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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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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牧野流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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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12:19: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前路未知徒悵惘 故園遙望獨彷惶(2)

  冷冰兒道:「我的奶媽有個兒子在小金川當差,她前去探親,官兵也不許她入境。我只道還在打仗呢。」

  李大勇聽金光斗和「小王爺」談話,插不進口,心中頗為氣悶,此時乘機便出風頭,說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小金川以前是叛賊的巢穴,如今雖然全境都給官軍佔領了,戒備仍是不能放鬆的。據我所知,不但老百姓不能隨意進出,就是投遞普通公文的也只能在邊境的哨所放下。」

  冷冰兒道:「這麼說,你們也不能進小金川了?」

  李大勇正是要她問這句話,笑道:「你是小王爺的表妹,說給你聽不打緊。不瞞你說,我就是沒有公丈投遞,也可以自由進出。金大人和我一起,他也可以進去的。」話中不啻向段、冷二人暗示,他的身份其實要比這個姓金的官兒高得多。金光斗勉強笑道:「這位李都頭以前是在御林軍當差的。」

  這次輪到李大勇大為得意了,接下去便道:「這次在小金川做軍官的有我的許多老同事。我雖然調來大理,在御林軍的名冊上也還掛有名字。在御林軍當差的奉派出外,都有一面腰牌,即使舊同事未必全認識我,見了腰牌,也會讓我自由出入。」

  金光斗聽到他誇耀自己的身份時,不覺皺了皺眉,但也沒有說話。

  冷冰兒暗地留神段劍青的面色,段劍青也剛好在這個時候,對她皺了一皺眉頭。

  冷冰兒笑道:「可惜你的腰牌不能借給別人。」

  李大勇道:「你這個奶媽的兒子姓甚名誰,在小金川什麼地方得意?」

  冷冰兒胡亂捏道了一個假名,說道:「我只知道他是在小金川當差,卻不知是在哪個衙門。」

  段劍青道:「金大人,多謝你的關心。時候不早,咱們都該走了。待你回到大理,我再替你接風吧。」

  金光斗喜道:「小王爺,這麼說你是準備回家了?」

  段劍青道:「我是離鄉避難的,如今故里昇平,你們的丁將軍又特加垂注,招我回去。我是倦鳥知還,也想回家過過太平日子了。」

  金光斗道:「對,還是回家的好,你一回去,丁將軍必定歡迎。」忽地又問:「小王爺,你和令表妹怎的不備車馬,不嫌山路崎嶇麼?」

  段劍青笑說道:「我喜歡遊山玩水,騎上了馬,豈非變成了走馬看花,沒什麼意思了。」

  金光斗道:「原來如此,小王爺真是雅人。好,那咱們在大理再見吧。」

  金光斗和李大勇去得遠了,段劍青埋怨冷冰兒道:「冰妹,你哪有什麼奶媽的兒子在小金川?剛才我真是怕你胡亂說話,引起他們的猜疑呢。」

  冷冰兒笑道:「剛才要不是你的眼色止住我,我還想搶他們的坐騎和腰牌呢。」

  「幸虧你沒亂來,否則這麻煩可就大了。」

  「有甚麼麻煩?不瞞你說,我剛才只是怕殺不掉他們。」

  「你若是殺了他們,我可是別想再回大理了。」

  冷冰兒怔了一怔,說道:「你當真想要回家?」

  段劍青點了點頭,說道:「小金川已給清兵佔領,你也沒有什麼地方好去。不如和我回家,暫住些時。」他見冷冰兒面有猶豫之色,跟著再說:「你別誤會我是貪圖過舒服的日子。我想養好身體練好武功,再與你闖蕩江湖。」

  冷冰兒歎口氣說道:「我也希望你有個安靜的地方調養一些日子、卻不願你冒險回家。」

  段劍青道:「不瞞你說,我本來是不敢回家的,但在碰見了這兩個傢伙之後,我倒是沒有顧慮了。」

  冷冰兒說道:「什麼,你相信他們的『好話』?也相信他們那個丁將軍的『好意」嗎?」

  段劍青道:「不是相信他們,我相信他們的將軍不把我再當疑凶!」

  「你指的是暗殺前任那個什麼叫『韓將軍』的案子?」這件案子和第二天在段劍青家裡發生的事情,冷冰兒是曾經聽他說過的。

  段劍青道:「不錯,照剛才的情形看來,秘密並沒洩露。那個繼任的丁將軍,顯然對我也是並沒懷疑。」

  「何以見得?」

  「那軍官能用馬鞭掀翻車子,本領委實不弱,對嗎。」

  「不錯。我剛才不敢搶他,就是恐怕打他不過,連累了你。」

  「他也未必知道咱們真正懂得武功,在他眼裡,定然不把咱們放在心上,對嗎?」

  「這又怎樣?」

  「可是他們對我卻是那麼恭敬。」

  冷冰兒笑道:「因為你是『小王爺』呀!」

  段劍青皺眉道:「你這樣聰明,怎的還未想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因此得到證明,證明他們沒懷疑你。」

  「是呀,他們若是稍有懷疑,這是陌路相逢,還肯放過我嗎?恐怕一見面就要動手拘捕我了。」

  「你的話未嘗沒有道理,但焉知他們誘你回去,不是另有什麼陰謀詭計。」

  段劍青笑道:「冰妹,你總是這樣多疑,我看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離家三年,說實在話,唉,我也很想回去看一看。」

  冷冰兒躊躇莫決,半晌說道:「你瞧那個老漢還在那裡哭呢,真是可憐。」

  她突然換了話題,段劍青不覺怔了一怔,說道:「好,那咱們過去送他幾兩銀子吧。」冷冰兒道:「對,咱們先做了這件好事,然後從長計議。」

  不料那老漢卻不要他們的銀子。

  冷冰兒道:「我們是誠心誠意送給你的,你為什麼不要?」

  那老漢道:「有官家向老百姓伸手要錢,哪有反而送錢給百姓的?」

  冷冰兒恍然大悟,說道:「哦,敢情你是看見那兩個官兒和我們站在一起說話,就以為我們也是『官家』了?其實我們和你一樣,都是百姓!」

  老漢哪敢相信?雖然他沒有聽見金、李二人把段劍青叫做「小王爺」,但他們對段劍青那樣畢恭畢敬的態度,他卻是看見了的。

  冷冰兒道:「不錯,他們是想巴結我這朋友,其中另有原因!你無須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和你完全一樣,討厭他們痛恨他們。他們那樣欺負你,我見了也冒火。你放心,銀子收了,決不會有甚麻煩!」便把銀子放在他的手心,也不理他要不要,和段劍青便離開,老漢想要還給他們,哪裡還追得上?捧著銀子,只是發呆。

  段劍青滿懷不悅,過後說道:「那老漢也真是的,他業已身無長物,我們送銀子給他,難道還會算計他嗎?」

  冷冰兒道:「他是給官家欺侮慣了,即使不以為我們算計他,也會以為我們要戲弄他啊!」接著笑道:「一個沒有什麼見識的鄉下老漢也知道不能相信官家,青哥,你怎麼反而相信他們了?」

  段劍青呆了一呆,笑道:「冰妹,原來你是繞著圈子和我說這一句話。」

  金光斗此時也正在埋怨李大勇。

  「李都頭,我知道你是御林軍軍官,可你在我面前逞威風不打緊,何必把自己的秘密說給不相干的人知道?」

  「你不是說丁將軍很看重這位『小王爺』嗎?」

  「話是這樣說,其實……」

  「其實什麼?」

  金光斗瞪他一眼,說道:「你的口太沒遮攔,我可不敢告訴你。」

  李大勇笑道:「丁將軍或許有『借重』這位『小王爺』之處,其實也不是什麼『看重』他的,對嗎?」

  金光斗道:「原來你也不太糊塗,那你知道就好。」

  李大勇道:「那你知道我為什麼故意向他們洩露的原因嗎?」

  金光斗怔了一怔道:「這麼說,敢情你是另有用心?」

  李大勇道:「當然,我是試探他們的。你以為我只是有勇無謀麼?」

  「試探什麼?」

  「那位『小王爺』身有武功,那個女的恐怕比他還更厲害,你知道麼?」

  「真的,這我倒瞧不出。」

  「段劍青的叔叔段仇世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聽說他和小金川幾個『匪首』還是有來往的,你知不知道?」

  金光斗道:「段仇世因練武和老王爺鬧翻,我是知道的。江湖上的事情,我就沒有你知道得清楚了。你聽來的消息可靠麼?」

  李大勇賣個關子,笑道:「消息的來源,我也不能告訴你。總之,既有這樣的風聲,我就不能沒有懷疑了。」

  金光鬥心裡很不高興:「我知道的恐怕比你還多呢,你不和我說實話,我也不會完全告訴你。」當下故意說道:「但大理的人都知道,這位小王爺和他的叔父可沒有什麼關連。而且段府雖然早已是過氣的「王爺」,在大理也還頗有聲望,知府大人和將軍多少也得尊重他家幾分的。」

  李大勇道:「是呀,所以我才要試探這位「小王爺」,剛才我故意洩露秘密,就是想引他們來搶我的這面腰碑。他們一動手,那就不用說定是小金川的『匪黨』了。」

  金光斗道:「可惜他們沒有動手。」

  李大勇道:「那對我也沒什麼妨礙,咱們的馬跑得這樣快,腰脾的秘密縱然給他們知道,他們也總不能找另外的同黨來追上搶去腰脾。」

  金光斗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笑道:「依你老兄的本領,有人來搶,你也不怕。」

  李大勇道:「好在這位小王爺肯回大理,這次找不到憑據,以後咱們還可以找。」

  金光斗忽道:「你想找憑據那也不難!」

  李大勇愕了一愕,連忙說道:「你知道為何不早說?」

  金光斗道:「不是我信不過你,咱們發個毒誓,從今以後,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就告訴你!」

  李大勇笑說道:「金大人,你的心眼兒真多。好,咱們結為兄弟,共死同生,大家都說實話!誰若背誓,死於非命!」心想:「我的武藝高強,別人想殺我可沒那麼容易的。」

  金光斗也有他的想法:「我是文官,不用打仗。死於非命的機會總比你少得多。」

  兩人發過毒誓,金光斗這才說道:「堵殺前任韓將軍那件案子,這位小王爺很有嫌疑。」

  李大勇道:「你怎麼知道?」

  「刺客之中有一對少年兄妹,我曾經在段家見過。」

  「那你為何不向丁將軍告密?」

  「將軍府出事那晚,我不在場,刺客的形貌,只是聽得衛士說的」

  「哦,所以你不敢斷定那一男一女是否就是你在段家見過的,那對兄妹?」

  金光斗道:「是呀,茲事體大,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文案,沒有拿到段家把柄之前,便去告密,倘若給丁將軍說我是捕風捉影,叫我如何能吃得消?何況這位小王爺又不在大理,丁將軍也是沒法將他捉來,讓我和他對質。」

  李大勇道:「那麼這位小王爺現在是回大理了,你不是可以舉報了嗎?你想法找他的把柄吧。」

  「把柄我是找得到的,但要你的幫忙。」

  「要我如何幫忙?」

  金光斗沉吟半晌,說道:「咱們將來從小金川回到大理之時,要是這位小王爺還在家中,你扮作蒙面賊晚上到他家去,將他捉來給我,我有辦法套出他的口供。」

  李大勇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擔的風險太大。」

  「你放心,我有把握叫他從實招供,即使我搞錯了,也不會連累你。但事成之後,功勞大半卻是你的。」

  李大勇情知他的說話不盡不實,想道:「看來他是已經拿到了段家的把柄,但不知為了何因,定要得到段劍青的親筆招供,方敢舉報。但既有這飛來的好處,我也不必盤問他了。」當下笑道:「金大哥,咱們現在是結拜弟兄,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你既然成竹在胸,小弟就聽你的。」

  李大勇猜得不錯,金光斗之所以不敢告密,確實是有難言之隱。原來將軍府的地圖,就是他畫給武端兄妹的。那天晚上,他和另一個姓錢的候補官兒,在客店裡給武端兄妹活擒,迫不得已畫圖以獻。他若告密,恐怕會給查出這件事情。但如今事隔三年,武端兄妹早已到了小金川,決不會再回大理,揭破他的秘密,他自是不怕單獨對證段劍青了。

  合夥圖謀段劍青的事情商量妥當之後,金、李二人都是得意非常,哈哈大笑。

  哪知笑聲未絕,忽聽得有人喝道:「好呀,你們幹的好事,給我滾下馬來!」

  聲到人到,路邊山腳的茅草叢中突然躍出一個少年,把手一揚,李大勇連他發的是什麼暗器都未看得清楚,跨下的駿馬已是猛的一跳,把他拋下馬背。

  金光斗的情形比他更糟,跌下馬背,打了幾個滾,發出一聲慘叫,寂然不動,看情形竟是摔死了。

  那少年雙手各執繩疆,把兩匹馬繫在路邊的一棵樹下,拍了拍手,笑道:「這兩匹坐騎倒是不錯!」

  李大勇畢竟是個高手,雖然狩不及防摔倒,一個鯉魚打挺,便即翻起身來。不過他見這個少年如此了得,一時之間,倒是不敢上前。

  他在打量這個少年,這個少年卻是先來「招惹」他了,「把腰牌給我!」那少年喝道。

  李大勇怒道,「哪裡來的小賊,如此大膽!」

  少年笑道:「你們這兩個傢伙,居然想要謀財害命,膽子也是不小呀!」

  李大勇面上變了顏色,喝道:「你這小賊,胡說八道!你,你知道了一些什麼?」

  那少年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們剛才鬼鬼祟祟的商量什麼,嘿嘿,對不住,我都聽見啦!」

  剛才李大勇和金光斗商量妥當之後,是騎上馬走了一程方才碰見這個少年的。李大勇驚疑不定,想道:「剛才路上分明沒有人,他躲在哪裡偷聽?即使他的輕功真有神出鬼沒之能,也決不能跑得比我的坐騎還快呀。」他哪裡知道,這個少年其實只是偷聽了他們和段劍青的那番說話,只知道他們是千方百計想把段劍青騙回大理,至於「圖財害命」云云,則是這個少年據理推測,猜想到的。

  李大勇驚疑不定,對這少年也是有點忌憚。但陰謀已給對方揭破,無論如何,也是非得殺人滅口不可了。

  「老弟,咱們有話好說。你想要什麼,咱們商量。」李大勇口中說話,手中捏著的暗器突然發出。他射出的是兩枚透骨釘,只聽得「叮叮」兩聲,也不見那少年動手,兩枚透骨釘打著了他,卻插不入他的身體,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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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12:25: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 巧得腰牌入虎穴 敢憑硬骨斗狼兵(1)

  少年笑道:「我只要那面腰牌,誰要這些破銅爛鐵。」原來這少年有上乘的「沾衣十八跌」的內功,不但功力弱於他的敵人沾衣即跌,暗器沾著他的衣裳,也會給他彈開。

  李大勇暗襲不成,騎虎難下,硬著頭皮一聲大吼,撲上前去,撥刀就斫!

  少年側目斜聊,李大勇那刀堪堪斫到,他方始中指一彈,冷笑說道:「你這點功夫,可還不值得我撥劍殺你!」錚的一聲,刀鋒反捲回來,把李大勇的額頭斫得血流如注。

  到了這個地步,李大勇知道再打也是只有送命的了,把刀一拋,叫道:「腰牌給你,好漢饒命!」

  少年笑道:「這樣膿包,做什麼御林軍軍官?哼,我本來可以饒你不死,可惜我信不過你……」

  李大勇不敢等他把話說完,慌忙叫道:「你不是說過我不值得你殺嗎?」

  少年笑道:「我說的只是你不值得污我寶劍,不過,你既然苦苦求饒,那就看看你的造化吧!」說到「造化」二字,在距離十步之外,呼的一記劈風掌劈來。李大勇只覺勁風撲面,胸口如受巨錘一般,登時暈了過去。

  少年想道:「姓金那傢伙已經摔死,這廝縱然不死,最少也要醫治一年半載,決不可能到小金川報訊了。」當下跨上坐騎,牽著另一匹馬,便即回去找尋段劍青和冷冰兒了。

  這少年武功極高,但畢竟是個初出道的「雛兒」,百密一疏,卻忘記了去察看金光斗真的摔死沒有。

  金光斗伏在路邊,動也不敢一動,待得這少年去得遠了,他吁了一口氣,方才慢慢爬起身來。

  原來他摔斷了兩條肋骨,傷得的確不輕,但卻還沒死。他是躺在地上裝死的。

  大難逃過,金光斗這才覺得痛得歷害,「哎喲,哎喲!」的呻吟。

  雖然痛得歷害,但幸是還是逃出性命了。金光斗呻吟了一會,把眼一看,看見李大勇躺在血泊之中,不禁又是得意起來,自言自語道:「你倒是應了毒誓死於非命了,沒有你的幫忙,我的風險是要擔多許多,但也還有把握能以獨自領功。」

  不料他正在自言自語之際,李大勇忽地翻了個身,跟著也呻吟起來。

  金光斗吃了一驚,只聽得李大勇斷斷續續地說道:「大哥,你、你過來,我、我有話和你說。」

  金光斗見他恐怖的形狀,心裡很是害怕,想道:「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失了坐騎,自身難保,如何能夠照料傷重的他?」低頭一瞧,看見地上李大勇剛才給少年打落的那柄鋼刀,偷偷拾了起來,藏在袖中,說道:「賢弟,你是武官,理當視死如歸。愚兄手無縛雞之力,恕我是沒法幫你逃出生天了,後事我會替你料理的,你好好去吧。」

  原來他是怕李大勇糾纏不清,拖累於他,故而袖裡藏著鋼刀,心裡想道:「反正你是不能活了,不如讓我送你上路,免你多受痛苦,我也省得聽你絮聒。」

  李大勇生怕他不肯過來,繼續說道:「我、我知道我是不成的了,我不是要你救我……我、我、有個、有個秘密告訴你,可以幫幫你陞官發財。只請你回到大理請、請丁將軍幫我報仇……我、我、我不成了,快、快、快……」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金光斗在距離十步之外,己是聽得不大清楚。

  金光斗喜出望外,心道:「想不到他臨死之時,居然還有這祥好心,不枉我和他結拜一場。」生怕他的秘密未能說出來人就死去,連忙一跛一拐的走到他的身邊,把耳朵貼著他的嘴唇,叫道:「賢弟,你快說吧!」

  不料李大勇忽地一聲冷笑,說道:「大哥,你還記得咱們發過的毒誓嗎?咱們是結拜兄弟,理該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冷笑聲中,陡地一掌劈出。金光斗做夢也想不到把弟竟是要取他的性命,李大勇雖然是臨終之際,氣力不及平時,這一掌也打得他死去活來,狂噴鮮血!

  李大勇哈哈笑道:「不錯,李某今日死於非命,但我也還能夠要你、要你也和我一樣!咱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哈哈,也不枉了結拜一場!」原來金光斗剛才那番得意洋洋的自言自語,剛好是在他醒轉之時給他聽見,他氣不過金光斗的幸災樂禍,是以明知自己已活不成,也非得拉金光斗陪葬不可。

  金光斗狂噴鮮血,叫道:「你、你好狠!」好像一根木頭似的倒下去,壓在李大勇身上,手中拿的那柄鋼刀,正巧插進了李大勇的喉嚨。他們發下毒誓之時,可都沒有想到,並不是敵人要他們的性命,而是死在自己結拜兄弟的手上,應了自己所發的毒誓!

  此時段劍青和冷冰兒還在議論未定,不知該向何方。

  段劍青想要回家,冷冰兒遲遲以為不可。段劍青意亂心煩,苦笑說道:「其實我也不能跋涉長途,要回家談何容易?唉,要是咱們有坐騎代步就好了。沒有坐騎,去什麼地方都不方便。」

  冷冰兒笑道:「你又不許我搶那兩個狗官的坐騎。不過,即使有了坐騎,我也不贊成你回大理。」

  他們是在盤旋曲折的山路上把臂同行,忽聽得在他們頭頂上面那條盤道,蹄聲得得,來得有如急風驟雨。

  冷冰兒「咦」了一聲,說道:「又是兩匹上好的駿馬,聽來好似不遜於剛才那個軍官的坐騎!」

  段劍青苦笑道:「羨慕有什麼用,咱們又不能胡亂搶人家的。」

  冷冰兒說道:「奇怪,千里馬難得一見,在這荒山野嶺怎的會接連碰上?莫非是那兩個狗官又回來了?」話又未了,只見那兩匹馬已是從上面的盤道飛跑下來,但卻是空騎。

  一個他們似曾相識的聲音從山上隱隱傳來:「小王爺,你的朋友托我轉送你們兩匹坐騎,不過你可別讓大理的丁將軍看見!」

  冷冰兒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少年的影子隱入叢林了。冷冰兒失聲叫道:「原來是他!」

  段劍青道:「他是誰?」

  冷冰兒道:「人家的禮物收下來再說。」

  段劍青遲疑道:「這禮物能要麼?」冷冰兒笑道:「既來之,則安之。莫辜負人家好意。」段劍青一看,這兩匹馬果然是金光斗和李大勇的坐騎。心裡想道:「我不要它,這兩匹沒有人騎的駿馬也會跑的。」只好幫冷冰兒,把這兩匹向他們跑來的駿馬降伏。」

  段劍青累得滿頭大汗,和冷冰幾跨上坐騎,鬆了口氣,茫然說道:「冰妹,你瞧這是怎麼一回事情?」

  冷冰兒道:「送這名貴禮物給咱們的人,就是那天在石林裡救了咱們性命的那個少年!」

  段劍青詫道:「怎的竟是此人?」

  冷冰兒道:「何以你會覺得奇怪?」

  段劍青道:「金光斗和李大勇是奉命前往小金川護送公文的,何以會托這個少年把坐騎轉送咱們?他們要做人情,何須假手別人,剛才他們就可以自己送了。」

  冷冰兒噗嗤一笑,說道:「這你還不明白?」

  段劍青本來聰明。一想之下,恍然大悟,說道:「那你看來,敢請那個少年已經把金、李二人殺了?」

  冷冰兒道:「我猜正是這樣。若然不是這個武功高強的少年,也殺不了那個姓李的御林軍軍官。」

  「那麼咱們駛了他們的坐騎,豈非要受嫌疑?」

  「你沒聽見他的說話麼?只要不讓大理的『丁將軍』看見,又有誰人知道是他們的坐騎?」冷冰兒笑道。

  段劍青歎口氣說道:「好吧,那我只好和你到別的地方闖蕩吧,大理可是不能回去了。」接著說道:「但我還是覺得奇怪,這個少年救過咱們性命,又給咱們送來坐騎,他為什麼對咱們這樣好,又為什麼不肯和咱們見面?」

  冷冰兒道:「我也猜想不出其中原故,不過他已經逃出那兩個魔頭的魔掌,我卻是可以安心了。」

  冷冰兒沒有猜錯,給他們送來駿馬的人,正是楊華。原來他是出了石林之後的第二天,就發現了段劍青和冷冰兒的行蹤,一直在暗地裡跟蹤他們的。他做了這件事情,甚為歡喜,想道:「祖師的秘笈我不能送給他,送給他們坐騎,也總算是對二師父的親侄兒盡了一點心意了。」

  他掏出那面腰脾,看了一看,小心藏好,縱聲大笑,笑道:「有了這面腰牌,我是可以前往小金川了!」

  在小金川一條荒涼的山溝子裡,有家獵戶,住著一個年青的獵人和他的妻子。

  這天一大清早,年青獵人起來,和他妻子說道:「今天我去打獵獵,你在家裡小心點兒,倘有什麼風吹草動,快到後山既藏,別顧家裡的東西。」

  年青的妻子說道:「家裡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我倒不是怕官兵搶了咱們的東西,我是怕你給他們捉去。」

  豬人安慰她道:「不會的,咱們這個山溝子從沒官兵來過,我到深山打獵,更不會碰上他們。不過,你在家中,我卻是不能不要你提防萬一!」

  妻子說道:「柱哥,我真是有點害怕。義軍走了,又沒人保護咱們。你雖然不是義軍,但要是給狗腿子知道你和孟頭領、宋頭領他們都很相熟……」

  豬人歎氣道:「我知道你心裡害怕,我應該陪你在家裡的。但家裡可沒什麼可吃的東西了,我不出去打獵怎行?」

  獵人的妻子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說道:「那你去吧,但願、但願上天保佑……」

  獵人安慰她道:「你放心,我會平安回來的。我們要靠自己的力量,用不著上天保佑。」

  妻子柔情萬縷的望著丈夫的背影走出家門,說道:「好,但願你早去早回。」心裡想道:「他還不知道我已經懷了孩子。」她不敢告訴丈夫,恐怕丈夫更多牽掛。

  她關上了門,在家中縫縫補補,還不縫補好一件破衣,忽聽得「蓬,蓬、蓬」的拍門聲,竟然是她丈夫叫道:「快、快開門,是我!」她希望丈夫「早點」回來,可想不到丈夫這樣早便回來了!

