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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福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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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杉井光]離別的鋼琴奏鳴曲1[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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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5:58:45 |只看該作者
10火鳥、海的彼岸、藥袋

    那天夜里稍晚,我一個人吃完晚飯以後,就在練習貝斯。就在這時,門口的方向傳來好大一陣東西崩落的聲音。

    “喔喔……能夠埋在古今中外偉大的音樂中死去真是莫大的幸福……”

    門口——難得一身西裝筆挺的哲朗被壓在一堆崩塌下來的CD中,臉朝著天花板,恍惚地喃喃自語。

    “請你存好足夠我生活寬裕的錢再往生吧。”

    話說回來,我記得我多少整理過了啊?不管我整理再整理,CD還是會不停地堆高,根本整理不完。我一邊抱怨,一邊把哲朗的身體挖出來。

    “我死了以後,要把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鳥》放在我的棺材里喔。葬禮上也不要放安魂彌撒曲之類的,就放馬太受難曲吧!我就改寫耶穌基督的紀錄,在兩天之內複活給你看。”

    “不要啦,你就好好地下地獄吧!不是說過如果有酒會要先打電話給我嗎?”

    “啊,嗯。好久沒和幾個音大的同學聚會了……嘔……”

    古今中外的偉大音樂加上哲朗唯一的一件高級西裝,都被充滿酸味的液體弄得髒兮兮的。這家伙已經醉得一動也不動了。

    “啊——這得送去洗衣店了。”

    在廁所里吐得一蹋糊塗後,哲朗白著一張臉回來,看著自己沾了一大片髒汙的西裝,居然還一臉事不關己地這麼說。只有一件要緊事會讓哲朗打扮得整整齊齊的,那就是音樂會。明明因為工作的關系而有很多參加音樂會的機會,可是這家伙卻只有一件西裝。該怎麼辦啊?總之,我先去弄了一杯熱檸檬汁來讓他醒醒酒。

    “呼呼,活過來了。我真是幸運啊。雖然老婆跑掉了,不過老天卻送給我一個很會照顧人的兒子。”

    老媽啊,你為什麼不強硬一點,爭取我的監護權呢?哲朗用胡亂掰的歌詞,開始大聲地唱起歌劇《弄臣》中的詠歎調——女人善變。

    “我受夠女人了。五個同學都是單身漢,其中三個已經離過一次婚啦!”

    我把垃圾袋套在他的頭上,讓他安靜下來。考慮一下鄰居的心情,別吵到別人啦!

    “你也受夠女人了吧?那把吉他什麼的早就丟掉了吧?”

    “我還在彈啦!你少把我當白癡。”我指著放在沙發上的貝斯。

    “可是你彈得不是糟透了?”

    “不好意思喔。”話說回來,聲音還是會傳出去嗎?以後在家里練習的時候還是不要接擴大機好了。

    “搞什麼嘛,那女人有這麼好嗎?啊,是蝦澤真冬對吧?你好像跟我提過。她可是個好女孩啊。你知道嗎,有個無聊說法只在我們業界里通用……關于女性演奏家的專輯封面照片呢,一般都是拍側臉嘛,鋼琴演奏家特別是這樣。如果漂亮一點的就往正面偏一點:如果是真正的大美女,就直接拍正面照。我這工作干了十五年了,自下往上的角度拍照的,除了蝦澤真冬以外,我就沒見——咦,小直弟弟怎麼啦,這麼安靜?該不會被我說中了吧?”

    “吵死了。”

    我拿起杯子,把水往哲朗的臉上潑。

    “你在干什麼啦……小直最近好冷淡喔。該不會是討厭我吧?”

    “我說,哲朗……”

    “嗯?”

    “你討厭所謂的消費稅嗎?”

    “什麼意思啊?怎麼突然問這個?”

    “你說說看嘛?”

    “嗯,說到討厭不討厭……我是覺得取消比較好,所以也許我討厭。不過自從跟消費稅打交道以來已經過了那麼久了,好像也已經忘記那種討厭的感覺了。”

    “嗯,那我對你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我可以哭一下嗎?”

    “去外面哭啦!”

    哲朗腋下挾著威士忌的瓶子,還真打算往外走。我怕造成附近鄰居的困擾,便把他給攔住了。給我像大人一點,去睡覺啦!

    “不過你啊,和蝦澤真冬大概是沒機會了吧!因為……你知道你是評論家的兒子嘛,她當然也知道。我今天就是從干燒蝦仁的日本公演音樂會上回來的,本來也邀他跟我們去喝酒,不過他說要上現場轉播的節目,所以當然是拒絕我了。不過酒宴上也有聊到這件事,聽說他這個月都會待在日本,但是六月初又要到遠方旅行了,大概是要回美國吧。”

    “所以說你搞錯……咦?”

    干燒蝦仁——真冬的父親來日本了?

    六月就要回美國。真冬說的六月……就是指這件事嗎?

    “……那真冬怎麼辦?你有聽到這類的話嗎?”

    “啊?”

    “沒事。所以……她也會一起去美國吧?”

    到去年的這個時候為止,真冬也是因為巡回演奏的關系,和父親一起在歐洲和美國各地飛來飛去吧?不過,她應該不會做出只入學就讀一個月這種沒意義的事吧?

    “她不會再回去彈琴了吧?我今天才聽到的,好像是那邊的評論家把她寫得很過分。明明特地選擇了一個與干燒蝦仁完全沒關系的比賽參加,而且也獲得了優勝:可是就算這樣,她還是受到父親名聲的牽累啊。”

    “啊……”

    我回想起那個時候,真冬充滿敵意的目光。‘評論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困擾,因為他們總是寫一些有的沒的。’她的確說過類似的話。

    “她的演奏方式的確比較容易遭到攻擊。譬如說活潑度不夠啦、太過平和啦、聲部的呈現方式非常糟糕啦、音樂像爬蟲類一樣啦,或是太過耽溺于技巧啦……就連我都能想出不少殘酷的批評,真要寫的話,大概可以連續寫個三十頁吧。不過真的寫出來也很蠢,並不是什麼曲子都要朝氣蓬勃地演奏才算好啊。”

    “真冬是因為這樣,就不再彈鋼琴的嗎?”

    “好像不只是因為這樣。因為她是干燒蝦仁的女兒,好像連一些無關緊要的隱私都被寫出來的樣子。你看,她的母親是匈牙利人,而且現在又離婚。”

    “啊……她果然是混血兒啊。”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幫她修好錄音機的事。匈牙利。

    “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還是不要聊這個話題了。連我自己都快變成到處獵取八卦的狗仔了。”

    哲朗打開威士忌的瓶子,直接對著嘴巴灌。我已經沒有力氣阻止他了。

    當我在日本當個悠閑度日的中學生時,真冬就在海的另一邊,在充滿好奇與敵意的視線環視之下,緊抓著鋼琴彷徨度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我根本無法想像。

    然而——結果又回到最初的問題了。假設她真的放棄鋼琴了,又為什麼開始彈吉他呢?

    第二天早上,當我走進教室時,同學們正在討論昨天的電視節目。

    “是現場轉播的節目嗎?”

    “是啊,聽說現在已經來日本了。”

    “訪談節目?”

    “聊的都是些我不懂的話題,我又不聽古典音樂。”

    “長得像嗎?”

    “一點也不。公主大概是像她媽媽吧?”

    光聽他們對話的片斷,我馬上就知道是在聊干燒蝦仁的事。我瞥了真冬空蕩的座位一眼。

    “主持人還有問他公主的事耶。”

    “那對父女感情不好吧?”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你們這些家伙明知道真冬本人就快要來學校了,還這麼大聲地聊她的八卦啊?

    “小直,你爸爸和干燒蝦仁是同學吧?”

    “……你怎麼會知道?”

    “麻紀姊姊說的啊!她說之前干燒蝦仁還在教書的時候,你爸爸就常常跑去音大調戲女生。”

    麻紀老師……別把故事渲染以後到處散布啦。

    “什麼,小直果然本來就認識公主。”

    “不過我看電視上主持人只要問到女兒的事,干燒蝦仁就拚命地岔開話題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咦,這個……”

    我把貝斯自肩上卸下,靠著桌子站著,下定決心對大家說:

    “不要再多問有關她的事了,好嗎?”

    大家都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我,我只好一邊假裝在整理課本,一邊接著說:

    “不要去管她不就好了?她就像一只受傷的野貓,靠近她的話也許還會被抓傷。如果不去碰她,她就會乖乖的啊。那個女孩在美國等地巡回的時候也遇過許多煩人的事,所以——”

    就在我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大家的視線游栘到奇怪的方向。因為一股來自肩胛骨的刺人感受,我轉過頭一看——真冬就站在教室門口。或許是遺傳自匈牙利籍的母親吧?她白皙的肌膚下滲著些微的朱紅。一雙大眼直瞪著我,看起來與其說是忿怒,倒不如說是驚訝。

    “……啊,那個,我不是……”

    我當時是不是想編一些藉口搪塞,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你還真會到處散布啊。”

    她喃喃地說了一句,便坐到座位上去。看熱鬧的早已經四散奔逃了。

    “事情不是這樣的。”

    “請你不要跟我說話。”

    真冬的聲音好像一把剪刀,連空間都給剪斷了。我只好安靜不說話,剛剛還在我旁邊的同學們都一副憂心仲仲的樣子,頻頻看向我。

    千晶是在上課鈴聲響完後過了好一會兒才沖進教室。當她經過我和真冬的座位時,也注意到了那股凶險的氣氛。

    “怎麼啦?”她偷偷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真冬的臉。“又吵架啦?”

    “我根本沒跟他吵過架,請不要說‘又’。”

    真冬撇過頭去說著。

    千晶本來還想說些什麼,我拉拉她的袖子,要她別再說下去。

    真冬別說開口了,連看都不看我這里一眼。中午休息時間一到,她就立刻跑出教室。

    “生氣了喔……”

    “公主生氣了……”

    全班同學的視線伴隨著充滿責備的喃喃低語,全都集中在我的身上。這次真的是我不好。沒辦法,只好站起身來走出教室。

    當我走下中庭,到了舊音樂大樓的個人練習室,門上的掛鎖並沒有鎖上,門也是半掩著的。我悄悄地往里面一瞧,里面一個人也沒有。怎麼回事啊?

    我走進房間一看,吉他連接著擴大機,匹克也散落在桌上。看起來好像是人到了這里以後,又因為有要緊事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了。這麼說來,我在這里等她回來就好了吧?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我根本沒想過要怎麼跟她道歉。真冬一開始是為了什麼而生氣的呢?

    當我坐在桌上的坐墊想著該怎麼跟她道歉時,匹克被我的手揮到掉在地上。這個大概是真冬在用的匹克吧,就在我把它撿起來的時候,才注意到它的形狀真的十分怪異。

    一般來說,匹克都是三角形或是形狀像握壽司的塑膠薄片:不過這個匹克——在三角形的正面和反面各連接著一個塑膠環。

    我試著把大拇指跟食指穿過塑膠環,手指的位置正好和一般夾匹克的位置一樣。不過,我從沒見過這種匹克。如果是為了固定在每根手指上的環狀手指匹克或拇指套,我倒是見過。不過連接著兩個環的匹克——

    “不要碰!”

    有個聲音從門口傳來,我差點又把匹克弄掉在地上。真冬用肩膀頂開門縫走了進來。我把匹克放好,從桌上下來。

    “呃,那個……抱歉。”

    我的視線往下一瞥,發現她的左手握著一個白色的小紙袋……是藥嗎?

    “……身體哪里不舒服嗎?”

    真冬突然驚覺,說了句“沒事”,就把藥袋和匹克一起塞到坐墊下面去。難不成她剛剛是去保健室嗎?

    “有什麼事嗎?”

    真冬一邊歎氣一邊說著。不像之前那樣一直大喊叫我出去,這樣反而更恐怖。

    我就直說了:“我是來向你道歉的。”當我拚命思考接下來要說什麼的時候,真冬說話了:

    “為什麼?道什麼歉?你就自作主張把一切都告訴大家就好了啊,我一點也不在意。”

    我強忍著脾氣對她說:“唉,我會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你就好好地聽我說吧。”“昨天,哲朗——也就是我父親啦,他昨天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跟我說了一些從同業那里聽到的八卦。說美國有一些評論家寫了一些關于你的過分報導。不過,詳細的情形我就沒聽他說了,所以——”

    “那你就沒有理由跟我道歉啦!”

    我覺得臉頰瞬間熱了起來。

    “你不要抓我的語病啦。”

    “什麼啊,你是來對我發脾氣的嗎?”

    “並不是這樣,好嗎?”我把話吞了回去,努力讓自己的情緒保持沉穩。“好,我知道了。我是代表全世界只會寫一些無聊事的所有評論家來向你道歉的。”

    我一向的胡說八道又出現了。真冬嚇得眨了眨眼,之後又是一臉驚訝。

    “你不是評論家吧?不過我聽說你父親是。”

    “我也是評論家。”

    真冬歪著頭,眼神充滿困惑。

    “真的啦,我曾經幫哲朗代寫過四、五次,文章也曾被刊在音樂雜志上。所以說,我有資格跟你道歉吧?”

    真冬咬著嘴唇,沒多久便看著地下,搖了搖頭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指什麼?”

    她突然冒出一句話,聲音微微地顫抖。

    “為什麼?為什麼要跟我道歉?我明明做了好幾次那麼過分的事。”

    “原來你早就有所自覺了啊?”

    “笨蛋。”

    真冬抬起頭來。她的眼眸透著陰郁天空的色彩,一如我和她初次相遇那天,濡濕地帶有風雨欲來的感覺。

    “那種無聊的事情,隨便怎樣都好。不管誰怎麼說我,怎麼寫我,都無所謂。事實根本不是那樣。我才沒有那麼、那麼……”

    我遠遠地聽著真冬那斷斷續續的聲音,自己也漸漸無法呼吸。我當時在想,她到底身在何處啊?這個理應在我面前,全身散發著淡紫色彩,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女孩,實際上到底身在離我多遠的地方啊?為什麼……我的聲音、我的手都完全無法碰觸到她呢?

    “為什麼要在意我?那個時候也是,為什麼要幫我呢?我求求你,不要管我。反正我不久之後就要消失了。”

    真冬抱著膝,把臉埋在雙手手臂里,身體靠著吉他坐在桌上。一陣黯淡的雨下了起來,雨點卻只落在她的身邊。

    我走出教室,隱約感覺到雨聲還持續著。然而五月的天空卻不負責任地風和日麗,只有幾絲云絮還勾在兩、三棟校舍的剪影上頭。

    我想——我遺忘了某些東西,我遺漏了某些關于真冬的重要事情。不過,我不知道那倒底是什麼。直到此刻,我覺得自己好像開始了解了,只不過那種觸感卻被徹底吞沒在彼方虛幻的雨云里。我拖著宛如渾身濕透的沉重身軀,走回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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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5:59:15 |只看該作者
11沙漠、心髒、Kashmir

    三天以後的傍晚,千晶拿著樂譜來到我家。

    “為什麼你最近都不到屋頂來?今天也是一放學就回家,學姊很擔心你耶!”

    穿著制服的千晶一如往常地爬上庭院的樹,從我房間的窗戶鑽進來。她一邊搖著手中一捆手寫的樂譜,一邊說著。

    “嗯……”

    我以手指卷著全罩式耳機的線,同時含糊地回答。

    “總覺得最近沒什麼干勁。”

    “這種話可不是平常就沒什麼干勁的人該說的。”

    我的心情更低落了,于是躺回床上,把棉被蓋到頭頂。

    “抱歉,是我不好。”

    千晶邊說邊坐到我的枕頭旁邊,把棉被從我的臉上掀開。

    “蝦澤同學又說了你什麼嗎?”

    我沒回答她的話,只是把枕頭蓋到臉上。自從我去跟真冬道歉的那天起,我就沒再碰過貝斯了。我的腦袋里現在簡直混亂得不得了。

    “喂,難不成你又打算說什麼退出之類的話?”

    “……搞不好。”

    盡管我已經有覺悟會被揍,或是被她用三角鎖喉勒住,不過千晶只是看著天花板,好一會兒都不說話。

    “……本想說好不容易可以一起組個樂團的。”

    我聽到她喃喃地念了一句。一瞬間,我還以為是我自己想太多了。當我抬頭看千晶的臉,突然有張樂譜壓到我的臉上。

    “學姊還千辛萬苦地把貝多芬的那首什麼曲子,重新幫你改寫成貝斯彈的樂譜耶?就為了小直你耶!”

    我沒什麼精神地掃視著一堆在五線譜上跳動的小蝌蚪。

    “不,沒辦法啦。這種曲子根本不能彈。”

    “那是因為你沒有練習吧?”

    千晶說得一點也沒錯,所以我又躲到被子里去。我趴在床上,千晶突然砰地一聲,用全身的重量壓在我腰部附近,接著就用我的背開始進行打鼓的基礎練習。四分音符、八分音符、三連音符、十六分音符……她還真的用鼓棒,用正確的節奏敲打我的背。

    “千晶,很痛耶!”

    “我知道。”

    什麼“我知道”?這是什麼答案啊!在我背後持續敲擊的節奏,還是保持一定的速度。沒多久,我的頭腦開始渙散起來。

    “如果直接敲到心髒,不論是誰都會痛的。”

    搞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我已經在想像心髒被鼓棒痛打的情形了。恐怕連強尸都會痛到不假思索直接跳起來還陽吧。

    不知道是不是越練越起勁了,千晶開始從一些緩慢的八拍節奏開始打起。總覺得我的頭好像強音鈸,右手肘好像落地鼓一樣。住手,等等,千晶小姐,這樣真的很痛耶!沒多久曲子突然進入橋段的部分。她開始用輕快的十六拍節奏,把我的左肩當作小鼓,噠、噠噠噠、噠噠地敲著。

    “千晶,等等,痛死了!我說很痛啦!”

    我在棉被底下不停亂動,不過我的對手可是退休的柔道黑帶高手,非常了解要把自己的體重壓在哪里才能讓人動彈不得。結果我直到她整整敲完一整首歌曲,才得以從她屁股底下掙脫。

    “你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嗎?”

    千晶臉上似乎浮現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詢問著好不容易推開棉被掙脫出來的我。

    “……是獨角獸樂團的《胡須和巨乳》吧?”

