不得走作的。」陳正公依言借了出去。到三個月上,毛二鬍子替他把這一筆銀子討回,銀色又足,平子又好,陳正公滿心歡喜。

又一日,毛二鬍子向陳正公道:「我昨日會見一個朋友,是個賣人參的客人。他說:國公府裡徐九老爺有個表兄陳四老爺拿了他斤把人參,而今他要回蘇州去,陳四老爺一時銀子不湊手,就託他情願對扣借一百銀子還他,限兩個月拿二百銀子取回紙筆,也是一宗極穩的道路。」陳正公又拿出一百銀子交與毛二鬍子借出去。兩個月討回,足足二百兩,兌一兌還餘了三錢,把個陳正公歡喜的要不得。

那陳蝦子被毛二鬍子一味朝死裡算,弄的他酒也沒得喫,肉也沒得喫,恨如頭醋。趁空向陳正公說道:「阿叔在這裡賣絲,爽利該把銀子交與行主人做絲。揀頭水好絲買了,就當在典鋪裡;當出銀子,又趕著買絲;買了又當著。當鋪的利錢微薄,像這樣套了去,一千兩本錢可以做得二千兩的生意,難道倒不好?為甚麼信毛二老爹的話,放起債來?放債到底是個不穩妥的事。像這樣掛起來,幾時纔得回去?」陳正公道:「不妨。再過幾日,收拾收拾也就可以回去了。」

那一日,毛二鬍子接到家信,看完了,咂嘴弄唇,只管獨自坐著躊躇。除正公問道:「府上有何事?為甚出神?」毛二鬍子道:「不相干,這事不好向你說的。」陳正公再三要問。毛二鬍子道:「小兒寄信來說:我東頭街上談家當鋪折了本,要倒與人。現在有半樓貨,值得一千六百兩。他而今事急了,只要一千兩就出脫了。我想:我的小典裡,若把他這貨倒過來,倒是宗好生意。可惜而今運不動,掣不出本錢來。」陳正公道:「你何不同人合火倒了過來?」毛二鬍子道:「我也想來。若是同人合火,領了人的本錢,他只要一分八釐行息,我還有幾釐的利錢。他若是要二分開外,我就是『羊肉不曾喫,空惹一身羶』。倒不如不幹這把刀兒了!」陳正公道:「獃子!你為甚不和我商量?我家裡還有幾兩銀子,借給你跳起來就是了。還怕你騙了我的!」毛二鬍子道:「罷!罷!老哥,生意事拿不穩,設或將來虧折了,不彀還你,那時叫我拿甚麼臉來見你?」陳正公見他如此至誠,一心一意要把銀子借與他。說道:「老哥,我和你從長商議。我這銀子,你拿去倒了他家貨來,我也不要你的大利錢,你只每月給我一個二分行息,多的利錢都是你的,將來陸續還我。縱然有些長短,我和你相好,難道還怪你不成?」毛二鬍子道:「既承老哥美意,只是這裡邊也要有一個人做個中見,寫一張切切實實的借券,交與你執著,纔有個憑據,你纔放心。那有我兩個人私相授受的呢?」陳正公道:「我知道老哥不是那樣人,並無甚不放心處,不但中人不必,連紙筆也不要,總以信行為主罷了。」當下陳正公瞞著陳蝦子,把行笥中餘賸下以及討回來的銀子,湊了一千兩,封的好好的,交與毛二鬍子,道:「我已經帶來的絲,等行主人代賣。這銀子本打算回湖州再買一回絲,而今且交與老哥,先回去做那件事。我在此再等數日,也就回去了。」毛二鬍子謝了,收起銀子,次日上船,回嘉興去了。

又過了幾天,陳正公把賣絲的銀收齊全了,辭了行主人,帶著陳蝦子,搭船回家,順便到嘉興上岸,看看毛鬍子。那毛鬍子的小當鋪開在西街上。一路問了去,只見小小門面三間,一層看牆;進了看牆門,院子上面三間廳房,安著櫃臺,幾個朝奉在裡面做生意,陳正公問道:「這可是毛二爺的當鋪?」櫃裡朝奉道:「尊駕貴姓?」陳正公道:「我叫做陳正公,從南京來,要會會毛二爺。」朝奉道:「且請裡面坐。」後一層便是堆貨的樓。陳正公進來,坐在樓底下,小朝奉送上一杯茶來,喫著,問道:「毛二哥在家麼?」朝奉道:「這鋪子原是毛二爺起頭開的,而今已經倒與汪敝東了。」陳正公喫了一驚,道:「他前日可曾來?」朝奉道:「這也不是他的店了,他還來做甚麼!」陳正公道:「他而今哪裡去了?」朝奉道:「他的腳步散散的,知他是到南京去北京去了!」陳正公聽了這些話,驢頭不對馬嘴,急了一身的臭汗。同陳蝦子回到船上,趕到了家。

次日清早,有人來敲門,開門一看,是鳳四老爹,邀進客座,說了些久違想念的話,因說道:「承假一項,久應奉還,無奈近日又被一個人負騙,竟無法可施。」鳳四老爹問其緣故。陳正公細細說了一遍。鳳四老爹道:「這個不妨,我有道理。明日我同秦二老爺回南京,你先在嘉興等著我,我包你討回,一文也不少,何如?」陳正公道:「若果如此,重重奉謝老爹。」鳳四老爹道:「要謝的話,不必再提。」別過,回到下處,把這些話告訴秦二侉子。二侉子道:「四老爹的生意又上門了。這是你最喜做的事。」一面叫家人打發房錢,收拾行李,到斷河頭上了船。將到嘉興,秦二侉子道:「我也跟你去瞧熱鬧。」同鳳四老爹上岸,一直找到毛家當鋪,只見陳正公在他店裡吵哩。

鳳四老爹兩步做一步,闖進他看牆門,高聲嚷道:「姓毛的在家不在家?陳家的銀子到底還不還?」那櫃臺裡朝奉正待出來答話,只見他兩手扳著看牆門,把身子往後一掙,那垛看牆就拉拉雜雜卸下半堵。秦二侉子正要進來看,幾乎把頭打了。那些朝奉和取當的看了,都目瞪口呆。鳳四老爹轉身走上廳來,背靠著他櫃臺外柱子,大叫道:「你們要命的快些走出去!」說著,把兩手背剪著,把身子一扭,那條柱子就離地歪在半邊,那一架廳簷,就塌了半個,磚頭瓦片,紛紛的打下來,灰土飛在半天裡。還虧朝奉們跑的快,不曾傷了性命。