  「出了什麼事麼?」妻子連忙開門問她丈夫。

  丈夫關好了門,低聲說道:「有官兵上山,我眼見人馬已經跑進谷口了,我放心不下,回來和你一同逃走。」

  妻子大吃一驚,但心想官兵才進谷口,總不會這樣快就來到吧?說道:「真的吧?那你快點幫我收拾東西!」

  「不要收拾東西了,趕快溜罷!走後門!唉,糟了!」丈夫話猶未了。只聽得鐵騎踐地的聲音己是來的有如暴風驟雨。跑出去一定會給官兵發現了。

  夫妻相擁,此際,善良的妻子只能希望這些如狼似虎的官兵不是來捉她丈夫的了。

  可惜善良的願望往往事與願違,馬蹄聲到了他們這間破屋的門前戛然而止,聽得出官兵是在散開,包圍這間屋子。他們竟是如臨大敵!

  「轟隆!」巨響,本來不大牢固的板門一下子就給撞破,如狼似虎的官兵衝入他們這間破屋了!

  面對著如狼似虎的官兵,年青的獵人反而比剛才鎮定得多,抬起頭來,昂然說道:「你們來幹什麼?」

  「你是賀鐵柱嗎?」軍官喝道。

  「是又怎樣?」

  「哼,那你就應該自己明白,還不趕快從實招供!」

  「招供什麼?」

  「哼,你還裝蒜?你通匪有據,你以為我們不知道麼?有那些殘匪未及逃走如今還留在本地的,你把你知道的人一個個說出來!只有這樣,你才能夠「將功贖罪」,否則,哼、哼,你可就別怪我們辣手對付你了!」

  賀鐵柱冷笑說道:「我們這個地方,從來沒有強盜。要有的話,恐怕也是新近來的,我焉能知道?」

  幾個官兵氣得哇哇大叫,說道:「長官,你聽這臭小子兜著圈子,不是在罵咱們是強盜嗎?」

  軍官面色一沉,喝道:「好,給他一點歷害瞧瞧!」

  一聲令下,登時便有官兵跑上去把他們夫婦分開。賀鐵柱劈面一拳,擊倒一個官兵。軍官罵道:「膿包!」五指一伸,抓住賀鐵柱的腕門,好似鐵鉗鉗住他的手腕。他的妻子也給官兵捉住了。

  賀鐵柱罵道:「我的話有說錯嗎?強盜,士匪!你們才是真正的強盜、土匪!」他給那個軍官用大擒拿手法抓住,已是發不出勁,但還在掙扎。

  軍官怒道:「你居然還敢罵我!」使勁一捏,賀鐵柱痛得冷汗如雨,但仍是吭也不吭一聲,繼續罵道:「強盜、土匪,罵你又怎麼樣?大不了你把老子殺掉!」

  軍官忽地哈哈笑道:「好,你是好漢,你不怕死,但只怕你老婆未必不怕死吧?」

  賀鐵柱雙眼火紅,罵道:「你們還是人嗎?要殺儘管來殺我,為何欺負婦道人家?」

  軍官得意之極,縱聲笑道:「你要死我偏不讓你死,我要你在這裡瞧你老婆受罪!」叫手下把他們夫妻捆縛了起來,親自拿了皮鞭,作勢就要打賀鐵柱的妻子,喝道:「快快從實招來,否則我就要當著你的面活活的打死她!」

  賀鐵柱緊咬嘴唇,似是又驚又怒。他不怕死,但怕妻子忍受不了折磨。可是他又怎能出賣義軍來救妻子呢?

  他的妻子本來是直打哆嗦,神情顯得頗為害怕,此時忽地挺起胸脯,說道:「柱哥,你可千萬別說!咱們死了,自會有人給咱們報仇的!」

  卸鐵柱精神大振,說道:「你真是我的好妻子,你都不怕,我還怕什麼。你說得對,自會有人給咱們報仇的!」

  軍官哈哈笑道:「冷鐵樵和孟元超都給我們打跑,跑得不知去向了,你還指望誰人給你報仇?我勸你別作夢了!哼,鑼不敲不響,你說不說,我手上的皮鞭,動就要朝著你的婆娘身上招呼了!」

  軍官嘲笑賀鐵柱做夢,卻不知道救賀鐵柱的人已經來了。這才當真是他做夢也夢想不到的。

  這個來救賀鐵柱夫妻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楊華。

  楊華來到小金川已經一個多月了。

  李大勇那面腰牌果然很有用處,楊華想起那天通過禁區邊境的衛所情形,還在覺得好笑。

  他亮出腰牌,衛所的隊長畢恭畢敬的請他進去。但這個久歷戎行,老於世故的隊長對他並非毫沒懷疑。

  楊華扮成一個中年漢子,他的三師父丹丘生所學甚雜,也曾傳他改容易貌之術,化裝倒是沒有什麼破綻。但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舉止言談,總還是免不了有些「稚氣」。御林軍的軍營喬裝打扮並不稀奇,但那個隊長卻不能相信一個這樣年輕的人能當上御林軍的軍官。

  楊華發覺對方似有懷疑,便即炫露武功,隊長給他敬茶,他把茶杯輕輕一放,桌面出現凹痕,隊長這才相信他是憑著驚人的本領被選拔作軍官的。當下便要親自陪他前往駐守當地的清軍提督大營。幸好楊華也夠機靈,回說自己是負有秘密的任務前來小金川明查暗訪,不便公開露面驚動眾人,那隊長半信半疑,只好由他自去。

  不過楊華說是要「明查暗訪」倒也不假,他要結交義軍朋友,要查訪他母親的墳墓坐落何方。

  但一個多月過去了,他的暗訪明查,卻是毫沒結果,小金川的百姓誰不害怕碰上清兵的鷹犬,誰不害怕「通匪」的罪名。哪敢相信一個臉孔陌生的異鄉人?

  楊華在小金川各處浪游,這一天恰好來到賀鐵柱那條山村。他發現有一小隊騎兵上山,好奇心起:「清兵怎的會跑到這窮山溝來?又沒油水可撈?」心中已是隱隱猜想得到,清兵很可能是來「辦案的,他們要緝捕什麼人呢?

  於是楊華仗著超卓的武功,在山頭瞭望,看清楚了清兵的去向,便即暗地跟蹤。

  破屋子裡,那個軍官高高舉起皮鞭,喝道:「你招不招供,我數到三字,你還不說,我可要打你的婆娘了!一,二……」

  一個「三」字尚未說出口來,陡聽得霹靂似的一聲大喝:「住手!」隨即聽得乒乒乓乓的聲音,板門倒塌,守在門口的兩個衛兵給摔出一丈開處。此時圍在外面的兵士方始嘩然大呼。

  不用說來的乃是楊華了。他是以閃電般的身法穿過人叢中闖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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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巧得腰牌入虎穴 敢憑硬骨斗狼兵(2)

  屋內兩個兵士慌忙揮刀斫他,哪知兩個上去跌了一雙,額頭血流如注!原來他們和那兩個守門的兵士一樣,都是給楊華用「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跌翻的。但由於他們揮動長刀,刀鋒反捲回來,傷了自己,吃的虧是更大了。

  那軍官本領平常,見他如是極快,一看就知楊華的武功遠勝自己,登時心生毒計,不去抵禦楊華,卻把皮鞭套住賀鐵柱的脖子,楊華震翻士兵,闖進屋來,來得已經是非常之快了,卻還是遲了一步。

  軍官喝道:「站住!你動一動,我馬上就勒死他!你要不要你同黨的性命?」賀鐵柱的性命在敵人掌握之中,饒是楊華武藝高強,也是不能輕舉妄動了。

  好在他身上藏有李大勇那面腰牌,驀然一省:「用力不成,何不用智?」

  他掏出腰牌,朝著那軍官一晃,喝道:「混蛋,什麼同黨?瞧清楚點,你認不得我,也該認得這面腰牌吧。」

  這個軍官本來是駐在小金川的清軍提督的衛士,自然認得御林軍的腰牌。

  還有一層,楊華通過小金川的衛所之時,是謊稱負有秘密的任務的,此事早已由衛所的隊長稟報大營,這個軍官也是知道的,此時突然看見楊華手持這面腰脾,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

  「是,卑職混蛋,卑職有限不認泰山,請大人恕罪。大人有何吩咐。」

  「放開他們,跟我出去,我有話要和你說!」

  軍官思疑不定,但心裡想道:「他是御林軍的軍官,奉了密令而來,他要我如此,想必有他的道理。」是以雖然還有懷疑,卻也不能不依從楊華的吩咐了。

  那兩個受傷的兵士爬起來,忍著疼痛,敢怒而不敢言。軍官罵道:「混蛋,你們得罪貴人還不知道,通通給我滾出去!」另外兩個未受傷的兵士連忙將他們扶了出去,到了外面,方敢給他們敷傷。

  走出山溝,軍官戰戰兢兢地請問楊華:「這姓賀的通匪有據,聽說他和『匪首』孟元超還是有特別交情的呢!不知何以要卑職放他,敢請大人明示。」

  楊華喜出望外,心裡想道:「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臉上卻絲毫不露,淡淡地說道:「你不明白?你聽過放長線釣大魚這句俗語嗎?」

  軍官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大人是要留下這個姓賀的才好慢慢偵查他的同黨?」

  楊華說道:「不錯。你難道不知道他們這些人的脾氣,他們吃軟不吃硬,你和他們硬來,什麼也得不到。」壓低聲音跟著在軍官耳邊說道:「我可以把秘密告訴你,我奉命來此,就是要暗中偵查『匪軍』留下來的重要人物,剛剛找得這條線索,又給你破壞了!」

  這軍官雖給楊華責罵,但楊華肯把「秘密的任務」告訴他,卻是令他受寵若驚了。

  「大人恕罪,小的實是不知。這次跑來捉人,也是奉了上司之命的。」軍宜也連忙壓低了聲音,向楊華再次求饒。

  楊華說道:「不知不罪。不過毀了這條線索,咱們可得想法補救才行。」佯作想了一會方始繼續說道:「叫你的部下先行回去,你留下來助我一臂之力。我有亦法補救。」

  軍官怔了一怔,好像猶疑不定。楊華說道:「有甚麼為難之處嗎?」

  軍官訥訥說道:「沒、沒什麼。不過『軍門』限我今日日落之前回去繳令。」

  楊華淡淡說道:「我能叫你幫忙,自會替你擔待。你要是信不過我,怕我耽誤了你的公事,那也隨你的便。」

  軍官要的正是楊華替他擔待這句說話,利令智昏,心裡想道:「軍門決不能不買御林軍的情面,我巴結得上他,恐怕比跟隨軍門的好處更大。」於是連忙說道:「大人言重了,『幫忙』兩字卑職怎當得起,多蒙大人不棄,卑職得為大人執鞭隨鐙,於願已足。」

  楊華哈哈一笑說道:「好,那就跟我走吧!」

  賀鐵柱夫妻死裡逃生,身上的束縛也都解了。但恐懼的陰影卻還罩在他們頭上。

  「柱哥,想不到咱們竟能逢凶化吉。打傷官兵那個人不知是何等樣人?韃子的軍官對他也似十分害怕。」獵人的妻子說道。

  賀鐵柱卻是毫無喜悅顏色,搖了搖頭,說道:「你莫想得太天真了,什麼逢凶化吉,只怕大禍還在後頭呢!你不聽見那個狗官口口聲聲叫他做什麼大人嗎?」

  「我就是不懂這個道理,」妻子說道:「他們既然是自己的人,為何他反而幫忙咱們痛打官兵?」

  賀鐵柱苦笑說道:「這什麼難懂,不過是變換一下『戲法』罷了。用鋼刀可以殺人,用糖衣包著的毒藥同樣也可以殺人。不同的只是,用糖衣包著毒藥很多人就會甘心情願的吞下。總之,是韃子的官兒,咱們就不能相信。」

  妻子說道:「也許他是義軍的朋友,功冒充韃子的官兒呢?」

  賀鐵柱笑道:「你越發想得不近情理了,除非他殺了那個狗官,我才能相信他。」

  「那咱們怎辦?我現在有氣沒力,要跑恐怕也跑不動。大哥,你逃跑吧!」

  「那些強盜不會就此罷手,一定還在外面偵察咱們行動,莫說我不能拋下你不管,就是我要逃跑,那也只是自投羅網。倒不如等他們再來,拼得一個就是一個。」

  妻子柔聲說道:「對,咱們不受騙也不受嚇,大不了是個死,夫妻同日死,那也很不錯啊!」

  賀鐵柱不禁由衷讚歎:「好妹子,我一向把你當作膽小『怕事』賢淑柔弱的小婦人,原來你是如此剛強!」

  妻子說道:「大哥,我是跟你學的。」躺在丈夫懷中,臉上綻著微笑,眼用卻含著晶瑩的淚珠。是歡喜也是傷心,歡喜得到丈夫的讚美,傷心自己肚裡有了孩子卻不敢讓丈夫知道。「我和柱哥死在一起,死而無憾。遺憾的只是連累了這個未出娘胎的孩子。」

  夫妻相偎相依,患難共同之時,加倍感到恩愛!

  賀鐵柱忽地驚起,輕輕把妻子推開,說道:「好妹子,你躲過一邊,有人來了!」

  妻子並沒躲開,仍然和丈夫站在一起。一咬銀牙,說道:「不是人,是強盜!大哥,你料得一點不錯,強盜又回來了?」

  話猶未了,楊華和那個軍官,已經走進門來!

  楊華一開口便令賀鐵柱大感意外,以至他本來要罵人的也忘記了。

  但他還是只感意外,軍官的吃驚卻是非同小可了。他本來就在惴惴不安,不知楊華要他幹些什麼,但想同是朝廷的軍官,楊華該不會令他太難堪吧?哪知楊華開口便說:「你得罪了他們夫妻,趕快給他們磕頭賠罪!」

  這軍官欺侮百姓慣了,焉肯低頭,大驚說道:「大人明察,樹有樹皮,人有面皮,我、我、我……」楊華喝道:「你、你什麼?叫你瞌頭貽罪,你敢不依?」軍官本來想說:「我給他道個歉也就是了。」被楊華厲聲一喝,膝蓋不由自己的一軟,跪在地上,果然乖乖的就磕了三個響頭。

  賀鐵柱冷笑道:「你耍什麼花樣,軟也好,硬也好,老子就是不吃你的!」他還是不肯相信楊華。

  軍官磕了響頭,想爬起來。楊華一把將他按住,喝道:「且慢,我還有話說!」

  軍官苦著臉道:「大人,你饒了我吧。」

  楊華笑道:「你應該向他們求饒,不是向我求饒。」

  賀鐵柱的妻子說道:「你們到底搗什麼鬼?你們做官的不欺侮我們窮人家已經好了。」

  軍官忙道:「大人,你聽,他們已經饒恕我了。」

  楊華道:「他們是氣你不過,誰說他們是饒恕你呀?不信,你讓他們自己說!」

  賀鐵柱這才覺得有點奇怪,姑且一試,說道,「剛才我幾乎死在你這狗官手上,這還不打緊,最最令我惱恨的是你要迫我帶你去殘害好人。我恨不得打你一頓出氣。」

  楊華說道:「好,那你就打他一頓出氣吧!不必害怕,是我叫你打的!」

  賀鐵柱道:「我怕什麼,大不了你們把我殺掉!」抄起一柄打獵用的鋼叉,果然就打那個軍官。

  軍官忍無可忍,跳了起來,揮臂一格,賀鐵柱退了兩步,但軍官卻已給他打了一下,痛徹心脾。大怒之下,就要搶賀鐵柱那柄鋼叉,楊華在他肩頭一按,只用了三分氣力,已是把他按得不能動彈,冷冷說道:「他不把鋼叉插進你的喉嚨已經好了,你還不肯讓他打麼?」

  軍官又驚又怒,不由得對楊華起了思疑,說道:「大人,這未免太過份了吧?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這樣縱容土匪?」

  楊華哈哈一笑、說道:「對啦,你早就應該有此一問!你知道我是誰?」

  軍官顫聲叫道:「你、你難道不是御林軍的軍官?」

  楊華笑道:「你很聰明,一猜就對!實不相瞞,那面腰牌是我從一個御林軍的軍官手中搶來的。我是『士匪』的朋友!」軍官嚇得「魄散魂飛」,連忙叫道:「好漢饒命!」

  楊華道:「賀大哥,你的意思怎樣?」賀鐵柱打他一頓,業已出了口氣,說道:「還請好漢處置他吧。只要他不再助紂為虐,陷害百姓,我倒不是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軍官慌忙發誓:「以後我再也不敢了,即使奉了長官的命令,我也寧可拼著受罰,只是當作例行公事,敷衍一番了。若有背誓,叫我患上苛難雜瘀,不治身亡!」

  「好,你的話我暫且相信一半,我饒你半條性命!」

  此話一出,賀鐵柱夫妻和那軍官都是不禁大為奇怪,不懂怎麼樣才可以只饒「半條性命」?