    “喔?耳朵還真敏銳。”雖然世界上很少出現這種狀況,不過就像《StandByMe》之于貝斯的地位一樣,也有一些曲子只要聽到鼓點就能分辨出來。或者說,這是自獨角獸樂團的CD還未停產以前的托兒所時代開始,就聽相同音樂長大的我以及千晶之間,才會產生的一種奇跡也說不定。

    “不過很可惜,答案是《亞細亞的純振》。”

    “你唬我的吧!”剛剛還認為這是奇跡的我,不就跟個白癡一樣?

    “並沒有。人生就算無趣也是要加油喔!我會稍微幫你打氣的。”

    千晶話一說完,就拿起倒放在桌上的鞋子,從窗戶跳了出去……回去的時候干嘛不走門口?

    又剩我一個人了。我坐在床上,拿起千晶留下的樂譜。主題非常單純,節奏也很緩慢,就連我都可以立刻彈出來吧?第二、第三、第四聲部逐漸相互交疊的地方,我彈奏的部分難易度也沒有改變,但之前的變奏部分卻更加複雜了。一直到最後的賦格——我竟然得彈難度和真冬一樣的旋律。怎麼想都不可能辦到啊!我把樂譜丟開,躺了下來,瞪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剛才被千晶敲打的背部,現在到處隱隱作痛。

    什麼太困難、沒干勁之類的話,都是藉口。這我自己最清楚了。所以,千晶或許也很明白。我只是覺得自己很丟臉。我一點也不了解真冬的情況,就興致勃勃地說要決勝負干嘛的。奪回放學後用來殺時間的教室——就只是為了這麼一點無聊的小事?真像個白癡。也因為這樣,到了這個地步又全部放棄的我,會更像個白癡。

    我趕忙把樂譜拿在手里,走到客廳把貝斯從琴盒里拿出來。

    就在我調音調到一半時,弦突然斷了。感覺就好像有個人對我說,我不可能辦得到一樣。

    當我往沙發上一躺,打算睡著不管的時候,背上被千晶敲過的地方又隱隱作痛。于是我把樂譜塞進琴盒里,然後背起琴盒走出了家門。

    當我到達長島樂器行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從一支鉛筆大小的細長隙縫中,可以看見各式各樣的吉他擺滿了店里,被店里的燈光照得閃閃發亮;這樣的光景,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懷念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這間店我明明只來過一次而已,到底是為什麼呢?

    神樂阪學姊一個人在看店,店里一個客人也沒有。她在櫃台的另一邊,拿著一塊黃色的布,很寶貝似的擦拭著一根拿掉弦的吉他琴頸。

    “年輕人,我還在想你差不多該來了呢!我很高興喔。”

    她一注意到我,就把吉他放下,站起身來。

    “你是來買貝斯弦的吧?”

    我嚇了一跳,含糊地點了個頭。學姊怎麼會知道?

    “有一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學姊一邊說著,一邊從櫃台旁邊一個分成很多格的架子里拿出貝斯弦來。

    “……什麼事啊?”

    “其實是我把三弦稍微加工過,讓它比較容易斷。”

    “呃啊?”我發出怪叫。“你干嘛這樣啊?”

    “你這個人非常容易倦怠吧?我是想萬一你練到一半的時候開始厭煩了,也許會把自己關在家里。如果這個時候弦恰好斷掉……你看,不就成了一個讓你來找我的藉口了嗎?”

    所以錢就由我來付吧!學姊笑著從自己的錢包里拿出三張千圓日幣以後,打著收銀機。與吉他弦比起來,貝斯弦的價位高得嚇人,不過老板都會幫忙更換新弦。我嚇了一跳,一時之間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以前一直覺得調音會讓弦嚴重磨損,原來其實貝斯弦不會那麼容易斷掉?

    “如果我因為弦斷掉就干脆放棄貝斯,你打算怎麼辦?”

    “那樣我也無計可施了。一開始我就想過,如果沒有緣分,我甚至會放棄喔。不過,你還是跑來找我了吧?”

    學姊一臉微笑地對我這麼一說,我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樂譜拿到了嗎?”

    我點點頭,從琴盒的袋子里拿出學姊手寫的樂譜。

    “喂,你不是來跟我訴苦說太難不會彈的吧?”

    我把視線轉移開來,撒了個謊:“不是……算了。”

    “你彈到哪兒了?”

    “……大概到第四變奏曲的部分,從那個部分以後我就一直卡住。賦格根本彈不出來,我也不覺得我會彈。”

    學姊很快地把剛裝好的弦調了調音,接著就坐在櫃台里彈了起來。我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聽著這段賦格的旋律。

    真冬的吉他所演奏出的音樂就像是從巨大的冰柱中削切出來的。跟她比起來,神樂阪學姊的演奏就如同凍結的冬季陽光,音樂在不知不覺中躍然出現、直射云霄。如此分明的聲音能夠毫無窒礙地流瀉而出,實在很難令人相信。

    演奏結束,學姊把貝斯還給了我,我卻一時無法面對學姊。

    “沒有那麼難啦!我也沒用到特殊技法。你先把速度減半,仔細地練習一個音接著一個音彈奏就好了。”

    “學姊……”

    我還是低著頭,輕輕地吐出幾個字。

    “嗯?”

    “學姊自己去找真冬不就好了?何況你又彈得比我好那麼多。”

    “我之前不是就說過了?一定得是你才行。”

    我無力地搖搖頭。

    “就算是我,也沒辦法和真冬說上什麼話啊。真冬什麼都不對我說,我也只會一直惹她生氣而已……”學姊從櫃台里拿了兩張圓凳子,放在陳列吉他的走道上。她押著我的肩,要我坐下來。

    “不只是這樣。”

    “……咦?”我把頭抬起來。學姊的視線稍稍從我臉上移開,目光飄向遠方。

    “不只是這樣而已。我啊,在知道蝦澤真冬這個人的更早以前,就已經先認識你了喔。”我漸漸無法呼吸。學姊現在在說什麼啊?

    “年輕人,你知道一本叫《樂友》的音樂雜志吧?兩年前的七月號里,我曾經讀到一篇刊載在上面的評論,題目是‘韓德爾與聖經中的詩句’。文章的主旨大概是說韓德爾的樂曲,包括非聲樂曲的部分在內,都可以解讀為詩句。即便邏輯上有點牽強,卻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是篇滿牽動人心的文章。”

    我還沒回過神,一直緊緊抱著手臂里的貝斯。

    我當然知道。因為,那篇評論——

    “我看了一下署名,名字是檜川哲朗,是位我很熟悉的評論家。不過我卻感到一股不協調。文章里面有一個段落以中學程度的英文就能閱讀,而里面舉例的內容,的確不應該包含在年過四十的檜川哲朗所接受的中學教育之中。”

    “啊……”

    竟、竟然會有人注意到那種地方。

    “這股不協調感,使我的懷疑轉移到整篇文章。我把過期雜志拿出來作個總複習,一一檢視檜川哲朗寫過的文章。于是乎,有幾篇文章明顯浮現了出來,而這幾篇文章都具有一種共通的不協調感。我也去找了CD的解說,結果讓我發現了一張一九五九年由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管弦樂團演奏的西貝流士《芬蘭頌》。”

    我吞了口口水,干渴的喉嚨也正疼著。

    “不過再接下來,我就沒有確切的證據了,而且我在出版社也沒有認識的人,只知道檜川哲朗有一個小孩而已。我所知道的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他曾在專欄里把他的獨生子當成寫作的材料,連本名都寫了出來。所以當我在新生名冊里發現那個名字的時候——我想你能夠了解我有多驚訝了吧?”

    學姊臉上帶著微笑,手指著我的鼻尖。

    “犯人就是你。”

    “……啊,犯人是什麼意思?”

    “我的推理全都是正確的吧。”

    學姊把臉猛然湊向我,我也只好點頭。

    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單憑讀文章,就可以把我替哲朗寫的部分一一調查出來。

    “所以說,我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注意到你了,年輕人。在我的革命軍之中,需要一位書記,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其他適合的人才。所以我可不是在找尋蝦澤真冬時,順便找你加入的喔!”

    學姊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想要你。”

    別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用這麼近的距離說這種話啦。我腦袋里一片混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了避開學姊的視線,我撇過頭去,把貝斯收好。

    “不過,像我這種人……”

    我確認了一下琴盒的觸感。

    “我加入這個樂團,也不是一件有利的事啊。我又不像真冬彈得那麼好,而且大概也無法追上她。音樂,我一向都只是……一個人聽的。”

    學姊眯著眼睛,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接著突然移開視線,往我背後的方向喊著:

    “相原同志,差不多該現身了吧,要不要進來啊?”

    我大吃一驚回頭一看。在店門口附近並排著幾把吉他的影子里,千晶帶著微慍的表情,靜悄悄地現身。

    “你是跟蹤年輕人一起過來的吧?不愧是我革命軍的戰斗人員,也很擅長潛伏行動。”

    “我才沒有跟蹤。”她一臉的怒氣,大刺刺地走近我們。

    “學姊,不可以說這種會讓小直嚇到的話啦!”

    “你嫉妒的樣子也很可愛耶!”

    學姊撫著千晶的頭,我也一臉啞然,抬頭望著她。

    她真的是跟蹤我一起過來的嗎?到底是真的還假的啊?

    千晶瞪著我:“我剛好到這里看看,剛好小直在里面,我只是不方便進去而已。”學姊則是安慰著她:“我了解、我了解。”

    “相原同志,你有帶自己買的鼓棒來嗎?”

    “……鼓棒?”千晶歪著頭,接著又點點頭。

    “嗯。那我把在里面睡覺的店長叫起來,跟他借錄音室的鑰匙。”

    學姊把目光轉向我,手指比成一把槍的形狀,假裝對我的胸前開了一槍。

    “年輕人,讓我來點燃你的熱情吧。”

    長島樂器行的三樓改裝成出租用錄音室,狹長的走廊上有兩道嚴密的門。打開眼前的門,里面的寬度約有四張半榻榻米大,其中大約一半的地面都被爵士鼓占據,兩側各有二口大型的吉他擴大機、還有麥克風和錄音設備,以及一股幾乎令人窒息的煙味。

    “因為店員福利的關系,特別讓你們進來喔。”話一說完,神樂阪學姊就把我推進錄音室,最後千晶也跟著進來。

    “哇——好久沒打真正的鼓了。”

    千晶坐在爵士鼓的正中央,正在替小鼓調音,似乎很愉快的樣子。

    神樂阪學姊先後把我的貝斯和她自己的吉他接在擴大機上。學姊的吉他是Cibson的LesPaul,聽說要價一百萬日圓,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是的話,那大概是“HistoricCollection”系列的老琴。從顏色上看,應該是六零年代複刻版吧?

    我把自己的貝斯背肩帶掛在肩上以後,戰戰兢兢地撥了一下弦。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充斥了窄小的錄音室。

    莫名奇妙地,我就這麼被別人帶著,來到這間錄音室……

    “年輕人,你不用彈太難的東西。只要配合鼓,一直用八分音符彈D的音就好了。”

    “啊。”

    千晶把鼓棒高高舉起,一邊說:“學姊,准備OK?”

    兩人的眼神交會了一秒鍾。就在鐃鈸聲音消散的瞬間,一股以沉重的步調向前挺進的音樂包圍了我。千晶用銅拔敲擊出一連串強勁的八拍,在爵士鼓敲打出的四拍之上用三拍的節奏重疊:一步步慢慢上揚的,嘎擦嘎擦的吉他重複即興段,就如同以大海為目標的旅人,手握竹竿,步履蹣跚地向前邁進的腳步。

    我試著打出千晶的節奏後,悄悄地撥起弦。一開始我還不敢相信,這股仿佛就要頂上我腹部的重低音是由我的貝斯發出來的。這三個部分的旋律不久便生硬地,相互貼合、糾纏——

    其中,一陣歌聲慢慢傳出——

    是神樂阪學姊的聲音。

    如同沙漠中的深夜呢喃,歌聲雖然有些沙啞,但卻傳遞到地平線的那一端。

    這是齊柏林飛船的《Kashmir》。

    這是我聽過好幾遍的曲子。這首曲子——我在深夜的床褥上聽過好幾遍、無數遍,不斷重複地聆聽。而現在,我的指尖正彈奏出它的脈動。

    就在歌曲沉寂下來的地方,吉他以一種類似號曲的樂句來回應。千晶持續她的腳步,無止境、不斷地持續前進。我已經把學姊告訴我的話拋在腦後,當吉他開始演奏出綿延曲折的阿拉伯風格旋律時,我一個人用指尖編織、探尋出理應隱藏于曲子背後的低音。

    我真的覺得,這首曲子可以無窮盡地持續下去。

    所以,當曲子中途停下來的時候,我的心情仿佛單獨被留置在空無一人的沙漠之中。房間里充斥的轟轟聲響,我已經分不出來是噪音、是回響、還是滲進耳朵里的《Kashmir》的記憶了。

    千晶漲紅著臉,額頭冒著汗一直看著我,臉上似乎浮現某種得意洋洋的微笑。我移開視線,這一次,神樂阪學姊的姿態映入我的眼簾。

    不知為何——我沒辦法直視她的臉。

    “……年輕人,你認為貝斯是什麼?”

    我悄悄抬起頭來。學姊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不過眼神倒是很溫柔。

    “如果把樂團比作一個人,主唱就是頭部,吉他則是手……”

    學姊的視線從自己的手邊,轉移到千晶的方向。

    “如果鼓是一個人的腳,你認為貝斯會是哪個部位?”

    我無法回答學姊的謎題。因為自我出生至今為止,我一直都是扮演一個接受事物的人。

    學姊終于淺淺一笑,接著很快地走近我。她把手掌放在我的胸前,害我我嚇了一大跳,全身僵硬。“就是這里,年輕人。”

    學姊面對面地一直盯著我的臉看,一邊說著:

    “心髒。你了解嗎?如果沒了你,我們就無法動彈了。”

    我啞然失聲,代替我回應的,是我內心的脈動。

    如果把樂團,比作一個人的話。

    我不是跟在他們後面前進的。對于第一次身處在與他人共有的聲音之中的我而言,這一點是我最了解的。如果只是單獨一個人關在房間里聽CD,大概永遠都不會了解這一點。

    此時,也許我和學姊正在想同一件事。如果真冬也在這里——

    那個吉他演奏聲,如果也在這里的話——

    我緊緊握著自己的貝斯琴頸。我終于了解,我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彈貝斯的。這不是藉口,而是真正的理由。我是為了要把這個熱能傳遞給真冬。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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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5:59:50 |只看該作者
12記憶、約定、藉口

    就在我們埋首于練習的期間,兩個禮拜一下子就過去,五月底終于到了。我左手指尖的皮膚就像干掉的泥巴一樣,變得硬梆梆的。貝斯的弦比吉他的弦粗上許多,我手指上長厚繭的地方好像也和神樂阪學姊不大一樣。

    “你變得更像貝斯手了呢。”

    我們像電影ET里的外星人一樣以指尖相碰,學姊忍不住大笑。不過我在搞機械,進行一些細部作業的時候,手指的觸感好像也變了,感覺還是有些不便。

    不過,在挑戰真冬以前,還有一件事必須發揮我愛搞機械的興趣。

    五月的第四個星期四,放學後我馬上就跑到中庭去。千晶千方百計地留住真冬的時間——就算估計得長一點,最多也只有二十分鍾吧?所以要以速度決勝負。我先把掛鎖撬開,這不用花我一分鍾。接著就像平常一樣,我稍微轉了轉門,把鎖打開進到練習室里。照著事前進行了好幾次的想像訓練,我從包包里拿出工具和電線,開始動手操弄擴大機。我迅速地打開背板,那些我用雙手搞過好幾次的機械內髒便映入眼簾。調整配線本身不是多大的問題,把拉出來的訊號線藏起來反而還比較花時間。

    一切都搞定後,我鎖上掛鎖,正打算要回校舍那邊的時候,偶然地在轉角碰到了真冬。

    我們兩個就這樣不經意地站著不動。不管是誰,目光都不在對方身上。

    自那天以來,我們幾乎沒說半句話。也因為這樣,班上的那些家伙都在抱怨稟告公主的管道阻塞了,不過他們都不知道內情。

    當我正要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真冬開口了:

    “你……已經放棄了嗎?”

    “……咦?”

    “貝斯。你之前明明都在屋頂上彈的。”

    “我還在彈啊?只是最近都在北校舍那邊的屋頂上練習,因為我覺得不能打擾某個過耳不忘的家伙。”

    “騙人。我連那邊也找過了,你不在那邊。”

    那的確是騙人的。最近我都去長島樂器行,請學姊認識的一位貝斯手看我練習。因為我根本不想讓她知道我拚命練習的事,所以又撒了個謊。

    “……你剛說,你找過了?那是什麼意思?”

    “啊,那是……我亂說的,不是這樣啦。只是有點擔心而已。”

    真冬的聲音更加焦急,還拚命地搖頭。

    “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還在意上次那件事?”

    我嚇了一跳,回過頭一看。只看見真冬好像有難言之隱似的,一直盯著自己的手指。

    “那件事,請你忘了吧。我根本沒事,你就別在意了。”

    請你忘記。這句話真冬提過好幾次了。

    我察覺到自己稍稍動了怒火。所以,我就老實說了吧——

    “我說你到底把人的大腦當作什麼了啊?人的大腦不是硬碟,你以為說一句‘刪除記憶’,然後我說‘喔,這樣啊?’就可以把一切全都忘記嗎?”

    真冬瞪著她那雙大眼睛,後退了一步。

    “我一句也沒有忘記,還記得很清楚。你甚至曾對我說:‘你以為用貝斯就可以追上我嗎?’明天放學以後,我們就來一決勝負吧。”

    “……你說的一決勝負,是什麼意思?”

    “就是用貝斯跟吉他一決勝負。如果我最後在演奏方面追上你,就算我贏了。如果我贏了,那間房間我也可以使用。如果我輸了,就絕不會再靠近。”

    “你說這些……是認真的嗎?”

