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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金聖鐘[韓國]]美妙的約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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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6 18:04: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美妙的約會  作者:金聖鐘[韓國]  高岱 譯


  簡介

  本書是韓國著名小說家金聖鐘的主要作品。小說一開頭就給人留下懸念:還有兩天就要當新娘的吳妙花為什麼還在與情人幽會?隨後是一個個扣人心弦的情節:新娘新婚之夜失蹤、新娘情人死於新人臥室浴缸之中、新郎接到匿名電話、並有人跟蹤、暗殺他;接二連三有無故的人失蹤、死亡……一件件令人費解的事究竟出於什麼目的呢?當然,案情最終水落石出。小說情節跌宕起伏、環環緊扣、十分引人入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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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6 18:05:33 |只看該作者

嘴唇和眼淚

  「啊,這是美妙的幽會……」
  他用蘸水鋼筆在紙上亂劃,字跡七歪八扭。室內響著俄國風味的莊嚴音樂,他估計這是肖斯塔科維奇1的《第五交響曲》。他的手指尖直顫,又接著寫下去:
  1肖斯塔科維奇(1906—1975),前蘇聯著名作曲家,《第五交響曲》是他的一部重要作品。
  「但是我們得分手!」
  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掉到紙上。他掏出手絹擦去眼淚,又寫下去:
  「去年一年我是和她一起度過的。幽會可真美妙呀!我們緊緊地擁抱,如今鬆開了,要各走各的路了。」
  他歎了一口氣,把視線投向半空:
  「然而,我無處可去。她有地方去,我無處可去!」
  他低頭看了看酒杯,又吸了一口氣:
  「啊,她年長,她比我年長……可我是死心塌地愛她的。一天,她突然宣佈要離開我,為了去當一個陌生男人的妻子……啊,這是不可能的。不行,不行!」
  他扔掉手裡的蘸水鋼筆,把紙揉成一團。儘管房裡安靜又暖和,但他渾身亂抖,臉上直淌冷汗。
  他是一個二十三歲的懦弱的大學生,中等身材,乾枯的臉上戴著一副度數很深的眼鏡,看上去不太摩登。然而,筆挺的鼻樑,閃爍的目光,說明他很聰明。他是一個秀才,而且像女人一樣害羞、內向。但是他胸中燃燒著苦悶的火焰,熾烈到足以把他的身體焚燬的程度。實際上,在即將和那女人分離的時刻他非常痛苦,最近幾天一直發燒,兩眼充血,通紅通紅,吃不下東西,還睡不著覺,所以本來就不漂亮的面孔,瘦得不成樣子。
  他做了個手勢招呼女服務員。身體很結實的女服務員急忙向他走來。紅色連衣裙底下露出兩條雪白的大腿,看上去筆直,惹人喜愛。
  「再來點啤酒。」他含糊不清地說。
  「嘿,算了吧!」女服務員以關心的口吻說道。
  她的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粉刺。
  「叫你拿來!」
  他突然神經質地瞪了她一眼,女服務員嚇了一跳轉過身去,不一會兒就拿來一瓶啤酒放在他面前,然後悄悄地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
  「我替你倒,」女服務員小心翼翼地朝他的杯子裡斟酒,「今天就您一個人?」
  他一聲不吭,拿起酒杯朝嘴邊送。
  「您有什麼心思吧?」
  他放下酒杯,瞪了女服務員一眼。
  「怎麼一個人來?」
  他默默地瞅著女服務員的大鼻子和厚嘴唇。
  「咦,您好像在哭?」
  女服務員發現他的眼睫毛濕乎乎的有水氣,便抬起了屁股。
  「不能安靜點!」
  他用發怒的眼光瞪著女服務員,但女服務員的神情顯得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好奇地接著問:
  「那位沒有來?」
  他沉重地點了點頭。女服務員眼睛眨巴眨巴地閃動著,連忙替他把空酒杯斟滿。
  「為什麼不來?」
  「往後她不會來了,」他囁囁嚅嚅地輕聲說罷,反覆嘀咕道:「往後不會來了!」
  他的聲音發抖,好像就要哭出來似的。也許是為了要忍住哭,他端起杯子把酒全部倒進嘴裡。
  「為什麼不來?為什麼?」
  女服務員奇怪極了。
  去年一年,這個其貌不揚的大學生幾乎每天都和一個美貌的姑娘在這爿店裡相會。她一直懷著好奇心用妒忌的眼光注視著他們。怎麼看也是女方勝過男方。臉蛋漂亮,身材頎長,言行文雅,顯得超群脫俗,這樣的姑娘竟然心甘情願地和一個猥瑣的大學生幽會,不禁使她覺得奇怪。然而,現在他們好像終於分手了。這就對了!女服務員心裡暗暗稱快:「我早就曉得會這樣的嘛,現在該輪到我了!應該好好安慰一下這個小伙子。」
  實際上,女服務員對這個其貌不揚的大學生懷有好感。起初她連正眼兒也不對他瞧一瞧,等到幾乎每天都看到他和美貌女子相會,最後竟覺得這一對原本不般配的男女非常般配,連男方也開始顯得滿像是一個人物了。她甚至想過是不是男人身上有某種魅力,才使那美貌女子如此神魂顛倒。
  這所謂的魅力是很容易想像到的,也就是說那男學生的家裡好像並非是財主一類,因為最近幾乎都是女方付帳,由此看來,女方反而可能是富家女。
  「幹嗎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他蜷縮著上半身,瞪著眼睛,架在鼻樑上的眼鏡顯得很沉。
  「擔心斷了客人。我巴望你們兩位經常到我們店裡來。」
  「以後不會來了。」
  女服務員衝著他抬了抬下巴:
  「兩個人都不來?」
  「我會來的。不過,不能經常來,沒錢!」
  酒瓶空了。他瞅了女服務員一眼,女服務員站起身來故意扭著屁股去拿了兩瓶酒來,一放下酒,又問道:
  「那位為什麼不來?」
  「這種事你何必一定要問?」
  他似乎在瞅女服務員的兩隻小眼睛。
  「不願意告訴我也沒關係。」
  「她……要嫁人了!」他把目光朝下一垂,黯然神傷地說。
  「天哪!哪能這樣……」
  女服務員好像很憤慨。他緊閉著嘴唇注視著酒杯,又把酒杯端到嘴邊。
  每當他把酒喝乾,女服務員就替他斟上。起初還佯裝勸他不要喝得過量,後來就機械地替他斟了。他直到身於都難以保持平衡了,才不再要酒。他眼睛發花,舌頭打轉,話都說不清楚。他把名字和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小紙上遞給女服務員:
  「樸小姐,請你打個電話……說我在這兒,叫她來一下。」
  「這是那女人的電話號碼嗎?」
  「對。是我愛人的電話號碼。求求你,樸小姐!」
  「她要出嫁了,還打電話給她幹什麼?」女服務員以挖苦的口吻說。
  「我有話要對她說才讓你打的……最後有一句話一定要對她說……快打呀!」
  他把臉靠在桌子上粗重地喘著氣。女服務員撇撇嘴站了起來,隔了一會才去撥電話號碼。儘管是別人的事情,她也非常激動。電話鈴聲停了以後傳來了悅耳動聽的聲音:「誰呀?」
  「請問是吳妙花家嗎?」
  「對,是的。」對方的聲音非常有禮貌。密斯樸骨嘟一聲嚥了一口唾沫。
  「吳妙花小姐在家嗎?」
  「我就是吳妙花。」
  男人唉聲歎氣,悲痛欲絕,女人的口氣裡卻完全沒有難過的味道,密斯樸不禁暗暗惱火。
  「我是水碓房……」
  「啊,什麼……」這一下她的聲音好像才顯得有點緊張。
  「不是經常有個大學生到我們這兒來玩嗎?」
  女服務員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這樣說。對方一下子就聽懂了。
  「對,對,說吧。」
  「這個電話是他叫我打的……要你趕快來一下。」
  難堪的沉默。對方沒有馬上回答,悶聲不響,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電話弄得手足無措。
  「您打算怎麼辦?」女服務員生硬地催她回答。
  「讓他聽電話!」本來很溫和的口氣變得冷峻起來。
  「沒法讓他聽電話,他喝醉了,動彈不了。」
  「那就請你告訴他我不能去。」電話掛斷了。
  「該死的!」
  女服務員對著聽筒瞪了一眼,然後把聽筒放下轉過身子,飛快地走到大學生跟前一屁股坐下,說:
  「她說不能來!」
  孫昌詩把靠在桌子上的頭抬起來,用昏花的眼睛瞅了她一眼問道: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她說不能來,說罷啪的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了。」昌詩吸了吸鼻涕,輕輕地咬著嘴唇。
  「她是什麼女人?這麼冷冰冰的,真沒意思!碰上她,算我倒霉!」
  女服務員聳聳肩膀,撒了撇嘴。孫昌詩則把滑下來的眼鏡朝上推了推,瞪著女服務員說:
  「不許你侮辱她!我宰了你!」
  聲音儘管低,但很激動,是威脅性的。女服務員嚇了一跳,連忙把身子挺直了。
  「媽呀,天哪!」
  「別瘋瘋癲癲的!」他大吼一聲,氣勢顯得很凶,好像要咬女服務員一口似的。
  「媽呀,能這樣嗎?我又沒有說什麼……」
  女服務員氣得發抖。
  「叫你別瘋瘋癲癲的!」他繼續威脅女服務員。
  女服務員霍地欠起身來:
  「別反咬一口,誰瘋瘋癲癲的!難道你要殺了我?哼,目中無人的東西!」
  密斯樸的聲音一高,客人們的目光就全都朝她這邊投來。另外兩個服務員衝過來幫忙,她的氣勢就更高了。
  「怎麼回事?」
  「他敢情要殺人!」
  「天哪,出事了。」
  女服務員們瞅著昌詩竊竊私語。他低著頭看著桌子,態度分明是決心不再爭吵,但是密斯樸下面的幾句話又使他衝動起來。
  「存心干仗你就去找那個女的洩憤去,幹嗎把氣出在我頭上?真叫抱不過黃瓜抱瓠子!」
  女服務員話音未落,他就霍地站起身來大吼一聲:「你說什麼?」接著啪的一聲打了女服務員一個耳光。幾個女服務員一齊喊叫起來,密斯樸跺著腳哭開了。
  「他要殺人!」
  孫昌詩對著正在哭泣的密斯樸的屁股端了一腳。長得像柏油桶似的店老闆剛巧出來,便猛地朝孫昌詩臉上打了一拳。孫昌詩一歪身撞倒了桌子,滾翻在地。
  店老闆三十五六歲,曾經打過拳擊,一邊罵一邊又照著孫昌詩臉上打了幾拳。孫昌詩完全僵直了,不像是起得來的樣子。他像死了一樣躺在淌滿了咖啡的地上,臉上沾滿了血,氣色倒顯得非常平靜。
  店老闆是稀裡糊塗動手的,誰知竟把孫昌詩打得鼻血直淌。孫昌詩的臉歪扭了,被鮮紅的血弄得斑斑駁駁,看上去有點淒慘。他只是酒喝多了神志不清,在別人看來好像是被打昏了。周圍的人都說不送他到醫院去肯定要出事,這下店老闆慌了,抓住孫昌詩搖了搖。
  「喂,起來,起來!」
  但是孫昌詩一動也不動。店老闆更加慌了,想從背後把他拉起來。
  這時有一個女人悄悄地走進來,她舉止文靜,容貌姣好,周圍好像突然亮堂起來。她頭上豆綠短大衣的肩膀上積著雪,彷彿是忽然從遙遠的國度飄然而至的。
  服務員們認出了她,避到一邊給她讓路。店老闆扶著昌詩的上半身,惶恐地看著吳妙花。吳妙花一聲不響地注視了孫昌詩一陣,從腳下拾起折斷了的黑邊眼鏡塞到口袋裡,衝著店老闆說:
  「請你讓開點!」
  聲音儘管好聽,但卻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派頭。店老闆十分沒趣,站起來撣了撣手。
  「誰把他弄成這樣的?」吳妙花直勾勾地瞅著店老闆問道。
  「他打我們的服務員,我火了,稍微打了他幾下。」說罷,店老闆把密斯樸喊過來,「他打她,還威脅說要殺她。」
  兩個女人的視線猛地碰到了一起,但是不一會密斯樸就抵擋不住吳妙花的眼光,悄悄地把視線移到別處。
  「難道你安安分分地呆著,他會打你,還說要殺你嗎?」
  密斯樸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不知所措。
  「不是這麼回事,他喝醉了酒,發酒瘋……」
  吳妙花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密斯樸遭到這意想不到的打擊,暈頭轉向,怔怔地瞅著吳妙花。吳妙花把視線轉向店老闆,嚴厲地責備他說:
  「怎麼能把一個喝醉的人打成這個樣子?」
  店老闆漲紅了臉,謝罪道:
  「對不起。」
  吳妙花彎下腰,把嘴湊到孫昌詩的臉上,用又白皙而又細長的手指抓住孫昌詩的手晃了晃。「我是妙花,我,是妙花。別睡了,起來吧!」她就像姐姐在叫熟睡的弟弟,聲音非常柔和。
  奇怪的是,剛才店老闆抓住孫昌詩使勁搖晃,他也不動一動,這時眼睛竟睜開了一條縫,悄悄地欠起了身子。他迷們地望著圍在身邊的人,然後把視線長久地停留在妙花的眼睛上。他的臉上逐漸顯出放心的表情。
  「能走嗎?」
  聽了妙花的話,孫昌詩點點頭,挪動了一下腳步,可是跌跌撞撞十分不穩。妙花扶著他走進了盥洗室,替他洗去臉上的污垢。他嘔吐了一陣又洗了一次臉,他的鼻樑和眼眶發青,腫得老高。
  妙花始終很有風度,舉止沉著。她走到櫃台上去付清了孫昌詩的酒帳,然後扶著孫昌詩走出了水碓酒吧。外面,大朵大朵的雪花以很快的速度飄落著,好像是節日的夜晚。
  「喊你出來很抱歉。」孫昌詩含糊不清地說。
  「別說這種話。」
  吳妙花把他朝停車的地方拖。他們緊緊地摟抱著,不論是誰都看得出這是一對戀人。吳妙花的個子顯得比孫昌詩高一些。
  「看起來難看,分開一點走嘛!」
  一股酒氣撲鼻而來,有幾個男人從他們身邊經過,譏諷他們說。
  「你是他媽?就沒有摟著人走過路?實在叫人看不下去!」
  「摟著他趕快回去吧!」
  有幾個喝醉了酒的小青年一句接一句沒好氣地說。孫昌詩和吳妙花根本不理他們,摟得更緊了。
  「狗東西!」
  孫昌詩想撲過去,吳妙花緊挽著他,用身體擋住他,拖著他走。孫昌詩無奈只好哼歌。
  吳妙花讓孫昌詩坐在自己汽車的前座位上,然後繞過車頭,屁股先進了駕駛座。當她啟動引擎的時候,孫昌詩點起一支煙叼在嘴裡,問道:
  「姐姐到哪兒去?」
  「送你回家。」吳妙花冷冷地說。
  「不,我不想回家!」
  孫昌詩打開車門想出去,吳妙花慌忙拉住他的袖於。
  「別胡鬧,這是幹什麼?」吳妙花氣呼呼地問道。
  她真的光了火,心想這樣會沒有個了結,要分手就分手嘛,這樣子算什麼呀!
  她離結婚還有兩天,原定明後天就將成為別人的妻子。這是不可違反的約定。所謂結婚不只是當事人之間的結合,而是兩個人、兩家人家的約定和結合。因此,如果她違反了這個約定,那就不僅是對對方,而且是對兩個家庭的背叛。她害怕由此而引起的巨大波動和對自己的責難。她還沒有力量和勇氣去排除這些干擾。同時,她也沒有信心選擇比自己小四歲的大學生做丈夫。對她來說,他只是個一度與她熱情相處的年少的戀人,而不是可以一輩子共同生活的新郎。他應當懂得這一點,乖乖地讓開才對。這麼糾纏下去怎麼辦?她明後天就要做人家的妻子,還得敷衍這個毛孩子發酒瘋,真叫人煩心!她對自己優柔寡斷的性格感到非常不安。
  「我不回家,你隨便把我送到哪一家旅館裡去。」小伙子把下巴埋在胸脯上,自言自語地說。
  吳妙花歎了一口氣,俯視著孫昌詩的頭。他的後腦勺顯得像孩子一樣可愛。對我耍賴要耍到幾時呢?她克制著想摸摸他凸出來的後腦勺的衝動,輕輕地踩了踩油門。
  「你打算一個人在旅館裡幹什麼?」
  「在這神聖的夜晚總不能一個人睡覺吧?」
  「不行!」吳妙花斬釘截鐵地說,「我得回家去!」
  「姐姐,我說要你跟我一塊兒睡了嗎?」
  「那你準備跟誰一道睡?」
  雪還在下,加上又是聖誕節前夕,路上車輛如潮。有些車子開不出去,引起了一場大混亂。吳妙花踩了一下煞車,頭轉向右邊,瞟了一眼小伙子。在這以前她一直緊緊地閉著嘴。
  「那麼你打算跟誰睡?」吳妙花反覆地問著同樣的問題。
  「跟一個名叫瑪利亞的妓女睡。只要給錢,盡可睡個夠。就算是在這接受祝福的夜晚積個德。」
  車子朝前面一躥,孫昌詩的額頭差一點碰在車窗上。他偷眼一看,吳妙花的臉色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蒼白起來。車子拐了個彎,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地下道。
  「水碓酒吧女服務員取笑我,說我被打了退票,蠻好。她挖苦你接電話的態度,侮辱你。所以我打了她一個嘴巴,老闆便衝出來把我撳在地上。」
  他為了要看前面皺起了眉頭。車子駛出了地下道徑直朝前開。道路從這兒起就不怎麼混亂了。當車子被紅燈擋住停下來的時候,吳妙花掏出折斷了的眼鏡放在孫昌詩的膝蓋上。孫昌詩拿起破碎扭曲的眼鏡,一面看一面自言自語地說:
  「唉,太慘了!」
  他的視力本來就弱,一摘掉眼鏡就眼前一片模糊。車裡突然冷了起來,他把眼鏡扔到外面,然後把窗戶搖上來。
  「真的不回家去?」
  「寧可在外面凍死,我也不願意回家。」他搖搖頭。
  「瑪利亞在哪兒?」
  「任何一個旅館都有瑪利亞。隨處都可提供。我現在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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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6 18:05:56 |只看該作者
  但她不想停車。她開車的技術挺好,平穩而速度快。車於沿著中央廳向洗劍亭那面駛去。由於是下坡路挺滑,她顯得有點害怕,小心翼翼地開著。
  吳妙花不想讓他在骯髒的旅館裡睡覺,在目前狀況下,如果把他送到旅館,他肯定會喊妓女,而且毫不猶豫地和妓女發生關係。因為他現在渾身戰抖想自戕,想無休止地虐待自己。
  車子駛上了坡道,向右一拐,駛進了旅館停車場。
  白色的高級飯店以山為背景兀然矗立著,像道屏風環繞著幽山。吳妙花總喜歡把談情說愛的地方選得非常奢侈。在骯髒寒磣的地方她是決不肯脫衣服的。她總是要住最高級的賓館,吃最高檔的飲食,還要有洋酒。她喜歡乾淨、溫馨、高檔次的氣氛。托了她的福,一貧如洗的昌詩才能夠經常出入高級賓館,吃高級飯菜。
  「下車吧!」
  吳妙花把發動機熄了火,瞅了昌詩一眼。昌詩根本就不想動。
  「我要在旅館裡睡。現在我討厭這種地方。」
  「別廢話,下去!」
  吳妙花像男人的舉動一樣,說罷先下了車,繞到昌詩那邊去開了車門,等他下車。昌詩好像無可奈何,只好下來,身子直晃。吳妙花趕快扶住他。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並沒有喝多少。」
  他們走進旅館,吳妙花在服務台辦手續的時候,昌詩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吳妙花預付了房錢、拿到房門鑰匙以後才轉過身來。她想把他送到房間裡再走。儘管她怕被在大廳裡踱步的人看見,然而他連站都站不穩,總不能把鑰匙扔給他轉身就走吧。作為一個再隔兩天就要結婚的女人,她是非常注意自己的舉動的。因為萬一倒霉被男方的人發現並傳到新郎的耳朵裡,那結婚禮服還未穿上身就會被扯得粉碎。
  她和昌詩一起去乘電梯的時候,感到脊樑上直冒冷汗。沒有幾步的距離對她來說都顯得挺遠。
  不一會兒,他們在十樓走出電梯,沿鋪著地毯的走廊走進了一間房間。剛一進屋,孫昌詩就像小孩一樣撲到她身上狠命地親吻。吳妙花沒有任何反應,隨他吻了一陣。孫昌詩貪心而又起勁地舔著吳妙花的嘴唇,見吳妙花如同木石,不禁鬆開摟著她的膀子,瞪了她一眼。吳妙花看見他漸漸氣急起來,向後退了一步倚在牆上。
  「不管你喊瑪利亞還是喊誰與我都不相干。因為我們的關係現在結束了,請你千萬別再折磨我,我明後天就要結婚。你如果真愛我,就替我祝福吧!」
  昌詩的眼睛漸漸張大了,吳妙花則緊緊地攥住他的兩隻手。
  「別幹傻事。往後我不可能出來了,今天是最後一次。已經講好了分手,就應當遵守諾言,你希望我不幸嗎?」
  孫昌詩不予回答,一個勁兒地盯著她看。
  「洗個澡睡吧!我要走了。」
  吳妙花轉身朝門口走去,抓住了門把手。這時孫昌詩的兩隻胳膊摟住了她的細腰。
  「不行,別這樣!」
  吳妙花慌了手腳,斬釘截鐵地說。但是昌詩從背後把她的腰摟得更緊了。
  「別走,別走,你別走!」
  「叫你別這樣!」
  吳妙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她的身子卻被拖到屋子當中,轉了一圈才穩住。昌詩仍然從背後摟住她。
  吳妙花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樹枝上的積雪被風吹得簌簌地落下來。樹枝猛烈地晃動著,看來風好像挺大。
  「啊,不行!」
  吳妙花不禁呻吟了一下。因為孫昌詩的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伸到了她的胸口。
  「別這樣,不行!」
  吳妙花扭了扭身子。但是她的身體已經熱乎乎的,開始蠕動起來。小伙子感覺到了這一點,手的動作變得更加大膽巧妙。左手撫摸著吳妙花的左胸,右手則朝下伸。
  「別這樣,我得走。」
  兩個人都熱烈地低語著。
  「啊,怎麼,得回家去。」
  當他忙著替她脫衣裳時,吳妙花有氣無力地嘀咕道。她被孫昌詩的手富有刺激性的動作弄得束手無策,軟弱無力。她突然想哭,直到她的衣服被脫光為止,一直站在那裡,眼看著自己的衣裳被隨便扔到地上,也無動於衷,好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孫昌詩急不可耐,用腳把自己滑下來的褲子踩住脫掉,然後把身上最後一點布條條也扯光。兩個人互相惡狠狠地對視著。隔了一會兒,吳妙花癱軟在地毯上。孫昌詩把自己的身體壓在吳妙花身上,吳妙花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孫昌詩用舌頭去舔她的眼淚,自己也突然流淚了。
  從兩邊溪谷裡流下來的淚水混在了一起,熱乎乎的,開始打旋。時間過得越久,溪谷裡的水漲得越大。他們衝向翻騰的溪水,不斷逆流而上。吳妙花首先說:「我愛你。」孫昌詩接過她的話茬,反覆地說著相同的話。他哀求吳妙花千萬別出嫁。吳妙花左右晃動著腦袋,死命地摟住孫昌詩。一面扭著腰,一面發出彷彿來自心底裡的呻吟。她那尖尖的指甲戳著孫昌詩皮包骨頭的肩膀。孫昌詩則忍著痛,使出渾身力氣把她朝地上撳。
  「姐姐,姐姐,你不能出嫁……千萬別出嫁……」
  吳妙花的身於朝上挺了起來,她發瘋似地在孫昌詩的臉上親吻。
  當然,他們不是真姐弟,不知怎麼,他們一來就這樣稱呼起來。
  吳妙花是孫昌詩朋友的姐姐。他的朋友當中有個叫吳致洙的,吳妙花就是吳致洙的姐姐。昌詩和致洙是高等學校1同屆的同學,兩個人關係極好。昌詩認識妙花,也是因為跟著致洙到他家去玩開始的。那時昌詩是高等學校三年級學生,而妙花正在讀大學四年級。思春期的少年一看到妙花,就感到憂傷。因為他認為她太漂亮了,卻又在無法企及的地方。儘管他知道他們之間有距離,但為了要看看她,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便死乞白賴地經常到她家去。她家的房子很大,住在歪歪斜斜的韓國式房屋裡的昌詩每逢走進致殊的家,總感到非常膽怯。