  楊華笑聲一收,忽地使了個小擒拿手法,一托那個軍官的下巴。軍官不禁「哎喲」一聲,把口張開。登時有一顆藥丸從楊華的手中塞進他的嘴裡。軍官只覺這藥丸的氣味又辛辣又腥臭,但要吐也吐不出來,已是吞下去了。

  楊華笑道:「不必太過害怕,我給你吞的雖是毒藥,也不會立即要了你的命的。」

  軍宜大驚道:「毒藥?毒藥!好漢,你、你說過饒我性命的?」

  楊華笑道:「你錯了,我說的只是饒你半條性命。」接著緩緩說道:「這毒藥是一年之後才發作的,解藥我留給這位賀大哥,到時你來求他。賀大哥,到時你考察他的行為,給不給他,由你定奪。」

  賀鐵柱道:「只要他在這一年之內,當真沒有為非作歹,我當然給他。」

  楊華繼續說道:「這毒藥雖然一年之後方始發作,但藥力如今已是深入你的骨髓。今後你必須心平氣和,切忌動怒,更不可多用氣力,否則毒性隨時可以發作,你若不信,不妨照你平日練內功的方法,吸一口氣試試。」

  軍官想道:「一年之後方始發作的毒藥,倒是沒有聽人說過。」心中半信半疑,於是戰戰兢兢的吸一口氣姑且試試,一試之下,只覺脅下的「愈氣穴」隱隱作痛,如給利針所刺。不由暗暗吃驚:「原來當真是有這種毒藥。」

  楊華說道:「你可不要打什麼壞主意,以為我不會長久留在這兒,你就來逼迫賀大哥交出解藥。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你躲在哪兒,也躲不過。」

  軍官忙道:「小人怎敢?」賀鐵柱哼了一聲,說道:「諒你也不敢。未到限期,你想迫我交出解藥,那是做夢。大不了我和你一同死掉,解藥決計不會給你。」

  軍官早已「見識」過他的脾氣,情知此言不假,苦笑說道:「賀大哥,請莫多疑。你是我的救星,我巴結都來不及呢,怎敢對你有絲毫無禮?但為了掩人耳目,我也不能常來看你。一年之後,我才能再來了。」

  賀鐵柱道:「誰要你來看我,走吧!」軍官如奉綸音,爬起來正要走時,楊華忽地喝道,「且慢!」

  軍官吃了一驚,心中打鼓,說道:「好漢有何吩咐?」

  楊華說道:「你走路只能慢慢的走。記著不可太過使用氣力。」

  軍宜說道:「多謝好漢關心,小人記得。」心中對楊華氣恨非常,可絲毫也不敢形之辭色。

  賀鐵柱的妻子看那軍官去得遠了,笑道:「柱哥,我說過有人會救咱們的,果然沒有說錯。」夫妻心意相通,在妻子一笑之中,賀鐵柱已是懂得她那未曾說出的話:「這人雖然沒有殺掉那個狗官,你也總該相信他了?」

  夫妻同向楊華道謝,說道:「請問恩公高性大名?」

  楊華說道:「咱們都是自己人,請別這樣客氣,我姓楊名華,你叫我的名字好了。我也還要你們幫忙呢。」

  賀鐵柱道:「楊大哥,我只怕幫不上你的忙,你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

  楊華說道:「賀大哥,稱是孟大俠、孟元超的朋友,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這個人可能也是孟大俠的朋友,最少也和義軍有關係的。」

  賀鐵柱聽他一開口就要打聽義軍的事情,不覺多少又犯疑心,遲疑片刻,說道:「我和孟大俠只是相識,可夠不上做他朋友,義軍的事情,我知道得更是有限。不知你要打聽的是誰?」

  賀鐵柱的妻子跟著說道:「楊恩公,你和孟大狹的交情想必很是不錯?」

  楊華知道他們夫妻還是不能完全相信自己,先不答話!卻笑著說道:「我有點渴了,你們請我吃個白薯好不好?待我吃了再說。」他忽然把正事撇開,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賀鐵柱夫妻不覺都是一怔。

  賀鐵柱的妻子抱歉道:「我們家裡窮,可沒什麼好東西招待恩公。這白薯待我給你削皮吧。」

  楊華已經拿起一個白薯,笑道:「不用!」陡然間只見白光飛舞,耀眼生花!原來楊華把白薯拋在空中,拔劍削皮,轉瞬之間已是削得乾乾淨淨。楊華納劍入鞘!白薯亦已落在他手中。他咬了一口,笑道:「滋味很好。賀大哥,聽說孟大俠的快刀天下無雙,想必你曾見過?」

  這一子可把賀鐵柱看得呆了,原來楊華以劍代刀,用的正是孟家刀法。

  賀鐵柱又驚又喜,連忙問道:「楊大哥,你是孟大俠的什麼人?」心想楊華倘非孟元超的徒弟也是他的同門,楊華年紀這樣輕,想必還是他的徒弟居多。

  楊華說道:「實不相瞞。我和孟大俠尚未有緣結識,但這刀法卻是他托人代傳我的。為何傳我,我也不知。」

  賀鐵柱此際己是無疑,說道:「可惜孟大俠和義軍一同撤退,不知他們現在何方?否則,你要見他倒也不難。」

  楊華說道:「有一位雲女俠,名叫紫蘿,聽說在上次清軍圍攻小金川之時,她曾經前來赴難。這件事賀大哥聽說過麼?我要打聽的就是這位雲女俠。」

  賀鐵柱的妻子忽地眼圈一紅,說道:「原來你要打聽的是她。唉……」

  楊華道:「怎麼樣?」

  賀鐵柱黯然說道:「這件事情,你問我可是問得對了。雲女俠來小金川的第一天,就曾救我們夫妻的性命。當時我們還未成婚,給清軍一同俘虜了去,幸虧遇上雲女俠,殺散清軍,救了我們。不但救了我們,還救了我們許多同村的人。但可惜她的救命之恩,我們是再也不能報答了。」

  賀鐵柱的妻子跟著抹淚說道:「雲女俠已經死了。你說得不錯,她是盂大俠的好朋友,他們夫妻每年都來給她上墳的。」

  楊華雖然早已知道母親已死,還是不免傷心。硬咽說道:「我知道,我也是想來給她上墳,卻不知她的墳墓是在何處?」

  賀鐵柱道:「我帶你去。」

  楊華說道:「不用。只請你給我詳細一點指點路徑,我會找得到的。」他曾走遍小金川各地,熟悉地名,是以只須賀鐵柱講述便行。

  賀鐵柱說道:「雲女俠的墳墓在胡蘆谷,四面石崖圍著一塊盆地,墳墓就在盆地當中,外面看去,似乎無路可走,其實卻有秘徑相通。」一面說一面用柴枝在地上畫圖。楊華想道:「怪不得我到過兩次葫蘆谷也沒發現媽的墳墓。」當下用心默記,說道:「賀大哥,多謝你啦。」

  賀鐵拄道:「你一個人去,我總是有點放心不下。」

  楊華道:「為什麼?」

  賀鐵柱說道。「按說這個秘密的墓地,外人很難知道。但清兵佔領小金川已一年有多,也難保沒給他們發現。」

  楊華說道:「我會小心的。賀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領啦,但我不可能要你陪我去冒這個危險。」

  賀鐵柱十分感動,說道:「你救了我們夫妻性命,可恨幫不上你的什麼忙。」

  楊華說道:「你已經幫了我的大忙了。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要到雲女俠墓前一祭。嗯,天色不早,我該走了。」

  賀鐵柱道:「楊大哥,請你稍留片刻。有樁事情,我想不通,要向你請教。」楊華道:「請說。」心想:「要是他問起我是雲女俠的什麼人,我可不便和他說了。」

  賀鐵柱道:「江湖上義氣為先,講究的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對麼?」

  楊華說道:「不錯。但也要看對方是什麼人?」

  賀鐵柱一拍大腿,說道:「著呀,我就是在想對好朋友當然應該這樣,但對清廷的官兒是否也應該這樣呢?」

  楊華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笑道:「賀大哥,你想說的敢情是一年之後要把解藥交給那狗官之事?」

  賀鐵柱的妻子道:「我是女流之見,但依我看官府的話還是不宜太過相信。一年之後,你把解藥交了給他,他不是又可以肆無忌憚的來害咱們麼?老實說,即使在這一年之中,他不敢來害咱們,我也是有點提心吊膽呢。」

  賀鐵柱道:「楊大哥,你的意思怎樣?你的解藥也未曾留給我呢?」

  楊華笑道:「我正要告訴你,根本沒有什麼解藥!」

  賀鐵柱怔了一怔,說道:「啊,那你是騙他的?」

  楊華笑道:「我也沒有騙他,我已經饒了他的命了。」

  賀鐵柱聽得莫名其妙,楊華笑說道:「因為我給他吃的並非毒藥,所以也就沒有解藥。」

  賀鐵柱恍然大悟,問道:「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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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一曲悲歌吊知己 十年隱痛隔幽冥(1)

  楊華哈哈大笑,說道:「我給他吃的『毒藥』其實是我臨時製造的,是在我身上搓出來的泥垢。」

  夫妻倆笑得打跌道:「楊大哥,你這樣捉弄那個狗官,真是最好不過。雖沒要他的性命,也叫他擔了一年心事。」

  楊華說道:「有一年的時間,那狗官不敢來難為你,你們可以從容的搬家。這錠銀子和一袋乾糧你們拿去吧。」

  賀鐵柱的妻子道:「你救了我們性命,我們怎能還要、還要……」

  楊華道:「你們不要,那就是不把我當作朋友了。」

  賀鐵柱收下銀子和乾糧,說道:「好,大恩不言報,我收下了。我們夫妻準備進深山老林找我們的獵人朋友,你倘若有事,要我效勞,請到這個地方,一年之後……」

  楊華笑道:「那也不用擔憂,一年之後,說不定小金川又已換了一番天地了。」

  一勾新月,數點寒星。午夜幽林,分外寂靜。樹林壁一塊平坦的草地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墓,有一個少年正在墓地哭泣。這個少年乃是楊華。

  楊華哭了一會,拔出佩劍,芟除墓旁亂草。跟著拂拭墓碑,擦燃火石,讀那碑文。墓碑上寫的是「雲女俠紫蘿之墓」七個大字,正是那本刀譜上孟元超的筆跡。

  楊華伏在墓前禱告:「媽,我來遲了十年,見不到你了。但我會繼承你的遺志,誓報家國之仇的。」心裡想道:「我要知道更多一些媽的事情,恐怕還是非得見盂元超不可。但不知要到哪裡找他?」

  禱告已畢,正待離開,忽聽得遠處一聲長嘯,穿過密林,震得楊華的耳鼓嗡嗡作響!這嘯聲也不知說是「悲嘯」的好還是「豪嘯」的好,似乎充滿豪情而又頗覺淒楚。

  楊華吃了一驚,想道:「這似乎是上乘武學中的獅子吼功,這人功力之深厚當真是非同小可!看來那崆峒二老洞玄、洞冥和大魔頭陽繼孟也都比不上他!」由於不知是友是敵,他又不願意在母親的墓前惹事,是以只好躲避。

  墓地一片平坦,無處可以蔽身。好在墓後有兩塊如人臂合抱的大石,中間有些空隙,這個小小的窟窿其實只能容得一個孩子的身體的,但楊華練過縮骨功,卻是勉強鑽得進去。石塊四周荊棘叢生,高逾人頭。可比躲在樹上更不容易給人發現了。

  楊畢剛剛把身體藏好,只聽得嘯聲戛然而止,那個人已經來到了他母親的墓的。從縫隙中看出去,月光下景物依稀可辨。來人是年約五十左右有著三綹長鬚的漢子。這人來到了墓前,發現楊華剛剛鏟掉的一堆亂草,不禁大為詫異,「咦」了一聲,說道:「好像有人來過?莫非是元超偷偷回來掃墓麼?」當下便即叫道:「我是繆長風是哪位朋友替雲女俠掃墓,請出來相見!」

  楊華不覺也是頗為詫異:「這姓繆的不知是什麼人?聽他所說,似乎和孟大俠是相熟的朋友。」

  原來楊華的三師父丹丘生和繆長風並不相識,故而從來沒有和楊華提過他,二師父段仇世和繆長風雖是朋友,但他最後一次在石林與楊華會面,由於太過匆忙,要說的事情又多,因此也忘了把繆長風和雲紫蘿的交情告訴楊華。

  楊華心裡想道:「我且不忙會他,看他有何動作。」

  繆長風四顧無人,只道掃墓的人已經走了。他滿腔積鬱,登時化作悲吟。吟道: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吟罷,放聲大哭。楊華幾乎忍不住陪他哭出聲來,想道:「聽他哭得這樣傷心,想必是和媽相識的俠義道中人物,決不會是敵人了。」

  繆長風伏在墓的泣訴:「紫蘿,我是特地來告訴你的,我已依從你的吩咐,把令郎當作我的兒子一樣撫養了。可惜他今年只有十歲,我不能帶他來你墳前拜祭。我還要告訴你,除了我教他的武功,我還替他選了一位名師,上個月得到天山掌門唐經天的答允,收他作關門弟子了。唐經天的本領比我高明十倍,將來你的兒子一定可以成為一代大俠!」

  楊華越聽越是奇怪,心裡想道:「原來我還有一個弟弟,我卻還未知道。」

  繆長風又再禱告:「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這是你和我說過的。紫蘿,你雖然死了十年,在我心裡,你還是活著。但願……」

  聽到這裡楊華不覺皺了皺眉,覺得繆長風這番話有點「奇怪」,這番話似乎是不應該向一個死去的有夫之婦說的話。「但願」什麼,繆長風尚未說出,卻忽地微微一噫,站了起來。楊華怔了一怔,凝神一聽,聽見有兩個人的腳步聲,似也正朝著這個墓地走來。

  繆長風似乎已知道來者是誰,輕輕歎了口氣,自言自語:「想不到這個卑劣的賤丈夫居然有臉來給紫蘿掃墓。若是在別的地方碰上我,我決不能饒他。但現在是在紫蘿墳前,看在紫蘿份上,我不便妄開殺機,只好暫且躲他一躲了。」聲音雖小,但楊華躲在後面,卻是聽得清楚。

  「卑劣的賤丈夫」這六個字十分刺耳,楊華聽了,不覺頗為奇怪,心裡想道:「此人不知是誰,但繆長風這樣罵他,這人的行為自必是十分惡劣的了。但卻為何說是看在我媽的份上,不願為難他呢?媽媽是義軍首領都尊敬她的女俠,難道還能有這佯一個朋友?」

  腳步越來越近,是兩個人並肩同行的腳步聲。

  繆長風躲入樹林,飛身一躍,跳上一棵大樹。枝不搖,葉不落,連一點聲息都聽不出來,楊華暗暗佩服:「這人別的本領不知,就憑他一手卓越的輕功,已是非我所及。怪不得三師父常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心念未已,只見兩條黑影在山坡出現,已是開始踏上墓道了。

  楊華悄悄撥開洞口的亂草,凝眸張望。走在前面的是個軍官,走在後面的是短小精悍的中年漢子。

  這剎那間,楊華不由得心頭一震,想道:「奇怪,走在後面的這個人我好似見過的呢?」可惜他只能從小小的窟窿張望出去,月光又不是怎麼明亮,那人的面貌還未能看得清楚。但不知怎的,楊華的心已是在卜卜地跳,似乎已感到「不祥之兆」了。

  後面那人開口說話了,他用讚歎的口吻說道:「想不到這裡別有洞天,全大人,若不是你帶路,這座墳墓只怕還是當真不易找到呢。」

  這個人一開口說話,楊華不禁又是心頭一跳:「更奇怪了,這人的聲音好熟!我和他一定不只見過一面,他是誰呢?他是誰呢?」

  那姓全的軍官笑道:「說起來也是你的運氣,要是你托了別的人,可就不容易我到這個地方了。」

  後面那人道,「我早知道你最有辦法,所以在你隨軍出征小金川之時,才特地拜託你的。」

  姓全的軍宜道:「不是我有辦法,是我有運氣。」你想知道其中緣故麼?」

  後面那人道:「不知道。請你說來聽聽。想必是很有趣的故事了。」

  那姓全的軍官說道:「一點也不有趣。我是跟北宮統領在這葫蘆谷打過仗的人,想起當年那場大戰,思之猶有餘悸。當年北宮統領就在這附近戰死,他是死在繆長風之手的,我僥倖逃脫,誤打誤撞,撞到這個群峰合抱的『谷中之谷』裡來,躲了幾天,方能脫險。」

  後面那人道:「原來如此,那你是舊地重遊了。」

  「是呀,雖然我想起來害怕,還是忍不住要到從前遇難之地重遊,卻想不到恰巧就發現了你托我尋找的這座墳墓。我發現之後,就加意保護,嚴禁士兵進去。」

  「她生前是和朝廷作對的人,你肯保全她的墳墓,我真是十分感激。」

  「楊兄,這麼一點小事,我還能不賣你的情面嗎?」

  聽到這裡,楊華不覺呆了。一陣茫然過後,心裡想道:「怎麼,這人也是姓楊?」「不祥之兆」的陰影在他心頭漸漸擴大,不過他卻不敢朝著這個方面想了。

  他定了定神,心裡想道:「總算弄清了一些事情,原來剛才那個姓繆的果然是俠義道。他們說的那個『北宮統領』想必就是那個十年之前身為清廷御林軍統領的北宮望了。北宮望生前是俠義道的公敵,楊華是曾經聽得他的兩個師父說過的。

  但弄不清楚的事情更多,「這個姓楊的分明和韃子的軍官一夥,為何他要保護我媽的墳墓?」楊華越想越是墜入五里霧中。或許,正是在他內心深處,害怕撥開這重重的迷霧。

  說話之間,那兩個人已經到了雲紫蘿的墓的。那姓楊的「咦」了一聲,說道:「這裡好像有人來過。」

  姓全那軍官道:「聽說孟元超每年都要來給她上墳,對她倒是一往情深呢!孟元超雖然不知逃到什麼地方,但也說不定是他托山中獵戶,按時來給她掃墓。」

  楊華聽到這裡,心頭大怒,想道:「你這樣侮辱我的母親,待會兒叫你知道我的厲害!」他當然作夢也夢想不到,孟元超其實乃是他的父親。還只道這姓全的傢伙是「狗嘴裡不長象牙」,對「孟大俠」和他母親的交情橫加污辱。

  楊華在發怒,那姓楊的漢子也在發怒,「哼」了一聲,說道:「孟元超,可惜不知他躲在什麼地方,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說也奇怪,姓楊這個漢子和那軍官一起同來,楊華對他倒似乎並無多大恨意。但此際聽了他這番說話,卻是不由得的恨起來了。心裡想道:「你把孟大俠千刀萬剮那是做夢,我卻可以叫你先吃我的苦頭。」幾乎就想出去把這兩個人痛打一頓,但轉念一想,武功比他高明得多的繆長風都可以忍受他們,想必其中定有道理。他心裡許多疑團未能解開,只好暫且忍住,聽聽他們再說什麼。

  不料他們再說,可就說到他的頭上來了。

  姓全那軍官說道:「楊兄,我向你打聽一樁事情。」

  「什麼事情?」

  「你是上個月出京的,你有沒有聽說朝廷派了一個御林軍的軍官米小金川,他是負有什麼秘密的任務的?」

  「哦,有這樣的一樁事情嗎?我倒沒有聽說。不過,我和新任的御林統領海大人的交情比不上和前任北宮統領的交情,那人既是奉有密令,想必他就不便告訴我了。」

  「楊兄,你過謙了。誰不知道新統領海大人也要倚重你呢?比起十年之前,你是更加得意了。雖然你沒有正式任職,也是御林軍中的紅人呢。我卻是想回御林軍都不能夠。」

  「全大人不必擔心。你的事我和海大人提過,海大人軍門答應,只待此間局面稍定,就可以讓你回去復職。」

  「多謝楊兄給我保薦。」那姓全的軍官接著說道:「不過我想做件功勞才好回去。言歸正傳,這可又要說到那位御林軍中派出來行藏十分神秘的朋友了。」

  那姓楊的漢子道:「我真不知道有這個人,否則,以你我的交情,我何必瞞你?」

  軍官笑道:「我不是懷疑你把秘密瞞著我。我是懷疑那個人。那人是個年輕的小伙子,說來湊巧,也是姓楊。」

  姓楊的漢子搖了搖頭,說道:「據我所知,我不算數,御林軍中似乎並沒有另外一個姓揚的軍官。」隨即問道,「你懷疑他什麼?」

  姓全的軍官說道:「我懷疑他是假的!」

  姓楊的漢子吃了一驚:「假的?他有沒有御林軍的腰牌?」

  「有,不過這人行徑實在可疑。依我看來,他那面腰牌即使是真,他的軍官身份恐怕也還是假的!」

  姓楊那漢子道:「為什麼?」

  姓全那軍官道:「他有兩樣可疑之事。第一、他來了已經一個多月,可還沒有來見我們的提督大人。」

  姓楊那漢子點了點頭,說道:「不錯,縱然他有秘密任務,不能給人知道,按官場的規矩也該來拜會軍門。除非他是奉了皇上的密令,前來監視……」

  「決沒這個道理。莫說軍門聖眷正隆,即使皇上對他有猜忌之心,派來的人也該是老成幹練的親信,怎會把一個恐怕還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倚作心腹,何況他也曾對我透露口風,自稱是來密查『逆匪』的餘黨的。」

  姓楊那漢子道:「倘若這樣,海統領更沒道理不叫他攜同密令前來知會你們的提督大人,請你們的提督大人賜予方便。」跟著問道:「第二樁可疑之事又是什麼?」

  那軍官說道:「昨天軍門的兵小隊長去捉一個姓賀的獵屍,這人是『通匪』有據的。本來我們以為捉拿一個尋常的獵戶,還不是手到拿來,哪知卻出了意外!」

  「什麼意外?」

  「他們在那獵戶家中,碰上了那個自稱是御林軍軍官的小伙子。」

  「他怎麼樣?」

  「他叫士兵回去,只留下那個小隊長幫他辦事。那小隊長今早回來,身上帶傷。」

  「誰打傷他的?」

  「據那小隊長說,是姓賀的獵戶打傷他的。」

  「那個小伙子呢,他站在旁邊看嗎?」

  「不,說出來恐怕大出你的意料之外了。據小隊長說,是那個小子故意要他忍受這個委屈的。為的是便於他用懷柔的手段,籠絡這個獵戶,才好放長線,釣大魚!」

  楊華躲在洞中偷聽,不覺暗暗偷笑:「這小隊長果然不敢說出真相。」

  那姓楊的漢子則是不禁皺皺眉頭,說道:「恐怕是那個冒牌的軍官有意包庇同黨吧?」

  「不錯,提督大人亦已起疑,是以立即把那個小隊長關了起來,並叫我去秘密調查那小子的身份。可惜不知他躲在何處。楊兄,你可得幫幫我的忙!」

  楊華忍不住又再偷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待會兒我就會不請自來的!」

  姓楊那漢子道:「咱們哥兒倆有什麼好說的。你的事還不就是我的事嗎?」忽地霍然一省,跟著說道:「會不會就是這個小子剛才來過這裡掃墓?」「我正是有此疑心,聽說這小子武功很好……」

  姓楊那漢子哈哈笑道:「全大哥,憑你這一套威震大河南北的五虎斷門刀,莫說是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就是號稱天下快刀第一的孟元超,恐怕也未必敵得過你,要是他當真在此,那就正是最好不過了!」

  楊華心想:好,待會兒給你們一個「最好不過」。

  他正在暗地偷笑,哪知再聽下去,卻是不由得他不大吃一驚了!

  只聽得那軍官打了一個哈哈,說道:「楊大哥,你怎的倒給我的臉上貼起金來?你的金剛六陽手天下無敵,說實在話,我是在藉著你壯膽呢!」

  「金剛六陽手」正是楊華家傳的絕技,楊華當年雖然因為年紀太小,未曾跟他父親練過,但他家傳的絕技他焉能不知?據他所知,夠得在「金剛六陽手」這門武功稱為天下第一人,要是他父親未死的話,當然是他父親。他父親已死,就應該是他的姑姑「辣手觀音」楊大姑了。但眼前這個姓楊的人卻並非女子!

  「奇怪,他怎麼懂得金剛六陽手?還居然敢號稱天下無敵?呀,怎的、怎的,偏又這樣湊巧,他、他也是姓楊?」不知怎的,忽地一股寒意直透心頭,楊華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這兩個人卻不容他不想下去,他們說的話令他越來越是膽戰心驚!