那時街上人聽見裡面倒的房子響,門口看的人都擠滿了。毛二鬍子見不是事,只得從裡面走出來。鳳四老爹一頭的灰,越發精神抖抖,走進樓底下,靠著他的庭柱。眾人一齊上前軟求。毛二鬍子自認不是,情願把這一筆帳本利清還,只求鳳四老爹不要動手。鳳四老爹大笑道:「諒你有多大的個巢窩!不彀我一頓飯時,都拆成平地!」這時秦二侉子同陳正公都到樓下坐著。秦二侉子說道:「這件事,原是毛兄的不是。你以為沒有中人借券,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狀,就可以白騙他的。可知道『不怕該債的精窮,只怕討債的英雄』!你而今遇著鳳四哥,還怕賴到哪裡去!」那毛二鬍子無計可施,只得將本和利一平兌還,纔完了這件橫事。陳正公得了銀子,送秦二侉子、鳳四老爹二位上船。彼此洗了臉,拿出兩封一百兩銀子,謝鳳四老爹。鳳四老爹笑道:「這不過是我一時高興,哪裡要你謝我!留下五十兩,以清前帳。這五十兩,你還拿回去。」陳正公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辭別二位,另上小船去了。

鳳四老爹同秦二侉子說說笑笑,不日到了南京,各自回家。過了兩天,鳳四老爹到胭脂巷候秦中書。他門上人回道:「老爺近來同一位太平府的陳四老爺鎮日在來賓樓張家鬧,總也不回家。」後來鳳四老爹會著,勸他不要做這些事,又恰好京裡有人寄信來,說他補缺將近,秦中書也就收拾行裝進京。那來賓樓只賸得一個陳四老爺。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國公府內,同飛玩雪之觴;來賓樓中,忽訝深宵之夢。畢竟怎樣一個來賓樓,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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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10:07: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回 國公府雪夜留賓 來賓樓燈花驚夢

話說南京這十二樓,前門在武定橋,後門在東花園,鈔庫街的南首,就是長板橋。自從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後都沒入樂籍,有一個教坊司管著他們,也有衙役執事,一般也坐堂打人。只是那王孫公子們來,他卻不敢和他起坐,只許垂手相見。每到春三二月天氣,那些姊妹們都勻脂抹粉,站在前門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頑耍。又有一個盒子會,邀集多人,治備極精巧的時樣飲饌,都要一家賽過一家。那有幾分顏色的,也不肯胡亂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幫閒,專到這些人家來替他燒香、擦爐、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書畫。那些妓女們相與的孤老多了,卻也要幾個名士來往,覺得破破俗。

那來賓樓有個雛兒,叫做聘娘。他公公在臨春班做正旦,小時也是極有名頭的。後來長了鬍子,做不得生意。卻娶了一個老婆,只望替他接接氣,哪曉得又胖又黑,自從娶了他,鬼也不上門來。後來沒奈何,立了一個兒子,替他討了一個童養媳婦,長到十六歲,卻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門檻。那聘娘雖是個門戶人家,心裡最喜歡相與官。他母舅金修義,就是金次福的兒子,常時帶兩個大老官到他家來走走,那日來對他說:「明日有一個貴人要到你這裡來玩玩。他是國公府內徐九公子的表兄。這人姓陳,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陳四老爺。我昨日在國公府裡做戲,那陳四老爺向我說,他著實聞你的名,要來看你。你將來相與了他,就可結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聘娘聽了,也著實歡喜。金修義喫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義回覆陳四老爺去。那陳四老爺是太平府人,寓在東水關董家河房。金修義到了寓處門口,兩個長隨,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傳了進去。陳四老爺出來,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緞直裰,裡邊襯著狐狸皮襖,腳下粉底皂靴,白淨面皮,約有二十八九歲。見了金修義,問道:「你咋日可曾替我說信去?我幾時好去走走?」修義道:「小的昨日去說了,他那裡專候老爺降臨。」陳四老爺道:「我就和你一路去罷。」說著,又進去換了一套新衣服,出來叫那兩個長隨叫轎夫伺候。只見一個小小廝進來,拿著一封書。陳四老爺認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書僮,接過書子,拆開來看。上寫著:「積雪初霽,瞻園紅梅,次第將放。望表兄文駕過我,圍爐作竟日談。萬勿推卻。至囑!至囑!上木南表兄先生。徐詠頓首。」

陳木南看了,向金修義道:「我此時要到國公府裡去,你明日再來罷。」金修義去了。陳木南隨即上了轎,兩個長隨跟著,來到大功坊,轎子落在國公府門口,長隨傳了進去,半日,裡邊道:「有請。」陳木南下了轎,走進大門,過了銀鑾殿,從旁邊進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園門口,迎著叫聲:「四哥,怎麼穿這些衣服?」陳木南看徐九公子時,烏帽珥貂,身穿織金雲緞裌衣,腰繫絲絛,腳下朱履。兩人拉著手。只見那園裡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瓏山子,山子上的雪還不曾融盡。徐九公子讓陳木南沿著欄杆,曲曲折折,來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園中最高處,望著那園中幾百樹梅花,都微微含著紅萼。徐九公子道:「近來南京的天氣暖的這樣早,不消到十月盡,這梅花都已大放可觀了。」陳木南道:「表弟府裡不比外邊。這亭子雖然如此軒敞,卻不見一點寒氣襲人。唐詩說的好:『無人知道外邊寒。』不到此地,哪知古人措語之妙!」

說著,擺上酒來,都是銀打的盆子,用架子架著,底下一層貯了燒酒,用火點著,焰騰騰的,暖著那裡邊的餚饌,卻無一點煙火氣。兩人喫著。徐九公子道:「近來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樣,卻不知古人是怎樣的制度。想來倒不如而今精巧。」陳木南道:「可惜我來遲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國子監時,遲衡山請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禮古樂。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訪古購求的。我若那時在南京,一定也去與祭,也就可以見古人的制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幾年來,我常在京,卻不知道家鄉有這幾位賢人君子。竟不曾會他們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

喫了一會,陳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煩躁,起來脫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摺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聞的向日有一位天長杜先生在這莫愁湖大會梨園子弟,那時卻也還有幾個有名的腳色,而今怎麼這些做生旦的,卻要一個看得的也沒有?難道此時天也不生那等樣的腳色?」陳木南道:「論起這件事,卻也是杜先生作俑。自古婦人無貴賤。任憑他是青樓婢妾,到得收他做了側室,後來生出兒子,做了官,就可算的母以子貴。那些做戲的,憑他怎麼樣,到底算是個賤役。自從杜先生一番品題之後,這些縉紳士大夫家筵席間,定要幾個梨園中人,雜坐衣冠隊中,說長道短,這個成何體統!看起來,那杜先生也不得辭其過!」徐九公子道:「也是那些暴發戶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膽?」

說了一會,陳木南又覺的身上煩熱,忙脫去一件衣服。管家接了去。陳木南道:「尊府雖比外面不同:怎麼如此太暖?」徐九公子道:「四哥,你不見亭子外面一丈之外,雪所不到?這亭子卻是先國公在時造的,全是白銅鑄成,內中燒了煤火,所以這般溫暖。外邊怎麼有這樣所在!」陳木南聽了,纔知道這個原故。兩人又飲一會。天氣昏暗了,那幾百樹梅花上都懸了羊角燈,磊磊落落,點將起來,就如千點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著那梅花枝幹,橫斜可愛。酒罷,捧上茶來喫了,陳木南告辭回寓。

