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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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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0:59: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第二天,張儀匆匆走了,安邑還有許多事等著他辦。
  蘇秦便開始忙起來,除了準備上路物事,便沉浸在書房裡瀏覽搜集到的秦國典籍。過了幾
天,一切就緒,就準備次日西行去秦國了。天剛暮黑,四弟蘇厲來雷鳴瓦釜小院送飯,說老父
從宋國回來了,估摸一會兒就會來二哥處。蘇秦對父親很是敬重,正為不能向父親辭行感到遺
憾,聽說父親回來了自然高興,連忙用飯,準備吃完飯就去拜望老父。誰想就在他與蘇厲走出
小院時,卻見父親迎面走來。
  「父親。」蘇秦看見老父疲憊的步態,心中一陣酸熱,忙深深一躬,扶住了父親。
  名動洛陽的蘇亢,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他點了點頭,只是拂開了蘇秦要扶他的手,
卻沒有說話,逕自往院中走來。蘇秦素知父親寡言少語,事大事小都是只做不說,便也不再多
話,陪著父親默默走進了院中。
  進廳堂坐定,蘇厲重新點亮了銅燈,蘇秦給父親捧來了一杯鮮綠的春茶。老人依舊只是默
默啜茗。蘇秦便坐在父親對面,將張儀來訪以及自己的謀劃說了一遍:「父親,孩兒明日就要
西行入秦,望父親多加保重,莫要再奔波勞碌了。蘇氏已經富甲一方,商事交由大哥料理足矣
,父親早當在家頤養天年了。若再高年奔波,蘇秦於心何安?」
  老人一直凝神地聽著,彷彿沒有看見兒子含淚的眼睛,也沒有理會兒子最後的話題,若有
所思沉默了許久,終是滯澀開口:「何去何從?憑你的學問見識便了。為父惟有一想,你自揣
摩:無論厚望於何國,都應先說周王,而後,遠遊可也。」
  蘇秦大為驚訝––自他離家求學,父親從來不與他交談政事。他偶然向父親談及天下大勢
,父親也只是留神細聽,從來不問不對。今日,老父卻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提出了如此匪夷所
思的「一想」,當真令蘇秦莫名驚訝!蘇秦深深知道,老父親久經商旅滄桑,遇事不斷則已,
斷則每每有成算在胸。然則,要將奄奄一息的洛陽王室做第一個遊說對象,在任何策士看來都
是不可想像的荒誕之舉,更何況蘇秦這樣的名門高士?但無論如何荒誕,蘇秦都沒有立即回絕
。他瞭解父親,他要再想想。
  老人已經站了起來,看著茫然若有所思的兒子,淡淡地說了一句:「母國為根,理根為先
。」說完便逕自走了。
  這一夜,蘇秦竟是無法入睡,索性便到莊園中轉悠漫步。
  春寒雖在,夜空卻是碧藍深邃,星光閃爍,分明隱藏著天地間無窮的隱秘。蘇秦仰望星空
,終於找到了那顆暗淡的大星。那是填星,是洛陽周王室的國運之星。在占星家眼裡,填星乃
是黃帝之星、德政之星、「執繩而制四方」的中央之星。這顆填星晨出東方,夕伏西方,每年
停留(填)在二十八宿的一宿中間,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完成一個周天,活似一個至尊老
人在眾多兒孫家輪流居住!故此便叫了填星。填星的常色極為明亮,直與北極星不相上下,填
於任何星宿之中,都可以一眼認出那燦爛的光華。可是,目下這填星竟是隱隱約約地填在東方
房四星之中,暗淡發紅,幾乎要被湮沒!蘇秦雖然不精於占星之學,但跟隨那位博大精深的老
師修學十餘年,耳濡目染,對星象基本變化的預兆還是清楚的。老師曾說:填星在周平王東遷
洛陽後就漸漸暗淡了,近百年以來,填星更是回填女四星即暗,而女四星恰恰便是中原洛陽的
星宿座!天象若此,地上的周室也確實已經失去了德政,如同湮沒在茫茫天宇中的填星一樣,
已經湮沒在戰國大爭的洶洶潮流之中。
  這樣的王國,值得去殉葬麼?
  蘇秦並不完全相信這種神秘兮兮的占星學,他修習的是實實在在的策士謀略之學。要說星
象,他更欣賞荀子說的「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但因為對星象學有所瞭解,反而
是經常在夜裡總要習慣性地抬頭端詳夜空,一看便知天下將有何種「預言」流傳。師弟張儀更
徹底,經常嘲笑他在山頂觀星是「蘇秦無事憂天傾」,經常取笑地問他:「蘇兄呵,可知上天
要將我填到哪個坑裡呵?」蘇秦則總是微微一笑:「學不壓身。我還想做甘德、石申的學生呢
,要不要再做一回師兄弟?」
  遐想之中,一陣寒風撲面,蘇秦頓時清醒過來。老父要自己先入洛陽,肯定有他的道理。
父親是久經滄桑的老商旅,不可能對洛陽周室的奄奄待斃視而不見。既然如此,老父之意究竟
何在呢?
  「母國為根,理根為先」––老父最後的話猛然跳了出來!蘇秦心中不禁一亮––入洛陽
遊說,意不在於周王重用,而在於向天下昭示氣節!生為王畿子民,在母國奄奄待斃時不離不
棄,敢於做救亡圖存的孤忠之士,傳揚開來,這是何等的高潔名聲?殷商末年的伯夷、叔齊二
人沒有任何功業,生平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殷商滅亡後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上,
於是乎便名滿天下!
  看來,老父的心思頗有殷商遺老的印痕,由對伯夷叔齊的敬重而生發出對兒子的唯一要求
。雖然是個很老派的謀劃,若公然與新派名士商討,一定會引來滿堂嘲笑。但細細一想,這個
很老派的謀劃,卻恰恰符合了權力場亙古不變的名節要求。從古自今,無論是官場廟堂還是山
野庶民,人們都敬重忠誠氣節,都蔑視反覆無常。交友共事、建功立業、居家人倫、廟堂君臣
,一個「忠」字,一個「義」字,從來都是第一位的品行名節!庶民不忠不義,毀掉的是家人
友人;臣子不忠不義,毀掉的便是邦國命運。惟其如此,「忠臣義士」便成為當世諸侯取士用
人的一個基本尺碼。大爭之世,那個國家都有倏忽間興亡傾覆的可能,誰不希望自己的朝臣庶
民盡皆忠義之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豈有他哉?而一個遊說天下建功立業的士人,最容易
被人懷疑為朝三暮四的無行才子,若在大動之前便證明了自己的高風亮節,無異於獲得了一方
資望金牌,豈非事半功倍?
  思忖之下,蘇秦對老父的「一想」不禁刮目相看了。他想改變次序,先行入洛陽覲見周王
,視情形再定入秦之事;可是,覲見周王呈獻何等興國大計呢?總是要有一番說辭的,沒有驚
世之策,豈有名節效果?蘇秦又是久久地仰望星空,要在明暗閃爍的群星中尋找那個閃光的亮
點。
  突然之間,他放聲大笑,對著星空手舞足蹈了。
  三日後,蘇秦騎了一匹尋常白馬,布衣束髮,出得蘇莊便向洛陽王城走馬而來。
  真正的王城是城中之城,坐落在洛陽正中,幾乎佔了整個大洛陽的一半。三百多年前周平
王東遷時,洛陽城已經是函谷關外拱衛鎬京的要塞重鎮了。那時候,洛陽就屬於天子直轄的王
畿,而沒有分封給任何一個諸侯國。經過東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斷擴建,洛陽已經堪堪與當年的
西周鎬京相媲美了。就地理而言,洛陽雖不如鎬京那樣居於關中而易守難攻,但也算是天下上
佳的形勝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環繞(洛水、伊水、汝水),八津拱衛(黃河與
三川的八處渡口),沃野千里,溝洫縱橫,較之關中卻是更加廣闊豐饒。尤其是經過戎狄之亂
,洛陽更顯出了它優於鎬京的最突出之點:與西部戎狄有著較遠的距離,更為安全可靠!西面
的關中與函谷關,便恰恰成了抵禦戎狄的堅固屏障。那時候王權尚盛,中原安定,主要的威脅
便在於西部的遊牧部族,如此情勢,洛陽就顯得特別適合於做京師王畿。春秋中期,戎狄動亂
,大舉入侵中原,東周都城洛陽雖然經受了巨大的衝擊,卻終究巋然不動,最根本之點就在於
洛陽地處中原,諸侯勤王極為便捷。於是,齊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諸侯」才能極有成效,
全部將戎狄驅逐出中原腹地。
  那時候,國人無不驚歎天子神明––東遷洛陽,挽救了周室!
  然則,滄桑終是難料。戎狄消退了,諸侯卻迅速坐大,王權也無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
本遠離夷狄安全可靠的中原,卻翻騰得驚天動地,洛陽王畿竟也變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
;百餘年下來,諸侯變著法兒蠶食,洛陽的千里王畿也就萎縮得只剩下了城外七八十里的「王
土」了。
  洛陽國人傷心之餘,又每每懷念四面要塞的鎬京,認定東遷洛陽竟是毀了周室!
  就這樣背負著周王朝的興衰榮辱,走過了三百多年,洛陽老了,如同她的王室主人一樣老
了。高厚拙樸的城牆,堅固巍峨的箭樓,盡皆年久失修,城磚剝落,女牆破裂,鐘鼓銹蝕,樓
木朽空。昔日旌旗招展矛戈生輝的四十里城頭,如今竟只有些許老兵在懶洋洋地轉悠,寬闊的
護城河堤岸也是雜草叢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發著腐腥味兒的綠色粘稠溪流。那座幽深的城
門,終日洞開著。護城河上破舊的吊橋,也是終日鋪放著,竟至斷了鐵索埋進了泥土,變成了
固定的土木橋。城門洞外,則站著一排衣甲破舊的老卒,對進出人等不聞不問,卻是泥塑的儀
仗一般。
  洛陽的衰老,令蘇秦感到震撼。
  身為王畿國人,進出洛陽自是家常便飯。然而,蘇秦對洛陽卻從來沒有仔細品味過。少年
離家求學,洛陽在他的記憶中只是一座碩大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輝煌的王城宮殿。出山歸來
,進出洛陽不知幾多,卻也竟是熟視無睹,從來沒有留意過洛陽的變化。十多年修學遊歷,蘇
秦對天下潮流時勢瞭如指掌,對大國新城的興旺氣象也頗為熟悉,臨淄、安邑、大梁、新鄭、
咸陽、邯鄲、郢都、薊城,所有這些著名都會,他都能如數家珍般評點一番,惟獨對王城洛陽
卻不甚了了。在他的心目中,周室天子已經是昨日大夢,洛陽王城也已經是過眼雲煙,留下的
,只是一道古老神秘的天符,混沌得幾乎沒有任何的具體感知。
  今日,當蘇秦以名士之身進入洛陽,要對周天子獻上振興大計時,才發現自己對洛陽是多
麼生疏!一路行來,仔細打量,竟是感慨萬千。在當今天下,惟有洛陽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
周禮》規範:「農人井田,工賈食官」,一切都由國府料理。如今的王室國府,再也沒有力量
承擔這細緻繁冗的管理了。井田、作坊、官市、店舖,一切都在鬆弛地潰爛著。目下正是春耕
時節,農人一出城,街巷就冷清得幽谷一般,連平日最熱鬧的官市也是人跡寥寥,只有打造日
用百器的作坊街傳出叮叮噹噹的錘鍛聲,使人感到這座城池的些許生氣。蘇秦油然想到了臨淄
齊市與咸陽南市,那真是市聲如潮,綿延數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揮汗如雨,置身市中,當
真是一片生機勃勃!兩相比較,洛陽便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古墓。尋常時日,總是振振有辭地評
說洛陽王室的奄奄待斃,實際上卻並無真實體味,如今身臨其境,用心體察,方實實在在地感
到了這個輝煌王朝的垂垂老矣!
  進入王城,蘇秦已經不再驚訝了。只是他沒有想到,覲見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宮牆外
,無所事事的守軍對有人覲見天子似乎感到很詫異,問了姓名國別,聽說是洛陽國人,領哨將
軍便揮揮手叫過城門內一個小內侍:「領他進去便是。」
  走過寬闊幽深的門洞,便是天下聞名的王場。
  這片包圍在龍樓鳳闕中的廣場,全部用三尺見方的白玉巖鋪成,兩邊巍然排列著九座大鼎
,中間形成寬約六丈的王道。這便是象徵王權神器的九鼎?那時候,九鼎是王權的標記,具有
無上的神聖與權威,如同後來的傳國玉璽一樣,誰擁有九鼎,誰便名正言順地擁有天子權力。
九鼎分別代表著天下九州,鼎身鑄刻了本州地貌,鑄刻了人口物產與朝貢數字。這巍然九鼎立
於王城,曾經意味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的煌煌威權。百餘年來,
諸侯國舉凡向王權挑戰,第一件大事便是圖謀取得九鼎。從楚莊王問鼎中原之後,九鼎便成了
天下大國密切關注的王權神器。刀兵連綿的大爭之世,人們其所以還能記得洛陽,十之八九,
是因為洛陽有至高無上的天賦權力的象徵––矗立在這裡的九鼎!
  逐一凝望著丈餘高的巍然大鼎,蘇秦眼前油然浮現出使節雲集山呼萬歲的盛大儀典,不禁
一聲深重的嘆息。宮殿依舊,九鼎依舊,這裡卻變成了空曠寂涼的宮殿峽谷,白玉地磚的縫隙
中搖曳著泛綠的荒草,銅銹班駁的九鼎中飛舞著聒噪的鴉雀,簷下鐵馬的叮咚聲在空洞地迴響
,九級高台上的王殿也在塵封的蛛網中永久地封閉了。
  再也沒有昔日的輝煌,再也不是昔日的洛陽了。
  王城裡的周顯王也很有些煩悶,總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來。
  他二十三歲即位,已經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見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經雄心勃
勃地要振興周室,做一個像周宣王那樣的中興之主。試了幾回身手,竟都是自討沒趣。先是蕞
爾小諸侯梁國與王畿爭奪洛陽之南的汝水灌田,屢次挑釁,竟然挖斷了王畿井田的幹渠!顯王
大怒,親自率領兩千兵馬與一百輛戰車興師討伐。誰想梁國附庸於韓國,「借」了韓國五千鐵
騎,竟將王師殺得大敗而歸。
  後來又是「東周」「西周」兩個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攪得洛陽王畿雞飛狗跳,國人不敢出
城。周顯王破天荒地在王殿舉行了三公(太師、太傅、太保)並卿大夫議國朝會,決意取締先
祖周考王留下的這兩塊封邑,將洛陽王畿統一到天子治下。誰想這些白髮蒼蒼的老臣們竟沒有
一個贊同,反而都替「東周」「西周」請命,喋喋不休地說:分封制乃《周禮》根本所在,不
能悖逆祖制。顯王苦笑不得,便堅持要將「東周」「西周」的朝貢禮品增加兩倍。誰知天子剛
一出口,三公大臣便一齊亢聲死諫,說從三皇五帝到湯文周武,諸侯朝貢歷來都是量力而行,
若像戰國一樣將貢品變為賦稅,王道德政何在?吵鬧了一整天,竟是什麼也不能擅動,氣得周
顯王拂袖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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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0:59:29 |只看該作者
  誰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衣袖犯顏直諫,責以「我王有違禮法,朝會失態」。周
顯王無可奈何地長吁一聲,只得坐下來聽老臣們聒噪,直到散朝也沒說一句話。
  從那以後,一百餘里的洛陽王畿,便固定裂為三塊:東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
里,整天攪鬧得不可開交。東周欲種稻,西周不放水;西周要灌田,東周就掘堤;天子要例貢
,兩周就一齊叫苦!