  只聽得那姓楊的漢子笑說道:「多承謬賞。說實在話,這十年來我是在苦練家傳絕技,但我這金剛六陽手是準備用來對付孟元超的!」

  那軍官道:「對、對,殺雞焉用牛刀。對付一個臭小子何須使出你的看家要領?剛才是我失言了。」

  姓楊那漢子笑說道:「咱們所說的話恐怕都是瞎疑心,給紫蘿掃墓的人料已遠走高飛,他還怎敢躲在這裡?」

  那軍官道:「不錯,那麼你該辦你的正經事了,要不要我暫且迴避?」

  姓楊那漢子似乎怔了一怔,說道:「我有什麼事要你迴避?」

  那軍官笑道:「楊兄,你是一個多情種子,如今來給令夫人上墳,恐怕會有一些體己的說話,要在她的墳前泣告吧?我在旁邊聽了,可是不好意思。」

  姓揚那漢子哼了一聲,憤然說道:「我早已把她休了,如今我也不知道她是應該稱為孟門雲氏還是應該稱為繆門雲氏呢?哼,你瞧,她這墓碑就是孟元超給她立的,想必多半還是應該稱為孟門雲氏吧!」

  那軍官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是多情多義的丈夫呢,她那麼對不住你,你還是故劍情深!」

  姓楊那漢子歎了口氣,果然裝作一個「多情種子」的模樣,說道:「不錯,這賤人雖然千般對不住我,我楊牧總算和她做了一場夫妻!」

  楊華越聽越是吃驚,聽到最後,幾乎暈了過去。

  「我是在做惡夢麼?」他咬了咬指頭,很痛,顯然不是做夢。「這人怎麼能是我的父親,怎麼能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早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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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12:27: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一曲悲歌吊知己 十年隱痛隔幽冥(2)

  迷茫中他父親死時的情景,依稀猶在目前。

  他記得父親是上吊死的,那晚他給母親的哭聲驚醒,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母親把父親解下來。不過母親隨即就叫丫頭抱他出去,當時母親沒有說明原因,但他長大了自己懂得。想是母親不忍讓他幼小的心靈受到太深的刺激,故而要他避開,不過現在他卻突然起了懷疑了:「我沒有親眼看見爹爹的屍體入棺,莫非他、他當真是還沒死掉?」

  「不,不,我爹一定死掉的。這人是冒充我的爹爹!」他想起了出殯之日靈堂的慘像,「要是我爹沒有死掉,媽為什麼哭得那樣傷心?還有姑姑和我的幾個師兄也是哭得那樣傷心?我親眼看見他們抬著爹爹的棺材出去的!」他哪裡知道其中另有許多復條的因由。

  唉,他其實只是自己哄騙自己,為的是他「不願意」相信這人是他的父親。

  其實在他開始聽到楊牧說話的聲音之時,他已經是隱隱有所懷疑,心裡十分恐懼的了。他唯一可以令得自己不信的理由,就是他的父親已死。

  可是他的父親此際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煎,親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不願意」相信,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已經知道這人確實是他的父親無疑了!

  「我怎麼亦?我該怎麼辦呢?」

  楊牧站在墓前,讀那碑文「雲女俠紫蘿之墓。孟元超立。」不由得怒火中燒,咬牙說道:「全大哥,請你留在這兒,看看小弟練功。」

  那軍官怔了一怔,笑道:「你不拜祭嬌妻,卻有閒情練功?在愛妻墓前練功,不嫌煞風景麼?」

  楊牧哼了一聲說道:「我就是要煞煞他們的風景。」楊牧口中的「他們」,不用再加解說,那姓全的軍官,已經知道他指的定然是孟元超和雲紫蘿了。

  那軍官暗自好笑:「老婆已經死了十年,還在呷這乾醋。」但也不加說破,笑道:「老楊,你要練什麼功啊。」

  楊牧咬了咬牙,說道:「我要借這塊墓碑,試一試我的金剛六陽手!」

  那軍官道:「對,孟元超立的這塊墓碑,若是讓它永遠立在這裡!實在有辱你們楊家。你借它施展開碑裂石的金剛掌力,那正是最好不過,我也可以開開眼界!」

  楊牧吸了口氣,默運內功,全身骨骼格格作響,半晌舉起掌來,冷笑說道:「什麼雲女俠?紫蘿,你若不是貪幕這『女俠』的虛名,也不至於受到孟元超的誘騙,落得今日的下場!」

  楊華聽到這些說話,就像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之下,給一枝一枝的毒箭,射在他的心上一般,「媽和孟大俠難道當真做過對不住爹爹的事情?」

  他「不願意」相信跟前這個楊牧就是他的父親,更「不願意」相信他的這些說話。但「毒液」已經注入他的心房,在他內心深處已是隱隱起了猜疑,痛如刀割了!

  但不論如何,楊牧要毀掉他母親的墓碑,卻是他不能忍受的!

  「雲女俠之墓有什麼不對?媽媽為老百姓犧牲,戰死在清兵手裡,她是無愧於女俠之名的。」楊華心裡想道:「不管誰是誰非,縱然他真的是爹爹,縱然我媽真的做過對不住他的事,他也不能這樣侮辱我死去的媽媽!」

  但不能忍受又怎麼樣?他已經知道「這個人」是他的父親無疑了,他能夠出去和父親打一架嗎?

  眼看楊牧的手掌就要向那墓碑拍下去,楊華氣得心肺欲炸,不自覺的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那軍官忽地叫道:「是哪條線上的朋友躲在這兒,給我滾出來吧!」

  楊華吃了一驚,只道已經給他發現。心念未已,忽聽得一長嘯宛若龍吟,是繆長風的聲音喝道:「鼠子敢爾!」虎嘯龍鳴。寒賊膽,楊牧的手掌停在空中,登時呆了!

  繆長風從樹上跳下,說時遲,那時快,晃眼間已是到了墓前。斥道:「給我跪下向紫蘿賠罪!」

  楊牧老羞成怒,冷笑說道:「我罵我的妻子,與你何關?難道你是她的丈夫?」

  話猶未了,只聽得「辟啪」聲響,楊牧已是給他打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半邊臉孔登時紅腫!

  楊牧雙掌開發,大怒喝道:「我與你拼了!」

  他苦練了十年的「金剛六陽手」,使將出來,果然非同泛泛,只見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原來他這家傳絕技,每發一招,內中都藏著六種不同的變化,還不僅僅是招裡藏招、式中套式而已。

  可惜他碰上的對手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角色,在繆長風的眼中,他這「金剛六陽手」,縱然不能說是「類同兒戲」,也不過是「米粒之珠」!

  繆長風冷笑道:「你的本領倒是比十年前有點長進,可惜你的為人如是不知長進,比十年前更加無恥了!」他恐怕損壞雲紫蘿的墳墓,掌力一吐,把楊牧逼退,只見楊牧好似陀螺疾轉,打了一個盤旋又是一個盤旋,離開雲紫蘿的墳墓也就越來越遠了。

  那軍官還不知道來的是繆長風,聽得楊牧那樣罵他,心裡想道:「難道此人就是盂元超?為何他不用刀?」略一遲疑,楊牧踉踉蹌蹌的已是快要追到他的身邊來了。

  那姓全的軍官無暇思量,拔刀便斬,左一刀刀勢斜飛、用的是「撥雲見日」,右一刀刀鋒徑刺,使的是「仙人指路」中間一刀直劈下來則是攻中帶守的「鐵門柵」。這連環三招,正是「五虎斷門刀」的殺著!

  繆長風斜跨一步,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手法,一招「斜掛單鞭」。硬搶他的寶刀。一抓抓空,繆長風隨著一招「白鶴亮翅」撥他手腕,這一撥仍然沒有撥著。不過那軍官的鋼刀卻也砍不著他。繆長風「哼」了一聲,中指一彈,正好那姓全的軍官一刀從中路劈下來,給他在刀柄彈個正著,刀鋒反努回去,要不是他收手得快,幾乎劈著了自己的額角。繆長風道:「聽說北宮望生前收買了一個五虎斷門刀的叛徒,名叫全大福,敢情就是你了。」

  全大福怒道:「你是什麼東西,膽敢胡言罵我?」

  繆長風冷笑道,「滄州石老師所創的五虎斷門刀,本來也算得名門正派,不想出了你這樣的一個無恥之徒,你不做人,偏要做狗,焉能怪我罵你?哼,聽說你要和孟元超較量刀法,真是也太不自量了。你是不值得孟大俠污了他的寶刀的,還是讓我替孟大俠教訓你吧!」冷笑聲中,雙掌翻飛。此時他已探出對方虛實,不過數招,只聽得「鐺』的一聲,全大福手中的緬刀已是給他打落。

  楊牧站穩身形,自付繆長風決計不能饒他,自己要逃恐怕也逃不了,硬著頭皮充當好漢,罵道:「孟元超是這賤人的姘頭,你是連姘頭也還未曾當上,卻要幫他們這對姦夫淫婦謀殺親夫麼?哼,可惜你在雲紫蘿的生前不能如願,如今縱然能在她的墳地把我殺掉,也已遲了!」

  繆長風氣得大怒罵道:「看在雲紫蘿的面上,我本來不想殺你,如今卻是非殺你不可!」

  楊牧拚命抵擋,繆長風輕飄飄的一掌拍來,掌勢變幻莫測,忽地由虛化實,楊牧左臉又著一掌,這一掌打得比剛才那掌更重,打得他的臉孔就像開了顏料鋪似的,紅的是血,青的是鼻涕,瘀黑的是給打腫的臉皮。

  金大福便想乘祝逃走,繆長風喝道:「往哪裡跑?嘿、嘿,我要你們兩個全都死在雲紫蘿的墓前,方能消我心頭之氣!」全大福剛剛道出幾步,又給他截了回來,不過全大福和楊牧聯手,卻也還能抵擋十招八招。

  其實繆長風要殺這個五虎斷門刀的叛徒倒是不假,說是要殺楊牧,不過嚇他而已。要知繆長風這人最念舊情,看在雲紫蘿的情份,楊牧好歹也曾是她丈夫,他怎忍在墓前將地殺掉?不是楊牧喪心病狂,想要毀掉雲紫蘿的墓碑,繆長風根本就不會出來。

  可是躲在洞裡的楊華,卻不知道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只道他當真要殺楊牧!

  不錯,楊華實是恥於有這樣一個父親,但楊牧畢竟是他的父親,他能夠忍心看著自己的父親給別人殺掉嗎?何況他還有許多疑團待釋,不能讓楊牧死掉。

  唉,要是他知道楊牧其實不是他的父親,這結果恐怕就會大不相同了。

  繆長風長袖一揮,把全大福的緬刀第二次奪出手去,正要再打楊牧一記耳光,忽見墳墓的後面,突然有一個臉上滿是泥污的少年飛跑出來。

  楊華來得正時候,剛好替楊牧接了繆長風的一招。

  雙掌相交,聲如郁雷。繆長風虎口發熱,禁不住身形一晃。楊華亦是立足不穩,幸而他應變得宜,迅即以左足腳尖點地,右足腳跟為軸,原地轉了一圈,方不至於跌倒。他這一轉身,仍然是恰到好處的擋在楊牧身前。

  繆長風「嘖」了一聲,喝道:「你是何人?」心裡想道:「我雖然未盡全力,但這人看來年紀很輕,居然能夠硬接我的太清氣功,也算是很難得了!」

  原來繆長風剛才打楊牧的那掌,並非想取他的性命,故而只是用上三分力道。待到和楊華掌力相接,知道對方並非易與,方始用上太清氣功反擊,掌力仍未盡發,但雖然如此,能夠硬接繆長風三分內家真力的,已非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莫比了。

  本來楊華雖應變得宜,但以繆長風爐火純青的武學修為,還是可以在他身形未穩的那一剎那乘虛進襲的,繆長風「憐才」之念一起,跟著的一招,右掌卻是停在半空,並未立即拍下。

  楊華悶聲不響,對繆長風的喝問,恍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攔在繆長風與楊牧之間,用意非常明顯:他要保護楊牧。

  楊華臉上塗了污泥,身上穿的卻是一套破舊軍衣。全大福心中一動,又驚又喜,不由得失聲叫道:「你是從御林軍來的楊兄弟嗎?這人是繆長風,他是欽犯!」楊華哼了一哼,仍然默不作聲。

  繆長風霍然一省:「這小子是清廷鷹犬,武功越好對我們越是不利。趁早除他,倒是免得留下將來之患。」當下喝道:「好小子,識相的快快給我滾開,否則你可是自己討死了。」喝聲中,那蓄勢已久的一掌登時拍下。

  楊華知道自己的功力和繆長風差得太遠,記起張丹楓「玄功要訣」中「避實擊虛」的內功心法,一個游身滑步,雙臂屈伸,把繆長風的掌力化開。繆長風讚了一個「好」字,跟著卻是搖了搖頭,連說兩聲「可惜!」

  楊華出道以來,從未碰過如此強勁的對手,不由得精神陡振,把一切雜念全都拋之腦後。當真做到了「目中有敵,心中無敵」的地步。所曾學過的種種武功,一剎那間,全部融會貫通,化為掌法。和繆長風斗了二三十招,居然未落下風。令得繆長風也是不禁大為驚異。

  楊、全二人喜出望外,本來要逃的,也一變而為想爭功了。楊華這樣拚命惡鬥,他們越發以為楊華必定是那個「行藏怪異」的御林軍軍官無疑,全大幅暗暗叫了一聲「慚愧」,我以為他是冒牌,原來卻是真的。」

  楊牧更是驚喜交集,心想:「這少年顯然是在全力保護我,為什麼他對我這樣好呢?哦,是了,想必他知道我是海統領倚重的人。哈哈,有了這樣一個好幫手,我正好趁這機會除了繆長風。」

  繆長風手揮目送,只稍微分出一點心神去應付楊牧和全大福,重手法則都拿來對付楊華。

  楊華心無雜念,越鬥越顯精神。只見他拳掌鉤爪,變化繁紛,沖、挑、推、劈,栽、切、撩、穿,八式八法,伸屈盤旋,莫不如憊;馬步、虛步、倒步、躍步,四門四步,進退趨避,無不得宜,當真是:沉穩處如淵停嶽峙,迅捷處如隼擊鷹翔。鬥得繆長風暗暗歎息:「這少年用不了十年,一定遠勝於我。可惜如此一個武學奇材,竟然甘為鷹犬。」

  劇戰中,繆長風一聲長嘯,用上了八成太清氣功,輕飄飄一掌拍出。掌勢乎平無奇,卻是以拙勝巧的上釉學精華所聚。楊華閥口一熱,繆長風的手掌雖然未打著他,己是如受巨錘一擊。楊華踉踉蹌蹌的倒退三步,拿樁站穩,倏的拔劍出鞘。

  繆長風眉頭一皺,說道:「好小子,你還不服氣,要和我鬥劍麼?好,我就再看看你的劍法。」

  哪知楊華唰的一劍刺來,連繆長風也是不禁為之大吃一驚了!

  這一劍正是楊華自己妙悟的「無名劍法」的一招,劍勢飄忽不定!出招更無「定式」,它是隨著對方的攻守之勢而臨機變化。繆長風初時以為是「玄馬劃砂」,倏然間就變為似是而非的「蘇秦背劍」,再一變又為似是而非的「采和獻花」。繆長風接了幾招,每一招都是從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劃來。要不是繆長風的武功早已到了收發隨心、爐火純青的境界,幾乎傷在他的劍下。

  繆長風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角色,楊華的本領雖然出他意外,初時也還不以為意,故而揚華用劍,他仍然只是一雙肉掌。此時心中暗暗叫苦,卻是騰不出手拔劍了!

  楊牧狂喜叫道:「好呀,咱們加一把勁,殺了這廝!」全大幅不待他把話說完,已是使出「五虎斷門刀」的殺手,一招「鐵門柵」,向著繆長風的左肩劈下來了。

  全大幅的「五虎斷門刀」以狠毒著稱,確是非同泛泛。這一招拿捏時候,縱然未能是妙到毫巔,也可以說得是恰到好處。他趁著繆長風剛好給楊華攻得有點手忙腳亂之際,一刀劈下去。

  繆長風以一雙肉掌,應付楊華精妙絕倫的劍法,武功再強,也是難以同時兼顧兩側敵人的突襲了。

  忽地有雙方都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就在全大福一刀劈下之時,忽聽得哨的一聲,白光閃過,全大福那柄厚背朴刀斷為兩段!他呆了一呆,方始知道是給楊華削斷的!

  全大福呆了一呆,叫道:「你幹什麼?」他還以為是楊華偶然失手,誤斷他的兵刃。

  楊華沉聲喝道:「滾開。」突然一個「倒蹬腿」,把全大福踢出數丈開外,但手中的長劍仍攻向繆長風。

  楊牧本來就要施展「金剛六陽手」抓裂繆長風的琵琶骨的,這一意外的變化突然發生,他也不禁嚇得呆了。

  繆長風大為詫異,喝道:「你究竟是哪條線上的朋友?」他做夢也想不到剛才和他狠鬥的楊華,忽然又會替他防禦。友敵難明,是以口中說話,掌勢卻是不敢絲毫減緩。

  不料楊華的劍光一閃,唰的又是一招似是而非的「橫雲斷峰」,隔開了繆長風和楊牧。但這一招並非採取攻勢,他的用意顯然一方面固然是要阻擋繆長風傷害楊牧,另一方面卻也是要阻擋楊牧偷襲繆長風。

  莫說是頂兒尖兒的武學大行家的繆長風,就是楊牧,亦已看出他的用意了。

  楊華一劍刺出,嘶啞著聲音喝道:「滾開,滾開,你們都給我滾開。」

  楊牧驚疑不定,但見全大福已經負傷逃走,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子若是突然翻轉臉來和繆長風聯手,只怕自己要跑也跑不掉。當下不敢多問,轉身便逃。

  楊華退後幾步,手中的劍仍在霍霍展開,好像自己練招一樣,其實卻堵住前途,不許繆長風去追楊牧。

  繆長風對楊華的舉動,百思莫得其解。但似他的武學宗師的身份,豈是可以任由一個後生小子喝令他「滾開」就「滾開」的?繆長風豪氣頓發,乘著楊華退後幾步之際,唰的也就拔劍出鞘,說道:「小兄弟,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物,但現在沒有旁人打擾,咱們倒是可以正正經經的比一比劍法了!」

  楊華心裡想道,「你不知道我,我卻知道你,我何苦還要和你再鬥?」但他實在恥於在繆長風面前,承認楊牧是他父親,既然不能承認,也就難以解釋剛才他為什麼要保護楊牧了。另外,在他內心深處,還隱藏有一重恐懼,恐懼繆長風說出不中聽的話來。是以他雖然明知繆長風是他母親生前好友,亦是不敢向他多問。

  繆長風喝道:「小心,接招!」唰的一劍刺到,快如閃電。楊華橫劍一封,只聽得「哨」的一聲,虎口發熱。楊華不覺一呆,變了面色。

  繆長風笑道:「我這一招乃是依樣畫葫蘆,不知畫得對麼?」

  原來繆長風用的正是楊華剛才削斷全大福朴刀的手法,不是招數相同,而是同樣的武學道理。雙劍相交之際,拿捏時候。以瞬息之差,在對方力道尚未來得及盡發之時,便即以一股巧勁,將對方的兵刃削斷。這和楊華所得的「玄功要訣『中所授的避實擊虛的心迭,正是不謀而合。

  楊華的武學修為當然遠非全大福所能相比,繆長風要想削斷他的長劍決計不能如他削斷全大福朴刀那麼容易。不過,這一招也顯然還是繆長風手下留情。否則,縱然不能削斷他的長劍,最少也可將它震落地上。

  楊華怒道:「你的劍法比我高明十倍,我鬥不過你,這又怎樣,何必譏嘲?」

  繆長風哈哈一笑,說道:「這可不見得,我看你的劍法造詣!決不止此,為何你卻好像心神不屬?小心,第二招我可不和你客氣了!」

  笑容一斂,忽地板起了臉,接著便道:「剛才你助我一臂之力,這一招我也未曾傷你。從現在起,誰都不再欠誰!」言下之意,即是從這第二招起,下手決不留情。

  楊華給他激起了好勝之心,又正值深受刺激之故,神智不免有欠清明,對自己的生命也不怎麼看重了。濁氣上湧,喝道:「好,來吧!有本領你殺了我,誰要你手下留情?」

  繆長風道:「好小子,有志氣!」心想:「這小子雖然是清廷鷹犬,畢竟和一般的尋常鷹犬不同。」

  楊華濁氣上湧,運劍如風,瞬即攻了七招,繆長風還了五招,楊華出劍似乎稍快,但卻絲毫找不著繆長風的破綻,不覺霍然一省:「我怎的把無名劍法的要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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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豈有明珠投暗室 錯將奸賊當親人(1)

  無名劍法的要旨在於臨機應變,後發制人。楊華定下心神,不再一味求快,改與繆長風游鬥。把自己領悟的各派武學,融會貫通,隨著敵勢施展,奇招妙著,層出不窮。

  繆長風也跟著緩慢下來,鬥了十數招,雙方的劍尖都好像挽著重物,遲遲才發一招。東一指,西一劃,兵刃不交,甚至距離在數丈之外,根本就不可接觸。看來好似雙方各自擺開架子,在那裡你練你的招式,我練我的招式,其實卻是比剛才的狠鬥、快鬥,還更凶險得多。

  再鬥一會,雙方出招更慢。但偶爾同時躍起,卻又是如同電光石火的疾拆數招。

  在雙方同時搏擊之時,彼此的劍法則又剛好相反。楊華是奇招妙著層出不窮,繆長風則是平平無奇,不求變化而攻守俱備。但每一次雙劍相交,楊華都是不由得心頭一震,虎口發熱。

  繆長風歎了口氣,說道:「論劍法之妙,當今之世,能夠與你匹敵的恐怕也是寥寥無幾了。但重、拙、大的三字真言,你似乎有待進步。」

  原來尋常的劍學訣竅,講究的是輕靈迅巧,「輕」種勝「重」,「巧」可勝「拙」,「小」可勝「大」。輕、重、巧、拙、小、大都是武學術語。較難明的是「小」「大」兩個術語。「小」是指變化多、花式妙,以奇詭為主。「大」是指絕不行險以求僥倖,所使的都是大開大闊的正路劍法。但若練到爐火純青的最高境界,卻可以返樸歸真,舉重若輕,行拙實巧,似大而小。

  楊華心裡想道:「重、拙、大的三字真言誰不知道,若是我把『玄功要訣』再練幾年,未必就輸給你。」原來不是楊華不懂這上乘的劍學道理,而是功力尚還未到。不過他還是說道:「多謝指教!」突然劍尖上翻,按著不發,只是緊緊注視著繆長風的劍尖。

  繆長風怔了一怔,笑道:「好,原來你比我還要高明,我這可真是好為人師而不自知了。」

  雙方的比劍又再一變,大家都在尋暇覓隙,根本就不出招。只是偶爾把劍尖移動,改變指向對方的方位。耗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楊華心裡暗暗叫苦。原來這樣的「比劍」最耗精神。「比」了半個時辰,楊華已是心刀交疲了。

  楊華忽地反身躍出圈子,擲劍於地,憤然說道:「是我輸了。隨你處置我吧!」

  繆長風緊握長劍,劍尖指著楊華的咽喉,只要邁前兩步,劍尖一挺,就可殺掉這個武功奇高的少年,為俠義道消除後患,但不知怎的,幾次動了殺機,仍然不忍下手。終於一聲長歎,說道:「在你有這副好身手,卻不懂得分辨黑白是非,甘心為虎作悵,我不殺你,讓你自己去仔細想想,知不知羞?」說罷,納劍入鞘,狂歌而去。

  楊華聽他歌道:「落魄行歌記昔游,頭顱如許尚何求?心肝吐盡無餘事,口腹安然豈遠謀?」歌聲在山谷之中迴旋,人已去得遠了。

  歌中有多少牢騷?更有多少豪情!繆長風抑鬱的情懷,由於在雲紫蘿的墓前得到傾吐而發洩了。

  楊華當然難以明白他的情懷,但也隱隱感覺得到,他是以狂歌當哭,和死去的知己告別。而他的知己,也就正是自己的母親。

  楊華卻是欲哭無淚,但覺一片茫然。他知道了許多過去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但心中還是重重迷霧。

  他峭立母親墓前,良久、良久,跪下去緩緩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媽,你真苦命,死了也還有人誣蔑你。但不論人家怎樣說你,你始終是我敬愛的母親。媽,我也有心事要稟告你,我必定要查明真相,為你洗雪。」

  向母親「告別」之後,心中的悲痛更是難以形容。楊華拾起剛才扔在地上的寶劍,掩面狂奔。

  茫茫人海欲何之?他不知道,也不去想。只是跑呀跑的,漫無目的的狂奔。荊棘勾破了他的衣裳,刺傷了他的手腳,他也絲毫不覺疼痛。

  跑呀跑的,不知不覺已是跑上高山之巔,揚華這才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正在哭得傷心,忽聽得有人說道:「華兒,你哭得出來就好!」聲音十分熟悉。楊華一驚,陡地跳起。那個人站在他的面前,可不正是他的父親揚牧是誰?