過了一日,陳木南寫了一個札字,叫長隨拿到國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兩銀子,買了許多緞疋,做了幾套衣服,長隨跟著,到聘娘家來做進見禮。到了來賓樓門口,一隻小猱獅狗叫了兩聲,裡邊那個黑胖虔婆出來迎接。看見陳木南人物體面,慌忙說道:「請姐夫到裡邊坐。」陳木南走了進去,兩間臥房,上面小小一個粧樓,安排著花瓶、爐几,十分清雅。聘娘先和一個人在那裡下圍棋,見了陳木南來,慌忙亂了局來陪,說道:「不知老爺到來,多有得罪。」虔婆道:「這就是太平陳四老爺。你常時念著他的詩,要會他的。四老爺纔從國公府裡來的。」陳木南道:「兩套不堪的衣裳,媽媽休嫌輕慢。」虔婆道:「說哪裡話,姐夫請也請不至!」陳木南因問:「這一位尊姓?」聘娘接過來道:「這是北門橋鄒泰來太爺,是我們南京的國手,就是我的師父。」陳木南道:「久仰。」鄒泰來道:「這就是陳四老爺?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爺姑表弟兄,是一位貴人。今日也肯到這裡來,真個是聘娘的福氣了!」聘娘道:「老爺一定也是高手,何不同我師父下一盤?我自從跟著鄒師父學了兩年,還不曾得著他一著兩著的竅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鄒師父下一盤,我下去備酒來。」陳木南道:「怎好就請教的!」聘娘道:「這個何妨,我們鄒師父是極喜歡下的。」就把棋枰上棋子揀做兩處,請他兩人坐下。

鄒泰來道:「我和四老爺自然是對下。」陳木南道:「先生是國手,我如何下的過!只好讓幾子請教罷。」聘娘坐在傍邊,不由分說,替他排了七個黑子。鄒泰來道:「如何擺得這些!真個是要我出醜了!」陳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個彩罷。」取出一錠銀子,交聘娘拿著。聘娘又在傍邊偪著鄒泰來動著。鄒泰來勉強下了幾子。陳木南起首還不覺的,到了半盤,四處受敵,待要喫他幾子,又被他佔了外勢;待要不喫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後來,雖然贏了他兩子,確費盡了氣力。鄒泰來道:「四老爺下的高!和聘娘真是個對手!」聘娘道:「鄒師父是從來不給人贏的,今日一般也輸了!」陳木南道:「鄒先生方纔分明是讓,我哪裡下的過!還要添兩子再請教一盤。」鄒泰來因是有彩,又曉的他是屎碁,也不怕他惱,擺起九個子,足足贏了三十多著。陳木南肚裡氣得生疼,拉著他只管下了去;一直讓到十三,共總還是下不過,因說道:「先生的棋實是高,還要讓幾個纔好。」鄒泰來道:「盤上再沒有個擺法了,卻是怎麼樣好?」聘娘道:「我們而今另有個頑法。鄒師父,頭一著不許你動,隨便拈著丟在哪裡就算。這叫個『憑天降福』。」鄒泰來笑道:「這成個甚麼款!哪有這個道理!」陳木南又偪著他下,只得叫聘娘拿一個白子混丟在盤上,接著下了去。這一盤,鄒泰來卻殺死四五塊。陳木南正在暗歡喜,又被他生出一個劫來,打個不清。陳木南又要輸了。聘娘手裡抱了烏雲覆雪的貓,望上一撲,那棋就亂了。兩人大笑,站起身來,恰好虔婆來說:「酒席齊備。」

擺上酒來,聘娘高擎翠袖,將頭一杯奉了陳四老爺;第二杯就要奉師父,師父不敢當,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來坐在橫頭。候四老爺乾了頭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說道:「四老爺是在國公府裡喫過好酒好餚的,到我們門戶人家,哪裡喫得慣!」聘娘道:「你看儂媽也韶刀了!難道四老爺家沒有好的喫,定要到國公府裡,纔喫著好的?」虔婆笑道:「姑娘說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罰我一杯!」當下自己斟著,喫了一大杯。陳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樣。」虔婆道:「四老爺,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歲,每日聽見人說國公府裡,我卻不曾進去過,不知怎樣像天宮一般哩!我聽見說,國公府裡不點蠟燭。」鄒泰來道:「這媽媽講獃話!國公府不點蠟燭,倒點油燈!」虔婆伸過一隻手來道:「鄒大爺,榧子兒你嗒嗒!他府裡『不點蠟燭,倒點油燈』!他家那些娘娘們房裡,一個人一個斗大的夜明珠掛在樑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點蠟燭!四老爺,這話可是有的麼?」陳木南道:「珠子雖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蠟燭。我那表嫂是個和氣不過的人,這事也容易,將來我帶了聘娘進去看看我那表嫂,你老人家就裝一個跟隨的人,拿了衣服包,也就進去看看他的房子了。」虔婆合掌道:「阿彌陀佛!眼見希奇物,勝作一世人!我成日裡燒香念佛,保佑得這一尊天貴星到我家來,帶我到天宮裡走走,老身來世也得人身,不變驢馬!」鄒泰來道:「當初太祖皇帝帶了王媽媽季巴巴到皇宮裡去,他們認做古廟,你明日到國公府裡去,只怕也要認做古廟哩!」一齊大笑。

虔婆又喫了兩杯酒,醉了,涎著醉眼說道:「他府裡那些娘娘,不知怎樣像畫兒上畫的美人!老爺若是把聘娘帶了去,就比下來了!」聘娘瞅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上,只要生的好,哪在乎貴賤!難道做官的有錢的女人都是好看的?我舊年在石觀音庵燒香,遇著國公府裡十幾乘轎子下來,一個個團頭團臉的,也沒有甚麼出奇!」虔婆道:「又是我說的不是,姑娘說的是,再罰我一大杯!」當下虔婆前後共喫了幾大杯,喫的乜乜斜斜,東倒西歪。收了傢伙,叫撈毛的打燈籠送鄒泰來家去,請四老爺進房歇息。

陳木南下樓來進了房裡,聞見噴鼻香。窗子前花梨桌上安著鏡臺,牆上懸著一幅陳眉公的畫,壁桌上供著一尊玉觀音,兩邊放著八張水磨楠木椅子,中間一張羅甸床,掛著大紅紬帳子,床上被褥足有三尺多高,枕頭邊放著薰籠,床面前一架幾十個香櫞,結成一個流蘇。房中間放著一個大銅火盆,燒著通紅的炭,頓著銅銚,煨著雨水。聘娘用纖手在錫缾內撮出銀針茶來,安放在宜興壺裡,沖了水,遞與四老爺,和他並肩而坐,叫丫頭出去取水來。聘娘拿大紅汗巾搭在四老爺磕膝上,問道:「四老爺,你既同國公府裡是親戚,你幾時纔做官?」陳木南道:「這話我不告訴別人,怎肯瞞你。我大表兄在京裡已是把我薦了,再過一年,我就可以得個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於我,我將來和你媽說了,拿幾百兩銀子贖了你,同到任上去。」聘娘聽了他這話,拉著手,倒在他懷裡,說道:「這話是你今晚說的,燈光菩薩聽著!你若是丟了我,再娶了別的妖精,我這觀音菩薩最靈驗,我只把他背過臉來,朝了牆,叫你同別人睡,偎著枕頭就頭疼,爬起來就不頭疼!我是好人家兒女,也不是貪圖你做官,就是愛你的人物!你不要辜負了我這一點心!」丫頭推開門,拿湯桶送水進來。聘娘慌忙站開,開了抽屜,拿出一包檀香屑,倒在腳盆裡,倒上水,請四老爺坐,洗腳。