    當然啊!我不再多說什麼,就這樣走過真冬身邊。

    老實說,我連一點點的自信都沒有。不過神樂阪學姊說過,她會讓我贏得比賽——並不是“我會贏”,而是“她讓我獲勝”。

    那個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管什麼(肮髒的?)手段都使得出來的人——從她嘴里所說的話,讓我膽子大到連我自己都感到背脊發涼。我能夠依靠的人,也只有她了。

    “年輕人,變得很會說話了嘛。”

    回到屋頂上以後,神樂阪學姊對我這麼說,似乎是一直在圍欄邊看著我吧。

    “我完全想不到你是三個禮拜以前的那個喪家之犬。”

    “別叫我喪家之犬啦!”我把視線從學姊身上移開。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一天開始,我都不太好意思正視這個人。

    “仔細想想,這場競爭對我們而言一點損失也沒有。反正我們原本就不能使用那間練習室,就算輸了也無所謂。就跟我和學姊猜拳的時候一樣。”

    這種扭曲的思考方式當然有一半是自我解嘲。然而學姊抱著貝斯坐在我旁邊,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

    “你還記得那次猜拳比輸贏的時候我所做的事啊。”

    我看著學姊的側臉,歪著脖子點了點頭。那個時候,學姊用中指和無名指夾住一枚匹克要和我猜拳。我一看學姊這樣,就認為她想讓我以為她不可能出剪刀,然後將計就計——就在我東想西想,腦袋一片混亂的時候出了拳頭,結果輸給了學姊。結果,學姊卻哈哈大笑地說:

    “我並沒有刻意去讀解你的心理,然後再反過來將計就計。就算我這麼做,也不會提高這種單純勝負游戲的勝率。你認為猜拳的必勝方法是什麼?”

    “咦?”這麼說來,學姊用了什麼必勝方法嗎?

    “很簡單啊,慢出就好了。”

    “啊?”

    “我用手指夾匹克,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含意。只要為了讓你混淆,讓你依照我的步調出拳——就只是為了這個理由啊。你要記好,猜拳的必勝方法就是要自己喊拳。”

    我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盯著學姊得意洋洋的臉,之後便往兩膝之間吐了一口長長的氣。沒辦法,一開始我就打不贏這種人。

    “人家常說,戰斗在開始前就已經結束了,指的就是這個意思。也就是說,重點是要如何引誘對手進入自己的領域之中。對了,那你知道我為什麼選這首歌當作你和蝦澤真冬的比賽曲嗎?我來告訴你吧。”

    學姊話一說完,就從我琴盒背後的袋子里拿出樂譜攤開。她接著說:“我之所以選這首曲子,有四個理由。”

    “一開始就告訴我嘛!”這個想法一瞬間浮上我的腦海。不管怎樣,這幾天我可是一直練習,一邊覺得奇怪為什麼是這首曲子?為什麼這樣安排?不過,當我聽學姊滔滔不絕地說完以後,只能發出感歎的聲音。

    “——慢慢開始覺得有機會贏了嗎?”

    “嗯……一點點。”

    我老實地回答。勝率倍增——有0.2%了!我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學姊一邊笑,一邊用肩膀撞了一下我的肩。

    “這樣就好啦!你的戰斗會如何發展,只有你自己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有我自己的戰斗結果。因為我不會加入你們這場戰斗。”

    “如果你代替我去,就會贏……學姊是這個意思嗎?”

    我軟弱地問。學姊用有些生氣的語調回答我:

    “我贏得了嗎?”

    我有些吃驚,看著學姊的臉。

    “我之前不就說過了?一定要你去才行。”

    我沒辦法回答她,又把頭低了下來。

    學姊突然拿出一張紙,抵著我的鼻尖。

    “那麼,這是最後的准備工作。先簽一下名,讓你有個心理准備。這份是蝦澤真冬的。”

    我抬起頭一看,那是一張粗糙的紙,上面印著入社申請書,一共有兩張。兩張的社團名稱欄上,都用鋼筆端正地寫著“民俗音樂研究社”。

    我轉開視線,把話題岔開。

    “呃……這個我還是……讓我先保留一下好了。”

    “為什麼?我都教你貝斯教到這種程度了。難不成……你討厭我,是這樣嗎?”

    請不要擺出一張落寞的臉,你明明是裝出來的。

    “嗯,該怎麼說呢?”

    我把貝斯從膝上卸下。

    “我覺得我還沒有資格。不管是學姊還是千晶,水准都那麼高。”

    “我之前不就說過了嗎?不是你跟著我們前進,反過來是我們跟著你。”

    因為貝斯是心髒。這些我都知道,只不過……

    “不過,不管加入或不加入,我現在都還不能決定。所以……”

    我拿起貝斯,眼睛一直盯著弦。

    “所以,如果能贏過真冬,讓她也加入社團……”

    “如果你能贏她,你就要加入?”

    我點了點頭。

    如果不這樣,我總覺得會後悔。總覺得好像一切都認人擺布。

    “那……如果你輸了怎麼辦?”因為學姊的一句話,我嚇得無法呼吸。這件事——我根本沒去想過。

    不過,現在還是得作出決定。

    “……就算輸了,我還是會繼續彈貝斯,不過我不會加入樂團。學姊對我這麼照顧,所以我沒辦法說出……就算我輸了也請讓我加入之類的話。”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待在學姊旁邊的我聽到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最近我才明白,你真是一個自尊心強的男人。”

    學姊微微地一笑。我的眼睛就快睜不開了,只看了她的臉一眼就得移開視線。

    “我們就把它當作遙遠的那一天的約定吧,就這麼說定了。”

    學姊(擅自)從我的包包里拿出螺絲起子,拆開貝斯的背板,在中間空洞的配線部分間塞進兩張折得小小的入社申請書,然後把背板鎖回去。

    “……干嘛塞在這種地方?”

    “你聽,會發出一點點紙張摩擦的聲音。”

    我又把貝斯放回膝上,學姊撥了一下弦。紙張相互摩擦的聲音——

    “沒有,沒聽到啊?”

    “我可是聽得到喔!”

    你的耳朵可以跟貓比了吧?

    “也許蝦澤真冬也聽得到。她對紙張摩擦的聲音很敏感吧?或許這種微弱的聲音可以引發潛意識的影響效果,使得她不安、焦躁。”

    有這種道理嗎?

    “稍微牽強一點來說,就是一種咒語嘛。就像武士縫在單衣上的護身符一樣。”

    學姊拍了拍我的貝斯。

    “我們之間的約定,會無時無刻地跟隨著你。不要忘了。”

    我猶豫了一會而以後,點了點頭。

    “祝你好運羅。”

    在搭電車回家的途中,麻紀老師偶然和我同行,她走進每站都停的普通車車廂後問我:

    “你好像最近常跑去跟真冬聊天啊?”

    我拉著吊環,縮著頭。被麻煩的人逮到了。

    “沒有,那不太算是聊天。”

    “直接點,就跟她說想一起使用練習室不就好了?男孩子為什麼都這麼乖僻啊?”

    你覺得我能說嗎?我?對真冬說?

    “還有,你說你最近在干嘛?好像常和二年級的神樂阪同學在一起?”

    “款,這個……”

    我的後領被人用力地抓著,只好全招了。

    “比賽吉他?”

    麻紀老師突然發出一陣怪聲,其他乘客的視線紛紛轉向我們這邊。

    “該說你笨還是要說你像神樂阪同學……”

    老師邊歎氣邊陳述自己的感想。神樂阪學姊在教職員辦公室也很出名嗎?她好像都不去上課,或許也是所謂的問題學生吧?

    “那真冬回答你說她接受挑戰嗎?怎麼可能?”

    “沒有,她整個人呆住了。”

    “我就說嘛!那你怎麼辦呢?你真的想搞這種事嗎?”

    “唉,總之有很多原因啦。我會盡力去做的。”

    我含糊其辭地回答。為了把真冬拉進比賽所做的種種一切,還是不能對老師說。

    麻紀老師皺了皺她那雙漂亮的眉毛,手指抵著太陽穴想了一會。

    “我說啊……我很感激你和真冬有所互動,不過不要太刺激她了。她可是很纖細的。”

    “喔。”

    就算老師對我這麼說,這樣單方面地要求我纖細,不知怎地讓我沒辦法不生氣。那家伙可是對我說了一大堆很糟糕的話耶?

    “嗯……”老師把手交叉在胸前,一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的樣子。“我想,這件事有一半以上是因為某種心理上的因素吧。所以——”

    “……什麼意思啊,老師剛說的心理因素是指?”

    老師不說一句話,直盯著我的臉。接著用一種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地說:“如果對象是小直,告訴他應該……”不過又馬上搖搖頭,打消了念頭。

    “還是不能由我告訴你。如果真冬願意告訴你,那是最好。”

    心理因素。我想起那個時候,真冬手里緊緊握著的藥袋。

    真冬果然哪里生病了吧?即便外表上看不出來,不過——

    “那個,老師……”我想起另一件事,于是開口問老師。“真冬她……聽說馬上就要再轉學了,真的嗎?”

    “轉學?為什麼?”

    “……啊,沒事。沒什麼。”

    一到六月就要消失。那麼……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啊?我沒再說什麼,又陷入思考之中。總之,真冬什麼也沒跟我說。

    “用吉他決勝負啊……真是年輕氣盛呢!不過,這也許是好事一件。”

    麻紀老師望向遠方露出笑容。

    “而且真冬根本不打算主動交朋友。盡管這麼做有點不講理,不過逼她參加社團活動或許也不錯。這樣的話,我來當你們的社團顧問吧!”

    “你認為……我能夠贏?”

    “不,一點也不。”

    老師立刻回答。我抓著拉環,失望地垂下頭。

    “不過,聽說那個孩子半年前才開始彈吉他喔。”

    “真的假的?”半年就可以彈到這種程度嗎?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不過,每個人都有這種經驗吧?在某些時候就是非得去做某件事。加油吧,小男生。如果你把真冬弄哭了,我可不會輕易放過你喔。”

    老師話一說完,便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背。

    當天晚上,哲朗不在家。手機收到一封他的簡訊:

    “我跟朋友去喝一杯,今天大概不回家了。”我還想說再問他一些關于真冬的事,但這家伙總是在重要的時刻缺席。

    我回到房間坐在床上,把貝斯拿到腿上,手指就這麼不經意地撥起了弦;無意之間,我才發覺自己彈的是那首鋼琴協奏曲的低音部。

    就在我們初次相逢的那一天,真冬在垃圾廢棄場里彈奏的那首曲子。

    我到哲朗的書房里,把浪漫派後期以來的鋼琴協奏曲一張張疊起來,拿到客廳去。我不斷地聽著CD直到深夜,連晚飯都沒吃。不過,還是沒找到記憶里的那首曲子。這也難怪,畢竟光是鋼琴協奏曲就有好幾千首了。

    我關上音響,放棄尋找。

    幫貝斯調音的同時,突然想起之前對真冬的宣言:“如果我輸了,就絕不會再靠近。”哇!雖說那句話是突然浮現我腦海的,但我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啊?那句話的意思是指我不再接近那個房間,而不是指我不再接近真冬喔?而且我們的座位一開始就連在一起,這樣一來根本不可能不接近她吧?結果我滿腦子都是一些根本不知道在跟誰解釋的話。

    如果我就這樣輸了呢?我想著這件事。

    跟真冬搭話的藉口,也跟著消失了吧?

    而且我也說過,如果我輸了,就不會加入民俗音樂研究社。因為如果我輸了,我根本沒有自信可以和學姊以及千晶組樂團。

    我想起那天在錄音室彈的曲子,《Kashmir》。那是一種令人屏氣凝神的,全身宛如燃燒起來般的甜蜜體驗。

    一點損失也沒有,這根本是天大的謊話。

    不知不覺中,身邊多了很多我也許會失去的東西。一些我不想失去的東西。

    如果我輸了——

    我搖了搖頭,把這股想法逐出腦袋。現在想這些已經沒有用了。

    明天——我只能盡我所能地,搞搖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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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6:00:55 |只看該作者
13英雄變奏曲

    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天空烏云密布。我完全沒法入睡,便早早就到學校去了。當我一進教室,同學馬上就群起包圍著我。

    “聽說你要和公主一決勝負?”

    “什麼?你剛說的一決勝負是什麼意思?如果輸了會怎樣嗎?”

    “不會是要當一輩子的奴隸吧?”“那不就和現在一樣?”

    被大家這麼一說,我嚇得臉色發青。

    “嗯……這個嘛……為……什麼大家都知道這件事?”

    “你昨天不是和蝦澤同學在中庭說話嗎?”

    “你們看到了啊?”

    “明明就覺得氣氛還不錯,結果卻聽到你們說要決勝負之類的,觀眾們都很失望耶!”我們又不是在表演。

    “欸,你們什麼時候要比?比什麼啊?贏的人有什麼獎品?”

    啊,他們沒聽到我們約在今天放學以後的部分嗎?太好了。不過,雖然我想盡辦法要把話題岔開,但是除了比賽的時間、地點以外,其他的我還是全都招了。

    “新的社團?和蝦澤?還有相原?而且還有神樂阪學姊?”

    這些人為什麼這麼興奮啊?

    “你說的神樂阪學姊,是二年級的嗎?”

    “是啊,就是很像女忍者頭目的那個人。”

    這是哪門子的比喻啊?根本聽不懂啦!話又說回來,學姊的名氣有這麼大嗎?

    “和那三個人在那麼狹窄的小房間里快樂地搞社團?小直!太不可原諒了,你給我輸。”

    “我甯願你贏,然後我再代替你去社團。”“對啊,你絕對要贏,然後我再加入。”“你根本什麼樂器都不會彈吧?”“我可以負責搬樂器。”“那我……來當負責擦汗的。”“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有干勁了。”

    竟然還唱起我們學校的加油歌,我都想逃出去了。就在他們提到什麼時候決勝負的話題時,千晶走進了教室,大伙兒也都安靜了下來。得救了……

    “你們在說我壞話嗎?”

    幾個男生尷尬地笑著,紛紛回到自己的座位去。大家最近好像終于學會了一項社會的基本常識,就是不要在當事人面前說她的八卦。

    午休的時候,我的桌上堆滿了男同學們去福利社買來請我吃的醬汁豬排面包:好像是為了祈求我能夠勝利(注:日文里的“豬排”和“勝利”諧音)。可是這麼多我怎麼吃得下啊!

    “絕對不能輸啊,小直。”

    “雖然搞不太懂狀況,不過你一定要贏啊!”他們一個個緊緊抓著我的肩膀,替我打氣。我發著呆,一直望著醬汁豬排面包堆成的金字塔。雖然還不至于是背負不了的期望,不過受到大家這麼期待,老實說,我很困擾。

    放學以後,我拿著貝斯到屋頂上去。雖然神樂阪學姊說要我先過來,不過卻沒看見她的身影。這麼說來,她今天好像要打工啊?相對的,學姊平常坐的圍欄那邊,地板上好像放了什麼東西。我靠過去撿起來一看,原來是約翰藍儂的翻唱專輯《Rock'sRoll》。唱片中第二首就是標題非常簡單的《StandbyMe》。我拿出CD隨身聽,把專輯放了進去。一邊聽著約翰藍儂沙啞的歌聲,一邊自圍欄邊上向下望著,等待。我拿出一個中午吃不完的醬汁豬排面包,塞進嘴里。

    歌聽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星期五這一天真冬總是一放學就直接回家。糟糕,我竟然忘記了。

    不過這個時候,一個栗子色長發的背影出現在我停駐在圍欄下方的視線里。我安下心來。她怎麼了?今天不用處理平常在忙的事嗎?

    即便看著真冬走進了個人練習室,我還是繼續讓耳機里傳出來的曲子停留在我的身體里。直到約翰藍儂的歌聲完全消退之前,我一直緊抓著圍欄,站著不動。

    我把隨身聽關上,背起貝斯。

    當我走到個人練習室前,就聽到真冬在門的另一邊彈著貝多芬的短曲。我停下腳步,想著應該要怎麼進去。我想了各式各樣無聊的方法,譬如說一腳踹開大門,然後大喊:“打擾了,”不過最後還是決定直接敲門。

    短曲好像被嚇得無法動彈一樣,戛然而止。

    這股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就像從隙縫中漏進來的刺骨冷空氣一樣,持續了好一陣子。

    “呃……”明明就是我先開口的,現在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來和你比賽了,昨天跟你說過吧?”

    門打開了。

    真冬肩上背著吉他,看了我一眼後就垂下了視線。

    “……你真的來了。”

    總覺得真冬的語調中藏著些許的不協調。不知怎的,感覺跟平常不太一樣。

    “我代表搖滾樂界,向你這個頭腦頑固的古典音樂至上主義者複仇來了。”

    “白癡喔!你是認真的嗎?明明幾天以前都還不會用小指槌弦。”

    不要看輕我。話說回來,為什麼她連這種事都知道?

    “你去我練習的地方偷看嗎?”

    “才……才沒有。”

    真冬紅著一張臉,好像摔門一樣地關上門。

    “——為什麼要搞到這種地步?你這麼想用這個房間嗎?”

    為什麼我要一直做這些事?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學姊曾經說過,這是為了戀愛與革命。

    千晶也曾經說過:“你很在意蝦澤同學吧?”

    我不知道。不過,我沒辦法再這樣下去了。

    真冬在門的另一邊說:

    “你就在那邊愛干嘛就干嘛吧!我不管了。”

    只有這一次,我保持沉默。

    沒辦法。而且我早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我拿出貝斯,接上訊號線,接著便曲身蹲在門邊。就在門的鉸鏈下面,有個可以接訊號線的輸入孔。這是我昨天花了十五分鍾迅速搞定的成果,從擴大機那邊拉出一條線,裝在門邊。

    正要竊據音源裝置時,我的手停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哲朗不知何時曾半開玩笑地對我說過的一段音樂曆史。

    一開始只是德國的一條小河川。這條河流進甜菜園,接著往全歐洲擴散開來:在各地與當地的音樂相互沖撞,吞沒、或是被吞沒。接著奔流人海,散布至世界各地。許多事物就是這麼誕生的,而搖滾樂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如果一一探尋這段長達三百年的侵略與融合曆史,我們就會與之有所連結。

    我把訊號線的接頭插上輸入孔。

    瞬間,在門的另一邊,擴大機的喇叭發出嘎嘎的尖銳聲響。

    我仿佛可以看見真冬那張驚慌的臉。

    “你做了什麼?”