  原來楊牧給楊華趕走之後,越想越是疑心。為什麼這個不知來歷的少年竟肯捨命的保護自己?為什麼他又不容許全大福偷襲繆長風,還要把全大福踢開,又把自己趕走?

  楊牧本來有點小聰明,把這許多不可理解的事情聯絡起來,仔細一想,終於給他在悶葫蘆裡鑽出了個大悟來:「這小子的來歷我知道了,他已一定是楊華,不過他一定還未知道自己的來歷,否則早就讓繆長風把我殺掉。」

  識破了楊華的來歷,原來這個武功奇高的少年,竟是有自己的兒子,最少是名義上兒子,楊牧不由得大喜如狂。

  不過他卻還是要在「兒子」的面前,掩飾自己的內心。他要假戲真做,不能讓楊華識破他的圖謀。

  有這樣一個武功高明的兒子,要是他肯和自己父子相認的話,那不是因禍得福了嗎?

  是以,此際楊牧站在「兒子」的面前,不能不裝作像一個慈祥的父親,這個「慈祥的父親」,見著了失蹤多年的「兒子」,必須是又歡喜,又悲傷了。

  楊華這麼一哭,悲痛化為淚水發洩出來,人也比較清醒了。從沒得到父愛的他,聽得楊牧用這樣關懷的口吻勸慰自己,不覺閥口一熱。

  這剎那間,楊華不由得心亂如麻,是應該父子相認呢還是不相認呢?

  楊牧繼續說道:「你母親死得那樣慘,也怪不得你傷心。但死者已矣,你還有活著的父親呢!」

  哪知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出來,可就不能不引起楊華的怒火了。楊華心裡想道,「虧你還有臉和我提起媽的慘死!她是因何而死的?她是戰死在敵人的手裡的,你卻苟且偷生,甘心事敵,做了清廷的鷹犬!」

  楊牧見他默不作聲,也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但從「好」處著想,總以為自己用了父子之情,縱然他是鐵石心腸,也可以令他軟化,於是又再說道:「我知道你是華兒,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是你的父親嗎?」

  楊華忍無可忍,嘶啞著聲音喝道:「你胡說什麼?我的父親早已死了,你敢來冒充我的父親!你給我滾、滾!」

  楊牧貽笑道:「華兒,你弄錯了。我真的是你父親,我並沒死,那次裝死,乃因無可奈何,你要不知道……」

  楊華陡地站起,斥道:「我沒有錯,錯的是你!」

  楊牧不待他把話說完,忙即說道:「是,是,錯的是我,但你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會行差踏錯的原因嗎?」

  楊華喝道:「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想知道你說的任何事情。你若還要冒認我的父親,可休怪我不客氣了!」

  說到「不客氣』「三字,猛地一掌劈下,把一塊石頭劈開兩半,石屑紛飛。他是在發洩自己心中的怒氣,但看在楊牧眼裡,可不由得不膽戰心驚了!

  楊牧著了慌,無可奈何,只好一步一步從楊華身邊退開,喃喃自語:「好、好,我走,我走!有一天你總會明白的。」他希望楊華問他明白什麼?但楊華卻沒有問。

  雖然著慌,可又捨不得就此放棄他的圖謀。楊牧退了十幾步,退到楊華不能立即打著他的地方,又再站定,心中暗暗盤算,要怎樣才能說得動楊華。

  其實楊華並非不想知道,他心裡還有許多疑團,這些疑團,只有楊牧才能給他解釋。雖然他也未必會說實話。

  不過,他卻怎能認賊作父?要他認賊作父才能明白真相的話,他寧可永遠也不知道了。

  楊牧盤算已走,咳嗽一聲,說道:「我說一個故事你聽,你盡可以不必把我當作父親,這個故事,你也可以當作是一個和你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不過,這個故事卻是真實的故事。」不用畫蛇添足,言中之意,自然是他自己的「真實的故事」了。

  他見楊華沒有開口罵他,心裡放下一塊石頭,於是把編好一的故事緩緩說了出來。

  「有一個人,他是名聞江湖的鏢師,本領雖然不是怎麼高強,交遊卻是甚為廣闊。為了吃的是鏢行飯,黑道白道,免不了都有點交情。在俠義道中更有許多他的朋友。」

  楊華暗自思量:「這話大概不假,否則媽當年也不會嫁他。」

  楊牧繼續說道:「不過,他的朋友雖然很多,推心置腹的朋友只有一個,這位朋友是個抗清的義士,而且不僅是尋常的俠義道,還是小金川的義軍首領!」

  楊華聽到這裡,心頭一跳:「終於說到孟元超了。我倒要聽一聽他怎樣說孟大俠。」

  「不過那鏢師和這位朋友結交的時候,這位朋友還沒有去小金川,他是鏢師家中的常客。」

  「鏢師有個賢慧妻子,也是武林中人。那位朋友每次到他家裡作客,他的妻子也總是親自出來招待的。

  「這鏢師既有賢妻,又有好友,不久又生了一個兒子,一家子本來過得非常幸福。唉,想不到禍起蕭牆,鬧出一樁他做夢也想不到的醜事。」

  聽到這裡,楊華不禁心頭大跳,眼睛發黑,想要掩住耳朵不聽,卻又不能不聽。

  楊牧裝作十分痛苦的模樣,慘笑說道:「原來他的妻子和他這位好友是老相識,他卻不知。這位朋友對他的妻子傾慕備至,在她有了丈夫之後,也還是對她念念不忘。他是有意和鏢師結交,才好接近她的。

  「或許他們是一對舊情人,或許不是。鏢師是不相信他們以前曾有私情的,事後的調查,也沒有證據他們曾是戀人。只恨這位朋友用的手段太過卑鄙。

  「唉,他是人所共知的俠義道,誰想得到他竟是人面獸心。他和鏢師的妻子勾搭上了,鏢師還是被蒙在鼓裡。

  「但事情總是會發作的,有一次鏢師保鏢回來,那次保鏢非常順利,回家比原定的時間早了兩天。他發現妻子和他的好友在房間裡……唉!這樣的醜事說出來污我的口,也污了你的耳朵,我可不願繪影繪聲了。」

  楊華幾乎暈了過去,但他可也不敢完全相信這些說話,心裡想道:「孟元超既常來我家,為什麼我沒有見過?我雖然年紀小,他『死』的時候,我也有七歲了,像孟元超這樣一個著名的人物,我見過的話,不會記不起來的。」

  楊牧似乎知道他的疑心,跟著說道:「鏢師發現了妻子的醜事,非常痛心,和妻子說道:『我本來可以成全你們,但孩子未滿週歲,要母親的照顧,你待孩子稍大一些,才和我分手如何?』他的妻子痛哭流涕,承認是一時之錯,請丈夫原諒,鏢師本來愛他的妻子,當下和妻子講明,只要她當真侮悟,以後和那人一刀兩斷,他也未嘗不可覆水重收。

  「經過這件事情,鏢師的妻子果然半步不出閨門,又像從前一樣,是個賢慧的妻子。那位朋友也果然遠走他方,沒有再來他家了。」

  他編造的故事倒是沒有破綻,未滿週歲的孩子當然記不起誰是他家常客。

  楊牧一聲長歎,作出欲說還休的樣子,終於咬咬牙說道:「本以為雨過天晴。哪知他們還是餘情未了。過了差不多七年,那位朋友又偷偷的回到他們那個地方。這次,那位朋友更是喪心病狂,竟要引誘鏢師的妻子和他私奔。」

  楊華未滿週歲,再過了差不多七年,那就正是楊牧裝死那年了。楊華皮膚起粟:「媽和孟元超當真會做出那樣的事麼?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楊牧聲音嘶啞,作出不勝悲憤的樣子,說下去道:「那一晚!唉,那一晚,他們在花園裡商量私奔,給鏢師發覺,他那朋友見姦情敗露,先下手為強,一掌把鏢師打翻。幸虧是在鏢師家裡,鏢師的幾個弟子聞聲驚起。那人作賊心虛,在眾人未曾來到之前,慌忙逃走。鏢師才不至遭他毒手。家醜不外揚,鏢師對他的弟子只能說是鬧賊。」

  楊華隱約記得那晚「鬧賊」的事,上半夜有賊人來過,下半夜父親就投繩自盡了。長大之後,總覺得這兩件事情可能有點關連。同時也在奇怪,一個小賊怎的這樣大膽,竟然敢到名武師家去偷盜?在楊牧現在編造的故事中,則是把武師改為鏢師,避免太著痕跡。但兩者有何關連,楊華可就百思莫得其解了。

  此際,他聽了楊牧編造的故事,方始恍然大悟,原來竟然是這樣一樁他所夢想不到的「醜事」「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不,不!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憤怒、悲傷、羞恥……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一下子湧上心頭,楊華渾身顫抖,心裡在叫。

  楊牧正是要他精神崩潰,又再歎氣說道:「最令得鏢師傷心的是,那人要殺他的時候,他的妻子竟然袖手旁觀,不加攔阻。他被擊倒地上,妻子也沒扶他起來。

  「回到臥房,他的妻子冷冰冰地和他說道:『你做出了不齒人口,令我丟臉的事情,你以為我還能做你的妻子麼?』鏢師本來知道這次是決計不能像上次一樣,和好如初的了,但卻想不到妻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分明做出醜事的是她,怎的顛倒過來說是自己?

  「鏢師願意給她休書,這口氣卻嚥不下,便問妻子:『我做了什麼令你丟臉的事,你倒說來聽聽!』他的妻子說道:『你自己做的事情,應刻自己明白。江湖上的好漢誰不鄙視你,還用得著我說麼?哼,你可以將他從家裡赴跑,卻不能將他從我的心裡趕開!』說罷,背向丈夫,不再開口。

  「鏢師傷心欲絕,走出書房,一時氣憤,便即自尋短見。他的妻子畢竟還有少許夫妻情份,將他解下。他問妻子,為何不肯讓他死掉,還以為妻子已經有點回心轉意。哪知妻子說出一番他意想不到的話。她說:『在我的心裡,我早已把你當作死掉了。以你的處境,最好也是令人相信你已經死掉!但我不忍孩子沒有父親,所以唯有希望你苟且偷生的活下去!』這番話兒!把她的丈夫氣得再死一次。

  楊華給他編造的「故事」迷惑,不覺倒是有點同情他了,想道:「倘若這故事是真的話,也難怪他要自盡!」

  楊牧抹一抹眼淚,繼續說道:「當時鏢師悲憤交加,把心一橫,索性成全他們,假裝死掉。他要活下去查究事情的真相:他的妻子為什麼那樣說?這裡面是不是另有陰謀?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他的那位『好朋友』在江湖上散佈謊言,說他當上了朝廷的鷹爪。他是黑道白道都有交情的,御林軍中也有他相識的朋友。是以這個謠言從一個武林中人大家都認為是『俠士』他的那個朋友口中說出來,不僅外面的人相信,他的妻子亦是深信不疑!

  「在這樣的情形底下,倘若他給反清的俠義道碰上,恐怕有口也難分辨。而且據他所知,他的那位『好朋友』害怕醜事傳揚,也是非要把他置於死地不可。他這才懂得,他的妻子叫他裝死,的確還是顧念幾分夫妻情份。

  不過,他總不能永遠做一個『活死人』。哼,這也是一時糊塗,動錯了念頭,為了逃避他那朋友的迫害,心想他既然誣陷我,我就索性給他一個弄假成真。就這樣糊里糊塗的躲到御林軍中,托庇於他的軍中朋友。」

  楊華聽到這裡,不覺怒火重燃,心裡想道:「你倒說得輕鬆,做了韃子的爪牙,豈是『糊里糊塗』四個字就能夠把罪名輕輕開脫的?」楊牧也似乎知道「兒子」的不滿,繼續說道:「他這一念之差,的確是鑄成大錯。不過他還不至於就此喪心病狂,甘願為虎作悵。

  「在他假死之後,他的愛子也給那個狠毒的『好朋友』使人搶了去,消息傳到他的耳中,更是令他氣恨欲狂。」

  宋騰霄和孟元超是「宋不離孟,孟不離宋」的一對好朋友,楊華早已知道。不由得暗自想道:「原來宋騰霄把我從靈堂搶走,乃是出於孟元超的指使。幸虧我的兩個師父又把我從宋騰霄那兒劫走,否則我就要落在仇人手上了。」

  楊牧鑒貌辨色,知道楊華已經有幾分相信他的說話,心頭暗喜,繼經說道:「愛子被奪的消息傳到他的耳中,令他氣恨欲狂,初時他本想倚仗御林軍的朋友之力替他報仇雪恥的,但轉念一想,一錯不能再錯,豈能為了私仇,令自己更為墮落?是以他雖然在御林軍中,十年來卻只是食客的身份,連一個掛名的差事都沒掛上。不錯,他因一念之差,做了錯事,算不得是俠義道,但他也沒有害過一個人。」

  楊牧給自己臉上貼金,卻不知道自己和全大福在雲紫蘿墓前所說的話,早已給楊華偷聽了去。楊華本來已有幾分同情他的,聽到這裡,不由得氣上心頭,暗自冷笑:「剛才你還在和那姓全的傢伙商量要把我這個冒牌的軍官捉去領功呢。他說你是什麼海統領眼前的紅人,我雖然沒有瞧見你的臉上的神色,聽你說話的口氣,也知道你是得意非常!」

  楊牧「假戲真做」,越發演得逼真了。他不知哪裡來的一副急淚,他一面抹淚,一面說道:「十年之後,那鏢師的妻子已經死了,他的兒子可還沒有找回。」

  「本來是恩愛的夫妻,想不到落得這樣收場。追源禍始,都是他的那個假仁假義的『好朋友』害他的!

  「但最最令他傷心的,他只有一個愛子,這個愛子如今卻不知是落在何方?

  「要是他能夠把愛子我回來,他一定會改過自新。即使不配做俠義道,也要做一個可以令人尊敬的人。」

  楊華心裡想道:「你這話倒說得漂亮,可惜我不是七歲的小孩

  楊牧生怕他不相信,又再說道:「或許你會這樣的問:為什麼他一定要等待兒子回到他的身邊,方能改過自新?

  「因為他的年紀已經大了,本領又不高強。沒有兒子幫他,他不能逃出敵人掌握。

  「還有他要報仇,但他那個朋友,快刀天下第一,要是他不躲在軍中,只怕難逃他那朋友的毒手。唉,他只能希望有一個有本事的兒子保護他並為他報仇了!」

  說到這裡,楊牧抽眼偷覷「兒子」的面色,卻不知楊華心裡正在想道:「要是你當真有心改過,就算死在敵人手裡,你也應該逃出來。哼,這些話分明是想要騙我!」

  楊牧歎了口氣,說道:「你聽了這個故事覺得怎樣?假如你是那個鏢師的兒子,你又會如何?」

  楊華驀地站了起來,喝道:「一個人走的是陽關路還是獨木橋,只能由他自己選擇,不能倚賴別人!假如我是那個鏢師的兒子,他若敢向我一再羅咳,我就要大義滅親了!」說到一個「滅」字,陡地一掌劈出,把一棵松樹打得倒了下來,砂飛石走,比剛才的打碎石頭,更是驚人!楊牧想不到說了一大車子的話,結果仍是如斯。生怕楊華當真就要「滅親」,嚇得慌忙像一條喪家之犬似的,夾著尾巴逃走。

  楊牧去得遠了,楊華的心情兀是有如潮水翻騰,久久不能平靜。

  當然,他是做夢也想不到,楊牧其實並非是他的父親的。

  要是他剛才沒有躲在墓後,親眼看見那位醜劇,親耳聽見楊牧和全大幅那些說話,換了別個地方,別個場合,父子重逢,他知道父親未死,他是應該多麼高興啊!

  但現在他卻是傷心欲絕了。在無意中識破了父親的真面目,原來竟是那樣一個甘心為虎作悵的財子奴才。

  他在傷心,他在憤恨,他在羞愧……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交結心頭。但他並沒後悔攆走自己的父親。

  但是楊牧說的那些說話,那些說話……。

  那些說話像毒蛇一樣咬嚙他的心,他不願意去想,又不能不想!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媽決不會像他說的那樣下賤!」他心裡在叫,口裡在叫。當然心裡的說話不會從口裡叫出來。唯其如此——即使在沒有人的地方,他也不能說出心裡的話。——他的痛苦是更難忍受了!

  他在狂呼,他在悲嘯。可憐楊牧注入他心望的毒汁,弄得他幾乎發瘋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忽然間,也不知出自無心,還是由於有意,他的手偶然觸及他身上所蔽的那本刀譜,那本天下無雙的孟家快刀刀譜。刀譜上有他母親的筆跡,是他的母親替孟元超抄寫的刀譜。

  「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他心裡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信心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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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12:31: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豈有明珠投暗室 錯將奸賊當親人(2)

  一陣冷風吹來,楊華打了一個寒噤,楊牧的聲音好似還在他的耳邊叫道:「追源禍始都是那個狠毒的朋友害了他們的一家的!」

  楊華盡力使自己稍稍平靜下來,想道:「不錯,孟元超是義軍首領,但義軍之中,也難保沒有害群之馬。說不定他就正是這麼一個好人中間的壞人,俠義道中的敗類!」

  他不能褻瀆自己的母親,滿腔怒火,不由得全部想要發洩在孟元超頭上。

  他拿出那本刀譜,要把刀譜撕成粉碎,驀地心念一轉,想起二師父的吩咐:「憑你的本領,你是敵不過他的,只有出其不意,使出他的孟家刀法,才能將他打敗。不過你可千萬不能傷了他。」

  楊華把刀譜重新藏好,心裡想道:「我要把刀譜當面擲還給他,用他的刀法將他打敗。不過,二師父,我可得請求你的原諒,我決不能輕輕放過這俠義道中的敗類!」

  終於,他忍不住叫了出來:「孟元超。你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把你殺掉!」唰的拔劍出鞘,一劍削斷一枝粗如兒臂的樹株,好像那枝樹株就是盂元超的腦袋。

  忽地有個清脆之極,宛若銀鈴的聲音冷冷向他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掉孟元超?」

  楊華如在夢中突然給人驚醒,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要不是這個少年穿著男子的衣裳,驟眼一看,幾乎令楊華疑心是傳說中的林中仙女出現。

  以楊華的武學造詣,本來可以眼觀四方,耳聽八方,正因是在半瘋狂的狀態之中,那少年到了他的面前他才發覺。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少年,能夠走到他的面前,方始給他發現,輕功的高明,亦是可見一班了。

  他這一問,楊華急切中倒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

  那少年雙眼盯著楊華,喝道:「快說,你為什麼要殺掉孟元超?否則我可不和你客氣了。」

  楊華定了定神,說道;「我要殺掉盂元超,關你什麼事?你是他的什麼人?」

  那少年冷冷說道:「我與孟元超非親非故,但他是義軍的首領,莫說你要殺他,即使只是對他有點不敬,我也不能饒你。除非你說得出非要殺他不可的原因,讓我聽聽有無道理。」

  楊華可怎麼能夠和他——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說呢?

  「孟元超,他,他是武林敗類!」楊華只能吞吞吐吐的這樣說道。

  「胡說八道:「那美少年板起臉孔斥道:「盂大俠為國為民人所共見,他是大英雄,大豪傑,你憑什麼說他是武林敗類?」

  楊華的面色一陣青,一陣紅:「憑什麼?憑什麼?」這個問題,就是殺了他,他也是沒法回答的了!

