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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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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獨孤紅] [血海飄香][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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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9:25:54 |只看該作者
  張遠亭道:「大少,您聽聽,她好尖的耳朵。」
  轉過臉去道:「丫頭,你沒聽錯,是大少。你躺著你的,我這就陪大少進去。」
  話聲方落,茅屋門口出現一人,正是姑娘張筱蘭。她臉色蒼白,好憔悴,好瘦,只這麼些日子不見,竟被病魔折磨成這個樣子,望之令人心酸。
  只見她頭髮蓬鬆,那條大辮子也解開了。兩手扶著門框,搖搖欲墜,蒼白憔悴的臉上卻滿是驚喜之色。
  李存孝一怔停步:「張姑娘……」
  張遠亭一跺腳道:「你這孩子就是這麼不聽話,大少既然來了,你還怕見不著麼。」
  搶步過去扶住了愛女。
  李存孝看得清楚,張筱蘭背後站著個鄉下人打扮的中年婦人,一身粗布衣褲,光捻頭、皺皮臉的,她驚慌失措,兩手緊緊扶著張波蘭,嘴裡直惶恐。
  只聽張筱蘭顫聲說道:「大少是怎麼來的?」
  李存孝答道:「我剛從這兒經過,可巧碰見了張前輩……張遠亭道:「丫頭,你先進去躺下再說,你先進去躺下再說。」
  張筱蘭道:「爹,我沒事兒……」
  張遠亭道:「丫頭,你是怎麼了,瞧瞧你這樣兒,能見人麼?」
  張彼蘭那蒼白的嬌靨上忽然一紅,看了李存孝一眼,道:「大少,您先坐坐,我進去換件衣裳,梳梳頭就來。」
  這她才由那中年婦人扶著進了左邊那間屋。
  李存孝站在這兒,心頭震動人直發怔。
  無他,張彼蘭剛才那一瞥,包含得太多。那種光彩,他先後在令狐瑤璣、溫飛卿、冷凝香那雙美目中都見過。
  難道說姑娘張彼蘭她也……想到這兒心頭不禁又是一陣震動。
  他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受,也不知道該不該碰上張遠亭。
  只聽張遠亭一聲輕咳道:「大少請屋裡坐吧。」
  他把李存孝讓進了屋,倒上一杯茶,然後他掀簾進了左邊那間屋。
  沒一會兒,張遠亭跟那中年婦人先後出來了。
  那中年婦人挺懂禮的,跟李存孝打了個招呼之後走了,臨走的時候還深深看了李存孝兩眼,看得李存孝一陣不自在。
  張遠亭道:「是鄰居,我進城買菜去了,托她過來照顧筱蘭,平日都挺熱心的……」
  他走過來坐了下去,坐定之後,他抬眼望向李存孝:「我點筱蘭的睡穴,您知道,她現在身子弱得很,不能出來,您別在意。」
  李存孝道:「前輩怎麼還跟我客氣……」
  張遠亭勉強笑笑道:「我知道大少不會在意,只是……只是,唉,有些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李存孝遲疑了一下道:「前輩有什麼話,請儘管直說就是。」
  張遠亭道:「大少既然這麼說,一方面為了我自己的女兒,我也只好厚著臉皮直說了……」
  李存孝心頭猛然跳動了一下。
  只聽張遠亭道:「不瞞大少說,彼蘭這病是因大少而起的。打從『金華』別後她就一直想不開。我原以為她過一陣子也就好了,誰知道她這麼死心眼兒,沒兩天就躺下了。您看見了,剛才一聽說您來了,她高興的樣子;好一陣子下不了地,一聽說您來她居然不用人扶持出了屋……」
  李存孝沒接話,這叫他怎麼接話,他只覺得好生不安,好不自在。
  張遠亭道:「我知道大少有為難之處,我也知道筱蘭她配不上大少……」
  李存孝不得不開口了,他道:「前輩怎好這麼說話?」
  張遠亭搖搖頭道:「大少,我說的是實情實話,我明知道這樣,可是為了我的女兒,我不得不跟大少開口。論家世、論容貌、論所學、論哪一樣筱蘭也沒法子跟令狐、冷兩位姑娘比。可是我的女兒我知道,她是個心地善良、溫柔樸實的好姑娘。她會做飯、會繡花、會洗衣裳,女人家的粗細活兒她樣樣拿得起,至少侍候大少是不成問題的。我在這兒見問一句,大少願意不願意要她?」
  李存孝道:「前輩……」
  張遠亭一抬手,接道:「大少請聽我說完,大少別勉強自己,凡事不能勉強,尤其這件事更是勉強不得。大少要是願意,那什麼都不用再說,大少要是不願意,那也是她的命,我自有辦法應付她……」
  說著,說著他低下了頭,可是馬上他又抬起了頭,道:「事關重大,大少不必馬上答覆我,好在大少要在這兒待一宿,大少可以慎重三思……」
  李存孝雙眉揚起,道:「我現在就可以告訴前輩,這是我的福氣……」
  張遠亭一陣激動,霍地站了起來,口齒啟動,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卻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半晌他突然又坐了下去,吁了一口氣,這才說道:「謝謝大少,大少這句話算是救了我們爺兒倆的命。現在我可以說了,其實大少也該看得出,筱蘭她一聽說您來了,興奮之餘病馬上減了三分。一個好一陣子不能下地的人,竟不用人扶持一下子出了屋,要是您不答應再一走,我看她的病馬上就會加劇,準是死路一條。這麼大年紀了,我在江湖混了將近半輩子了,什麼都沒落著,只這麼個命根子,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撲簌簌淚排兩行,他忙舉袖拭淚,道:「大少別笑話,我這是太高興了,情難自禁。」
  李存孝道:「前輩,我只有一句話,我感激。」
  張遠亭搖頭說道:「大少千萬別這麼說,說感激的該是我,大少……」
  遲疑了一下道:「令狐、冷兩位姑娘那兒……」
  李存孝道:「前輩該知道她兩個。」
  張遠亭一點頭道:「大少說得是,兩位姑娘都不是不能容人之人,我這就告訴筱蘭一聲去,心病害了不少日子了,也該讓她高興高興,早日脫離病魔。恐怕我用不著再給她煎藥了。」
  站起來要走。
  李存孝忙道:「前輩。」
  張遠亭道:「大少還有什麼事。」
  李存孝道:「我告訴前輩一聲,也請前輩告訴張姑娘一聲,我明天一早就要走,等我的事了後,我會再來。」
  張遠亭一點頭道:「大少的意思我懂,那是當然,這就跟『匈奴未滅,何以為家』的道理一樣。其實只大少點了頭,我們爺兒倆就相當知足了。」
  邁步往左邊那一間屋走去。
  望著張遠亭掀簾進了那間屋,李存孝心裡又泛起了那種異樣感受,他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可是他自問對張筱蘭並不是沒情。
  打從「開封城」「後坑沿兒」那頭一眼,他心裡就有一種微妙的感覺。而後,張筱蘭為他隻身千里迢迢,歷艱苦,冒風險下江南找尋他李家那老家人,更讓他感激。由是,那種微妙的感覺也更為強烈。
  在「金華」,張遠亭帶著張筱蘭走了,由於他已有令狐瑤璣跟冷凝香,他不敢再奢求,也由於人家沒表示,他不便啟齒。所以自從別後那種微妙的感覺也就隨時間逐漸的淡了,他也沒工夫多想。
  如今,逆旅巧遇,張波蘭那一眼,張遠亭這一提,那陣微妙的感覺立即強烈到了頂點。另一方面也為不忍見張筱蘭再受情的折磨,所以他才毅然點了頭。
  這也許是緣份,是天意,要不然他怎麼會往這兒走,怎麼偏在這兒碰見了病重的張筱蘭……張遠亭忽然掀簾走了出來,道:「這孩子,剛才不願意進去,我這一報信兒,她卻又說什麼也不肯出來了。唉,姑娘家真是難侍候啊。」









第76章 水落石出
  只聽得張筱蘭的話聲起自那間屋門口:「爹搬弄是非,誰說我不肯出來了,我這不是出來了麼。」
  張遠亭一怔轉身。
  李存孝一窘抬眼。
  可不,那間屋門口不是站著張筱蘭麼?