正洗著,只見又是一個丫頭,打了燈籠,一班四五個少年姊妹,都戴著貂鼠煖耳,穿著銀鼠、灰鼠衣服進來,嘻嘻笑笑,兩邊椅子坐下,說道:「聘娘今日接了貴人,盒子會明日在你家做,分子是你一個人出!」聘娘道:「這個自然。」姊妹們笑頑了一會,去了。聘娘解衣上床。陳木南見他豐若有肌,柔若無骨,十分歡洽。朦朧睡去。忽又驚醒,見燈花炸了一下。回頭看四老爺時,已經睡熟,聽那更鼓時,三更半了。聘娘將手理一理被頭,替四老爺蓋好,也便合著睡去。睡了一時,只聽得門外鑼響,聘娘心裡疑惑:「這三更半夜,哪裡有鑼到我門上來?」看看鑼聲更近,房門外一個人道:「請太太上任。」聘娘只得披繡襖,倒靸弓鞋,走出房門外。只見四個管家婆娘,齊雙雙跪下,說道:「陳四老爺已經陞授杭州府正堂了,特著奴婢們來請太太到任,同享榮華。」聘娘聽了,忙走到房裡梳了頭,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鳳冠霞帔,穿帶起來。出到廳前,一乘大轎,聘娘上了轎,抬出大門,只見前面鑼、旗、傘、吹手、夜役,一隊隊擺著。又聽的說:「先要抬到國公府裡去。」正走得興頭,路旁邊走過一個黃臉禿頭師姑來,一把從轎子裡揪著聘娘,罵那些人道:「這是我的徒弟,你們抬他到哪裡去!」聘娘說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太,你這禿師姑怎敢來揪我!」正要叫夜役鎖他,舉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見了。急得大叫一聲,一交撞在四老爺懷裡,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公子,忽為閩嶠之遊;窈窕佳人,竟作禪關之客。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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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樓算命 呆名士妓館獻詩

話說聘娘同四老爺睡著,夢見到杭州府的任,驚醒轉來,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來梳洗。陳木南也就起來。虔婆進房來問了姐夫的好。喫過點心,恰好金修義來,鬧著要陳四老爺的喜酒。陳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國公府裡去,明日再來為你的情罷。」金修義走到房裡,看見聘娘手挽著頭髮,還不曾梳完,那烏雲,半截垂在地下,說道:恭喜聘娘接了這樣一位貴人!你看看,恁般時候尚不曾定當,可不是越發嬌嫩了!」因問陳四老爺:「明日甚麼時候纔來?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隻曲子與老爺聽。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調』是十六樓沒有一個賽得過他的!」說著,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爺拂了頭巾,囑咐道:「你今晚務必來,不要哄我老等著!」陳木南應諾了,出了門,帶著兩個長隨,回到下處。思量沒有錢用,又寫一個札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裡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兩銀子,湊著好用。長隨去了半天,回來說道:「九老爺拜上爺:府裡的三老爺方從京裡到,選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這兩日內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爺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務,說銀子等明日來辭行,自帶來。」陳木南道:「既是三老爺到了,我去候他。」隨坐了轎子,帶著長隨,來到府裡。傳進去,管家出來回道:「三老爺、九老爺,都到沐府裡赴席去了。四爺有話說,留下罷。」陳木南道:「我也無甚話,是特來侯三老爺的。」陳木南回到寓處。

過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來河房裡辭行,門口下了轎子。陳木南迎進河廳坐下。三公子道:「老弟,許久不見,風采一發倜儻。姑母去世,愚表兄遠在都門,不曾親自弔唁。幾年來學問更加淵博了?」陳木南道:「先母辭世,三載有餘。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來到南京,朝夕請教。今表兄榮任閩中,賢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覺失所了。」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見棄,何不同去一行?長途之中,到覺得頗不寂寞。」陳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地還有一兩件小事,俟兩三月之後,再到表兄任上來罷。」九公子隨叫家人取一個拜匣,盛著二百兩銀子,送與陳木南收下。三公子道:「專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裡還有事要相煩幫襯。」陳木南道:「一定來效勞的。」說著,喫完了茶,兩人告辭起身。陳木南送到門外,又隨坐轎子到府裡去送行。一直送他兩人到了船上,纔辭別回來。

那金修義已經坐在下處,扯他來到來賓樓。進了大門,走到臥房,只見聘娘臉兒黃黃的,金修義道:「幾日不見四老爺來,心口疼的病又發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兒嬌養慣了,是有這一個心口疼的病。但凡著了氣惱,就要發。他因四老爺兩日不曾來,只道是哪些憎嫌他,就發了。」聘娘看見陳木南,含著一雙淚眼,總不則聲。陳木南道:「你到底是哪裡疼痛?要怎樣纔得好?往日發了這病,卻是甚麼樣醫?」虔婆道:「往日發了這病,茶水也不能嚥一口。醫生來撮了藥,他又怕苦不肯喫,只好頓了人參湯慢慢給他喫著,纔保全不得傷大事。」陳木南道:「我這裡有銀子,且拿五十兩放在你這裡,換了人參來用著。再揀好的換了,我自己帶來給你。」那聘娘聽了這話,挨著身子,靠著那繡枕,一團兒坐在被窩裡,胸前圍著一個紅抹胸,歎了一口氣,說道:「我這病一發了,不曉得怎的,就這樣心慌!那些先生們說是單喫人參,又會助了虛火,往常總是合著黃連,煨些湯喫,夜裡睡著,纔得合眼。要是不喫,就只好是眼睜睜的一夜醒到天亮!」陳木南道:「這也容易。我明日換些黃連來給你就是了。」金修義道:「四老爺在國公府裡,人參黃連論秤稱也不值甚麼,聘娘哪裡用的了!」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裡慌慌的,合著眼就做出許多胡枝扯葉的夢,清天白日的還有些害怕!」金修義道:「總是你身子生的虛弱,經不得勞碌,著不得氣惱。」虔婆道:「莫不是你傷著甚麼神道?替你請個尼僧來禳解禳解罷。」

正說著,門外敲的手磬子響。虔婆出來看,原來是延壽菴的師姑本慧來收月米。虔婆道:「阿呀!是本老爺!兩個月不見你來了,這些時,菴裡做佛事忙?」本師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今年運氣低,把一個二十歲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連觀音會都沒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時三好兩歹的,虧的太平府陳四老爺照顧他。他是國公府裡徐九老爺的表兄,常時到我家來。偏生的聘娘沒造化,心口疼的病發了。你而今進去看看。」本師姑一同走進房裡。虔婆道:「這便是國公府裡陳四老爺。」本師姑上前打了一個問訊。金修義道:「四老爺,這是我們這裡的本師父,極有道行的。」本師姑見過四老爺,走到床面前來看相公娘。金修義道:「方纔說要禳解,何不就請本師父禳解禳解?」本師姑道:「我不會禳解,我來看看相公娘的氣色罷。」便走了來,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聘娘本來是認得他的,今日抬頭一看,卻見他黃著臉,禿著頭,就和前日夢裡揪他的師姑一模一樣,不覺就懊惱起來。只叫得一聲「多勞」,便把被蒙著頭睡下。本師姑道:「相公娘心裡不耐煩,我且去罷。」向眾人打個問訊,出了房門。虔婆將月米遞給他。他左手拿著磬子,右手拿著口袋去了。