  那少年冷笑說道:「諒你也說不出來!讓我替你回答吧!因為你是韃子的御林軍軍官!」

  楊華叫道:「我不是,我不是!」掏出那面御林軍軍官的腰牌,用力一拋,拋得不知去向,他這個舉動,倒是令得那個美少年不覺為之一怔了。

  美少年的聲音柔和了些,說道:「你不是御林軍的軍官,我相信你了,那你是什麼人?」

  又是一個楊華不能回答的問題。

  美少年再問:「你還要不要殺掉孟大俠?」

  楊華心裡想道:「我不殺他也要把他痛打一頓!」但口裡卻說道:「我還是要殺他!」

  美少年大怒道:「你要殺他,你才是武林敗類!」越說越是生氣,陡地喝道:「拔出劍來!」

  楊華呆了一呆,說道:「你要我拔出劍來做什麼?」

  美少年道:「你這武林敗類,值不得污了孟大俠的寶刀,我替孟大俠殺你!」

  楊華說道:「那你殺我好了!」

  美少年只道他說的乃是反話,冷笑說道:「我知道你的本領很高,但你要空手鬥我,我可不想佔你這個便宜。我若是殺不掉你,也拼著給你殺掉!拔劍吧!」

  楊華說道:「我的寶劍只殺壞人!我與你無冤無仇,看你也不像是壞人,我為什麼要和你拚命?」

  美少年冷笑道:「說得倒漂亮,孟大俠是壞人嗎?」

  楊華閉口不答。神情卻好像在說:「我已經說過了,你還何必再問?」

  美少年忍耐不住,說道:「你不和我拚命,我要和你拚命!難道你真的甘心束手就擒?」

  楊華歎口氣說道:「你叫孟元超做孟大俠,想必為義軍的人了。你要殺我,儘管來吧。我是不能和你斗的!」

  美少年呆了一呆,楊華是什麼人呢?我真是莫名其妙了。半晌說道:「你這話當真?」

  楊華說道:「死亦無悔!」

  美少年圓睜雙眼,忽地一躍而上,「啪」的一下,打了楊華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楊華果然絲毫不加反抗。

  美少年哼了一聲,說道:「要不是你曾經救過賀鐵柱夫妻的性命,我不把你殺掉才怪!但誰叫你膽敢侮蔑孟大俠,我打你這記耳光,只能算是勉強出了我的一口惡氣!」

  美少年突如其來,突如其去,荒山寂寂,在這樹林裡,又只剩下楊華一個人了。

  「他怎麼知道我曾經救過賀鐵柱夫妻,哦,想必是曾經見過他們的了。賀豬戶肯把這事情告訴他,他一定是義軍中的好漢無疑了!」楊華心想。

  楊華摸一摸臉孔,剛剛給打了一記耳光,臉孔還是熱辣辣的。不禁心裡苦笑,想道:「我為了私仇,要殺一個義軍首領,這記耳光怪不得他要打我。不過我這私仇可是不能不報!孟元超太過卑鄙可恨了!」他的「神智」清醒了些,「理智」可還沒有清醒。隨又想道:「我給那少年打了一記耳光,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也真好笑。但想來孟元超的下落,他是應該知道的。不過,他知道又怎麼樣?在他心目之中,他早已把我當作武林敗類了,他還能和我說嗎?」

  日影西斜,是天黑的時分了。楊華心力交疲,想道:「我已經祭掃了媽媽的墓,總算了卻一半心願。孟元超不在小金川,我也應該離開此地。」當下吃了一點乾糧,便即閉目養神,準備養好精神就走。

  他按照張丹楓所傳的玄功要訣,盤腿靜坐,閉目運功,不知不覺,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似有人聲。楊華驀地「醒」來,只見月亮掛在天空,已是午夜時分。月亮又大又圓,像是一個玉盤。清光瀉地,周圍卻是靜悄悄的。

  楊華咦了一聲,想道:「我分明聽見人聲,難道是聽錯了」晤,對了,一定是那少年氣我不過,又再回來!」

  心念未已,只聽得山腰處的亂草叢中獵獵作響,楊華起伏聽聲,聽得有個人說道:「全大哥,為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出動咱們四僧、四道、五官,不嫌小題大做麼?」

  楊華這才知道不但是有人來,而且來的竟有十三人之多,這十三個人還都不是普通人物呢!

  楊畢在小金川已有一個多月,知道鎮守小金川的清軍統帥崔寶山提督的帳下,有所謂「四僧、四道、五官」十三名高手。「四僧」是從西藏請來的喇嘛憎,「四道」是武當派和崆峒派的叛徒,「五官」則是崔寶山手下有實職的軍官,其中兩個還是以前在御林軍中當過軍官的。

  隨即所得一個比較熟悉的聲音說道:「馬大哥,你可不能輕視那個小子,那小子年紀雖輕,武功卻是高明之極,他和繆長風也能打個平手呢!」原來剛說話的這個人是全大福。他們藏在亂草叢中,悄悄地爬上來,說話的聲音一很小。好在楊華自小練過聽聲辨器的功夫,聽得卻是一清二楚。「原來姓全的這個傢伙也是名列『五官』之中的。」楊華心想。

  那姓馬的軍官似乎有點不大相信,說道:「真的?」

  全大福道:「這是我親眼見到的,豈會有假?不過,那小子雖然和繆長風動手,卻又幫他打我,我也不知他是什麼路道?看來只怕多半還是和繆長風一路的!」

  那姓馬的道:「北宮統領當年就是死在繆長風劍下,繆長風才確是不能輕敵,至於那小子嘛……」言下之意,對楊華還是不怎麼樣放在眼裡。

  楊華暗自想道:「看來這四僧四道五官傾巢而出,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對付繆長風的。只有這個姓全的傢伙,給我踢了一腳,他恨我卻是更多於恨繆長風了。」

  姓馬的軍官沉吟片刻,繼續說道:「那小子不知是楊牧的什麼人,他舉報了這小子的藏身地點,卻又不肯同來,他還要求咱們,只能活捉那個小子,千萬別殺了他。」

  全大福說道:「不錯,據我所知,還是崔大人答應了他的這個條件,他才肯舉報的呢。崔大人還答允把那小子捉回未之後,交給他處置。」

  楊華聽到這裡,不覺又是氣恨,又是痛心。雖然他早已知道父親是清廷的鷹爪,可還想不到楊牧竟然把自己的兒子也出賣了。

  再聽下去,只聽得那姓馬的問全大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嗎?」

  「不知道。不……晤,我找到一點線索了。」

  「什麼線索?」

  「那小子也是姓楊!」

  那姓馬的似乎恍然大悟,說道:「哦,你懷疑這小子是、或許是楊牧的子侄?」

  全大福道:「假如真是的話,咱們怎樣?」姓馬的道:「你和他是好朋友,依你說呢!」

  全大福咬了咬牙,說道:「我和他交情雖然不錯,但公事還是應當公辦。那小子武功很強,依我說,捉不了活的,死的也要!」

  楊華熱血沸騰,忍不住驀地站了起來,喝道:「我在這裡,你們來吧!」

  四面八方,胡哨聲此起彼伏,轉瞬之間,只見東面出現四個披著大紅袈裟,手提九環錫杖的番憎;南面出現四個手提長劍的青袍道士:西面出現三個軍官,手中也都執著兵器;北面出現的就是全大福和那個姓馬的傢伙了。

  四僧、四道、五官從四面八方湧上,把楊華圍在當中!

  那姓馬的軍官哈哈笑道:「楊牧所料不差,這臭小子果然還在這裡,可惜只是他一個人。」

  另一個軍官喝道:「小子想要活命,快說實話,繆長風哪裡去了?」此人是「五官」之首,名喚鄧中艾,和全大幅一樣,以前也是曾經在御林軍中當過軍官的。

  楊華氣往上湧,冷笑喝道:「割雞焉用牛刀?你們什麼四僧、四道、五官,併肩子都上來吧!」

  一個長鬚道士笑說道:「這小子見聞倒還不算寡陋,知道咱們四僧四道五官的名頭。」他是「四道」之首,道號混元子,本來是武當派掌門人雷震子的得意門徒,後來貪圖名利,接受了崔寶山的禮聘出山。

  一個胖喇嘛用藏語向混元子問道:「這小子說什麼?」這胖喇嘛是「四僧」之首,法號天泰上人。他本來略懂漢語,但因楊華剛才說得很快,他聽得不大清楚。

  混元子哈哈一笑,緩緩說道:「這小子恐怕是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他要一個人對付咱們十三個。」

  天泰上人想在中原揚威立萬,最忌漢人輕視。混元子當作笑話來講,天泰上人聽了,卻是不禁勃然大怒。

  楊華哼了一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說道:「對付你們這些禿驢、牛鼻子、狗官兒,何需武功天下第一?就憑我這個未入流的無名小卒,也足以打發你們!」

  此言一出,不啻火上添油。天泰上人大怒喝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小子,你要求死,那還不易,佛爺送你上西天吧!」說罷回過頭來,對混元子道:「我要讓這小子見識我們西藏一派的武功,你們可別動手。」其他三個喇嘛只怕這「臭小子」當真有點邪門,提著九環錫杖,井肩齊上,給天泰上人掠陣。

  四道、五官正想著看看全大福所說可以稱繆長風打成平手的這個小子,到底有多厲害,樂得讓「四僧」先上。

  楊華笑道:「我也會念幾句往生咒,大和尚,你不愁沒人超度。」心裡想道:「敵眾我寡,須得立下殺手!」當下默運玄功,把長劍掄圓,當作大刀來使,一劍劈下。「鐺」的一聲,火花四濺。天泰上人的禪杖損了一個缺口,楊華虎口亦自酸麻。兩人都是一驚,天泰上人這才知道這「臭小子」果然有點「邪門」,楊華也知道對方的內功造詣決不在自己之下。心道:「此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心念一動,腳步便即一個蹌跟,作勢向著天泰上人傾跌。

  天泰上人素來自負,雖知楊華厲害,料敵也還未足,只道楊華已是被他內力所震,心頭大喜,趁揚華身形未穩,急忙提起碗口般粗大的禪杖,朝著楊華的天靈蓋打下。

  說時遲,那時快,楊華一個「風擺荷花」的身法,已是撲進天泰上人懷中,天泰上人一杖打空,杖頭陷地,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他的那件大紅袈裟已是給楊華一劍刺穿。

  原來天泰上人所練的西藏密宗內功,頗有獨到之處,當楊華的劍尖刺著他的身體之時,他的那件裟裟立即有如漲滿的風帆,鼓了起來,卸去楊華劍尖上的勁道。這手功夫和少林派的「沾衣十八跌」內功,具有異曲同工之妙。楊華這一劍沒刺傷他,只能刺穿他的袈裟,心裡也是好生駭異。

  掠陣的那三個喇嘛這一驚非同小可,開聲險喝,搖動九環錫杖,分從左右中三路,向楊華頭頂砸下。

  二十七個銅環同時搖動,叮叮鐺鐺之聲震耳欲聾。原來藏僧所用的九環錫杖,杖上的銅環也是武器,搖響銅環,發出極不堪和的「樂聲」能收擾亂敵人心神的功效。

  楊華喝道:「鬼嚎什麼?」一聲長嘯,身形平地拔起。他見這三個喇嘛出杖的手法,攻守配合,壁壘森嚴,隱隱有列陣而戰之意。倘給他們合圍,恐怕就不是三五十招之內所能取勝的了。何況還有「四道」「五官」在旁虎視眈耽,時間越長,對自己越是不利。於是突出奇招,斜身高縱,唰的一劍,刺向左面那個喇嘛。

  那喇嘛挺杖招架,楊華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內勁力透劍尖,辟啪兩腿,快如閃電,右中兩路的喇嘛,想不到他突然就能飛腳踢來,待要橫杖擋架已來不及,給楊華踢個正著,兩個喇嘛發出殺豬般的嚎叫,同時都滾了數丈開外,左面那個喇嘛敗得更慘,劍杖相交,但覺錫杖上一股巨力傳到手臂,曲池穴一麻,鐺的一聲,九環錫杖鰱地,石手兩隻指頭竟給楊華一劍削掉。

  天泰上人一聲怒吼,撲將過來,正要拔起陷在地上的禪杖,楊華剛剛削斷那個喇嘛的手指,腳尖著地,身形旋風般的疾轉,劍光如練,立即疾削過來,要不是天泰上人縮手得快,只怕也將遭受斷指折臂之災。

  眾人驚呼之中,天泰上人雙臂一振,倏地脫下身上所披的大紅袈裟,抖開來化作昂紈雲,只聽得嗤嗤聲響,轉瞬之間,袈裟上穿了密密麻麻的小孔,宛似蜂巢,眼看不能再用,只好退下。楊華見他內功如此精純,居然能用袈裟抵擋利劍,亦是不禁有點佩服,是以就不去乘勝追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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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12:32:1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何懼群魔唯奮戰 卻嗟知己最難求(1)

  楊華一舉擊敗四僧,旁邊觀戰的四道。五官無不大駭。

  混元子喝彩道:「好劍法,咱們比劃比劃!」長劍出鞘,劍尖嗡嗡作響,顯見功力甚是精純。他挽了一個劍花,說道:「我們武當青城四友,進則同進,退則同退,你可別說我們以眾凌寡。」

  楊華喝道:「別囉唆,看劍!」混元子是個劍術名家,一看楊華使的似是「玄鳥劃砂」的招式,不覺有點詫異:「這種普通的招式,怎的他使出來竟然還有破綻?」但在白刃相接之際,豈能容他仔細推敲?當下長劍一圈,使出一招「風捲流沙」,正是破解「玄鳥劃砂」的武當派絕招!

  哪知楊華這招「玄鳥劃砂」似是而非,倏然間劍尖斜指?已是從混元子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混元子大吃一驚,失聲叫道:「這是什麼劍法?」幸虧他的劍術亦已練到收發隨心的境界,迅即回劍防身,已是變為「橫江截斗」。楊華劍光過處,把他的衣袖削了一幅。

  混元子面紅耳熱,說道:「當真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尊師是誰?」要知他是武當派第二代的成名人物,輩份甚高,輸了一招,不能不說幾句門面話,以見他的氣度來待他的身份。

  楊華哈哈一笑,說道:「我的師父可是說不得的,說出來嚇壞了你!」

  混元子哼了一聲道:「大不了是那一派的掌門,你可知道當今各大劍派的掌門,十九也不過是和我平輩論交!」

  楊華笑道:「你當真要我說?好,那我就老實告訴你,我的師父是三百年前的大俠張丹楓,比你們武當派的掌門人最少也要高出十七八輩,我這劍法就是他老人家傳授的無名劍法!」

  楊華說的本是絲毫不假,混元子只當他存心戲弄,大怒喝道:「你這小子居然敢消道我!」把手一揮,「四道」一擁而上,兩面夾攻。

  楊華笑道:「對啦!併肩子齊上,省得我多費工夫。」笑聲中一招「夜戰八方」,劍光霍霍,四面展開。哪知混元子這次早有準備,與師弟並肩一立,雙劍交叉,劍法嚴謹異常,楊華竟是攻不進去。另外兩個青城派的道士則與楊華游鬥,劍法奇異飄忽。楊華要勝他們不難,但混元子和他師弟卻是十分難鬥,當守則守,當攻則攻,不容楊華各個擊破。「五官」之首的鄧中艾喝彩道:「武當派的九宮八卦劍法當真是無懈可擊,令我們大開眼界!」

  楊華霍然一省,想起三師父丹丘生曾與他談論中原四大劍派的劍術,四大劍派,各有所長,若論綿密,首推武當。尤其武當派的「九宮八卦劍陣」,潑水不入,最為無懈可擊。「九宮八卦劍陣」本來是要九個弟子排成劍陣的,後來武當派的掌門人雷震子和師弟黃石道人潛心研究,只要本門武學練到一流境界,兩個人就可布成這個劍陣。

  楊華心裡想道:「這兩個賊道居然能布成武當劍陣,我要破他。可得多用心思了。」但饒是楊華業已領悟好幾種上乘的劍法,「無名劍法」亦能隨意創新,無奈混元子師兄弟雙劍合壁布成「劍陣」,確實是毫無破綻可尋,他們又有兩個青城派的高手相助,劍陣的威力更是可以發揮得淋漓盡致。楊華想要保持不敗都很難,如何能破它?

  鬥了片刻,楊華頻頻遭險招,心頭煩躁,險些被青城派的一名道士刺著,幸虧他閃避的快,對方的劍鋒幾乎是貼著他的肩頭削過。混元子喝道:「好小子,念在你的劍術練到這個境界也很不容易,趁早投降吧,我不殺你!」

  楊華喝道:「放你的屁!」揮劍格開混元子的長劍,驀地想起「我怎的又把目中有敵心中無敵的教導忘了?」沉住了氣鬥了十幾招。又再想起張丹楓所傳的「玄功要訣」中有句話說:「不待敵人之可勝而求勝,方是上乘武學。」楊華腦海中靈光一閃,歡喜得幾乎要叫了出來,心道:「對了,他沒有破綻,我給他製造破綻!」用哪一種打法,方能最有效的給敵人製造破綻呢?

  楊華想了一想,只有把孟家的快刀化到劍法上來,方最有效。但是「我怎能用仇人的刀法呢?」略一遲疑,混元子唰的一劍刺來。劍尖刺破他的衣裳,幾乎傷及他的手臂。

  楊華咬了咬牙,想道:「孟元超雖然為人卑鄙,那也只是他的私德有虧,從大處來說,他總還是個抗清的義士,我用他的刀法來殺清廷鷹犬有何不可?」

  心念一動,快劍立發。既凌厲,又迅捷,在敵人刺出一劍的時間之中,他就能刺出六七劍。不過混元子師兄弟的九宮八卦劍法把門戶閉得十分嚴密,急切之間楊華還是難以破它。但那兩個青城派的道士卻是不敢迫近他了。

  楊華越打越快,打到後來,簡直是什麼招數全用不上了。他是以無名劍法的精髓混和在孟家的快刀刀法之中,既無招數,甚至連騰挪變化都用不著,一刀快似一刀,但聽得叮叮鐺鐺的鳴金戛玉之聲,宛似同時擊打十面金鼓。

  楊華快劍展開,得心應手,從所未有,要知他業已領悟上乘武學,敵手越強,就越發逼出他的功夫,顯出他的奧妙,只見他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越打越快、到了後來,只見劍光,不見人影。在這快斗之際,他看似隨意出招,每一招卻都是自自然然的攻守兼備。不求守而自守,不窮攻卻猛攻。混元子等人只覺劍光飄瞥,耀眼生擷,好似楊華的劍尖就在他們的面門劃來劃去。楊華隨意揮灑的無名劍招,竟使得敵方每個人都以為楊華是在專門對付自己。

  劇鬥中,楊華一聲大喝,把孟家快刀中的「夜戰八方藏刀式」化到劍法上來,以右足足尖為軸,閃電般的轉了一個圈子。只這麼一轉,劍尖已是向著敵方四人點了一點,劍點所落之處,不是咽喉,就是腦門各個人身的要害之處,他在一招之內,同時攻擊四個強敵的要害,其快可想而知!

  果然不出揚華所料,本來是無懈可擊的武當派劍法也給他的快劍迫出破綻來了,楊華喝聲「著!」唰的一劍,刺著了混元子的師弟,劍尖刺破他的虎口,令他的長劍立即墜地!混元子慌忙橫劍一封,防他續施殺手。

  楊華知混元子本領最高,不想和他糾纏,劍尖一點,蜻蜒點水般的一掠即過。但在混元子眼中看來,他這輕描淡寫的一招,卻是十分厲害的殺手。混元子自顧不暇,焉敢追擊?

  那兩個青城派的道士從兩側攻來,分進合擊,劍招既奇詭又狠辣。哪料楊華快得更是難以形容,剛從混元子身邊掠過,劍鋒倏的一轉,已是壓著左邊那個道士的長劍。力貫劍尖,只輕輕一絞,那道士的長劍不由自己的跟著他轉,只聽得「鐺」的一聲,那柄長劍被他絞得脫手飛出,剛好碰著右邊那個道士刺來的長劍,兩柄劍同時墜地,混元子獨木難支,不退也得退了。

  「五官」之首的鄧中文喝道:「好小子,休得猖狂,我來會你!」他使的是一對判官筆,只有二尺四寸,比普通的判官筆短得多。武學有云:「一寸短,一寸險。」能夠使用這種短判官筆的人,不問可知,自是擅於點穴的高手。

  果然楊華的青鋼劍尚未削著他的筆尖,他一個回身拗步,左手判官筆倏地伸出,已是點向楊華的右肩井穴。這一招雙方互搶攻勢,當真是凶險之極!

  楊華的劍招快了半分,按說是可以先刺著他,但當前的形勢,卻是對楊華不利。

  要知楊華乃是以一敵五,並非單打獨鬥。此時全大福的快刀和那姓馬的青銅鑭正在向他打來,另外兩個軍官亦已殺到。鄧中艾的點穴手法又狠又準,楊華的劍招雖快半分,相差不過毫釐,縱然能夠把他刺傷,肩井穴亦將給他點著。高手所爭,就是相差毫釐的瞬息之機。楊華在群敵圍攻之下,豈能和他拚個兩敗俱傷?

  就在這危機瞬息之間,楊華身形一斜,全大幅的快刀劈了個空。反手一劍,再把青銅鑭盪開。在身形傾斜之際,腳踏醉八仙步法,左手同時伸出,一托鄧中艾的肘尖,避實擊虛,把鄧中文的點穴惡招解了。

  說時遲,那時快,楊華已是從鋼刀銅鑭鐵筆的夾攻之下脫出身來,一個轉身迎上了在他背後攻來的兩個軍官。

  這兩個軍官一個揮舞三節棍,辟啪有聲;一個卻是雙手空空,並無兵器。楊華志在速戰速決,必須先擊破最弱的一種。當下手起劍落,便斬那個手中並無兵器的軍官。

  戰略本來不錯,可惜判斷稍有錯誤。那個軍官,只憑一雙肉掌,便敢上的應敵,可知並非「最弱的一環」。恰恰相反,他是在「五官」之中,武功僅次於鄧中艾的高手。精於七十二招大擒拿手法,應變最快。

  楊華一劍斬下,用的是孟家刀法中的「獨劈華山」勢捷力沉,但美中不足的卻是由於他把長劍當作大刀來用,稍欠輕靈。這也是楊華料敵不足之故。眼看劍鋒就要削上那人的手腕,不料那人變招比楊華更快,雙指一鉗,竟然鉗著了楊華的劍柄。另一個軍官見同伴得手,心中大喜,三節棍一抖,登時就朝楊華的天靈轟砸下。

  不過,他也是歡喜的太快了。楊華早已妙悟上乘武學,懂得隨機應變的道理,驟然遇險,不假思索的也立即變招,變得比那個精通擒拿手法的軍官還更為奇詭!