  她已經換過了衣裳,梳過了頭,還薄薄施了一層脂粉。
  仍是那條大辮子,梳得沒一把亂絲兒。
  一套合身的褲褂,白底、小碎紅花,腳上是一雙襯飾工絕的繡花鞋。
  前後不過片刻,她已經像換了一個人兒。
  李存孝定了定神,忙站了起來:「姑娘。」
  張筱蘭臉一紅,頭一低:「大少。」
  張遠亭一雙眼瞪得老大,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他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丫頭,我可是好些日子沒瞧見你這副模樣了。」
  李存孝在「桃花坪」張遠亭這兒住了一宿,實際上他只睡了半宿,因為陪張遠亭父女聊了大半夜。
  要不是張筱蘭人有「病」,不能過於勞累,張遠亭一個勁兒地催她歇息去,只怕這話頭還收不住。
  第二天一早,李存孝上了路,張遠亭爺兒倆雙雙送到柴扉外,張彼蘭美目含淚,叮嚀再三,依依不捨。
  前後不過一夜工夫,張筱蘭的「病」居然不藥而癒,看來心藥治心病是最靈不過的。
  幸虧沒讓那鄰居看見,要不然這些左鄰右舍非把李存孝當神醫不可。
  李存孝出了,桃花坪,順著「雪峰山」下那條蜿蜒小路往北走去,腳下行雲流水般,相當輕快。
  走了里許,這條小路忽然一分為二,岔出一條路來斜斜指向東北。李存孝站在岔路上,略一遲疑,舉步就要踏入斜指東北的那條小路。
  就在這時候,忽聽頭頂「雪峰山」那半山腰傳下一聲叱喝。
  他一怔,立即收勢抬眼,向上望去。
  「雪峰山」半腰林木森林,茫茫蒼蒼,除了樹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見。
  這是誰?在這「雪峰山」半腰幹什麼?
  心念未了,又一聲冰冷陰笑傳了下來。
  前一聲叱喝跟這後一聲冰冷陰笑聲音都不大,那是由於發聲處在「雪峰山」半腰,離地太高。
  可是這兩聲聽進李存孝耳朵裡卻相當清晰。
  他沒再多想,騰身拔起,直往「雪峰山」半腰處撲去。
  李存孝身法何等高絕,電光石火般,只幾個起落便已到了「雪峰山」半腰。
  他腳下剛踏實,耳邊又傳來一個冰冷的話聲,這話聲比那聲叱喝跟那聲陰笑近多了:「你如今還有什麼能耐?還有什麼神通?威風何在?煞氣何存?只有看我的了。」
  話聲好熟,近在眼前,就在身前那片密林中。
  李存孝閃身撲了進去,剛進密林丈餘便看見了——這片樹林緊挨著一塊峭壁,峭壁下有個洞穴,洞前盤坐著一個人,一襲黑衣,蒼白臉,身邊地上還放著一頂大帽,赫然竟是那武林四塊玉之一的楚玉軒。
  楚玉軒身前站著個身材高大的白衣老者,不用看前面,單看那背影,李存孝一眼便認出他是當日在「蠻溝」小鎮被自己驚走的「白骨門」總護法申屠豹。
  此刻,楚玉軒神色黯淡,閉著眼,申屠豹揚掌欲劈,眼看就要把這當世四塊玉中的一塊斃在掌下。李存孝及時一句:「申屠豹,你沒完沒了麼?」
  隨話一指點了過去,襲的是申屠豹的後心要害,「命門」重穴。
  李存孝無意傷他,只在攻他所必救,使他先救自己,無暇傷人。
  他不知道是因為話聲熟,還是因為指力勁,申屠豹高大身軀為之一抖,慌忙橫移,硬生生挪離三尺。
  挪離三尺,又竄出數步,然後霍然一個大旋身轉了過來,一怔,臉色倏變,驚怒喝道:「又是你……」
  李存孝淡然說道:「你我有緣。」
  申屠豹一挫牙道:「你簡直是陰魂不散。」
  閃身欺過,當胸一掌劈了過來。
  只聽楚玉軒說道:「留神,這是他那歹毒的『屍毒摧心白骨掌』。」
  李存孝道:「我省得,我也瞻仰過。」
  說話間,申屠豹一掌拍近,眼看就要沾衣。
  李存孝往後滑步,身軀一閃,申屠豹一掌落空,李存孝右掌揚起,如飛落下。
  只聽申屠豹大叫一聲,身軀忽然騰起,破林而去。
  楚玉軒輕輕一歎道:「閣下的身手為我生平所僅見,申屠豹那仗以為惡多年、傷人無算的『屍毒摧心白骨掌』就此算完了。」
  李存孝道:「對付惡獸,就要先拔去它的爪牙,是不?」
  楚玉軒目光一凝,道:「閣下在『蠻溝』小鎮救我於先,又在這『雪峰山,半腰二度伸出援手,我都記下了。」
  李存孝道:「在蠻溝小鎮我頭一次伸手,是因為不知道你是誰,這雪峰半腰的第二次伸手,是我經過此處無意中碰上的楚玉軒微微一怔道:「閣下頭一次救我,是因為不知道我是誰,聽閣下的口氣,似乎是知道我是誰就不救我了。」
  李存孝微一點頭道:「我要是先知道你是誰,我的確不會救你。不但不會救你,我還要殺你。可是等我救了你,知道了你是誰之後,我卻又認為我該救你。」
  楚玉軒訝然說道:「閣下把我弄糊塗了。」
  李存孝道:「我說一句話你也就明白了,『寒星門』溫飛卿溫二姑娘是我紅粉知己……」
  楚玉軒臉色大變,兩眼暴睜,驚聲說道:「原來你是……」
  剎那間他轉趨平靜,平靜得跟個沒事人兒一般,淡然一笑道:「原來你是溫飛卿的鬚眉知己,『白骨三煞』已死,我報償的時候也到了,反正我已經不久於人世,閣下請下手吧。」
  兩眼一閉,不再言語。
  李存孝道:「你沒聽我剛才所說麼,我認為我應該救你!」
  楚玉軒睜開兩眼道:「閣下認為應該救我的理由,不是認為應該親手殺了我麼?」
  李存孝道:「我要打算親手殺你,你絕離不開那『蠻溝,小鎮,你信不信?」
  楚玉軒怔了一怔道:「這麼說你不打算殺我?」
  李存孝道:「我不但不打算殺你,我還要勸阻溫二姑娘。」
  楚玉軒訝然說道:「這是為什麼,我毀了溫二姑娘,我奪了你的紅粉知己,你卻不……這……這是為了什麼?」
  李存孝道:「很簡單,因為我知道那不是出自你的本意,你也是為藥物所害,算起來你也是被害人。」
  楚玉軒搖搖頭,說道:「你錯了,我並沒有被藥物所害,甚至沒沾一點媚藥。是我見岑東陽要加害溫二姑娘,現身趕走岑東陽之後,未暇多思,沒有細看,當即解開了溫二姑娘的被制穴道,使得藥力發作,陷溫二姑娘於瘋狂狀態之中,也使得我自己無法脫身,遂鑄成了大錯。」