  1相當於我國的高中。
  高等學校畢業以後,昌詩進了他所嚮往的大學。他毫不費力地考取了一般人進不去的大學。但是吳致洙在投考遠不如這所大學的學校時,卻名落孫山。吳妙花恭喜昌詩考取了大學,並說要請他吃晚飯,但要求他對弟弟保密。昌詩自然是按照她的囑咐對兩個人碰頭的事嚴加保密,傍晚,當他到約會地點去的時候,激動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當天晚上,吳妙花買了一客高級賓館裡做的飯菜給他吃。他生平頭一次吃到這樣的食物,很有滋味,於是狼吞虎嚥吃了個飽,還喝了五杯白葡萄酒。當他快要吃完的時候,吳妙花說要送他一點禮物,便掏出了一個小包,叫他解開來看。他解開一看,是一隻金光閃閃的手錶。昌詩一時目瞪口呆,差一點把表掉到地上。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接受她這麼貴重的禮物,而且她也沒有理由要送他這種東西。見他有點猶豫,吳妙花就叫他收下,不要有任何思想負擔。他又磨蹭了一會兒,連一句道謝的話也說不周全,就把表塞到了口袋裡。於是吳妙花坐到他旁邊,叫他把表拿出來給她,她親手給他戴在手腕上。在吳妙花的手指尖觸到他手腕上的一剎那,一股女人特有的體香撲鼻而來,他不禁感到一陣昏眩。
  吃完飯,吳妙花帶他到屋頂花園去。從二十五樓看漢城夜景,一片輝煌燦爛。他頭一次發覺漢城的夜景是如此的美。他們在窗口坐下喝酒,吳妙花敬他一杯,他喝一杯,喝了許多不知名的酒。本來他葡萄酒已經喝醉了,現在又喝這種酒那種酒,當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醉得連身子都站不穩了。他年紀不大,生平還是頭一次喝這麼多酒。他任憑吳妙花拖他到東到西,好像在霧中行走。
  黎明時分,他清醒過來,天還很黑,由於房間裡太暗,分辨不出是什麼地方,嗓子幹得受不了,身邊好像躺著一個人,真是奇怪。他有點害怕,悄悄地用手去摸一摸,摸到了光滑的皮膚。手碰到那人的時候,對方好像也動了一下。是誰呢?接著一股香味刺得他界尖癢癢的。這香味好像曾經在什麼地方聞到過。他屏息靜氣想了想,大致估計到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香味就是昨天晚上在吳妙花身上聞到的香味。眼睛習慣了黑暗以後,依稀看見一張女人的臉,但不鮮明。他發覺自己是跟一個女人躺在一張床上。他下了床,又發現自己是赤身裸體,不由得更加驚訝。這時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房裡電燈亮了,一切也就明白了。
  他嚇了一跳,大喊把燈關掉。但是吳妙花卻笑瞇瞇地看著他,肩腫和胳膊露在外面,皮膚白得耀眼。孫昌詩兩手捂著腿襠轉身跑進盥洗室。飯店裡的盥洗室很漂亮。他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然後解了個手。
  他不敢出去,感到不安和害怕,只好用一塊大毛巾把下身遮起來,然後悄悄地開了門朝外面張望。幸虧房裡的燈熄了。他趔趄著站住了,沒有到屋子當中去,因為他看見吳妙花靜靜地站在窗口。
  窗簾拉開了。吳妙花在熹微的晨光中一絲不掛地站著,背對著裡面,向外眺望。肉體的線條出奇地美,看上去極富情慾。那肉體好像焦急地在等待著他。他顫抖著把圍著下身的毛巾拿掉,嚥著唾沫,注視著吳妙花。吳妙花好像不會拒絕。他萬一討個沒趣,就不慌不忙地退回來,從此不再見她的面不就得了。他終於鼓起勇氣向吳妙花靠攏,然後用顫抖的聲音喊了一聲:「姐姐。」她好像要回頭看看,又沒有回過頭來。孫昌詩緊挨到她的身邊,伸出兩隻胳膊摟住她的細腰。她似乎在等待,呼的吸了一口氣,把上半身朝後靠。孫昌詩使出勁來把她的腰摟得更緊了,她就勢倒在他的懷裡,轉過頭來尋找他的嘴唇。
  他們第一次性關係就是這樣發生的。此後,他們發展成了戀愛關係,但孫昌詩仍舊喊她姐姐。發生了頭一次關係以後,吳妙花第一次告訴他致洙是她的異母兄弟,這不禁讓孫昌詩大吃一驚。不僅不是一母所生,而且也不是同一個父親,完全可以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原來,吳妙花的父親在她十九歲的時候突然生癌死去了,遺屬只有妻子和女兒兩個人。臨死的時候,他留給了她們一大筆財產。
  他父親早先搞運輸業,京釜1高速公路建成以後產業突然擴大,從外國大量進口高級汽車投入高速公路,這方法非常對路,使他一下子得以插足大運輸會社2。他父親從中賺到一筆錢,開辦了一家建設會社,趁著國內建造公寓熱,在短期內就使建築業得到很大發展。臨死之前,他看中了電子產業,正在籌辦生產體育用品的工廠。斷氣的時候,他的年紀是四十九歲。
  1漢城到釜山。
  2即公司。
  吳妙花的母親四十五歲,是個美人。她在某種程度上有點手腕,摩拳擦掌開始著手經營丈夫留下的事業。但是一個女人家要獨自掌握資產超過一千億的大會社無論如何也是吃力的。周圍的人也許是看到了這一點,都竭力勸她再婚。於是,她卻不過別人的情面,在丈夫死了一年以後和會社的年青常務重新結婚了。他們是同年。新丈夫和她的亡夫是遠房本家,有兩個兒子和一個精神病妻子。他的妻子在精神病院裡住了十年,完全成了廢人。所以他像鰥夫一樣,獨自撫養兩個兒子。他為了要和妙花的母親結婚,最終和原配離了婚。然而,他又不完全拋棄原配,仍舊替她付住院費,只是在法律上離了婚。
  他在和妙花的母親結婚的同時,把兩個兒子帶了來,其中一個就是致洙。致洙是長子,性格溫和,不愛學習,貪玩。他沒考取大學,揚言一定要重新讀書。有一天,他突然動身到美國留學去了。他一走,昌詩和妙花就沒了障礙,比以前更加起勁地見面。但這也是短暫的,不久他們就經歷了離別的痛苦。因為妙花和義父、母親關係不好,為了逃避家庭矛盾,動身到法蘭西去了。和昌詩要好,對妙花來說不啻是玩火,她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了昌詩,而昌詩卻不可能成為她能依靠的對象。說到離別的痛苦,深深地感到痛苦的只是昌詩。
  吳妙花在大學裡專攻應用美術,到巴黎去學的是服裝設計。這期間兩個人經常書信來往,可以說昌詩信寫得更多,內容也更真摯。三年工夫他們沒有見過一次面。因為妙花沒有回過國。他們重新見面是在一年以前。妙花留學三年回國以後,他們又見面了。吳妙花在巴黎生活三年顯得比以前更漂亮、更幹練。昌詩也已經讀大學三年級了,儘管他已成長為一個小伙子,完全沒了孩子氣,但猥瑣的樣子依舊和從前一樣。
  反正經過三年的空白期,他們居然重新結合,這總是少有的。在以往的三年當中,吳妙花和法國男人也許並非沒有一點羅曼蒂克,儘管回國以後又碰上昌詩,但這事他並不是那麼容易一下子就接受得了的,然而他們終究又開始幽會了。這種關係持續了一年多。可以說,實際上他們承認是戀人,同時公開地談情說愛是去年一年。也可以認為他們在三年前結成的關係似乎在霎時間成了逝去的幻象,而真實美妙的約會是在去年一年當中進行的。
  然而,這種關係的破裂是由於女方單獨採取行動造成的。昌詩痛苦極了,他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但又無法抑制對妙花的熱情。他認為妙花兩次背叛了他,第一次是吳妙花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後卻跑到法國去了,當時他呆若木雞,只是愣愣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直到吳妙花走了,才深深地感到自己遭到了背叛,氣得渾身發抖。
  他們緊挨著坐在浴缸裡,就像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響一樣,隔壁房裡傳來聖誕節讚美詩的合唱聲。日本遊客喝醉酒的吵鬧聲也從走廊那邊傳了過來。
  「姐姐,跟我結婚吧。我現在大學畢業了,可以組織家庭了。」
  吳妙花輕輕地搖了搖頭:「不行,這是不可能的。」她對昌詩非常抱槐,跟昌詩一樣難過。但她盡可能不表現出來。
  昌詩的喘氣聲漸漸粗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不行?難道我不是男人?」
  吳妙花閉著眼睛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昌詩執拗地追問為什麼不跟他結婚而要選擇別的男人。吳妙花歎了一口氣,這個問題實在難以回答。昌詩自問自答地說:「是因為不愛我嗎?」
  「不,不是。」
  「別說謊!要是不愛,為什麼就不能說不愛呢?」他憎恨地瞪了吳妙花一眼。只見吳妙花又白又細的脖子在顫動。
  「千萬別這樣,除了我自己,我什麼人也不愛,真的!」
  「既然你不愛那個男人,幹嗎還要跟他結婚?」
  「唔,是的。」
  「怎麼能這樣呢?」
  「這是現實。儘管不愛,但還結婚過日子的人多著哩!」
  「這就是說:要過日子不愛也可以?」
  「我不會這樣,我只愛我自己。」
  吳妙花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那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昌詩咬著嘴唇把頭扭到一邊。
  「我只不過是個玩物。一個老姑娘的玩物……被人家玩夠了,就扔了。」昌詩自言自語地說。
  吳妙花聽見這話睜開了眼睛,轉過身來瞅著他,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你這是真心話?」
  「當然是真心話。」
  她生氣了:「你別誤會,我們是因為彼此相愛才見面的。」
  「那為什麼不能跟我結婚呢?是因為我年紀小、個子矮。窮的緣故?總得有個理由嘛!」
  「我們不能結婚。」
  「為什麼?」
  他把兩隻手放到吳妙花纖細的脖子上,恨不得死命地卡它一下,但他連忙放下了。
  「我們要是結了婚,彼此都會很不幸的。」
  「你這樣說有什麼根據?」
  吳妙花好像很痛苦,連連搖頭,說:
  「千萬別追問,現在我已經是無能為力了。」
  這是事實。她已經無法左右勢態,再過兩天就要結婚,這就像太陽從東邊升起那樣確定不移。
  「我不能再退讓了。我要瞭解緣由:為什麼我們結婚會遭到不幸?」
  昌詩抓住吳妙花搖晃起來,神情好像就要哭出來似的。吳妙花以不安的視線看著他,彷彿在求他千萬別提這種問題。但昌詩還死纏著不放。
  「我們就這樣好。我即使結了婚,也會跟你見面的,不會借口結婚而跟你分手。」
  「太妙了。你想像女王一樣統領兩個男人……」
  「起來,我替你抹肥皂。」
  「我沒有勇氣再跟結了婚的有夫之婦見面了。」
  吳妙花一愣,開始替他擦背。
  「不是沒有勇氣,是討厭成了別人妻子的我。」
  「也許是的。」
  「不管你怎麼看,結婚以後,我還是要和你見面的。」
  「那丈夫算什麼:)是稻草人?要不,就是你不滿足於一個男人?」
  「你以為我是喜歡他才要結婚的?那是沒有辦法呀!」
  吳妙花的擦背動作快起來了。
  「就是結了婚,我好像也不會喜歡那個男人。」
  「那你為什麼要和他結婚呢?真是無法理解。自己的將來應當自己決定嘛!」
  「誰不知道,不過現實不是這樣的。你不曉得女人的情況,可不是只要有愛情就能結婚的。不愛照樣結婚有的是。」
  「就是說戀愛和結婚不同。」
  「不知道;找一想起這些事情來就頭痛。」
  吳妙花把毛巾扔到地上,一把抱住昌詩塗滿了肥皂的身體,
  「我是一個壞女人。」
  昌詩抱住她的腦袋嗚咽起來。吳妙花的抽泣聲也像晃動的漣漪悄悄擴散開去。昌詩看著她劇烈顫抖的肩膀,才知道她在結婚前夕是多麼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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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6 18:06:52 |只看該作者

奇怪的電話

  滴鈴鈴,滴鈴鈴,滴鈴鈴……
  電話鈴響了,沒有人接。房間裡的人全都把視線集中在電視機上。
  滴鈴鈴,滴鈴鈴,滴鈴鈴……
  電話鈴又響了。接連響了幾陣以後,在大學裡唸書的秀美才站起身來,朝放在裝飾櫃旁邊的電話機走去,視線仍緊盯在電視機的畫面上。電視裡正在放映外國電影,一些身穿緊身青色長褲的人,動作非常輕快。
  「喂!」
  「喂,是崔基鳳先生家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問,是年輕女人的聲音。
  「嗯,對。」秀美顯出警惕的神情答道。
  「崔基鳳先生在家的話,請他聽電話。」
  對方很唐突地說,一點也不猶豫。驚慌的反而是秀美。因為那聲音顯然不是那個將成為她嫂子的女人的聲音,秀美是非常熟悉未來嫂子的聲音的。哥哥說明後天就要結婚,然而在聖誕節前夕的深夜,想不到有一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人打電話來找哥哥,所以秀美感到驚訝是不無道理的。
  「你是誰呀?」
  秀美在沒有弄清對方的身份以前不想把電話轉給哥哥。對方生硬的口氣使她神經緊張,非常反感,
  「我有一件急事,他在家的話,請趕快讓他來接。」
  「什麼事呀?」
  「讓他來接,快!」對方乾脆用了命令的口氣。
  「你究竟是誰呀?只有弄清了你是什麼人,才能讓他來接,你說是不是?」
  「瞧你說的,我有急事才請你趕快讓他來接,你這麼刨根究底行嗎?我即使告訴你我是誰,崔基鳳先生也不認識我。那麼,你是誰呢?」
  「我是崔基鳳的妹妹。」秀美冷冷地說。
  「哦,那麼趕快讓你哥哥來。是關於你哥哥的事情,別磨蹭了,快讓他來接。」
  「不認識的人來的電話,能讓他來接嗎?」
  秀美惱火了,沖了她一句。
  「咦,你這個姑娘怎麼這樣?我是為你哥哥才打電話來的。你現在不轉給他,你哥哥的將來就完結了。這行嗎7要是這樣也可以,我就掛電話了!」
  秀美慌了。衝著對方的無禮舉動,她是不想把電話轉給哥哥的,但聽說事關哥哥的將來,她就頂不住了。
  「請等一下。」
  秀美跑上二樓,崔基鳳穿著毛衣坐在書房裡。他的書房很大,裡面儘是書,好像是反映了他怪癖的性格,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隨意堆放著。你如果想替他打掃一下,哪怕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整理整齊,他本人都會拚命阻攔,叫你沒法動手,只好聽之任之。崔基鳳甚至不大願意有人到他的書房裡去,尤其是你動了他的一本書。一張紙,或在他不在的時候這些東西移動了位置,沒有放在老地方,他都要大聲叫嚷,吵鬧不休,所以家裡人都有顧忌,不敢進他的書房。只有秀美經常到他書房裡來,不怎麼怕他。
  秀美每逢到他房裡去,總是感到頭發暈。房裡簡直像個垃圾堆,煙霧瀰漫,令人作嘔。尤其叫她作嘔的是哥哥的樣子。
  崔基鳳是六兄妹的大哥,是明後天就要娶親的人,可他的頭髮還像絲瓜一樣糾結在一起,鬍子拉茬的,活像強盜頭於。他的樣子太髒,簡直叫人皺眉頭。同樣是女人,秀美也無法理解那個叫吳妙花的女人的心思,哥哥究竟有什麼長處,使她自告奮勇要做他的妻子呢?
  崔基鳳坐在沙發上看書,瞅了一眼跌跌撞撞跑進來的妹妹。
  「在這神聖的夜晚你也看書?可不能做書蛀蟲呀!」
  「這個夜晚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他隔著眼鏡木然地瞅著妹妹說。
  他的臉長得像馬臉,所以他有個別名叫「馬牌」1。這個綽號是上他的哲學課的學生給他起的,不知什麼時候,家裡人也曉得了這個綽號,弟妹們常常這麼喊。他本人當然是非常討厭這個綽號的。
  1韓國紙牌中有一張叫「未牌」,「末」「馬」同音,因而叫「馬牌」。
  「有電話。」秀美一屁股坐在沙發角上,說。
  「說我不在家。」崔基鳳的眼睛仍然盯在正在閱讀的書上。
  「是一個女人打來的。不是未來的嫂子,而是一個不認識的人。我問她是誰,她叫我無條件地來叫你。」
  「叫你說不在家嘛!」他不耐煩地說。
  秀美晃了晃腿,說:
  「說是事關你的切身問題。不讓你接電話,你將來會變得很不幸的。口氣挺沖人。」
  「你對她說謝謝,可我不接電話。」崔基鳳的眼睛依舊盯著書本。
  「明白。我照此轉告她。」
  秀美站起身來朝房門走去,還沒有走出去,背後又傳來崔基鳳的聲音:
  「等一等。」
  他放下書本,摘掉眼鏡。他揉了揉眼睛,又把眼鏡戴上,慢慢地支起身來。他的個子很大,但身於乾癟,幾乎每個夫節都會發出咯巴咯巴的響聲。
  「你是準備接電話羅?」
  「唔……」
  「有關自己的問題,還是接一下為好。」
  哥哥剛下樓,秀美就重新回到房裡,坐到沙發上,打算等哥哥回來。電視裡放的是一部宗教片子,沒有什麼趣味。她覺得與其看電視,不如偷聽哥哥的通話來得更有意思。她把哥哥看過的書拿起來看,由於是用德語寫的原版書,她看不懂這是什麼書。
  崔基鳳走到臥室裡拿起了電話聽筒,然後毫無感情地問道:
  「喂!」
  「喂,對不起,你是崔基鳳博士嗎?」
  一個圓潤的女人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裡。這聲音頭一次聽見。
  「對。是的。」
  「半夜裡給你打電話,抱歉。」
  「沒關係。什麼事?」
  「我要談的事完全是為了您,請別誤會。您聽著,這事挺重要。
  「抱歉,你是誰呀?」
  「對不起,我不能把名字告訴您。您不想聽究竟是什麼事嗎?也許會對您的將來產生巨大影響。我知道您明後天就要結婚,所以才給您打電話。」
  「請說吧!」他依舊毫不動心地說。
  「吳妙花是您博士先生的新娘吧?」
  「大概是的。請你別日口聲聲博士博士的。我討厭這個稱呼。」
  「天哪,是嗎?我不知道,對不起。那怎麼稱呼您呢?不喊您崔先生,就喊您崔老師行嗎?」
  「嗯,好。」
  「崔老師,您知道吳妙花小姐現在在哪兒嗎?」
  「不知道。」
  「可能的。您不知道是理所當然的。」
  對方好像在挖苦他。崔基鳳默默地等待著下文。
  「再過兩天就要當新娘的女人,現在和另一個不是新郎的男人住進了旅館,行嗎?」
  崔基鳳唯恐聽錯了話,換了一隻耳朵來聽。
  「我太氣憤了,太難過了,才給您打電話的。我是懷著維護您崔教授的一顆心打的呀。」
  對方相當激動。崔基鳳的臉上漾出了笑容。
  「謝謝。不過,你到底要說什麼呀?」
  「您沒有聽見我的話嗎?」
  「聽見了。你是要我相信這些話嗎?」
  「要是不相信,您可以去證實一下。吳妙花現在在w旅館跟一個男人尋歡作樂。趕快去證實一下吧!」
  「你說得真有趣。」
  「就這些。」
  電話啪的一聲掛斷了。崔基鳳放下聽筒轉過身來。在他打電話的時候,弟妹們全都聚精會神地在看電視。他的母親拎著一籃豆芽從裡屋出來,以熱烈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柔聲問道:
  「今天晚上不碰頭?」
  「嗯,不碰頭。」
  他和母親一起走到沙發上並排坐下。母親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得多。這是因為她吃的苦太多了。她很早就失去丈夫,一手把六個孩子拉扯大,真是受盡了苦。
  「像今天這樣的晚上也不見面……」
  「見面幹什麼呀!」
  崔基鳳自言自語地說著,從背心裡掏出煙荷包來。母親看著兒子把煙葉朝煙斗裡裝,問道:
  「剛才那只電話是哪兒打來的?」
  「哦,沒事。」
  他在煙斗上點了火,然後吧嗒吧嗒吸了幾口。
  「說是妙花打來的。是不是她叫你今天晚上去跟她見面?」
  「她要求見面,我說我不高興。」
  「什麼?」母親驚訝地問道。
  「聖誕節前夕,路上儘是人。這種現象不正常。何必像小孩子一樣混在裡面亂轉哩!」
  「這種事你是不喜歡,不過你也得替她想想,她會感到難過的。」
  「不會的。」他呼的吐出了一口煙,「您不吸一口?這煙是那位小姐給的,味道不錯。」
  「她都是你媳婦了,還稱小姐?」
  母親從兒子手裡接過煙斗開始吸起來。
  「香味兒不錯。」
  「唔。這就蠻可以了。」
  「你的弟弟妹妹都挺好,這樣的晚上也不出去,都呆在家裡……」母親環視了孩子們一眼,小聲對大兒子說。
  「呆在家裡,並非他們都很老實。」
  他意識到弟弟妹妹都大了。兄妹六人,現在有五個在家裡一塊兒過活。因為他結婚遲,二弟先結婚搬出去了。四男二女,老四和老么是女的。小妹秀美性格開朗,很好地起到了老巴子的作用,相反老四秀姬比較遲鈍害羞。老四現年二十七歲,還沒有對象,她本人就不必說了,連媽媽也挺著急。秀姬算不上美人,秀姬如果是美人的話,也許早就賣掉了。
  「明後天結婚,都準備好了嗎?」崔基鳳的母親略微有點擔心地問道。她把煙斗裡的煙葉揪揪緊。
  「有什麼可準備的?」
  弟弟妹妹們的視線一齊集中到他身上。他們最怕他。在家裡他的話具有絕對權威,只要他開了口,弟妹們幾乎都是無條件地服從,跟著干。
  「飯店訂好了嗎?」
  「她說由她來張羅,總歸訂好了吧!」
  他好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他的母親似乎挺滿意,微微一笑。
  「娶親要是像你這麼容易,那就什麼心也不要操羅!媳婦都替你安排好了!在眼下的社會裡,這樣的媳婦大概不會有第二個!」
  崔基鳳聽母親誇媳婦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他母親對未來的媳婦非常滿意。事實上誰看了也會說吳妙花是一流新娘。財閥的女兒,麗光照人,又到外國去留過學,是個才女,而且跟崔基鳳相差十歲。這樣的女人進門當媳婦,豈有不極口稱讚的道理。不僅是崔基鳳的母親,家裡所有的人都認為吳妙花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貝。所以大家滿懷希望,等著她登場。如果說有一點叫人前咕,那就是人們弄不懂為什麼這樣美貌的女子會自告奮勇嫁給一個三十七歲的老小伙子當老婆。由於她本人守口如瓶,也就無從得知其中的奧妙。何況這種事怎麼樣都行。因為最重要的不是原因,而是結果。
  「現在你也得稍微打扮打扮了,像個新郎的樣子。否則被別人看見不難看嗎?」
  「舉行結婚典禮的時候,他一定很乾淨!」在銀行工作的老三說了一句。
  崔基鳳把煙斗裡的煙灰挖乾淨以後站起身來,踩著通向二樓的樓梯一級一級朝上走,他想下什麼決心,但是一直走到書房都沒有下任何決心。走到書房門口,他感到一陣昏眩,在牆上靠了一會才走進書房。一直坐在沙發上的秀美霍地站起來,審視著他的表情。
  「什麼電話?」
  「沒事。」他皺起眉頭坐到沙發上。
  「那女的是誰?」
  「不知道。你走吧!」
  崔基鳳把妹妹攆走以後,陷入了沉思。儘管他認為這只電話是一個吃飽了沒事幹的女人瞎胡鬧打來的,但卻越想越疑惑。一些疑問像蜘蛛網似地粘在他的腦子裡擺脫不掉。打電話的女人是誰呢?他想到幾個人,總覺得不像。那聲音頭一次聽見,莫非是什麼人開玩笑吧?