    被發現了。不過我把貝斯的音量開到最大,代替我的回答。整個房間充滿了回授的聲音。

    “喂,你在做什麼——”

    為了要蓋住她的聲音,我彈了開頭的一個音。活潑的稍快板。絕對不能彈得太快——仿佛用力踏在地面,又像是用趾尖探尋自己將踏上的地方,以低沉的聲音用力踩踏八度音的范圍,再以略為猶疑的步調後退一些。

    我聽見真冬嚇得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當然,只聽這八個小節,就應該知道是哪一首。收錄這首曲子的專輯是她在兩年前的二月發行的。那張CD被我聽了好幾次,幾乎都快磨壞了。

    這首曲子是貝多芬的作品中第三十五號,創作主題的十五段降E大調變奏與賦格——其後轉用為交響曲第三號的終樂章。這首鋼琴曲還有另一個名字,也就是《英雄變奏曲》。

    那個時候——

    神樂阪學姊曾經對我說過,之所以選這首曲子,有四個理由。

    “這首曲子正如你所見……”學姊一一指著樂譜對我說道:“一開始是低音部的單旋律。在開頭的三十二個小節之間,只有貝斯演奏,而且立刻就能聽出這是《英雄》。這樣我們就能夠進行先發攻擊,把對手拉進我們的演奏之中。”

    接著,學姊用手指咚咚地敲著速度記號的地方。

    “這是略快、生氣蓬勃的稍快板,可是千萬不能彈太快喔!蝦澤真冬的武器之一,就是比什麼都精准無比的吉他速彈。如果比賽進入以速度決勝的狀況……年輕人,你就失去勝算了。在開頭的三十二個小節里,你可以決定整首曲子的速度——這就是我選這首曲子的第一個理由。”

    “不過……”我的語氣中夾雜著些許不安。“在導入的序曲部分,有個地方會形成四部合聲,這個部分以後的旋律是由蝦澤真冬開始彈的喔!如果讓她在這個部分猛沖……”

    “年輕人,你想到的淨是自己會輸的地方耶……”

    學姊搖搖頭,歎了口氣。我的身子縮成一團。對不起喔,我生來就是個輸家。

    “不過,你放心啦。我選這首歌的第二個理由就在這里。這首變奏曲……”

    學姊大略地看了一下樂譜。所謂的變奏曲,是藉由一再改變伴奏方式、甚或改變主旋律的形式等方式不斷重複一段簡短的主題曲調,基本上相似的部分會重複循環好幾次。

    “幾乎所有變奏的後半部都有漸慢和延長記號。你了解吧?在一定的間隔里加進‘停留’的地方。不管蝦澤真冬把曲子加快到什麼程度,延長記號都會打斷她演奏的流暢度,接著你就可以抓回你自己的快板。這種曲子可是獨一無二的。”

    我呼——地吐了一口大氣。的確,一切都很合理。我敢確定,只有這首曲子了。如果是這首曲子,或許會贏。

    “再加上第三個理由……”學姊不懷好意地微笑著.“這首曲子是降E大調。”

    我一一回想學姊說過的話,踏著沉重的步調走在開頭的主題中。我所彈奏的低音主題最後,休止符後是一段頗長的空白,這時真冬的琴音終于複蘇,電吉他發出的雜音蓋過了這段空白。

    當我屏住氣息,進入第二序曲的部分時,一陣略為猶豫的、簡單的吉他單音旋律跟了進來。我的雞皮疙瘩唰地站了起來。以切分法巧妙地挪進、嵌進的,只有兩個音的相互重疊。不過,我們所知的所有音樂,都是由兩個音重疊的時候,那股宛如陶醉的感覺中誕生的。

    第三序曲中,我彈出一段簡單的旋律線丟給真冬,從吉他遠遠飛越的壺首部降落貝斯本來的低音部,真冬的步伐仿佛穿越過不斷奔瀉而下的瀑布。

    第四序曲由真冬的吉他主導,承接曲子的主題,將旋律拋高一個八度,略過底下輕快的中音部。接著節奏突然間加快了,雖然被猛烈的力量牽引翻轉,我總算勉強抓住真冬彈奏的樂句間隙,用調停般的下降音架開。在這里跌跤的話就完了,也沒辦法重來。我踩下煞車制止真冬。

    終于到了主題,不過我也奄奄一息了,明明是平凡的和弦伴奏,手指卻不停顫抖。我靠著短暫的休止符,拚命地拉回原來的步調。真冬毫不留情的速度進入第二變奏後也沒慢下來,我彈一個音的時間里,真冬卻能持續彈出三倍的音。

    第四變奏前,我深吸了一口氣。這可是第一道難關。

    當手指流利地撥出十六拍節奏連音時,我的確發現在門另一邊的真冬屈居下風,因為聽到真冬簡潔的主題在我不斷反覆的上升、下降音中顯得搖搖晃晃。她大概以為我不會彈這段吧。我屏住呼吸,將精神集中在激烈的過度音,接著又再度想起了神樂阪學姊後來說的話。

    “降E大調是——”

    神樂阪學姊一邊用指頭輕撫我膝上的貝斯一邊說:

    “你知道吧?它是吉他和貝斯里,最難彈的調子之一。”

    我點了點頭。

    便于吉他彈奏的調子,簡單說就是不用壓弦就能直接彈奏的曲調。然而,降E大調中最常出現的降E這個音,比吉他或貝斯所能彈奏出的最低音還低半音,所以壓弦的時候多半一定要在高把位,這在手指的運用上來說是相當困難的。

    “降E大調對蝦澤真冬來說也是一樣困難的,尤其是邊彈高音的旋律還要邊伴奏中音部的時候。盡管她最大的武器就是速度,這麼一來也會大幅被削弱吧。”

    “嗯,不,等等……”

    我敲了敲自己的貝斯。

    “那對我來說也一樣難彈吧?不是嗎?”

    調音時,貝斯的弦和吉他弦是同調的,所以兩者難彈的部分也一樣,正因為如此,學姊編寫的樂譜特別調高了半音,成了E大調。

    “年輕人……”學姊的眼中不再是厭煩,而慢慢轉為同情。“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說要跟帕格尼尼做一樣的事情,不是嗎?”

    “咦……?”

    我的確……依稀記得。

    那是……學姊拿著一大疊CD和樂譜到屋頂選曲那天的事情。聽到真冬的吉他琴音時,學姊不經意地提起帕格尼尼的名字。

    “……可是,這又怎麼解釋?”

    “帕格尼尼的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你知道吧?”

    我歪著頭,試著回想以往應該聽過的曲子,接著,我想起了哲朗淵博的學識——

    “……啊!”

    膝上的貝斯砰地一下倒了。

    帕格尼尼的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降E大調。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

    “想起來啦?”

    “調音時要降半音?”

    神樂阪學姊笑著輕撫我的頭。

    降E大調對拉小提琴的人來說十分困難,道理就跟彈吉他是一樣的。然而,彈奏著惡魔小杆琴的尼可羅·帕格尼尼用來獨奏的協奏曲,就是用降E大調寫成的。于是他在調音的時候將自己的小提琴降了半音——

    只要——照著做就好。

    我把貝斯的弦全都調低半音,這樣就能強迫真冬挑戰高難度的降E大調,我自己卻彈奏最簡單的E大調。

    “……這樣好卑鄙……”

    我不經意地說溜了嘴。

    “什麼東西卑鄙?”神樂阪學姊用匹克戳了戳我的額頭。“臨戰前盡全力,為了求勝,努力到最後一分鍾是必然的,不是嗎?這對敵人也是一種禮貌。”

    “呃,或許真的是這樣啦……”

    “第四,要在變奏曲後面采用賦格的形式。”學姊說出了最後的理由。

    “蝦澤真冬為了賦格曲一定不會放手。所以只要讓她知道一個人是沒辦法完成音樂的就好。我就是為了這個理由選這首曲子——《英雄變奏曲》,因為它根本就是為了讓你打敗蝦澤真冬而存在的。所以——”

    學姊把手放在我的雙肩,一直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

    “——下定決心,教訓她一頓。”

    我接連不斷地彈完了樂句以後,喘了一口大氣,背緊緊地貼著門;弦和琴頸因為汗水而變得很滑溜。第五變奏曲再次回到簡單的二聲部,但這段短暫的休息時間轉眼就過去了。我在無法掄慢速度的情況下沖進了貝斯音天旋地轉的C小調,第六變奏曲。只有這個部分,是調音降半害有利之處無法發揮的地方。真冬那宛如以斧頭切開樂句般、發出喳喳聲響的旋律拉扯著我,我的手指開始空轉,還彈錯了好幾個音。宛如真冬快嘴的提問出現在我正打算停止的地方,我只能用同樣的音型,混雜著斷斷續續的歎息回應她。

    即便進入了優美如夢境般的卡農,真冬還是毫不手軟。我只要稍稍延遲一拍,她就會打碎我那意圖描繪出她足跡的旋律線,自顧自地開始下一段旋律。

    這時我感覺到一股微微的重量推著我的背。我明明看不見,卻莫名地清楚知道——真冬也和我一樣正背靠著門。我仿佛能聽見真冬的心跳,但那也許只是我自己的心跳聲,也可能是貝斯的回音。

    就在反拍支撐著第十變奏曲的旋律——那宛如蜻蜓四處躍動的旋律時,我越來越搞不懂了。我為什麼要在這個地方做這種事?

    我連為了追上真冬的吉他而一邊盯著樂譜,一邊東想西想的事實也忘記了。學姊所告訴我的心得,也自我的腦中煙消云散。

    只是,我的手指還恣意地動著。

    哪些音是我的貝斯發出來的,哪些又是真冬的吉他聲?我不知道。我改造的AraiProII和真冬的Stratocaster就像是同一塊木頭削制而成的雙胞胎,完全地相互融合了。如果說它們只是為了相互融合而經過調整,也無法說明。就像僅僅一公厘的差距、一條旁路回路、一個刻度的高低音平衡相互融合之後,所引發的奇跡。

    真冬和我,簡直就像是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

    接著,最終的變奏曲到來了。C小調,宛如暴風雨過後,深沉夜里的海洋一樣寬廣。

    逐漸遠離,卻頻頻回蕩在云朵深處的雷聲。

    海洋深處的呢喃。

    我以右手手指撩撥出的,延伸至無限遠處的低沉G音。

    而後,黎明隨著云開見日到來。

    我陶陶然地聽著停留在我腹中的朦朧回響,同時松開我的左手。之後,我冒著汗的手再度握緊琴頸。

    是賦格。我終于走到這里了。

    在我將漆黑地燃燒著的妄想一吐而盡後,出現的是充滿無限理性的——澄澈透明如結晶的重奏。我刻劃出開頭的第一個音。自這場戰爭開始時發出的、單純的四個音響起,而賦格的主旋律便自此流瀉而出。四個小節之後,真冬追趕著開始奔跑的我。兩股絕對不會相交,更不可能有所接觸的旋律之中,加進了第三股宛如海市蜃樓的旋律。那究竟是誰彈奏出來的呢——當然,是我和真冬。我們遞送著旋律的碎片,慢慢堆疊成一條清楚的旋律線,簡直就像有第三個人在現場演奏一樣。我自己也搞不清狀況——我只是照著學姊所寫的樂譜彈奏而已,而真冬也在一瞬間即時讀解了曲子的意圖,並不斷地回應。我只能這樣想。不過,這種事真能辦到嗎?不發一語,只藉由音樂就能傳達心意,這種奇跡是可能發生的?還是我一睜開眼睛,這個奇跡就會消失——

    ……漸漸消失了。

    我停下手指的動作。

    真冬那原本應該追趕而來的旋律,突然消失了。

    我的背一直感覺到的,真冬那幻覺似的體溫也消失了。

    我回過頭。門的另一邊傳來的,是嘰的一聲——吉他回授時造成的微弱噪音。

    我有股不好的預感。

    “……真冬?”

    我試著喚了她一聲。她沒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我開始聽到一陣宛如呻吟,也宛如啜泣的不祥聲音,自門的縫隙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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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6:01:22 |只看該作者
14醫生、鳥志、答案

    “——真冬?”

    我在外頭大叫卻沒聽到任何回應,只好開始敲門。突然聽到什麼東西撞到地板的聲響,接著又傳來震耳欲聾的吉他回授聲響。

    我用力轉動門把,幾乎要把門把扯下來,一時之間也忘了開鎖的方法,好不容易才想起來:要稍微往右下方壓一下才會開。門一開,剛才應該是靠在門上的真冬便整個人往我身上倒,我慌忙扶住她。真冬的背撞到貝斯,緊繃的聲音自擴音器中傳了出來。

    真冬白皙的皮膚顯得更加蒼白了。

    “你……怎麼了?”

    我緊張得聲音都高了八度。

    “……我沒事。”

    “你這個樣子哪里像沒事啊!站得起來嗎?”

    “站不起來。不過……我真的沒事。”

    真冬甩開我的手,想要坐起來;但肩膀卻一下子失去平衡,右腳也無力地癱瘓了。看到她的身體轉成奇怪的角度,我只好撐起她的上半身,讓她靠在門旁的牆邊。

    “怎麼會這樣……”真冬嗚咽了起來。她轉過頭不看我,開始喃喃自語:“為什麼?明明叫我全都忘掉,為什麼又要讓我想起來呢?”

    她到底在說什麼?我實在搞不懂。

    我把貝斯從肩膀上拿下來,琴弦似乎又碰到了什麼,低沉的聲音響遍狹窄的教室。真冬的左手抽動了一下。

    “住手!快住手!不要讓它發出聲音!”

    真冬不知道哪來的怪力,一把從我手里搶走貝斯狠狠地摔在地上,琴身上的一顆旋鈕飛了出去,有如扒抓牆壁的恐怖聲響幾乎要震破耳膜。

    102t_with_mark

    真冬倒在橫躺在地的吉他跟貝斯上,就像是吊線被切斷的人偶。里面的擴大機還持續發出慘叫般的不和諧音,我卻想不出該如何讓那聲音停止。現在是怎樣?為什麼會這樣啊?怎麼辦?總之先——

    先去保健室。在一陣陣哭叫般尖聲作響的回授噪音中,我好不易才想起這件事。

    “不要——”

    真冬發出了呻吟。這個笨蛋到底在說什麼啊?我立刻往校舍方向沖了出去。

    我正准備沖進保健室,結果差點跟教護理的久美子老師撞個正著。久美子老師很年輕,據說以前曾經是太妹,感覺超恐怖的。這時她的第一個反應還是猛然揪住我的衣襟,大吼:“不准在走廊上奔跑!”然後才突然回過神來松開手。

    “你是一年三班的吧?和蝦澤同學同班?”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點點頭。

    “你有沒有在教室里看到她?她今天應該要去醫院才對啊,可是剛才醫院打電話來,說她還沒有到。”

    今天應該去醫院?

    禮拜五——只有這一天真冬總是在放學後立刻回家——醫院。我嚇了一跳,一邊努力緩和紊亂的呼吸,一邊勉強地吐出幾個字:“真冬……”“昏倒了。”

    “她在哪里?”久美子老師的口氣仍舊十分冷靜,眼神卻變了。

    “中庭——”

    久美子老師迅速地從架子上拿出幾種藥品,隨後抓著我的手臂沖出了保健室。等我們回到中庭,卻看到千晶蹲在搖搖欲墜的真冬身旁。為什麼——千晶會在這里?難道她一直在等我們比賽結束嗎?

    “相原同學,你先讓開。”

    先做緊急處理,然後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某人——我呆呆地看著久美子老師的舉動,而千晶則以束手無策的眼神看著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對于千晶的疑問,我也只能搖頭。

    “你們到底在干什麼啊?居然搞成這樣……”久美子老師一邊替真冬量脈搏,一邊瞪著我。

    “我們……只是在彈吉他。”

    “只是這樣?怎麼可能?讓她玩樂器應該沒問題才對啊?”

    久美子老師——知道真冬的身體狀況?

    “總之我已經請她父親過來了,她父親也說馬上就到。”老師如此說道。

    真冬的左肩顫了一下,慢慢地往千晶的腿邊靠了過來,抬起寫滿痛苦表情的瞼。

    “不行……我不要。”

    “你在說什麼啊?今天本來就應該去醫院報到不是?你有心要把病治好嗎?不可以掉以輕心啊!你的身體狀況跟一般人不同,所以必須請主治醫生跟著一起過來……”

    真冬邊掉眼淚邊搖頭:

    “不要。我不想……被‘那個人’看到。”

    老師無視于她的拒絕,轉頭對我說道:“你把當時的情形說清楚點。相原同學,麻煩你把那邊的坐墊拿來,幫蝦澤同學墊一下。”

    我只有在CD封面的照片上看過蝦澤千里。盡管如此,看到兩個穿西裝的人影從停車場那邊走來,我遠遠地就發現走在前面的那個是真冬的父親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某人問過的蠢問題居然也從蝦澤千里嘴里冒了出來。他梳得整齊的油頭摻著些許白發,輪廓深刻的嚴峻臉龐明顯地透著怒氣。看到被久美子老師叫來中庭的麻紀老師,他便開始發瘋:

    “有你跟在身邊居然還發生這種事!要是真冬有什麼萬一怎麼辦?”

    “我總不可能隨時跟在她身邊吧?”麻紀老師冷冷地回道。跟著前來的中年醫生(應該是醫生吧)面無表情地站在激動的干燒蝦仁身邊,正以眼神示意久美子老師“把小姐扶到車上”。

    “你不去醫院到底在干嘛?是跟誰膩在一塊兒嗎?”

    我轉開了視線,甚至還想要不要干脆逃走算了。

    “吉他?你說吉他?開什麼玩笑,誰讓你彈那種玩意兒了?真冬,你居然瞞著我偷偷彈吉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啊?難道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有多重要嗎?說不定永遠沒辦法再彈鋼琴——”

    “蝦澤老師!請不要這樣,不要再逼真冬了!”

    麻紀老師痛心地說道。

    “我送她上高中不是為了讓她彈這種東西!”

    我咬著嘴唇聽著干燒蝦仁刺耳的吼叫。醫生和父親像搬尸體袋一樣把真冬硬塞進汽車後座,我卻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默默看著這一切。

    車門關上的前一個瞬間,我和真冬四目交會了。她的眼神和那個時候一樣——發不出聲音、只能拚命尋找能依靠的東西——那眼眸宛如快下雨時烏云密布的天空。不行,不能讓她這樣離開。我的耳邊仿佛有什麼在呢喃,但我發不出聲音,一步也動不了。

    之後的事情我已經不大記得了,應該是被麻紀老師或久美子老師念到臭頭了吧?之所以不記得詳情,恐怕是因為她們倆都不肯告訴我真冬到底怎麼了。我只記得自己一句話也沒有說,幾乎都是一旁的千晶在幫我回答。

    回到家時已經過六點了,客廳的喇叭正播放著梅湘的《鳥志》。鵪鶉、夜鶯,還有黑□——僅僅一架鋼琴卻能交織出各種鳥類的啼囀。而哲朗則躺在沙發上聽著音樂啜飲威士忌。

    “你回來啦……怎麼啦?臉色很難看喔?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無力地搖搖頭,拿下肩膀上的貝斯丟在地毯上,整個人陷進沙發里。

    盡管哲朗是個反應比雷龍還慢的男人,偶爾也會不需言語就能體察我的心情。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管我,然後自己去弄晚餐——這天的情況就是如此。

    餐桌上的晚餐是焦黑的不知道什麼肉和醬汁淋漓的沙拉,我卻只喝了淡而無味的味噌湯。

    “我說……小直啊……”

    “嗯?”