  李存孝道:「即使如此,那也不能怪你。」
  楚玉軒目光凝注,蒼白的臉上神色陰晴不定,好一會兒才道:「你真不怪我?」
  李存孝道:「做人的起碼條件,就是要明善惡,辨是非,是不?」
  楚玉軒身軀一陣顫抖道:「閣下讓我敬佩,我也知道那怪不得我,無如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由我而死,我仍引以為咎,在道義上我也不能不有所報償。如今閣下既不怪我,就留我個全屍,請便吧」
  李存孝道:你認為非死不足以言報償,是麼?」
  楚玉軒歎道:「事實那此,別的我還能作出什麼報償?」
  李存孝道:「你死了,溫二姑娘又怎麼樣,能還她清白之身麼?」
  楚玉軒呆了一呆道:「事實上我只能這麼做……」
  李存孝道:「那不見得。」
  楚玉軒道:「那不見得?閣下認為我該怎麼做,閣下認為我還有哪條路可走?」
  李存孝緩緩說道:「你死了,無法還溫二姑娘清白女兒身,擺在她面前的,勢必也是死路一條。這原是個悲劇。可是現在有避免悲慘的可能,為什麼不讓它以喜劇收場?」
  楚玉軒睜大了兩眼道:「我不懂閣下的意思。」
  李存孝目光一凝,望著楚玉軒,正色說道:「你不是仍引以為咎麼?找溫姑娘請罪去,向她求婚。」
  楚玉軒一怔道:「閣下這是開玩笑?」
  李存孝道:「你看我像開玩笑麼。」
  楚玉軒倏然強笑,道:「這……閣下,你這是……我毀了溫二姑娘一生,到頭來你卻叫我向溫二姑娘求婚去,這簡直是什麼……」
  李存孝道:「這簡直是什麼,你要知道,只有這樣才不算是毀了溫二姑娘一輩子。只有這樣你才不至於讓溫二姑娘落得一生悲慘。」
  楚玉軒搖頭說道:「不行,閣下,這樣我佔的便宜太大了。」
  李存孝道:「什麼叫佔便宜,論事,這可不能全怪你……」
  楚玉軒道:「可是畢竟是我……」
  李存孝雙目之中倏現神光,道:「你要明白,你要是不聽我的,溫二姑娘只有一死;若是溫二姑娘死了,你的愧疚豈不更深……」
  楚玉軒道:「我會先溫二姑娘而死,我已經求得解脫了。」
  李存孝道:「你認為一死便能求得解脫麼?你要知道,死並不是解脫,而是逃避;即使你逃到了地下,那樣你就能安心了麼?」
  楚玉軒還待再說。
  李存孝雙眉一揚,震聲說道:「昂藏七身軀,鬚眉大丈夫,自己做的事不敢面對現實,只求逃避,動輒言死,你還算得什麼大丈夫,你還配稱當世四塊玉麼?」
  楚玉軒身軀一陣顫抖,苦笑說道:「閣下教訓得好,溫姑娘當世四大絕色之一……」
  李存孝道:「你也是當世四塊玉之一。」
  楚玉軒苦笑道:「閣下抬舉我了,要知道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即便是我願意聽你的,溫二姑娘……」
  李存孝道:「溫二姑娘面前自有我說話。」
  楚玉軒道:「閣下這種人為我生平首見,換任一個人,他絕不會放過我……」
  李存孝唇邊掠過一絲輕微抽搐,道:「我這也是為溫二姑娘著想。」
  楚玉軒一怔,目中倏現奇光,道:「閣下是當今第一等性情中人。」
  李存孝微一搖頭道:「你不必多說了,只告訴我,你聽不聽我的。」
  楚玉軒猛一點頭,說道:「我聽,衝著閣下,我就是跪求溫二姑娘一輩子,也要求得她點頭,無如……」
  苦笑一聲,住口不言。
  李存孝道:「無如什麼?」
  楚玉軒道:「我剛才說過,我已經不久於人世了,我縱有讓這件事以喜劇收場之心,卻無讓這件事以喜劇收場之力……」
  李存孝問道:「你是指那『屍毒摧心白骨掌』的傷勢?」
  楚玉軒道:「不錯,閣下當日在『蠻溝』小鎮制住了我幾處穴道,立刻阻住了屍毒蔓延,可是我離開『蠻溝』小鎮之後一陣瘋狂奔馳,卻又使傷勢惡化,到如今那那屍毒已然侵至內腑,恐怕我難以活過十天……」
  李存孝道:「讓我看看。」
  邁步便要走過去。
  適時,一個微帶冷意的脆朗話聲自密林深處傳出:「你救不了他的。」
  李存孝身軀猛地一震,脫口叫道:「二姑娘……」
  那音帶冰意的脆朗話聲道:「是我,畢竟只有你才能聽得出是我。」
  楚玉軒緊張地往聲音傳來處望去,只見密林深處娉娉走出了一身黑衣、面罩寒霜、目凝煞威的溫飛卿。
  楚玉軒只覺得溫飛卿那一雙目光像兩把霜刀,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李存孝站在那兒,始終沒轉身、沒回頭。
  轉眼間,溫飛卿來近。
  李存孝叫了她一聲:「二姑娘。」
  溫飛卿淺淺一笑道:「你倒會替人撮合姻緣啊。」
  李存孝道:「二姑娘,我認為我該這麼做,楚玉軒無辜。」
  溫飛卿道:「這麼說,你沒錯,他也沒錯,是我一個人的錯?」
  李存孝道:「二姑娘不該說這話。」
  溫飛卿道:「我該怎麼說?謝謝你?馬上答應嫁給他?」
  李存孝道:「二姑娘,楚玉軒是當世之俊傑,算起來他也是被害人之一。」
  溫飛卿道:「說這話的時候,你的心不疼麼?」
  李存孝唇邊掠過一絲抽搐,道:「二姑娘……」
  溫飛卿道:「我想嫁給你,你為什麼不要我,嫌我不清不白麼?」
  李存孝雙眉一揚道:「二姑娘把李存孝當成什麼人了?」
  溫飛卿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向我求婚,就知道我不會嫁給你?」
  李存孝道:「我早就有向二姑娘求婚之心,只問二姑娘肯不肯答應。」
  溫飛卿道:「還是嘍,你還是料準我不會嫁給你,是不是?」
  李存孝道:「二姑娘這是何苦。」
  溫飛卿道:「誰知道我這是何苦。」
  眼圈兒突然一紅,可是她忍住了淚。
  楚玉軒一翻身,便要往下跪。
  溫飛卿冷然說道:「慢著,你不必跪求我,我不會答應你的。