  大事不能做,周顯王就想在小事上來點兒氣象,一搭手,竟還是不行!
  顯王通曉古樂音律,要將王室的鐘樂《周頌》重新編定演奏。消息傳出,竟惹得一班三公
卿大夫與東周公、西周公聯袂進諫,堅稱「禮樂天授,不能擅改」!無可奈何,只得作罷。後
來,周顯王又想改制王室禁軍的禮儀與侍女內侍的服裝。還沒動手,便「朝野」嘩然,似乎天
要塌將下來一般!再後來,周顯王便想將王殿與九鼎廣場整修一番,便與尚坊官員計較商議。
誰料尚坊官員竟搬出了《王典》,說觸動神器要舉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齋戒一月,方可擇吉
動工。天子府庫空空如也,何來財力舉行祭天大典?周顯王只好嘆息一聲作罷。
  百無聊賴,周顯王便想起了魯國孔子的話:「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若博弈可
乎?」便整日與幾個內侍侍女消磨在圍棋案前打棋博采,倒也優遊自樂。誰知又是好景不長,
骨鯁老臣與襲爵幼臣竟一齊發難,辭色肅然地責備天子「嬉戲玩物,徒喪心志,不思振作,何
顏得見先祖?!」一氣之下,周顯王燒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頭大睡了三天三夜!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一個真命天子,竟是什麼事也做不得。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嘆息之餘,周顯王竟覺得孔子這老頭兒是個知己了。
  雖則如此,周顯王畢竟豁達,很快就將天子生涯簡化為一日三件事:吃飯、睡覺、觀樂舞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餓了就吃,吃得極少,時間卻長得驚人!睡覺則全無規則,睏了就睡
,零零碎碎的一日總能睡個幾十次。樂舞則是十二個時辰內將《風》《雅》《頌》一首挨一首
地奏將過去,不奏完不算一日結束。周顯王不圈不點不評,只是聽只是看,往往是長夜竟日的
樂舞聲中,天子已經沉沉睡去。待舞女樂師們睡著了,周顯王卻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品評著
東倒西歪的各種睡態,高興了便摸摸這個翻翻那個,不亦樂乎地獨自大笑一通。
  歲月如梭,倏忽間便過去了三十二年。
  一個英氣勃勃的王子,變成了白髮皓首的老天子,周顯王總算習慣了這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的活法兒,漸漸的,那種「難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變得自然平淡起來。
  今日,周顯王卻又有些不耐。他在夢中朦朦朧朧聽到了鐘鼓樂舞和肅穆清雅的《周頌》,
「執競武王,無競威烈,不顯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鐘鼓煌煌––降福簡簡,威儀反
反––」在那追念先祖功業的悠遠歌聲中,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嚇得樂師舞女們竟是齊齊匍匐,不敢抬頭。
  「起去起去!不關爾等事。」周顯王揮揮手,破例地點了一首《秦風》:「奏那個那個,
噢,對了,《蒹葭》。」當高亢悠遠而又略帶蒼涼的樂曲奏響時,周顯王便低聲和著這首著名
的情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漸漸的,他竟是又朦朧了迷糊了
,扯起了悠長的呼嚕聲,竟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樂了?」周顯王突然睜開了眼睛,習慣了和樂入睡,他竟被這突然的寂靜驚
醒了。
  「稟報我王,洛陽名士蘇秦求見。」一個領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見?」周顯王斜倚臥榻,不禁失笑:「誰?哪個名士?」
  「稟報我王,洛陽蘇秦。」
  「蘇秦是誰?洛陽還有名士?」周顯王念叨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那就,讓他,進來
吧––」
  「小臣啟奏:我王當更衣正冠,升殿召見,方有王室禮儀。」領班侍女躬身勸諫。
  「罷了罷了。」周顯王不耐地揮揮手:「讓他進來吧。」
  「謹遵王命。」女官飄然出門。
  頃刻間,廊下傳來老內侍尖銳的長調,「洛陽蘇秦,進殿––!」隨著銳聲長調,一陣腳
步聲傳來,卻是清晰有力,毫無拖泥帶水的沙沙聲。
  周顯王耳力敏銳,一聽之下竟離開臥榻大枕,坐正了身子,揮手讓樂師舞女們退了下去。
  隨著女官走過了幽暗的長廊,蘇秦眼前豁然明亮,卻又是十分的驚訝。晴天白日之下,這
座大殿竟是燈燭齊明,紅氈鋪地,四面帳帷,雖然空蕩蕩的,但顯然是一座富麗時新的寢宮!
在洛陽王城衰頹幽暗的古典貴族的氣息中,這座小小寢宮顯得極不協調,倒像是哪個諸侯的國
君寢宮。略一打量,發現中央高高的帳帷中一張長大的青銅臥榻,上面坐著一位寬袍大袖的老
人,鬚髮灰白惺忪疲憊。
  女官眼波示意,蘇秦恍然大悟,便深深一躬:「洛陽蘇秦,拜見我王––!」
  《周禮》定制:士之身份與百工、農人等同,不能覲見天子,即或敬賢破例,也須匍匐大
拜,山呼「萬歲」。然時世變遷,戰國之世,士人已經迅速成為天下變革的主要力量,地位大
長,成為一個新興的文明貴族階層。於是,天下便有了「士不拘禮」一說。名士晉見各國君主
,躬身拱手便算是大禮了。蘇秦遊歷天下,讀書萬卷,又是洛陽國人,自然知道覲見天子的禮
儀,可是他卻竟然沒有以《周禮》參拜!蘇秦心思,是想試探這個深居簡出的周天子,對外界
天翻地覆的變化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說辭該定到何種程度?
  周顯王卻只是慵懶地一笑:「蘇秦啊,你有事麼?坐吧。」家常得像個和善的老人。
  那位唯一站在「殿」中的女官,向正中一個樂師的坐台一指輕聲道:「先生,請坐。」
  蘇秦正襟危坐,覺得那坐台還留有餘溫,不禁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這裡方才有人!暗笑
之間心神一定,肅然拱手道:「蘇秦敢問我王,醉死夢生,可是天子日月?」
  「先生請明言,天子又能如何?」一言未了,周顯王竟打個兩三個哈欠。
  蘇秦精神一振:「天子之道,興國為本。王室衰敗,天子豈能無所作為?蘇秦以為:目前
危局尚可挽回,若運籌得當,定可中興大業,恢復王權。」
  「先生高論。」周顯王沒有絲毫驚訝,便嘉許地點了點頭。
  蘇秦頓時覺得洩氣。按照他設想的對策過程,一個尖銳問題的提出,君主一定會大感興趣
,追問如何中興?說辭自然就噴發而出!然則這個天子根本沒有提問的興趣,一副什麼都明白
什麼都無動於衷的樣子,當真大煞風景。但蘇秦的沮喪瞬間便消失了,這是出山後第一次遊說
,原本就沒有指望有成,試劍沽名而已,何須當真?能見到天子陳說對策,這就是成功,何能
半途而廢?定定神,蘇秦侃侃道:「蘇秦乃我王子民,素懷赤子報國之心,中興王業,更是責
無旁貸。蘇秦的方略是:策動天下二十三個小諸侯結成盟約,以周室為盟主,組成聯軍,與七
大戰國並立。而後利用戰國間的利害衝突,逐一分化削弱。如此五十年內,王權定可中興!此
乃聚眾抗強之大略也。我王明察,二十三諸侯結盟,國土約占天下三分之一,人眾將近千萬,
可徵發兵士八十餘萬,任何一個戰國都不足以與之抗衡。長久相持,周室王權當再度統領天下
!」
  「好––謀略。」周顯王說話間又打個哈欠揉揉眼睛,看著面前這個英挺俊朗的名士,彷
彿來了興趣,隨和的笑道:「先生,你想過沒有,以何結盟天下小諸侯?糧食、財貨、兵器、
衣甲、戰車、馬匹、鐵材、銅材、金錢,王室有麼?沒有這些物事,如何做得盟主?再說,二
十三小諸侯天各一方,被各個大戰國擠在旮旯縫隙之中,稍有動靜,便有滅頂之災,誰敢做仗
馬之鳴?」搖搖頭苦笑一聲:「蘇秦啊,你尚欠火候呢。」
  蘇秦一怔,亢聲道:「瓦全何如玉碎?只要天子舉起王旗,諸多難題當迎刃而解!」
  「玉已成瓦,想做玉碎,也是難矣哉!」周顯王搖頭擺手,顯然不想再說下去。
  蘇秦無計可施,嘆息一聲便想告辭。周顯王卻招了一下手,讓女官扶他下了那張特大的青
銅臥榻,踱著步子慨然道:「蘇秦啊,看你也非平庸之士。原先有個樊余,也勸過我振作中興
。非不為也,實不能也。人力能為,何待今日?子為周人,便是國士。找個大國去施展吧,周
室王城已經是一座墳墓了,無論誰在這裡,都得做活死人。」說完便是一聲深重的嘆息。蘇秦
默然,撲地一拜,便起身拱手告辭。
  「先生,且慢了。」周顯王眼睛竟有些濕潤:「王室拮据,賜先生軺車一輛,望先生為周
人爭光了。」說罷竟是深深一躬。
  蘇秦大為驚訝,連忙撲地拜倒:「天子大禮,蘇秦何敢當之?謝過我王賞賜!」
  「汗顏不及,何須言謝?」周顯王擺擺手,吩咐女官:「燕姬,你帶先生去吧,尚坊青銅
軺車。」便回過身去了。
  那位女官向愣怔的蘇秦微微一笑:「先生,請。」
  蘇秦恍然醒悟,跟著女官走出了燈燭殿堂,走出了幽暗的長廊。乍到陽光之下,兩人便同
時捂了捂眼睛。待蘇秦放開手,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女子竟是如此之美!一領翠綠的
曳地絲裙,一片雪白的搭肩直垂在腰際,一根玉簪將長髮攏成一道黑色的瀑布,修長纖細卻又
豐滿柔軟。如此簡單的衣著,如此單純的色調,在她身上卻顯出了一種非常高雅的儀態,當真
令蘇秦不可思議!看那女子,也在默默地注視著自己,含蓄的笑意竟充盈在嫣紅的臉龐。
  「蘇子,請向這廂。」女子輕聲禮讓。
  一聲「蘇子」,竟使蘇秦心頭驀然一陣熱流!這不經意的稱謂改變,在蘇秦卻有一種微妙
的震顫。按當世習慣,稱「先生」乃完全的敬意,「子」雖用於卓然大家,但在非禮儀場合,
卻有著敬慕親切的意味。這種微妙,非其人其時不可以言表。心念一閃,蘇秦便拱手道:「敢
問女官,如何稱謂?」
  「我叫燕姬,祖籍燕人。蘇子直呼可也。」女子嫣然一笑,領步前行。
  「燕姬辛勞,蘇秦多謝了。」
  「敢問蘇子:洛陽城外,今夕何年?」
  蘇秦愕然止步,隨即恍然嘆息:「天上宮闕,竟不知今夕何年?洛陽之外,早已經天地翻
覆了。今歲是:齊威王二十三年,魏惠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六年,秦新君二年,韓宣侯元年,
趙肅侯十六年,燕文公二十八年。紀年已亂,不知燕姬想知道哪國紀年?」
  「方今燕國,情勢如何?」
  「燕國大而疲弱,法令國制沒有變革。然則,尚算安定。」
  「蘇子離周,欲行何方?」
  蘇秦慨然道:「天子不振,我欲去一個最具實力的國家,一展胸中所學。」
  說話間不覺已到了王城府庫。這是一座有上千間堅固石屋的城中之城,除了糧食,所有的
朝貢物資及王畿尚坊製品都收藏在這裡。周平王東遷初期,這座天下第一府庫當真是滿蕩蕩盈
積如山,銅幣、衣物、兵器、車輛等,多有銹蝕腐朽而白白扔掉者。滄桑巨變,這座天子府庫
便像刺破了的皮囊,倏忽間便癟縮了下來,只剩下大約十分之一的石屋有物事可放了。整個王
城,只有這裡駐守著數百名老軍。箭樓下,府庫城堡的大石門緊閉著,只留了一車之道的小門
供人出入。城堡外矗立著一座司庫官署,不時有侍女內侍出入領物,倒略有些人氣。
  燕姬將一面小小的古銅令牌交司庫驗看,宣明瞭賞賜蘇秦的王命。
  老司庫滿面通紅,尷尬地笑著:「我王不知,封贈賞賜用的青銅軺車,惟餘》六輛了。還
都是輪破轅裂,卻如何是好?」燕姬倒是坦然,淡淡道:「古云:雷霆雨露皆王恩。天子賜車
,原不在富麗堂皇。蘇子以為如何?」蘇秦不禁暗暗欽佩這個美麗女子的見識,她完全知道「
王車」對於他的意義,便由衷笑道:「燕姬所言極是,天子賞賜,原在獎掖臣民。」
  老司庫說聲「如此請稍等片刻」,便進了府庫石門。大約半個時辰,光當光當的車聲駛出
了石門道,駕車的兩匹白馬瘦骨嶙嶙,確實是毫無氣象。老司庫臉上流著細汗,將古銅令牌與
銹跡班駁的軺車一起交到燕姬手中。
  燕姬看看蘇秦,遞過馬韁馬鞭:「可會駕車?」
  「尚算不差。」蘇秦躬身一禮,從燕姬手中接過馬韁馬鞭:「蘇秦告辭。」
  「別忙,我送你出王城,許多路不能走了。」燕姬笑笑:「你得先牽著馬走呢。」
  古老的青銅軺車在石板地面光當咯吱地響成一片。蘇秦富家名士,對高車駿馬熟悉不過,
生平第一次駕如此破舊的王車,竟然有些侷促起來,不知如何應對身旁這位美麗的女子,更不
知該不該對這般王車評點一二,一時竟是無話可說。燕姬卻似乎毫無覺察,默默行走間突然問
道:「蘇子家居何街?」
  「洛陽城北三十里,蘇莊。」
  燕姬驚訝了:「如何?蘇子不是國人麼?」