  他站起身來,撩開窗簾,向窗外眺望。窗戶上結著厚厚的一層冰,看不清楚。於是他索性把窗戶打開,只見外面正飄著棉絮般柔軟的雪花。
  實際上吳妙花是決定今天晚上來看他的。他表示不願意在外邊見面,她就說到家裡來找他,可到現在還沒有來,這使他更加疑慮重重。他看了看表,十一點剛過。連一隻電話也沒有,確實奇怪。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霎時間被疑慮的火焰所包圍了。好像是要讓滾熱的身子冷下來,他有好一陣開著窗戶看下雪。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阿扎木《下雪了》的歌聲,好像是一個女歌手在唱。雪下得這麼大,妙花到哪兒去了呢?
  他關上窗戶坐到沙發上,又朝煙斗裡裝煙葉。也許是手指尖發抖,煙末子老是散掉。他覺得自己胡思亂想太丟人了。離結婚只有兩天,肯定很忙,即使吳妙花跟某個男人進了旅館,也是結婚前的事,我無權干涉。既然無權干涉,也就算了。她那麼大年紀,而且那麼美,又到過外國,至今還未跟人戀愛過那是不可能的。對於她可能不是處女,自己不是早有思想準備了嗎?這些事是無可追究的。結婚之前不論她跟誰戀愛,與我都不相干。世上所有的姑娘,在結婚前美好的青春時代都有尋歡作樂的權利。不能為了結婚就摧殘她的青春,壓制她美妙的幻想。誰都有尋歡作樂的權利和自由,吳妙花現在也許是想熄滅她最後的青春之火。火花熄滅之前,總歸要猛烈地燃燒一下。她拋棄自己的青春,去當一個男人的妻子,也許會覺得遺憾。現在她的心情是誰也無法理解的,而我應當理解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對著天花板吐出去。他的理性在囑咐他一定要冷靜,但是在他的內心卻還有一個自我失去了自制力,非常激動。隔了一會兒,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踱步,最後終於披上大衣,朝外走去。
  「哥哥,你到哪兒去?」秀美跟到大門口,不無擔心地問。
  「出去吹吹風。」
  他拱著肩膀,彎著腰在雪地上走,剛剛走出巷子,恰巧有一輛空車開過來。
  「您到哪兒去?」老司機通過反光鏡看著他問道。
  崔基鳳霎時想起了W旅館。但是,說要到那兒去,自尊心怎麼也通不過。
  「到市內去。」他茫然地說要進城。
  汽車開始小心翼翼地在坡道上滑行。
  他悻悻地望著窗外,雪依舊在下,咫尺莫辨。他深陷的眼睛不再看雪,茫然地停留在半空中。
  「今晚真是白色的聖誕節。」
  司機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懂,只是瞅了司機一眼。
  「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今天晚上是白色的聖誕節。」
  「哦,是嘛,對!」
  他後悔從家裡出來,心想接到一隻身份不明的女人打來的電話,就這麼焦躁不安地跑了出來,那我對她也太不信任了,真叫人寒心。生活還沒有開始,就這麼找上門去,實在不像話。即使那只電話的內容是事實,也應當理解妙花。如果不理解她,我跟那些市井小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儘管他的心不斷地在大聲疾呼要理解妙花,但他的感情卻已經像一列火車在既定的軌道上奔馳。他知道前面沒有障礙物,列車是不會脫離軌道的,而他的心要求他要有一些哲學的味道。他靠在結冰的車窗上不出聲地嘀咕:「這不是哲學,是生活。現在我是為生活而到旅館去的。」
  他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出了毛病。儘管他認為不會這樣,但總擺脫不了他所期待的世界似乎正在崩潰這樣一種感覺。真令人不快!
  他認識吳妙花是在六個月以前。他這麼大年紀還未結婚,作為一個老小伙子已日見衰老。有一個老同學看不下去,安排他和妙花見了面。實際上,他並沒有把結婚之類的事放在心上。他是學哲學的,認為要一輩子養活一個女人,還要生兒育女,這簡直是自願當奴隸,把枷鎖往身上套。他覺得鑽研自己的專業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認為沒有必要拚命像別人那樣製造出一個老婆和孩子來。他所希望的生活是像鷹一樣展開想像的翅膀,無限自由地在天空翱翔。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女人作為一個戀愛對象是有價值的,作為結婚對像則是沒有價值的。
  實際上,他結交的女人也有三四個,全是結婚適齡期的。她們都是一個樣,眼睛裡打著燈籠在找新郎,一方面又暗暗地跟他幽會。看見她們在市場裡徘徊找對象,他有時要作嘔。由於她們認為他不適合做她們的對象,同時也知道他是個獨身主義者不準備同任何女人結婚,所以在他面前都絕口不談結婚的事。
  他生性脆弱,看女人眼界高,所以儘管不斷地和女人發生關係,但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一個特定的人。可以說,他最大的理由是他還沒有碰見過一個動人的女子足以叫他感到要愛。他和女人發生關係是司空見慣的事,也就是為了滿足肉體的慾望。他認為這等於是吃飯和運動。不過,他有一點看得很明白:吃飯和運動可以一個人,而這種事一個人不行。
  他的老同學很自然地給他們創造了一個機會,起先兩個人誰也沒發覺就去相會了。崔基鳳像平時一樣連鬍子也沒剃,穿著挺隨便,看見吳妙花就有感覺,斷定她像個婊子。當時吳妙花穿了一身最新式的流行服裝,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是想顯得格外漂亮一點,誰知年輕的哲學家竟把她看成妓女一類的人。
  這樣,她引不起崔基鳳的興趣就是很自然的了。崔基鳳一上來看了她一眼以後,就再也不對她正眼兒瞧一瞧。他覺得跟她打交道是受侮辱,便徹底把她抹殺了。相會結束以後,他回家去的時候,出租汽車突然緊張起來,他朝公共汽車站那面走去,吳妙花開著自己的車子來到他的身邊,請他上車說是送他回家。他表示要去乘公共汽車,吳妙花叫他別固執,快上車。當時正在下大雨,他覺得堅決拒絕有點可笑,便上車坐在後座,從此以後,情況便開始變了。吳妙花說是要請他喝茶,他卻不過情面答應了,心想有機會我也請還她一次。吳妙花趁勢把車子開到自己常去的茶館。那家茶館氣氛很好,他一面喝咖啡,一面開心地笑了。他想跟吳妙花多呆一會兒,而且認識到說她像婊於這種看法是不對的。他們離開茶館,根據吳妙花的提議進了酒店。吳妙花要了一杯咖啡,又主動去買酒。從酒店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像戀人一樣要好了,吳妙花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當晚他很晚才回家。生平第一次碰見漂亮女人,興奮得像個孩子似地在床上翻來覆去。
  「上哪兒去?」
  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這才清醒過來,環視了一下四周。轎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進入了市區。
  「就停在這兒。」
  他下了車,在原地站了一會,茫然地看著來回的人流,翻了翻口袋,掏出兩個硬幣。不一會兒,他便過馬路鑽進了公共電話亭,想給吳妙花家裡打一隻電話。
  「請你找一下吳妙花。」
  「請等一下。」
  接電話的好像是吳妙花家的傭人。然而,傭人沒有把電話交給吳妙花,卻交給了吳妙花的母親。她是崔基鳳未來的丈母,對崔基鳳來說是個很難侍候的人。崔基鳳說請叫吳妙花來接電話,她顯得略微有點吃驚。
  「咦,你們現在不在一塊兒嗎?」
  「嗯,就我一個人。」
  他嚥了一口乾唾沫,等待未來丈母的下文。
  「我還以為你們在一塊兒呢?那麼,她到哪兒去了?」
  他本想告訴她,吳妙花本來決定傍晚到他家來的,後來又打消了。他唯恐一提起這事,就要談得很長了。
  「你沒有跟她約定要見面嗎?」
  「沒有約定。」
  「這也是有可能的。要是約定了,還會不去嗎?」吳妙花的母親這才用放心的口氣說。
  「今天晚上,你們幹嗎不約會?」
  「我比較忙。」
  「肯定忙。她好像也挺忙。只有兩天了,也只好忙一下。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城裡。」
  「那你到這兒來吧,妙花馬上也要回來了。」
  不知怎麼的,她母親好像是敷衍了事的口吻。妙花家很大,崔基鳳井不怎麼喜歡那棟房子。
  「不了。我該回家了。」
  「妙花回來的話,怎麼對她說呢?」
  「我會再打電話來的,你請歇著吧!」
  他放下聽筒,走出電話亭,感到頭腦發暈。他覺得最近以來自己的昏眩症越來越嚴重了。
  對崔基鳳和吳妙花的結婚,反對得最厲害的就是吳妙花的母親閔蕙齡。她希望自己的女兒至少是和官方、政界、財界最高層的頭面人物結合。而且她認為這是有可能的,從而深信不疑。因為她和高層頭面人物結婚的話,就打下了飛黃騰達的堅實基礎,不僅會霎時成為人們羨慕的對象,而且不啻是拿到了一張保證將來幸福美好的信用卡。此外,如果把這事和她的巨大事業聯繫起來考慮,也不失為確保獲得重要人才的途徑。然而當事人吳妙花一意孤行,對她的期待和希望潑了一盆冷水。吳妙花堅持要和一個大學教師,而且是講授哲學的老小伙子結婚,在閔蕙齡看來,這簡直是和一個無權無勢的窩囊廢結婚。她功也勸了,嚇也嚇了,可就是沒法動搖吳妙花的決心。無奈,最後她只好拋棄對女兒的一切期待和希望答應他們結婚,但她對那個即將成為她女婿的老小伙子非常討厭。非常不以為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了。然而,這有什麼辦法呢?這個男人將對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的未來負責,儘管討厭,也只能當他女婿看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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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6 18:07:43 |只看該作者
  崔基鳳自然不會看不透閔蕙齡的心思,細想起來,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不過,他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默默地等待結婚日子的到來。歸根到底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個人建立家庭過日子,不論是誰說三道四,都沒有用。他認為對這種事神經緊張是最愚蠢的。
  不一會兒,崔基鳳意識到自己沒有一定的方向,是在信步而行,於是停下腳步,去看放在市政廳前面廣場上的大聖誕樹。
  那聖誕樹由輝煌燦爛的燈火點綴著,上面積著雪,周圍站著一大幫人在唱讚美詩。不知怎的,他好像看到了難堪的場面,把眼睛轉了過去。每當他看見基督教徒成群結隊轉來轉去唱讚美詩時,總是像看見了不堪入目的東西趕忙把頭扭過去。他討厭他們。
  崔基鳳沿著通向地下道的台階朝下走去,又感到一陣昏眩。他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又邁步向前,穿過地下道,走進了一條小巷子。巷子裡雞尾酒鋪鱗次櫛比,他隨便推開了一家小店的門走了進去。
  店堂挺窄,充滿了煙氣。他從那爿店裡出來,鑽進了旁邊的一家雞尾酒店,一眼就看見有幾隻空位子。他依在櫃台上要了一杯瑪蒂尼酒。旁邊的一面鏡子映出了他身披白雪的身影。俄頃,雪化了,水珠從他的頭髮上朝下墜。
  「一上來就錯了。」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把酒杯端到嘴邊。
  「哎,你說什麼?」嘴唇抹得通紅的女服務員瞪大眼睛問道。
  「哦,沒事!」
  他從口袋裡掏出煙荷包朝煙斗裡裝煙,啁咕說:「這可能嗎?」又說:「也有這個可能。」這時他好像是深明事理的老者,一面點頭一面點煙斗。女服務員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
  跟吳妙花認識了約摸兩個月以後,他想這樣的女人跟她過一輩於也不後悔。他已經完全落到她手中,最後甚至考慮起結婚問題來了。
  有一天,吳妙花說年齡到了,不得不考慮結婚問題。於是他問吳妙花有沒有對象,吳妙花馬上回答說有十個候選人。他慌忙要求吳妙花打消和他們結婚的念頭。吳妙花當即表示拒絕他們的求婚不成問題,但又問道,要是拒絕了他們,那誰對她的將來負責呢?他說:「我可以負責,不,是我想負責。」第二天吳妙花向他提議到雪岳山去旅行,他欣然應允,跟吳妙花一起上了路。他們在雪岳山的旅館裡逗留兩天,吳妙花主動委身於他,答應了他的結婚請求。跟吳妙花頭一次發生了關係以後,他把吳妙花看成了一個完美無缺、沒法挑剔的女人,認為自己的選擇對極了。
  「再喝一杯嗎?」女服務員問。
  「不,夠了。」
  他離開酒店,走上車道,喊了一輛出租汽車,毫不猶豫地說:
  「去W旅館。」
  汽車奔馳的時候,他一直在吸煙斗。由於路上結了冰,車子開得很慢,令人不耐煩。他想起了在雪岳山度過的兩個夜晚,一陣刺痛的感覺掀起了波濤,湧上心頭。吳妙花穿著衣服的時候漂亮,脫掉衣服的時候更漂亮。他被她苗條的身段迷惑住了,被她那與她的身段十分相配的身體的動作弄得幾乎掉了魂。他明白在這種時候去考慮什麼處女的貞操一類問題該有多麼可笑。
  幾天以後,他把吳妙花帶到家裡去跟大家見面,家裡人看見吳妙花不禁歡聲雷動。原先他沒有露出任何一點要結婚的苗頭,以致於弄得家裡人大惑不解,如今突然帶了一個美女回來,介紹說將來要跟她結婚,這不禁使家裡人既吃驚又高興也就不無原因的了。尤其是聽說未來的新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像這種富家女要下嫁到勉強夠得上中等生活水平的人家,這本身就是一件大事。大家問崔基鳳究竟是怎麼把這個女人搞到手的,作為當事人,崔基鳳只是一個勁地笑,不予回答。實際上他也無話可說。他只能說不曉得怎麼一來就成功了,想不出別的話來。家裡人說他們是天生一對,都為準備迎接吳妙花而忙乎起來。因此家裡也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生氣。
  他讓車子不要開到飯店的院子裡去,停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由於是坡道,而且上了凍,路面非常滑。他小心翼翼沿著坡道朝上走,不一會就走到飯店的院於裡。飯店的院子裡已經停了好幾輛小汽車。他的兩隻眼睛自然首先朝那邊看,好像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趕忙轉過頭來。然後他又朝那邊看,只見一輛熟悉的汽車,淡綠色的自備小轎車夾在別的車子當中。他搖了搖頭,看了看遠山,把視線轉到飯店大樓的上面,有一些房間還點著燈。
  按照打電話來的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的說法,吳妙花住在一○一九號房間。他從底下往上數層數,眼睛在十樓的房間上搜索了一陣,又看了看淡綠色的自備汽車。因為離得比較遠,看不見車牌號。
  「這種舉動不高級!」他霍地轉過身去。
  這時有一輛自備汽車從正門開進來,他問到旁邊,趁勢看了看被車燈照亮了的淡綠色目備汽車的車牌號,認定確實是吳妙花的車子。他突然渾身顫抖,把脖子一縮,好像覺得沒有必要再進一步證實了。
  「咳,回去吧!」
  但是他邁不開腳步。他喘了一陣粗氣,好像下了決心似地朝吳妙花的車子走去。車於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由此看來,吳妙花到飯店裡來可能已經很久了。他伸出手來輕輕地去拂車頂上的積雪,拂了兩三下,又抓了一把使勁一捏。他的手凍僵了,他愣怔地站著,直到難以再堅持下去的時候才離開。
  不一會兒,他便進入飯店。他並沒有考慮好應該怎麼辦便走了進去,在大廳裡逡巡。他為了整理一下思緒,進了咖啡廳。
  儘管已經很晚,想不到咖啡廳裡人還出奇地多,好像幾乎都是來尋歡作樂的情侶。他在僻靜的地方找了個座位,坐下喝咖啡,站起身來的時候一煙斗的煙已經吸完。他從咖啡廳出來,毫不猶豫地徑直朝服務台走去。
  「給我一個房間,要套間。」
  服務台的男服務員把住宿登記表遞給他。他在上面填寫了有關事項,然後付房金。
  「可能的話請你給我下面的房間,五層的最好。」
  「五樓正好有一套房間空著。」
  男管理員把鑰匙交給他,是五一二室的鑰匙。他之所以要訂下面的房間,為的是要就近監視妙花的車子。他乘上電梯徑直上到十樓。下了電梯,他朝走廊的兩頭看了看。走廊裡什麼人也沒有,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朝十九號房間走去,終於到達十九號房間門口。
  即將成為我妻子的姑娘難道跟別的男人一起就住在這個房間裡嗎?他們正在裡面幹些什麼呢?他抑制著怦怦亂跳的心把耳朵貼在門上,可是什麼聲音也沒聽見。是睡了嗎?突然從裡面傳來像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輕輕的聲音,是男人的笑聲,接著是女人的笑聲。他感到一陣昏眩,身子一歪。為了不致於跌倒,他把手撐在牆上,兩腿索索發抖,臉上直淌冷汗。
  他注視著電鈴上的按鈕,把顫抖的手放了上去,現在只要往下一撳就行了,但是他沒有撳。「這樣太卑鄙了!」他把手放下,悲憤地嘀咕道,然後快步向電梯那面走去。
  他在電梯裡用兩隻手捂著汗濕了的蒼白的臉,暗暗地關照自己一定要冷靜,但事與願違。他的感情已經陷入絕境,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他在五樓下了電梯,進入十二號房間。
  「這真是難忘的聖誕節之夜……」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走到窗口,拉開窗簾。停在停車場裡的車子就在眼前,淡綠色的自備汽車也映入眼簾。他把椅子拉過來坐下,向外眺望。房間裡的燈沒有關,他也不去管它。他想一直坐在那裡直到淡綠色的自備汽車開走。
  一○一九號房間的一對男女瞇著眼睛過了一夜。他們不像五一二號房間的男人那樣貼著窗戶朝外看等待天亮,而是在眠床上消磨漫長的冬夜。他們的熱情很高漲,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
  天濛濛亮的時候,他們終於完事了,靜靜地在喘氣。妙花看著筋疲力盡、像死了一樣閉著眼睛的昌詩,感到無比的可愛。
  她一上來就覺得他可愛。跟他相好,也是從這一點出發的。現在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像母親似地用她豐滿的胸脯護著他,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脊背。昌詩的身體整個兒汗涔涔、滑溜溜的。我可愛的小狗,現在該打起精神回去了。相好了一夜,該不會再囉嗦了吧。要是再打電話耍賴,我就打你。
  「現在幾點鐘?」昌詩把臉埋在她的胸口問道。
  她伸手把放在桌上的手錶拿起來一看,說:
  「七點。」
  「不走不行嗎?」
  「唔,得走。」
  「再見。」
  他像女人一樣感情脆弱地說道,把臉朝妙花的胸脯上貼得更緊了。
  「再見,祝你幸福。」
  他的聲音好像有點顫抖,接著傳來抽泣的聲音。妙花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她皺緊眉頭,撫摸著昌詩的腦袋。
  「別哭!幹嗎哭呀,像個傻瓜。昌詩是個哭包子。」
  昌詩不僅沒有止住哭聲,反而抽泣得更凶了。
  「姐姐……我愛你……到死都不會忘記……到死也決不……」
  「別哭,叫你別哭!」
  妙花終於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開了。
  這一男一女彼此摟抱著哽咽了好半天。也許是痛痛快快哭了一陣以後心裡稍微好過了些,他們鬆開膀子,悶聲不響。
  從覺得他可愛開始,她與他的關係一直發展成為有愛情。但是,與其說是愛,不如說這一陣她喜歡他喜歡得要命來得更妥當。儘管男方真誠地說自己愛吳妙花,而吳妙花卻不是這樣。對她來說,昌詩只不過是她喜歡的一條小狗而已。
  女人甩掉喜歡的小狗也會流淚,不過這和傷心掉淚相去甚遠。起初吳妙花看見他的時候,覺得他純潔可愛,於是對他招招手喊他過去,就像喚狗一樣。誰知這條小狗出奇地跟她好,搖尾乞憐地跟著她,一步不離左右。吳妙花慌了,可卻更加疼他,他是絕頂聰明的。瞭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秀才,在S大學物理系讀書。吳妙花被他純真的熱情和聰穎的頭腦迷惑注了,越陷越深,終於跟他偷情幽會。坦白地說,說妙花帶著他玩玩更妥當。
  然而,儘管他有純真的熱情、聰慧的頭腦,他也不可能成為妙花結婚的對象。他比吳妙花小五歲,體格瘦小,很不登樣。除去這些不說,他在吳妙花眼裡也不是一個堂堂的男人,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而已。
  讓一個小娃娃的心靈遭受創傷,在這行將離別的時刻,這一點叫她心裡難過。但是,她又不能因此而跟他繼續保持關係。她明後天就將成為別人的妻子,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對昌詩感到厭倦,所以實際上她已經開始覺得他無足輕重了。
  「能去參加你的婚禮嗎?」昌詩冷冷地問道。
  妙花使勁搖了搖頭。
  「不行。你別來。」
  「我想去看看你穿結婚禮服的樣子……」
  「不要。你別來。你來了我會哭的……」
  「我要看看新郎的長相……」
  「不行,千萬別來。」
  「我要去。」
  吳妙花神經質地把枕頭一掀,從床上下來,說:
  「求求你,別這樣。」
  「我想最後看看你離去的身影,難道我連這一點自由都沒有嗎?你以為你叫我別去,我就會不去了嗎?我悄悄地躲在一邊,從人的肩膀上看,誰會知道!」
  這話說得對。吳妙花曉得拗不過他,也不想就這個問題再跟他干仗,乾脆閉上了嘴。
  「我是想祝福你結婚。」他突然用平靜的語調說。
  吳妙花深為感動地看了他一眼。
  「謝謝。」
  她光著身子走到電話跟前,給家裡掛了個電話。傭人首先來接,隔了一會兒,她的媽媽來聽了。
  「哼,你是不是昏了頭!」
  跟她估計的一樣,母親非常光火。
  「對不起,媽媽。」
  她嘴上說對不起,其實連一點抱歉的神色也沒有。
  「是不是昏了頭?」她母親又惡狠狠地沖了她一句。
  「嘿,媽媽,對不起。是因為我一清早就把您吵醒了嗎?」
  她並不喜歡媽媽,所以從前常常跟媽媽吵架,最近則避免跟媽媽發生衝突。
  「什麼?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
  「哎唷,媽媽……我馬上就回來。」
  「你現在在哪兒?」
  「在飯店裡。」
  「你現在幹什麼?」
  她腦子裡想像著媽媽氣得直哼哼的樣子,微微一笑。
  「我說在飯店裡。」
  「什麼?這話你怎麼說得出口?」
  「別擔心。我跟朋友們在一起。朋友們要我趁還是姑娘的時候最後請一次客,所以我們在夜總會裡玩了一陣,然後進了旅館。」
  「我不相信,讓你的朋友來聽電話。」
  「現在全七歪八倒地在睡覺哩。昨天熬了一夜,睡得很死」
  也許是她的母親閔蕙齡覺得無可奈何,呼的歎了一口氣。
  「你究竟打算怎麼樣?明天就要結婚了,還在外面住宿,行嗎?按照通常的想法是怎麼也理解不了的。」
  「不是也有反常的嗎?人哪能總是按照常規過活呢?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嘛。」
  「討厭!你到底明天結不結婚。」
  「那是自然要結的羅。」
  「那你還住在外面?」
  「媽媽,對我來說,作為一個女孩子這是最後一個聖誕前夜,您還不理解?」
  「你幾歲了?又不是小姑娘。」
  「所以說誰都會有少女的感傷!」
  「你跟新郎在一起熬夜那才是正理,為什麼一個人住旅館?」
  「他呀,今後要叫人看得生厭。怎麼,他打過電話來了?」
  「是呀,昨天晚上他打電話來了。他說你要到他家去,可是沒有去,好像等得不耐煩了。你跟他約好了就應當去,幹嗎要跑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反正你很有問題。」
  「天哪,這個人真怪。我從來沒有跟他約定到他家去。他常常胡說八道。」
  「他都要做你的新郎了,哪有你還稱他這個人這個人的道理。昨天晚上你們應當約會。反正,你們都很不正常。你也沒有打電話給他?」
  「幹嗎要打電話給他?」
  這時,昌詩走到她身邊,從背後悄悄地摟住她的腰。妙花想把他的手甩開,對著話筒接著說:
  「嗯,昨天晚上,我怎麼沒有說要跟他見面呀!我說在市內碰頭,您知道他說什麼來著?他擺出一副哲學家的派頭說,我們都老了,哪能像小孩子那樣到處亂闖呢?又說在家裡見面又不丟人,真氣人。所以我和幾個小姐妹在外過了一個晚上。」
  昌詩悄悄地把臉靠在吳妙花的肩膀上。
  「我搞不清你們哪個說的是真話!」
  「媽,看來您已經向著女婿了。」
  「別說什麼女婿不女婿,他都老啦!想到招他當女婿,我就討厭!」
  「媽,我知道您不喜歡他。不過,媽,他可是個好人。」
  「你已經自認為是他妻子,出來維護他了!我可真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你見著他,打算怎麼解釋?」
  「照實說唄。我有什麼錯,畢竟現在還不是他的老婆嘛!」
  「明天結婚,新娘不回家,在外面亂闖,誰會高興?人的事今天不知明天!」
  「別擔心。都已經準備好啦。」
  「快回來。」
  「好。讓您操心了,對不起。」
  吳妙花一放下話筒轉過身來,昌詩就用手在她的腹部啪的打了一下。
  「姐姐是個謊言家。真不知道你這麼會說謊。」
  「想說假話,就要說得徹底一些。」
  她朝梳妝台前一坐,開始梳頭。頭髮滑落到像雪一樣潔白的肌膚上,昌詩神魂顛倒地看著她。她那樣子再美不過了。那個將要娶具有如此皎好的體態的女人為妻的幸福男人究竟是誰呢?按照吳妙花的說法,那人是某大學的教授。由於她不肯詳談,所以無法知道那人的確實情況。
  吳妙花梳好了頭,到浴室去,隔了一會兒又出來了。昌詩也走進浴室洗了一個澡。
  吳妙花把衣裳拿來穿上,看著窗外。外面堆積著白雪。雪儘管不下了,但天空陰沉沉的,好像還要下。她的汽車上也積著雪。
  昌詩用毛巾擦著身子從浴室裡出來。以後他們像約好了似地一聲不吭穿衣服。然後不管是在電梯裡,還是在咖啡廳裡喝咖啡的時候,他們都沒有交談過一句。
  不一會兒,他們離開飯店大樓,並肩朝停車場走去。
  崔基鳳嘴裡燒得發乾,夜裡他渴得難受,但一口水也不喝,一直坐在窗口。他想以肉體上的虐待來懲罰自己,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鄙陋不堪,同時又覺得自己不可能顯得那麼不成器。這算什麼德性呢?