  固然我答應嫁給你是最好的一條路,可是我對你沒有情,也永遠無法生情愫……」
  李存孝道:「二姑娘……」
  溫飛卿道:「你們兩個都不必為我操心,我自有我的去處,但絕不是死。我雖然是個女人家,可是還不願意動輒言死,至於你頓了頓道:「你也不必死,我已經知道過不在你,留著你那有用之身,武林中還有你該做的事。這是我從申屠豹身上搜出來的解毒藥,拿去。」
  皓腕一抖,一個小白瓷瓶落在楚玉軒懷中。楚玉軒一動沒動,他整個人像麻木了一樣。
  溫飛卿轉望李存孝道:「至於你,你跟溫家的仇,我已經知道了。誰欠的債應該由誰還,冥冥中自有報應,誰也改變不了,不必因為我救過你一次而有所遲疑。我此身已獻於青燈古佛,算不得是溫家的人了。他們現在往『南獄』途中,你快追去吧,有緣咱們將來會再見的。」
  話落,轉身娉娉行向密林深處。
  李存孝忙叫道:「二姑娘。」
  溫飛卿停步問道:「你還要說什麼?」
  李存孝口齒啟動了一下,道:「二姑娘就這麼走了麼?」
  溫飛卿道:「我不走還等什麼?不這麼走,你又讓我怎麼走?」
  李存孝道:「我總覺得二姑娘是屬於武林的……」
  溫飛卿搖頭說道:「你錯了,武林中沒有我一處安身之地。」
  李存孝道:「有,只在二姑娘願意不願意?」
  溫飛卿含笑搖頭,道:「我下決心不容易,心也剛靜下來,你別再亂我的心了。記住見著瑤璣跟冷凝香替我致個意。」
  邁步又向前走去。
  李存孝道:「二姑娘,瑤璣跟凝香也捨不得你。」
  溫飛卿腳下只頓了頓,但沒停,兩顆晶瑩之物落在草地上不見了。李存孝沒看見,也沒聽見溫飛卿答話,只見溫飛卿很快地又隱人了密林中,一股異樣感覺泛上心頭,他只覺心裡好難受,好難受……
  半晌之後,他轉過了身,目光投向楚玉軒。
  楚玉軒面泛抽搐地開了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又有什麼臉活下去,可是二姑娘的話……我只有鼓足勇氣活下去,算做對二姑娘的報償吧。閣下珍重,有緣自會再見,我告辭了。」
  站起來微一拱手,轉身緩步而去,那頎長的背影透著淒涼,望之令人心酸。
  李存孝呆呆地望著楚玉軒,直到楚玉軒的身影被林木擋住不見。
  溫飛卿的離去已然讓他難過,楚玉軒的表現更讓他心頭像壓了塊重鉛。
  突然,他揚眉搖頭,仰天一聲長嘯,盡吐心中結,身形拔起,破空而出,向著「雪峰山」下飛射而去。
  衡山,別名霍山,峋峻山,為五嶺山脈之支脈,列為華夏五嶽之一,系隋代開皇九年所詔定。
  按詔定,五嶽之中,最高者為恆山,最低者衡山。
  以形勢論,華山以奇險著,泰山以磅礡著,均有北方雄大之氣;恆山、嵩山則嫌其頹。
  衡山則峰巒雖多,但比之東西二岳則乏之奇特之形勢,其優點則有「峨嵋」之翠之秀,有江水環繞,雲氣特重,山上氣象變幻無常,故山勢雖低,而有秀麗之致。
  衡山脈起廣西,蜿蜒於汀資二江之間,以長沙岳麓為尾,而以衡陽回雁峰為首,以祝融峰為最高。其峰巒最著者有五:祝融、紫藍、天柱、雲密、石廩。故杜甫詩有:「衡岳五峰尊」之句。
  衡山東西二面,山水相映,以迄長沙。其中九面九背,極盡曲折紊回之妙,所以俗有「帆隨汀轉,望衡九面」之諺。昔人詩雲。
  「帆轉汀水轉,處處見衡山」,與北部諸岳,只有山而無水者,大異其趣。
  衡山峰多,矗峰共七十二,勝景中有十洞、十五廟、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九池、九潭、九井等。
  時值正午,雲高天朗,在那「駕鵬」、「春湖」之間有座「半山亭」,亭中憑欄,遠望「祝融」磋峨屹峙,群峰匍伏左右,如在履巢。
  俯視,則湘江一水若帶,風帆隱約,出沒於青山綠水之間。
  「半山亭」正當山口,步步趨高,古柏蒼松,一徑清涼。
  如今,就在這正當山口的「半山亭」中,負手站著個人,山風舉袂,飄逸若仙,一如臨風之玉樹,是李存孝。
  「半山亭」正當山口,李存孝居高臨下,可以把衡山這一面平原上的遠近景物盡收眼底。
  當然,他不是有那閒情逸致跑到「半山亭」來憑欄眺望的。
  他站的這地方好,西南一面地上的一隻鳥雀也別想逃過他一雙眼。
  半個時辰以後,山下遠遠地出現了一支隊伍,八個銀袍怪人在前,後頭是一連三頂軟轎。
  「寒星門」的人到了。
  李存孝揚了揚眉,但沒動。
  「寒星門」的這支隊伍來勢極快,就像後頭有人追趕著似的,里許距離,轉眼工夫已到衡山腳下。
  進山口,一片濃蔭覆蓋,這支隊伍突然停了下來。
  想必是要歇歇腳再走。
  是時候了,李存孝邁步走了下去。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
  停在山口的「寒星門」人,沒有發現他。
  那是因為他們料到李存孝必然會追出「苗疆」,可絕料不到李存孝已然趕到了他們前頭,早站在「衡山」之山等著他們了。
  李存孝到了最下一級石階上,出轎透氣的「寒星」主人夫婦跟溫少卿還沒看見他。
  可是那「寒星八衛」看見他了,一怔,一驚,立即全向轎側退去。
  「寒星」主人夫婦跟溫少卿驚覺了,一家三口六隻眼珠只一瞬,臉色均為之一變。
  李存孝停步在一丈外,寒星主人頭一個強作平靜,乾笑一聲道:「沒想到在這兒碰見李少俠,跟約好了似的。」
  他居然一改前態稱李存孝為李少俠。
  寒星夫人更令人噁心,嬌媚一笑說道:「真的,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李少俠。李少俠什麼時候回中原來的,一個人來登臨南嶽的麼?」
  李存孝淡然說道:「不錯,我只一個人。」
  寒星夫人臉色微微一鬆,道:「姬婆婆祖孫倆跟冷姑娘怎麼沒一道來啊?」
  李存孝道:「冷姑娘陪著姬婆婆跟令狐姑娘回金華去了。」