陳木南也隨即回到寓所,拿銀子叫長隨趕著去換人參,換黃連。只見主人家董老太拄著枴杖,出來說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結結實實的,只管換這些人參、黃連做甚麼?我聽見這些時在外頭憨頑,我是你的房主人,又這樣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說的。自古道:『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債。』他們這樣人家,是甚麼有良心的!把銀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歲,看經念佛,觀音菩薩聽著,我怎肯眼睜睜的看著你上當不說!」陳木南道:「老太說的是,我都知道了。這人參、黃連,是國公府裡託我換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說道:「恐怕他們換的不好,還是我自己去。」走了出來,到人參店裡尋著了長隨,換了半斤人參,半斤黃連,和銀子就像捧寶的一般,捧到來賓樓來。纔進了來賓樓門,聽見裡面彈的三絃子響,是虔婆叫了一個男瞎子來替姑娘算命。陳木南把人參、黃連遞與虔婆,坐下聽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歲,大運交庚寅,寅與亥合,合著時上的貴人,該有個貴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動了一個計都星,在裡面作擾,有些啾卿不安,卻不礙大事。莫怪我直談,姑娘命裡犯一個華蓋星,卻要記一個佛名,應破了纔好。將來從一個貴人,還要有戴鳳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說完,橫著三絃彈著,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喫茶,捧出一盤雲片糕,一盤黑棗子來,放個小桌子,與他坐著。丫頭斟茶,遞與他喫著。陳木南問道:「南京城裡,你們這生意也還好麼?」瞎子道:「說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們沒眼的算命,這些年睜眼的人都來算命,把我們擠壞了!就是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個陳和甫,他是外路人,自從一進了城,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灞攔著算了去,而今死了。積作的個兒子,在我家那間壁招親,日日同丈人吵窩子,吵的鄰家都不得安身。眼見得我今日回家,又要聽他吵了。」說罷,起身道過多謝,去了。

一直走了回來,到東花園一個小巷子裡,果然又聽見陳和甫的兒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測字,也還尋得幾十文錢,只買了豬頭肉,飄湯燒餅,自己搗嗓子,一個錢也不拿了來家,難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養著?這個還說是我的女兒也罷了。你賒了豬頭肉的錢不還,也來問我要!終日吵鬧這事,哪裡來的晦氣!」陳和甫的兒子道:「老爹,假使這豬頭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喫了,你也要還錢。」丈人道:「胡說!我若喫了,我自然還!這都是你喫的!」陳和甫兒子道:「設或我這錢已經還過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還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該人的錢,怎是我用你的?」陳和甫兒子道:「萬一豬不生這個頭,難道他也來問我要錢?」丈人見他十分胡說,拾了個叉子棍趕著他打。瞎子摸了過來扯勸。丈人氣的顫呵呵的道:「先生!這樣不成人!我說說他,他還拿這些混帳話來答應我,豈不可恨!」陳和甫兒子道:「老爹,我也沒有甚麼混帳處。我又不喫酒,又不賭錢,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測字的桌子上還拿著一本詩念,有甚麼混帳處!」丈人道:「不是別的混帳,你放著一個老婆不養,只是累我,哪那裡累得起!」陳和甫兒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兒給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罷了。」丈人罵道:「該死的畜生!我女兒退了做甚麼事哩?」陳和甫兒子道:「聽憑老爹再嫁一個女婿罷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這事纔行得!」陳和甫兒子道:「死是一時死不來,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氣憤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聽了半天,聽他兩人說的都是「堂屋裡掛草荐」,不是話,也就不扯勸,慢慢的摸著回去了。

次早,陳和甫的兒子剃光了頭,把瓦楞帽賣掉了,換了一頂和尚帽子戴著,來到丈人面前,合掌打個問訊,道:「老爹,貧僧今日告別了。」丈人見了大驚,雙雙掉下淚來,又著實數說了他一頓;知道事已無可如何,只得叫他寫了一張紙,自己帶著女兒養活去了。

陳和尚自此以後,無妻一身輕,有肉萬事足,每日測字的錢,就買肉喫,喫飽了,就坐在文德橋頭測字的桌子上念詩,十分自在。又過了半年,那一日,正拿著一本書在那裡看,遇著他一個同夥的測字丁言志來看他。見他看這本書,因問道:「你這書是幾時買的?」陳和尚道:「我纔買來三四天。」丁言志道:「這是鶯脰湖唱和的詩。當年胡三公子約了趙雪齋、景蘭江、楊執中先生,匡超人、馬純上一班大名士,大會鶯脰湖,分韻作詩。我還切記得趙雪齋先生是分的『八齊』。你看這起句:『湖如鶯脰夕陽低。』只消這一句,便將題目點出,以下就句句貼切,移不到別處宴會的題目上去了。」陳和尚道:「這話要來問我纔是,你哪裡知道!當年鶯脰湖大會,也並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婁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時我家先父就和婁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時大會鶯脰湖,先父一位,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駪夫先生、張鐵臂、兩位主人,還有楊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這是我先父親口說的。我倒不曉得?你哪裡知道!」丁言志道:「依你這話,難道趙雪齋先生、景蘭江先生的詩,都是別人假作的了?你想想,你可作得來?」陳和尚道:「你這話尤其不通!他們趙雪齋這些詩,是在西湖上做的,並不是鶯脰湖那一會。」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說『湖如鶯脰』,怎麼說不是鶯脰湖大會?」陳和尚道:「這一本詩也是彙集了許多名士合刻的。就如這個馬純上,生平也不會作詩,哪裡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志道:「你說的都是些夢話!馬純上先生,蘧駪夫先生,作了不知多少詩,你何嘗見過!」陳和尚道﹔「我不曾見過,倒是你見過!你可知道鶯脰湖那一會並不曾有人作詩?你不知哪裡耳朵響,還來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哪裡有這些大名士聚會,竟不作詩的!這等看起來,你尊翁也未必在鶯脰湖會過。若會過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陳和尚惱了道:「你這話胡說!天下哪裡有個冒認父親的!」丁言志道:「陳思阮!你自己作兩句詩罷了,何必定要冒認做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陳和尚大怒道:「丁詩!你『幾年桃子幾年人』!跳起來,通共念熟了幾首趙雪齋的詩,鑿鑿的就呻著嘴來講名士!」丁言志跳起身來道:「我就不該講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個名士!」兩個人說戧了,揪著領子,一頓亂打。和尚的光頭被他鑿了幾下,鑿的生疼,拉到橋頂上。和尚眊著眼,要拉到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滾到橋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著,遇見陳木南踱了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和尚認得陳木南,指著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志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鶯脰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並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你說可有這個道理?」陳木南道:「這個是甚麼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這卻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曉得。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只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陳木南笑道:「你們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士臉,當年那虞博士、莊徵君,怎樣過日子呢?我和你兩位喫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當下拉到橋頭間壁一個小茶館裡坐下,喫著茶。陳和尚道:「聽見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樣還不見動身?」陳木南道:「我正是為此來尋你測字,幾時可以走得?」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測字的話,是我們『籤火七占通』的。你要動身,揀個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測字!」陳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們要會你一面也不得能彀。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薙髮的詩,送到你下處請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說,你又到外頭頑去了。你卻一向在哪裡?今日怎管家也不帶,自己在這裡閒撞?」陳木南道:「因這裡來賓樓的聘娘愛我的詩作的好,我常在他那裡。」丁言志道:「青樓中的人也曉得愛才,這就雅極了!」向陳和尚道:「你看!他不過是個巾幗,還曉得看詩,怎有個鶯脰湖大會不作詩的呢?」陳木南道:「思老的話倒不差。那婁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當日最相好的是楊執中、權勿用。他們都不以詩名。」陳和尚道:「我聽得權勿用先生後來犯出一件事來,不知怎麼樣結局?」陳木南道:「那也是他學裡幾個秀才誣賴他的。後來這件官事也昭雪了。」又說了一會,陳和尚同丁言志別過去了。