  「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他不知不覺地嘀咕道。
  結婚前兩天還跟別的男人一塊睡覺,這在一般的女子是不可想像的。他覺得吳妙花好像分明是個大膽而又沒有道德的女人。為什麼早先就沒有察覺呢?他一面吸煙斗,一面仰望著陰沉的天空。沉重的眼皮老是朝下墜,視野老是被擋住。他瞇著眼睛熬夜,自然要打瞌睡。
  突然有兩個人影在他的眼前一晃。他連忙睜開雙眼,把上身朝前傾。他感到渾身直打寒顫,好像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同時他惡狠狠地注視著這兩個人。
  並肩走向停車場的兩個人當中的一個肯定是吳妙花。男人比她的個子小,從整體上來說,顯得很猥瑣。崔基鳳踢開椅子,霍地站了起來。
  他本想衝出去,後來又站住了。現在兩個人出現在眼前該怎麼辦呢?他覺得憑自己的本領可能對付不了三個人面對面的局面,所以又回到窗日站住了。
  「了不起的女人!」他再一次歎息道。
  吳妙花首先鑽進汽車坐下,接著那男人也上了車坐在駕駛座旁邊的位置上。從他上車時的神情來看,是個稚氣的小伙子,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大學生。
  「她帶著這種毛孩子取樂,妙極了,簡直是奧美!該死的女人。」
  他悄悄地打開窗戶。一股寒風撲了進來,同時傳來引擎的發動聲。
  「哈哈哈……他們不知道我在這兒看。」
  他覺得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吳妙花的車子終於動了。她的被稱為Q的淡綠色新型轎車,向後倒了一下又向左轉,朝大門口駛去。
  隔了一會兒,Q開出正門,從視野裡消失了。崔基鳳舉起右手,自言自語地說:「再見!」接著一陣昏眩。這次發暈很厲害,幾乎是天旋地轉。
  他突然改變了想法,慌忙跑出房間,在走廊裡踉踉蹌蹌差點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衝進電梯。他氣喘吁吁,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
  恰巧有一輛出租汽車開到旅館大樓門口停下,車上的兩個人還沒有下來,他就坐了上去。
  「快開!跟上前面的那一輛。」
  他指了指吳妙花的車子漸漸消失的地方。幸虧出租汽車司機馬上就啟動了車,不一會兒就看見了被紅燈擋住了的淡綠色的Q。
  「不要靠得太近,被他們發覺就麻煩了。」
  「是跟蹤?」司機撲哧一笑,問道。
  「就當是這麼回事吧!」崔基鳳簡短地回答道。
  Q開動了,出租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跟在它後面。不一會兒Q讓那小伙子在新村勞特裡附近下了車,又徑直朝前開。估計那小伙子的家離這兒很近。崔基鳳讓出租車超到那小伙子前頭停下,開始盯他的稍。崔基鳳連跟在他後面應該怎麼辦都沒有具體考慮好,就那麼茫然地尾隨著他。
  那越看越不登樣的傢伙穿過車道,走進了胡同,甚至都不回頭看一看,縮著肩搖搖擺擺朝前走。他的腿搖晃得厲害,跌跌衝衝的樣子簡直像只鴨子。那小伙子從這條巷子又鑽進了另一條巷子,消失在一幢舊朝鮮式房屋裡。崔基鳳從那屋子門口穿過,又折回來走出巷子。
  約摸過了一個小時他回到家裡,狼狽不堪地進了門,妹妹秀美留心地看了他一眼,說:
  「剛才姐姐打電話來,叫你打個電話給她。」
  他一聲不吭地上了二樓書房,朝沙發上一坐就睡著了。隔了一個小時,秀美上來把他搖醒:
  「姐姐打電話來了。」
  他慢騰騰地走到底層去接電話。
  「昨天晚上我跟幾個朋友一起玩了,沒有到你家去。現在你能出來一下嗎?」
  吳妙花沒有說任何抱歉的話。一個小時以後,崔基鳳前往約會地點。吳妙花先來了,她坐在他們常去的沙龍裡。崔基鳳走進去看見了她,吳妙花衝著他嫣然一笑。崔基鳳也微微一笑,毫不示弱。他仔細一看,吳妙花相當憔。淬。昨天晚上她和那隻小鴨子玩火,自然是要瘦的羅,這個女人呀,演技是一流的。
  「哪兒不舒服?」吳妙花甜甜地問道。
  「沒有……」
  他微微搖了搖頭。兩個人各人要了一杯果子汁。
  「今天真的好像有點不舒服。」
  對方的相貌真的像第一流的演員,坐在那兒滿室生輝。
  吳妙花高雅地微微一笑,把一杯果子汁端起來放到嘴邊。
  「據說你在外面過夜剛回來?」
  「唔,是的。就算是最後一次在外過夜吧。」
  「結了婚,你要是想在外面過夜也可以,我一定照准。」
  「你信心十足,令人感動。」
  「說真的,我可不想做一個一聽說男人在外過夜就眼睛瞪得老大、氣沖斗牛的妻子。我願意保障你的最大的自由。就算是夫妻也有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我不想干預。結婚絕對不能成為枷鎖。」
  「太好了。我想一個人呆著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我當然也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或者在外面過夜,或者旅行。」
  兩個人的視線霎時冷冷地碰到了一起。但是他們馬上就微微一笑。
  「這話說得挺有意思。」
  「我可不同於別人的老婆。」
  「應當這樣。」
  他開始朝煙斗裡裝煙葉。
  「我說這話你不高興吧?」
  「哪裡!」
  他拿起火柴在煙斗上點火。
  「那麼,你能理解羅?」
  「當然理解。」
  他吧嗒吧嗒地吸起了煙斗。
  「你給我在外過夜和旅行的自由?」
  「當然給呀,充分地給。你可以隨心所欲。家庭生活要在不損害對方的範圍裡進行。」
  他用灰濛濛的眼睛冷冷地瞅了吳妙花一眼。吳妙花烏黑的眸子在閃動。
  「家庭生活要在不損害對方的範圍內進行,這話太籠統。」
  「是呀。比如說讓家裡人餓飯,不照顧孩子諸如此類。」
  「這些事是當然應當做好的。這種事不做好在外面瞎跑,也太不像話了。反正我的意思是要保障彼此的私生活。我也是有職業的,在外面的時間無論如何也要比花在家務事上的時間多。這就只能把家務事交給傭人去做。」
  她忙著要開一爿服裝店。按照她的說法,不是隨隨便便地開一爿,而是要開一爿一下子能壓倒所有服裝店的像樣的服裝店。
  「隨你的便。我是不願說三道四的,你看著辦好了。」
  「也許會到外國去幾個月。」
  「不論你是到外國還是上月球,都跟我不相干。你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好了。」
  「哲學家畢竟不一樣。」
  「不是這麼回事。」
  崔基鳳面帶微笑,長長地吐了一口煙。他心裡突然在想是不是要按原定計劃跟這個女人結婚,又想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如果今天毀約,也許會把許多人嚇死。
  「昨天晚上,我作為一個單身小伙子最後一次在外住宿,頗為寂寞。我本想等你來一塊兒出去吃晚飯,等到很晚你也不來,只好一個人走了。我猜想你也許在家,打了個電話,是你媽媽接的。」
  「你不打電話,我也會挨媽媽罵的。那你一個人幹些什麼呢?」
  「到處亂闖,還喝了酒。你幹了些什麼?」
  他斂起臉上的笑容。吳妙花嚥了一日唾沫。
  「一定要瞭解嗎?」
  「不。我只不過隨便問問,不願說也不要緊,我並非一定要瞭解。」
  「告訴你,跟幾個朋友在夜總會裡跳舞了。跳了一夜,然後住進飯店,一直睡到天濛濛亮。」
  吳妙花說得一點不打格楞。崔基鳳悄悄地看著她的臉。她的表情非常開朗真摯,看不出任何一點說謊的跡象。看到這種表情,可能誰也不會認為她在說謊。他想這是天生的,不是天生的,就不會這樣。他注意地觀察著她。
  「是在飯店的夜總會裡跳舞嗎?」
  「對。玩得挺痛快。」
  「我不上夜總會,是因為討厭那種地方。年青人很多。昨天晚上你去的地方不錯吧?是哪一家夜總會呀?」
  「是新開的H飯店夜總會。是迄今為止我去過的當中最好的一家。」
  「睡也睡在那家飯店裡?」
  「對。房間乾淨豪華。缺點就是貴一點,不過挺好。」
  崔基鳳有苦說不出。但他不露聲色,又問道:
  「昨天你為什麼說來,又不來,也不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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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發表於 2010-5-26 18:08:09 |只看該作者
  吳妙花把眼皮朝下一垂,緊瞅著他。
  「我希望跟你在外面見面,你好像不願意我說到你家來。可說實話,我不想在府上呆一個晚上。正在猶豫的時候,朋友們來了電話。我去找他們玩了,而沒有通知你。我想半路上也可以走的,乾脆就沒有給你打電話。違了約,抱歉。」
  「哦,沒關係。這也是有可能的嘛!」
  這個偽善者,什麼這也是有可能的!他對於自己的口氣非常反感。
  「你不高興了?」
  「哦情緒……」
  崔基鳳好像難以理解似地連連搖頭。
  「你要是沒有不高興就好了。男人怎麼樣我不知道,女人在結婚前夕矛盾挺多。你大概不知道有多少矛盾。」
  吳妙花也許是在看他的反應,把話頓了一頓,悄悄地看著他。崔基鳳點點頭,好像是表示能夠充分理解。
  「對。肯定有許多糾葛。矛盾很多是很自然的嘛!沒有矛盾糾葛,就不是人。」
  「不是圍繞著是不是要結婚的問題出現的矛盾。肯定不是這樣的矛盾,是隨著要脫離處女時代奔向一個全新的世界而產生的矛盾。儘管有好奇心,我也感到不安和害怕。我不斷地在想自己所選擇的道路究竟是不是正確的。可我又不願東想西想的,昨天晚上就跟朋友們一起去玩了。就像一個瘋女人。」
  這一段話編造得非常巧妙,簡直令人叫絕。看來在編造假話方面她有天賦的資質。說的時候表情真摯嚴肅,誰會懷疑她呢?他用欽佩的眼光看著吳妙花,把煙吐到她臉上。
  「現在情緒怎麼樣?」
  「現在很平靜。我做好了接受一切打擊的準備。先生,你怎麼樣呢?」
  「我沒有實際的感受。我在想到了明天,我好像只能結婚。」
  「那你還不剃鬍子?」
  「明天是得剃鬍子。」
  他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
  「今天幾點鐘來?」
  他沒聽懂她的話,反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
  「今天是送彩禮箱1的日子。」
  1在韓國結婚的時候要把彩禮、好書裝在一隻小箱子裡送到女方家,這隻小箱子叫做「函」,這裡譯作彩禮箱。
  「啊,是嗎?那得送呀!」
  吳妙花對他的無心撲哧一笑。
  「哪能就這麼送來哩!要請你的朋友背來,在咱們家門口還要爭執一番才有趣。這樣才能多還一些價,不是嗎?多還一些呀!」
  「我頭一次看到新娘叫新郎多多還價,少給財禮。」
  「我們家沒關係,儘管還。」
  「不還價就討厭得我要死,還了,還行嗎?我沒有朋友背彩禮箱。這麼大年紀結婚,怎麼好意思幹這種事。何況箱子裡又沒有多少東西。」
  「嗨,哪怕沒東西,也不能就那麼進來。箱子總得換個手才能進來,懂嗎?」
  「那麼,送箱子的人要曉得這一套才能幹。」
  「誰送箱子來呢?」
  「還不知道,沒有物色過。」
  「趕快去物色。」
  「明白。
  「七點鐘左右來。」
  「知道。」他沒精打采地回答。
  「據說到濟州去的飛機由於大雪不能起飛。萬一明天也不能起飛怎麼辦?」
  「那就隨便到什麼地方去。」
  「雪岳山怎麼樣?」
  「不錯!」
  崔基鳳在和吳妙花分手回家的時候想得很多,各種各樣的想法攪在一起,使他頭痛得好像要炸開似的。要背彩禮箱去,要剃掉鬍子才能舉行婚禮,要去新婚旅行及其諸如此類的事現在他都不放在心上。何必要為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浪費時間和精力呢?如果發生一起不可避免的事故延期結婚倒好,一巳延期結婚,以此為契機毀約也並非難事。不過,現在晚了。如果直截了當地去追問她事實,就不能再表示要跟她結婚。周圍的人將會大吃一驚,當然,對此大可不必緊張。然而由於這種事心裡不想結婚硬結婚也是不行的,結婚錯了就會毀掉自己的一生。要是一時選擇不當,造成終身隱患,使自己備受痛苦,那可真的就糟了。現在還為時不晚。好,下車就給她掛個電話。直接見面不好談就用電話談。昨天晚上在W飯店你跟哪個小伙子一塊歇宿我都知道。賴也是沒有用的。我甚至曉得你住在一○一九號房間。你不是在H飯店和朋友跳舞跳了一個通宵嗎?難道這就是你的自由嗎?你這樣的人能做我的妻子嗎?不要臉的東西!說完以後,不必聽她的解釋就把電話掛斷。用一隻電話就能簡單地了結。
  然而,他沒有停車,也沒有給吳妙花打電話,因為他不能這樣做。倒也不是沒有勇氣,這是跟勇氣沒關係的。他絕不能拋棄吳妙花這樣的女人,儘管知道吳妙花干了說不出口的腐化墮落的事。他愛她。不管她幹了什麼事,他都無法撲滅自己對她的滿腔熱情。儘管他估計自己也許會恨她,總有一天會跟她解除婚約,但是現在他不想拋棄她。
  回到家裡,母親就像等著他似地談起了彩禮的事。
  「別人怎麼幹我們也怎麼幹,不過有錢人家是不會把這放在眼裡的。但是,怎麼辦呢?咱們家窮,準備到這種地步,他們也該滿意了吧?」
  母親把箱子裡的東西拿給他看,他似看非看地看了一眼,正色說:
  「幹嗎要這樣準備呢?我一上來就不主張這樣。叫你們不要考慮跟著她家跑,只要簡簡單單準備一下就行了。我早就打進了一個楔子,說我一無所有,她家也是這麼看的。」
  「那也不能這樣,總得熱鬧一些。」母親用包袱把小箱子包起來,加重語氣說。
  「照我的心思,放一盆冷水舉行儀式才好哩!」
  「世上的事情要是都能如願以償就好了。背箱子的人談妥了嗎?」
  「沒有。我沒有這種朋友。」
  他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好像有點寒心,瞅了他一眼。
  「你們別以這種令人寒心的表情瞅著我。」他白了弟弟妹妹們一眼,說。
  「那怎麼辦呢?」母親擔心地看著他。
  「我自己捧了去。」
  「天哪,哪有新郎親自捧彩禮箱去的道理!」秀美無可奈何地說。
  「那麼,你替我送去。」崔基鳳用下巴指指秀美。
  「我?你叫我捧去?」
  秀美大吃一驚問道,別的人也以啼笑皆非的神情瞅著他,可他依舊很平靜。
  「哥哥要結婚,你就不能替我捧一下子嗎?我捧到大門口,要進屋的時候你替我捧。」
  「我不捧,沒有這種道理。」秀美白了他一眼,說道。她退後一步坐下。「你沒看見過別的小伙子結婚嗎?他們要收多少箱子錢呀!你一分錢不給,就叫我送去嗎?真不像話。我有自尊心,不幹這種事。你又不是賣到她家去的。」
  秀美很激動,大嚷大叫著。崔基鳳擺擺手,堵住她的嘴。
  「話不能這麼說。我這麼大年紀結婚,總不能像年輕娃娃們那樣鬧鬧嚷嚷進她家的門吧。但是沒有人來幹這件事,何況我又最討厭這種事。所以我想悄悄地送去,反正別人和我不相干。好,誰肯幫我這個忙。」
  他環視弟妹們,沒有人表示願意替他捧彩禮箱。母親看不下去了,叫兒女們捧一下,但他們裝沒聽見,特別是幾個弟弟明確地表示拒絕。
  「你們也真不像話!我認為這都是我缺德所致,這樣,我就親自送去。」
  說罷,崔基鳳霍地站起來,上了二樓。他的弟弟妹妹們愣怔地互相看了一眼,吃吃地笑了。他們商議的結果,派秀美跟著去。秀美嘟噥著上了二樓,當她打開二樓房門的時候,崔基鳳正在刮臉。秀美看見哥哥刮臉的樣子,好像覺得很新奇,說:
  「我來替你捧箱子。」
  「謝謝。」他沒好氣地回答。
  「新郎不是不能直接捧著箱子去嗎?」
  「我準備雇一個背慶。」
  他們兄妹倆在傍晚六點過一點便出了門,由於到得太早,在妙花家附近的一家茶館中坐了約摸二十分鐘,才朝妙花家走去。崔基鳳背上背著東西慢吞吞地走著,秀美捧著彩禮箱跟在後面,那神情顯得淒涼而又可笑。秀美捧著箱子,越是走近未來嫂子的家,越是覺得寒磣,抬不起頭來。
  終於走到了妙花家門口。崔基鳳回頭看了妹妹一眼,撳了撳電鈴。
  「什麼房子這麼大?」秀美眼神有點發慌,瞅著妙花的住宅,嘀咕道。
  這時門卡噠一聲自動開啟了,裝在門口的監視器已經把他們的形象拍攝下來,他們並不知道,堂而皇之地走了進去。首先迎接他們的是兩條狗。這兩條狗在裡面拚命地叫。
  「該死的狗崽子,看來你們得吃點補藥。」
  秀美緊跟在哥哥身後,聽見哥哥嘀咕,用手遮著嘴吃吃地笑。他們穿過修剪得很好的草地,走到了廳堂門口。廳堂門開了,傭人首先出現,接著是未來的丈母,再後是妙花的臉,此外還看見幾個人的身影,估計是親戚。妙花穿著一身朝鮮族服裝,無可奈何地看了他們兄妹一會兒,轉身到裡面去了。廳堂裡的人的表情也都好像是感到意外,他們正鼓足了勁等著,新郎卻叫他妹妹捧著彩禮箱一搖二擺地走進來,這自然使他們難堪。
  「咦,你的朋友沒有來?」未來的丈母瞅著崔基鳳問道。
  「要朋友來幹啥……我們來了就是了。」
  閔蕙齡洩了氣,從秀美手中接過彩禮箱,朝放在臥室裡的蒸糕罈子上面一擱,虔誠地叩了一個頭。
  崔基鳳走進裡屋向未來的丈人行禮。妙花的繼父滿面紅光地坐著。他跟妙花死去的父親是本家,也姓吳。吳明國用略微有點傲慢的眼神瞅了瞅崔基鳳,叫他坐。吳明國自從和閔蕙齡結婚以後發福了,身體胖得看起來都有點令人討厭。
  「怎麼樣?」吳明國抬起下巴問道。
  吳妙花家裡最看不慣崔基鳳的就是吳明國。吳明國打算讓吳妙花和某個權威人士的兒子結婚,但他的意圖被忽視了,他認為其原因就在於崔基鳳。所以他每逢看見崔基鳳,總要顯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他看來看去也弄不懂這個人究竟用哪一點攫住了這個彆扭的女兒的心。他臉長得不漂亮,有錢更談不上。只不過是個沒什麼了不起的大學哲學老師。哲學在今天有什麼用?如果他是一個經濟關係教授倒罷了。但是這個彆扭的繼女根本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她不把他放在眼裡已經不止一次。他也知道繼女討厭自己。
  「沒什麼。」崔基鳳看了一眼丈人,說。
  「都準備好了嗎?」
  「嗯,都準備好了。」
  「我替你們覓了一間公寓房子,可以搬進去了。三十五坪1,兩個人住大概不錯。」
  1土地或房屋面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
  「謝謝。」崔基鳳勉強回答道。
  他是長男,吳妙花理應到他家來當媳婦。然而,他的母親首先反對,說什麼學問挺大的富家女怎麼能來她家當媳婦呢?認為吳妙花應當分出去單過,搞一些社會活動。這是她看透了吳妙花不是當普通媳婦的人而下的決斷。這個主張吳妙花家人聽了,覺得再好不過的了。
  崔基鳳對這個問題起初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著實感到難堪。看看妙花就知道她不像是甘當人家媳婦的人。用她的話來說,別人能幹的事我也能幹,但他知道這說說容易。首先要侍候四個小叔子、小姑子就挺麻煩。他正感到為難,覺得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時候,媽媽首先發了話,叫他們搬出去單過。照他媽媽的說法,她不願人家把她當老年人對待,自己還能像年輕女子一樣幹活,不必擔心。他明白媽媽的考慮有多麼深遠,便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接受了這個建議。然而,一旦商議好出去單過,他就發現了一個大問題——買房子。實際上他沒有錢去買一幢像像樣樣的公寓。
  就拿現在住的二層樓房來說,還是好不容易才買下來的。他的母親一個人要養活六個孩子,當然是買不起房子。現在的房子是在他的幾個兄弟走上工作崗位以後大家湊錢買下來的。崔基鳳也把所有的錢統統拿出來貼補買房了。他本來就不關心金錢,只知道讀書。他之所以能到德國留學是因為他才華出眾。他享受獎學金,在德國讀書自己一分錢不用花。由於受到德國自由氣氛的熏陶,他在讀書期間一點也沒有把故國的母親和兄弟姐妹放在心上,只知道學習,所以也不會有錢。而且,現在即便有了錢,他也不會積攢。拿到薪水,不是買一大堆書,就是喝酒,或者全交給母親。他給兄弟姐妹很多零用錢,還替讀書的弟妹交學費。他好像覺得身上有錢反而不方便。
  商議好結了婚就出去單過以後,崔基鳳的母親悄悄地對兒子提出住房問題,他的神情很為難。母親發覺他沒有攢錢也非常吃驚。於是拿出五百萬元錢來,說是不是去租一間房子。秀美在旁邊看見了,輕飄飄地參加意見說,有錢人家的女兒肯住租的房子嗎?買一套公寓嘛!話音剛落,崔基鳳就氣呼呼地瞪圓了眼睛。他滿臉通紅,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他的母親也把秀美狠狠地罵了一頓,厲聲說對方要是自告奮勇買房子倒還罷了,我們可一點不能讓他們覺得我們想把負擔轉加到他們頭上。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妙花到他們家來玩,對人熱情的秀美闖了一次禍。她跟妙花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對妙花說他們結婚後兩個人大概得搬出去住,在外面租一間房子過日子。妙花聽見這話,臉色就發僵了。第二天,妙花和崔基鳳碰頭的時候,自然就談到了住房問題,並說已經決定住房由他們家買。
  「新結婚住公寓房子最好。」吳明國瞟了崔基鳳一眼說。
  「對,是的。」
  崔基鳳很後悔,早知道丈人會替自己買公寓,就不該租房子。丈人又說:
  「教師月薪多少?你現在是助教,還是副教授?」
  「是助教。」
  「那麼,要想當正教授還早著哩!助教一個月薪水多少?」
  崔基鳳心裡逐漸煩躁起來,好像鑽進了一間煙霧瀰漫的房屋。他最討厭人家問薪水多少這種問題。但未來的丈人在問,又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回答:
  「約摸六十萬。」
  「啊,只有這麼一點?」
  吳明國顯得非常驚訝。崔基鳳無法理解他為什麼這樣吃驚。當然六十萬元薪水不算多,但也不在少數。拿不到這個薪水一半的大有人在。體力勞動者的薪俸特別微薄。按照他的想法,從現在起有必要降低那些光搖筆桿子的白領階層的報酬。
  「靠這點薪水怎麼過活?」
  「夠了,綽綽有餘。」他正色說。
  吳明國乾咳一聲,皺起了眉頭。
  「不行。單身一人倒還罷了,結了婚拖兒帶女的,那時問題就不一樣了。你以為靠六十萬元能養家活口嗎?當然,可以餬口,因為最近也沒聽說社會上餓死人。不過,人是不會單以有得吃就滿足的。總得有點文化生活吧。何況妙花又是在富有的家庭裡長大的,同一般的女子不同。她可不是那種在市場上為一根豆芽菜爭吵不休的人。」
  他的話並非全錯,可是崔基鳳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傷。不是凡事都瞭解好了才結婚的嗎?當事人都有了思想準備,現在還把這些翻出來幹嗎呢?吳明國說這些話好像不是真心擔憂,而是想樹立威信。崔基鳳的情緒變得憂鬱起來。
  「我明白了。我想我們自己作出了選擇,一定會勤儉節約過日子的。您不要大擔心。」