    “你一句話都沒抱怨耶,難道我今天煮的東西還不錯……”

    “不,你放心,今天的晚餐還是一樣很難吃。我吃飽了。”

    我丟下被吐槽後很哀傷的哲朗,回到客廳,繼續窩在沙發里聆聽鳥兒的聲音。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原來真冬一直在等我。

    她今天本來應該去醫院的,卻因為我昨天的一番話——什麼都不知道的我說了“星期五來一決勝負”這種蠢話,所以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我。

    鳥兒之歌播完了。脫下圍裙的哲朗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默默無語地將威士忌倒進玻璃杯中。這種時候他只要一句話都不問就讓我很感謝了。

    “對了,哲朗……”

    “嗯?”

    “我想……應該是鋼琴協奏曲……由三個樂章所組成,中間的樂章是進行曲,你聽過這樣的曲子嗎?”

    我把真冬在垃圾場彈的那首曲子的旋律哼給哲朗聽。

    “——應該是拉威爾的鋼琴協奏曲吧……”哲朗聽到一半便喃喃地說道。

    我的背脊涼了一半。

    “……哪一首?”

    莫里斯·拉威爾一生中只寫過兩首鋼琴協奏曲,一首是寫給自己演奏的G大調鋼琴協奏曲,另一首則是——

    “D大調那首。”哲朗說道。那就是我錯過的答案。

    另外一首D大調鋼琴協奏曲,則是為了奧地利鋼琴家保羅·維根斯坦所寫。保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了堪稱“鋼琴家的生命”的右臂,因此這首為他所寫的D大調協奏曲又稱為——

    “左手鋼琴協奏曲”。

    為什麼我沒有早點發現呢?

    明明有很多跡象的——真冬不會拿筷子,上課時也不抄筆記,不論上美術課、體育課的時候都什麼也不做。還有那造型奇特的吉他匹克——只要將拇指和食指穿過兩個環,就算是完全沒有握力的人也能將匹克固定在指尖。

    所以她才會選擇吉他。

    真冬右手的手指——恐怕幾乎無法動彈。直到現在我終于清楚明白這一點。某個殘酷的事實奪走了真冬的鋼琴生涯,盡管如此,她仍無法逃離最愛的音樂,所以才像溺水的人拚命抓住浮木般握住了吉他。

    為什麼我沒有早點發現呢?就算其他人沒能發現……我也應該找得出這個答案才對啊!

    為什麼——

    為什麼完全不告訴我呢?遲鈍的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像個小鬼似的一心想著要以吉他向真冬挑戰,硬是把她留下來,結果卻不小心傷害了她。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為真冬什麼都沒對我說啊!我好想找個人大聲訴說這個藉口,然而哲朗和躺在地上的吉他盒都沉默無語。我想起和真冬一起彈奏的《英雄變奏曲》,彈到一半中斷的賦格。當音符重疊,聽著已無法獨力完成的重奏,看著別人取代自己無法自由活動的右手彈奏旋律,當時的真冬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情呢?

    為什麼我們總是無法坦率地把內心所想化成言語呢?

    過了一周,進入六月之後,真冬就真的消失了,也不再來學校上課了。

    班上同學都在討論:放假前的禮拜五似乎發生了什麼事。盡管同學們老是不聽人說話,也不會看人臉色,唯有這一次什麼都沒問我。

    “因為小直看起來非常沮喪啊……”午休的時候,千晶悄悄地如此說道。

    “沮喪?沒有啊?”我還是撒了謊。

    “我剛才還跑去問麻紀老師呢。”

    千晶似乎非常難得地沒有食欲,竟然沒有對我的便當下手。

    “蝦澤同學的爸爸好像要回美國,聽說那邊有專門的醫生,比較方便做檢查或動手術……詳情我不是很清楚,不過蝦澤同學好像也會一起去。”

    “……是喔?”

    她說“到了六月就要消失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也就是說,真冬不會再回來羅?所以她才要我們全都忘掉啊……

    所以——我已經沒機會向她道歉,也沒機會對她笑、對她生氣或拿僵尸圖嚇她,更沒機會請她幫我調貝斯了。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她真的會消失——知道她說的話真的會實現——那干脆忘了她就沒事了。

    根據千晶的情報,神樂阪學姊似乎也因為某些原因沒來學校。那個人難道也覺得自己對真冬的事有責任嗎?不會吧!

    “不知道她做完檢查之後還會不會回來……”千晶喃喃自語地說著。我開始覺得很多事情都無所謂了。反正我就是搞砸了,也完全誤會了她的意思。我一直以為真冬會特別對我說些什麼,但實際上我和她之間存在著一座遠比練習教室的門更厚的牆,連聲音都穿不過去。我不禁覺得音樂的力量真是偉大,明明相隔如此遙遠,只要照著樂譜演奏,就會給我一種真冬就在身邊的錯覺。多麼神奇的力量啊!快給我消失吧。

    回到家後,我把貝斯直接拿去資源回收了。琴身撞到地上時好像導致某個地方接觸不良,發不出聲音了。我將旋扭轉到底,又試著拔掉重裝了一次,結果還是沒辦法。以我的技術或許有辦法修好,但我實在沒有那個心情。

    哲朗看到這個情形也沒有多說什麼,連“不愧是我兒,這麼快就放棄了”或是“你就一輩子當處男吧”這種玩笑都沒開,當天還幫我煮了一頓(無敵難吃的)晚餐。這種無關緊要的感想總是能脫口而出,重要的心意卻往往難以啟齒。

    晚餐後,我抱著膝坐在正在寫稿的哲朗對面,側耳傾聽著音響中流瀉而出的小音量匈牙利舞曲集。

    “……哲朗,你聽說了嗎?”

    “嗯?啊,嗯。”

    哲朗眼睛不離筆記型電腦地回道:

    “昨天從自稱音樂界包打聽的狗仔那兒稍微聽說了。你想聽嗎?”

    “關于……真冬的右手?”

    “你也知道嘛!”

    “……我之前什麼都不知道啊!”

    直到一切都無法挽回時我才終于明白。哲朗把筆記型電腦推到一旁,盯著我的臉開口了:“大概是去年吧?聽說她的右手手指在英國公演即將展開時突然完全不能動了。音樂會被迫取消,也跑了好幾家醫院,卻始終無法找出原因。一開始也有人說那可能是一種強迫症狀。”

    我想起真冬當時畏怯的眼神,忽然想到:該不會跟她父親有關吧?

    “所以她才會回到日本,想說暫時不要彈鋼琴,好好休養複健就能康複。不過情況似乎沒有那麼樂觀啊!聽說她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也不得不定期去醫院看診。”

    我覺得胸口附近有種沉重的痛楚。原來真冬拚命隱瞞的就是這件事。她趕走所有靠近她的同學,也不接近大家;就討人厭這點而言,她到是做得相當成功。何況最接近她的家伙只是個蠢蛋,所以根本沒有人發現她的右手手指不對勁。

    這真的是無可奈何的事嗎?

    真希望有人能毫不遲疑地對我說:“都是你的錯!”或“其實不是你的錯。”聽到我這麼說,哲朗卻冷冷地回道:

    “我哪知道啊?你自己想吧!”

    我只能抱著靠墊垂頭喪氣。

    “……哲朗,你聽說這件事時是怎麼想的?”

    這個問題實在蠢到連我自己都受不了,所以話說出口之後我根本不敢直視哲朗。

    “沒怎麼想啊?只是覺得以後聽不到她彈奏鋼琴很可惜罷了。真希望她至少先把《法蘭西組曲》全部錄起來啊!對我來說,她也不過就是幾千個鋼琴家其中之一啊。”

    如果我也能這麼想,不知道該有多輕松?

    “——不過,對你而言可不是這樣吧?”

    我抬起頭看著他。結果哲朗以“笨蛋,那你問我干嘛?”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又回去打他的稿子了。

    回到二樓的臥室後,我連睡衣都沒換就直接鑽進被窩了。閉上眼睛——我打算照真冬的話,全部忘掉就對了。

    應該會忘得很順利才對——我對自己的記性之差很有自信,不消幾個月,我一定會忘記真冬這個人,也不記得自己彈過貝斯這件事,回到整天埋首于其他人的音樂打發時間的生活。

    如果我沒注意到兩天後某人敲窗戶的聲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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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6:02:28 |只看該作者
15Layla、鐵路、失去的一切

    那個時候,我正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戴著頭罩式耳機放空地聽著。Derek&theDominos樂團的專輯。那是真冬沒有來上學之後的第三天,星期四的晚上。窗外的風很大,可以聽到行道樹的枝葉被吹得沙沙作響。

    哲朗被出版社叫出去了,所以家里沒有其他人。通常這種時候我可以自由使用客廳的音響設備,但我實在懶得出房間,于是一直躺在床上聆聽著迷你音響那缺乏深度的聲音。

    喇叭里吉姆戈登沉重的大鼓聲埋沒了一切,所以我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那個聲音。直到中後段的鋼琴旋律流瀉而出,我才終于發現——窗簾後有人在敲玻璃窗的聲音。

    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千晶來了,因為沒有別人會干這種事。三更半夜的,她想干嘛啊?然而當我一口氣拉開窗簾和玻璃窗時,卻因為看到一對藍色的眼眸而愣住了。

    玻璃窗外——站在延伸出去的屋頂上的人居然是真冬。的確是真冬沒錯。她那被強風吹起的栗子色長發,正和背在肩上的吉他琴盒糾纏在一起。

    “你……”

    我想說些什麼,卻無法順利發出聲音。

    “可以進去嗎?”

    真冬面無表情地說道,拿下肩上的吉他先遞了進來。

    “咦……啊,嗯,好。”

    我腦海里一片混亂,還是接過吉他放在一旁的牆邊。盡管嚇了一大跳,卻還記得伸手拉了脫掉鞋子從窗戶爬進來的真冬一把。這時的她,身上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套裙擺飄逸……但看起來很難活動的水藍色洋裝。

    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哪段夢境的延續嗎?

    “……真的嗎?”

    我看著環視屋內的真冬,忍不住問了出來。

    “什麼東西?”

    “咦,不是啦,就……感覺怪怪的。你應該爬不上來才對啊?”而且右手還沒辦法動。

    “手腕還可以動啊。”

    真冬若無其事地這麼回答,還一邊轉動手腕給我看。別說手腕了,連手肘的地方都滿是擦傷。所以她說沒辦法動的地方只有手指,還是可以勉強爬上來就對了?就算真是這樣……

    真冬發覺了我的視線,于是轉過頭小聲說道:

    “我在學校聽相原同學說過,她說爬到樹上就可以從窗戶自由進出。總覺得……有點羨慕,所以也想試試看。”

    就算是這樣……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里啊?這個單純且直搗核心的問題,我卻不知為何問不出口。是因為覺得說出來她就會消失了嗎?

    結果我說出來的是這句話:

    “為什麼你知道我家在哪啊?”真冬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吉他盒旁邊,從側袋里拿出某樣東西遞給我。

    “……約翰藍儂?”那是一張CD,是我那天在屋頂上聽的《RockAndRollMusic》專輯。真冬以左手靈活地打開了CD盒,閃著銀色光芒的碟片上有一張摺起來的便條紙。打開一看,上面是一幅幾乎看不山是手繪的地圖,精確且詳細地標明了我家附近的大小標的物。這是什麼啊……

    “‘那個人’命令我待在家里哪兒都不能去。”真冬說道。那個人?應該是指她的父親吧。“所以我到去醫院之前都沒辦法出門。診察結束之後我正准備回家,這張CD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出現在我包包里了。”

    我似懂非懂地望著真冬的臉,她也跟著歪了歪頭。

    “不是你嗎?不是你跟蹤我去醫院,然後把這東西……”

    “哪有人會干這種蠢……”

    話說到一半我就吞了回去。有一個人會干這種蠢事——就是有一個人會毫不遲疑地使出這種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的迂回手段,大費周章地忙和半天還一臉無所謂……

    “是神樂阪學姊干的……”

    原來她沒來學校是在搞這種事啊……話說回來,她到底想干嘛啊?她告訴真冬我家在哪里,是想要她做什麼嗎?

    “你是說那個頭發很長、眼神很像豹,還老是說些奇怪的話的學姊?”這是真冬說的。原來如此,原來真冬也不是完全不認識神樂阪學姊啊?

    “嗯……應該是。”

    “我常常跟那個學姊……”真冬剛一開口,便發覺我的視線而嚇了一跳,別過臉還猛搖頭:“不,沒事。”

    真冬走回床邊坐了下來,搞得我靠近床邊也不是,逃出房間也不是,只好一直站在沒地方靠的窗邊。真冬在我的房間里——老實說我還搞不太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情況,不過——真冬現在的確在這里。

    “那個……嗯……”我慎重地選擇措詞:“我之前真的不知道……所以……對不起。”

    “不知道什麼?”真冬歪著頭。

    “不是啦,就是……你的右手……這件事。”

    “不要向我道歉。看你道歉我會心情不好。”

    我的心情也沒有多好啊!

    “而且……你也沒有做錯什麼。”

    真冬說完又別開了臉。

    “那不是你的錯,那種情況本來就偶爾會發生。我的身體會從右半邊漸漸不能動,有時候連腳都沒辦法移動,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從右半邊漸漸不能動?

    “你為什麼……可以說得像是別人的事一樣呢?”

    “因為……那感覺就不像我自己的事啊。”

    真冬低著頭,微微地笑了。第一次看到她笑,卻是這麼寂寞的表情,不禁讓我有些心痛。

    “而且就算真的不能動,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困擾。那個人或唱片公司的人可能會比較困擾就是了。”

    “啊!呃……就是……你不是要去美國嗎?聽說你要去那邊做檢查或動手術?”

    “嗯。那個人後天開始要在美國巡回演出,所以要搭明天的飛機出發。”

    “那、那你現在跑來這里……”

    “嗯,所以我是逃出來的。”

    我歎了一大口氣。逃出來的?這麼說來,這家伙好像本來就是逃家的慣犯啊?

    “我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等到即將被帶去美國前夕就逃走。不過是只右手,治不好也無所謂。我想帶著吉他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直到腳也走不動為止……”

    真冬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反正一到六月,我就要消失了。’

    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啊——不是因為要去美國就醫,而是因為她早已下定決心逃離這樣的命運。

    然後呢?

    我硬生生地把這個疑問吞了回去。

    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後呢?然後要怎麼辦呢?

    我知道真冬一定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想逃離某樣事物的時候,人類是不會思考那麼多的。只會拚命地奔跑,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為什麼會來找我呢?”

    “因為……”真冬一直盯著我的手指,這時突然抬起頭來:“因為你之前說過,有什麼困擾就老實地說出來。你還記得嗎?”

    我的確說過這番話,那時候真冬還要我把右手切下來給她,不然就讓時光回到她開始彈鋼琴之前——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害我現在更想哭了。

    真冬明明早就告訴過我了啊!只是我之前沒有發現罷了。

    “所以……”

    真冬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又低下了頭。

    “我的手現在就是這樣……沒辦法提行李。所以……跟我一起……”話說到這里,真冬再次閉緊雙眼,一個勁兒猛搖頭。

    “對不起,當我沒說。”

    真冬突然站起身走過我身旁,再次背起吉他。就在她提著鞋子准備爬出窗外時,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了她:

    “等一下!”

    真冬轉過身來,被她直直盯著的我又說不出話來了。本來想說的話瞬間在嘴里瓦解,取而代之的卻是無關緊要的廢話:“你要不要從大門出去?”

    “你家里沒有其他人在嗎?”

    “出門了。晚一點會回來也說不定。”

    “這樣啊。可是我第一次爬樹,覺得還滿好玩的。”

    問題是真冬的表情實在看不出她覺得爬樹很好玩。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好吧。你沒有其他行李嗎?還是放在樓下?”真冬一直盯著我的臉,訝異得不停眨眼。

    “……什麼?”

    “我跟你一起去。”

    院子里的樹下放著真冬不是很大的旅行包,提把上掛著那只我都快忘記什麼時候幫她修好了的錄音機。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走嗎?”

    “是你叫我跟你一起的耶!”

    “是這樣沒錯,可是……為什麼?”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更不知道要去哪里。

    只是我很清楚地明白:不能就這樣放真冬一個人走。

    我拿起旅行包背在肩上,好輕。

    “對了,你的貝斯呢?我在你房間里只看到空的貝斯琴盒。”

    陰暗的院子里,真冬突然這麼問道。

    “丟掉了。”

    “……為什麼?啊……”

    真冬突然叫了起來。

    “難、難道是那個時候?我、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是因為被我亂摔所以壞掉了……?”

    “沒有啦,不是那樣的。就算沒有壞,我大概也會丟掉吧。”我這樣回答她。這番話可不是騙人的,因為我要是有心想修一定就能修好,況且我也不希望真冬覺得是自己的錯。

    “……為什麼?”真冬的表情又更憂郁了。

    為什麼嗎?我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因為……不喜歡了。”

    “你不是喜歡搖滾樂嗎?”

    這種直接又毫無憐憫之心的問法真是令人頭痛。

    “一開始是覺得很有趣啦,練習時也覺得很愉快。可是……”

    我閉上了嘴巴。可是最後為什麼丟掉了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會解釋。

    “……啊,如果你是因為……因為我那時候的……那個……”

    我搖搖頭,打斷了真冬的話。

    “快走吧,哲朗說不定會回來。”

    真冬的臉龐被黑暗的夜晚埋沒,讓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總覺得她現在的表情應該非常落寞吧?

    我把真冬推出門外,背起旅行包。

    “要去哪里?”

    “你覺得去哪里比較好?”

    我和真冬無奈地交換了如此愚蠢的問題。

    接著我們不約而同地跨出腳步,經過住宅區只有幾盞街燈的寂寥街道,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結果我們的逃亡計劃立刻就遭受打擊,因為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開走了。小小的車站孤零零地座落在住宅區的中心,周圍營業到深夜的也只有一家便利商店;電車開走之後就更看不到人煙了。站在莫名寬廣的人行道上,只有在周圍一圈街燈照耀下呈放射狀散出的影子陪伴我們。

    “怎麼辦呢?”我束手無策地問道。

    “不是要沿著鐵軌邊走邊找尸體嗎?”