  蘇秦笑道:「燕姬有所不知,方今世事大變,國人出城別居已成時尚,只洛陽尚算罕見。
蘇氏老宅在城內官市坊,已經做了店舖,無人居住了。」
  「啊,郊野孤莊,定然是清爽幽靜了。」燕姬一句讚歎,神往之情油然而生。
  突然之間,蘇秦覺得面前這個高貴美麗的女子封閉在這古老幽暗的城堡之中,簡直是暴殄
天物!脫口而出道:「惜乎你身在禁地,否則,蘇秦當邀燕姬一遊天下!」
  「王城裡的樹葉,都難綠呢。」燕姬望著枯枝杈丫的老樹,竟是幽幽一歎。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蘇秦慨然止步。
  燕姬卻抬頭望望王城宮牆:「蘇子,今日一別,後會有期。」
  「人間天上,何得有期?」蘇秦悵然了。
  燕姬淡然一笑:「若得有期,蘇子莫拒人於千里之外。」說完便飄然去了。
  蘇秦怔怔地凝望著那個美麗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宮牆之內,竟是良久不能移步,驀然之間
,卻覺得自己在這裡長久佇立很不得體,便跳上軺車光當咯吱地去了。出得洛陽,已是日暮,
眼見夕陽殘照,金碧輝煌的壯麗王城化成了紅綠相間的怪誕色塊,大片烏鴉在宮殿上空聒噪飛
旋,隱隱的編鐘古樂夾雜其中,竟是一派莊嚴的沉淪,一派華貴的頹廢。蘇秦不禁感慨中來,
猛然打馬一鞭,那破舊沉重的軺車便光當叮咚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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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0:59: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離開洛陽,張儀星夜趕回了安邑。和蘇秦相比,張儀卻不能那麼灑脫地不管不顧。
  張家祖上本是附庸農戶,隸農身份。還在魏文侯任用李悝變法的時候,張儀的曾祖有幸成
了第一批脫籍的自由庶民,分到了兩百畝私田。曾祖勤奮力耕,晚年時已經成了殷實富戶。其
時吳起正在魏國招募士兵,準備與秦國爭奪河西之地。張儀的大父便投軍做了「武卒」。吳起
訓練的魏武卒是步兵,必須身穿鐵片連綴的重鎧、手執長矛、身背強弓與三十支長箭並攜帶三
天乾糧乾肉,連續疾行一百里方算合格,是魏軍最精銳的攻堅力量。武卒的地位與騎士同等,
是很難得的榮譽。在魏國變法前,隸農子弟是沒有資格做騎士與武卒的。大父本是苦做農夫,
做了武卒,便念新法功德,在軍中任勞任怨勇猛作戰,幾年後便被賞罰嚴明的吳起晉陞為千夫
司馬,十年後又做了統轄萬卒的將軍。張家從此成為新興貴族。後來,吳起受魏國上層排擠,
離開了魏國,大父便再也沒有晉陞。
  再後來,父親一輩卻棄武從文,做了魏武侯時期的一個下大夫,主司鹽業。誰想在魏武侯
死後,父親卻莫名其妙地捲入了混亂的權力漩渦,成了公子罌政敵中的一員。後來公子罌戰勝
即位,成了魏惠王,父親一黨便慘遭塗炭。雖說是職位最小的「黨羽」,父親還是被放逐到離
石要塞做了苦役。沒有三年,父親便在苦役折磨中死去了。那時候,父親還不到三十歲,母親
正是盈盈少婦,他們唯一的兒子張儀才只有三歲!大難臨頭,母親竟然沒有絲毫的慌亂,她賣
掉了安邑城內的府邸,埋葬了父親,安頓遣散了絕大部分僕役,便搬到了安邑郊外的僻靜山谷
。遷出後,母親切斷了與官場的所有「世交」,也切斷了與族人的一切往來,帶著幾個義僕,
便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山谷裡艱難謀生。
  那時候,母親最大的事情,便是為小張儀尋覓老師。
  也是機緣湊巧。兩年後,這幽靜的山谷居然撞來了一位雲遊四海的白髮老人。老人在山溪
邊遇見了唱著《詩》採藥的小張儀,問答盤桓了大半個時辰,老人便帶著小張儀找到了張家簡
樸幽靜的莊園。老人說了他的名號,母親竟是喜極而泣大拜不起。老人只說了一句話:「此子
難得,乃當世良才也!」便帶走了小張儀。倏忽十三年,張儀沒有回過家,母親竟然也沒有到
山裡找過他。
  張儀出山歸家,不到四十歲的母親卻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嫗了。偌大莊園,只有一個老管
家帶著三個僕人料理。張儀心痛不已,決心擱置功業,在家侍奉母親頤養天年。誰想母親卻是
個剛強不過的女人,見張儀守在家裡不出門,便知兒子心思。一日,母親命小女僕喚來張儀,
開門見山問:「儀兒,你修學十餘年,所為何來?」
  「建功立業,光耀門庭。」張儀沒有絲毫猶豫。
  母親冷笑:「你習策士之學,卻離群索居,竟是如何建功立業?」
  「母親半世辛勞,獨自苦撐,雖是盛年,卻已老境。兒決意在家侍奉母親天年,以盡人子
孝道。」張儀含淚哽咽著。
  母親正色道:「論孝道,莫過儒家。然則孟母寡居,孟子卻遊說天下。孟子不孝麼?孟母
不仁麼?你師名震天下,你卻不識大體,拘小節而忘大義,有何面目對天下名士?」
  「兒若離家遊國,高堂白髮,淒淒晚景,兒於心何安?」沉默半日,張儀還是堅持著。
  「你隨我來。」母親拄著木杖,將張儀領到後院土丘上那間孤零零的石屋,推開門道:「
這是張氏家廟。你來看,張氏祖上原是隸籍,自你曾祖開始小康發達,至今不過三代。張儀,
你對著張氏祖宗靈位說話,你這第四代張氏子孫,如何建功立業?」
  看著石屋內三座木像並陪享祭祀的歷代尊長,驚訝之中,張儀又對母親產生了深深的敬意
。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座家廟,也不知道這後院有一座家廟。按照禮法,立廟祭祖是諸侯才有的
資格,尋常國人何談家廟?蘇秦可謂富裕大家了,可莊園裡也沒有家廟呵。凝神端詳,張儀明
白了,這家廟一定是母親搬出安邑後建的,而且就是為了他建的!
  張氏幾遭滅門大禍,男丁惟餘張儀,還不能留在身邊;建家廟而激勵後人,決意守住張氏
根基,這便是母親的苦心!張儀望著白髮蒼蒼的母親,不禁悲從中來,伏地跪倒,抱住母親放
聲痛哭。母親卻毫不動容,頓頓手杖道:「張氏一族是重新振興,還是二次淪落?全繫你一人
之身,這是大義。孝敬高堂,有心足矣,拘泥廝守,忘大義而全小節,豈是大丈夫所為?」
  張儀思忖半日,起身一禮:「母親教誨,醍醐灌頂,張儀謹遵母命!」
  從那日開始,張儀重新振作。第一件事,就是趕赴洛陽會見蘇秦。他與蘇秦做了十多年師
兄弟,山中同窗修習,遊歷共沐風雨,雖非同胞,卻是情同手足。去年夏日,二人一起出山,
商定先各自回歸故里,拜見父母並了卻家事後再定行止。半年過去了,自己蝸居不出,安邑幾
個世交子弟邀他去大梁謀事,他也都拒絕了。如今要定策士大計,張儀第一個想見的,不是那
些張氏「世交」的膏粱子弟,而是蘇秦。在張儀心目中,只有蘇秦是自己的知音,如同俞伯牙
的琴中心事只有鍾子期能夠聽懂一樣。蘇秦非但志向遠大,且多思善謀,與他謀劃大業,真是
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離開蘇莊,張儀很是振奮。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明晰計劃––先謀魏,次謀齊,再謀楚。三
國之中,總有自己一展抱負的根基之地。更重要的是,他與蘇秦達成的默契––各謀一方,只
有呼應而沒有傾軋。蘇秦說得好:良馬單槽。有此一條,兩人便都感到了輕鬆。同別人之間的
競爭,他們都不屑一顧,倆人都覺得只有對方才是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只要他們之間不撞車
,縱橫天下就沒有對手!蘇秦不久就要西行入秦,自己也要立即奔赴大梁。不久,倆人的名聲
就會傳遍天下,豈非快事一樁?
  快馬疾行,天未落黑時張儀便回到了安邑郊外的山谷。
  看著兒子風塵僕僕卻又神色煥發,母親臉上的皺紋第一次舒展開來。她默默地看著張儀狼
吞虎嚥的大嚼完畢,淡淡笑道:「儀兒,要走了麼?」
  「回母親,兒明日要去大梁,歸期尚是難定。」
  母親笑了:「尚未出門,何論歸期?娘是說,要送你一件禮物。」
  「禮物?」張儀一笑:「一定是上好的酒囊飯袋了。」
  「就曉得吃。」母親疼愛地笑笑,篤篤篤頓了幾下手杖,一個清秀少年便走了進來,向母
親躬身一禮:「見過主母,見過公子。」母親便喟然一歎:「儀兒,這孩子叫緋雲,是為娘給取
的名字。六年前,這孩子餓昏在山谷裡,娘救了他。他無家可歸,娘又收留了他。這孩子聰慧
伶俐,幫著娘料理家事,也粗粗學會了識文斷字。你孤身在外闖蕩遊歷,娘就讓緋雲給你做個
伴當。」
  「母親––」張儀心頭一陣酸熱:「兒不能盡孝侍奉,原已不安。緋雲正是母親幫手,兒
萬萬不能帶走,再添母親勞累。」
  「傻也。」母親笑道:「莊中尚有幾個老僕,不用娘操持。娘想過了,兒既為策士,周旋
於諸侯之間,難保沒有不測。緋雲跟了你,緩急是個照應。這個孩子,難得呢。」
  「母親––」張儀知道母親的性格,她想定的事是無法改變的。
  三日之後,張家的一輛輕便軺車便上路了。
  軺車是母親按照父親生前爵位的規格,在安邑作坊打造的,桑木車身,鐵皮車輪,只要一
馬駕拉,簡樸輕便卻又很是堅固;車蓋規格只打了四尺高,是中等爵位的軺車,既實用又不顯
張揚,倒很合乎張儀布衣之士的身份。按照官場規矩,這種軺車應由兩馬駕拉,再有一名專門
駕車的馭手。但戰國以來名士出遊,但凡有車者都是親自駕馭。如此,軺車便可以打造得更加
輕便,只趁一人之重一馬之力。母親打造得這輛軺車也是此等時尚規格,宜於一人一馬,若加
一馭手,軺車便顯滯重。但令張儀驚訝地是,這個青衣短打布帶束髮地小緋雲彷彿沒有重量,
扭身飄上車轅,張儀在車廂中竟沒有任何感覺!也不見他揚鞭,馬韁只輕輕一抖,軺車便輕靈
上道,轔轔飛馳,不顛不簸很是平穩。張儀不禁脫口讚道:「好車技!」少年回眸一笑:「公子
過獎了。」驀然之間,張儀注意到這個小僕人竟是如此一個英俊少年!清秀明朗,雙眸生光,
一頭長髮黑得發亮,若再健壯一些,當真是個美男子。張儀高聲道:「緋雲,你有姓氏麼?」
  「沒有呢。」緋雲答了一聲,卻沒有回頭。
  華夏族人的姓氏,原本便不是人人都有。夏商周三代,只有世家貴族才有姓氏,且多以封
地、封爵或官號為姓,如同一個部族的統一代號。尋常國人有姓者很少,隸籍庶民就更不用說
了,都是有名無姓。春秋時期,禮崩樂壞,身份稍高的「國人」也都有了姓,或從族中官吏尊
長,或從原本的封國,或從自己所賴以謀生的行當,譬如鐵工就姓了「鐵」,等等不一而足。
戰國以來,變法此起彼伏,各種奴隸紛紛成為自由平民,姓氏也就普及起來了。張儀的「張」
姓,就是曾祖脫去隸籍後從了「老國人」中的姻親定的姓,至今已經四代。現下還沒有姓氏的
,就是那些還沒有脫去隸籍的官奴與山野湖海的隸農、藥農、漁人、獵人等所謂賤民。而這些
人在魏國已經很少,燕趙楚三國則依然很多。如此說來,這位俊僕倒有可能不是魏國人,而很
可能是逃離本土到魏國謀生的饑荒遊民。心念及此,張儀也就沒有再問,他不願意這個英俊少
年傷心。
  大梁、安邑是新舊兩個都城。兩地之間地官道寬闊平坦,輕便軺車馬不停蹄,一天一夜便
可到達。但張儀原非緊急軍情,神色疲憊的急吼吼趕到,反倒有失名士氣度,自然就不想趕得
緊。日暮時分,渡過大河,他便想在南岸的廣武歇息一夜。緋雲自然是聽他安排,主僕二人便
在廣武城外一家可以餵馬的小客棧住了下來。
  安頓好馬匹,緋雲問:「公子,往房間裡送飯吧,外邊人多呢。」
  張儀笑道:「人多好呵。走,外邊。」
  兩人便來到客棧大堂,只見寬大簡樸的廳堂竟是座座有人。緋雲正在皺眉,正好侍者收拾
完窗口邊一張案几,走過來慇勤地請他們入座。一落座,緋雲便向侍者吩咐道:「一葷一素,
兩份湯餅。」侍者連聲答應著去了。張儀驚訝道:「緋雲,你如何知曉廣武的湯餅名吃?」緋
雲笑道:「學的。主母教了我許多呢。」說著看看窗外,只見廳堂外的大院子裡蹲滿了人,儘
是布衣短打,一邊嚼著乾餅一邊呼嚕呼嚕地喝著菜湯,竟是一片熱氣騰騰。緋雲詫異道:「這
地方忒怪耶,城小,卻車多人多,擠得像個水陸碼頭耶。」
  張儀笑了:「這廣武,雖是黃河南岸的一座小城,卻因東南數十里有一座著名的敖倉,便
生出了商旅大運。敖倉是魏國的最大糧倉,每日進出運糧的牛車馬隊絡繹不絕。但敖倉周圍十
里之內都是軍營,不許車馬停留。繳糧調糧的車馬隊,便只有到最近的廣武城外歇腳打尖。時
間一長,這廣武便成了敖倉的聯體根基。你看,廣武最大的怪異處,便是城外繁華,城內冷清
。窗外吃喝的,是各郡縣的車役挑夫,廳堂裡用飯的,十有八九都是押運的縣吏。」
  緋雲不由肅然起敬:「公子懂得真多,緋雲長見識了。」
  張儀哈哈大笑,覺得這個俊僕當真聰慧可人。
  此時飯菜酒已經上齊,一方正肉,一盆青葵,兩碗羊肉湯餅,小小一罈楚國的蘭陵酒。緋
雲對侍者說:「你去吧,我來。」便利落地打開酒罈,給張儀斟滿一碗捧到面前:「公子請。只