  寒星夫人「哎呀」一聲道:「這麼說少俠的喜事定了,什麼時候賞我們一杯喜酒啊。」
  李存孝沒心情跟她扯這些,雙眉微揚,道:「我先問一聲,當年『聽濤山莊』血案,在背後主使的是哪一個?」
  寒星夫人臉色一變道:「少俠,您這是說什麼呀,當年『聽濤山莊』血案,在背後主使的是誰,您該問陰玉嬌呀,怎麼問起我們來了?」
  李存孝道:「溫夫人,別忘了『寒星門』在武林中的聲威與『冷月門』不相上下。」
  寒星夫人臉上一紅,道:「少俠,我說的是實情實話……」
  忽聽溫少卿一聲大叫:「我就不信憑咱們這些人收拾不下他,上。」
  「寒星八衛」齊動,聯袂撲向李存孝。
  沒見李存孝移動,只見「寒星八衛」撲到,他只在「寒星八衛」
  之中閃了幾閃,「寒星八衛」一起停住不動,轉眼間一個連一個的倒下,身上沒見傷痕,卻個個嘴角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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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9:26:13 |只看該作者
  寒星主人夫婦像鬥敗了的雞一樣,剎時間臉色慘變了。
  李存孝道:「我再問一句,當年主使你們殺人放火的是哪一個?」
  只見寒星主人嘴唇動了幾動,溫少卿忽然拔起身軀往外射去。
  李存孝動都沒動,道:「我留你溫家一脈香煙,對你溫家不能說不厚。」
  寒星夫人忽然厲聲說道:「是你那爹,『神手聖心』李明遠,你為什麼不找他去?」
  李存孝一震,陡然揚眉叱道:「你胡說。」
  寒星夫人冷笑道:「你那爹懷疑你娘跟韓世傑有私,嫉恨之下買通陰玉嬌跟『寒星』溫家殺了韓世傑,夷平了『聽濤山莊』!不信問問你那爹去,他就在這『南嶽』『祝融峰』上。」
  這麼說應該不會假了。
  李存孝像突然之間被人打了一拳,身軀為之一晃,他點了點頭,顫聲說道:「我自然會去問,可是是你『寒星』溫家跟陰玉嬌下的手,這樣不會錯。」
  寒星夫人道:「冤有頭債有主……」
  「住口!」李存孝臉色煞白,冰冷叱道:「李存孝恩怨分明,溫二姑娘救過我一次,我以命抵命,只取你夫婦一隻手……」
  寒星夫人一聲淒厲長笑,道:「李存孝,你欺人太甚。我兒子已走,我夫婦已毫無顧慮,咱們就在這衡山之下拚個你死我活吧。」
  瘋狂一般地閃身撲了過來。
  李存孝抖手一掌硬把她震了回去,說道:「我說一句就算一句,只要你夫婦一隻手,別等我動手。」
  寒星夫人厲叫一聲又撲了過來。
  李存孝雙眉揚起,閃身迎了上去,兩條人影乍合即分,寒星夫人一聲慘叫暴退,退了兩步便倒地昏了過去。
  寒星主人跨一步擋在寒星夫人身前,鬚髮俱張:「李存孝,你李存孝眉心那顆痣好紅,冰冷說道:「我尊你為一派之主,你自己動手吧。」
  寒星主人威態倏斂,一點頭道:「也罷……」
  轉身望著「祝融峰」高叫說道:「李明遠啊,李明遠,我夫婦路過衡山而不找你,對你不能說不仁盡義至。而今我夫婦受你兒子的逼迫,你卻躲在『祝融峰』上不聞不問,你算得什麼英雄,又算得什麼好漢,配稱什麼『神手聖心』?」
  抬右掌往自己左腕劈了下去,一掌劈實,他悶哼一聲,身軀一晃,但是他很快就站穩了,俯身抱起寒星夫人,騰身飛射而去。
  寒星主人夫婦不見了。
  李存孝轉望那插天的「祝融」,身軀一陣劇顫。
  驀地,他揚起雙眉,邁步向座落在十幾里外的「祝融峰」走了過去。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
  「祝融峰」氣勢雄拔,插天孤立。由於李存孝是一步步的走,日頭偏西的時候才到了距離「祝融」絕峰咫尺間的「上封寺」。
  「上封寺」前有一片大廣場,廣場上站著幾名灰衣僧人,正在那兒指指點點,遠眺近覬。
  李存孝一登上廣場,立即把那幾個灰衣僧人的目光全引了過來,一名中年僧人突然跨步越前,向著李存孝合什微一躬身道:「這位施主是……」
  李存孝藝出佛門,一向禮佛敬僧,答了一禮道:「大和尚,我是來找人的。」
  那中年僧人道:「但不知施主找的是『祝融峰』上的那一個?」
  李存孝道:「此人姓李,雙名明遠。」
  那中年僧人深深一眼道:「施主找的是『神手聖心』李大俠?」
  僧人知道李明遠,足證「神手聖心」在此,李存孝心裡又是一陣刺痛,道:「正是,煩請大和尚引見。」
  那中年僧人道:「施主跟李大俠有什麼淵源。」
  李存孝道:「有勞大和尚動問,李大俠是家父。」
  那中年憎人「哦」地一聲道:「怪不得貧僧一見施主便覺眼熟,原來是李少俠當面……」
  一頓接問道:「恕貧憎直問一句,少俠跟令尊是不是多年不見了?」
  李存孝道:「正是,足足有二十年了,大和尚怎麼知道?」
  中年憎人道:「二十年前李大俠登臨祝融,二十年後的今天李少俠始來相尋,這不說明少俠有不少年未見令尊了麼。」
  李存孝道:「大和尚說得是,家父如今可在寶剎之中?」
  中年僧人道:「李大俠在『祝融』絕頂『赤帝祠』旁。」
  李存孝道:「那麼煩請大和尚……」
  中年僧人微一搖頭道:「少俠跟李大俠骨肉至親,貧僧不得不明言,少俠來晚了。」
  李存孝目光一凝道:「大和尚這話……」
  中年僧人道:「李大俠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撒手塵宇,西歸我佛。」
  李存孝剎時間又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拳,身軀為之一晃,定了定神道:「那麼大和尚適才所說家父在『祝融』絕頂『赤帝祠』旁……」
  中年僧人道:「那是李大俠的『衣塚』。」
  李存孝道:「『衣塚』?大和尚這話……」