    這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隨口亂說的,真冬竟拿來回我。

    “真的要走啊?很辛苦耶!”

    而且要是你的右腳又像之前那樣無法動彈怎麼辦?

    “我聽說凍死是最漂亮的死法,真的嗎?”

    “六月的日本凍不死人好嗎?還有啊,我從剛剛就一直覺得很奇怪……”

    “怎麼?”

    “為什麼吉他跟包包都是我在背啊?”

    吉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跑到我身上了,實在是很重。

    “因為你本來就是負責提行李的啊!”

    “並不……”等等,這麼說來好像真的是這樣?

    我看著當真沿著鐵軌走起來的真冬,追了上去。那穿著淺色洋裝的背影,仿佛稍一不注意就會融化在夜色里消失無蹤。

    越過鐵絲網,陰暗的鐵軌就在我們右手邊。走上平緩的上坡後,真冬沒來由地問起了我媽媽的事。

    “因為你爸爸常常在樂評里寫到離婚的事啊。”

    哲朗這家伙,實在應該稍微認真地思考一下自己身為評論家的立場才對。

    “你還記得你媽媽嗎?”真冬轉過頭看著我問道。

    “當然記得啊。他們離婚時我已經上小學了,而且現在每個月還會見一次面。”

    “她是怎樣的人呢?”

    “是個超認真的人,認真到我實在不懂她為什麼會干出跟哲朗結婚這種蠢事。而且她對餐桌禮儀非常要求。”

    “這樣啊……”真冬再次望向眼前的鐵軌。

    這麼說起來,真冬也是父母離異後跟著爸爸住,所以才會問這個問題嗎?

    “我媽媽啊……”真冬看著前方繼續說道,腳步似乎因為心不在焉而慢了下來。“在我還沒上小學的時候就不在了。不過我聽說她後來又和一個德國人結婚,現在住在波昂。後來去年歐洲巡回表演的時候經過波昂,我還拚命查出地址去找她。”

    她那時大概也迷路了吧?我不禁這麼想。

    “可是,媽媽不肯見我。她先生走出門口,用非常有禮貌的英文叫我回去。”

    真冬不經意地停下了腳步,將無法自由活動的右手手指放在鐵絲網上,接著額頭也靠了上去。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臉,也不知道她肩膀不停顫抖是不是因為哭泣的關系。

    “那個人說,我跟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所以媽媽可能是怕影響心情而不肯見我。而且媽媽也是鋼琴家……”

    真冬終于轉過頭來,臉上卻幾乎一點表情也沒有。

    “在那之後的隔天我們就飛到倫敦了,而我的手指就在公演前突然不能動了。明明……不在乎這件事的——”

    真冬滔滔不絕地說著,左手的手指緊緊抓住右手臂。

    “所以就算我的身體自右側開始漸漸無法動彈,然後左半邊也慢慢不能動,最後心髒也停止跳動而死掉,只要把我做成木乃伊送去給那個人,他一定會自動把我放在鋼琴前,然後就心滿意足了。”

    “……不要說這種讓人不舒服的話啦,”

    真冬把我的話拋在腦後,繼續往前走。

    幾個一直不敢問她的問題突然浮現在我腦海。真冬說不定真的打算就此消失,所以我決定一一問出答案。

    “你討厭你爸爸嗎?”

    真冬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在我兩步之前,有點拖拖拉拉地放慢了腳步。

    “我沒這麼想過。”

    真冬的聲音輕輕落在柏油路上,滾到了我的腳邊。

    “不是討厭不討厭的問題……而是跟陷在伸不見底的沼澤中孤立無援一樣。”

    “什麼一樣!討厭的話就直接說討厭就好啦!”

    真冬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我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不過事到如今也不能閉嘴裝死了。

    “……你為什麼能說得好像什麼都知道?”

    “看了就知道啊!你明明就不喜歡你爸爸嘛!干嘛想得那麼複雜?父母離婚後我也跟哲朗說過好幾次:‘你這個大白癡薄情郎沒用的東西,我最討厭你了!害我不但沒了媽媽,連爸爸都死了,還好家人不算全死光。’”

    真冬滿面通紅地瞪著我,頭發也隨之顫抖。然後她猛然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去。

    我真的有資格說這種話嗎?真冬的視線從我臉上移開後,我忍不住這麼想。重新調整快滑下去的吉他背帶後,我再次跟了上去。

    大約走了四個車站的距離後,真冬開始喊腳痛了。于是我們走進鐵路旁的小公園,坐在長椅上休息。公園里只有狹窄的沙坑、兩台翹翹板和長椅,真是寂寞的空間。

    “右腳痛嗎?”

    “不是,兩只腳都痛。和那個沒關系。”

    似乎只是因為走太久了。而我則因為吉他的背帶深深陷進肩膀而感到很吃力,有機會休息真是謝天謝地。

    抬頭仰望沒有星星的陰翳天空,突然想起一個嚴肅的問題——三更半夜的我,到底在這種地方干嘛啊?之後又打算怎麼辦呢?我甩了甩頭,看著腳下,決定忘掉這個問題。

    “我的腳從以前就很容易疲勞,也常常抽筋。”

    既然如此就別說什麼要沿著鐵軌邊走邊找尸體啊!

    “……嗯,所以你彈琴的時候才都不踩踏板嗎?”

    “跟那個沒關系,演奏巴哈的時候本來就用不到腳踏板。”

    “不是啦,我覺得你就算不用腳踏板,還是能把延音表現得很好。”“你聽過那麼多我的CD嗎?”

    “因為人家都會寄來給哲朗啊。發行過的我幾乎都聽過吧?”

    “真惡心。”

    那是你自己彈的東西吧!真惡心是怎樣?

    “把世界上所有我錄的東西都燒掉就好了。”

    不喜歡的話別錄不就得了?

    “其實你不喜歡鋼琴,卻硬被逼著彈?”

    真冬點了點頭。

    “我從來不覺得彈鋼琴是什麼愉快的事。”

    “可是你彈蕭邦的《蝴蝶》時聽起來還滿愉快的啊?”

    “評論家老是喜歡胡亂推測演奏者的心情,我總懷疑他們是不是笨蛋。就算心情不好也能演奏歡樂的曲子啊!”

    要這麼說的話……也是沒錯啦。

    音樂不過就是音符的排列,若要說其中隱藏著怎樣的心情,那往往是聆聽者內心的問題。

    “所以你就開始討厭鋼琴,也不想再彈了?”

    “反正現在也沒辦法彈了,只有拇指和食指能自由活動。”

    真冬抬起自己的右手,試著張開手掌。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依舊有氣無力地彎腰駝背。

    “要是接受檢查然後動手術——”說不定有機會康複?

    “所以我才要逃走。”

    真冬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像要護著右手般覆在上面。

    “那個人說,他的夢想是和我一起演奏貝多芬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是第二號,那又不是很受歡迎的曲子。”

    貝多芬留下了五首鋼琴協奏曲,根據最近的研究指出,降B大調第二號協奏曲較第一號更早問世,也是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中最少被演奏的一首。

    “後來我在找以前錄過的東西時才發現,其他四首他都和媽媽一起演奏過,也留下了錄音。”

    那是——

    我把張開了的嘴巴又閉了起來。

    本來想說“那是你想太多了吧”,但實在說不出口。

    “而且……反正我的手也治不好了。我就是這麼覺得。”

    真冬以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的手腕。

    “因為我是那個人為了演奏鋼琴而制作的,一旦放棄了鋼琴,當然就不會動了。這是很自然的事。”

    “那你又為什麼要彈吉他?”

    低著頭的真冬肩膀顫了一下。

    “而且還淨彈些以前用鋼琴演奏過的曲子!你真的討厭鋼琴嗎?”

    真冬咬著下唇,思索著該如何回答。最後她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一開始……第一次和媽媽一起四手聯彈《匈牙利舞曲》的時候,心里真的很高興。那時候我才四歲,我們常常把這個放在鋼琴上,邊彈邊錄音。”

    真冬以手指描繪著掛在包包提把上的錄音機輪廓。

    那果然是她媽媽留下來的。而且她也說過,那是很重要的東西。

    “但也只有一開始的時候如此。後來我什麼都會彈了,媽媽卻不在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身邊只剩下鋼琴,彈完一首又會有另一首的樂譜出現在面前。我在想,或許能藉著吉他重拾當初那種感覺,剛開始的時候也覺得樂在其中,可是……”

    她彎起腿蹲坐在長椅上,又把額頭靠在膝蓋上,聲音里有著藏不住的憂郁。

    “可是越彈就越覺得喘不過氣來,不彈又更痛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滿腦子都是那個人要我彈這個彈那個時的記憶,在那之前自己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彈鋼琴的呢?我不記得了,也許早已遺忘在某個地方了。那些記憶不會再回來,因為已經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已經……找不到了。”

    我不知不覺地閉上了雙眼,只是聽著真冬沉痛的聲音。

    真的……已經找不回來了嗎?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能為真冬做的事不就什麼也不剩了嗎?

    “……因為你一個人太久了啦。這樣音樂之路會走不下去的。”

    這時我想起了著名推理小說中的問答。倒在無人森林中的樹木會發出聲音嗎?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傳不進某個人的耳里,那聲音就不算聲音,不過是空氣的震動罷了。

    “我也是從千晶和學姊身上學會這件事的。所以……”

    我突然找不到自己該說的話了。這家伙到底在說什麼啊?明明是我自己舍棄的啊!明知道那樣只會讓真冬受傷,卻不打算挽回還拋下不管,不是嗎?

    “你真的……決定加入那個學姊說的樂團嗎?”

    “咦?啊……嗯。”

    對了。什麼奪回練習室主權、搖滾的尊嚴之類的早在半途就無關緊要了,我只是想和真冬一起組樂團而已。如果我也能向學姊那樣,一開始坦白說清楚就好了啊……

    “我本來想說,要是贏了就叫你也加入民俗音樂社的。我們四個人就可以一起在那間教室里練團了。”

    “組樂團……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真冬的眼神仿佛在目送秋末遠去的侯鳥,我不禁轉開了視線。

    “抱歉。我自己一頭熱地搞什麼決斗之類亂七八糟的事,還勉強你接受。總覺得……好像害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不是的!”真冬突然叫了起來。“沒那回事。那個時候……其實我稍微想起來了,想起以前快樂地彈鋼琴的日子。而且《英雄變奏曲》是我喜歡的曲子。你的貝斯聲音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好像和我的吉他合成了一把樂器。那種感覺還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好像變魔術一樣。”

    118t_with_mark

    我忍不住垂下了腦袋。如果我再買一把同樣的貝斯,再用同樣的方式改裝一次,就能發出和當時一樣的聲音嗎?絕對是不可能的。僅僅一公厘的差異、電壓的不同,都會使發出來的音色天差地遠。那樣的合奏已經進入奇跡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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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6:02:45 |只看該作者
“那真的就跟變魔術一樣啊。所謂的樂團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吧?”

    “嗯,彈奏《英雄變奏曲》的時候我也稍微這麼想過,感覺就像右手恢複正常了一樣,又好像回到了跟媽媽一起彈鋼琴的時光。如果這就是樂團的魔力……那我也想成為其中一分子。”

    “既然這樣……?”我抬起頭看著她。

    真冬的眼角掛著映照出街燈的光亮顆粒。

    “可是我辦不到,跟其他人組團這種事……”

    “辦不到?為什麼!”

    真冬不停搖頭,看起來像拿頭去磨蹭膝蓋。

    “不行。因為我一定又會毀了一切。”

    “你在說什——”

    “你不是丟掉了嗎?都是因為被我弄壞了……”

    真冬喃喃地說道。我只能把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

    “為什麼會做出那種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個時候,真冬抓起我的貝斯狠狠摔在地上。

    “都是那把貝斯,害我想起很多事。我明明把那些記憶都消掉了啊!因為……真的……很痛苦……”

    真冬硬是忍下了脫口而出的話,以左手用力握住右手腕。我是不是該搗起耳朵才對?

    最後,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對不起。”

    真冬根本不需要道歉。我搖了搖頭。

    “其實一切都是我搞砸的吧。真的耶……孤獨一人的話會走不下去。”

    她坐在長椅上雙手抱膝,把臉埋了進去。

    “現在說這個也于事無補,你的貝斯已經不會回來了。而我也已經……”

    真冬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我實在不想聽她說這種話,何況我也不是為了聽這種話而跟來的。

    我能做的——

    從我嘴里溢出的,只有一句話——

    “才不會就這樣消失。我們去找回來吧。”

    真冬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看起來有點腫。

    “……什麼?”

    “去把貝斯找回來啦,我丟掉的那把。修好就能再彈了。”

    “可、可是……”

    真冬吸了吸鼻子。

    “你什麼時候丟的?已經被人家收走了吧?”

    “前天。已經被回收車載走了。”

    “你知道被載到哪去了嗎?”

    “我哪會知道?所以才要找啊!”

    我站了起來,而真冬仍抱著膝,以窮途末路的眼神仰望著我。

    一定會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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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6:03:14 |只看該作者
16Lucille吉他、初時的雨

    我們一直等到清晨,搭上了第一班電車。天空看起來還是要下雨的樣子,明明是清晨,天色卻是一片灰暗。

    “喂,你應該要去上學吧?”

    真冬坐在搖搖晃晃的電車里這麼問道。

    “蹺掉。蹺一天課不算什麼啦!”

    何況我之前就基于各式各樣的原因而蹺了不少課,不過我決定不告訴她。

    “你有留個言給你爸爸嗎?”

    “沒有。只要冰箱里有早餐,就算我不見了他也不在意。”

    “可是……”

    真冬自己明明也是逃家少女,倒是挺愛擔心別人的。

    “我說啊,明明是你叫我一起走的耶!居然還會擔心這種事?”

    “……我以為你昨天只是一時興起,今天就會回去了。”

    原來我被她看扁了。

    “你才真的是離家出走耶!現在你爸爸應該正在到處找你吧?何況你又是慣犯……”

    真冬搖了搖頭。

    “明天就要公演了,那個人現在已經出發去機場了吧。”

    “不會吧?自己的女兒失蹤了耶……”

    “但不管是對那個人或對樂團而言,指揮不在問題比較大吧?”

    話是這樣沒錯啦,可是……

    雖然也不是那麼容易被發現,不過經過警察局前還是小心點吧?真冬好歹是拍過廣告的人,也許有人一眼就認出她來也說不定。

    “我們現在要去哪里?”

    “區公所。”

    “區公所?”

    我們在位于市區中心的車站下了車,穿過車站北邊出口的辦公街。對于我提出要去區公所這個無謀的提議,逃家少女真冬似乎感到很害怕。

    “萬一逃家的事被發現了……”

    “抬頭挺胸地進去就沒事啦!對方應該也想不到竟然有人逃家還跑去區公所吧?”

    話說回來,背著吉他盒和旅行包感覺也太不正常了,所以我讓真冬帶著這兩樣東西躲進廁所,一個人走進了環保課辦公室。

    “大型垃圾?啊,有有有,那里有一張對照表。”

    櫃台的胖阿姨還不等我把話說完,就拿起原子筆咚咚地敲著垃圾分類表。

    “呃……我想問的是,不是真的要丟掉,而是不小心丟掉的東西會被送去哪里?”

    阿姨歪著頭看我。

    “就是……我搞錯而不小心丟掉了……”

    “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想找回來?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啦。”我瞬間有種用力巴她腦袋的沖動。繼續纏著阿姨講了半天,才問出一個叫環保事業中心的地方。中途處理場——也就是將大型垃圾加以粉碎,使其體積變小的設施。

    “可是就算你去了那里……也不可能啦,一定找不到的。你知道一天有多少垃圾送去那邊嗎?還真的以為去了就找得到喔?”

    “阿姨,謝謝你。”

    我迅速地逃了出來。居然問我真的以為去了就找得到?我就是覺得找得到不行喔!

    環保事業中心位于市區另一側的最邊邊,從我一次也沒來過的車站下車,還要再走二十分鍾才會到——在一座不大的山里。終于在一片濃綠色的林木間看到那棟建築的威容時,我和真冬都不經意地停下了腳步。

    載滿大型垃圾的卡車卷起塵埃轟隆隆地從我們身旁經過,我們兩個傻眼地站在路邊,險些被卡車輾過。

    “這麼大啊……”

    真冬喃喃地說道,仿佛在替我的內心發言。

    我們學校已經算是校地寬廣的了,但這個地方光是眼前可見的建築物就比我們學校大上一圈,而且還不斷發出巨大的聲響。

    環保課那位阿姨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啦!”

    “總之……先去看看吧?”

    “唔……嗯。”

    我們剛走到大門口,又差點被開出來的大卡車輾過,真冬還被卷起的煙塵嗆得猛咳嗽。環保事業中心粉碎處理場——門柱上是這麼寫的。

    “該去哪里才好呢?”

    我正在那里東張西望時,真冬默默地指向了左手邊。那里有個寫著“登記處”的牌子和往左指的箭頭,箭頭所指的遠處有座看似加油站的小小建築物。

    走近一看,建築物那大大地向外延伸出的屋頂下,鑲有一塊一輛車大小的金屬板,旁邊還有一架像是郵筒的機器。柏油路上印著大大的白色“停”字。

    “這應該是用來測量車子重量的吧?”真冬說道。原來如此,進去倒垃圾之前先在這里測量重量,出來之後再量一次嗎?如果真是這樣,登記處那里應該會有人吧?

    “你覺得在這麼大的垃圾場里找得到一把貝斯嗎?搞不好已經被處理掉了呢?”

    “不去看看……我也不知道啊。”

    這番話好像只是在安慰自己。

    當我們走到秤重處之前的“停”字時,登記處所在那棟建築的門突然打開了,害我們嚇了一跳停下腳步。走出來的是位嚴肅的阿伯,臉上還留著豪邁的胡子,感覺好像吃了蘑菇就會變大。

    “不行不行,我說不行啦!你們直接把垃圾拿過來丟嗎?不可以喔!”

    阿伯氣勢洶洶地邊說邊走過來,嚇得真冬慌忙躲到我背後。

    “少量的垃圾我們這邊不收啦……咦?嗯嗯?”阿伯突然走到我身旁:“這不是吉他嗎?不可以把吉他丟掉啦!”

    “咦?這里不能處理吉他嗎?”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允許。”

    ……什麼啊?