此一罈。」張儀恍然,心知母親怕自己飲酒誤事,讓緋雲時刻提醒自己,便感慨笑道:「一罈
三斤呢,只飲一半,餘下的留在路上便了。」緋雲大約沒想到公子如此好侍候,竟是意外地高
興。張儀大飲一碗,連連讚歎,便教緋雲也來一碗。緋雲連連搖頭,說自己從來不飲酒。張儀
慨然道:「丈夫同路,如何能滴酒不沾?這楚國蘭陵酒甜潤清涼,醉不了的,來!」緋雲無奈
,皺著眉喝下一碗,竟是滿面潮紅,嗆得連連咳嗽。
  張儀不禁莞爾:「滿面桃花,緋雲像個女兒家呢。」緋雲大窘,臉卻是更加紅了。
  第二天太陽上山,張儀的輕便軺車駛出廣武客棧,直上官道。經過敖倉時,忽見敖倉軍營
的馬道上塵土飛揚,直向官道而來。緋雲怕前行趕得太急,跟在後面又要吃落土,便停車靠在
道邊,要等敖倉馬隊去遠了再走。片刻之間,馬隊從軍營中衝來,當先一面幡旗在煙塵中迎風
招展,旗上分明大書一個「先」字。
  張儀驚喜,霍然站起高喊:「先兄––,張儀在此!」
  喊聲方落,馬隊驟停,當先一輛軺車便拐了過來。車蓋下,一個高冠紅服長鬚拂面的中年
人遙遙拱手笑道:「張兄好快呵,我正要去大梁先期周旋呢。」
  張儀已經下車,走到對方車前拱手笑道:「不期而遇先兄,不勝欣慰。本說下月去大梁,
怎奈家母催逼,便早了日子,先兄鑒諒。」
  來人也已下車,拉住張儀笑道:「無妨無妨。好在我只是引見,無須多費周折。成事與否
,卻全在張兄自己了。」
  「自當如此。張儀不會連累你這個敖倉令擔保舉薦的。」
  「哪裡話來?張兄國士,我區區小吏,如何有資格擔保舉薦?」
  兩人一齊大笑,敖倉令道:「張子,並車同行如何?」
  張儀拱手道:「不必了。先兄官務在身,多有不便。到得大梁,張儀自來府上拜訪。」
  「張子既不想張揚,先轢也不勉強,大梁見。」回身登車,揚塵而去。
  待敖倉令的馬隊走遠,張儀方才登車緩行,向大梁轔轔而來。這個敖倉令先轢,祖上本是
晉文公時的名將先軫。似乎應了一句古老的讖語,「名將無三世之功」,先氏後裔竟棄武從文
,始終沒有大進。先轢也只做了個司土府轄下的敖倉令,算是個有實權而無高位的中爵。雖然
如此,先氏的聲望猶在,先轢在大梁依舊是魏國聞人。張儀的父親也曾在司土府任事,與當時
做司土府都倉廩的先轢父親同事,有通家之好,所以張儀與先轢也算得是世交了。後來張氏羈
禍,搬出安邑,兩家往來也就中斷了。張儀年少入山,與這先轢從未謀面,自然也不認識了。
但張儀從王屋山修習歸來,在大梁安邑的士大夫中卻已經有了名士之譽,先轢慕名拜訪,這世
交便又自然恢復了。先轢為張儀引見了許多「朋友」,都是當年司土府官吏的後裔,自嘲是大
梁的「司土黨」。敘談世交情誼之餘,眾人紛紛鼓動張儀來大梁做官。張儀卻只是高談闊論,
並沒有接這個話題。在他心目中,魏國雖是母國,但吏治太得腐敗,正是自己這種才具之士的
天敵,所以並沒有想留在魏國。再則,他對憑借朋黨裙帶謀官謀事素來厭惡蔑視,自然也不想
過深捲入到「司土黨」裡去。
  洛陽之行,與蘇秦一夜長談,張儀大受啟迪,重新審視了魏國,覺得自己不應該放棄在魏
國的努力。無論如何,魏國的強大根基猶在,若能根除侈糜腐敗而重新振作,統一六國還是比
其他戰國有利得多。有了這一番思謀,便在從洛陽回家的途中取道大梁,裝做無意,拜會了一
個「司土黨」,酒酣耳熱間透漏了自己想在大梁謀事的想法。張儀的本心,是給自己原先的婉
拒打個圓場,不想無端開罪於「司土黨」,卻並沒有請「司土黨」斡旋引見的意思。誰知對方
是個官場老手,世故老到,認準了是張儀放不下名士身份而做出的委婉含蓄姿態,其實就是要
「司土黨」給他修橋鋪路;「司土黨」中若有了張儀這等名士身居高位,自然是勢力大漲,所
以對張儀的清高便也毫不計較。
  消息傳開,便有了這「司土黨」首吏––敖倉令先轢回大梁為張儀斡旋的事。
  凡此種種,張儀都蒙在鼓裡。張儀走的是當世名士的路子,直接求見君主,無須任何人從
中引見。這種方法簡單紮實,既能充分體現名士天馬行空特立獨行的風骨,又對君主的識人眼
光與用人膽略有直接考量的效果;成則一舉公卿,不會陷於任何官場朋黨;敗則飄然另去,不
會將大好光陰空耗在無休止的折衝斡旋之中。這是春秋戰國以來,實力派名士不約而同的路子
。孔子、孟子、范蠡、文仲、吳起、李悝、商鞅,以及他們身後的諸多名士,幾乎無一例外地
採取了這種做法。張儀一身傲骨,如何能狗苟蠅營於朋黨卵翼之下?因了這種想法以一貫之,
堅定明確,所以張儀從來沒有求助於人的企圖,與誰都是海闊天空;不合多了一番心思,想消
除一個無端對手,卻引出了一場額外的「援手」;偏偏張儀渾不知曉,見了敖倉令先轢也還是
左右逢源地虛應故事,使先轢不得要領,竟是悻悻而去。
  一路消閒,夕陽銜山時便到了大梁。
  北門外,早有敖倉令先轢帶了「司土黨」幾個實權官員在迎候張儀,要接張儀到先轢府上
接風洗塵。此時,張儀才覺得事情有些擰,好在他心思靈動,略一思忖,便吩咐緋雲驅車去安
置客棧,而後在先轢府外等候自己,他則與先轢同乘一車去赴酒宴。這便是委婉地與「司土黨
」保持了距離,顯示了自己的獨立。「司土黨」本來已經商定,張儀住在先轢府,覲見魏王謀
官一事,由「司土黨」合力斡旋,如今見張儀如此做派,竟是大感難堪,氣氛不由便彆扭起來。
  張儀一擰,接風酒宴便顯得客氣拘謹起來。雖然張儀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照樣海闊天空
,然則卻閉口不談大梁覲見之事。這在對方,便覺得大失體面,人人尷尬,便不想再與這個不
識抬舉的名士著實結交,酬酢便冷淡了下來。直到酒宴結束,也沒有人提及引見舉薦之事。不
到初鼓,接風洗塵便告罷了,竟是沒有一人送張儀前去客棧。張儀卻是毫不在乎,一一打拱辭
行,跳上緋雲的軺車便大笑著揚長去了。
  回到客棧,卻見緋雲已經事先關照客棧侍者備好了沐浴器具與大桶熱水。張儀在熱氣蒸騰
的大木盆中浸泡,心中卻思謀著明日的說辭對策,「接風」酒宴的那點兒不愉快,也便煙消雲
散了。沐浴完畢,緋雲捧來一壺冰鎮的涼茶。張儀咕咚咚牛飲而下,胸中的灼熱酒氣蕩滌一去
,頓感清醒振作,便吩咐緋雲自去歇息,自己從隨帶鐵箱中取出了一卷大書,便在燈下認真琢
磨起來。緋雲知道這是公子每日必做的功課,不再多說,掩上門出去了。
  這是一本羊皮紙縫製的書,封面大書《天下》兩個大字!大皮紙每邊一尺六寸有餘,攤開
便佔了大半張書案。竹簡時代,這種羊皮紙縫製的書算是極為珍貴的了,只有王侯公室的機密
典籍與奇人異士的不傳之密,才用這種極難製作的羊皮紙繕寫。面前的這本《天下》,是老師
積終身閱歷,並參以門下諸多著名弟子的遊歷見聞編寫的,書中記載了七大戰國與所存三十多
個諸侯國的地理、財貨、國法、兵制、吏治、民風等基本國情,頗為詳實。更重要的是,各國
都有一副老師親自繪製的地理山川圖,要隘、關塞、倉廩、城堡、官道路線等無不周詳。在當
世當時,只有鬼谷子一門有能力做如此大事。因為,非但老師本人是五百年一遇的奇才異士,
所教弟子也盡皆震古爍今的經緯之士;別的不說,獨商鞅、孫臏、龐涓三人,就足夠天下側目
而視了!這本《天下》,就是包括了蘇秦張儀在內的這些人的心血結晶,如何不彌足珍貴?臨
出山前,老師特意讓他與蘇秦各自抄寫了一本《天下》,作為特別的禮物饋贈兩人。抄完書的
那天,老師親自在封皮題寫了書名,又在扉頁寫了「縱橫策士,度勢為本」八個大字,便送他
們出山了。
  張儀將《天下》中的七大戰國重新瀏覽一遍,對獻給魏王的霸業對策已經成算在胸,思謀
一定,倦意頓生,上得臥榻便呼呼大睡了。
  清晨起來,張儀精神奕奕。緋雲笑道:「耶,公子氣色健旺,要交好運了。」張儀攬住緋
雲肩頭笑道:「緋雲,不要叫公子,我又不是世家膏粱子弟,聽得不順。」緋雲驚訝:「耶?卻
教我如何稱呼?」張儀略一思忖道:「共車同遊,就呼我張兄吧。」緋雲面色脹紅:「卻如何使
得?壞了主僕名分耶。」張儀揶揄道:「不知曉禮崩樂壞是時尚麼?你只管叫就是。」緋雲囁
嚅道:「張,兄––我,等你回來中飯?」
  張儀大笑:「便是如此了。中飯我不定回來。你收拾好行裝車輛,也許呀,就要搬到大地
方了呢。」說罷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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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大梁王宮今日特別忙碌。
  魏惠王要出城行獵。陪獵大臣及內侍、禁軍從五更就開始忙起來。這是遷都大梁以來魏惠
王首次出獵,王宮上下特別興奮。車輛、儀仗、馬匹、弓箭、帳篷、酒器、賞賜物品、野炊器
具等等等等,忙得上下人等穿梭般往來。天一亮,丞相公子卬進宮檢視。他是魏王族弟,又是
圍獵總帥,逐一落實細務後又調撥各路軍馬、指定各大臣的陪獵位置、確定行獵路線、委派各
路行獵將軍、宣佈獵物賞賜等級等等等等,又是大忙一番。一切妥當,剛好是太陽升起到城樓
當空的辰時,只等魏王出宮,行獵大軍便要浩浩蕩蕩地開出。
  「大王出宮––!」大殿口老內侍一聲長呼,魏惠王全副戎裝甲冑,大紅斗篷,後邊跟著
婀娜多姿的狐姬便走出了長廊。殿外車馬場的王子大臣軍兵內侍齊聲高呼:「魏王萬歲––!
王后萬歲––!」魏惠王步履輕捷,矜持微笑著向三軍與大臣招手,似乎從來都是這般欣然。
  三年前丟失河西之地,而後遷都大梁,魏惠王一直很是鬱悶。龐涓戰死,龍賈戰死,公子
卬竟是被商鞅俘虜了一回!魏國非但丟失了佔據六十多年的黃河西岸土地,而且連河東的離石
要塞與包括函谷關在內的崤山,也一併讓秦國搶佔了過去。安邑屏障頓失,簡直就在秦軍的鐵
蹄之下。無奈之中,提前遷都大梁,舉國上下很是灰溜溜了一陣。好在遷都大梁準備了好多年
,本來就在籌劃之中,也算是朝野盡知,沒有引起很大的混亂。再說,魏國的本土也還算完整
,丟失的都是祖宗奪取的秦國土地,所以還沒有動搖根本。要在其他缺乏根基的邦國,遭逢這
「失地千里,喪師遷都」的重大打擊,引起內亂逼宮都是經常有的!開始,魏惠王倒也是心驚
膽顫了好一陣子,後來見國人權臣尚算安定,便漸漸地緩了過來。回頭一想,竟暗自好笑,自
己平定內亂於危難之中,振興國威三十年之久,縱有小敗,何至國人不容?如此一想,負罪歉
疚之心頓消,精神頭兒便又振作了起來,準備好好地搜羅幾個像吳起商鞅那樣的名士大才,將
失去的霸業再奪回來!
  魏惠王決意要重振雄風,便蝸居書房,宣來丞相公子卬很是謀劃了一陣子。公子卬盛讚魏
王「宵衣旰食,為國操勞」;魏惠王也大是欣慰,立即覺得身為一國之君須得張弛有度;於是
,公子卬的行獵主張當即被欣然採納,就有了這場「將大漲國人志氣」的狩獵舉動。
  「稟報我王––!」掌宮老內侍氣喘吁吁跑來報道:「孟子大師率門生百人,進入大梁,
求見大王!」
  魏惠王大為皺眉,覺得這老夫子來得實在掃興。但這孟子乃儒家大師,算得上是天下第一
老名士了,若因行獵不見,傳揚開去可是大損聲望,魏國正當用人之際,如何拒絕得這樣一個
招牌人物?思忖有頃,魏惠王對公子卬無可奈何地笑笑:「撤消行獵,儀仗迎接孟夫子。」片
刻之間,早已準備好的行獵鼓樂手列隊奏樂,王宮中門大開,魏惠王率領陪獵大臣迎出宮來,
一切就便,倒是快捷非常。
  但這聲勢,卻使孟子大吃了一驚!
  孟子在列國奔波多年,來魏國也不知多少次了。儒家的為政主張已經是天下皆知,無論大
國小國,雖然無人敢用儒家執政,卻也沒有那個國家敢無故開罪於這個極擅口誅筆伐的難纏學
派。時間長了,孟子也明白了此中奧妙,便也打消了出仕念頭,將遊歷天下看做了講學傳道的
生涯。各國君主也看出了奧妙,對孟子師生也不再心懷芥蒂,而樂得為自己博個禮賢下士的名
望。如此一來,儒家竟與各國君臣奇妙地融洽了起來,舉凡所過國家,都是一番祥和隆重的禮
遇,比起當年孔夫子的惶惶若喪家之犬,可要氣派堂皇多了。國君不問政事,孟子也只談學問
,竟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問答篇章。
  這次,孟子回歸魯國故里,路經大梁,本沒有想拜見魏惠王。畢竟,孟子對這些徒有聲勢
而不涉實際的應酬也有些不耐。但在路上卻聽到一個消息:魏惠王要出大梁行獵三日。孟子突
發心思:既然魏惠王要出獵,不妨前去拜望,既免去了應酬之苦,又還了魏惠王平素對孟子禮
敬有加的情誼,豈不妙哉?這一手也是孔子首創。當年,孔子不想與陽貨交往,又脫不得禮儀
,便故意在陽貨不在家時前去「回拜」,結果自然是兩全其美。今日之拜見魏惠王,正與孔老
夫子見陽貨有異曲同工之妙,孟子還真有些小小得意。
  孟子熟知各國禮儀,知道魏國行獵的王制是「卯時出城,無擾街市庶民」;便吩咐大弟子
萬章讓車隊緩行,趕辰時到達大梁即可;此時魏王出城已經一個時辰,正好「全禮」而歸,不
誤自己的行程。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魏惠王因遷都大梁後首次出獵,宣佈改了王獵規制,
變作「辰時出城,以利庶民觀瞻」,意在讓國人看看王室的振作氣象。不想恰恰遭逢了孟子前
來拜會,便就勢行事,大張旗鼓地開中門率群臣迎接孟子。這一番意外,如何不讓正在悠然自
得的孟子大為驚訝?