  這時,吳妙花的母親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進來了。崔基鳳避開她的視線,大概她是看了箱子裡的東西非常失望。也許在她這樣的富人眼裡簡直一錢不值。可是從崔基鳳這方面來說,卻是誠心誠意準備的。儘管箱子裡裝些什麼東西他並不清楚,但從母親塞給他時的表情來看,他立刻就知道那裡面傾注了母親的一片誠心。
  「幹嗎不弄得簡單點,送這麼些來。」
  閔蕙齡耍了個花招,嘴上說的和表露出來的不一樣。崔基鳳又慚愧又不快。
  「是家母裝的……」他含含糊糊地說,悄悄地歎了一口氣。
  閔蕙齡緊挨著吳明國坐下。吳明國好像在等她坐下,接著對崔基鳳說了一席話:
  「現在我們成了一家人,那就攤開來說吧,六十萬元薪水,靠這點錢是過不了日子的。何況妙花的手腳又大,像你一樣。她老是吵著要開服裝店什麼的,我壓根兒就不相信她能賺錢。大概不是賺錢,而是把錢朝外扒!」
  閔蕙齡白了丈夫一眼。
  「你是不是作過多方面的設想?妙花進了門肯定要亂套。嗯,那事談過了嗎?」
  「哦,還沒有談,正要談。」
  「那麼,談吧!」
  閔蕙齡瞟了崔基鳳一眼。崔基鳳恨不得馬上站起來。他想這時候要是吳妙花喊他就好了。吳明國溫文爾雅地開了口:
  「所以我說,你就別教書了,進我們會社吧,怎麼樣?花一年時間熟悉會社業務,然後給你一個位置怎麼樣?這麼一來,你就不用擔心生活了,還可以拿到比現在多十倍的錢。」
  崔基鳳看了看吳明國背後的屏風。屏風上儘是紅花。
  「一旦成了咱們家的人,就得跟我們在同一水平上過活。有哪一個父母希望兒女受苦呢?」
  崔基鳳眼睛看著地下。
  十倍以上,那就是超過六百萬,這話叫他直起了耳朵。現在辛苦一年才能拿到這麼些錢,這確實不能不說是一個具有魅力的數額。佈置得莊嚴肅穆的社長室,漂亮的女秘書,好幾門電話,大辦公桌,債券文書,靠背很高的高級椅子……這些東西在他的頭腦裡一一閃過。
  「不要顧慮太多,就這麼辦。我們早就考慮好了。」閔蕙齡附和丈夫的說法。
  「你們跟她談好了嗎?」
  「你是說妙花?我們跟她談過了,她說隨你的便,她不能表示意見。」
  崔基鳳微微一笑。嘴角上儘管掛著笑,眼神卻是冰冷的。
  「感謝你們的好意,可我不想更換職業。我滿足於現在的工作單位,沒有任何不方便。」
  「什麼?」
  他們不禁啞然,瞅了瞅像木頭一樣筆直地坐在跟前的女婿。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吳明國開了腔。他皺著眉頭說:
  「唔,不可理解。我們是為了要彼此都好。」
  「我明白。不過,不願意。」崔基鳳恭敬地、但是斬釘截鐵地說。
  「搞哲學的人就是不一樣!」
  吳明國咂咂嘴挖苦道。崔基鳳暗暗地克制著就要爆發出來的憤怒。
  「不要一口回絕,好好想一想嘛。門任何時候都是開著的。」閔蕙齡以溫和的語調說道,不愧是個丈母。
  這時門開了,妙花把臉探了進來。她觀察了一下房裡的氣氛,衝著崔基鳳說:
  「你來一下。」
  「失陪了。」
  崔基鳳求之不得,支起身子。妙花把他帶到自己房裡。
  妙花的房間又大又豪華。她坐在足以躺下三個人的大床上,抄著手直視著他,挺光火的樣子。
  「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怎麼回事?」
  他靠在窗戶上點煙。房裡儘是女人特有的氣味,一種誘人情慾的氣味。
  「我說呀,哪有人叫自己的妹妹捧著彩禮箱搖搖擺擺朝人家裡跑的!我一再關照,你這算什麼呀!我不喜歡這麼稀裡糊塗的!」
  「沒有人送,又不能雇背伕。」他衝著天花板呼的吐了一口煙。
  「你一開始就不情願。」
  「我覺得這麼大年紀幹這種事怪難為情的。請你諒解。」
  「可我滿懷希望。」
  「對不起。」
  「你們在裡屋都談了些什麼?」
  「沒有談什麼。」
  「說說看,好像是談嚴肅的問題。」
  「唔。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他們叫我不要教書,問我是不是要進會社。說什麼靠六十萬元薪水日子過不下去,不如進會社。」
  「那你說什麼來著?」
  妙花的眼睛一亮。這時候她的眼珠特別地黑。
  「我推掉了。我說拋棄學校進會社,不啻是進屠宰場。我要是討飯倒還罷了,可又沒到這個地步。儘管窮一些,我將來是不會讓妻子兒女餓肚子的。」
  他話音剛落,妙花就拍著巴掌格格地笑了。
  「嗨,妙極了,真的妙極了!」
  「什麼妙極了?」
  「我是說拒絕得妙極了。如果你一口答應下來,表示願意進岳家的會社,也許我就要看不起你了。我就喜歡你這一點。要跟我結婚的男人全都想進我們的會社謀一隻位置,都有貪婪卑鄙的打算,我見了這種人就討厭。他們是垃圾。」
  她走到崔基鳳站的地方,把膀子搭在他的脖子上。崔基鳳摁滅了香煙,摟住妙花,視線冷冷地停留在半空中。
  「明天我們真的要成為夫妻了嗎?」吳妙花做夢似地說。
  「是的。
  他冷冷地回答。吳妙花仰起腦袋望著他。
  「情緒不好?」
  「不。」他搖搖頭。
  「我要做一個好妻子。別擔心生活。你就在校園裡生活,不要到外面來。外面的風太冷太髒,這樣的風會把你刮倒的。吃飯穿衣的事交給我,我都會安排好的。」
  她略微張開嘴唇,用呼喚的眼光瞅著他。她的眼睛在說,你吻我吧!他低下頭來對準她的嘴唇,突然感到一陣抑制不住的憤怒,粗野地摟著她,在她的嘴唇上亂蹭。
  「今天剃了鬍子不甘心吧?」
  她暫時把嘴唇縮了回來說了一句,然後又去找他的嘴唇。他們擁抱著好久好久都沒有把嘴唇分開。最後崔基鳳終於把她按在床上。
  「不行!」
  她軟弱無力地說。但是崔基鳳把她的褲子解開了。
  「把門關上!」吳妙花急喘喘地說。
  他走到門口把門關上,然後回到妙花身邊。但他意識到自己的那個玩藝兒已經冷掉了,只好把解開的褲帶又繫上。
  「怎麼搞的?」吳妙花用惋惜的眼光瞅著他問道。
  「不行了!」
  他想起了那個走路像鴨子似的小伙子。妙花好像受到侮辱,紅了臉,連忙爬起來穿衣服。然後白了他一眼說:
  「哪有這種道理!」
  「對不起。」
  他抽了幾口捲煙又放下,掏出煙荷包。任何時候他身邊總帶著兩種香煙。他一面朝煙斗裡裝煙絲,一面想著那隻小鴨子。不願意想,還老是想。
  「沒有關係。你是想好明天結婚的吧。」
  他把煙荷包收起來以後,在煙斗上點火,心想昨天晚上打電話給我的女人是誰呀?她是不是在嘲笑我們結婚?
  「公寓找好了。」
  「聽說了。」
  「三十五坪的,足夠兩個人住。」
  「當然足夠。」
  跟這個女人結婚果真對頭嗎?要是不對,是不是就此拉倒呢?他看見一個惡魔朝著自己獰笑。惡魔說,別胡說八道!你應當跟這個女人結婚。沒有這個女人,你活不下去。你是想佔有這個女人的。把她變成自己的東西以後,再慢慢地去想吧!你是不會放棄結婚的。最好把一些無謂的想法拋開!
  「我爸爸怎麼樣?」
  吳妙花突然提了一個問題。這是她的特技。他常常被這種沒頭沒腦的問題弄得暈頭轉向。
  「啊,什麼,是個好人。」
  「幹嗎發慌。對我可以不說假話。我爸爸黏黏糊糊設骨氣。我媽媽是在我親生爸爸死了一年以後重新結的婚,到現在他還在我媽媽面前不敢動彈。我媽媽是會長,爸爸只不過是一個社長。媽媽緊緊地抓住權力不放,爸爸好像很滿足於現在的位置。雖然不是親爸爸,有時看上去也挺可憐、挺難堪。他有時也想樹立威信,剛才就是那樣,對嗎?」
  「唔……」
  有關吳妙花家裡的情況,是他所不感興趣的事情中的一件。
  「在結婚的同時離開這個家庭,不知有多好。搬進公寓的那一天,我要噴一瓶香檳酒。」
  他靜靜地看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吳妙花,把握不住究竟應當對這個女人作何解釋。現在她在他面前笑,宛然是個十來歲的少女。她的臉甚至很天真。如果她臉上沒有了笑容,換上一副略微嚴肅一些的表情,則又變成了一個非常迷人的女性。她是一個從十來歲到三十歲之間的表情變幻無常的女人!
  「來,吃晚飯去!」
  吳妙花拉著他的手,眼睛迷人地閃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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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旅行

  開往濟州的飛機由於大雪繼續中止飛行。不僅是開往濟州的,國內所有的航線都因為大雪而停航。
  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情況還是這樣。一度停了的雪到下午又開始下起來了。
  那天下午一點鐘,崔基鳳和吳妙花按時舉行婚禮。飯店禮堂裡湧來大批賓客,為他們的將來祝福。當主婚人問新郎崔基鳳君,他是否願意起誓,作為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始終熱愛和尊重新娘並恭敬長輩的真誠的丈夫而克盡為夫之道的時候,崔基鳳閉著眼晴朗聲回答說願意。吳妙花聽了,顯出無限幸福的表情。
  婚禮結束以後,他們放棄了濟州島之行,改為動身去雪岳山,進行新婚旅行。儘管電台廣播說大關嶺積雪量挺大,如果繼續下雪,也許要禁止車輛通行,他們還硬是決定去雪岳山。
  主張硬去的是吳妙花。她說在漢城的公寓中度過新婚之夜很不成話,堅持要去雪岳山,崔基鳳雖不情願,也只好順從她的意思。兩家的長輩勸他們說新婚旅行延期到雪停以後怎麼樣,但新婚夫婦只顧動身向雪岳山進發。兩家的長輩擔心地注視著消失在雪中的車子,而像秀美那樣年輕的姑娘則拍著巴掌大喊:「啊,有趣!」
  吳妙花親自開車,由於他們穿著厚厚的派克衫,誰也不會認為他們是新婚夫婦。這種衣服比禮服自由舒服,所以他們喜歡。
  「我好像是脫離了惡魔的巢窟。」
  汽車開到高速公路上的時候,妙花滿臉帶笑說。崔基鳳則默默地看著前面。他非常疲勞,不管到什麼地方都想快點躺下。
  「你臉色不好,累了吧?」
  「唔,有點……」
  吳妙花擰了一下半導體開關,娜娜·姆斯古麗甜美的歌聲響遍了車廂。
  「你是累了,但別睡覺。放著這麼美的雪景不看而去睡覺,真不像話。尤其是在新婚旅行的路上,請別把我一個人扔下不管。」
  由於地上有積雪,車子的速度開不快。那雪積了一層又一層,滿眼裡儘是白雪。大地、天空全都淹沒在風雪中。雨刷器不斷有規律地刷著粘在擋風玻璃上的雪。
  「再這樣下去,要動彈不得了。」吳妙花略微有點擔心地說。
  「唔,好一場大雪!」
  儘管如此,他們也不想停車,沿著高速公路奔馳。
  「我覺得要是在半路上被困住了才好哩。那麼,不是就要在汽車裡度過頭一個晚上了嗎?多有趣呀!」
  吳妙花好像挺快活,在笑。崔基鳳卻不笑。時間過得越久,他越感到淒慘。現在他已經後悔跟吳妙花結婚了。
  直到臨結婚之前,他還在想跟吳妙花結婚是不會後悔的。然而一巳舉行過婚禮,他就發覺自己犯了個大錯誤。他決不是心裡寬恕了吳妙花才結婚的。與其說是寬恕,不如說是氣極了才結婚的來得妥當。儘管滿腔憤怒,但他還認為自己是無比寬大的。他知道吳妙花不規矩,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跟她結了婚。他對自己的舉動感到非常吃驚。然而事情並不止於此,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妒忌和憤怒越來越厲害了。
  「喂……你不能問些什麼嗎?」吳妙花臉上顯出頑皮的笑容問道。
  「唔,好。問……」
  「你……」
  吳妙花猶豫了一下,噗哧一笑,瞟了他一眼。他默默地看著前面。
  「喂……你想生幾個孩子?」
  「嗯……」
  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驚惶失措。因為這事他連想都不曾想過。
  「我想多生一些,生五個。」
  他不覺皺起了眉頭。吳妙花看見他的神情笑了。
  「幹嗎想生那麼多孩子?那不是要一輩子都生孩子了嗎?」
  「這一點我懂了,你是不願多生,對嗎?」
  「不是不想多生,而是養不活。五個怎麼養法?」
  「我只不過說說罷了,其實我只想生一個。不管是女兒還是兒子,只生一個,這總可以吧?」
  「隨你的便。」
  他心裡卻想我要弄得你一個孩子也生不出。
  「我想多幾個孩子,可不願意生。法國女人就非常討厭生孩子。所以人口老是減少。在法國女人要是生了孩子,可以受到各種優待。」
  「是這麼回事。」
  「我們什麼時候能像他們那樣呢!」
  「不會像他們那樣。他們和我們的價值觀不同。」
  「結婚你不後悔吧?」
  汽車的速度突然減慢,前面的車子堵住了。崔基鳳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吳妙花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他唯恐吳妙花看透自己的心思,感到很不安。
  吳妙花講話從來不看對方的臉色,想到什麼問題,就提什麼問題。崔基鳳已經不止一次被她弄得驚惶失措。
  「你再說一遍。」
  「我問你結婚後悔不後悔。」
  「你怎麼能提這種問題?你以為結婚是小孩子鬧著玩嗎?」
  「不。」吳妙花直搖頭。
  「我也不後悔。」
  「後悔的話,隨時都可以說。」
  崔基鳳目瞪口呆。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個女人如此信心十足呢?
  「說了,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讓你不後悔。」
  「謝謝。不過這種事大概是一輩子也不會有的。」
  汽車離開高速公路駛進休息站的廣場。他們從車上下來,每人喝了一杯咖啡。
  「不。總有後悔的時候。要是後悔了,你就放心大膽地告訴我,我任何時候都是有準備的。」
  「好。我也一樣。要是你討厭我,隨時說吧!」
  「當然。我的脾氣是討厭就說討厭,忍不住的。」
  然而,吳妙花認為不會發生這種情況。她選擇他做丈夫,是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她一眼就看中了他沉默寡言、超然生外的形象,被他迷住了。他身上具有某種在普通男人身上看不見的東西。吳妙花接觸的男人全都是非常現實主義的。他們都一個樣地執著於追求金錢和權勢,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都顯得很淺薄。
  但是崔基鳳則完全不一樣。他所體現出來的內在的美是在別的男人身上不可能發現的獨特的東西。她一跟他接觸,就愛上了他,以致於毫不猶豫地決心和他結婚。
  「結婚,是要忍耐和堅持的。儘管我沒有經歷過,總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
  他們手裡端著咖啡並肩站著,看著雪朝下飄。
  「怎麼忍耐和堅持呢?這樣我恐怕活不下去。」
  吳妙花以強硬的口氣說。見他不作回答,便輕輕地走到他身邊挽起他的手臂。
  「對不起,說了些廢話!」
  「沒關係。」
  他們又上了車。
  休息站裡擠滿了穿滑雪裝的人。他們看見不少車棚上放著滑雪板。
  「好像突然掀起了一股滑雪風,去年還不是這樣……」
  「大家都好像要在一個早上把先進的東西學到手,簡直像一群猢猻!」
  吳妙花聽見這話,縱聲大笑。
  「哎唷,媽呀!你瞧,瞧那只漂亮的母猴子。」
  吳妙花用下巴指指剛剛開進休息站廣場停下的一輛自備汽車。那車的頂棚上也放著滑雪板。駕駛座上坐著一個戴墨鏡的年輕女人。她身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女人下了車,她穿的是滑雪裝。她把墨鏡摘下來架在額頭上。然後昂首闊步朝休息站那兒走去。那樣子活像是個女王。
  「學外國人的樣子,要有天賦的才能。」
  「我要嘔了,不能再看了。」
  吳妙花好像光了火,車開得很猛。
  「去年我到滑雪場去,覺得那裡活像南大門商場。今天猴子多,大概更要鬧翻了天。我發誓決不再去。」
  天很快就黑了。慶幸的是,這個時候高速公路上還允許車輛通行。開到大關嶺彎路上,車子簡直就像在爬。大膽的吳妙花在這兒也直淌冷汗。崔基鳳不會開車,所以吳妙花不得不始終掌握方向盤。
  「讓我們過得有趣一些。」
  儘管淌冷汗,吳妙花還是不斷地在說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話。
  「是得過得有趣一點。」
  「結婚不就是為了要活得有趣一點嗎?」
  「對。是這樣。」
  崔基鳳點點頭。
  汽車終於走完了彎路,開始加速了。當他們開到雪岳山目的地的時候,都快晚上八點了。在H飯店解下了行囊。一進屋,首先就親嘴。由於吳妙花摟著崔基鳳的脖子,崔基鳳也只好摟著她的脖子。
  「啊,肚子餓死了,先得吃飯。」
  「是呀!」
  吳妙花換了一身紅西裝到餐廳去。奇怪的是,吳妙花的小情人孫昌詩坐在那兒。儘管不知道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但無論如何總是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他一個人,沒有同伴。好像是躲在角落裡似地坐著,全神貫注地偷眼看著吳妙花和崔基鳳。
  吳妙花想不到昌詩會到這兒來。她像個道地的新娘,一臉幸福的表情,斯文地動著勺子,但不知怎的,感到有一股熱烈的視線射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抬起了頭,向角落裡看了看。這可把她嚇壞了。她對著坐在那兒的人接連看了兩三遍,然後又低下頭繼續吃飯。但是已經倒了胃口。
  崔基鳳看見她面色蒼白,不禁對後面有點擔心。他預感到後面可能有什麼東西。吳妙花的表情突然變得僵滯起來,無論如何都是奇怪的。
  吳妙花隨即微微一笑,說:
  「多吃點,連我的也吃掉。」
  可她瞞不過崔基鳳的眼睛。吃完了飯上水果的時候,崔基鳳從位子上站起來轉過身去。他一面走,一面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小伙子。那小伙子肯定是昨天看見過的那個邁鴨子步的傢伙。竟然跟到這兒來,該死的東西!
  崔基鳳走到外面進了化妝室,他把身子俯到洗臉盆上,洗了洗手。他不知道這時候應該怎麼辦,是隨他去,還是衝過去揪住他的衣領,打他一個耳光。崔基鳳呼吸急促起來,手指尖微微發抖。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兩隻手,手指又細又長,覺得它們都很陌生。想到它們也許會無視自己的意思闖下無法想像的大禍,禁不住地打了一個寒顫。他連忙擦乾手,伸進口袋裡,不知不覺地嘀咕道:
  「居然跟到這兒來了,肯定不是好東西!」
  這時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崔基鳳通過鏡於看見進來的人,頓時一愣。不是別人,正是走路像鴨子似的那個傢伙。
  鴨子瞟了他一眼,兩個人的視線猛地碰到了一起。崔基鳳顯出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鴨子的眼睛一亮,好像在留心觀察崔基鳳。鴨子轉過身去,走到小便池前面開始撒尿。崔基鳳死死地盯住他那猥瑣的身軀。妙花究竟為什麼要跟他繼續保持關係?他跟到這裡,看來相當大膽。好像不能因為他個兒小,就小看他。是不是妙花通知他叫他跟過來的呢?妙花不告訴他地點,他怎麼會到這兒來呢?妙花帶他來,究竟打算怎麼樣?她喊他來,把我當成什麼人!難道她想在新婚旅行中跟兩個男人開派對?周旋於兩個男人之間?這真是惡作劇,要不是昏了頭,是不會這樣做的。我可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
  他的臉由於憤怒和受辱而歪扭了。為了遮住自己的面龐,他去洗臉,故意拖延時間想看看鴨子如何出來。
  鴨子垂下肩膀轉過身來。他不出去,反而走到洗臉盆跟前,一面走一面瞟著崔基鳳,分明是想就近觀察吳妙花的丈夫究竟長得怎麼樣。崔基鳳避開鴨子的視線,心想:
  「我知道你是誰!別發瘋!」
  他使勁揉臉。想到在這種好地方戲劇性地碰到了鴨子,不禁產生了不吉利的預感。
  「他跟到這兒來,究竟要幹什麼?」
  崔基鳳擦著臉,怒視著鴨子。
  鴨子在洗臉。崔基鳳感到兩隻手有點發癢,恨不得撳住鴨子的後腦勺,把鴨子的臉壓在洗臉盆裡。他克制著這種衝動,走出盥洗室,回到餐廳。他把位置朝旁邊移了移,以便不露出背脊而能夠看見門口。妙花失魂落魄地坐著。崔基鳳走到她身邊坐下,她也沒有吭聲,一個勁地看著大門。
  不一會兒,孫昌詩進入餐廳,他在剛才的位子上坐下,裝模作樣地叼起一枝煙,看著新婚夫婦。即使視線彼此碰上了,也不想迴避,露骨地注視著崔基鳳他們這邊。崔基鳳心裡不是滋味,實在受不了。本想罵一句:「放肆的傢伙!」但又強忍住了,他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去喝咖啡!」
  「又要喝咖啡?」吳妙花跟著站起來問道。
  吳妙花跟在崔基鳳後面朝外走,眼睛一直盯著孫昌詩。昌詩也一直盯著她。他們彼此惡狠狠地對瞪了一眼。吳妙花輕輕地咬著嘴唇從孫昌詩身邊走過。
  咖啡廳在一樓。大玻璃把它和外面隔開了,下雪的情景盡收眼底。崔基鳳看著在風雪中顫抖的水銀燈光、被雪蓋住了的長椅子和積了厚厚一層雪的樹枝。隔了一會兒,他掉轉視線,又看見鴨子坐在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
  「咦,這小子,瘋也瘋得厲害!」
  他偷眼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吳妙花。顯而易見,吳妙花的面孔好像有點發白。當她發覺崔基鳳在看她,便連忙把對著昌詩的視線收了回來。崔基鳳再也坐不住了。
  「那就起來吧!」
  他們走出咖啡廳,向電梯那兒走去。
  「你先上去。」吳妙花避開他的視線說。
  「為什麼?」
  「我要去買點東西,你先上樓。」
  「好。」
  崔基鳳鑽進了電梯。門一關上,他就把頭靠在牆壁上看著頂棚,情緒很低落,感到全身突然沒了力氣,不由得踉蹌了一下。
  吳妙花向僻靜地方走去。背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姐姐!」
  吳妙花倒抽了一口冷氣。
  「姐姐!」
  「你幹嗎來?」
  她霍地轉過身去,惡狠狠地瞪著走攏來的昌詩。
  「幹嗎來?來幹什麼?」吳妙花抖著肩膀追問道。
  「你就這麼討厭我來嗎?」
  昌詩用暗啞的聲音問道。
  「你跟到這兒來究竟打算怎麼樣?你也得替我想想!」
  「有人通知我來的。」
  「通知,這是什麼話?」
  「不是你關照的嗎?」
  「什麼關照?」
  「她說是你關照的,叫我到雪岳山來。還告訴我你下榻的旅館。她說你叫我一定要來。」
  「誰,誰通知你的?」
  「不知道。一個女人。由於是用電話通知的,所以我沒看見她的臉。」
  「真的?」
  「真的。」昌詩斬釘截鐵地回答。
  「這種事是誰幹的?」
  吳妙花腦子裡亂糟糟的。這事是誰幹的呢?如果昌詩的說法是真的,那就是說,打這個電話的女人知道我和昌詩的關係,那麼這個女人幹這種事想得到什麼呢?