陳木南交了茶錢,自己走到來賓樓。一進了門,虔婆正在那裡同一個賣花的穿桂花球,見了陳木南道:「四老爺,請坐下罷了。」陳木南道:「我樓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輕煙樓做盒子會去了。」陳木南道:「我今日來和他辭辭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爺就要起身?將來可還要回來的?」說著,丫頭捧一杯茶來。陳木南接在手裡,不大熱,喫了一口,就不喫了。虔婆看了道:「怎麼茶也不肯泡一壺好的!」丟了桂花球,就走到門房裡去罵烏龜。

陳木南看見他不瞅不睬,只得自己又踱了出來。走不得幾步,頂頭遇著一個人,叫道:「陳四爺,你還要信行些纔好!怎叫我們只管跑!」陳木南道:「你開著偌大的人參鋪,哪在乎這幾十兩銀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來給你。」那人道:「你那兩個尊管而今也不見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來回,他一個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個八個的?」陳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個料理。你明日到我寓處來。」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們跑腿。」說過,就去了。陳木南回到下處,心裡想道:「這事不尷尬!長隨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進他的門,銀子又用的精光,還剩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不如捲捲行李,往福建去罷!」瞞著董老太,一溜煙走了。

次日,那賣人參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來,坐了半日,連鬼也不見一個。那門外推的門響,又走進一個人來,搖著白紙詩扇,文縐縐的。那賣人參的起來問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來送新詩請教陳四先生的。」賣人參的道:「我也是來尋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見人出來,那賣人參的就把屏門拍了幾下。董老太拄著枴杖出來問道:「你們尋哪個的?」賣人參的道:「我來找陳四爺要銀子。」董老太道:「他麼?此時好到觀音門了。」那賣人參的大驚道:「這等,可曾把銀子留在老太處?」董老太道:「你還說這話!連我的房錢都騙了!他自從來賓樓張家的妖精纏昏了頭,哪一處不脫空!背著一身的債,還希罕你這幾兩銀子!」賣人參的聽了,「啞叭夢見媽,說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丁言志勸道:「尊駕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請回。陳四先生是個讀書人,也未必就騙你。將來他回來,少不得還哩。」那人跳了一回,無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搖著扇子,晃了出來,自心裡想道:「堂客也會看詩!……那十六樓不曾到過,何不把這幾兩測字積下的銀子,也去到那裡頑頑?」主意已定,回家帶了一卷詩,換了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戴一頂方巾,到來賓樓來。烏龜看見他像個獃子,問他來做甚麼。丁言志道:「我來同你家姑娘談談詩。」烏龜道:「既然如此,且秤下箱錢。」烏龜拿著黃桿戥子。丁言志在腰裡摸出一個包子來,散散碎碎,共有二兩四錢五分頭。烏龜道:「還差五錢五分。」丁言志道:「會了姑娘,再找你罷。」丁言志自己上得樓來,看見聘娘在那裡打棋譜,上前作了一個大揖。聘娘覺得好笑,請他坐下,問他來做甚麼。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詩,我有些拙作,特來請教。」聘娘道:「我們本院的規矩,詩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錢來再看。」丁言志在腰裡摸了半天,摸出二十個銅錢來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這個錢,只好送給儀徵豐家巷的撈毛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買燒餅喫罷!」丁言志羞得臉上一紅二白,低著頭,捲了詩,揣在懷裡,悄悄的下樓回家去了。

虔婆聽見他囮著獃子,要了花錢,走上樓來問聘娘道:「你剛纔向獃子要了幾兩銀子的花錢?拿來,我要買緞子去。」聘娘道:「那獃子哪裡有銀子!拿出二十銅錢來,我哪裡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麼巧主兒!囮著獃子,還不問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給的花錢,何常分一個半個給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尋了這些錢,還有甚麼不是?些小事就來尋事!我將來從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這樣獃子上我的樓來,我不說你罷了,你還要來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來,一個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聘娘打滾,撒了頭髮,哭道:「我貪圖些甚麼,受這些折磨!你家有銀子,不愁弄不得一個人來,放我一條生路去罷!」不由分說,向虔婆大哭大罵,要尋刀刎頸,要尋繩子上吊,鬏髻都滾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烏龜上來,再三勸解,總是不肯依,鬧的要死要活。無可奈何,由著他拜做延壽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頭,出家去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雲散,賢豪才色總成空;薪盡火傳,工匠市廛都有韻。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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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來 彈一曲高山流水

話說萬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漸漸銷磨盡了。此時虞博士那一輩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閉門不問世事的。花罈酒社,都沒有那些才俊之人;禮樂文章,也不見那些賢人講究。論出處,不過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論豪俠,不過有餘的就會奢華,不足的就見蕭索。憑你有李、杜的文章,顏、曾的品行,卻是也沒有一個人來問你。所以那些大戶人家,冠、昏、喪、祭,鄉紳堂裡,坐著幾個席頭,無非講的是些陞、遷、調、降的官場。就是那貧賤儒生,又不過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哪知市井中間,又出了幾個奇人。

一個是會寫字的。這人姓季,名遐年,自小兒無家無業,總在這些寺院裡安身。見和尚傳板上堂喫齋,他便也捧著一個缽,站在那裡,隨堂喫飯。和尚也不厭他。他的字寫的最好,卻又不肯學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創出來的格調,由著筆性寫了去。但凡人要請他寫字時,他三日前,就要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卻又不許別人替磨。就是寫個十四字的對聯,也要用墨半碗。用的筆,都是那人家用壞了不要的,他纔用。到寫字的時候,要三四個人替他拂著紙,他纔寫。一些拂的不好,他就要罵、要打。卻是要等他情願,他纔高興。他若不情願時,任你王侯將相,大捧的銀子送他,他正眼兒也不看。他又不修邊幅,穿著一件稀爛的直裰,靸著一雙破不過的蒲鞋。每日寫了字,得了人家的筆資,自家喫了飯,剩下的錢就不要了,隨便不相識的窮人,就送了他。