  中年僧人道:「令尊李大俠二十年前自『赤帝祠』後『捨身崖』跳下『祝融』自絕歸天,敝寺方丈命貧僧等下崖找尋,然時已隔近十日,貧僧等只在崖下尋獲李大俠生前所著衣衫,敝寺方丈敬令尊為一代大俠,乃將李大俠這件衣衫葬在『赤帝祠』側……」
  李存孝道:「大和尚,那麼先父的遺骸……」
  中年僧人歎了口氣道:「李大俠二十年前來到『祝融』之後,一直住在絕頂『赤帝祠』內,每十天或半月始下峰至『上封寺』與敝寺方丈品茗弈棋作小聚。是以李大俠自絕之當時,敝寺中並不知道,還是一次敝方丈久候李大俠不至,命人登上絕頂探視時,始發覺李大俠已跳崖自絕。俟貧僧等奉命下崖找尋,只找到一件李大俠生前所著衣衫,那件衣衫已然破爛,上有血斑,也有爪痕,想必是李大俠的遣骸已為獸類所毀……」
  李存孝心中又是一陣刺痛,沉默了一下道:「可否麻煩大和尚帶我上峰看看?」
  中年僧人道:「自當年李大俠投崖之後,二十年來『祝融』絕頂一直被敝寺列為禁地,少俠要上去自屬例外,請少俠隨貧僧來。」
  轉身行去。
  李存孝邁步跟了上去。
  由「上封寺」上登「祝融」絕頂,雖說近在咫尺,但由於罡風疾勁,山道險峻,走起來並不那麼容易。
  而中年僧人步履穩健,輕快如飛,卻把這險峻的山道視若康莊,顯然也是個練家子,而且修為不弱。
  在中年僧人的前導下,轉眼工夫已登上「祝融」絕頂。時已暮色初垂,罡鳳極其強勁,呼嘯有聲,吹得衣袂獵獵作響,連李存孝這等高手都有立足不穩之感。
  只聽中年僧人道:「罡風強勁,天黑時尤甚,少俠小心。」
  李存孝道:「多謝大和尚,我省得,大和尚也請小心。」
  他卓立風中,一動不動,使得那中年憎人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甫一登上絕頂,李存孝便看見了那座「赤帝祠」,一殿兩廂,相當簡單。
  在這座「赤帝祠」左側果然矗立著黑忽忽一堆,前面還有一方石碑,李存孝好目力,清晰地看見那方石碑上寫的是「『神手聖心』李大俠之墓」九個字。
  這座「衣塚」矗立在「祝融」極巔已整整廿年了,受了幾千個日子的風吹雨打太陽曬,做兒子的到今天才知道。
  儘管乃父心胸狹窄,一念嫉恨,指使「寒星」溫家跟「白髮童顏」陰玉嬌夜襲「聽濤山莊」,殺害了韓莊主一家幾十口,害得他母子顛沛流離,害得他母親最後落個血枯而亡,但畢竟乃父是他的生身之父,想想乃父落得個投崖自絕,屍骨無存,心裡也不由為之難受。
  心念轉動間已然來到「赤帝祠」側,只聽中年僧人道:「少俠,這就是令尊的『衣塚』。」
  李存孝點了頭,上前恭恭敬敬拜了一拜,站起身來望著那中年憎人道:「大和尚,對寶剎上下,我只有感激二字……」
  中年僧人道:「少俠不必客氣了。這感激二字,敝寺上下愧不敢當,敝寺上下也只是做了該做的……」
  李存孝道:「這就夠了,貴寺上下並無守護先父之責。」
  說著,他往「赤帝祠」後行去。
  中年僧人忙伸手一攔道:「少俠要幹什麼。」
  李存孝道:「我想到『捨身崖』看看。」
  中年僧人道:「少俠,罡風強勁,『捨身崖』去不得,一不小心便有失足之虞。」
  李存孝道:「多謝大和尚,我自會小心。」
  他這麼一說,那中年僧人自不便再攔他,緊緊傍在他身側,以防萬一。
  到了「捨身崖」邊往下一看,只見峭壁孤懸,下臨無地,要換個尋常人恐怕連往下看的勇氣都沒有。
  李存孝緩緩說道:「從這兒掉下去,莫說是個人,就是個鐵人也非摔個粉碎不可。」
  中年僧人道:「敝寺方丈已準備在這『捨身崖』邊築起一道石欄,以防失足慘事。不過那也只能防人失足,對於有心自絕的人恐怕仍是無濟於事。」
  李存孝心中暗道:「只不知父親是指使人殺人燒火之後心生愧悔才跳落捨身崖自絕的呢,還是另有原因……」
  只聽那中年僧人道:「天色已暗,少俠請隨貧僧下峰去吧。」
  李存孝默默地點了點頭。
  下了「祝融」絕頂,來到「上封寺」前,只見「上封寺」前廣場上一前二後站著三名僧人,後面那兩個,是兩個中年僧人,前面那個是個鬍鬚如雪的清瘦老僧。
  那中年僧人道:「方丈出來了。」
  上前合什躬下身去。
  李存孝忙上前施了一禮,道:「晚輩李存孝見過方丈。」
  清瘦老僧深深一眼,合什答了一禮道:「不敢當,少俠蒞臨『祝融』,老衲未及親迎,還請少俠原諒。」
  李存孝道:「豈敢,是晚輩魯莽登臨,聞得惡耗,匆忙登上絕頂,未曾先謁方丈,實屬失禮,還請方丈海涵。」
  清瘦老僧道:「少俠過謙,這也是人之常情……」
  輕輕歎了一聲道:「廿年前令尊卜居於『祝融』,老衲疏於守護,致有『捨身崖』之不幸。多年來老衲一直耿耿難釋,如今面對少俠,心中更感愧疚。」
  李存孝道:「方丈怎好這麼說話,貴寺上下並無守護誰之義務,其實一個人若是存心自絕,任誰也防不了的。」
  清瘦老僧長歎道:「不管怎麼說,老袖不能不負道義上的責任,廿年來老衲晨昏為令尊誦經,未曾一日間斷……」
  李存孝道:「方丈對李家恩厚,李家存歿俱感。」
  清瘦老僧道:「少俠不必再客氣了,老衲為的是兩字心安。天色已暗,此處風大,請少俠進入『上封寺』中……」
  李存孝微一欠身道:「多謝方丈,晚輩另有他事待辦,不打擾了。」
  清瘦老僧道:「天色已暗,少俠既到『上封』,怎好不略作盤桓。」
  李存孝道:「方丈好意,晚輩心領。晚輩實在另有要事在身,不敢多事耽擱。」
  清瘦老僧道:「既然這樣,老衲不敢再留,還容老衲送少俠下山。」
  李存孝道:「不敢當,方丈請留步,先父之『衣塚』容晚輩異日再來遷移。」
  施了一禮,轉身而去。
  儘管李存孝不讓送,清瘦老僧畢竟還是送到了廣場邊。
  李存孝一步步地下了「祝融」,心中百念齊湧。
  照目前的情形看,應該是恩怨兩消事了了。
  陰玉嬌死了,「寒星」主人夫婦各斷一手,他父親也早在廿年前便已跳落「捨身崖」自絕,不是恩怨兩消事了了麼?