  「問她是誰,她什麼話也不說就把電話掛斷了。」
  昌詩軟了下來。吳妙花像訓斥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似地責備他道:
  「你死皮賴臉地跟到咖啡廳裡來幹啥?他發覺了怎麼辦?」
  「你別太過分了。」昌詩氣呼呼地說。
  「你按照常規想想看,我會托人打這種電話嗎?別囉嗦,快回去!別再到我跟前來,你這樣實在大討厭!」
  昌詩埋怨地瞅著她,兩隻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現在沒有車子,怎麼走呀!」
  吳妙花歎了一口氣,覺得他實在叫人頭疼。可又一方面看見他怯生生地站著,覺得他好可憐。
  「房間訂好了嗎?」
  「沒有。」
  儘管這麼問,可他不會有錢的。妙花打開皮匣子,抽出一張一萬元的紙幣給了他。
  「來,拿著,去訂一個房間。」
  昌詩不想接錢。
  「快點拿著,我得上去。天一亮你就離開這兒。在漢城碰頭要出事的,你知道嗎?」
  吳妙花把錢揣在昌詩的派克衫的口袋裡。
  「今晚你一定很幸福。」
  昌詩瞅著吳妙花,眼睛裡充滿了怨尤。
  「幸福什麼呀!」
  「一年以後生孩子!」
  「你再囉嗦,我要發火了。」
  妙花以生氣的表情白了孫昌詩一眼。
  「新郎怎麼這麼老?像鴕鳥一樣,是個長腳!」
  「別發瘋!」
  吳妙花向電梯那兒走去。昌詩像只鴨子似的搖搖擺擺跟在她後邊,接著說:
  「姐姐,你住在幾號房間。」
  「這個你沒有必要打聽。」
  吳妙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進電梯。昌詩也跟了進去。電梯的門關上了。
  「叫你別這樣!」
  吳妙花用兩隻手把孫昌詩一推。孫昌詩摟住她的脖子硬是把嘴貼在她的嘴上。吳妙花使勁把他一甩,無情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孫昌詩的眼鏡掉到地上。這時電梯的門開了,但吳妙花沒法出去。
  昌詩失魂落魄地看著掉在地上的眼鏡,吳妙花慌了,替他把眼鏡撿起來。
  「對不起。」
  電梯的門又關上了,開始下降。
  吳妙花把眼鏡戴到昌詩臉上,再一次道歉說:
  「不要緊吧?」
  昌詩眼睛看著地面,一聲不吭地朝外走。妙花擔心起來,也跟了出去。
  昌詩走到服務台前去訂房間,吳妙花站在離得較遠的地方看著他。不一會兒,昌詩拿著鑰匙,向她這兒走來。
  「幾號房間。」
  「五二八號房間。呆會兒來嗎?」
  「不行!這不行。」
  「姐姐你住幾號房間。」
  她搖搖頭,好像是表示不能告訴他,然後下了決心似地說:
  「六一五號房間。」
  他們又乘電梯上去。
  「把新郎介紹給我。你就說偶然碰見了弟弟的朋友,可以介紹得很自然。這樣,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了。」
  「不行!你別這樣想。明天一早就離開這兒,懂嗎?」
  電梯停了。
  「快出去。」
  妙花把昌詩的背脊一推。昌詩硬是被她推了出去。他們之間被電梯的門隔開了。
  吳妙花回到六一五號房間的時候,崔基鳳本想洗個澡,但還沒有洗,便走出來替她開了門。那房間是火炕房。崔基鳳不喜歡睡床,所以就租了一間火炕房,而且這房間是他們四個月之前第一次發生關係的時候住過的房間。
  新娘毫不猶豫地脫了衣裳跑進浴室。她跨進浴缸,投入崔基鳳的懷抱。
  「啊,暖和和的,多好啊!」
  「怎麼來得這麼晚?」崔基鳳從背後摟住她問道。
  「我一直跑到樓底下,冷死了。」
  「買了什麼東西?」
  「沒有什麼東西,我沒買。」
  「你本來想買什麼?」
  「嘿,幹嗎這麼刨根究底地問?」
  吳妙花把頭朝後一仰看著他。崔基鳳也悄悄地俯視著吳妙花,把自己的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吳妙花好像正在等著,伸開兩隻胳膊摟住他的脖子。
  這一對新婚夫婦在熱水裡擁抱了好久。吳妙花陶醉在接吻的甜蜜中,但崔基鳳則不是這樣。他心裡很不舒服,好像覺得自己正繼續遭到吳妙花的欺騙。
  「我愛你。」
  吳妙花把濕濡濡的嘴唇湊到崔基鳳耳邊悄聲說道。嘴裡阿出來的氣熱乎乎的。
  崔基鳳困惑了。他不能接過吳妙花的話頭,像她那樣說愛她。他現在可沒有情緒說這種話。
  「我愛你。」
  吳妙花睜開眼睛又說了一遍。看他沒有反應,把相同的話重複了一遍。
  「是不相信我?」
  「什麼?」
  「我是說你成了我的丈夫,這是事實。」
  「我也是這樣。你是我的妻子這個事實不像是事實。」
  她摸摸崔基鳳的頭髮。
  「不知道該稱呼你什麼,又不能喊你先生。」
  「我也是。只好喊你妙花。」
  「我們從現在起任何時候都要努力,以使自己幸福。」
  「是的。」
  他聞著妻子頭髮上的氣味。氣味很香,他把它深深地吸進肺腑,好像單單是這種氣味就叫他心醉了。
  「你想過嗎,幸福是不會自動來到的。要考慮一下,兩個人相遇形成的世界不作相當的努力是不會有結果的。不去建設那世界,放著它不管,不是要遭到不幸,就是如同陌路。我們應該建設起我們獨特的世界。」
  他靜靜地看著妙花的眼睛,那裡面有一種透明的美。在那眼睛裡找不出一點虛假的影子。看了她的眼睛,就沒法想像她是在說謊。也許她天生就具有雙重人格吧。也許她在說謊方面有天賦的才能吧。崔基鳳的感情非常矛盾,思緒也挺亂。
  他們從浴室裡出來,赤條條地躺在鋪在地上的床鋪上。從現在起得舉行盛大新婚旅行的儀式,這個想法使他們兩個人都很緊張。但是他們懷著彼此相反的感情。妙花的感情在激烈燃燒,相反崔基鳳的感情則冷冷地結了冰。
  妙花等不及了,抓住他的手。這是叫他開始舉行儀式的信號。但是崔基鳳沒有準備好。吳妙花扭動的身體和粗聲的喘息使得他焦躁不安。他終於爬到吳妙花身上擺出了姿勢。可那玩藝兒不聽話。不一會兒,他又從吳妙花身上下來躺著。吳妙花熱烈的歎息鑽進了他的耳鼓:
  「好像太疲勞了。」
  她安慰他說:
  「也不必懊傷。」
  崔基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好像一開口就要爆炸。
  「天哪,你怎麼淌了這麼多汗。」
  吳妙花摸摸崔基鳳的臉,停住手,吃驚地說:
  「你淌的是冷汗,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
  他坐起來抽煙。
  「那玩藝兒好像出了毛病,不聽話。」
  「是累的。稍微休息一下,就不要緊了。」
  吳妙花支起身子,替他擦臉上的汗。崔基鳳對於新婚之夜心裡挺有顧忌。考慮了一下,他還想再試一次。這時候,躲在飯店裡什麼地方的鴨子的影子在他眼前一晃,以及和那鴨子滾在一起的妙花雪白的身體使他眼睛發花。
  「哎,別難過。日子長著哩!」吳妙花推了推他說。
  「不是懊傷。」
  他突然光了火,把妙花的手一甩,想無論如何也要來一下子,但那玩藝兒越來越萎縮。
  他撣撣身於站起來,一件一件穿上衣服。
  「你要到哪兒去?」妙花擔心地問,「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留在這兒!」
  吳妙花看著丈夫一陣風似的走到外面去的背影,歎了一口氣,披上了睡衣。
  想不到新婚旅行,而且是頭一個晚上就弄成這個樣子。是那玩藝兒不能勃起嗎?不,不是的。四個月前一塊到這兒來的時候,我們度過了多麼愉快的夜晚啊!今天,他好像非常緊張。吳妙花把被子一直蒙到頭上,然後突然又把被子掀開,支起身子,爬到電話機跟前,拿起話筒給昌詩住宿的房間掛電話。
  鈴響了好半天沒有人接。她等了一會兒再打,還是一樣。她想大概是昌詩睡得很熟。她看了看手錶。
  十一點十五分。
  說是出去一會就來的崔基鳳,過了一個鐘頭還沒回來。已經過了三小時。吳妙花非常擔心,不知他在外面幹什麼。能把新娘一個人留在房裡出去亂闖嗎?能自以為了不起,害羞不進來嗎?她再也等不得了,穿起衣服走到外面。她怕兩個人走岔了,先把鑰匙交給了服務台。然後到咖啡廳去。
  咖啡廳營業已經結束。她又到雞尾酒店去看了一下,那裡坐著幾個陌生人,不見他的身影。最後,她又到坐落在地下室的夜總會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用小布條遮著身體最神秘部分的舞女,在舞池裡扭著身子跳舞的模樣。等到眼睛習慣了黑暗以後,她就看見了坐在座位上的人們的身影。人很多,幾乎沒有空位子。吳妙花在桌子與桌子之間穿來穿去找崔基鳳。但是沒有發現他的蹤影,她便走了出來。她走到一樓大廳,站在窗口向外眺望。
  雪停了。黑暗中遠遠看得見對面的燈火。是旅館區的燈光。可她根本不想踩著雪到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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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6 18:09:43 |只看該作者
  吳妙花到外面去看看。寒風凜冽,直刮臉。她穿著西裝非常冷,在外面一刻也站不住。但她還縮著身子走了幾步。腳陷到雪地裡走起來很不方便。她撣掉露天靠背椅上的雪,試著把屁股放了上去。太冷坐不住。她蹲在地下用兩隻手揉雪,手凍得生疼。於是她便站起來把揉成一團的雪拋到空中,然後跑進旅館。
  鑰匙還在服務台上。服務台管理員把鑰匙交給她,好像覺得奇怪,看了她一眼。她乘電梯上樓,到五樓下。想去會會昌詩。走到五二八號房間門口,她看了看周圍,小心翼翼地撳了撳電鈴。撳了一次沒有反應,又接著撳第二次,還是沒有反應,又撳第三次。總共撳了二十來次才罷手。她想昌詩大概是睡熟了,要不,就是現在不在裡面。
  她走上六樓。
  這時候,崔基鳳喝得酩酊大醉。他坐在旅館區的一家夜總會裡。由於來了一個旅遊團,這家夜總會突然擁擠起來。
  崔基鳳喊了一位舞女坐在旁邊,舞女不住地嘮叨。那舞女長得不好看,她想跳舞,可這位馬長臉客人卻只顧喝酒。
  「咱們跳一回舞吧!」
  她忍不住了,拉了拉崔基鳳的胳臂。崔基鳳把她一甩,說:
  「胡鬧,跳汁麼舞呀?喝酒。」
  「你不會跳?」
  「那不是舞。你瞧,我在外國好幾年,什麼舞都學過。每到週末,就開舞會。你以為他們是跳舞嗎?胡鬧!」
  舞女抬起朝天鼻子,吃吃地直笑。
  「大哥真有意思。而且挺帥!」
  「姑娘,你也挺帥。唔。我得問你一下。」
  「問什麼?」
  舞女把手伸到他的褲襠裡。他皺起了眉頭,但沒有把舞女的手拉開,心想為了多拿小費,也許有必要幹點這種事。他突然有了性慾。
  「什麼呀?」
  那女人的手開始動得快起來。崔基鳳把啤酒朝嘴裡一倒,然後開了口:
  「我低一班的同學當中有一個人,比我小五歲。結婚前兩天,看見未來的新娘胡搞,跟別的男人在飯店裡過夜。」
  「天哪,他一定氣瘋了!」
  「對。這是氣死人的事情。」
  「是嗎?」
  舞女把手抽了回來。
  「我那同學把這事給掩蓋起來,照舊結了婚。因為他太喜歡新娘了。」
  「簡直是神經病!」
  「是呀,跟神經病沒有什麼兩樣!」
  「不過,那個要做新娘的小姐也太膽大了,結婚前兩天怎麼能這樣呢?」
  「這姑娘不簡單!」
  「結了婚過得好嗎?」
  「聽我說呀!舉行結婚典禮以後,他們就到濟州島旅行。誰知新娘本來的愛人也跟過來了。」
  「天哪,這可能嗎?」
  「瞭解下來,是新娘叫他來的,房間不同,可住在一個旅館裡。」
  「這個女人該殺。新郎恐怕是個傻瓜吧?」
  「不。新郎像我一樣,個子高高的,挺健康。」
  「就那麼放過她了叩
  「新郎裝不知道,光看熱鬧。他們以為新郎不瞭解,趁新郎不在的時候偷情。」
  「是在去新婚旅行的時候嗎?」
  「當然。回家以後還繼續跟那個男人見面。結婚到現在已經五個月了,我同學問我應該怎麼辦?」
  「這個男人窩囊,有什麼必要問你呀!逮住這兩個狗男女揍一頓,向警察告一狀不就得了。」舞女激動得直嚷嚷。
  「怕不是這樣吧?」
  「那你說什麼呢?」
  「我叫他把那男的殺掉。我說把那男的殺掉不就行了嗎?他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走了。」
  「你回答得好,痛快。」
  「就算告她通姦罪又怎麼樣?又不解恨,乾脆殺掉倒好。」
  「殺掉了嗎?」
  「不知道。後來就沒有消息了。」
  他低頭看著舞女的小眼睛,小聲問道。
  「願意跟我出去嗎?」
  舞女的手又伸到他的褲襠裡,同時張開另一隻手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他一下子沒有領會舞女的意思,呆呆地瞅著她。舞女用手指頭做了個圓圈圈給他看。
  「世上沒有吃白食的道理。」
  「是呀!」
  他掏出五張一萬元的紙幣塞到舞女手裡。舞女的嘴咧開了,翹鼻子也跟著一煽一煽的,她把錢塞到口袋裡,說:
  「你看馬路對面有一爿P旅館。到那兒去等我,我呆會兒去。」
  「不知道是哪個房間,你怎麼找我?」
  「別擔心。我先給旅館打個電話,就說是從夜總會來的。還有……」
  「叫他們給開一個帶浴室的房間。」
  「知道。」
  崔基鳳從夜總會出來,慢吞吞地穿過馬路。他喝得爛醉,情緒挺好,鼻子裡甚至還哼著歌。
  哪有這種新婚旅行呀?真有趣。呵呵呵,她一個人在房間裡準是坐立不安了。這叫自作自受!他突然茫然地眺望一下黑暗中綿延不盡的白色大地。
  大地好像被朔風弄得很苦,扭曲著身子在呻吟。他把狂風、黑暗和大地的呻吟深深地吸進肺腑,突然淌出了眼淚。他想這是太冷的緣故吧!直到他一腳踢到一隻空罐頭以後,才又踉踉蹌蹌朝前走。
  他跨上台階,終於到了旅館門口,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不能理解自己,也不能理解妻子。任何一點東西他都理解不了,一切都攪成了一鍋粥。他覺得自己好像要死了。突然他想到那只鴨子也許正躲在暗地裡發笑,接著兩個脫得光光的。在床上翻滾的人影又浮現在他眼前。那是妻子和鴨子。
  「我怎麼站在這兒。」他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都有點奇怪!」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推門走了進去。
  「是從夜總會來的嗎?」
  一個年輕的男服務員打著呵欠問道。崔基鳳點點頭。男服務員把鑰匙遞給他。
  「給我一個帶浴室的房間。」
  「沒有帶浴室的房間,客人住滿了。」
  「那就沒有辦法了。」
  他付了房錢。
  房裡挺暖和,他覺得好像回到了家鄉。看見牆上有一隻甲蟲在爬。他四面看了看,拿起了煙缸。這時,甲蟲已經消失在牆縫裡。他鑽進被子裡躺下,瞌睡連天。他雖然關照自己不能睡,但還是不住地打呵欠。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挺不住,便爬起來把脊背靠在牆壁上。然後支起膝蓋,把下巴擱在上面。他把頭扭向右邊,那裡有一面大鏡子。他看見了一個淒涼地坐著的男人身影。
  他以驚訝的眼光對著鏡子裡的男人看了好半天,覺得這個人好像在哪裡見過。馬長臉好像荒蕪的原野一樣顯得非常陰沉。坐在那裡的樣子好像是羅丹想像出來的人,又像是個植物人。他不知道那人為什麼要這樣坐在那裡。他想跟那男人拉拉話,又怕那人霍地站起來跑掉。他覺得那人挺可憐的,突然鏡子裡的男人模模糊糊地開始笑了。
  那是無法形容的微妙的笑。仔細看去,那笑不能看作是笑,帶有一點好像是哭的味道。他不願意再看下去,把頭扭到一邊。然後把頭靠在膝蓋上,閉上眼睛。
  他霎時坐著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夢。
  他呆在某個婦產科醫院裡。產婦的呻吟和悲鳴混在一起從分娩室裡傳出來。他一會兒坐在椅子上,一會兒站起來,焦急地等待妻子生產。由於等了很久,他疲憊不堪,坐在椅子上打了個盹,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嬰兒的哭聲,很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他大喊一聲:「就是這個孩子!」霍地站起來了。門開了,護士抱著孩子走出來,說:「是個兒子。」他以充滿喜悅的眼神看了看渾身是血的小孩,心裡在喊:「我的兒呀!」就在這時嬰兒睜開了眼睛。
  他大吃一驚,後退了一步。孩子霎時變大了,變成了一個跟鴨子一模一樣的青年。那小伙子衝著他嘻嘻直笑。他發狠了:
  「你不是我兒子。」
  這時,他聽見有人敲門,睜開了眼睛,吃驚地站了起來。敲門聲又響了,他才發覺自己是在旅館的房間裡。
  「進來。」他用開朗得連自己都吃驚的口氣說。
  門開了,舞女走了進來。她站在明亮的燈光下,跟在夜總會昏暗的照明燈底下看見的那個女人完全兩樣。如果說有哪一點相像,那就是翹鼻子一煽一煽的,好像在笑。
  燈光能使人的樣子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這一點使他大為吃驚。她脂粉抹得很厚,好像帶了一隻假面具。抹這麼多的脂粉,也許是為了要掩蓋臉上的皺紋。她顯得年紀蠻大了,使人感到她很醜。
  「快來,別站著,坐下。」
  但是她沒有坐下,搖搖晃晃的依舊站在那裡,好像醉得挺厲害。藍西裝的下擺很潮濕,也許是酒倒翻在上面了。她耷拉著人造眼睫毛說道:
  「再給我兩萬元……」
  她好像妻子向丈夫要錢似的,一點不含糊。崔基鳳被她弄得不知所措。
  「明天我得回家去,母親病危。」
  她突然變成了哭腔,接著轉身面壁站住,開始抽噎起來了。
  崔基鳳慌了。
  「知道了,知道了,坐呀!」
  舞女揩著眼淚坐在鋪上。臉上的脂粉抹掉了,顯得更醜。
  「母親病危,是得去看看。」
  「我一次也沒能回去過。」
  她哭得很傷心。
  「是呀,來,這個拿著。」
  崔基鳳加了一萬元,給她三萬元。舞女瞟了一眼錢,霍地睜大了眼睛,快活地說:
  「謝謝。」
  崔基鳳看見舞女臉上霎時顯出了滿足的微笑,也跟著笑了。
  舞女走到他身邊,想跟他親嘴,散發出一股酒味。崔基鳳悄悄地把頭轉到一邊,舞女更加貼近他。
  「您是從哪兒來的?」
  「漢城。」
  「一個人,沒有朋友?」
  「唔……」
  「那麼,是一個人來玩的?」
  「對。」他回答說,好像是在談別人的事情。
  「真怪,悶起來怎麼一個人出來玩?」
  「習慣了,就行了。」
  「你是幹什麼的?」
  「目前失業。」
  「你這個失業者,錢倒不少嘛!」
  「我並沒有錢。」
  他忍不住了。儘管他後悔喊她,但已經晚了。
  「啊,困!」
  舞女用手遮著嘴,打了個大呵欠。
  「不睡覺嗎?咱們現在睡吧!」
  「喝酒!」
  「還要喝?」
  「買點啤酒來。」
  他掏出一張一萬元的鈔票交給舞女。舞女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買了一大瓶啤酒回來。於是他們開始喝起酒來。儘管肚子裡像要炸,崔基鳳還是咕嚕咕嚕地喝。他想一直喝到天亮,那女的也很能喝。
  「乾脆再買點酒來放著。」
  「這點行了。」
  「我叫你再買一點來嘛!」
  舞女接過錢又出去買酒。不一會兒她又嘻嘻哈哈地進來把酒瓶放下。
  「今夜喝它個痛快!」
  舞女露出了大腿,接著唱起歌來,和她的長相不一樣,唱的歌倒很動聽。崔基鳳瞇著眼睛看著她唱歌的樣子,興致勃勃,便也跟著她唱起來。
  當他們唱了十來首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這是服務員打來的電話,說是別的客人提抗議,叫他們安靜點。於是他們停止唱歌,又去喝酒。
  「玉子,你的願望是什麼?」崔基鳳囁嚅著說。
  「嫁人。我想出嫁,想得要命。」她閃著淚花說道。
  「可憐的人啊!」
  「大哥,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沒有願望。」
  在他的眼裡舞女的形象逐步變得模糊起來。醜陋的樣子消失了,不存在了。相反,對她產生了一股憐憫之情。
  「啊,熱!」
  舞女突然開始脫衣服。她站起來脫,跌倒了兩三次才全部脫光。
  「啊,舒服。大哥你也脫吧!」
  她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坐下。
  崔基鳳木然看著她的身體,相當的胖。兩個大奶子沉重地垂著。肚皮上的肉凸出來打了兩三層皺折。奶頭像干葡萄一樣烏黑,下腹部有著明顯的手術痕跡。如果跟妙花相比較,她的身體已經走了樣,簡直不能算是身體。皮膚沒有一點滋潤氣,已經失去彈力。然而奇怪的是,他卻從她的身上感覺到一種溫馨的安定感。因而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是人的肉體呀!」
  「剛才你說什麼?」
  「沒有什麼。」
  「是說我像隻豬?」
  舞女晃著兩隻奶子,向他撲過來。他一仰身躺到鋪上,任她為所欲為。
  舞女粗野地扒掉他的衣裳,然後去刺激他,摟住他。他大聲喊道:
  「不行!」
  「哼,真新鮮!快來呀,再不來,我就要強姦你了。」
  「我說不行嘛!」
  話雖這麼說,但那女的一拖,他也就趁勢把身子壓到那女的身上去了。
  崔基鳳頭疼得厲害,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他的後腦勺簡直要炸了,一刺一刺的。之所以會頭痛,大概是因為飲酒過量的緣故。看見那麼多的酒瓶攤在房裡,不由得張大了嘴巴。他怎麼也不相信昨天晚上自己和舞女一起喝了那麼多的酒,而且還能清醒過來。對這一點,他覺得非常稀奇。現在嘴裡還是一股酒味。
  他爬起來坐著,低頭看了看正在打鼾睡覺的舞女。舞女嘴巴大張著,上身幾乎全部露在外面。他依稀記得跟那女的鬼混了一通。我跟這個女人發生了肉體關係嗎?不,不會的。他不知不覺地晃了晃身子。不會的!然而,模模糊糊的做愛場面開始清晰地浮上腦海。他心裡難過得直想嘔。是對自己作嘔,覺得自己彷彿掉進了深淵。他滿心悔恨,胸脯好像被撕裂了一樣。妙花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動,想起了新婚之夜她在飯店裡獨守空房,簡直要發瘋。
  他想站起來,然而又沒有站起來,感到大腿上熱乎乎的,霍地掀開被窩。原來是舞女在褥子上撒了一泡尿,一下子把一夜之間喝的酒全部排泄掉了。儘管如此,她依舊鼾聲如雷。崔基鳳不禁啼笑皆非。
  「你瞧,你瞧,起來,起來!」
  他抓住舞女搖了搖。但看不出她有一點清醒的苗頭。他又抓住她搖晃了幾次依然如此,只好聽之任之。
  「把尿撒在鋪上,真不像話!」
  他猶豫了一會兒,通過交換台給H飯店掛了個電話。
  「請接六一五號房間。」
  等了半天也沒有人接。
  「沒有人接。」
  接線員公事公辦地說了一句以後,把電話掛斷了。
  吳妙花不會聽不見電話鈴聲。他看了看表,過了八點了。
  外面雪積得很厚,幾乎能把小腿肚子陷進去。天陰沉沉的,好像還要下雪。
  他看了看離得很遠的H飯店,朝橋底下走。那裡沒有積雪。溪谷裡的水並不怎麼冷。他用冷水洗了洗臉,好像這才清醒過來。
  他重新回到橋上,慢吞吞地朝飯店那兒走去。由於已經考慮好了,所以心裡很平靜。他估計妙花思想上一定也有準備。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紅臉吵架,悄悄地回去就得了。是不是要把這件事告訴她呢?告訴她我為什麼只能這樣。他想在鴨子也在場的情況下告訴她。
  他眼睛裡看見的東西儘是灰色的。連自己的身體好像也染成了灰顏色。他很難為情,覺得人間的事都沒什麼了不起,很丟人。他仰望白雪覆蓋的高山,那山默默地俯視著他,於無言中教會了他許多東西。
  他低著頭走進飯店,乘電梯上了六樓。不一會兒就來到六一五號房間門口,喘了喘氣,然後去撳電鈴。他估計妙花不會馬上替他開門,所以他隔一陣揪幾下。但是裡面依然沒有反應。然而她又不可能還在睡覺。她不是感覺遲鈍的女人。沒有作出任何反應,這恰好說明妙花憤怒的程度。開門的時間拖得越長,說明她的憤怒越大。這怎麼辦呢?恰巧有一個服務員打走廊裡經過,又折了回來。
  「沒有回音嗎?」
  「哦,沒關係,大概是光火了。」
  他笑著說,服務員也跟著笑了。
  「你去喝一杯茶,我來替你開。」
  「啊,是得這樣!」
  崔基鳳點點頭,到咖啡廳去了。在喝咖啡的時候他慎重地考慮了以後要幹的事情。
  繼續和她維持婚姻關係是偽善。這是連考慮的必要都沒有的事情。一旦置婚姻關係於不顧實行分居,是會惹出一場風波來的。來新婚旅行就宣佈離婚,人們會說什麼呢?分居一年自然離婚,人們的非難也就不會那麼厲害。何況現在還沒有申報結婚,妙花也會聽我的意見的。她明白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他突然想起聖誕節前夕打電話來的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的聲音。她是個聲音非常圓潤的主人。崔基鳳突然憎恨起她來。如果她不打這種電話,事態也許不致於惡化到這種地步。
  「壞東西……」
  他咬了咬嘴唇,認為她不僅不值得感謝,而且是個邪惡的女人。不是邪惡的女人,就不會打這種電話。這究竟算什麼呀,來新婚旅行,不跟新娘睡覺,反而跟酒店裡的女人廝混,究竟算什麼呀!我這算是讓妙花受了終生難忘的侮辱。把她一個人扔在房裡,就是最大的侮辱。現在算盤打完了。
  他站起身來朝浴簾那兒走去,打內線電話,要六一五房間。但怎麼等也沒有人來接。