那日大雪裡,走到一個朋友家,他那一雙稀爛的蒲鞋,踹了他一書房的滋泥。主人曉得他的性子不好,心裡嫌他,不好說出,只得問道:「季先生的尊履壞了,可好買雙換換?」季遐年道:「我沒有錢。」那主人道:「你肯寫一幅字送我,我買鞋送你了。」季遐年道:「我難道沒有鞋,要你的!」主人厭他腌臢,自己走了進去,拿出一雙鞋來,道:「你先生且請略換換,恐怕腳底下冷。」季遐年惱了,並不作別,就走出大門,嚷道:「你家甚麼要緊的地方!我這雙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還要算抬舉你!我都希罕你的鞋穿!」一直走回天界寺,氣哺哺的又隨堂喫了一頓飯。喫完,看見和尚房裡擺著一匣子上好的香墨,季遐年問道:「你這墨可要寫字?」和尚道:「這昨日施御史的令孫老爺送我的。我還要留著轉送別位施主老爺,不要寫字。」季遐年道:「寫一幅好哩。」不由分說,走到自己房裡,拿出一個大墨盪子來,揀出一定墨,舀些水,坐在禪床上替他磨將起來。和尚分明曉得他的性子,故意的激他寫。他在那裡磨墨,正磨的興頭,侍者進來向老和尚說道:「下浮橋的施老爺來了。」和尚迎了出去。那施御史的孫子已走進禪堂來,看見季遐年,彼此也不為禮,自同和尚到那邊敘寒溫。季遐年磨完了墨,拿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叫四個小和尚替他按著。他取了一管敗筆,蘸飽了墨,把紙相了一會,一氣就寫了一行。那右手後邊小和尚動了一下,他就一鑿,把小和尚鑿矮了半截,鑿的殺喳的叫。老和尚聽見,慌忙來看,他還在那裡急的嚷成一片。老和尚勸他不要惱,替小和尚按著紙,讓他寫完了。施御史的孫子也來看了一會,向和尚作別去了。

次日,施家一個小廝走到天界寺來,看見季遐年,問道:「有個寫字的姓季的可在這裡?」季遐年道:「問他怎的?」小廝道:「我家老爺叫他明日去寫字。」季遐年聽了,也不回他,說道:「罷了。他今日不在家,我明日叫他來就是了。」次日,走到下浮橋施家門口,要進去。門上人攔住道:「你是甚麼人,混往裡邊跑!」季遐年道:「我是來寫字的。」那小廝從門房裡走出來,看見道:「原來就是你!你也會寫字?」帶他走到敞廳上,小廝進去回了。施御史的孫子剛在走出屏風,季遐年迎著臉大罵道:「你是何等之人,敢來叫我寫字!我又不貪你的錢,又不慕你的勢,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寫起字來!」一頓大嚷大叫,把施鄉紳罵的閉口無言,低著頭進去了。那季遐年又罵了一會,依舊回到天界寺裡去了。

又一個是賣火紙筒子的。這人姓王,名太。他祖代是三牌樓賣菜的。到他父親手裡,窮了,把菜園都賣掉了。他自小兒最喜下圍棋。後來父親死了,他無以為生,每日到虎踞關一帶賣火紙筒過活。那一日,妙意庵做會。那庵臨著烏龍潭。正是初夏的天氣,一潭簇新的荷葉,亭亭浮在水上。這庵裡曲曲折折,也有許多亭榭。那些遊人都進來頑耍。王太走將進來,各處轉了一會,走到柳陰樹下,一個石臺,兩邊四條石凳,三四個大老官簇擁著兩個人在那裡下棋。一個穿寶藍的道:「我們這位馬先生前日在揚州鹽臺那裡下的是一百一十兩的彩,他前後共贏了二千多銀子。」一個穿玉色的少年道:「我們這馬先生是天下的大國手,只有這卞先生受兩子還可以敵得來。只是我們要學到卞先生的地步,也就著實費力了!」王太就挨著身子上前去偷看。小廝們看見他穿的襤褸,推推搡搡,不許他上前。底下坐的主人道:「你這樣一個人,也曉得看棋?」王太道:「我也略曉得些。」撐著看了一會,嘻嘻的笑。那姓馬的道:「你這人會笑,難道下得過我們?」王太道:「也勉強將就。」主人道:「你是何等之人,好同馬先生下棋!」姓卞的道:「他既大膽,就叫他出個醜何妨!纔曉得我們老爺們下棋,不是他插得嘴的!」王太也不推辭,擺起子來,就請那姓馬的動著。旁邊人都覺得好笑。那姓馬的同他下了幾著,覺的他出手不同。下了半盤,站起身來道:「我這棋輸了半子了!」那些人都不曉得。姓卞的道:「論這局面,卻是馬先生略負了些。」眾人大驚,就要拉著王太喫酒。王太大笑道:「天下哪裡還有個快活似殺矢棋的事!我殺過矢棋,心裡快活極了,哪裡還喫得下酒!」說畢,哈哈大笑,頭也不回,就去了。

一個是開茶館的。這人姓蓋,名寬,本來是個開當舖的人。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家裡有錢,開著當舖,又有田地,又有洲場。那親戚本家都是些有錢的。他嫌這些人俗氣,每日坐在書房裡作詩看書,又喜歡畫幾筆畫。後來畫的畫好,也就有許多做詩畫的來同他往來。雖然詩也作的不如他好,畫也畫的不如他好,他卻愛才如命,遇著這些人來,留著喫酒喫飯,說也有,笑也有。這些人家裡有冠、婚、喪、祭的緊急事,沒有銀子,來向他說,他從不推辭,幾百幾十拿與人用。那些當舖裡的小官,看見主人這般舉動,都說他有些獃氣,在當舖裡儘著做弊,本錢漸漸消折了。田地又接連幾年都被水淹,要賠種賠糧,就有那些混帳人來勸他變賣。買田的人嫌田地收成薄,分明值一千的只好出五六百兩。他沒奈何,只得賣了。賣來的銀子,又不會生發,只得放在家裡秤著用。能用得幾時?又沒有了,只靠著洲場利錢還人。不想夥計沒良心,在柴院子裡放火,命運不好,接連失了幾回火,把院子裡的幾萬柴盡行燒了。那柴燒的一塊一塊的,結成就和太湖石一般,光怪陸離。那些夥計把這東西搬來給他看。他看見好頑,就留在家裡。家裡人說:「這是倒運的東西,留不得!」他也不肯信,留在書房裡頑。夥計見沒有洲場,也辭出去了。

又過了半年,日食艱難,把大房子賣了,搬在一所小房子住。又過了半年,妻子死了,開喪出殯,把小房子又賣了。可憐這蓋寬帶著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在一個僻淨巷內,尋了兩間房子開茶館。把那房子裡面一間與兒子、女兒住。外一間擺了幾張茶桌子。後簷支了一個茶爐子。右邊安了一副櫃臺。後面放了兩口水缸,滿貯了雨水。他老人家清早起來,自己生了火,搧著了,把水倒在爐子裡放著,依舊坐在櫃臺裡看詩畫畫。櫃臺上放著一個瓶,插著些時新花朵,瓶旁邊放著許多古書。他家各樣的東西都變賣盡了,只有這幾本心愛的古書是不肯賣的。人來坐著喫茶,他丟了書就來拿茶壺、茶杯。茶館的利錢有限,一壺茶只賺得一個錢,每日只賣得五六十壺茶,只賺得五六十個錢。除去柴米,還做得甚麼事!