  只見白光一閃,楊華突然把手中的長劍拋開,那人的功力略遜楊華,接不下來,只好鬆手。楊華雙掌擊出,「蓬」的一聲,打著他的胸膛。登時把他打得口噴鮮血,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楊華一躍而起,剛好接著落下來的長劍,不待腳尖點地,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順勢就斬下來。這個軍官可沒有空手入白刃的本領了,三節棍給他當中斬斷,楊華劍鋒一挺,「噗」的一聲,刺入他的胸口。這幾下兔起鶻落,眨眼間連斃兩敵,鄧中艾等人方始迫上,三面合圍。

  楊華少了兩個敵人,唰唰兩劍,左刺全大福,右刺那個姓馬的軍官。全大幅是給他打怕了的,慌忙閃避。鄧中艾心裡罵道:「膿包!」雙筆一振,一招「橫架金梁」擋住楊華長劍。姓馬那個軍官舞起青銅鑭朝他後心就碰。

  青銅鑭還未觸及楊華,楊華陡地倒在地上。那軍官不覺一呆,莫名其妙。鄧中艾雙劍刺空,提足要踩楊華。只聽得全大福一聲慘呼,雙腳已被滾在地上的楊華削斷。楊華用的是刀法中的「地堂刀」。全大福與楊牧狼狽為奸,楊華也最恨他,砍斷他的雙腳,方始消了胸中一口惡氣。

  說時遲,那時快,楊華已是一個「鷂子翻身」,跳了起來。長劍隨著他躍起之勢反手刺出,喝道:「你和姓全的是好朋友,陪他去吧!」那姓馬的軍官魂飛魄散,只道楊華也要斬他的雙腳,拔足而逃。可是他跑得再快,卻不及楊華出劍之快,劍光過處,只聽得一聲慘呼,這次是那個姓馬的軍官,給楊華一劍削掉了他的一條臂膊。

  五個軍官,兩死兩重傷,沒有受傷的只有一個鄧中艾,敗得可是比「四僧」、「四道」更慘了。鄧中艾又驚又怒,喝道:「大夥兒齊上,這小子膽敢拒捕殺官,咱們還和他講什麼江湖規矩!」

  楊華縱聲笑道:「我早叫你們併肩子上了,誰叫你們不聽我的說話。」

  他雖然豪氣干雲,但以寡敵眾,敵手又都不是泛泛之輩,可還當真不易應付。

  「五官」雖然只剩一人,「四僧」、「四道」尚未如何損傷、混元子的師弟傷得最重,也不過是右手的輕傷,左手還能使劍。鄧中艾加上四僧四道,總共也有九人之多,論本領,單打獨鬥,或許不及楊華,相差也是有限。楊華只應付他們三人聯手,已是為難,何況他們另外還有六名高手相助,何況,混元子和他的師弟也還能使出毫無破綻的劍陣?楊華要同時應付這許多高手,又怎能還像剛才那樣輕易的擊破他們的劍陣。

  片刻之間,楊華已是被困核心。九個敵人,三重圍困,把楊華圍得無隙可鑽。最內層的是鄧中艾和混元子師兄弟,攻守配合,嚴密非常。天泰上人和兩個藏僧把九環錫杖揮舞得接成一個圈圈,防他突圍。最外層還有兩個劍法奇詭的青城派道士和一個藩僧壓著陣腳!

  楊華被困核心,氣力漸漸不加。幸而鄧中艾等人對他神妙莫測的劍招也都還有些顧忌,他們以為勝券在握,自是不願太過冒險進招,故此楊華還能勉強支持。這些人打定了主意,只待耗盡楊華氣力,那時何愁不能將他擒獲?

  正在吃緊,忽聽得鄧中艾喝道:「什麼人,給我站住!」楊華把眼望去,只見一條人影,來得極快,看清楚了,原來正是那個剛才打了他一記耳光的美少年。

  鄧中艾猜不透他的來歷,見他年紀輕輕,也不放在心上,想道:莫非是大營裡新來的小軍官,今天輪到他下鄉巡查!」駐紮小金川的清軍大營,由於防地乃是新收復的「匪區」,是以每天都要派出若干幹探,到四鄉巡視,偵查「餘匪」。這些幹探多半由職位較低的軍官充當,穿的當然也是便服了。鄧中艾料想敵人決不會這樣大膽,膽敢獨自來救楊華;但一個小軍官料想也沒多大本領,用不著他來幫忙,是以喝他「站住」。

  楊華知道這人本領甚高,但也猜不透他的來意。心裡想道:「他已經知道我的仇人是盂元超,剛剛他還打了我一記耳光,料想他是不會幫我忙了。最多是袖手旁觀,讓我和清廷的鷹爪鬥個兩敗俱傷吧!」

  豈知雙方都沒有料中,那美少年並沒「站住」,反而來得更加快了。只見他身形一晃,疾如鷹暈穿林,眨眼之間,已是闖進最外一層的包圍圈。藏僧喝道:「你這小子,也太不知自量,這裡有你插手的地方嗎?」那美少年冷冷說道:「是嗎?」話猶未了,只聽得「唰」的一聲,手上已是拿了一條軟鞭,霍地向那藏僧掃去。

  藏僧武功不弱,雖是出其不意,百忙中也還能夠揮杖抵擋,但仍是遲了半步,只覺虎口一麻,那美少年喝道:「你給我滾開!」說時遲,那時快,藏僧手中的九環錫杖已是給他的軟鞭捲去,這個水牛般身軀的藏僧跌了個仰八叉!

  與那藏僧同在外圈的兩個青城派道士這才知道來人乃是勁敵,連忙抽出身來,聯劍攻擊這個少年。齊聲喝道:「好小子,你要來找死,老子就成全你吧!」

  那美少年又是一聲冷冷地說道:「是嗎?」突然把軟鞭捲住錫杖往前一送,這條九環錫杖有一丈多長,給他用勁飛來,那兩個道士怎躲得開?只聽得「鐺」的一聲響,左面道士的長劍已是給錫杖碰落,右面那個道士本領較高,慌忙一矮身軀,平劍一挑,把錫杖撥轉一個方向。

  這兩個青城派道士以劍法奇詭見長,想不到未能施展,就給對方用這個「蠻來」的打法破了。其中一個長劍墜地,雙劍合壁已使不成。美少年得理不饒人,揮鞭如風,僻辟連聲,失了長劍那道土給他打得臉上添了兩道血痕。還有兵刃那個道士吃虧更大,膝蓋的骨頭打碎,疼痛難當,雖然還有兵刃,也只能骨碌碌的和衣滾下山坡去了。他是恐怕自己一足已跛,若不趁早逃跑,待會兒要跑也來不及。

  那條九環錫杖轉了一個方向,餘勢未衰,向中間一圈飛去。「四僧」之首的天泰上人把禪杖一立,一招「舉火撩天」,將飛來的九環錫杖撩得飛上半天,九個銅環在半空中叮叮鐺鐺的響個不停,直飛出十數丈外,方始跌落山谷。

  美少年想道:「這個番僧倒是不可輕敵。」身形飄閃,宛似水蛇遊走,說時遲,那時快,又已搶中層的圍圈。手起鞭落,向左面一個喇嘛打去,那喇嘛連忙移身換步,踏乾門,轉坎位,避招進招,美少年鞭如電閃,倏地一轉,又向右面那個喇嘛打去,那喇嘛也是連忙移身換位,踏龔門,轉離位,避招進招。

  只聽得一片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之聲,兩根九環錫杖碰個正著,兩個喇嘛也撞個正著,骨碌碌的都滾下了山坡!原來美少年年紀雖然很輕,卻也和楊華一樣,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他看出兩個喇嘛的步法,算準了打向他們的一鞭,他們必須如此閃避,恰好就要撞個正著。

  天泰上人大怒喝道:「好小子,膽敢傷我門下!」美少年笑道:「我還要傷你呢,你瞧著吧!」使出軟鞭鞭法中的一招「陽關折柳」,軟鞭打成一個圈圈,向天泰上人的頸項便套。天泰上人喝道:「好小子,欺我太甚!」禪杖舞得呼呼風響,軟鞭給他盪開,竟是落不下來。不過軟鞭輕不受力,天泰上人耗了許多氣力,卻是僅能自保。」

  楊華少了兩層包圍,僅需對付內圈的三個高手,雖還未能取勝,卻是可以揮灑自如了。他唰的一劍,把鄧中艾逼退一步,騰出手來,一記劈空掌向天泰上人打去。雖然是在苦鬥之後,這記劈空掌也打得天泰上人腳步踉蹌。美少年身手何等快捷,乘隙即進,軟鞭捲著他的腰帶,喝聲「去!」借力使力,竟然把他扯上半空,一抖軟鞭,把他拋下山坡!

  此時只剩下內圈的三個高手,鄧中艾揮舞雙筆,抵擋他的軟鞭。論真實的本領,鄧中艾還要稍勝於他,不過他卻是失聲奪人,令得鄧中艾不能不微有些怯意。

  鄧中艾欺近身來,美少年的軟鞭幾乎給他的雙筆夾住。美少年喝道:「你會點穴,難道我就不會?」軟鞭倏的從雙筆縫中抽出,抖得筆直,點向他脅下的「淵腋穴」。鄧中艾大喝道:「好,我就和你比比點穴的勸夫!」他是一等一的點穴高手,左筆一撥鞭梢,右筆已是指向美少年胸口的「腿礬穴」。

  美少年喝道:「武功不拘一格,只是擅長一門,焉能算是高手?」身形遊走;軟鞭卷地掃來,忽而屈曲如環,忽而伸直如筆。十數招中,已是變換了好幾種打法。他的軟鞭不但鞭法奇詭,還可以當作判官筆使,當作小花槍使,使出的招數,出是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鄧中艾喝道:「不是高手,也能贏你!」話雖如此。但見美少年的軟鞭矯若游蛇,神妙莫測,心中已是不禁微有怯意,哪敢輕敵?

  劇鬥中美少年使出「連環三鞭」「回風掃柳」的絕技,唰、唰、唰,風聲呼響,捲起一團鞭影,向鄧中艾下三路掃來。鄧中艾見他來勢甚勁,不便硬接硬架,急急一提腰勁,身形平地拔起,跳起一丈多高,雙筆交叉壓下。」

  美少年正是要爭這瞬息之機,擺脫鄧中艾的纏鬥。鄧中艾雙筆匝空,說時遲,那時快,美小年已是旋風似的從缺口撲出去,唰的一鞭,打那個正在和楊華惡鬥的混元子。

  混元子是武當派的有數人物。焉能著他暗算?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大彎腰,斜插柳。」疾的一塌身,手中長劍,已是使出「蘇秦背劍」的招式,護身迎敵。

  鞭風劍影之中,只聽得有個人一聲慘呼,血流滿面,一隻耳朵。竟然給美少年的軟鞭扯了下來!受傷的是混元子的師弟。

  原來美少年仍然是用聲東走西的打法,他情知混元子難於暗算,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混元子一塌身形,他的軟鞭恰恰從混元子的背上捲過去,拿捏時間,不差毫釐,混元子固然沒有給他打著,他的軟鞭也避開了混元子的劍鋒,疾捲過去,打了個圈圈,只一拉就扯斷了混元子師弟的耳朵。

  美少年突擊得手,冷冷說道:「你助我一掌,我報你一鞭,誰也不久誰的人情!」這話是對楊華說的。楊華剛才以一記劈空掌,助他打敗天泰上人;如今他打了混元子師弟一鞭,也助楊華破了武當派的鎮山劍法。美少年說了這幾句話,一個轉身剛好迎上了腳尖剛剛著地的混元子。

  他這幾句話不但令得鄧中艾感到有點奇怪,楊華也是頗有啼笑皆非之感。

  鄧中艾奇怪的是,這美少年和楊華說話的口氣,竟然像是外人,楊華則在心中苦笑:「原來你和我聯手對敵,卻還在心中恨我。你幫了我的大忙,卻不許我幫你的小忙,這分明是不願意把我當作朋友了。」

  以楊華的本領,本來就可以擊破混元子師兄弟的「劍陣」,加上了美少年助他的這一鞭之力,勝得自是更加快了。混元子的師弟被他扯掉一隻耳朵雖然不是致命之傷卻痛得他心神大亂,楊華的快劍已是攻破他們的防禦,混元子的師弟轉身就跑。

  楊華喝聲「著!」唰的一劍,向混元子刺去。混元子橫劍一封,使出十成內力,留與楊華一拼。哪知楊華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著!身形微動,閃過對方劍鋒,「啪」的一掌打下,劈著混元子的虎口,將他的長劍打落。只見白光一閃,混元子也是像他的師弟剛才一樣,皿流滿面,掩面飛奔。原來他吃的虧比他的師弟更大,一隻左眼已給楊華刺瞎。

  混元子師兄弟都已負傷而逃,鄧中艾如何還敢戀戰,當然也是跑了。

  「四僧、四道、五官」,死的死,跑的跑,一場血雨腥風過後,山頭重又歸於寧靜,只剩下楊華和那美少年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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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何懼群魔唯奮戰 卻嗟知己最難求(2)

  美少年冷冷地瞅著楊華,神情甚為奇怪。楊華納劍入鞘,上前施札,說道:「小弟楊華,多謝兄台救命之恩,請恕冒味,敢問高姓大名。」

  少年冷冷說道:「我和你道不同不相為謀,何必通名道姓?」

  楊華碰了一個釘子,苦笑說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總應該向你道謝的。」

  少年哼了一聲道:「你以為我是特地來救你的嗎?」

  楊華怔了一怔,說道:「不管你為了什麼,你總是幫了我的大忙。」

  少年冷笑一聲,繼續說道:「要不是你曾經對這裡的老百姓做過好事,我才不會幫你的忙呢?」

  楊華說道:「其實我也沒有做過什麼好事,只不過前兩天幫了賀獵戶一點小忙。但他們也幫了我的忙的。」

  美少年說道:「我們講究恩怨分明,賀獵戶是我的朋友,你救了他們夫妻,所以今天我來救你。這不是為了你,只不過是替他們報答你的恩惠,恩怨兩清誰也不欠誰的情。你不必謝我,我也用不著謝你了。」說罷轉身就走。

  楊華快步超過他的前頭,叫道:「兄台,且慢!」

  美少年俊目斜睨,冷冷說道:「你不許我走,是不是想要和我較量。

  楊華說道:「小弟哪有恩將仇報之理,只是想請兄台幫一個忙。」

  美少年眉頭一皺,但卻說道:「論理你救了賀獵戶夫妻兩人,我今日幫你的忙似乎還未足相抵,不過,我和你並非一條路上的人,我也不能隨便答應你。好,你先說吧,究竟是什麼事情?」

  楊華說道:「兄台可是義軍中人?」

  美少年眉毛一揚,說道:「是又怎樣?」

  楊畢說道:「小弟正是想要找義軍,不知兄台可肯指點?」美少年冷笑說道:「哦,原來你是想要我告訴你義軍藏在哪裡?」

  楊華說道:「難道你還不能相信小弟不是韃子爪牙?」

  美少年哼了一聲,說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是不是死心未息,還想去殺孟元超?」

  楊華說道:「那是另一件事情……」話猶未了,美少年已是厲聲喝道:「究竟是也不是?你先說個明白!」

  楊華不由得氣往上衝,心裡想道:「你不肯告訴我那也罷了,何必如此盛氣凌人!」但轉念一想,這個少年畢竟有恩於己,只有忍氣吞聲,說道:「不錯,我和孟元超是有一段樑子,非得找他算帳不可!你若因此惱我,我也無話可說。不過,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找義軍,決無壞意!你不相信,我也不敢求你幫忙了!」說罷便走。

  哪知這次美少年卻追上來,喝道:「且慢」楊華負氣說道:「有何指教?」美少年道:「你為什麼要找義軍?」楊華說道:「義軍的冷、蕭兩位頭領是家師好友。」

  美少年似是好奇心起,問道:「令師是誰?」

  楊華說道:「我有三個師父,大師父卜天雕已經死了,二師父段仇世,三師父丹丘生,他們一年前遭遇橫禍,迄今未卜死生。二師父曾經和我說過,他和小金川的義軍頭領冷鐵樵、蕭志遠兩位大哥,交情都還不錯,叫我可以投奔他們。」這話不假,不過,段仇世在義軍中最好的朋友還是孟元超,這個,楊華可是不便和他說了。

  美少年面色略見和緩,說道:「原來你是段仇世的弟子!這位前輩的名字,我倒是曾經聽得人家說過。」

  楊華喜道:「那你可以告訴我了吧?」

  美少年忽道:「段仇世是你師父,楊牧是你何人?」

  楊華想不到他單刀直入的便問這個他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當下呆了一呆,澀聲說道:「什麼人都不是!」

  美少年道:「那你為什麼放走了他?」

  楊華更是吃驚,心裡想道:「難道他早已躲在這兒,偷聽了我那不成材的爹爹和我所說的話?」

  美少年見他吃驚,甚為得意,接著說道:「你休想抵賴,我看見楊牧從這山上走下來,他的武功和你相差甚遠,若不是你有心放走了他,他焉能跑掉?」

  楊華始鬆了口氣,道:「不錯,是我放走了他。我有難言之隱,你別迫我……」

  美少年冷笑道:「我才不稀罕知道你的事情呢!」但卻忍不住又再問道:「你要殺孟元超也是有難言之隱麼?」

  楊華咬牙說道:「不錯,但這和義軍並不相干!」

  一美少年高聲說道:「你錯了,你對百姓做過好事,是以我要幫你。但孟大俠做的好事更多,你怎能殺他?楊牧卻是清廷鷹犬,不管他是你的什麼人,你也不該善惡顛倒!」

  楊華給他說得心中一動,不過,他心頭的結卻又怎能這樣容易解開?這剎那間,他轉了好幾個念頭,終於還是負氣說道:「錯了我也不能政變主意,最多在殺了孟元超之後,我陪他死掉!」

  美少年道:「那更錯了!怎能同一天死掉兩個有用的人。哼,枉你有一身高強的武功,心胸卻是如此狹窄!」

  楊華心亂如麻,不覺發了狂似地叫道:「你別管我行不行,你不懂,你不懂……」

  美少年說道:「好,你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管你!」接著冷笑道:「你的武功雖然很高,諒你也殺不掉盂元超!我告訴你吧,他和義軍一起,如今大概是在青海的柴達木深山之中,你自己去尋找他們吧。」

  楊華叫道:「你上哪兒?」

  美少年道:「你怕我向孟元超通風報訊嗎?哼,你也太看輕孟大俠了,你以為他會怕你尋仇?」

  楊華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原來他給這少年打了一記耳光,又罵了一頓,但不知怎的,對他卻是甚有好感。而這「好感」,並非僅僅因為他曾經救過自己的性命。

  美少年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楊華喃喃說道:「我不想說了,說出來恐怕你對我更多誤會。」原來他是想和這少年結伴同行。這少年既然是義軍中人,他在小金川的事情辦妥之後,想必也會回到義軍所在的地方。但想到這少年對自己誤會甚深,而自己又難於解釋,他焉能答應和自己結伴同行?是以楊華只好打消這個念頭,話到口邊,強自嚥下。

  美少年好奇心起,眼睛望著楊華,說道:「說來聽聽,也是無妨。我不怪你就是。」

  楊華暗自嘲笑自己一時的衝動,想道:「他正在惱恨我與孟元超作對,我還要求他帶我到孟元超所在的地方,這不是異想天開嗎?我真是太幼稚了。他不罵我一頓才怪。罵不打緊,只怕他還要誤會是安有什麼壞心腸呢!」

  美少年說道:「咦,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扭扭捏捏,倒像個大姑娘似的,爽爽快快地說吧。」

  楊華給他這麼一說,更是不好意思說出來了,當下,低下了頭,說道:「其實我並沒有壞心思,只,只不過想和你交個朋友。」

  美少年忽地臉上一紅,說道:「你為什麼想和我做朋友?」楊華說道:「因為你對我好。」

  美少年板起臉孔,說道:「我早和你說清楚了,我是為了賀獵戶夫妻救你的,誰對你好了?」

  楊華說道:「我知道。不過我也並非僅僅因為你曾救過我的性命,我才覺得你對我好。」

  美少年臉上更起了兩分紅暈,說道:「我打了你的耳光,你還說得我好。」說至此處,不禁噗嗤一笑。

  美少年沒想到,楊華給他嘲笑之後,反而十分誠懇的和他說道:「不錯。我知道你打我的耳光,是為了想我好。可惜我有難言之隱,不能聽你的話。但你的好意我還是很感激的。」

  美少年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楊華說道:「不知道:「心想:「你連姓名都不肯告訴我,叫我如何敢問你的來歷?」

  美少年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你只憑空想以為我是好人,假如我不是呢?」

  楊華說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好人的!」美少年搖了搖頭,又自噗嗤一笑。

  楊華不覺慍道:「我是誠意的,你笑什麼?」

  美少年正容說道:「我笑你太過容易相信別人,將來會吃虧的,你要知道,這世上的好人固然很多,貌似好人的的君子也很不少的,好比楊牧就是一個,二十年前,他曾經被人當作俠義道中人物,可憐雲女俠雲紫籮也上了他的當,以至遺憾終身。」

  楊華聽他說到自己父母頭上,心裡好生難過,想道:「聽他的氣,似乎知道我的家事,難道媽媽當年並非甘心情願嫁給爹爹,只是受騙的麼?」隨後又想道:「這少年認識孟元超,他知道我的家事,那也不足為奇。爹爹固然不能算是好人,不過。孟元超和他不和!造些捕風捉影的謠言來詆毀他恐怕也是有的。」

  要知楊華雖然氣恨楊牧,但還以為楊牧是他的父親。做兒女的縱然知道父親不對,也總是不高興聽到別人當著自己的面說的。也正因此,楊華本來要向這少年打聽一點關於自己母親生前的事情,也不願意開口了。

  美少年繼續說道:「再說,你能夠相信我,我也未必能夠相信你呢。」

  楊華澀聲說道:「我知道,你對我的誤會,我是沒法給你消除的,好,算我說錯了話,你既然看不起我,我也不敢妄欲高攀了,咱們各走各的吧。」

  美少年忽地嫣然一笑,說道:「誰說我看不起你,要是看不起你,還會和你說這許多話?不過,或許我對你是有誤會,但願以後你的行事能夠消除我的誤會。」

  楊華心裡苦惱之極,冷冷說道:「我非找盂元超算帳不可,我的行事是決計不能讓你消除誤會的。」

  美少年笑說道:「世間事變化無常,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這可說不定呢。正如你所說,人與人之間,大概總是難免有所誤會,不過天地寬廣得很,一點無關大局的恩怨,我看也不必老是放在心上。你說是嗎?」

  楊華無可奈何,勉強說道:「多謝你的金玉良言。」

  美少年笑道:「好,但願你真的能夠把我的話當作良言,時候不早,我可要走啦。經過今日一戰,敵人不會放過你的,你獨自一人,武功雖高,處境也很危險。要是你的事情已經辦妥,我勸你也是早日離開此地為宜。」

  關切之情,現於辭色。美少年終於走了,楊華目送他的背影漸去漸遠,沒入林中,不覺呆了好一會了。

  山風吹來,楊華霍然一省:「這人真是奇怪,他不願和我做朋友,卻又對我這樣關心。他一會駕我,一會兒又安慰我,說呀說的不知為了什麼,又突然會臉紅起來,真是令人莫名其妙。」想至此處,不覺又是暗暗好笑:「他說我像個大姑娘,我看他才是像個大姑娘呢!」

  楊華自小得到三個師父的愛護,但卻從沒有過一個朋友,是以在他見了這個和他年紀相若的美少年之後,不知不覺就起了渴欲求友之心。也正是因此,他剛才才會那樣「幼稚」,明知自己會給對方誤解,卻也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和那少年結伴同行之念,幾乎要說出來。」

  美少年的背影已經不見,楊華不禁頗為有點悵憫的心情了。「我自己的事情已經夠煩惱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我絲毫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卻去想他作甚?」楊華心中苦笑,慢步下山。

  天邊抹著一片晚霞,是臨近黃昏的時分了。宿鳥歸巢,不時從他頭頂飛過。

  「這些鳥兒,在天空自由自在的飛翔,何等快樂。為什麼我卻要有這許多煩惱?嗯,還是他說得對,天地寬廣得很,心胸放寬一些,或許就會少卻許多煩惱!」他不知不覺忽地又想起那少年說過的話,自己也不禁啞然失笑。

  他在山溪旁邊停下腳步,目光被水裡的游魚吸引,心道:「咦,這裡也有弓魚!」好像見了老朋友一樣歡喜。

  原來弓魚是雲南洱海的特產,是一種有著怪脾氣的魚。別種魚都是順水而游,只有弓魚是逆水上游,永不回頭。楊華和師父住在蒼山,這種弓魚常從洱海逆游,沿著蒼山十八溪的溪流,游上蒼山之頂,游不上去,就弓著腰射向前面,怎麼樣也不退後,「弓魚」的名稱,就是由此而來。

  楊華在小金川的山上發現也有弓魚,不覺又是歡喜,又是一陣傷感。想道:「大師父之憂未報,二師父、三師父生死未卜,媽的遺志也有待於我去完成,我縱使遇上什麼難堪之事,也不該就此頹唐!」

  鳶飛魚躍悟天心,楊華吐出胸中悶氣,精神一振!