  他去了一趟盥洗室回來再打,還是一樣。忽然有一個想法閃電似地掠過腦際:她是不是跟鴨子在一道?是不是等我等得惱火了才去找那傢伙的?現在是不是正在那傢伙的懷裡睡懶覺?她準是認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看新郎的眼色。崔基鳳的腦子裡很亂。
  十一點過去了。
  這期間他朝六一五號房間打了十多次電話,同樣沒有人接。他想妙花準是跟鴨子一道躲到別的房間裡去了,心裡非常痛苦。於是到樓下服務台去。
  「請你看看六一五號房間的鑰匙在不在?」
  服務員從鑰匙箱裡把鑰匙拿出來盯著他看:
  「你是那個房間的住客嗎?」
  「是的。我有個同伴,好像在我出去的時候外出了。」
  「請把姓名告訴我。」
  「我叫崔基鳳。」
  他把居民證掏出來給服務員看。服務員對了一下住宿登記卡上的內容,覺得沒有什麼問題,才把鑰匙給他。
  「對不起。這兒比較亂,照顧不周到。由於經常發生盜竊事件,所以扣得緊一點。」
  「哦,我不太清楚。」
  崔基鳳接過鑰匙,又重新上六樓去。走到15號房間門口,又撳電鈴。一次二次,三次,四次,揪了五次也沒有回音,他才把鑰匙向左一轉,打開房門。在進去之前,先咳了一聲嗽,然後才屏息靜氣地走進去。
  房裡空空如也。他朝浴室門口一站,聽見浴室裡傳來流水聲。他側著耳朵聽了一聽,悄悄地歎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見沒有反應,又使勁敲了敲,如此敲了三次。他握起拳頭又鬆開,抓住門把手一轉,打開了門。
  浴室裡儘是水蒸氣,幾乎咫尺莫辨。浴缸用一塊藍色塑料浴簾遮著,水漫到外面,直冒熱氣。由此看來,好像放的是熱水。
  水蒸氣散發到外面去了以後,浴室的內部情況逐漸顯露出來。濕毛巾掉在地上,一隻拖鞋翻轉了過來。他從鏡子裡看見洗臉盆對面的牆壁。不,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那牆壁自動露出來更妥當。
  牆上貼著白色的瓷磚,當中有一塊暗紅的血跡,還粘著幾根亂糟糟的頭髮。瞬間,他感到好像有一種死亡的氣味,嚇得倒退了一步,然後盯著塑料窗簾,大聲喊道:
  「妙花!」
  但是他只聽見流水聲,而沒有反應。他死盯著浴簾布看,還是沒有反應,於是靠前一步,掀開了浴簾。接著他狂喊一聲,直朝後退。他懷疑自己的眼睛,奇怪的是坐在浴缸裡的人不是妙花,而是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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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6 18:11:11 |只看該作者

新娘的行蹤

  鴨子赤條條的靠在浴缸邊上坐在浴缸裡,肩膀以下的身體浸在水中。他側身對著崔基鳳,眼睛凝視著天空。說得準確一些是,兩隻失神的眼睛傻呵呵地睜著朝著半空,嘴也張著,頭濕淋淋的。浴缸裡的水通紅通紅,大概是摻了血的緣故。由於水不斷地朝外流,紅顏色被沖淡了不少。
  崔基鳳倒退著走出浴室,嚇得眶的一聲關上了門。他本想跑出去,後來又改變想法,走進房裡。地上有一副跌碎了的眼鏡,好像是鴨子的。他想拾起來,又沒有去拾。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
  滴鈴鈴,滴鈴鈴,滴鈴鈴……
  這電話來得正是時候,好像要他說明房裡的情況。他被電話鈴聲嚇得手足無措。如果不接,也許有人會衝進來。他把手伸過去拿起了聽筒。
  「我是總服務台。查房間的時間到了,所以我打個電話來問問:您打算怎麼辦?」
  「啊,是嗎?有人要到這個房間裡來嗎?」
  他的聲音在發抖。為了要掩飾過去,盡量離話筒遠點。
  「不,還沒有人預約。」
  「我再呆一天。」
  「謝謝。我派清潔工上來。」
  「不必打掃,還很乾淨。」
  他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房裡。褥子和被窩依舊攤在地上,一邊隨便放著揉皺了的妙花的紫顏色西裝。旁邊放著幾件像是鴨子的衣服。他帶來的旅行皮包還在那裡,妙花的藍派克衫。青色褲子和毛背心之類的東西則不見了。手提包也不見了。
  他為了要喘一口氣,把香煙掏了出來。吸煙的時候,手指尖禁不住直發抖。這樣不行。越是碰上了麻煩,越是要冷靜,他一面關照自己一面吸煙。他估計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可又把握不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怎麼會這樣的呢?妙花到哪裡去了呢?鴨子死在浴缸裡,這事應當如何解釋呢?他究竟為什麼要死在浴缸裡呢?崔基鳳用充滿恐怖的眼睛朝浴缸那面看了一眼。
  這個現實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不相信圍繞著自己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是事實。好像是為了要再證實一下,他又走進了浴室。這次比一上來吃驚得好一些,顯示出一種竭力要保持冷靜的意志。
  鴨於以剛才同樣的姿勢坐著,傻呵呵地睜著眼睛朝著天空,頭碰到的後牆附近呈暗紅色。他想大概是從後腦勺裡流出來的血沾在了上面。他逐漸恢復了平靜,走上前去仔細觀察屍體。好像肯定是斷了氣。他還想證實一下,把手伸到水裡撈起鴨子的一隻手,為的是要搭一下脈。被撈出水面的鴨子的手心裡握著一把好像是妙花的長頭髮。他像扔掉似地把鴨子的手一放,站起身來。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神態越來越模糊,嘔的一下關上門出來。靠在牆上定了定神,竭力想把握住問題的核心。但是弄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走到外面。大門只要一關馬上就自動搭上。
  他離開飯店到停車場去看看。那裡有幾十輛車子披著雪停著。但是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吳妙花的淡綠色車子。分明是她開走了。
  他把雪拂掉以後,坐在長椅子上仰望天空。他認為吳妙花是一個無法理解的神秘的女人,同時又感到她好像是飛上了天。他一點也不認為她是一個殺了人而逃跑的可怕的女人。他突然擔心起她來了:雪下得這麼大,就是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笨東西!」
  他彎下腰開始揉雪。手突然發僵了,但他還是繼續干。乾脆從車上把雪拂下來,開始把揉成一團的雪朝前滾。雪團霎時變大了。
  有兩個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衣裳的孩子從飯店裡出來,朝他所在的地方跑來。這是一對大概還沒有進小學的雙胞胎姐妹,面頰紅得像蘋果,胖乎乎的,十分逗人喜愛。兩個孩子眨巴著眼睛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他衝著孩子們微微一笑。
  「在做雪人。」
  孩子們也天真地跟著笑了。
  「喜歡雪人嗎?」他輪番看著雙胞胎柔聲問道。
  兩個孩子一齊點頭。
  「那麼,叔叔替你們做一個雪人。你們從哪兒來?是從漢城來的嗎?」
  姐妹兩個點點頭。
  「你們不會講話?」
  「不。」
  孩子們也許是還不放心,沒有放鬆警惕,小聲答道。
  「跟誰一起來的?」
  「爸爸,媽媽。」
  「哦,唔,你們真好。」
  他真的羨慕這兩個孩子。
  「好,這個你們來滾,是頭。我再替你們做一個身子。」
  兩個孩子這才完全放鬆了警惕,撲上去開始滾雪人。
  孩子們每當跌倒在雪地上,就格格地笑。天真的笑聲高高地飛上天。他感到低落的情緒好像雪融化了似地鬆弛了。孩子們在雪地裡打滾,他也想像孩子們一樣打滾。他起勁地滾雪球,不時地向手卜可兩口氣,雪球越滾越大。
  有一個孩子突然哭了,他走到孩子身邊問道:
  「幹嗎哭呀!」
  孩子把兩隻手伸了出來,原來是毛手套濕了。
  「哎呀,是手凍僵了,哭了。」
  他替那孩子把濕手套脫掉。
  「把手插到口袋裡暖和暖和,呆一會兒就不要緊了。」
  這次另一個孩子又像要哭的樣子走到他身邊,也是手套濕了。
  「把手套脫掉,手放到口袋裡去,會暖和起來的。」
  他替那孩子把手套脫掉以後,又開始滾雪球。等到雪球滾得老大,再也不好滾了,他就把孩子們滾的雪球放到這上面,並且把它固定好,不致於掉下來,然後折了一根樹枝替它做眼睛、鼻子。孩子們高興得直跳。
  有一對三十歲左右的夫婦朝他們走來。他們是孩子們的父母,一對顯得很幸福的夫婦。
  「您給孩子們做雪人,謝謝。」
  夫人跟崔基鳳寒暄。兩個孩子的父親也笑著對他點頭致意。
  「瞧你說到哪兒去了。孩子們真可愛。」
  「他們從昨天起就纏著我們,叫我們替他們做雪人……」
  夫人請他跟孩子們拍照留念。他剛一推辭,男的已經舉起相機叫他擺好姿勢。崔基鳳無奈,只好和孩子們一道站到相機跟前。
  拍過照,夫人說是要給他寄照片,請他把地址告訴她。不得已他把地址和姓名告訴了夫人。夫人飛快地把他的名字和所說的情況記在簿子上。
  崔基鳳捨不得和兩個孩子分手,拍拍他們的嘴巴轉過身去,孩子們對他招招手說再見。
  他回到飯店,不願意進房間,猶豫了一陣,便到咖啡廳去了。他一面喝咖啡,一面默默地思考,疑問一下子解不開。
  「那怎麼辦呢?」他問自己。
  「究竟打算這樣呆到什麼時候呢?」
  對此,沒有回答。
  「萬一被警察曉得了怎麼辦?」
  「那一定像捅了馬蜂窩似的亂成一團。」
  他縮起了肩膀。
  「是不是逃走?」
  他搖了搖頭。姓名和住址已經登記在住宿卡上了,逃走反而只會把事情鬧大。他歎了一口氣,用手去擦額頭上淌下來的冷汗。
  隔了一會兒,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六一五號房間。首先看了看浴室,鴨子依舊傻呵呵地睜著眼睛看著空中。
  「你這個老朋友,幹嗎要死在這兒呢?為什麼要死在這兒使我陷入困境?」
  他不相信鴨子死於女人之手。不能因為鴨子生得矮小就說兇手是個女的!是不是突然打了他的後腦勺一下?崔基鳳看了看粘著血塊和頭髮的牆壁。頭好像就撞在那裡。兇手準是殺掉鴨子以後心裡害怕,慌忙逃跑了。是不是鴨子盯著妙花,弄得妙花活不下去了?若非如此,妙花是不會殺掉這個傢伙的。他有了這麼點兒意思,好像覺得妙花的痛苦是可以理解的。
  他從浴室出來,蒙著被於躺下。頭一刺一刺地疼痛,簡直難以忍受。房裡有屍首並不怎麼可怕,可怕的是發現屍體以後產生的混亂。如果要面對這場混亂,那是好像無論如何也對付不了的。
  奇怪的是他睡著了,而且睡得很安穩。
  約摸過了兩個小時,他起來看了看表。下午四點還不到。對於自己竟然睡著了,他也暗自吃驚。頭腦變得清晰了,心情也輕鬆了。他覺得這樣好像什麼事情都能幹得了。一個明確的計劃從他腦海裡掠過。好像不是不可能。陷入絕境,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他對著天棚看了一陣,霍地爬起身來。
  他在煙斗裡裝滿了煙絲,然後點著了火,叼在嘴裡,先看了看浴室。看見屍體還在那裡,多少安心了一些。萬一屍體不見了,或者復活了,那該多麼叫人吃驚呀!
  現在屍體仍舊在那兒,他覺得它非常親切。
  崔基鳳打開窗戶旁邊的一扇小門,走到陽台上。外面雪還在下,遠處的雪景也盡收眼底。他的眼睛朝下看,估量了一下一直到底下的長度。然後看了看飯店周圍被雪覆蓋著的土地和建築,沒有發現適合的地點。似乎無論如何都得下去找。
  他認為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把屍體弄走。這是順理成章的辦法。這個辦法不論是對妙花,還是對自己,似乎都是最合理的。也許可以認為,哲學教師考慮問題是否都是到這種程度,其實並非如此。
  人被逼到絕境,為了要從絕境裡擺脫出來,往往會變得獸性十足,以致達到令人吃驚的地步,真誠之類得擱在一邊。
  崔基鳳既煩悶又難過。要跟屍首呆在一個房間裡,這是無法言表的苦差事。
  他到下面去,為了讓人覺得他非常自然,他嘴裡叼著煙斗,一搖二擺地走著。不一會兒,他就走到了看得見六一五號房間陽台的地方。他再一次目測了一下距離,然後看了看周圍。一下子沒有發現適當的地方。他在那一帶轉悠了一個鐘頭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地點。沒有地方,就只能扔在雪地裡。不行,不能這樣。天一亮就會被發現,而且會引起一場騷亂。
  他的眼睛東轉西轉,突然停在一個地方。那裡停著幾輛車子,是一個死角,被大樓擋著,在很大程度上割斷了人們的視線。在大廳那面完全看不見,在房間裡特地朝外望,也許能看到一些,一般是發現不了的。
  他數了數那裡停著幾輛車,一共是九輛。心想只好把命運寄托在其中的一輛上了。天已經開始黑了,他連忙走到旅館院子裡。那裡不僅有旅館,而且商店也鱗次櫛比。
  他購置了適合當晾衣繩用的尼龍繩一百米左右,還買了一條毯子。
  雪繼續在下。想到道路也許會被雪切斷,不由得焦躁起來。為了要幹事,他特地多吃一些,這是他當天頭一次吃飯。
  從餐廳裡出來的時候,好像有人喊他。他不予理睬,逕直朝前走,那人趕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膀子,說:
  「我喊你,你還朝前走,哪有這種道理!」
  翹鼻子舞女衝著他白了一眼。
  「啊,我以為又是誰哩!」他在驚慌之餘,吞吞吐吐地說。
  「能這樣嗎?一夜相好百夜思……買一杯茶給我喝喝。」
  「不行,我挺忙,有人等著我哩!」
  「你不是說一個人來的嗎?唔,這樣我倒要問你一件事!」翹鼻子露出白眼珠子白了他一眼:「你這是真的嗎?不行,請我喝茶!」
  崔基鳳無奈,只好跟她走。翹鼻子連拖帶拉地把他拖進了茶館。找了個座位坐下,要了一杯茶以後,她開始盤問他了。
  「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什麼呀?」
  「你怎麼能一個人溜走呢?」
  「哦,是這麼回事呀!你睡得很熟,我就一個人出來了。」
  「我以為你回漢城去了呢?」
  「再呆一天走。」
  「好!到我們店裡去喝酒!」
  「今天不行。心裡不痛快,不行。」
  「真的嗎?我對你可是一片真心!別裝不認識我。」
  崔基鳳皺起了眉頭。聽見翹鼻子說對他一片真心,叫他哭笑不得。
  「難道你已經懷孕了。」
  「誰知道,得走著瞧。」
  「你瞧,懷孕也行。我老婆一下子生了雙胞胎,我被她嚇壞了,去做了手術。所以你不必擔心。」
  翹鼻子白了崔基鳳一眼,在他的大腿上扭了一把。
  「討厭死了。你知道我幾點鐘起來的?十二點鐘才起來!」
  「你撒了尿,還能跟你在一道嗎?一股臭味。喊你,你也不起來,一個女人家哪能這樣撒尿呢?」
  舞女用一隻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另一隻手摀住嘴吃吃地笑。
  「嘿!叫你這麼狼狽真不像話!討厭死了。我出事了。」
  「什麼事?」
  「酒一喝多了就發暈,而且一定會把尿撒在被窩裡。」
  「男人一定挺頭痛!」
  他一點也不笑地說。相反,舞女卻扭著身子吃吃地笑。
  「今天晚上我們再好好喝一杯。」
  「又想撒尿?」
  「嘿,不撒!」
  舞女突然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用手捂著嘴。然後又指指放在桌子底下的東西。
  「這是什麼?」
  「什麼也不是。」
  他心裡發慌,用腿擋著東西。
  「讓我看看。」
  舞女伸手把塑料袋子拉了過來。
  「別看!」
  他厲聲說。但舞女根本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打開袋於朝裡看。
  「天哪,這不是毯子嗎?還買了尼龍晾衣繩。男人家盡買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崔基鳳顯出生氣的表情,把包一拉。
  「天哪!你好像光火了。男人家怎麼這麼愛發火呢?你買這些幹什麼?」
  舞女用腳踢了那包一腳,問道。
  「帶回家去。」他沖裡沖氣地回答。
  「幹嗎要在這兒買這些呢?到市場上去買便宜得多。」
  「不是那麼回事。」
  「反正,你是很會過日子的人。一個男人不顧臉面算什麼呀!」
  「跟你沒關係!」
  崔基鳳踢開椅子站起來。
  他們走出茶館,在路上你推我操地演出了一場鬧劇。舞女死死地抓住他的包不放,使崔基鳳大傷腦筋。
  「真是架子十足。我又不想老是抓住你不放,請我喝一杯就行。」
  舞女開出了條件,崔基鳳軟了下來,覺得左右為難,只是緊緊地抓住尼龍包。越是這樣,舞女越是氣勢洶洶,亂嚷亂Dg。
  「打了一個晚上的交道,就這麼算了?」
  舞女的態度很強硬,突然用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腰帶朝身邊拖。過往行人好像覺得有趣,都在看他們。崔基鳳窘迫極了。
  「鬆開!」
  「不松!死就死,就是不放!」
  也許是覺得他狼狽不堪有趣,那女的甚至陰險地笑了。
  這時候,有一對路過的中年夫婦停住了腳步。他們一樣地戴著眼鏡,一樣地胖。他們的眼鏡在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咦,這不是崔博士嗎?」
  崔基鳳大吃一驚,看了看對方。
  對方是跟他在同一所大學裡工作的林采文神學教師。林博士比他大五歲,用充滿疑問的犀利眼光盯了他一眼。
  崔基鳳不覺呻吟一下,毛骨悚然,愣怔地瞅著對方。儘管在同一所大學裡工作,但兩個人私人之間幾乎沒有交往。這固然和彼此的專業不同有關,但崔基鳳也討厭他那古板的性格和外貌上凜然不可犯的樣子。他常常光臨在學生們面前,以致於學生喊他老虎。尤其是,他似乎負責教會系統的M大學的祈禱課,對於課上態度不好的學生常常罰站,直到下課為止,因而出了名。他還極端討厭香煙。他發現學生在超出允許吸煙的區域以外的校園裡抽煙,便會像猛虎一樣撲過去敲他們的腦袋,或是打他們的耳光。所以抽煙的學生發現他來了,總是嚇得直逃。他由於討厭香煙而產生的一股激憤情緒,甚至發洩到同樣是教師的一些人身上。
  崔基鳳也不例外,曾經被林博士狠狠地罵過一頓。幾個月前,他正坐在長椅子上抽煙,林博士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大吼一聲,叫他把香煙掐熄掉。說什麼這兒是堂堂的基督教系統的學校,學校守則上禁止在校園裡吸煙,教師應當率先遵守,而你卻坐在校園長椅上抽煙真不像話!他揮著拳頭趕崔基鳳走。學生們也許是認為有好戲看了,從四面圍攏來。崔基鳳心裡光火,再也忍不住了,當著他的面又吸了幾口煙,說:「實際上,禁止吸煙變得有名無實已經很久了。不管是學生還是教員都肆無忌憚地吸煙,誰也不當一回事。這兒不是教會,是學校。別管別人的事,去幹你的活吧!那邊學生也在吸煙,你快去看看呀!」學生們哈的一聲笑了,林博士握緊拳頭,渾身直抖,轉身說道:「走著瞧!」
  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就是撞了個頂頭對面,他也裝作不認識,頭一扭就過去了。崔基鳳也沒有心思一定要跟他打招呼。
  誰知今天竟在尷尬地方碰見了他,還讓他看到了難堪的場面,一直裝不認識的他,做出關心的樣子,可能絕對不是由於高興。只要看一看他那目光閃爍的眼睛就可以知道了。
  一個胖男人突然出現,稱呼崔基鳳為崔博士,玉子(舞女)嚇了一跳,把抓住崔基鳳的手也鬆開了。
  「這是怎麼回事?」
  林博士輪番看著崔基鳳和玉子,又問了一遍。
  崔基鳳徹底地慌了,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樣子。
  「哦,對。是來玩的。您是怎麼回事呢?」
  「帶學生實習,我們夫妻兩個一塊兒來了。喂,你跟崔博士見見。他跟我在同一學校工作,專攻哲學。是個大名人。」
  「你好。早就聽說過您了。」
  胖女人不以為然地略微點了點頭,而崔基鳳鄭重其事地彎腰致意。
  玉子用充滿好奇心的眼光看著他,側著耳朵聽。對她來說,當然是要吃驚的了。昨晚一塊睡覺的乾癟男人竟然叫崔博士,她怎麼也不相信。她認為大學教師。博士肯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唔,聽說你結婚了……」
  林采文探究似地觀察著他的表情。
  「哦,對。我這個年紀還結什麼婚!」
  他給學校教職員發了請柬,但只發給了幾個親近的人,沒有發給林采文。林采文可能是聽到了消息,所以知道這件事。
  「有一次我好像是聽說你結婚了……唔,是昨天從漢城來的時候,聽人說的……對嗎?」
  要是就這麼過去了倒好,可他偏要咬住不放。
  「簡單地舉行了個儀式。」
  「也不通知一聲……」他用下巴指指玉子,用奇怪的表情說:「這位是新娘嗎?非常健康嘛!」接著他又做出了稀奇古怪的舉動:「恭喜你們結婚。沒有去參加你們的婚禮非常抱歉。我叫林采文,請多關照。」
  崔基鳳目瞪口呆,玉子嚇得直朝後退。
  「不。我不是新娘。」
  「她不是。您忙吧!」
  崔基鳳忍住氣說。林博士點點頭。
  「啊,那就失陪了。不知怎的,看上去總有點奇怪……」
  他下面的話沒有說清楚,跌跌撞撞離開了那地方。
  真是失火打板子雙晦氣!飯店房間裡有屍體,新娘銷蹤匿跡,在路上和舞女推推操揉又被林采文發現。玉子哪一點像新娘呢?林采文認定她是新娘,也許是為了要試探我,激怒我!這個舉動十分惡劣。他話多,不會悄悄地閉上嘴巴不吭聲,這是明擺著的。一些奇怪的傳聞將會到處散播,我的處境將變得非常困難。但這是以後的問題。目前當務之急是要把屍體搬走。
  他突然想喝酒了,而且想喝烈性酒。不喝酒,怎麼能把屍體搬走呢?玉子跟剛才不同了,神情嚴肅地站著。好像她這才感覺到面對著的這個男人不能隨便對待。
  「幹嗎像傻瓜一樣站著?」
  他先朝夜總會那兒走去。
  玉子看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斟酒。崔基鳳把烈性威士忌一飲而盡。
  「生氣了?」
  「沒——有!」
  「剛才實在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是大學教師。」
  「你胡說些什麼呀!」
  他白了舞女一眼,用手指尖碰了碰她的下巴。
  「剛才那個混蛋問你是不是新娘的時候,你應當不吭聲,一否認,我的處境就尷尬了。」
  「媽呀,哪能這樣呢。嗯,您是來新婚旅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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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6 18:11:52 |只看該作者
  崔基鳳點點頭。
  「否認也沒有用,會露餡的。」
  舞女的小眼睛睜得溜圓。
  「新娘在哪兒?」
  「總在什麼地方。」他像談別人的事情似地回答。
  「那麼,昨天晚上新娘一個人獨守空房?」
  「托你的福是這樣。」
  「哦,媽呀!天哪!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把新娘一個人留在家裡,自己在外過宿?」
  舞女好像無法理解,看了他一眼。
  崔基鳳咧嘴一笑:
  「都怪你不好。我好像被你迷住了,所以撇下新娘跟你過夜。」
  「別說假話。」舞女正色說。
  「折磨女人折磨得太厲害是不行的。新婚第一夜就讓她一個人過,等於是在她心上釘釘子。我們這樣的人跟你不配。」
  「這是什麼話。我就喜歡像你這樣的女人。」他捲著舌頭說。
  玉子不替他斟酒了,反而把酒杯拿掉。
  「就喝這些,趕快到新娘那兒去吧。你是個明白人,怎麼這樣呢?新娘不等你的話,我把你扒光了干。你已經照顧我很多了。趁她沒變心趕快回去吧!稍微給我點小費再走。我接觸過許多男人,碰上你這種人還是頭一次。教師先生,您不能這樣!」
  「你替我著想,令人感謝。」
  他在舞女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跟新娘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要吵架回去吵吧!既然出來旅行,就要好好照顧她。」
  舞女有著痛苦的過去。想起過去,她簡直受不了,終於把過去的情況和盤托出。
  「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結婚了。我們出發到濟州島度蜜月。我們是經人做媒結的婚,新郎是開花店的。第一個晚上睡過後,他說我不是處女。當然,我是不是處女。結婚以前我結交過三四個男人,所以不是處女。不過,有哪一個新娘肯承認這一點呢?我堅持說不是,委屈得哭了,可新郎就是不信。當天晚上新郎就沒有回旅館。我為了等新郎回來,在旅館裡熬了一夜。當時我的心情誰也不知道,淒慘得不能說了。睜著眼睛等天亮,清早新郎才回來。」
  她也許是感情激動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用手背去擦眼淚。
  崔基鳳擔心妙花的下落:莫非是回家去了?殺了人,能回自己家裡去嗎?