    吉他是男人的靈魂啊!藍調之王比比金要是拋棄了自己的代表名琴Lucille也很令人傷心吧?皇後樂團的天才吉他手布萊恩梅要是舍棄了Redspecial更不得了啦!”

    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啊?

    “可是吉米罕醉克斯就燒掉過好幾把吉他啊?”

    “那不是丟掉吧?是燒給天上的搖滾之神啊!因為他是吉米罕醉克斯所以可以被原諒。咦?看你年紀輕輕,居然聽過吉米罕醉克斯啊?”“咦?是啊……我還滿喜歡的。”

    阿伯的眼睛亮了起來,看來是老搖滾的忠實樂迷了。

    “這樣啊,原來如此啊!我還是最喜歡他組成Experience樂團那時期的音樂啊,雖然Woodestock音樂節之後他就……”

    阿伯突然熱血沸騰地滔滔不絕……快回去工作啦!我稍稍回頭一看,才發現真冬已經逃到遠處的建築物下避難了。可惡的叛徒,害我一個人站在那里聽阿伯講了二十幾分鍾的Woodstock音樂節。

    “……所以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不要丟吉他了。追尋夢想要趁年輕哪!”

    我好不容易才等到機會插嘴,于是慌忙揮手否認。

    “您誤會了啦,我不是來丟東西的,是來撿東西的。”

    “嗄?”我向一臉訝異的阿伯解釋起不小心丟掉貝斯的來龍去脈,沒想到阿伯突然眼眶泛淚地說道:

    “……原來……原來是這樣啊……這畢竟是你第一次自己去買的樂器啊……是難忘的青春回憶啊……”

    呃,我沒說過這是我第一次自己去買的樂器吧?雖然要這樣說是也沒錯……

    “存了好久的壓歲錢才終于買下來,還不是很會彈就已經把將來的團名、第一張專輯的名字想好了,偏偏家里的老媽討厭搖滾樂,竟然自作主張把貝斯給丟了……不管在什麼時代,搖滾樂手都難逃這樣被迫害的命運啊……”不要自己亂編故事啦!“所以你才跑遍了區公所之類的地方,輾轉找到這里來啊,你太偉大了,我被你感動了。找回貝斯之後,記得好好給它取個女人的名字啊!”

    “咦?找得回來嗎?你知道它被送到這里來了嗎?”

    “不知道。每天有好幾噸的垃圾被運來這里耶,我怎麼可能都知道啊!”

    干嘛突然又這麼冷漠啦!

    “我看是找不到了吧?先跟你說清楚,我可不能放你進壓縮設備里找;要是已經處理完畢丟進掩埋坑里就更別指望了。還堆在平台上那些是可以讓你去找找,不過還是會妨礙我們作業。”

    “是喔……”

    感覺希望渺茫。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嗎?

    “話說回來,你的貝斯是什麼時候被回收的?今天?不要跟我說是上禮拜喔!”

    “呃……嗯……是前天。”

    阿伯突然瞪大了眼睛:“前天?”

    我還以為他要變身了,嚇得後退了一步。

    “前天回收的……已經沒希望了嗎?”

    “真的是前天嗎?不可能喔。”

    “……咦?”

    “固定的回收日只有禮拜三,而且你不是自己拿來丟的吧?”

    我一邊點頭,一邊卻滿腹疑惑。

    我的確是禮拜一晚上拿去垃圾堆放場的,禮拜二就沒看到了。

    “會不會是被其他人撿走了?”

    “嗄……?”

    如果真是那樣就沒希望了,絕對找不到的。

    “一起放在那里的電視機之類也都消失了,說不定……”

    “嗄?那一定是其他業者啦!”

    阿伯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心里有譜的模樣點了點頭。業者?

    “有時候會看到小卡車邊廣播‘大型垃圾免費回收車來了’邊在市內到處繞吧?就是那個啦,我都叫他們米蟲。你看,這些垃圾都是貼了區公所指定的貼紙才丟出來的吧?既然如此,隨便拿走這些垃圾就是犯罪啦!”

    “那……你知道是哪里的業者嗎?”

    “嗯……?”

    阿伯歪著頭沉吟了一會兒。他應該不可能知道吧。

    都到這種地方來了,結果卻是白跑一趟。找到的機會果然是零嗎?

    我垂頭喪氣地向阿伯點頭致意,說了聲:“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了。”後便准備走向真冬。就在這時,背後忽然有聲音傳來:

    “喂!等等啊,搖滾樂手。你家在哪里啊?”

    啊?

    “如果有我知道的業者在那附近活動,可以告訴你啊!”

    回過頭去的那一瞬間,阿伯看起來就像是皇後樂團主唱佛萊迪墨裘瑞那樣的肌肉硬漢。他豎起拇指對我說:

    “你想找回心愛的樂器對吧?那我當然不能棄你不顧啊!”

    真冬透過電車車窗看著天空,喃喃地說道:“好像要下雨了。”

    坐在真冬身旁用兩只腳夾著吉他的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再次拿起阿伯抄給我的資料和業者傳單加以確認。盡管阿伯給了我六家業者的資料,卻沒有一家是知道地址的。就算是回收中心阿伯也不知道那麼多吧?這幾家業者的不是叫什麼運輸就是叫某某事務所或工務店,更誇張的還只有手機號碼和負責人姓名:該不會都是些專干非法勾當的家伙吧?

    ‘那些家伙都不是什麼好人,你自己小心點。’

    阿伯也這麼說過。盡管擅自搬走大型垃圾不算什麼重罪,也不算是光明正大的正當職業。

    “你真的要繼續找下去嗎?”

    “嗯。總之吃過午飯後再去區公所一趟,看能不能從電話簿或其他登記資料上查出這幾家業者的地址。”

    “一定找不到的啦……”

    “你要是累了可以不用跟著跑來跑去,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順便等我?”

    “我才沒有跟著你!”真冬突然生氣了:“明明是你說要幫我拿行李硬是跟來的,你該不會忘了吧?”

    “呃,是這樣沒錯啦,所以……?”

    “所以我也要去。”

    那你就別抱怨啊!

    我也跟著望向車窗外。一樣的街景自窗外流過,感覺卻和昨天所見完全不同。現在應該是午休的時間了吧?吃不到我的便當,千晶會不會餓肚子呢?學校的事情淡淡地浮現在我的腦海,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要回歸那樣的日常生活,也要帶著真冬一起。所以我一定要找回貝斯,找回我拋棄的一切,找回連結真冬和我的那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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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6:03:44 |只看該作者
17.培果三明治、春、工務店

    查遍了區公所、圖書館、文化中心的事業振興處,也只查到了已知業者中三家比較像是公司行號的地址。這也難怪,回收業者好像還是以個人經營居多。

    “打電話去的時候要怎麼詢問對方呢?那畢竟是不合法的行為吧?”

    真冬坐在事業振興處里的椅子上,有氣無力地問我。

    “唔嗯……這麼說也對啦……”

    倘若對方真的私下搬走了大型垃圾,恐怕也不會老實告訴我;就算人家真的拿了,我也沒辦法闖進去要。結果我只能拿著傳單和影本走出走廊,打開關掉許久的手機。哇!來電記錄里都是千晶的號碼,還傳來一堆簡訊:哲朗也打了一通來,但現在也只能裝作沒看到了。

    接下來究竟該怎麼確認才好呢?

    腦海里忽然浮現一個點子:如果只問對方是否回收了電貝斯,不就能把范圍縮小了嗎?于是我下定決心,按下第一組號碼。

    “……嗯,你好……有件事想請教一下……好的,嗯……電貝斯。”

    連問六次一樣的問題實在有夠煩的,還別說除了那個某某事務所之外都是手機號碼,打過去的時候老是聽到吵死人的汽車排氣音、不知是貨物還是什麼搖晃碰撞的聲音,還有大到破音的音樂,以及“這里是電子制品免費回收車”的廣播聲。看來接電話的應該都是卡車司機本人。

    掛掉電話後,我精疲力盡地走回資料室。

    “查到什麼了嗎?”

    “嗯……六家都說沒有回收貝斯。”

    “所以說……可能是那位阿伯也不知道的其他回收業者羅?”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真的一點線索也沒有了。也可能是有人假裝正規的回收車,先把全部的東西載走再說。不論如何,我們都遇上了瓶頸。

    眼看著文化中心的職員大姊似乎開始起疑,我們只好趕快離開。天空陰沉沉的,塗滿了厚重的層層烏云。

    我坐在行人護欄上,和真冬共享一個便利商店三明治當做午餐。

    “如果有什麼提示就好了……”

    我喝了口罐裝咖啡沖下嘴里的食物,喃喃地說道。“我問你,為什麼這麼拚命地想要找到呢?”真冬抬起頭來看著我。“你那麼在意我說的話嗎?算了吧!而且我們現在可是正在逃亡呢!就拋開一切逃走吧!反正也不可能找到了。”

    我一直盯著真冬的吉他盒,雖然不是很會說明……

    “一定會找到的。”

    “逞強!”

    你還不是一樣!

    “不然來打賭啊!”

    聽到我這麼說,真冬瞪大了眼睛直盯著我。

    “打賭……要賭什麼?”

    賭什麼?唔……我一時之間陷入沉默。其實我只是一時口快而已……

    “那……”我將視線放在柏油路上,沉吟了一會兒。“如果找到了,就請你加入民俗音樂社。因為那時候我們沒有分出勝負,這算是延長賽。”

    真冬拿著三明治和烏龍茶,低著頭無言了一陣子。

    感覺身邊的人微微地點了點頭。

    “相對的……”真冬突然抬起了頭。“如果找不到,你就什麼都聽我的?”

    “什麼都……聽你的?”

    “你一輩子都要幫我提行李,還有……要負責拿帽子去收錢。”

    現在不就已經是這樣了?等等……

    “拿帽子去收錢又是怎樣?”

    “因為要想辦法賺錢啊!所以……”

    我實在不知道她到底認真到什麼程度。

    “所以要在路邊彈吉他賺錢,然後搭電車走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鎮……”

    真冬的聲音越來越飄渺,感覺好像在夢中。我不爭氣地笑了,也稍微開始覺得那樣的生活似乎還不賴。

    “這樣我也需要樂器不是嗎?”我半開玩笑地插嘴說道。

    “可是你彈得很爛啊,想賺錢的話還是什麼都別彈比較好。”

    我用力地把咖啡罐丟進垃圾桶里。我就是彈得爛,真對不起喔!

    “你可以考慮唱歌啊?我沒聽過你唱歌就是了。”

    “敬謝不敏。”

    唱歌嗎……

    “……啊!”

    聽到從我嘴里漏出來的怪聲,真冬訝異地轉過頭來。因為放在手指無法自由活動的右手上,她剛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差點掉在地上。

    “什麼?怎麼了嗎?”

    “歌曲啊!有線索了。”

    “咦?”

    真冬歪著頭表示不解。我再度拿出手機,看到液晶熒幕上出現畫面時突然猶豫了一下。我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現在可是離家出走中耶?

    問題是,如果放棄這條細微的線索,我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了,更何況現在已經沒時間了。我的貝斯恐怕已經快被碾碎處理了。

    我按下家里的電話號碼。

    “……哲朗?嗯,是我。”

    ‘喔喔,是你啊!早餐好好吃喔!培果三明治就算冷掉了還是很好吃啊!’

    “是啊,嗯……”害我瞬間懷疑了一下,這家伙該不會完全沒發現我昨天半夜不在家,今天也沒去上學吧?

    ‘對了,你在干嘛啊?發生了什麼事嗎?學校和千晶都打電話來找你耶?我昨天回家也沒看到你。我還以為你突然想念媽媽的懷抱,跑去美沙子那里了,結果我打電話過去,那家伙居然跟我說你怎麼可能去找她,還叫我不要再打過去了。明明就還對我依依不舍的嘛……’

    哲朗依然跟平常一樣,而且還變本加厲了。

    “這個嘛……”我吞了吞口水後繼續說道:“我離家出走了。”

    可以感覺到一旁的真冬眼睛瞪得老大。

    ‘……連小直都棄我而去啊……不對,我昨天就隱約感覺到了,只是一直不想相信啊……’哲朗的聲音有些哽咽。‘款,對不起啦。我不會再喝醉酒回家吐在門口了,也會好好打掃房間,更不會洗完澡光著身子唱詠歎調了。我們重頭來過,好不好?’

    “不要講這種惡心巴拉的話啦!”要講去跟美沙子講啦。“不是因為那樣啦,跟哲朗無關。總之!我現在沒辦法跟你講太久。”

    ‘咦?等、等等,小直你不要跟我交代遺言喔!我不聽,不聽不聽啦!’

    “閉嘴啦!之後要我向你道幾次歉都沒關系,總之你現在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哲朗,你前天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吧?前天有大型垃圾的免費回收車經過我們家附近嗎?”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我轉頭看向一旁神色不安地盯著手機的真冬,向她比了個不要緊的手勢。

    ‘……大型垃圾?’

    “就是那種放著吵死人的音樂、一邊慢慢地到處繞的卡車。”

    ‘啊——有,有有有。’哲朗的聲音聽起來像緩慢地從夢中醒來的病患。

    ‘嗯,大概是白天來的吧?我記得因為覺得很吵,還把音響音量調到很大聲。’

    我握著手機的手抖個不停。

    “有來過嗎?那……”

    手心被汗水濡濕了,我只好換另一只手重新握好手機。

    “那輛卡車有沒有放什麼音樂?”這次的回答沒有絲毫遲疑,聲音聽起來也很肯定。

    ‘哦,有啊。韋瓦第。’

    我彈起似的從行人護欄上站了起來。

    “哲朗,謝謝你。這搞不好是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道別,你以後別喝太多酒記得多吃青菜,保重了!”

    我迅速地吐出這番話後立刻掛斷了電話,也把手機關了。

    然後拿起地上的包包,重新背上吉他。

    “怎麼了?”

    “有線索了!”

    我從處理場的阿伯給的幾張傳單里抽出一張,剛才打電話去的時候,背景傳來韋瓦第的四季協奏曲——《春》的第一樂章。武藤工務店!而且是唯一一家查到地址的,實在只能說是僥幸中的僥幸了。

    細微的可能性之絲——居然接上了。我朝著車站邁出腳步,只聽到後頭真冬拖拖拉拉的腳步聲慌忙趕來。

    武藤工務店位于兩個市區外,我們在四站前轉車後,還要坐三站才到;抵達最近的車站時,已經下午四點多了。為什麼要跑這麼遠去我家那邊收垃圾呢?要不是處理場的阿伯告訴我,我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這里來。

    我家所在的市區人口不算多,實在也稱不上繁華;不過這里說得誇張一點,根本就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不過是隔了一條河川罷了,這邊車站前雜草叢生的空地卻特別顯眼:小鋼珠店嘈雜喧囂的聲音,更突顯出這一帶哀傷寂寥的感覺。

    真冬從好一陣子之前就一直沒說話。

    “你的腳沒問題吧?”

    聽到我這麼問,她一定會拚命搖頭;不過任誰都能一眼看出她的腳步一點也不穩。我有點擔心,所以盡量放慢腳步配合她,問題是眼前的情況實在不允許我們悠哉地慢慢走。

    我們在車站前一家既是書店也是文具店兼雜貨店的小店前翻了一下地圖,確認了武藤工務店所在的位置。離車站有好一段距離。

    一方面也是因為真冬走不太動,所以我們花了三十分鍾才抵達。那是一條兩台車要擦身而過都很困難的狹窄小路,道路兩邊是平房成排的舊住宅區,武藤工務店就位在其中一隅。那是一棟有如黑白剪影的二層樓建築,不用看那生滿鏽的看板也知道是間工務店。一樓幾乎整個當作停車場和作業場使用,一旁停著一輛紫紅色的卡車,四周飄散著烤過般的金屬臭味。靠里面的地方堆放著不知是工具還是垃圾的東西,因為差不多快天黑了,所以看不太清楚。

    “是這里嗎?”

    “嗯。”

    二樓仿佛是辦公室的鐵皮小屋透著燈光,作業場卻幾乎沒有人跡。我站在入口猶豫了一下。怎麼辦呢?直接到樓上把事情老實說出來嗎?對方可能會裝傻。撿回來的東西都堆放在里面嗎?

    “真冬,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去找找看。”

    我把包包放在真冬腳邊,走進停車場。金屬碎片的味道又更濃了。卡車的另一邊放著鑽床和車床,旁邊還堆著舊型電視機、冰箱和微波爐等等家電用品。

    我就在一片陰暗的垃圾堆里尋找貝斯的蹤影——找不到。

    “——喂!”

    背後突然傳來人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回頭望去,只看到一個將T恤袖子卷到肩膀、眼神不善的高大男子。

    “有什麼事嗎?不要隨便闖進來,很危險的。”

    “呃,那個……”我把差點從肩頭滑下的吉他推了回去。“請問……這里有在回收電器制品……之類的嗎?”

    “有啊……可是你要回收什麼?不是全部都免費喔。”

    “啊,不,我不是要請你幫忙回收……是想問一下,你前天是不是收走了我們家的大型垃圾?地址是K町二丁目六號,是跟電視機放在一起的……貝斯……”

    結果我還是直接問了。盡管男子站在昏暗的街燈下應該逆光看不清楚,我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表情為之一變。

    “嗄?”

    我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呃……就是……我不小心把它當成大型垃圾丟了出來……”

    “誰知道啊!沒有要我們收的東西我們是不會收的,而且我沒事干嘛跑到隔壁的隔壁市啊?隨便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這番迅速否定的回答,反而讓我的懷疑轉而成了確信。因為我剛才並沒有說我家地址在哪個市區。這男的很可能對我家附近的地理環境非常了解,所以一聽到K町就知道是哪里,但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

    私下拿走垃圾的可能就是這個人沒錯。

    “……可是,我家的人說有看到這輛卡車啊?”我撒了一個謊。男子露出嘴里嚼的口香糖變成毛毛蟲般的厭惡表情,狠狠地瞪著我好一會兒。接著“呸”的一聲在我腳邊吐了口口水。

    “然後呢?你想怎樣?”

    “……所以我想來要回去。”

    “我不知道啦!”男子開始裝傻,似乎打算否認到底。“貝斯?普通的電吉他我們是有在回收啦,有時候也會不小心收到貝斯,就直接拿去丟了。”

    “……丟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負責丟的人又不是我。好了啦你趕快滾啦!”

    “請問你們都丟去哪里呢?拜托,請告訴我!”

    “不是說過我不知道了嗎!別在這搗亂啦!”