  「孟老夫子,別來無恙啊?」魏惠王遙遙拱手,滿臉笑意,身後的大臣們也是一齊躬身做
禮:「見過孟夫子!」
  孟子遠遠地聽見鼓樂奏起,就已經下車了,及至看見魏惠王君臣戎裝整齊地迎來,就知道
自己算計不巧觸了霉頭,心中竟大是彆扭。但孟子畢竟久經滄海,立即換上了一副坦然自若的
笑容迎了上去,長躬到底:「孟軻何能?竟勞動魏王大駕出迎,孟軻卻無地自容也。」
  魏惠王嫻熟地扶住了孟子:「當今天下第一名士光臨大梁,為大魏國帶來文昌隆運,本王
敢不盡地主之誼?」說完順便拉起孟子的左手,環顧左右大臣:「諸位臣僚,到大殿為孟夫子
接風洗塵!孟老夫子,請。」便與孟子執手走向富麗堂皇的王宮正殿。孟子的學生們也壓根兒
沒想到會有這場突如其來的隆重禮遇,一個個被禮賓官員們「侍奉」得方寸大亂。最後總算是
紛紛聚合到偏殿,開始了接風酒宴。
  禮賓應酬,魏惠王向來喜歡鋪排大國氣度,場面宏大,極盡奢華。這次又是借行獵之勢接
待天下大宗師,自然更不會省略。鐘鼓齊鳴,雅樂高奏,燦爛的舞女讓孟子眼花繚亂。酬酢反
覆,禮讓再三,孟子卻依然淡淡漠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竟沒有往日高談闊論的興致。魏
惠王卻是應酬高手,很善於找話題,見孟子落落寡歡,便關切地問起孟子在齊國的境況。孟子
見問,竟不勝感慨,說已經辭了稷下學宮的館爵,準備回魯國興辦儒家學宮了。
  魏惠王大為興奮,立即力勸孟子來魏國興辦學宮,職任學宮令,爵同上卿!
  孟子卻淡然一笑:「孟軻兩鬢如霜,老驥不能千里了,望大王恕罪。」
  魏惠王哈哈大笑,連連勸慰孟子不要歉疚,並慨然許諾,將資助孟子在魯國興辦學宮。這
是一件實事,孟子倒是著實感謝了一番,氣氛便漸漸融洽熱烈起來。
  猛然,魏惠王心中一動,便離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孟子一躬:「孟夫子領袖天下士林,
敢請為魏國舉薦棟樑大才,魏罌不勝心感。」
  孟子大是意外,這是魏惠王麼?他竟也想起了求賢?
  戰國以來,天下名士十之八九出於魏齊魯三國。魯國以儒家、墨家發祥地著稱。齊國以門
類眾多號稱「名士淵藪」的稷下學宮著稱。魏國則以治國名士輩出著稱,李悝、吳起、商鞅、
孫臏、龐涓等皆出魏國,若再加上後來的犀首、張儀、范雎、樂毅、尉僚,魏國簡直可以稱為
名將名相的故鄉與搖籃。雖然群星如此璀璨,魏國的光芒卻是一天天暗淡了下去。魏國湧現的
大才,除了魏文侯、魏武侯兩代用了一個李悝、半個吳起而使魏國崛起於戰國初期以外,從魏
惠王開始,魏國就再也留不住人才了。
  孟子很清楚,舉凡天下才士,莫不以在魏國修學若干年為榮耀。事實上,魏國才是真正的
名士淵藪。魏國若要著力搜求人才,完全可以悉數網羅天下名士於大梁。然則,天下事忒煞奇
怪!魏惠王的魏國竟成了名士的客棧,往來不斷,卻無一駐足!孟子本人也是終身奔波求仕的
滄桑人物,如何不知其中就裡?要他薦舉賢才原也不難,非但自己門下盡有傑出之士,就是法
家兵家,孟子也大有可薦之名士大才。譬如稷下學宮的荀子、慎到等第一流的名士,以及後起
之秀莊辛、魯仲連等。可魏惠王能真心誠意地委以重任麼?禮遇歸禮遇,那與實際任用還差著
老遠呢。有魏罌這樣的國王,公子卬這樣的丞相,誰要給魏國薦賢,那必是自討沒趣。但無論
如何,公然的求賢之心,孟子卻是不好掃興的。
  思忖有頃,孟子肅然拱手:「魏王求賢,孟軻欽佩之至。然則,孟軻多年來埋首書卷,與
天下名士交遊甚少,急切間尚無治國大才舉薦,慚愧之至。」
  「既然如此,日後但有賢才,薦於本王便是。」魏惠王極有氣度地笑著。
  殿中突然一人站起:「啟奏我王,臣有一大賢舉薦。」
  「噢?」魏惠王一看,竟是敖倉令先轢!他素來不喜歡小臣子搶班奏事,先轢雖是名將之
後,畢竟只是個司土府低爵臣工,哪來大賢可薦?但方纔公然向孟子求賢,此刻也不好充耳不
聞,於是矜持地拉長了聲調:「諺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敖倉令職司細務,也有大賢之交
?卻是何人啊?」
  「啟奏我王,」先轢走出一步拱手高聲道:「臣雖職司低微,然因先祖之故,與名士賢才
尚有交往。臣所舉薦之人,乃齊國稷下名士惠施!此人正遊學大梁,機不可失。」
  「惠施?何許人也?噢––,想起來了,他不是在安邑做過幾天上大夫麼?才情如何?」
魏惠王恍然轉向孟子:「若是名士,孟夫子定然知曉也。」
  孟子見魏國官場竟有人薦舉惠施,自然明白是惠施想重回魏國下力斡旋所致,心下便對這
種有失名士身份的做法大不以為然。但孟子在公開場合卻也不能計較這些,惠施畢竟還不算徒
有虛名之輩,便微笑答道:「惠施乃宋國人,久在稷下學宮致力於名家之學,持『合同異』之
論,確是天下名士也。」
  魏惠王素知孟子孤傲,他說是名士,那一定是大名士無疑,便欣然笑道:「好啊!我大魏
國正是用人之際。先轢,明日即帶惠施隨同行獵,本王自有道理。」
  「謹遵王命!」先轢興奮了,應答得格外響亮。
  正在此時,總管老內侍匆匆進殿,「稟報我王,名士張儀求見。」
  「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皺起了眉頭巡視大殿:「張儀何許人也?誰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幾位重臣齊聲回道:「臣等不知。」末座中的先轢與左右對視會意,也齊聲
答道:「臣等不知。」
  「舉朝不知,談何名士?賞他五十金罷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見。」
  「魏王且慢。」孟子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這個張儀,雖則未嘗揚名
於天下,然則孟軻卻略有所聞。他與蘇秦同出一隱士門下,自詡縱橫策士。魏王不妨一見,或
能增長些許見識。」
  「好吧。孟夫子既有此說,見見無妨。」魏惠王大度地揮揮手:「讓他進來。」
  片刻之間,一個年輕士子悠然進殿,舉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過去––一領黑色大袖夾袍,
長髮鬆散地披在肩上,頭上雖然沒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卻隱隱透出一種偉岸的氣度;步履瀟灑
,神態從容,在貴胄滿座的大殿中非但絲毫不顯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氣。士子從
容地躬身做禮:「安邑士子張儀,參見魏王。」
  魏惠王卻大皺眉頭,冷冷問:「張儀,你是魏人,卻為何身著秦人衣色?」
  這突兀奇特的一問,殿中無不驚訝!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為大國之王,婦人一般計較穿
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時卻見張儀不卑不亢道:「張儀生地乃魏國蒲陽,與秦國河西之地
風習相盡,民多黑衣。此無損國體,亦不傷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覺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著張儀高聲
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當大魏朝野振作,圖謀復仇之際,魏國子民便當惡敵所好,尚我
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敵國服色而棄我根本,大義何在?」
  張儀滿懷激情而來,迎頭就碰上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問,心中頓時膩歪,及至聽得這首座
高冠大臣振振有辭的滑稽斥責,不禁哈哈大笑:「公之高論,當真令人噴飯。若以公之所言,
秦人好食乾肉,公則只能喝菜湯;秦人好兵戰,公則只能鬥雞走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則只
能做鰥夫絕後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話音未落,大殿中已轟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厲害,一口酒「噗!」的噴到了下手公子卬
的臉上。公子卬面色脹紅,本想發作,卻見魏惠王樂不可支,頓時換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臉酒
水的跟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於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聲更響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機變之士,常伴身邊,倒是一件快事呢。」
  孟子帶著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當得一個弄臣也。」
  張儀本傲岸凌厲之士,長策未進卻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驟然上衝,欲待發作,腦海中卻油
然響起老師蒼老的聲音:「縱橫捭闔,冷心為上」,瞬息間便冷靜下來,正色拱手道:「魏王為
國求賢,大臣卻如此怠慢,豈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卻道:「張儀啊,孟夫子說你乃縱橫策士,但不知何為縱橫之學?」
  「魏王,」張儀見涉及正題,精神振作,肅然道:「縱橫之學,乃爭霸天下之術。縱橫者
,經緯也。經天緯地,匡盛霸業,謂之縱橫。張儀修縱橫之學,自當首要為母國效力。」
  「經天緯地?匡盛霸業?縱橫之學如此了得?」魏惠王驚訝了。
  孟子卻冷笑著插了進來:「自詡經天緯地,此等厚顏,豈能立於廟堂之上?」
  「孟夫子此話怎講?倒要請教。」魏惠王很高興孟子出來辯駁,自己有了迴旋餘地。
  孟子極為莊重:「魏王有所不知。所謂縱橫一派,發端於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張孟
談遊說韓魏而滅智伯,後如犀首遊說燕秦。如今又有張儀、蘇秦之輩,後來者正不知幾多?此
等人物朝秦暮楚,言無義理,行無準則;說此國此一主張,說彼國彼一主張,素無定見,唯以
攫取高官盛名為能事。譬如妾婦嬌妝,以取悅主人,主人喜紅則紅,主人喜白則白;主人喜肥
,則為饕餮之徒;主人喜細腰,則不惜作踐自殘;其說辭之奇,足以悅人耳目,其機變之巧,
足以壞人心術!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執掌國柄,豈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辯
之士,一席話慷慨激昂義正詞嚴,殿中竟是一片默然。
  魏國君臣雖覺痛快,卻也覺得孟子過份刻薄,連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晉」的功臣名士張
孟談也一概罵倒,未免不給魏國人臉面。然則,此刻卻因孟子對的是面前這個狂士,便都不做
聲,只是盯著張儀,看他如何應對?