  玉子擤了擤鼻涕,又開口說:
  「你知道新郎怎麼對待我?他說你到酒店裡去當賣酒婦很合適。一面說一面把一張飛機票扔在我面前。他不願意和我一起走,說是各人自己回去。我哭著哀求他,他就是不聽。最後我也火了,問他難道你是童男子嗎?他踢了我一腳,先走了,在街上都不讓我看見。我在娘家等了他一年,其間生了孩子,是個女兒。新郎說不是他的,不來看。一年半以後,我再也頂不住了,同意跟他離婚。我把女兒交給娘家,從此四處漂泊。就像新郎所說的那樣,當了酒店的賣酒婦,像浮萍一樣流浪。先生,回到新娘身邊去吧,別讓新娘哭泣。」
  崔基鳳睡著了。玉子好像無可奈何,瞅了他一陣,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
  「快起來,新娘來了!」
  崔基鳳睜開眼睛,四下裡張望,然後扶著玉子站起來。
  「我的新娘到哪裡去了?我的新娘到哪裡去了?是到東海龍王跟前去了呢,還是到北邙山1去了?」
  1意為墓地。
  崔基鳳嘴裡哼哼著朝積了雪的山坡上走。風雪刮得挺猛,咫尺莫辨。半路上他跌倒了好幾次,但不知怎的,心裡很愉快。
  他鼻子裡繼續在哼歌。
  「人天生就是自由的,就像這塊石頭一樣。」
  他使勁踢了一下腳底下碰到的石頭。
  「可是一生下來,自由就受到約束。要起名字、編號、登記……然後按照既定的計劃行動。……這就是人。我想做一顆自由的小石子……這是薩特說的。」
  他一走進飯店,人們就對著他看。因為他白花花的渾身披著雪。他到外面去把雪撣掉,然後重新進入飯店。
  鴨於依舊坐在浴缸裡,看見屍體,崔基鳳的酒就醒了。
  「可憐的傢伙……這麼點年紀就死在女人手裡。」他咂咂舌頭。
  崔基鳳已經制定好了如何處理屍體的計劃,只是這個計劃能否按照他所想像的實現還得看一看。
  他把散在地k的鴨子的衣裳揀了起來,翻開口袋,把雜七雜八的東西拿出來。裡面恰好有學生證。姓名:孫昌詩,S大學物理系四年級。崔基鳳把他的名字記在腦子裡。為了不暴露他的身份,把學生證放在煙灰缸裡燒了。然後又走到外面。
  崔基鳳離開飯店,為了盡可能不被人發現,故意繞遠路走。不一會兒就到了白天看好了的地方。白天停著九輛汽車,現在停了十五輛。
  他環顧周圍,飯店的每一扇窗戶都掛著窗簾,黑燈瞎火的房間很多。
  俄頃,他走到車子附近,一輛一輛地檢查行李箱。沒有關上的行李箱不容易發現。檢查了十輛,到做第十一輛的行李箱撤紐的時候,行李箱開了。這是一部高級進口車。由於車身大,行李箱也顯得挺大。他放心地歎了一口氣,又把行李箱關上,然後去調查餘下的四輛。第十五輛的行李箱也沒有關,但是這部車於的行李箱顯得特別小。
  他在進口車上做了個記號,重新回到房裡看了看表。已經過了十一點。他決定清晨兩點鐘光景一定要行動。儘管還有三個小時,但他認為最好是預先做好準備。
  他把褥子和被窩推到一邊,然後把毯子攤開。這是一條藍顏色的毯子。他脫掉派克上裝,捲起袖子,走進浴室。現在該用手去碰屍首了。自從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一直到現在,他從來沒有用手去碰過屍首,突然感到害。隊他想把身於朝屍營那面彎下去,又把手縮回來擦冷汗。因為他怎麼也沒有這個勇氣。他喘著氣,盯著屍首看了好半天,又試了一次。這次他不朝屍首看,光把手朝前伸。手碰到了屍首,有一種冰冷的感覺。他停了一停,又把手伸過去,似乎是覺得不把屍首抱起來不行。要抱起來,就不得不看。他從背後把手放到屍首的胳肢窩底下,然後一隻手托著一邊的胳肢窩,抱住屍首的肩膀朝浴缸外面拖。
  屍首比看起來要重。原以為他體格小,重量輕,誰知不是這樣,加上已經僵直了,很難對付。但是一經接觸以後,就不像開初那麼感到害怕了。不,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覺得它可憐。他把屍體從浴缸裡抱出來,又拖到外面,放在鋪好了的毯子上,使勁把彎曲的腿扳直,只聽見格巴格巴一陣響,身體相當瘦弱。他無法理解妙花為什麼對這個學生這麼著迷。要是沒有參過軍,也許只有二十三四歲。崔基鳳覺得他這麼大一點年紀就死了,真不像話。這個小伙子已經讀完了大學,只要拿到畢業文憑就行了,可真是倒足了霉。他為什麼非死不可呢?他家裡人可能正在焦急地等他。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得活下去。
  脖子上有淤血,被卡過的痕跡很明顯。
  他把屍體翻了過來,後腦勺上凝著血。好像這個部位被猛擊了一下。孫昌詩的腿很細,屁股也很瘦小。
  「這不怪我。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你的死跟我不相干。你無端侵入我的房間,沒有得到我的允許。而且死在我房裡。要是在我房裡發現你變成了屍體,那是令人頭痛的。我得把無端侵入我房間的你打發出去。這個房間是神聖的房間,但是被你搞糟了。你得向我道歉。你不能怨我,應當向我道歉。」
  他用毯子把屍體蓋上、包好,屍體就不像屍體了。
  屍體用毯子一層層裹好以後,又用尼龍繩一道道捆好,捆得結結實實,不致於半路上散掉。
  做完了各項準備,已經到了深夜一點。
  他把孫昌詩的遺物全部收集攏來裝到購物袋裡。袋子很大,只裝了半袋,用繩子捆上。他到浴室裡去放掉浴缸裡的水,把浴缸沖洗乾淨。然後在手和臉上抹了厚厚一層肥皂,用水洗掉。
  他很累,由於時間還早,就把毯子攤開睡在上面。其實是跟屍體並排躺在一起。他對著天花板吐了一口煙,轉身朝側面躺,看見了屍體。屍體的頭部圓圓的,凸在外面。
  「誰都要死的。」
  他對著屍體自言自語地說,然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如果說有差異的話,那只是有的先死,有的後死。但是這個差異放在永恆的歲月裡來看,也只不過一剎那的事。在亂世先走一步也不錯,千萬不要覺得太委屈。」
  崔基鳳又抽了一支煙,然後支起身來,先把房裡的燈關掉。房裡突然變得漆黑。他覺得那屍體要霍地蹦起來了,這傢伙也許是裝死吧!他注視著屍體把通向陽台的門打開。
  一股寒風呼的一下湧了進來,白雪覆蓋的大地盡收眼底。他霎時像凍僵了似的,回到房裡,穿上派克衫又出來。外面依舊在刮暴風雪。
  他仔細地察看了一陣以後,把屍體從房裡拖出來。好像底層的陽台口怎麼也沒法通過。萬一有人到陽台上來,看見從上面吊下一個黑咕隆略的東西,也許會嚇得魂不附體。一切只好聽天由命,別無他法。不過要是跟警察聯繫一下,問題就簡單了。因為一切都宣告結束,問題自然就簡單了嘛!
  他先把繩子繫在鐵欄杆上,然後把屍體擱在上面,悄悄地朝下推。不一會兒繩子就繃緊了,屍體懸在半空中,他身於朝後仰,繩子一點一點往下放,以免屍體一下子掉下去。
  屍體一點一點地下降,他生怕掛在底層陽台上,所幸沒有掛住。風吹得屍體搖搖晃晃,欄杆吃不住重量,咯吱咯吱響。
  手凍得生疼,他不再看屍體了,相反抬起頭來看著風雪飛舞的夜空,一點一點放繩子。他想六層樓的高度,離地怎麼這麼遠,這時候繃得緊緊的繩子鬆弛了。屍體再也不朝下去。他向下面看看,依稀可見屍體躺在雪地裡。他把剩下的繩子向下一扔,離開了陽台。
  崔基鳳從房間裡出來,站在走廊上猶豫了一會兒。心想,現在從服務台前面走過無異於讓服務員記住自己的面孔。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轉向太平門。他再也不猶豫了,果斷地向那邊走去,朝有一拐就看見了太平門。但是這扇太平門走不到外面去,只通下一層。這就跟通過服務台一樣。他覺得不妥,掉轉腳步走向電梯。
  果然不出他所料,這時候大廳裡靜得出奇。服務台的櫃台裡只坐著一個人,大廳空蕩蕩的,一片沉寂。服務員坐在那裡看書,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向他投來疑問的眼光。崔基鳳對服務員微微一笑:
  「夜總會營業嗎?」
  「哎,營業。請從這邊走。」
  服務員指了指通向地下道的樓梯。夜總會有兩扇門,一扇通外面,一扇通飯店內部。
  不一會兒,崔基鳳就進入了夜總會。
  也許是團體旅客大批湧到,夜總會裡客人意外地多。討厭的音樂響遍室內,刺激著耳鼓。他橫穿過大廳,男招待要替他帶路,他擺擺手攔住了。
  走到外面,他為了要避開燈光,故意轉到遠處。大氣十分寒冷,渾身好像霎時凍僵了,禁不住索索直抖。他好不容易才到達屍體所在的地方,剛剛靠近屍首,想用手去碰的時候,上邊傳來嘩啦啦的開門聲。他大吃一驚,連忙鑽到一樓陽台底下蹲著。呸的傳來一聲吐痰的聲音,好像是三樓或四樓陽台〔吐出來的。屍體要是被發現,那就完了。如果月亮升起,肯定是要被發現的。又傳來一聲關門聲。崔基鳳蹲在陽台底下,側耳諦聽周圍的動靜,聽了好半天,他覺得現在自己變成了野獸。
  隔了一會兒,他從陽台上出來,把屍首朝肩膀上一扛,朝停車的地方走去。剛才看見的那輛進口車還在老地方。
  他終於打開汽車行李箱。伸手進去摸摸,把東西推到一邊,然後用兩隻胳膊摟著屍體把它抱起來。屍體繃得筆直,放不進行李箱。他先把屍體的頭塞進去,然後想把它的膝蓋彎過來。由於屍體太硬,想彎也彎不進去。
  他使勁一拗,只聽見卡噠一聲響。他似乎挺高興,突然哈哈笑了。這是好不容易塞進去以後發出的空虛的笑。不知怎的,那笑聲連他自己聽起來都有點絕望。
  最後,他把繩子拾起來一起放了進去,關上行李箱蓋於。幸虧雪還在下。因為要是不下雪,屍體躺過的痕跡、腳印諸如此類的東西就會保留下來。
  「孫昌詩君,你先走吧!我乘下一班車走。」
  他向行李箱揚揚手,慢慢地離開了那個地方。他覺得現在才是應當喝酒的時候,看看表,還不到三點,大概還能喝一個小時。
  他走進飯店夜總會。
  「來點啤酒!」
  「要不要女人?」
  「不要。」
  由於快到三點了,間或也看見一些人坐著打瞌睡。
  要是車主人不打開行李箱就那麼開走了該多好呀!要是直接開走,一切問題就可迎刃而解了。要是在出發之前,先打開行李箱看看,那時問題就會變得複雜起來。
  他咕嘟咕嘟地喝著爽日的啤酒,突然覺得非常孤獨。我幹嗎要弄得這麼孤單呢?他也知道旁邊要是有一個女的,就不會感到孤獨了。
  問題開始變得如此複雜,他開始變得忙碌起來,都是在認識了妙花以後。以前他只是潛心攻讀。管它世界怎麼在運轉,都與他不相干,只是一味地讀書。自從妙花出現以後,一個新的世界展現出來,他也開始忙碌起來了,一切就變成了一鍋粥。
  「魔鬼,她是魔鬼,是魔女……把我弄到這個地步自己跑了,真不像話。」
  他開始嘀咕起來。嘀咕的聲音大得周圍都能聽見。男服務員聽見他在嘀咕,走過來說:
  「那邊的小姐想跟先生跳個舞。」
  「小姐也能請人跳舞?」
  崔基鳳向男服務員指的地方看了看。一個淒淒慘慘獨自一人坐在遠處角落裡的年輕女人進入了他的眼簾。那女人穿著一身黑衣服,一面抽煙一面盯著這邊看。
  「我只會跳華爾茲,待會兒等換了音樂……」
  「明白。我就這樣告訴她。」
  「來,這是小費。」他把小費塞到服務員手裡。
  「謝謝。」
  服務員走到黑衣裳女人身邊鞠了個躬。服務員走了以後,崔基鳳舉起酒杯,向她致意,通消息。
  樂曲換了,崔基鳳看著那女人支起身於,那女人也站起來脫掉外套。他們向舞池那兒走去,很自然地在舞池裡見了面。
  那女的不是美人,然而臉長得不難看。這不是一個沒有知識的女人。她好像感情豐富,頗有教養,年紀大概在三十以內,個子略高,身體較瘦。
  他們一聲不吭合著拍子轉起來。女的老想把身子靠在他身上,他接受了,並不閃躲。不一會兒女的完全撲在了他的懷裡,閉上了眼睛。頭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令人陶醉。
  「我請你跳舞,讓你吃驚了吧?」
  女人睜開眼睛看著他問道。聲音好像是略微有點發沙的啞喉嚨。
  「哪裡……」
  他摟著女人纖細的腰肢。
  「你進來的樣子極易引起人的幻想,渾身披著白雪。現在雪全化了,個子高高的,非常顯眼。」
  「現在幻想破滅了吧?」
  「沒有。」
  女人頭一次露出微笑。儘管有點淒涼,但卻是富有誘惑性的微笑。
  「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種地方?」
  女人沒有回答,相反以深邃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這時音樂停了。
  崔基鳳走到女人的位於上坐下,服務員把他喝過的酒和菜端了過來。
  「先生,你怎麼也是一個人?」女人以深沉的眼光看著他問道。
  「我喜歡一個人旅行,首先沒有負擔,快活。輕鬆而又自由……」
  他極其自然地說了假話,但又不覺得自己是在說假話。女人很會喝酒,好像是決定要一醉方休。
  「那麼,你是一個人來旅行的?」
  女人瞅了瞅他,眼睛一亮,有一道亮光閃了過去。
  「就算是的吧!」
  「討厭女人嗎?」
  那女的非常自然地抽著煙,夾著香煙的手指又長又細。
  「不,不討厭。」
  「那麼,是喜歡女人羅?」
  「比較喜歡。不過,一起走路,有時也叫人討厭。沒有必要為了一時的快活,帶著個累贅。既要多花錢,又要煩心……所以旅行最好是一個人。」
  「你說得很坦率,感到孤單了怎麼辦?」
  那女人把煙吐到他臉上。
  「是呀……這一點比較麻煩……也不致於到受不了的地步,所以還是可以四處走走。你住在這家飯店裡嗎?」
  他掏出煙荷包,那女的懷著好奇心看著他向煙斗裡裝煙絲。
  「對。住在這家飯店裡,已經住了一個禮拜了。」
  「一個人?」
  「對,是一個人。」那女的低聲嘀咕道。
  「為什麼?為什麼一個人?」
  他一面在煙斗上點火,一面吧嗒吧嗒地吸著。
  「不知道。」
  那女人的口氣突然變得冷淡起來,不過這好像是對她自己的。但她表情始終是溫柔輕鬆的。
  「你很喜歡煙味,是嗎?」
  「因為這是男人的專利品,所以我喜歡。女人哪怕再喜歡吸煙,也不能抽煙斗。想想看,要是女人嘴裡叼著煙斗,那樣子該有多滑稽。」
  這話並不怎麼好笑,他卻笑得格格的。那女人也悄悄地衝著他微微一笑。
  「你幹嗎一個人呆著?你知道女人呆在這種地方意味著什麼?」
  「不知道,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負擔。所以也可以認為她很衝動,想把自己毀掉。」
  女人點點頭,好像表示同意。奇怪的是,他跟一個陌生女子喝酒、談話完全不覺得是個負擔,反而很舒服。
  「相反,男人一個人呆在這種地方,就不是像女人那樣想把自己毀掉,而是想尋找自己。所以他才一個人呆著。」
  女人的臉上顯出了一種奇怪的微笑。
  「怎麼,你覺得我的話可笑嗎?」
  「不。我覺得有點意思。儘管有點像,但聽起來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真幸運。那你一個人究竟在於些什麼呢?難道你是專門注意男人的花蝴蝶,可看上去不像……」
  「我也不想硬否認。在過去的一星期裡,我是想找一個喜歡的男人,這是事實。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發現有這樣的人,所以今天晚上我也一個人呆著。所幸碰見了你。」
  「不論碰見誰,你也是要失望的!」
  「知道。不過,我想和異性談話。什麼話都談,特別是有關死的事……我想,要是有一個有魅力的男人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救出來就好了。」
  崔基鳳暗暗地瞅了一下那女人的眼睛。她幾乎毫無表情地坐著,但看上去好像是對自己作出了某種決定。
  「那麼,你是想到這兒來尋死的羅?」
  「嗯……」
  那女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回答。她看著崔基鳳的眼神也顯得很神聖。
  崔基鳳突然無話可說了。他連到底是應該勸阻這個女人,還是鼓勵這個女人都不知道。對為了尋死在這家飯店裡住了一個禮拜的女人,究竟該說些什麼呢?
  「我考慮過死的辦法,但還沒有找到適當的。你有好辦法就請告訴我。」
  他搖搖頭。這麼一來,他的頭髮就亂了。
  「這個我不知道,因為以前我一直活得很起勁……今後還想活得長些。所以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你對死怎麼看呢?」
  「那完全是自由,是超出一切的自由,而且是終結。這個地球,這個宇宙的終結。由於我的存在,這個地球和宇宙才存在。所以要是我不存在,怎麼能承認這個地球和宇宙的存在呢?還有,從自然現象來說,可以認為死是回歸自然。實在要死的話,就請你以非常平靜的心情去尋求死亡,就像是回歸自然。」
  那女人把頭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順著面頰悄然無聲地淌下來。崔基鳳悄悄地支起身於,女人也沒有拉他,依舊閉著眼睛。
  他上樓回到房裡,和衣就勢朝下一躺,霎時睡著了。剛睡著,一場惡夢就開始來折磨他。
  公寓陽台底下圍著一大幫子人,他們屏息、靜氣地看著懸在欄杆上的包裹。包在白布裡的東西形狀像人。那玩藝兒被風刮得直搖晃。不一會兒,警官出現在陽台上,他的手裡拿著一把刀,露出雪白的牙齒在笑。仔細一看,警官竟是孫昌詩。崔基鳳大喊一聲不行,幾乎在喊的同時,孫昌詩已經用刀把繩子割斷了。
  隨著一聲刺耳的慘叫,白布包著的東西掉到了水門汀地上。那是女人的慘叫聲。人們一窩蜂地湧了過去。崔基鳳也跑過去,把一道道捆得挺緊的繩子解開。打開白布露出了一個赤條條的身體。一個女人伏在地上,後腦勺上凝結著血跡。他把女人的身體放平,然後看了看臉,不由得啊的慘叫了一聲,直向後退。因為那是妙花的臉。
  他霍地從床上爬起來坐著,呼哧呼哧直喘氣,用不安的眼睛看著窗戶。
  天已經大亮了,看了看表,九點過了。他跳起身來,拉開窗簾朝外望去。雪停了,但是天空依舊濃雲密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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