  儘管恩怨兩消事了了,想想,他心裡遠比當日覓仇的時候還難受。
  「聽濤山莊」韓莊主一家近百口俱皆死難,韓莊主的一片基業也片瓦無存,母親吃盡千辛萬苦,最後落得個血枯而亡,他絕沒想到這是父親一手造成的。
  說來說去,這恩恩怨怨皆源於兩字猜疑一字妒,其實是一場誤會,這是何苦?
  骨肉至親間的自相殘殺,落得個家破人亡,只剩下他一個人,越想心裡越沉重,李存孝恨不得瘋狂一般痛快地發洩發洩。
  可是他找誰發洩去,誰又該供他發洩?
  不覺間已來到「祝融」峰下,抬眼四下望望,黝黑的一片,「金華」、「桃花坪」,他該到那一處去?
  心念正轉動間,一聲叱喝遙遙傳了過來。
  他仔細一聽,立即辨出這聲叱喝來自東方,距離至少要在半里以上。
  他現在沒有心情管別人的閒事,心中念轉,正打算走,只見夜色中兩條人影疾掠奔來。
  這兩條人影一個頎長,一個纖小,那纖小的一個似乎像個女的。
  緊接著這兩條人影之後出現了十幾條人影。
  他馬上明白了,前面這兩條人影是在跑,後面那十幾條人影是在追。
  前面兩條人影來勢極速,轉眼工夫已近十丈,李存孝忽然看出那兩條人影一個是當世四塊玉之一的趙玉書,另一個是當世四大絕色之一的「瓊瑤宮」司徒蘭。
  是誰追趕他兩個?
  憑趙玉書與司徒蘭,又有誰能夠使得他兩個不戰而逃?
  思忖間後面那十幾條人影也已來近,李存孝一眼瞥見了「瓊瑤宮」的巡山使范強。
  他馬上明白了八分。
  就在這時候,趙玉書跟司徒蘭已然雙雙馳近,趙玉書頭一個望見了李存孝,陡然一驚,硬生生收住奔勢。
  司徒蘭一怔,忙也收住奔勢問道:玉書,「你怎麼了?」
  趙玉書直楞楞地望著李存孝,司徒蘭霍然轉頭望了過來,又一怔,脫口道:「是你……」
  就在這時候,「瓊瑤官」巡山使范強等已然趕到,十幾個人齊撲趙玉書。
  司徒蘭已然驚覺,霍然轉身過去叱道:「我看你們誰敢動他!」
  范強等連忙收勢停身,范強一欠身道:「姑娘,屬下等奉有宮主令諭,不得已……」
  司徒蘭冷笑著說道:「我想跟誰就跟誰、誰也管不了。」
  只聽得一個冰冷的話聲傳了過來:「蘭兒,你怎麼說?」
  隨著這話聲,三條人影如飛射落,前面是一身宮裝的「瓊瑤宮主」,後面是一捧令旗,一捧長劍的兩名宮裝少女。
  瓊瑤宮主面罩塞霜,一雙利刃般目光直逼司徒蘭。
  司徒蘭低下了頭,旋即又抬起了頭道:「娘,您這是何苦?」
  瓊瑤宮主冰冷說道:「我養了你這麼大,你就這麼對我麼?」
  司徒蘭道:「娘,我愛他,我願意跟他,即便是受一輩子罪,那也是我自找的……」
  瓊瑤宮主道:「受一輩子罪,固然是你自找的;可是我這做娘的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任何人你都能嫁,唯獨不能嫁趙玉書。」
  司徒蘭道:「娘,可是我任何人都不嫁,非嫁他不可。」
  李存孝聽得不禁暗暗詫異。心想:這位姑娘是怎麼回事?趙王書曾以卑鄙手段想害她,到頭來她仍是要嫁給他。趙玉書到底有什麼可取之處……
  只聽得瓊瑤宮主顫聲說道:「那好,我仍是那句話,我寧願殺了你,我也不能夠讓你嫁給這種人。」
  司徒蘭道:「娘,趙玉書他有什麼不好?即便他有什麼不好,那也是以前,現在他已經改過了,難道您連這個機會都不給麼?」
  瓊瑤宮主冷笑一聲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不會改的。
  他現在所以好,只是想把你騙到手中……」
  「不,」司徒蘭道:「我相信他,我也知道他確實已經改過了。」
  瓊瑤宮主道:「你今年才多大,你看得有娘看得多麼……」
  司徒蘭道:「可是對於瞭解他,您遠不如我深。」
  瓊瑤宮主道:「不必再說什麼了,我說不許就是不許,跟我回去,我放過他。要不然,我把你兩個一起斃在這『祝融峰』下。」
  司徒蘭忽然跪下去,道:「您請下手好了,我既然出了『瓊瑤宮』,絕不再回去。」
  瓊瑤宮主勃然色變,厲聲一句:「算我沒有你這個女兒。」
  揚掌當頭劈下。
  趙玉書大聲說道:「宮主要殺蘭妹,得先殺了趙玉書。」
  跨步迫了上去。
  儘管趙玉書是當世四塊玉之一,畢竟他不是「瓊瑤宮主」的對手。
  只聽砰然一聲,趙玉書蹌踉而退,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司徒蘭悲呼一聲:「玉書。」
  躍起撲了過去,一把扶住了趙玉書,望著乃母顫聲說道:「您請先殺了蘭兒。」
  「也罷,」瓊瑤宮主渾身顫抖,一點頭道:「既然你兩個都搶著死,我就成全你們。」揚掌便要劈。
  李存孝不能再看下去了,一步跨去,道:「宮主手下留情。」
  瓊瑤宮主一怔手停在半空,道:「怎麼李少俠也在這兒?」
  李存孝道:「未學從這兒路過,無意中碰上。」
  瓊瑤宮主道:「那麼李少俠請一旁讓讓,容我先斃了這一對畜牲再敘。」
  李存孝道:「宮主可容未學說句話?」
  瓊瑤宮主道:「李少俠有什麼話,儘管說就是。」
  李存孝道:「這是『瓊瑤宮』的家務事,未學本不便管也不該管。無如,未學不能眼睜睜看著宮主一掌鑄恨……」
  瓊瑤宮主目光一凝道:「聽李少俠的口氣,似乎要代他兩個求情?」
  李存孝道:「未學正有此意,還望宮主看在未學薄面……」
  瓊瑤宮主截口說道:「他當日曾以卑鄙歹毒手段對李少俠,李少俠今日要代他講情?」
  李存孝道:「未學不為任何人,未學為的只是古來感人最深的一個情字。」
  「情?」瓊瑤宮主冷笑道:「他也配談情!難道李少俠不知道他的心性為人……」
  李存孝道:「未學知道。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瓊瑤宮主道:「李少俠也相信他改了麼?」
  李存孝問道:「宮主明智,適才趙玉書能不惜死以身護衛司徒姑娘,若非真摯之深情,胡能為此?」