    男子又吐了一次口水,這次還差點吐到我鞋子上。他踹了地上的沙子一下,接著便用力地踏上樓梯回辦公室了。仿佛要把門摔壞的巨大關門聲,令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一個人被留在昏暗又充滿鐵臭味的空間,沉重的疲勞突然一下子落到我的肩上,肌肉仿佛都糾結在一塊了。

    明明都找到這里了——明明都追到這一步了——

    線索卻又斷了。

    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啪沙”——突然有腳步聲傳來。我抬頭一看,真冬正拖著旅行包走了過來:我勉強地對她笑了笑。自己說了好幾次“一定找得到”結果卻這樣,不禁讓我覺得有點丟臉。

    “還是沒辦法。”

    嘴里吐出的是黯淡的話語。

    還是沒辦法,我又沒趕上了,沒能達到目標。總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重複這樣的事。

    突然間,真冬伸出不太能活動的右手食指,指著停車場里面。

    “……嗯?”

    我抬起頭,隨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紫紅色的卡車有一半埋在陰影里。

    “總覺得——好像看過這輛車。”

    真冬喃喃地說道。

    我盯著她瞧了一會兒,再次注視著那輛卡車。

    就在這時,我的腦海里閃過一陣電光石火。

    我有印象。

    我也——看過這輛車。

    我知道這輛車,一定在什麼地方看過,在什麼地方擦身而過。到底是哪里?正當我試圖回想的時候,浮現在腦海的卻是真冬的側臉。為什麼?為什麼這種怪顏色的卡車會讓我聯想到真冬?我到底是在哪里看過它呢?什麼時候、在哪里——

    “啊……!”

    想起來了。

    我的確知道這輛卡車,因為我和真冬一起看過它。

    第一次遇見真冬的那一天,我們曾和這輛卡車擦身而過。

    在更遙遠的海邊小鎮之外,山中的寂靜林木之中。

    “……你覺得這真的是我們那時候看到的卡車嗎?”

    真冬沒有回答,我也不期待她會回答。畢竟我們沒有其他選擇,手上的線索也只剩這條了。

    我和真冬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就走吧。

    我們走出工務店,沿著來時的路走回車站。

    前往“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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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5 16:04:09 |只看該作者
18世界盡頭的百貨公司

    搭著電車緩慢地搖晃到那座海邊的寂寥車站時,已是最後一班列車發車的時間,也就是說,我們今晚是回不去了。我們走在滿是皺紋的老人肌膚般的街道上,帶有海潮和雨水氣息的風迎面吹來。讓人分不清到底是什麼時候暗下來的天空中依舊烏云密布,仿佛用小指輕輕戳一下就會破掉,讓地上變成一片汪洋。

    經過住宅區,爬上山坡田地間的小徑時,真冬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她每走幾十公尺就會停下腳步,撐著膝蓋彎下腰休息。

    “所以我才說你不用勉強跟我來啊。”

    “笨蛋。”

    不知是不是因為快喘不過氣來了,真冬的回答非常簡短。話說回來,你要離家出走也穿個輕便點的衣服吧?上次也穿著這種裙擺飄飄的洋裝。

    怎麼辦呢?總不能把她丟在這里吧?“要不要我背你啊?”如果放棄吉他和旅行包,我應該勉強背得動吧?雖然上坡走起來真的很辛苦。

    “我才不做那麼丟臉的事。不要緊。”

    真冬的肩頭大大地起伏,卻用力地這麼回我。

    “你不會又像上次那樣倒地不起吧?”

    “我說我不要緊!”

    那就好。

    不過,當我們走到樹林邊的時候,我還是扶助了真冬。

    右肩上扛吉他,左肩上背包包,脖子後頭還掛著真冬的右手臂。明明已經全身載重直不起腰來,我卻超越疲勞而有種快飛上天空的感覺。有什麼毛病啊我?

    “不重嗎?”

    那個嘴硬的真冬正把一半的重量都放在我身上,幾乎只靠一只腳走路。她擔心地這麼問我,我沒有回答,卻唱起了披頭四的《HeyJude》。Jude,就算傷心的時候也要一直這麼重複唷,你不必獨自背負全世界——歌詞是這樣寫的。

    耳邊仿佛聽到真冬的笑聲。

    “你好像比較適合唱歌,比彈貝斯的時候好。”

    閉嘴啦!要你管。

    行李的重量是還好,最大的問題是晚上視線不良。樹林中沒有什麼像樣的道路,雖然來往的卡車軋出了一條路,但到處都有凸出的樹根,很容易絆倒。搭上電車前在便利商店買的手電筒,此時就成了唯一的照明工具。

    我們好幾次都差點跌倒,這時另一個人就會拚命地撐住對方。萬一兩個人一起跌倒,恐怕就真的爬不起來了吧。

    遠方的海潮聲浸染了整座黑暗中的森林,聽起來像是幾千個人低聲啜泣的聲音。烏云密布的夜晚特別深沉,連哪里有樹干都看不清楚。就算數公尺外的前方就是樹林的盡頭、大海的入口,我們恐怕也不會發現而繼續往前,然後就這麼掉下去吧。一路上幾乎是憑著觸覺摸黑前進,耳邊隱約可以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陣陣雷鳴。

    盡管如此,終于走到目的地時,我們卻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抬起一直盯視著地面的視線。

    即使在漆黑的深夜中,仍能感覺出森林已到了盡頭。

    我心想:這個地方果然很特別。層層疊疊的垃圾山剪影,此時看來卻像散發著朦朧的光輝。

    “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

    這里是聚積了許許多多破碎心願的地方。

    這份宛如整個空間被移到異次元似的靜謐,如今仍籠罩四周。偶然照亮整個空間的閃電和隨之而來的雷鳴,偶爾會微微撼動這個境界。

    看到垃圾場的入口時,我倆靠在一起佇立了好一段時間。

    太大了。要從這座廢棄物堆成的山中找出一把渺小的樂器——我突然覺得就算耗上一整個夏天都找不出來。

    “……真的要找嗎?”

    真冬小聲地問道。我沉默地點點頭,從肩上挪開真冬的手臂,獨自靠近垃圾山。既然要找、也來到了這里,總不能一直垂頭喪氣的。不動手不行。

    如果是前天載來丟棄的,最可能的位置應該是入口附近。我以手電筒的光線巡視垃圾山麓,逐一檢視壞掉的自行車、小型自動販賣機、柏青哥機台、座鍾之類亂七八糟的棄置物間隙。

    不經意地回頭一瞧,真冬正坐在旅行包上,一臉疲憊地盯著垃圾山瞧。

    就讓她休息一下吧。因為是我失去的東西,所以我得自己找才行。

    繞著垃圾山周圍走一圈,究竟花了多少時間呢?我實在不知道。回到真冬身邊時,我已經累得眼睛都睜不大開,手電筒的光線也微弱了許多,雙手還沾滿泥濘。

    “明明不可能找到的啊……”

    我聽見真冬的聲音,于是關掉手電筒,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我才……找了一圈……而已。”

    喉嚨也好干,發不出聲音。

    “快要下雨了喔!就算真的在這里,被雨淋濕也修不好了。”

    “所以現在才要趕快找啊!”

    “為什麼?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執著到這個地步?因……因為我說我喜歡那個音色嗎?可是……那種話……”

    “因為那真的是一把特別的貝斯。”

    我以沙啞的聲音回道:

    “雖然並不昂貴、也不是什麼稀有的樂器,但我為了配合你的吉他音色換了拾音器、調整了配線,還用挫刀磨過,又加裝了調音回路——那個音色是我創造出來的,所以那是一把特別的貝斯。”

    我仿佛聽到真冬屏息的聲音。

    而且那把貝斯里還有我和學姊的約定。

    如果那把貝斯不是這麼重要的東西,我也不會丟掉它。

    “而且……我們還沒找過里面。”

    一滴水珠落在拿著手電筒站起來的我瞼上。

    下雨了。得加緊腳步才行。

    我踩上廢棄車的車頂,開始攀爬發出“喀啦喀啦”聲響的斜坡。光是在周圍找一圈就花了那麼多時間,翻遍整座山到底要多久?何況還不一定就找得到。畢竟我根本沒有確切的證據顯示目斯的確被丟到這里了。

    盡管如此——

    一直在這里淋雨也不是辦法。

    “嘰——”一陣金屬摩擦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我回頭一看,剛才爬過的斜坡上有個好像快被風吹走的白色身影。

    真冬跟著爬上來了。

    “你在干嘛啦!”

    先抵達垃圾山外圈山峰的我伸出手,抓住真冬的手腕把她拉了上來。腳步不穩、右手又不能動的真冬差點就摔下去了。她好不容易爬上歪倒的業務用冰箱,氣喘籲籲地說:

    “我也幫忙找。”

    “不用了啦,而且只有一支手電筒……”

    “我也要找!”

    我歎了口氣,回頭望向垃圾山的中心。看到眼前盈滿黑暗的巨大窪地,我不禁感到絕望。我居然想從這有如醒不來的惡夢般巨大的窪地中找出一把貝斯!

    我以手電筒那不可靠的微弱光線照向谷底,突然看到有個反光的東西。我拿著手電筒照著那個東西仔細凝視,那不是金屬的銳利反光,而是更為柔和的鏡面。真冬比我更早發現那是什麼。

    “……還在!”

    她的聲音聽起來跟氣息一樣紊亂。

    接著真冬便往窪地中心爬去。她先踩在凸起的碗櫃一角,左手抓著一半被埋住的金屬台,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移動。我慌忙跟上去,同時舉高手電筒幫真冬照路。

    位于谷底的平台鋼琴比之前看到時更為傾斜,背板已經整個掀開滑到旁邊去了。不知道它存這里經曆了多少風雨呢?我拿起手電筒往里面照去,井然有序的鋼琴線上滿是枯葉和汙泥。

    我打開琴蓋,輕輕地按了按琴鍵。

    意外澄淨的音色在溢滿窪地的黑暗中激起陣陣漣漪,不過也就是如此,回音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的共鳴果然只是我的幻聽——嗎?

    “為什麼還會發出聲音呢?明明已經如此殘破不堪了……”

    真冬就站在我身邊,以快哭出來的聲音說道。

    大概是因為這里是“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吧?因為這是一個為了讓遠道而來的人找到真正心願的,特別的地方。

    真冬站在鍵盤前,從最低的A音逐一彈過八十八個黑白鍵——起初是緩慢地而紮實的踏步,漸漸轉為輕盈的彈跳,最後則如閃電般一閃而逝——左手的五根手指一路爬上了最高音的C。

    一個音也沒少,每個音都是如此清澈透明。

    琴音的余韻有如月光下的霧氣般縈繞在我們身邊。

    “為什麼……隨隨便便就找到這個我不要了的東西,卻找不到你要找的東西呢?”

    真冬扶著鋼琴邊緣,低著頭喃喃地說著。落在琴鍵上的水滴究竟是雨水還是什麼?我實在不知道。只覺得腳下的廢棄品正喧鬧地回應著那一瞬間擾亂寂靜的鋼琴聲。

    這感覺——就像是管弦樂團在演奏會開始前的調音。單簧管吹奏出全首,首席小提琴跟著拉出同一個音,接著其他樂器紛紛配合那個音高調整自己的聲音。

    原來——它們只會回應真冬嗎?

    就在這時——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如果這里真是個特別的地方——

    而且真能實現我真心的願望的話——

    “真冬……”

    我發出緊繃的聲音。而真冬則抬起低著的臉龐看著我。

    “我想請你彈琴。”

    “……咦?”

    “隨便彈什麼都好。啊、不,盡量彈白鍵比較多的曲子。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真冬愣了一下,盯著自己的右手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看著我。

    “可是我……”

    “只用左手彈也沒關系。”

    因為一定要真冬彈才行。

    “為什……麼?”

    “如果是真冬的呼喚,我想它應該會回應。”

    真冬的視線緩緩地從我臉上移開,落在鋼琴鍵盤上。

    那是她曾經舍棄的東西。

    我沒有等待真冬的答覆,再次爬上了垃圾堆積而成的斜坡。窪地的對面正是垃圾山最高的地方——由幾台廢棄車輛堆疊而成的高峰。

    就在我爬上最高處的時候——

    底下傳來了鋼琴的聲音。

    五道分散的和弦隨即消散在黑暗之中,緩緩地轉變形象一點一點地擴散開來,一如乘風高飛的候鳥群。

    平均律曲集第一冊第一首——C大調前奏曲與賦格。

    這是巴哈留下的鋼琴聖典中最初的一篇。

    那是以純粹的音和音疊合而成,宛如脆弱結晶的前奏曲。

    演奏到最後一個和音時,結晶煞時碎裂四散:亮晶晶的碎片紛紛灑落在垃圾山上。每一件廢棄物仿佛都被真冬喚醒,正要引吭高歌。

    我坐在廢棄車的引擎蓋上,閉上眼睛仔細傾聽。

    真冬的手指織出賦格部分的主旋律,孤獨的晨間祈禱歌聲中逐漸加入了第二部、第三部合聲。琴音之下,埋藏在谷底的廢棄物正開始共鳴——渾厚的弦樂、笛音和喇叭,清脆的鈴鼓。

    第四部的賦格流瀉而出。

    為什麼?真冬的右手手指明明不能動啊?我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卻只看見深不見底的黑暗。鋼琴發出的聲音好似互相干涉的水波,卻不知是從哪里發出來的。難道她會什麼我不知道的演奏方法,只憑左手就能彈奏出四部合聲?或者我只是憑自己的記憶和幻聽填補著那部分的空白?

    我不知道。總之現在也只能繼續尋找,在真冬的魔法消失之前。

    我潛進盈滿大氣中的聲音,憋住氣息,越潛越深、越潛越深。撥開竟奏的中提琴和大提琴,繼續潛進低音之海。將雙手插進海底的一行泥中,尋找那個隨著真冬的琴聲共鳴的聲音,那個朦朧而細微的聲音。

    找到了。

    每當真冬彈奏的賦格滑下低音的斜坡,那個地方就會隨之脈動。

    心髒所在的地方。

    我睜開了眼睛,盡管四周一片黑暗,我卻清楚地知道那個地方。我滑下廢車堆疊而成的陡坡,沿著垃圾山的棱線往前爬。終于,我的手心感受到脈動,仿佛支持著遠處賦格腳步的脈動。就在內側斜坡的山腰附近。

    就在側面開了洞的汽油桶和沒有輪胎的輕型機車間,我找到了。

    我將手伸進廢棄物之間,握住琴頸。可以感受到琴弦的震動,隨著真冬敲出的每個音符而產生共振。那的確不是幻聽,因為我的貝斯正因這真實的聲音而渾身顫抖。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我從廢棄物中抽出貝斯。灰色的琴身滿是傷痕,四條琴弦仍隨著真冬的鋼琴聲微微顫動:那天被真冬刮傷的地方,被真冬摔在地上的痕跡,都還曆曆在目。

    我突然想起垃圾處理中心的阿伯說過的話:“找到的話要好好幫它取個女人的名字。”但那是不可能的——失而複得的現在我才終于明白這件事。我氣喘籲籲地凝視著手中的貝斯——

    它就像是我失去的一小塊自我,所以根本不需要其他名字。

    “……真的找到了嗎?”

    一直在鋼琴旁等待的真冬一臉難以置信地緊盯著我手中的AriaProII。

    “我就說一定找得到了嘛。”

    我回答的聲音還在顫抖,因為自己也還不太敢相信。

    真冬從我手里接過貝斯,盯著琴身上長長的刮痕注視良久,然後輕輕地以手指撫觸它。

    “對不起……很痛吧?”

    “呃,你不需要道歉啦……”

    “啊!我又不是在向你道歉!”

    真冬抓起我的貝斯抱在胸前,轉過身去不理我了。

    “……太好了。”就在真冬呢喃的瞬間,魔法似乎解開了。一陣響亮的打雷聲傳來,大顆大顆的雨滴“啪噠啪噠”地打在眾多廢棄物身上。

    “下雨了。我們去里面吧!行李呢?”

    “咦?里面……?”

    “啊,放在樹林那里了嗎?我去拿過來,不然你的吉他也會淋濕。你先進去里面等。”

    “里面是哪里啊……?”

    我拉開斜坡上的車門,抓住真冬的手臂把她推了進去。

    “原來這里埋了這麼大一輛車,我完全沒發現。”

    真冬坐在副駕駛座上這麼說道。“我第二次來這里的時候發現的。”回答的時候,我的發梢還在滴水。由于車子里意外地乾淨,完全看不出是廢棄車,我偶爾也會進來稍作休息。

    真冬慢騰騰地把身體伸向後座,回來時手里拿著浴巾。

    當我回到垃圾谷入口拿行李,再跑回車門邊時,天空忽然像沒了底似的下起傾盆大雨。我把真冬的吉他藏在身下以免淋濕,結果自己卻淋成了落湯雞。我心懷感謝地接過浴巾,擦干了頭發。一坐上椅背,一股難以抵擋的睡意瞬間襲來,不過我還是抓住方向盤勉強坐直。

    “……困的話就睡啊。”

    一旁的真冬小聲地喃喃說道。

    “咦?啊……沒有啦……嗯。”

    “我什麼都沒做就累成這樣了,你應該更累吧?”

    “……我沒想到你也有這麼體貼的時候。”

    “人家好心擔心你耶!笨蛋!”

    浴巾被搶走了。真冬用力地轉過身不理我,蜷起身子窩在副駕駛座上。

    雨越下越大了。身在這輛車身一半以上都被垃圾埋住的車子里,雨聲的回首聽起來很奇妙,好像電視機的雜訊畫面發出的聲音。

    現在已經幾點了呢?我連拿出手機確認時間的力氣都沒有。

    累到全身的骨頭好像都快散了。

    不過——在敗給睡魔之前,有件事我無論如何都想問真冬——關于我剛才聽到的鋼琴聲,緊接在前奏曲之後的賦格。

    那琴聲——姑且不論前奏曲,賦格的部分不管怎麼說都不可能是一只左手彈得出來的。難不成……真冬的右手偏偏在那個時候又可以動了?

    真冬的肩膀開始規則地上下起伏,還可以聽到微微的鼻息。所以我最後還是把這個問題吞了回去。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的貝斯現在正躺在休旅車的後座,和真冬的吉他在一起。只有這件事不是虛幻的,因為我確確實實地把它找回來了。

    既然如此,其他的事也就無所謂了。

    我閉上眼睛,任憑雨聲在身邊喧鬧。

    睡魔一下子就把我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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