  事已至此,張儀不能無動於衷了。他對儒家本來素無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學問,
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見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長,要狠狠給這個故步自封的
老夫子一點顏色!只見張儀悠然轉身對著孟子,坦然微笑:「久聞孟夫子博學雄辯,今日一見
,果是名不虛傳也。」
  「國士守大道,何須無節者妄加評說?」孟子冷峻傲慢,竟不屑地回過了頭去。
  突然,張儀一陣哈哈大笑,又驟然斂去笑容揶揄道:「一個惶惶若喪家之犬的乞國老士子
,談何大道?分明是縱橫家鵲起,乞國老士心頭泛酸,原也不足為奇。」
  此言一出,孟子臉色驟然鐵青!遊歷諸侯以來,從來都是他這個衛道士斥責別人,哪有人
直面指斥他為「乞國老士子」?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喪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嚴!孟子正
要發作,卻見張儀侃侃道:「縱橫策士圖謀王霸大業,自然忠實與國,視其國情謀劃對策,而
不以一己之義理忖度天下。若其國需紅則謀白,需白則謀紅,需肥則謀瘦,需瘦則謀肥,何異
於亡國之奸佞?所謂投其所好言無義理,正是縱橫家應時而發不拘一格之謀國忠信也!縱為妾
婦,亦忠人之事,有何可恥?卻不若孟夫子遊歷諸侯,說遍天下,無分其國景況,只堅執兜售
一己私貨,無人與購,便罵遍天下,猶如娼婦處子撒潑,豈不可笑之至?」
  「娼婦處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個忍不住擊掌叫好。
  「采––!」殿中群臣一片興奮,索性像酒肆博彩般喝起「采」來。
  魏惠王大感意外:這個張儀一張利口,與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對手!便好奇心大起,笑問張
儀:「有其說必有其論,『娼婦處子』,卻是何解啊?」
  張儀卻是一本正經道:「魯國有娼婦,別無長物,唯一身人肉耳。今賣此人,此人不要。
明賣彼人,彼人亦不要。賣來賣去,人老珠黃,卻依舊處子之身,未嚐箇中滋味。於是倚門曠
怨,每見美貌少婦過街,便惡言穢語相加,以洩心頭積怨。此謂娼婦處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輕輕地一齊驚歎,臣子們一則驚詫這個年輕士子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二
則又覺得他過分苛損,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頭,孟老夫子竟是簌簌發抖欲語不能,便覺得有點兒不好收拾。孟
夫子畢竟天下聞人,在自己的接風宴會上被一個無名士子羞辱若此,傳揚開去,大損魏國!想
到此處,魏惠王厲聲道:「豎子大膽,有辱斯文!給我轟了出去!」
  「且慢。」張儀從容拱手:「士可殺,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縱橫家全體,張儀不得不還以
顏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記,張儀為獻霸業長策而來,非為與孟夫子較量而來。」
  魏惠王愈發惱怒:「陰損刻薄,安得有謀國長策?魏國不要此等狂妄之輩,轟出去!」
  「既然如此,張儀告辭。」大袖一揮,張儀飄然而去。
  緋雲在客棧忙了大半日,先洗了張儀昨夜換下的衣服,趁晾衣的空隙收拾了行裝,清理了
客棧房錢,直到晌午過後還沒來得及吃飯。一想著公子要在大梁做官,緋雲就興奮不已。在張
家多年,緋雲深知老夫人對公子寄託的殷殷厚望,大梁之行一成功,公子衣錦榮歸,那張家就
真的恢復了祖先榮耀!老夫人便可搬來大梁,緋雲自己也能在這繁華都市多見世面,豈非大大
一件美事?漸漸的日頭西斜,衣服曬乾了,張儀還沒回來。緋雲想,遲歸便是吉兆,任官事大
,豈能草草?如此一想,便將行裝歸置到軺車上,趕車到客棧門前等候張儀,免得到時忙亂。
  正在等候,便見張儀大步匆匆而來。緋雲高興地叫了一聲「張兄!」卻見張儀一臉肅殺之
氣,不禁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張儀看看緋雲,倒是笑了,「走吧,進客棧吃飯,吃罷了上路
。」
  「你還沒用飯?那快走吧。」緋雲真是驚訝了,便將軺車停在車馬場,隨張儀匆匆進了客
棧大堂。
  剛剛落座,一個小吏模樣的紅衣人走了進來,一拱手便問:「敢問先生,可是張儀?」張
儀淡淡點頭:「足下何人?」紅衣人雙手捧上一支尺餘長的竹筒:「此乃敖倉令大人給先生的書
簡。」張儀接過,打開竹筒抽出一卷皮紙展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張兄鹵莽,咎由自取。
若欲入仕,我等願再做謀劃。」張儀淡漠地笑笑:「煩請足下轉覆敖倉令:良馬無回頭之錯,
張儀此心已去,容當後會。」紅衣人驚訝地將張儀上下反覆打量,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開口,
逕自轉身走了。張儀也不去理會,自顧默默飲酒。緋雲靈動心性,看樣子便知道事情不好,便
一句話不問,只是照應張儀飲酒用飯,竟連自己也沒吃飯都忘記了。
  從客棧出來,已是日暮時分。緋雲按照張儀吩咐,駕車出得大梁西門,卻再也不知該去哪
裡?便在岔道口慢了下來。
  「緋雲,洛陽。」張儀猛然醒悟,高聲笑道:「讓你去看個好地方,走!」
  緋雲輕輕一抖馬韁,軺車便順著官道向正西轔轔而去。見張儀似乎並沒有沮喪氣惱,去的
又是自己做夢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陽,緋雲也高興起來,高聲道:「張兄,天氣好耶。晚上定有
好月亮,趕夜路如何?」
  「好!」張儀霍然從車廂站起:「月明風清,正消得悶氣!」於是扶著傘蓋銅柱,望著一
輪初升的明月,揮著大袖高聲吟哦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
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水擊三千里,摶扶
搖而上者九萬里也––!」
  「張兄,這是《詩》麼?好大勢派!」
  張儀大笑:「《詩》?這是莊子的《逍遙遊》!『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
邪?』大哉莊子!何知我心也?」
  緋雲一句也聽不懂,卻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萬里」「水擊」「垂天」一類
的很勢派的辭兒感染得笑了起來,飛車在明月碧空的原野,竟是覺得痛快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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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從洛陽王城回來後,蘇秦一直悶在書房裡思忖出行秦國的對策。
  自覺胸有成算,他走出了書房,卻發現家人似乎都在為他的出行忙碌:蘇代蘇厲兩個小弟
為他籌劃文具,上好的筆墨刀簡裝了一隻大木箱,還夾了一疊珍貴的羊皮紙;在外奔波經商的
大哥竟然也回來了,從洛陽城重金請來兩名尚坊工師,將周王特賜的那輛軺車修葺得華貴大方
,一望而知身價無比;利落的大嫂與木訥的妻子給蘇秦收拾衣物,冬衣夏衣皮裘布衫斗篷玉冠
,也滿蕩蕩裝了一隻大木箱。
  「好耶!二叔終歸出來了,看看如何?」大嫂指著衣箱笑吟吟問。
  「有勞大嫂了,何須如此大動干戈?」舉家鄭重其事,蘇秦很是歉疚。
  「二叔差矣!」大嫂笑著拽了一句文辭兒:「這次啊,你是謀高官兒做,光大門楣,不能
教人家瞧著寒酸不是?你大哥老實厚道,就能掙幾個錢養家。蘇氏改換門庭,全靠二叔呢!」
  蘇秦不禁大笑:「大嫂如此厚望,蘇秦若謀不得高官,莫非不敢回來了?」
  大嫂連連搖手,一臉正色:「二叔口毒,莫得亂說。準定是高車駟馬,衣錦榮歸!」
  「好了好了,大嫂就等著吧。」蘇秦更加笑不可遏。大嫂正要再說,蘇代匆匆走來:「二
哥,張儀兄到了,在你書院等著呢。」
  「噢?張兄來了?快走。」蘇秦回頭又道:「相煩大嫂,整治些許酒菜。」
  「還用你說?放心去吧。」大嫂笑吟吟揮手。
  到得瓦釜書院外,蘇秦遠遠就看見散髮黑衣的張儀站在水池邊,一輛軺車停在門外,一個
少年提著水桶,仔細梳洗著已經卸車的馭馬,倒是一派悠閒。蘇秦高聲道:「張兄好灑脫!」
張儀回身笑道:「如何有蘇兄灑脫?足未出戶,便已是名滿天下了!」倆人相遇執手,蘇秦笑
道:「張兄來得正好,我後日便要西出函谷關了。走,進去細細敘談。這位是?」張儀招招手
笑道:「我的小兄弟。緋雲,見過蘇兄。」緋雲放下水桶走過來一禮:「緋雲見過蘇兄。」蘇秦
驚訝笑道:「啊,好個英俊伴當!張兄遊運不差。走,進去飲酒。」緋雲紅著臉道:「我收拾完
就來,兩位兄長先請了。」
  過得片刻,又是大嫂送來酒菜,蘇代蘇厲相陪,加上緋雲共是五人。酒過三巡,寒暄已了
,張儀慨然道:「蘇兄,我一路西來,多聽國人讚頌,言說周王賜蘇兄天子軺車。不想這奄奄
周室,竟還有如此敬賢古風?蘇兄先入洛陽,這步棋卻是高明!」
  蘇秦釋然一笑:「你我共議,何曾想到先入洛陽?此乃家父要先盡報國之意,不想王城一
行,方知這個危世天子,並非『昏聵』二字所能概括。一輛軺車價值幾何?卻並非每個國君都
能辦到的。在我,也是始料未及也。」
  「一輛天子軺車,愧煞天下戰國!」張儀拍案,竟是大為感慨。
  蘇秦心中一動,微笑道:「軺車一輛,何至於此?莫非張兄在大梁吃了閉門羹?」
  張儀「咕!」的大飲了一爵蘭陵酒,擲爵拍案道:「奇恥大辱,當真可恨也!」便將大梁
之行的經過詳說一遍,末了道:「可恨者,魏王竟然不問我張儀有何王霸長策,便趕我出宮!
一個形同朽木的老孟子,也值得如此禮遇麼?」
  蘇秦素來縝密冷靜,已經聽出了個中要害,慨然拍案道:「張兄何恨?大梁一舉,痛貶孟
子,使魏王招賢盡顯虛偽,豈非大快人心?以我看,不出月餘,張儀之名將大震天下!」又悠
然一笑:「你想,那老孟子何等人物?以博學雄辯著稱天下,豈是尋常人所能罵倒?遇見張兄
利口,卻竟落得灰頭土臉!傳揚開去,何等名聲?究其實,張兄彰的是才名,實在遠勝這天子
軺車也!」
  張儀一路行來,心思盡被氣憤湮沒,原未細思其中因果,聽得蘇秦一說恍然大悟,便開懷
大笑道:「言之有理!看來,你我這兩個釘子都碰得值。來,浮一大白!」說著提起酒罈,親
自給蘇秦斟滿高爵,兩人一碰,同時飲乾,放聲大笑。
  這一夜,蘇代、蘇厲等早早就寢。蘇秦與張儀卻依然秉燭夜話,談得很多,也談得很深,
直到月隱星稀,雄雞高唱,二人才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中天。
  第二日,張儀辭別,蘇秦送上洛陽官道。拙樸的郊亭生滿荒草,二人飲了最後一爵蘭陵酒
,蘇秦殷殷道:「張兄,試劍已罷,此行便是決戰了,你東我西,務必謹慎。」
  「你西我東,竟是背道而馳了。」張儀慨然笑道:「有朝一日,若所在竟為敵國,戰場相
逢,卻當如何?」
  「與人謀國,忠人之事。自當放馬一搏。」
  「一成一敗,又當如何?」
  「相互援手,共擔艱危。生無敵手,豈不落寞?」
  張儀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擔艱危。這便是蘇張誓言!」伸出手掌與蘇秦響亮一擊,
長身一躬,一聲「告辭」,便大袖一揮,轉身登車轔轔而去。
  送走張儀,蘇秦回莊已是日暮時分。連日來諸事齊備,明日就要起程西去了,蘇秦想了想
,今夜他只有兩件事:一是拜見父親,二是辭別妻子。父親與妻子,是蘇秦在家中最需要慎重
對待的兩個人。父親久經滄桑,寡言深思又不苟笑談,沒有正事從來不與兒子閒話。所以每見
父親,蘇秦都必得在自己將事情想透徹之後;對妻子的慎重則完全不同,每見必煩,需要蘇秦
最大限度的克制,須得在很有準備的心境下見她,才維持得下來。
  一路上蘇秦已經想定,仍然是先見父親理清大事,再去那道無可迴避的敦倫關口。
  蘇莊雖然很大,父親卻住在小樹林中的一座茅屋裡。母親於六年前不幸病逝了,父親雖娶
得一妾,卻經常與妾分居,獨守在這座茅屋裡。從陰山草原帶回來的那隻牧羊犬黃生,倒成了
父親唯一的忠實夥伴。黃生除了每日三次巡嗅整個莊園,便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身後,任誰逗
弄也不去理會。父親商旅出家,黃生便守候在茅屋之外,竟是不許任何人踏進這座茅屋,連父
親的妾和掌家的大嫂也概莫能外,氣得大嫂罵黃生「死板走狗」!蘇秦倒是很喜歡這隻威猛嚴
肅的牧羊犬,竟覺得牠的古板認真和父親的性格很有些相似。
  踏著初月,蘇秦來到茅屋前,老遠就打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幾乎同時,黃生低沉的嗚嗚聲
就遙遙傳來,表示牠早已經知道是誰來了。待得走近茅屋前的場院,黃生已經肅然蹲在路口的
大石上,對著蘇秦發出低沉的嗚嗚聲。蘇秦笑道:「好,我就站在這裡了。」話音剛落,黃生
便回頭朝著亮燈的窗戶響亮的「汪!汪!」了兩聲,接著便聽見父親蒼老的聲音:「老二麼?
進來吧。」蘇秦答應道:「父親,我來了。」黃生便喉嚨嗚嗚著讓開路口,領著蘇秦走到茅屋
木門前,蹲在地上看著蘇秦走了進去,才搖搖尾巴走了。
  「父親。」蘇秦躬身一禮:「蘇秦明日西去,特來向父親辭行。」
  父親正坐在案前翻一卷竹簡,「嗯」了一聲沒有說話。蘇秦知道父親脾性,也默默站著沒
有說話。片刻之後,父親將竹簡闔上:「千金之數,如何?」
  「多了。」雖然突兀,蘇秦卻明白父親的意思。
  「嗯?」父親的鼻音中帶著蒼老的滯澀。
  「父親,遊說諸侯,並非交結買官,何須商賈一般?」
  「用不了,再拿回來。」父親的話極為簡潔。
  「父親,」蘇秦決然道:「百金足矣。否則,為人所笑,名士顏面何存?」
  父親默然良久,喟然一嘆,點了點頭:「也是一理。」
  蘇秦知道,這便是父親贊同了他的主張,便撇開這件事道:「父親高年體弱,莫得再遠行
商旅。有大哥代父親操勞商事,足矣。兒雖加冠有年,卻不能為父親分憂,無以為孝,惟有寸
心可表,望父親善納。」
  父親還是「嗯」了一聲,雖沒有說話,眼睛卻是晶晶發亮。良久,父親拍拍案頭竹簡:「
最後一次。可保蘇氏百年。大宗。須得我來。」說完這少見的一段長話,父親又沉默了。
  蘇秦深深一躬,便出門去了。與父親決事從來都是這樣,話短意長,想不透的事不說,想
透的事簡說。蘇秦修習的藝業,根基便是雄辯術,遇事總想條分縷明地分解透徹,偏在父親面
前得濾乾曬透,不留一絲水氣,不做一分矯情,否則便無法與父親對話。曾有好幾次,蘇秦決
定的事都被父親寥寥數語便顛倒了過來,包括這次先入洛陽代替了先入秦國;事後細想,父親
的主張總是更見根本。蘇秦少年入山,對父親所知甚少,出山歸來,對父親也是做尋常商人看
待。包括國人讚頌父親讓他們三兄弟修學讀書的大功德,蘇秦也認為,這是光宗耀祖的人之常
心罷了,並非什麼深謀遠慮。可幾經決事,蘇秦對父親刮目相看了。這次,父親居然能贊同他
「百金入秦」而放棄了「千金」主張,當真是奇事一樁!父親絕非只知節儉省錢的庸常商人,
只有確實認同了你說的道理,他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在平常,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今日居然
變成了事實。雖然,蘇秦還沒有體驗過說服諸侯的滋味,但在他看來,說服一國之君絕不會比
說服父親更難,今晚之功,大是吉兆!
  懷著輕鬆平和的心情,蘇秦來見妻子。
  這座小院落,才是他與妻子的正式居所。父親秉承了殷商後裔的精細,持家很是獨特。每
個兒子加冠成婚後,便在莊園裡另起一座小院居住,且不配僕役,日常生計便是各對夫婦獨自
料理。從大賬上說,蘇氏是一個整體大家。從小賬上說,蘇氏卻是一個個小家,恰似春秋諸侯
一般。如此之家,省去了諸多是非糾紛,竟是非常的和諧。蘇秦從來不理家事,只覺得父親是
為了省卻麻煩,也不去深思其中道理。
  將近小院,蘇秦看見了燈光,也聽見了機杼聲聲,頓時放慢了腳步。
  母親病危將逝時,父親做主給他娶過了妻子。那時候,蘇秦還在山中修習,父親沒有找他
回來奔喪守孝,他自然也無從知曉自己已經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妻子,是洛陽王城裡一位具
有「國人」身份的工師的女兒,端莊篤厚,勤於操持,很是討老父親與掌家大嫂的歡心。及至
蘇秦歸來,面對這個比自己還大兩歲的生疏女子,其尷尬是可想而知的。按照蘇秦揮灑獨行的
個性,很難接受這個對自己相敬如賓的陌生妻子。但是,這是母親臨終時給自己留下的立身「
遺產」,是父親成全母親心願而做出的選擇,如何能休了妻子而擔當不孝的惡名?對於蘇秦這
種以縱橫天下諸侯為己任的名士,名節大事是不能大意的,身負「不孝」之名,就等於葬送了
自己!當年,吳起身負「殺妻求將」的惡名,天下竟是無人敢用。「不孝」之名,幾乎就等於
「不忠」!一個策士如何當得?反覆思忖,蘇秦終於默默接受了這個妻子。但蘇秦卻常常守在
自己的瓦釜書院,極少「回家」與妻子盡敦倫之禮。彷彿心照不宣一般,父親、大哥、大嫂與
所有的家人,都從來不責怪或提醒蘇秦;甚至妻子自己,也從來不到書院侍奉夫君;在蘇秦的
生活中,似乎根本沒有一個妻子的存在。
  如今要去遊說諸侯,不知何年歸來,全家上下視為大事。惟獨妻子依然故我,只是默默地
幫著大嫂為蘇秦整理行裝,見了蘇秦也依然是微笑做禮,從來不主動問一句話。蘇秦突然覺得
心有不忍,也從家人欲言又止的語氣與複雜的眼神中,悟到了他們對自己的期待。夫妻乃人倫
之首,遠行不別妻,也真有點兒說不過去––
  機杼聲突然停了,妻子的身影站了起來,走了出來,卻掌著燈愣怔在門口:「你?你––
有事麼?」
  「明日遠行,特來辭別。」蘇秦竭力笑著。
  妻子的眼睛亮晶晶地閃爍著,手中的燈卻移到了腋下,她的臉驟然隱在了暗影中:「多謝
––夫君––」
  「我,可否進去一敘?」蘇秦的心頭突然一顫。
  「啊?」妻子的胸脯起伏著喘息著:「你,不是就走?夫君,請––」
  藉著朦朧的月光和妻子手中的燈光,蘇秦隱約看見了院子裡整潔非常:一片茂密的竹林前
立著青石砌起的井架,井架前搭著一片橫桿,上面晾滿了漿洗過的新布;井架往前丈餘,便是
一棵枝葉茂盛的桑樹,樹下整齊擺放的幾個竹籮裡傳來輕微的沙沙聲;東首兩間當是廚屋,雖
然黑著燈,也能感到它的冷清;西首四間瓦屋顯然是機房和作坊,牆上整齊地掛著耒鋤鏟等日
常農具,從敞開的門中隱約可見一大一小兩架織機上都張著還沒有完工的布帛;上得北面的幾
級台階,便是四開間三進的正房。第一進自然是廳堂,第二進是書房,第三進便是寢室。輕步
走進,蘇秦只覺得整潔得有些冷清,似乎沒有住過人的新房一般。
  妻子將他領到廳堂,侷促得滿臉通紅:「夫君,請,入座吧。我來煮茶,可好?」
  蘇秦還沒有從難以言傳的思緒中擺脫出來,迷惘地點點頭,便在廳中轉悠。妻子先點起了
那盞最大的銅燈,廳堂頓時亮堂起來;又匆匆出去找來一包木炭,跪坐在長大的案几前安置好
鼎爐、陶壺、陶杯,便開始煮茶。蘇秦已經稍許平靜下來,便坐在妻子對面默默地看著她煮茶
。明亮的燈光照著窘迫的妻子,蘇秦竟有些驚訝了!這個他從來沒有正眼細看過的妻子,竟然
很美!五官端正,額頭寬闊,體態婀娜豐滿,雖然不是櫻桃小口,稍厚的嘴唇與稍大的嘴巴配
在滿月般的臉龐上,卻也溫厚可人;一身布衣,一頭黑髮,不加絲毫雕飾,卻自然流漏出一副
富麗端莊的神態;若在春日踏青的田野裡,如此一個布衣女子唱著純情的《國風》,灑脫無羈
的蘇秦說不定便要追逐過去,忘情地唱和盤桓––
  「啊!」妻子低低的驚呼了一聲。窘迫忙亂的她,竟被鼎爐燙了手指!