  「天地寬廣,我是應該在寬廣的天地之中,多少做出一點有益於人的事。不過,我家和孟元超這筆帳我還是要算的,假如我發現他當真是義軍裡的害群之馬,我還是要把他殺掉!」楊華懷著矛盾的心情,走向新的天地。

  涼秋九月,塞外草衰。不久前在小金川還是溫暖如春,如今在這青海高原之上,卻已是寒風刺骨的時候了。

  在這高原上的山區,一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正在沖風冒雪,獨自前行。這個少年便是楊華了。他是從小金川取道川北,經過甘肅的玉門關,來到青海的。

  雖然塞外草衰,也在這玉樹山上,山色仍是美得難所言宣。那是一種「壯麗」的美,「蒼勁」的美,秋天的天空似乎特別高,尤其是在這高原的山上。高原上的雲也特別多,遠遠看去,山雲相接,簡直分不清哪兒是山,哪兒是雲。

  山間一路都是森林,下面大都是楊樹、燁樹和雲彩;高處則是原始森林的落葉松。在這秋未冬初,野草衰黃的季節,山上多處是瑰麗的彩色。除了常綠的樹木在積雪的印照之下,依然閃著光亮的蔥綠以外,還夾嫩黃、鵝黃、締織、稻紅和楓葉紅,那是樹木、野草和岩石的顏色,還有那滿山長著的小灌木凍得發紫,從遠處看去,就像整個山頭都鋪著玫瑰花似的,當真是令人目眩神搖!

  楊華不由得歡喜讚歎,心裡想道:「我從前住的石林,當然是天下奇景,但來到這塞外的高原,卻是方知天地之大,怪不得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了。」

  正當楊華歡喜讚歎,目眩神撥之際,忽聽得馬鈴聲響,回頭一看,只見兩個軍官,正在並轡馳來。山路崎嶇,前面那個軍官揚起馬鞭,辟啪作響,遠遠地就吆喝道:「渾小子,不要性命了麼。還不趕快給我滾開。」

  那兩匹駿馬,跑得有如風馳電掣,話聲未了,己是來到揚華身前,而那一鞭亦已朝著楊華打來。

  楊華心頭火起,不躲不閃,索性站在路的當中,只待他的皮鞭打到自己的頭上,便要將他拉下馬來。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只聽得呼呼風聲,那兩匹馬忽地躍起一丈多高,竟驟從楊華的頭上跳了過去。原來這兩匹堅騎,乃是久經訓練的戰馬,不用主人驅策,自己便會超過障礙。

  揮動皮鞭那個軍官幾乎跌下馬來!不由得甚為惱怒,說道:「這小子真可惡,我真想回去給他一頓鞭子!」

  後面那軍官笑道:「何必和一個渾小子計較,咱們還有公事待辦呢!」

  前面那軍官心念一動,說道:「你說他渾,我倒覺得他渾得有點古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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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險遇荒山崩雪浪 相逢古寺起風波(1)

  後面那軍官道:「哦,你覺得他有什麼地方古怪?」

  「我喝他滾,他非但不躲,反而站在路的當中。難道他當真渾得膽敢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

  飛騎衝去要打他,我看他是給你嚇得傻了。何必為一個傻小子傷腦筋,走吧,走吧。」後面那個軍官笑道。

  前面那個軍官似乎還有一點猶疑,後面那軍官說道:「看這天色,可能還有一場大雪。日落之前,咱們要是不能走過黑虎拗,恐怕會有大雪封山。」前面那個軍官這才打消了回去鞭打楊華一頓的主意。

  楊華心裡冷笑:「你若回來,我是求之不得!」走了一會,忽又聽得蹄聲得得,似乎有七八騎之多,楊華只道是官兵,想道:「這次你們不來惹我,我也要給你們一點厲害瞧瞧。」

  只見一面鏢旗迎風飄揚,走在前面的是個「趟子手」,鏢行規矩,有個在前面喝道的人,稱為趟子手,大概是因為早已知道這座山上並沒強人,並沒喝道,他高高舉起那面鏢旗,用金絲線繡出一頭雄鷹,下面有「震遠鏢局」四個大字。

  楊華心想:「原來是鏢局的人,但這震遠鏢局的來頭可是不小!」

  原來震遠鏢局乃是北京的第一大鏢局,總鏢頭韓威武本領高強,一桿鏢旗!走遍大江南北,從無失手,當真說得是威震八方。這震遠鏢局的來頭,楊華曾經聽得他的二師父段仇世談過。

  走在中間的是四個騾夫,各自牽著一匹健騾,騾背上都是堆著七八個箱子,比一個人還高。走上山來,顯得甚為吃力。

  走在後面的是兩個鏢師,策馬緩緩而行。楊華心裡想道:「這兩個人不知有沒有韓威武在內?」隨即啞然失笑:「他是總鏢頭,想必不會親自出馬的。」

  楊華知道霞遠鏢局聲名不壞,當下便即讓過一邊。那兩個鏢師看見他獨自一人在這崎嶇的山路止行走,也似有點詫異,其中一個就問他道:「小兄弟!你上哪兒?」

  楊華說道:「我上柴達木投親。」

  那鏢師好像怔了一怔,說道:「請恕我冒昧多問一聲,貴親在柴達木幹什麼營生?」

  楊華說道:「他是開牧場的。叫我去幫他飼馬。」

  那鏢師說道:「你不怕打風落雪的天氣,山路難行嗎?」

  揚畢道:「為了餬口,有什麼辦法?不過我們窮人家的孩子,山路也是走慣了的。我正是要趁冬季來臨之前,趕到柴達木呢,否則就更難走了。」

  那鏢師說道:「這也說得是。不過看這天氣,可能還有一場大雪,說不定還會雪崩封山。要是黃昏日落之前,未走到前面那個山坳,我勸你還是找個一獵戶人家,投宿的好。」楊華說道:「多謝指點。」

  鏢師問道:「小兄弟,你冷不冷?」原來楊華那件軍裝早已拋掉,身上穿的只是一件單衣,而且有點破爛了。

  楊華說道:「我們窮人家的孩子,挨餓抵冷,早已慣了。」

  那鏢師大概覺得楊華可憐,想了一想,向同行的鏢師道:「石老弟,你的身材和他相差不遠,送他一件棉襖吧。」

  那姓石的鏢師道:「好的。」打開包袱,拿出一件棉襖,便即遞給揚華。

  楊華說道:「我和你們非親非故,怎好意思要你們的東西?」那鏢師哈哈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何必曾經相識?區區一件棉襖,算得什麼?」

  那姓石的鏢師跟著笑道:「韓總鏢頭叫你收下,你就收下吧。你不知道,我們韓總鏢頭最愛結交朋友,你若推辭,他心裡反而不安的。」

  楊華吃了一驚,說道:「他,他是韓總鏢頭?」

  韓威武看了楊華一眼,那姓石的鏢師便問他道:「你知道我們的韓總鏢頭?是否聽人說過?」

  楊華搖了搖頭,說道:「我長了這麼大,都是在山溝子裡打轉,外、面有頭面的人物,我怎會知道?不過我想,總鏢頭大概總是一個大人物吧?」

  韓威武給他說得笑了起來,去了疑心,笑道:「我哪裡是什麼人物,不過是在刀頭討飯吃的人罷了。」

  鏢局這班人走過之後,楊華凝神細聽,隱隱聽得韓威武說道:「這個少年倒是有點意思。」

  那姓石的鏢師道:「是否有可疑之處?」

  韓威武道:「我還看不出來。不過他這樣窮,卻不肯輕易受人東西,倒不像是個尋常的窮小子呢。」

  這兩個鏢師在談論楊華,楊華也覺得韓威武保這支鏢有點奇怪。

  要知震遠鏢局乃是北京的第一大鏢局,在全國範圍之內,也稱得上是鏢行領袖。韓威武以領袖鏢行的震遠鏢局總鏢頭的身份,親自出馬保鏢,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楊華雖然缺乏江湖經驗,日常聽得師父談論,對鏢行的情形,多少也知道一些。大鏢局的總鏢頭倘若親自出馬,所保的鏢,十九必屬於「紅貨」,而且多半會是「暗鏢」。

  所謂「紅貨」,即是價值甚高而方便攜帶的東西,例如金銀珠寶,千年何首烏、成形老山參,甚或價值連城的什麼寶物等等。但現在他們卻是用四匹騾子,搬運幾十個木箱,如此笨重的東西,料想應是一般貨物,價錢也是有限,何須總鏢頭親自出馬保鏢?」

  至於「暗鏢」則是和「明鏢」相對而言。打明旗號,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保鏢,每個山頭都遞拜帖,稱為「明鏢」;不打旗號,唯恐人知,單人匹馬走道,稱為「暗鏢」。像震遠鏢局目前的情形:打出旗號,用上「趟子手」喝道,當然是「明鏢」了。但這「明鏢」並無大隊人馬隨行,只有一個鏢師跟著總鏢頭,保護四個騾夫,未免有失京城第一大鏢局總鏢頭的身份。

  還有一層,以當時的情形而論,富商巨賈,多數是在東南財富之巨,西北地瘠民貧,大買賣則是較少。是以第一流的大鏢局往往不屑於做西北一線的小生意。即使有時礙於情面,勉強接下,也決不會由總鏢頭親自出馬。

  楊華心裡想道:「萬里迢迢,從北京護送一批笨重的貨物到青海來,山路又是這麼難行,這分明是吃力不討好的生意,韓威武是在北京鏢行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為什麼他竟肯纖尊降貴,親自保這支鏢呢?」

  鏢局的人已經走在楊華的前頭,走過一個山坳了。由於騾子負重,走得緩慢,這一行人在山坡上還是隱約可見。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陣陣寒風從山巒間刮過來,發出駭人心魄的呼嘯。天色突然變了!

  鳥雲遮住了晴空,大風驟起,飛沙走石,饒是楊華一身武功,也有寸步難行之感。

  忽地隱隱聽得打雷的聲音。楊華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個天氣,怎麼說變就變?要是下起大雨,可就更糟糕了!」心念方動,只聽得走在前面山坡。上的韓威武大叫道:「小兄弟,趕快跑上高處,找個地方躲避,咱們碰上雪崩啦!」楊華還未知道「雪崩」有什麼可怕,但聽得韓威武這樣驚叫,亦已知道不妙了!

  楊華拔足飛奔,剛跑得幾步,只見隔著一個山坳的對山的山坡,平地冒出無數氣泡,那是層冰震裂之後所發生的現象。轉眼間,在他立足之處的山坡,也是白茫茫一片,整座山峰,都好像披上薄霧冰紹了。

  山頂的積雪傾瀉而下,許多磨盤大的雪塊爆裂開來,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就像一個郁雷連接一個郁雷!

  積雪夾著砂石滾下,幾丈高的大樹,給它一衝,也是登時衝倒。雪塊、石頭、樹木,碰著了阻道的懸巖,就像滾球一樣飛騰起來,作弧形的拋物線向山谷拋下;體積較輕的雪塊炸裂成無數碎片,伊似隕星紛落如雨,楊華伏在地上,只覺無數雪塊、百頭,在狂風中呼嘯、爆炸,從頭頂滾過,從身邊飛過。山鳴谷應,地動天搖,如臨世界未日!

  其實這只是對面山峰的雪崩,雖然波及他們這邊,禍害還不能算是很大,但在從來未見過「雪崩」的楊華,驟然碰上這樣可怕的景象,已是嚇得心驚膽顫!

  正當他膽戰心驚之際,忽聽得有人叫道:「救命,救命呀!」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登時令得楊華跳了起來。

  原來這一聲呼喊,激起了楊華的俠義心腸,他本來是在恐懼之中的,此時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心中想的只是必須救人,反而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

  只見一頭騾子滾下山坡,牽著它的那名騾夫也是隨著滾下,爬不起來。那頭騾子給石塊打碎了腦袋,騾夫則是跌斷了腳骨。

  雪塊砂石正像洪流般滔滔滾下,那名騾夫此刻雖然還不是首當其衝,但若再滾下去,必定會淹沒在這股越來越擴大的「洪流」之中。

  但這名騾夫和楊華所在之處,距離還在百步開外,楊華想要救他,也來不及。

  陡然間,只見韓威武飛身撲下,一抓抓著那名騾夫的腳跟,硬生生的把他倒提起來,往上一拋,喝道:「石兄,小心接著!」那姓石的鏢師雙臂一張,抱著騾夫,慌忙叫道:「總鏢頭,你快上來呀!」

  楊華鬆了一口氣,心中又喜又驚,想道:「韓威武果然名不虛傳,這手功夫,我就遠遠比他不上!」要知韓威武救這騾夫,全憑一抓之力,就把他拋上幾十丈的高處,這是非得有非常深厚內力不行的「大力鷹爪功」。

  楊華剛自為那騾夫慶幸,不料第二件災禍又發生了!

  那位石鏢師業已看出危險,才急忙叫韓威武上來的。哪知韓鹹武竟然不肯離開險境,他救了騾夫,還要搶救貨物。

  那頭騾子已經死了,所背的十幾個木箱沿著山坡,散了滿地。有幾個箱子還在順著斜坡之勢,向下急滾。

  韓威武笑道:「別忙!」口中說話,身形拔起,又是往下一撲,腳尖落地之時,正好趕上滾在最前面的那個箱子,抓起來往上便甩。跟著第二個、第三個箱子陸續滾到他的跟前,他就一個個的接下來、拋上去。說時遲,那時快,那股雪塊、砂石、木頭匯合而成的「洪流」,眼看著也就要滾到他的面前了!

  那姓石的鏢帥又驚又喜,叫道:「總鏢頭,人緊要,失掉一些東西,人家也會原諒咱們的!」

  韓威武沉聲說道:「不錯,是人緊要!但多保全一個箱子,就可以多救許多人,難道你不知道麼?」

  那姓石的鏢師叫道:。」我知道,不過,你……」

  韓威武道:「好,這是最後一個箱子,我就來啦!」

  不料話猶未了,那股洪流卻先來了!

  韓威武剛剛拋出最後一個箱子,已是給一塊飛下來的石頭打個正著。韓威武雙臂一振,斜躍出數步開外,饒是他躲閃得快,也給那股洪流衝擊一下,幸虧不是正面的衝擊,但亦已禁受不起了。

  只見韓威武身形晃了一晃,「卜通」倒地,沿著斜坡骨碌碌的滾下去。那股「洪流」從他身邊滾滾而過。「洪流」是不斷擴大的,他若不能及時避開,勢必給淹沒無疑。但此時他已是精疲力竭,急切間哪能恢復這必需的氣力。

  那姓石的鏢師失聲驚呼,嚇得呆了。「洪流」已經淹沒半個山坡,切斷了上下通道。韓威武固然爬不上來,那姓石的鏢師也是無法下去救他。

  韓威武正自心頭一涼,自覺必死,忽覺得有一根木頭碰著他的身體,有個人叫道:「總鏢頭,快,抓緊……」原來是一根粗如人臂的樹技正在他的上方向他伸過來。

  原來他滾下去的方向也正是楊華跑下來的方向,楊華在千鈞一髮之際,拗折一枝樹枝,剛好來得及遞下去救他。韓威武絕處逢生,抓牢樹枝,楊華用力拉他上去。就在這一瞬間,「洪流」滾滾的衝過他剛才立足之處!

  楊華拖著他走上高處,韓威武吸了口氣,精神一振,說道:「小兄弟,多謝你救了我的性命。」

  楊華說道:「總鏢頭,你不是說過四海之內皆兄弟嗎?你送給我棉襖御寒,我也還未曾多謝你呢。」

  韓威武看他一眼,似乎越來越覺得這少年頗為奇特,說道:「小兄弟,剛才你冒險救我,很可能賠上你這條性命的,你知道嗎?」

  楊華說道:「總鏢頭,我這是學你的榜樣,你可以捨己救人,我為什麼不可以?」

  韓威武哈哈笑道:「你說得好。小兄弟,你真有意思。」

  這場雪崩,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久,風功漸漸減弱,那股雪塊砂石匯成的洪流亦已捲過山坡,注入谷底了。只見一條條狹窄的裂縫,就像樹葉的脈絡一樣,遍佈在山坡上,沖不掉的大石和樹木橫七豎八的到處都是。

  楊華目睹這場雪崩的破壞力量之大,思之猶有餘悸,說道:「幸喜咱們的人都沒損失,這場雪崩其是可怕!」

  韓威武笑道:「這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場雪崩呢。在十多年前,西藏珠穆朗瑪峰發生過一場大雪崩,小山也似的冰巖和雪塊像火山爆發一樣噴瀉而下,百里之外都可以聽到打雷似的聲音,方圓數十里之內,人獸都被活埋,那才真是可怕呢!」楊華聽了,不禁為之咋舌。

  韓威武忽道:「小兄弟,你是不是曾經練過武功?」

  楊華早已料到他有此一問,把準備好的話說出來道:「我哪裡會什麼武功,不過自小跟大人打獵為生,有幾斤力氣罷了。」說了謊話,心裡頗是有點歉意,想道:「這位韓總鏢頭是好人,其實我是不應該騙他的。不過,我倘若直認我會武功,只怕他定要追問我的師父是誰,那時我的身份是難以隱瞞了。何況二師父還是和清廷作對的呢,我怎能都告訴他。他這震遠鏢局能夠在京城執鏢行的牛耳,自必和官府中人也有來往。還是那位不知名的朋友說得對,不可輕易相信別人。」

  原來他是因為那個美少年的「臨別贈言」,才決定對韓威武說謊的。此時不禁又想起那個美少年來了,「不知他是否要回到義軍那兒?但願他別碰上這場雪崩才好。」

  韓威武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楊華心想,自己是初出道的。「雛兒」,料想他不會聽過自己的名字,便如實說了。韓威武道:「小兄弟,你的氣力倒是不小呢,你家原來是獵戶的嗎?住在哪裡?」

  楊華說道:「我住在小金川,不過早已沒有家了。」

  韓威武聽得「小金川」三字,吃了一驚,說道:「小金川不是經過一場大亂!去年底才給官軍平定的麼?」

  楊華說道:「我是山溝裡的窮孩子,外面的事情知道不多。不過,在官軍未來之前,倒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亂,耕田的耕田,打獵的打獵,大家都能安居樂業,官兵來了,又要拉夫,又要抽稅,那才真是亂了。我就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才要到外地投親。」楊華編造這段謊話,一來是因為他曾經踏遍小金川,熟悉當地情形,不怕韓威武問出破綻,二來也是想試探韓威武對義軍的態度。

  韓威武道:「小金川是個好地方,十多年前,我也曾經去過的。那時冷鐵樵和蕭志遠兩位頭領還在小金川建立基業呢。你知道這兩位頭領嗎?」楊華想試探他,他也想試探楊華。

  楊華說道:「聽人說過,可惜沒有機會見過。韓總鏢頭,你認識他們嗎?」

  韓威武道:「我也是可惜沒有見過他們。至於他們的大名,我當然是早已如雷貫耳的了。」

  楊華說道:「我離開小金川之後,才知道外面的人,把他說成是強盜頭子。但小金川的窮人說起他們的時候,都沒有一個人認為他們是壞人的。韓總鏢頭,你見多識廣,依你看來,他們是怎樣的人?」

  韓威武道:「我和他們並非知交,不敢妄論。不過就江湖上的口碑說來,他們足可以當得英雄二字。」

  楊華鬆了口氣,暗自想道:「他的身份是總鏢頭,白道黑道都要拉點交情,當然不敢和官府作對,不過,聽他的口氣,最少他是同情義軍的。」

  韓威武老於世故,楊華要試探他,不知先已露出破綻。韓威武心裡也在想道:「一個普通窮人家的孩子,怎說得出這些話來?看來這個少年一定是有點來頭的。」於是再問楊華:「你說你早已沒了家,你的爹娘呢?」

  楊華說道:「我自幼父母雙亡,是鄰家一個好心腸的大叔將我撫養成人的。」在他的心目之中,他是早已把父親當作死掉,說至此處,不覺動了真情,雙眼紅了。

  韓威武道:「唉,真可憐。你願意跟我干鏢行嗎?我看你身手很是敏捷,是塊練武的材料。踉我幾年,一定可以當得上鏢師。」

  這話已是相當明顯的向楊華暗示,有收他為徒之意。倘若換了別人,有機會做北京第一大鏢局總鏢頭的徒弟,哪還有不立即跪下來磕頭之理?不料楊華卻是說道:「多謝總鏢頭的栽培,但我要去投親,只好辜負你的好意了。」

  韓威武好生失望,說逼:「你是去柴達木吧?」楊華說道:「不錯。」韓威武道:「好,那麼咱們可以同走一程。」

  此時風雪已是完全停止,上山的路業已復通,那姓石的鏢師正在上面高聲呼喚「韓總鏢頭!」韓威武道:「我沒事,就上來啦!」

  說罷,回過頭來和楊華說道:「雪崩過後,山路很滑,小心點兒,緊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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