  瓊瑤宮主呆了一呆,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李存孝又道:「再不好司徒姑娘總是宮主親出,宮主何忍心將幾十年骨肉之情一旦拋卻?她既然非趙玉書不嫁,必然有她的道理,趙玉也必然有他可取之處。宮主何妨大度寬容,化干戈為玉帛,化暴戾為祥和,化悲事為喜事?」
  瓊瑤宮主緩緩說道:「也許李少俠對了……」
  目光一凝,望著趙玉書跟司徒蘭,沉聲說道:「你兩個聽著,既然李少俠出面講情,這件事我勉強點頭答應。趙玉書在武林中的名聲一天沒見好轉,你兩個就別回『瓊瑤宮』來見我。還有,你將來要是有一點虧待蘭兒之處,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也非找你問罪不可……」
  抬眼望向李存孝道:「李少俠永遠是我『瓊瑤宮』座上佳賓,有空時務請『瓊瑤宮』坐坐。」
  話落,也沒等李存孝答話,帶著兩名婢女,十幾名「瓊瑤宮」
  健兒,轉身飛掠不見了。
  司徒蘭跟趙玉書,做夢也沒想到李存孝在這緊要關頭,會挺身而出為他倆說話。
  也沒想到李存孝幾句話,便把這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兩個人站在那兒猶自發怔。
  李存孝輕咳道:「好事已諧,二位可以走了。」
  兩個人這才倏然驚醒,趙玉書轉身過來,滿臉愧疚:「李兄。」
  李存孝淡然說道:「趙兄不必再說什麼了。我剛才說過,我為的是一個情字。只要趙兄將來能善待司徒姑娘,別愧對瓊瑤宮主也就夠了。我還有要事在身,失陪了。」
  轉身要走。
  只聽司徒蘭叫道:「李兄……」
  李存孝轉回身來道:「司徒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司徒蘭美目含淚,顫聲說道:「我二人永遠感激,沒齒不忘。」
  李存孝淡然一笑道:「姑娘不必客氣了,我在此謹祝二位一修雙好。」
  轉身而去。
  司徒蘭淚眼相望,直到李存孝那頎長身影隱人夜色中不見又是一天黃昏。
  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李存孝來到一座山前,這座山不高,可挺雄偉,而且蒼翠滿山,碧綠欲滴。
  這座山前有水,那是由山上一瀉而下的一條瀑布造成的,水色清澈見底。
  李存孝仰望山巔,臉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
  突然,他騰身拔起,直往山巔撲去。
  片刻之後,他停身在山巔一座古剎前。
  古剎橫匾三個大字:
  「大雷音。」
  古剎背依孤峰,前臨斷崖,左右俱是蒼松翠柏,山風過處,松濤陣陣,古剎顯得寧靜而肅穆。
  李存孝腳剛沾地,「大雷音」內傳出個撼人心神的蒼勁話聲:「那位故友蒞臨『大雷音』?」
  李存孝眼中淚光一閃:「師父,是我。」
  話聲方落,人影疾閃,李存孝跟前多了個人,是個像貌奇古的白衣老人。
  白衣老人穿一襲儒衫,頭上戴頂文生中,腳下是雙厚底福字履,腰間紮著一條金光閃爍的絲帶。
  正是那威震天下,當世兩大廳人之一的「天外神魔」獨孤長明。
  李存孝一頭拜下,道:「師父。」
  獨孤長明老臉上一陣抖動,突然仰天長笑,笑聲裂石穿雲,直逼九霄,震得「大雷音」晃動,松針落了一地。
  他伸手扶起了李存孝,道:「多少日子不見了,讓二師父瞧瞧你。嘖,嘖,你小子是越來越俊。說,山下還有幾個?」
  李存孝微微一愕道:「您這話……」
  獨孤長明道:「沒勾引來成群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麼?」
  李存孝臉一紅,道:「您怎麼一見面就開孝兒的玩笑?」
  獨孤長明又是一陣大笑,霍地轉過頭去,望著「大雷音」震聲叫道:「和尚,你聾了還是癱了,我都出來了,你還不出來?」
  這一聲震得地皮晃動,卻沒見「大雷音」裡有人出來,也沒聽「大雷音」裡有任何動靜。
  獨孤長明雙眉一聳,道:「走,小子,咱爺兒倆進去看看和尚他擺的什麼臭架子。」
  一把拉住李存孝騰身掠進了「大雷音」。
  「大雷音」那宏偉肅穆的「大雄寶殿」裡,端端正正地盤坐著個俊美異常的中年僧人。
  他閉目合什,寶相好不莊嚴。
  兩個人一落在「大雄寶殿」門口,獨孤長明劈頭便道:「和尚,你裝的什麼蒜,醒醒,孝兒回來了。」
  和尚沒動,便連眼皮也沒動一下。
  「好啊,」獨孤長明叫道:「剛才還跟我有說有笑的,現在就睡著了,我敲你的光頭,看你醒不醒。」
  一步跨進了「大雄寶殿」。
  剛過「大雄寶殿」,他一怔,倏地叫道:「小子,不好,和尚他圓寂了。」
  李存孝心膽欲裂,魂飛魄散,閃身撲了進去,可不,和尚玉筋已垂,的確已經圓寂了。
  李存孝心中一陣絞痛,撲地跪了下去。
  獨孤長明喃喃說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就這一轉眼工夫……」
  忽地探手向和尚懷中抓去,手一閃而回,手裡多了一封信,只一眼,立即遞向李存孝:「小子,這是他留給你的。」
  李存孝忍悲接過,拆開信一看,臉色忽然大變,猛抬眼望著和尚叫道:「爹……」
  獨孤長明劈手一把奪過了那封信,只一眼,臉色也為之大變,喃喃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當日他叫她一聲玉娘,怪不得……整整廿年了,這悶葫蘆終於打開了。」
  雙眉一聳,兩眼暴睜,神光外射,大喝一聲:「和尚,你該入阿鼻地獄。」
  旋身一掌拍了出去,轟然一聲,院中一棵合圍古柏應掌而折,嘩喇喇砸毀了大殿一角。
  就在這時候,遠處空中不知誰家放起一盞天燈,冉冉上升,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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