那日正坐在櫃臺裡,一個鄰居老爹過來同他談閒話。那老爹見他十月裡還穿著夏布衣裳,問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艱難了,從前有多少人受過你老人家的惠,而今都不到你這裡來走走。你老人家這些親戚本家,事體總還是好的,你何不去向他們商議商議,借個大大的本錢,做些大生意過日子?」蓋寬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當初我有錢的時候,身上穿的也體面,跟的小廝也齊整,和這些親戚本家在一塊,還搭配的上。而今我這般光景,走到他們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覺得可厭。至於老爹說有受過我的惠的,那都是窮人,哪裡還有得還出來!他而今又到有錢的地方去了,哪裡還肯到我這裡來!我若去尋他,空惹他們的氣,有何趣味!」鄰居見他說的苦惱,因說道:「老爹,你這個茶館裡冷清清的,料想今日也沒甚人來了,趁著好天氣,和你到南門外頑頑去。」蓋寬道:「頑頑最好,只是沒有東道,怎處?」鄰居道:「我帶個幾分銀子的小東,喫個素飯罷。」蓋寬道:「又擾你老人家。」

說著,叫了他的小兒子出來看著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門來。教門店裡,兩個人喫了五分銀子的素飯。那老爹會了帳,打發小菜錢,一經踱進報恩寺裡。大殿南廊,三藏禪林,大鍋,都看了一回。又到門口買了一包糖,到寶塔背後一個茶館裡喫茶。鄰居老爹道:「而今時世不同,報恩寺的遊人也少了,連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買的多。」蓋寬道:「你老人家七十多歲年紀,不知見過多少事,而今不比當年了。像我也會畫兩筆畫,要在當時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哪裡愁沒碗飯喫!不想而今就艱難到這步田地!」那鄰居道:「你不說我也忘了。這雨花臺左近有個泰伯祠,是當年句容一個遲先生蓋造的。那年請了虞老爺來上祭,好不熱鬧!我纔二十多歲,擠了來看,把帽子都被人擠掉了。而今可憐那祠也沒人照顧,房子都倒掉了。我們喫完了茶,同你到那裡看看。」說著,又喫了一賣牛首豆腐乾,交了茶錢,走出來,從岡子上踱到雨花臺左首,望見泰伯祠的大殿,屋山頭倒了半邊。來到門前,五六個小孩子在那裡踢球,兩扇大門倒了一扇,睡在地下。兩人走進去,三四個鄉間的老婦人在那丹墀裡挑薺菜,大殿上隔子都沒了。又到後邊五間樓,直桶桶的,樓板都沒有一片。兩個人前後走了一交,蓋寬歎息道:「這樣名勝的所在,而今破敗至此,就沒有一個人來修理!多少有錢的,拿著整千的銀子去起蓋僧房道院,哪一個肯來修理聖賢的祠宇!」鄰居老爹道:「當年遲先生買了多少的傢伙,都是古老樣範的,收在這樓底下幾張大櫃裡,而今連櫃也不見了!」蓋寬道:「這些古事,提起來令人傷感,我們不如回去罷!」兩人慢慢走了出來。鄰居老爹道:「我們順便上雨花臺絕頂。」望著隔江的山色,嵐翠鮮明,那江中來往的船隻,帆檣歷歷可數。那一輪紅日,沉沉的傍著山頭下去了。兩個人緩緩的下了山,進城回去。蓋寬依舊賣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間,有個人家出了八兩銀子束脩,請他到家裡教館去了。

一個是做裁縫的。這人姓荊,名元,五十多歲,在三山街開著一個裁縫鋪。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餘下來工夫就彈琴寫字,也極喜歡作詩。朋友們和他相與的問他道:「你既要做雅人,為甚麼還要做你這貴行?何不同些學校裡人相與相與?」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為性情相近,故此時常學學。至於我們這個賤行,是祖父遺留下來的,難道讀書識字,做了裁縫就玷污了不成?況且那些學校中的朋友,他們另有一番見識,怎肯和我們相與!而今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喫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朋友們聽了他這一番話,也就不和他親熱。

一日,荊元喫過了飯,思量沒事,一經踱到清涼山來。這清涼山是城西極幽靜的所在。他有一個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後。那于老者也不讀書,也不做生意,養了五個兒子,最長的四十多歲,小兒子也有二十多歲。老者督率著他五個兒子灌園。那園卻有二三百畝大,中間空隙之地,種了許多花卉,堆著幾塊石頭。老者就在那旁邊蓋了幾間茅草房,手植的幾樹梧桐,長到三四十圍大。老者看看兒子灌了園,也就到茅齋生起火來,煨好了茶,喫著,看那園中的新綠。這日,荊元步了進來,于老者迎著道:「好些時不見老哥來,生意忙的緊?」荊元道:「正是。今日纔打發清楚些,特來看看老爹。」于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壺現成茶,請用杯。」斟了送過來。荊元接了,坐著喫,道:「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卻是哪裡取來的這樣好水?」于老者道:「我們城西不比你城南,到處井泉都是喫得的。」荊元道:「古人動說桃源避世,我想起來,哪裡要甚麼桃源,只如老爹這樣清閒自在,住在這樣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現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樣事也不會做,怎的如老哥會彈一曲琴,也覺得消遣些。近來想是一發彈的好了,可好幾時請教一回?」荊元道:「這也容易。老爹不厭污耳,明日我把琴來請教。」說了一會,辭別回來。

次日,荊元自己抱了琴來到園裡,于老者已焚下一爐好香,在那裡等候。彼此見了,又說了幾句話。于老者替荊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荊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邊。荊元慢慢的和了絃,彈起來,鏗鏗鏘鏘,聲振林木,那些鳥雀聞之,都棲息枝間竊聽。彈了一會,忽作變徵之音,淒清宛轉。于老者聽到深微之處,不覺悽然淚下。自此,他兩人常常往來。當下也就別過了。

看官!難道自今以後,就沒一個賢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麼?詞曰:

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
向梅根冶後,幾番嘯傲;杏花村裡,幾度徜徉。
鳳止高梧,蟲吟小榭;也共時人較短長。
今已矣!把衣冠蟬蛻,濯足滄浪。
無聊且酌霞觴,喚幾個新知醉一場。
共百年易過,底須愁悶;千秋事大,也費商量!
江左煙霞,淮南耆舊,寫入殘編總斷腸。
從今後,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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