  蘇秦恍然醒過神來,不禁關切道:「如何?我看看。」拉了妻子的手便要端詳,妻子卻緊
張地抽了回去,歉意笑道:「茶功生疏了,夫君鑒諒。」
  這一下,蘇秦也略有尷尬,笑道:「擦少許濃鹽水,會好一些的。」
  「夫君,你卻如何知曉此等細務?」
  「山中修學,常常遊歷,小疾小患豈能無術?」
  「啊––」妻子抬頭望著蘇秦:「那––夫君須得珍重才是。」
  蘇秦笑笑:「這個自然。」卻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了。看著妻子緊張得額頭上滲出了晶
晶細汗,臉頰上也有慌亂中沾抹上的木炭黑印,蘇秦心中一動,猛然想用自己的汗巾給她沾去
汗水,拭去木炭灰!手已觸到汗巾,看著妻子正襟危坐一絲不苟的神色,卻又無論如何拿不出
手來,沉吟再三道:「不要煮茶了,說說閒話吧。」
  「夫君初歸,當有禮數,豈能簡慢?」妻子低頭注視著鼎爐,聲音很輕。
  「一日,能織幾多布?」蘇秦想找個話題。
  「一日丈三,三日一匹。」
  「家道尚可,何須如此辛勞?」
  「家道縱好,亦當自立。夫君求學累家,為妻豈能再做累贅?」
  「一朝功成名就,自當報答家人。」蘇秦既感歉疚,又生感慨。
  妻子卻只默默低頭,輕輕嘆息了一聲。
  「你信不過蘇秦?」
  妻子搖搖頭:「居家康寧,原本無此奢求。」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使蘇秦頓時生出索然無味之感。從總角小兒開始,蘇秦就是個胸懷
奇志的孩童,與木訥的哥哥迥然有異。在他五歲時,父親用殷商部族的古老方法為兩個兒子做
「錢卜」––這是殷商部族試驗小兒經商才能的一種方法––根據總角小兒朦朧冒出的「天音
」,決定給他請何等商人為師?聰敏靈動者大體學行商(長途販運),木訥本份者大體學坐賈
(坐地開店)。父親拿出五十金,放置在廳中長案上,將兩個兒子喚到面前,指著燦燦發光的
一盤金餅問:「給你兄弟每人五十金,如何用它?」八歲的哥哥紅著臉道:「置地,建房,娶妻
。」小蘇秦卻繞著金餅轉了一圈,童聲昂昂道:「華車駿馬,周遊天下!」父親不禁大為驚訝
,覺得小兒志不可量,才產生了後來與尋常商家迥然相異的種種苦心。十多年修學遊歷,在曠
世名師的激勵指點下,蘇秦更是心懷天下志在四海,成了雄心勃勃的名士。與張儀一樣,他最
喜歡讀莊子的《逍遙遊》,常掩卷慨然:「生當鯤鵬九萬里,縱南海折翅,夫復何憾?」他最
瞧不起的,便是那種平庸自安的凡夫俗子,常嘲笑他們是「蓬間雀」。尋常與人接觸,他本能
的喜歡那種縱然平庸但卻能解悟名士非凡志向,並對名士有所寄託的俗人。譬如大嫂,對蘇秦
奉若神明般地崇拜,口口聲聲說二叔要帶蘇家跳龍門。蘇秦就不由自主地有幾分喜歡,連大嫂
的聒噪也覺得不再那麼討人嫌了。蘇秦最厭煩的,就是那種自己平庸但還對名士情懷不以為然
,對名士也淡然無所依賴的俗子。
  想不到,妻子恰恰便是這樣一個人!
  她克盡妻道,恪守禮數,安於小康,竟是不追慕更大的榮華富貴,對夫君可能給她帶來的
魚龍變化,也顯然有一種淡漠。片刻之間,蘇秦對妻子那種因生疏而產生的一種神秘一絲敬慕
一縷衝動,也煙消雲散了。驀然之間,他覺得妻子很熟悉,熟悉得已經有些厭倦了。
  「還有諸多準備,我就告辭了。」蘇秦站了起來。
  妻子正在斟茶,窘迫地站了起來:「夫君––禮數未盡,請,飲杯茶,再走。」
  「好吧。」蘇秦接過陶杯,呷了一口滾燙的茶水,放下杯子:「善自珍重,我走了。」
  妻子默默送到門口,臉龐依然隱沒在燈影裡,「夫君––可有歸期?」
  「成事在天,難說呢。」大袖一揮,蘇秦的身影漸漸隱在朦朧的莊園小道裡。
  那一點燈光,卻在門庭下閃爍了很久很久。
  天色一亮,蘇秦的軺車就駛出了洛陽西門。
  兩個時辰後,蘇秦渡過洛水,沿大河南岸的官道向函谷關進發了。蘇秦是兩匹駿馬駕拉的
青銅軺車,堪稱高車駿馬。三弟蘇代認為,天子賞賜的軺車不能沒有良馬相配,便說動大哥,
在將軺車修葺得煥然一新後,又買了兩匹雄駿的胡馬駕車。按照蘇代的做法,大哥還要給蘇秦
配一名高明的馭手以壯行色。可這些都被蘇秦堅執拒絕了。按照蘇秦本意,這輛天子軺車雖然
銅銹班駁,輪廂鬆動,然卻是六尺車蓋的大臣規格,氣魄自在,只須將車輪車廂修葺堅固即可
;目下既然已經整修得燦爛如新,也不可能復舊了,便也作罷;再有駿馬御手,搞成天子特使
一般的氣象,便太過招搖了,若使風習質樸的秦人側目而視,豈不弄巧成拙?所以,蘇秦堅持
自己親自駕車,不要馭手,也不要童僕。
  如今一上官道,這高車駿馬便大大顯出了非凡氣度––車聲轔轔純正,馬行和諧平穩,高
高的青銅車蓋下,蘇秦的大紅斗篷隨風飄搖,掠過商旅的隊隊牛車,引來路人驚歎的目光與時
不時的喝采,當真是灑脫名士!
  日暮時分,到得函谷關外。但見兩山夾峙,關城當道,車輛行人皆匆匆如梭,要忙著在閉
關之前進關出關。蘇秦第一次經函谷關入秦,不禁住車道邊,凝神觀望。這時的函谷關已經回
到秦國將近十年,關城整修得雄峻異常,關門只有一洞,城牆箭樓卻有百步之寬。關城上黑色
的「秦」字大旗隨風招展,女牆垛口的長矛甲士釘子般一動不動;關下門洞前百步之遙,排列
著兩排甲士,一名帶劍軍吏一絲不苟,認真地盤查著出入車輛行人的貨物與照身帖,一邊不斷
正色拒絕著華貴商人塞過來的錢袋,並高聲宣示:「秦法不容賄賂,商賈勿得犯法!」道邊有
幾家客棧店舖,門前已挑起了風燈。其中一家風燈上大書「渭風古寓」,顯然便是最講究的一
家,時有準備安歇在城外的行人車馬,便紛紛駛進了客棧。
  觀望一番,蘇秦覺得井然整肅,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蘇子別來無恙?」
  蘇秦回頭,卻見自己車後站著一個面戴黑紗通體黑衣的人,不禁大為驚訝:「足下可是與
我說話?」
  「函谷關下,還有第二個蘇秦麼?」
  好熟悉的聲音!蘇秦猛然醒悟,一躍下車:「你是?燕––」
  「噓––」黑衣人搖手制止:「請蘇子移步,到客棧說話。」
  「好,我將車停過去。」
  「函谷關下,道不拾遺。不曉得麼?」
  蘇秦興奮歉然的一笑,將馬韁丟開,便跟著黑衣人來到道邊那家最大的渭風古寓。雖是道
邊客店,卻也整潔寬敞,毫無齷齪之感。穿過兩進客房便來到後院,只見院門有兩名帶劍軍士
守護,見了黑衣人竟肅然躬身,蘇秦不禁驚訝莫名。進得大門,只見庭院中赫然搭著一座軍帳
,帳外院中游動著幾名甲士。蘇秦大惑不解,卻也不問,跟著黑衣人一直走進了正房。
  「蘇子請入座。」黑衣人招呼了一句,便進了隔間,片刻出來,卻變成了髮髻高挽紅裙曳
地的一個美麗女子!站在廳中,默默微笑地看著蘇秦,臉上卻是一片紅暈。
  「燕姬?」蘇秦驚歎著站起來:「你如何到得這裡?欲去何方?」
  「莫急。」燕姬嫣然一笑,對門外高聲道:「給先生上茶。」
  一個侍女應聲飄入,輕盈利落地托進銅盤將茶水斟妥,又輕盈地飄了出去。恍惚之間,蘇
秦彷彿覺得又回到了洛陽王城那陳舊奢靡的宮殿。
  侍女退去,燕姬在蘇秦對面跪坐下來,便是一聲嘆息:「蘇子,我已奉王命,嫁於燕公了
。」
  蘇秦恍然大悟,怔怔道:「噢––,賜親北上?省親南下?」
  「天子特使賜親。北上。」燕姬淡淡笑道:「周禮廢弛,他們又都與我相熟,蘇子莫得拘
泥。燕姬等在這裡,就是要見你一面的。」
  蘇秦總有一種恍惚若夢的感覺。自從洛陽王城與這位天子女官不期而遇,就直覺這個女子
非同尋常,鑲嵌在自己的記憶裡揮之不去。一夜,蘇秦竟夢見自己高車駿馬身佩相印回到了洛
陽王城,飄飄若仙的燕姬飛到了他的車上,隨他雲裡霧裡地隆隆去了––倏忽醒來,兀自怦怦
心跳,覺得自己夢見這遙遠飄忽的女官實在荒唐!想不到今日竟能在函谷關外與她相逢,更想
不到,此時的她已經成了燕國國君的新娘!
  一個美麗的夢中仙子,倏忽之間竟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世俗貴夫人。那飄渺的夢幻,在蘇秦
心底生成了一種空蕩蕩的失落,化成了一聲難以覺察的輕聲嘆息:「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
之永矣,不可方思––」
  驟然之間,燕姬的雙眼朦朧了。蘇秦輕聲吟誦的《國風》,她自然是聽見了。那本是洛陽
王城的布衣子弟唱出的失意情歌,歌者追慕春日踏青的美麗少女,卻因身份有別而只能遙遙相
望!那第一句便是「南有喬木,不可休思」––南方的樹木啊,雖然高大秀美,卻不要想在她
的樹蔭下休憩––當年,這首真誠雋永的情歌一傳進王城,便打動了無數嬪妃侍女的幽幽春心
,燕姬自然也非常熟悉,而今,蘇秦喃喃自語般地吟誦,在燕姬聽來卻是振聾發聵!
  燕姬緩緩起身,走到廳中琴台前深深一躬,打開琴罩,肅然跪坐,琴弦輕撥,歌聲便隨著
叮咚琴音而起: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蘇秦的恍惚迷離,在美妙的琴音歌聲中竟是倏忽散去了。他從琴音歌聲中品出了燕姬的同
一番心曲––君之於我,亦是「南有喬木」!心念及此,蘇秦大感慰藉,空蕩蕩的心田忽然便
被一層溫暖瀰漫開來。燕姬款款走來,似乎方纔的一切都已經隨著琴聲歌聲消失了。她跪坐案
前,平靜地微笑著:「蘇子,我在此相候,為的是問君一言,請君三思而答。」
  蘇秦認真地點點頭。
  「你可願去燕國?」
  蘇秦驚訝地看著燕姬,卻是良久沉默。倒不是這個問題不好回答,而是想不到燕姬如何能
想到這樣的去向?莫非是她向燕國國君推薦了自己?不可能。未曾入燕,何得進言?那莫非是
周天子借「賜親」之機向燕國舉薦了自己?依周王個性與處境,也不大可能。但無論如何,蘇
秦對功業大事還是有決斷的,他思忖著便搖搖頭:「燕國太弱,了無生氣,不能成就王霸大業
。」
  「蘇子評判,自然無差。」燕姬毫無勸說之意:「日後,蘇子若有北上之心,我當助君一
臂之力,諒無大礙。」燕姬說完自己的意思,便默默看著蘇秦。
  蘇秦慨然一歎:「燕姬有如此胸懷,蘇秦刮目相看了。然則,蘇秦只能去秦國。只有秦國
,堪當大業。」
  「若秦國不用蘇子呢?」
  蘇秦爽朗大笑:「我有長策,焉得不用?燕姬但放寬心也。」
  「既然如此,雲遊到燕,蘇子須來會我。」
  「從今而後,蘇秦可能再沒有雲遊閒暇了。」突然之間,蘇秦覺得自己不能心有旁騖,留
戀這樣一個諸侯夫人,便平靜笑道:「便當出使燕國,也無由會晤國君夫人也。」
  燕姬默然有頃,卻淡淡笑道:「蘇子車馬太過奢華,留一匹馬於我,可否?」
  「大是。」蘇秦連連點頭:「我一路頗覺不安呢。乾脆,你換我一輛軺車如何?」
  「這有何難?」燕姬很高興,她本來想委婉地幫蘇秦糾正有損名士高潔的氣象,不想蘇秦
竟如此痛快自責,便可想見高車駿馬定是家人所為,心念及此,燕姬多了一份欣慰,起身拍掌
,對門外走進的一個內侍總管吩咐道:「將店外道邊那輛華車趕進來,換一輛王車,再留下一
馬,車上行囊妥為移過。仔細了。」
  「謹遵夫人命。」內侍總管快步去了。
  燕姬輕鬆笑道:「函谷關日落閉關,雞鳴開關,蘇子可與我做一夜之飲,如何?」
  「恭敬何如從命?」蘇秦愉快的答應了。
  燕姬命人打開了天子賞賜的一罈邯鄲趙酒,請渭風古寓烹製了一鼎肥羊燉與幾樣秦菜,特
以純正的秦風筵席做了二人的告別小宴。更重要的,當然是為了給蘇秦壯行。倆人默默飲得幾
爵,醇冽的趙酒便使他們如醉如癡,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將開來,綿綿不斷而又感慨良多,話題
寬泛,卻又似乎緊緊圍繞著某個圓圈,說得很多很多,竟是不覺雄雞三唱,函谷關的開關號角
已經悠揚迴盪了。
  蘇秦酣暢大笑,向燕姬慷慨一拱,便跳上青銅軺車,轔轔進入了函谷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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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西出鎩羽

【第一節】

  第一次,嬴駟遇到了令他難以決斷的微妙局面。
  上卿犀首鄭重上書,提出了完成秦國霸業的具體方略––立即稱王,一年內攻取三川,三
年內吞滅三晉,五年內統一中原,十年內廓平四海!就嬴駟平心而論,很是讚賞犀首方略橫掃
山東六國的大氣魄,果真如此,他也是成就千古大業的一代英主了。一想到這夢寐以求的輝煌
,嬴駟就有一股本能的衝動。可是仔細揣摩,總覺得有些虛處。畢竟,嬴駟在磨難之際對秦國
境況有過長期的踏勘思索,認定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後雖然國力大長,但與掃滅六國所應當擁有
的實力,還有不小距離。基於這一判斷,他確實沒有立即奮起與山東六國決戰的想法。然則,
犀首作為天下名士,絕非輕言冒進之輩,他能提出如此方略,自當有所依據。莫非是當局者迷
,自己低估了秦國力量?或者山東六國腐朽透頂,確實已經不堪一擊,而秦國君臣卻閉鎖不知
?反覆思忖,嬴駟竟是不能決斷。
  最後,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下詔太傅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國尉司馬錯三人在三日之內,
各自上書對犀首方略作出評判。嬴駟其所以不召集朝會議決,是因為將如此經國大策驟然交朝
會眾議,紛紛揚揚,傳到山東六國反而打草驚蛇。萬一此策可行,反而讓山東六國有備無患,
豈非大大輕率?再則,朝會之上,大臣易於受人誘導啟發,更有許多臣工量勢附和,反而不容
易將事情利害說透。單獨上書,則上書者必要有深徹思索,且可免去當面相爭的諸多顧忌,利
害剖陳必然徹底;若三位肱股大臣上書相合,見諸朝會便是一場激勵朝野的定策部署,與朝議
論爭大不相同。嬴駟還有一個心思,就是想留下憑證,測試誰在這迷茫難決的歧路口見事更深
透眼光更遠大,更可作為秦國未來的真正棟樑?
  三日之中,嬴駟忐忑不安。茲事體大,關乎他畢生功業能否登峰造極,實在令他不能閒適
以對。雖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靜穩健,但貼身內侍卻從他進食減少、寢枕夢囈、書房長踱
中覺察到了他的焦躁,一個個謹小慎微,不敢弄出些微聲響,偌大宮廷竟沉寂得如同幽谷一般
。焦急的等待中,嬴駟隱隱約約的竟希望自己原先的判斷有錯,希望看到三位大臣異口同聲的
贊同犀首的宏大方略,自己便能放手一搏,真正統一華夏,成為與夏禹商湯周武齊名的一代聖
王!
  新君嬴駟的不安還沒有持續到第三天,一卷書奏先行送到,卻是太傅嬴虔的上書。
  嬴虔的上書很短,主張也很明確:東出函谷關非今日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圖謀;犀首所
議,勢在必然,無須自疑多議;然後便是慷慨請戰:「臣尚在盛年,思及昔日國恥,每每熱血
沸騰,願自領一軍,東出函谷關與三晉首戰,立我大秦國威!」
  嬴駟讀罷,覺得不得要領,不禁嘆息了一聲。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軍猛將,也頗具
政事頭腦,若非他的堅實支持,公父當初的即位以及後來的變法,都是不可能穩當的。包括自
己誅殺商鞅、平定叛亂、肅清世族、站穩根基,如果沒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樣不可能順利。
然則,公伯就像大多數老秦元勳一樣,耿介固執,恩怨分明,任何時候說起與中原諸侯的仇恨
,都是咬牙切齒,任何時候說出關作戰,都踴躍萬分,既不想能不能打勝,更不問打得是不是
時候。老秦部族長期奮戰自保,做諸侯立國後,又遭遇山東諸侯蔑視而長期掙扎圖存,數百年
的閉鎖奮爭傳統,使老秦臣工大多養成了狹隘激烈的個性––疏離於天下大勢之外,耿耿於秦
國苦難之中,但凡對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書也大體上循了這條路子,先君圖謀––國
恥所在––熱血沸騰––堅請一戰。
  嬴駟的特殊閱歷,使他能夠清楚看到老秦人的這種缺陷,如此做去,圖小霸足矣,圖天下
差矣。從長遠謀劃著眼,他所需要的並不是這種盲目喊打的一片呼應,而是高屋建瓴洞悉天下
的行動方略,從而決定秦國究竟該不該在這時候大打出手?看來公伯並沒有冷靜下來,也許,
在這件事情上,他永遠不可能冷靜下來了。
  第四日清晨,卯時剛到,上大夫樗里疾的書奏便送到了,嬴駟立即閉門展卷:
  臣啟國君:犀首之策,大長秦國志氣,實堪稱道。然臣捫心靜思,以為尚有可商榷處:其
一,山東六國,其勢未衰:齊國實力大增,已取代魏國而成第一強國。魏楚兩國實力尚在。趙
韓燕三國,大弱之後正圖恢復,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國實力,只可謂強出任何一國,不可
謂以一敵六。若倉促東出,敵國相援,以一敵二尚可,以一敵三則勝算極小。其三,秦國內治
尚有諸多難事:人口不足以擴充大軍,良田不足以長資軍食,新法尚未在隴西、北地及收復之
失地生根。大戰一起,綿綿無期,傾國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斷言。有此者三,大業似當徐
徐圖之,不可期盼於朝夕之間。至於秦國目下之攻守方略該當如何?臣尚無成算定策,容臣思
之而後奏。臣樗里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可惜––」嬴駟掩卷嘆息了一聲。
  樗里疾的上書是一面性的,只對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實際上是從三個方面否定了犀
首的「稱王東進,統一六國」的方略。這幾條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擺便立即顯出了犀
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駟對秦國的透徹瞭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份量。應該說,樗里疾的眼光
還是足以勝任治國大任的。
  但是,樗里疾卻沒有提出秦國應該採取的行動方略,使嬴駟總覺得空蕩蕩的。如果既不採
納犀首方略,卻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還不是盲人瞎馬?嬴駟需要的,也是秦國朝野需
要的,是一套能夠振作國人激勵士氣指引大道的興國方略。譬如在公父時期,商君提出的「變
法強國,雪我國恥」,一直激勵秦國朝野發奮了二十多年!如今開始了一個新生代,國家已強
,國恥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標激勵國人,激勵自己。若無此急迫,當時犀首只說出了十六個
字,嬴駟如何竟能當殿封他為上卿?樗里疾畢竟久居郡縣之職,缺乏對天下大勢的鳥瞰洞察,
也不能求全責備於他。
  又是久久的陷入沉思,嬴駟以為,對司馬錯的上書也不能期望過高。樗里疾身為一代才士
,尚且不能籌劃出切實大計;司馬錯畢竟軍人,縱是名將之後,又豈有此等籌劃全局之才?看
來,此事還得與犀首商議,請他像商君那樣:先行將秦國勘察一遍,再重行謀劃,也未嘗不可
––
  「稟國君:國尉府呈來司馬錯上書。」傍晚時分,掌書捧著一卷竹簡輕步走進書房,
  「噢?」嬴駟稍許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馬錯竟有了上書?嬴駟一陣
興奮,便要立即看看這個國尉如何說法?內侍挑亮大燈,又在書案頂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
銅人座燈,書房竟是分外明亮,嬴駟立即打開了竹簡:
  臣啟君上:犀首方略,倚重軍爭,看似遠圖,實為近謀。近謀者,必以當下國力為根基。
秦國新軍尚未擴充,以五萬之眾欲吞滅天下,難矣哉!秦國元氣雖成,然不足以對抗六國之力
。以臣確算,欲東出大戰,非三十萬精兵不能言勝。而擴充軍力、訓練士卒,非兩年不能完成
。另則,秦國目下之可耕良田,唯關中近百萬畝,餘皆山地廣漠,無以提供數十萬大軍長期征
戰之軍糧。故此,犀首之謀,近不可行。秦國方略,可做兩期:前三年預期,後十年動期。三
年之內,韜晦猛進,暗拓國土,充實國力,整軍經武,是為預期方略。三年之後,大舉東出,
遠圖可謀。不積跬步,無以成千里。不思寸功,無以成大業。願君上冷靜思之。臣司馬錯謹上
 秦公二年四月初四。
  「啪!」嬴駟闔上竹簡。
  「嘩––」嬴駟又不自覺的打開竹簡。
  整整一個時辰,嬴駟一動不動的反覆琢磨。終於,他霍然起身:「備車出宮,國尉府!」
  國尉府的後園很是奇特。司馬錯正在這裡忙碌。
  四棵大樹上掛著八盞風燈,照得樹下一片「山川」溝壑分明。司馬錯手中拿著一支丈桿,
凝神繞著這片「山川」踱步鳥瞰,不斷用丈桿度量著山頭、道路、河流,念出一串串數字,等
旁邊的一名軍吏記錄完畢,便又是一陣沉默審量,時而搖頭,時而點頭。
  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國尉,司馬錯的夢想,是成為馳騁疆場的一代名將。戰國時期的國
尉,並不是實際上的三軍統帥,而只是處置日常軍務的武職大臣。尋常時日,國尉在丞相府節
制下要做的是:徵召兵員、訓練新兵、籌備軍資軍食、打造兵器裝備、統籌要塞防務等等,並
不領兵打仗;遇有戰事,統兵出征的上將軍才是真正的軍隊統帥;國尉府,只是統帥的後方官
署而已。按照傳統,國家的上將軍一職平常是不設置的,只在戰事來臨的時候才選定任命。但
進入戰國之世,大仗連綿,軍爭不斷,上將軍便逐漸成為常設重職,其爵資與統攝國政的丞相
相等,足見其地位顯赫!初期魏國的吳起和繼任的龐涓,便始終是上將軍;後來的齊國上將軍
田忌、燕國上將軍樂毅、趙國上將軍廉頗與李牧、楚國上將軍項燕、秦國的三代上將軍白起、
王翦、蒙恬等,都是在統兵大戰中湧現出的赫赫名將!司馬錯想做的,正是這樣的名將,而不
是操持兵政的國尉。
  然則,命運卻偏偏讓他做了國尉!
  司馬錯很是沉默了一段,不想將國尉做得出色,總想給自己統兵出戰留下退路。幾次議事
,卻發現國君並沒有將自己當做尋常軍政臣子對待,而頗有倚重之意。司馬錯猛然悟到,自己
錯了!眼下,秦國統兵出戰的資深上將軍惟有嬴虔,可嬴虔是車戰時期的名將,對如今的步騎
野戰已經很生疏了,加之閉門十三年足不出戶,要勝任新軍統帥幾乎已經不可能。當此之時,
自己必然會成為秦國的統兵將領,然則自己資望尚淺,且沒有統兵大戰的煌煌軍功,驟然授予
上將軍大任,在素有軍爭傳統的秦國,必然引起非議;國君先授自己爵位較低的國尉之職,既
不誤事,又無非議,可謂用人獨到,自己如何能懈怠軍政?
  一旦豁然,司馬錯便開始了對秦國的深究謀劃。
  司馬錯出身兵家,祖上本為齊國的田氏部族。先祖田穰苴,本是春秋時齊景公時的名將,
百戰沙場,軍功卓然,封為齊國司馬。田穰苴晚年寫了一部兵法,傳抄傳讀者皆以習慣的官稱
冠名,呼為《司馬穰苴兵法》。這是春秋時期的第一部兵法,比後來的《孫子兵法》竟是早了
數十年!子孫以此揚名,便也姓了司馬。後來,司馬一族在齊國動盪中沉淪式微,輾轉曲折的
遷徙到了洛陽王畿,以示對田氏奪政的不滿和對天子王室的忠誠。
  誰知世事多變,王畿迅速萎縮,司馬一族的小城堡在三家分晉後又成了韓、魏爭奪的目標
。為了避戰,司馬一族又遷徙到了函谷關外的黃河南岸。後來,魏國吞併了秦國的河西地帶,
司馬一族便被魏國官府遷徙到了函谷關內做「鎮撫之民」。秦獻公時,秦國一度反攻到函谷關
,將魏國「鎮民」全數遷徙到秦國腹地。司馬一族便在渭水南岸定居了。
  到司馬錯出生,司馬一族已經是三代秦人了。司馬錯十九歲應召從戎,加入秦國新軍,從
騎士做到十夫長、百夫長、千夫長。在商鞅收復河西的大戰中,司馬錯獨領千騎夜襲黃河東岸
的離石要塞,一舉成功,拔掉了魏國在河東的最大根據;又馬不停蹄的長途奔襲函谷關,一戰
從魏國手中奪回了秦國最重要的隘口要塞,切斷了魏國華山大營的退路!商鞅對這位青年千夫
長的用兵才能大為驚歎,立即破格晉陞司馬錯為函谷關守將。在秦國歷史上,鎮守函谷關為秦
軍第一要務,守將歷來由公族大將擔任。而今,這一重任竟交付給剛剛三十歲出頭的司馬錯,
足見商鞅對司馬錯的器重。非但如此,臨刑前,商鞅還將司馬錯鄭重推薦給新君嬴駟,終於使
這顆將星冉冉升起。
  司馬錯要謀求的,是一條紮實可行的用兵之路。
  他的謀兵思路深受先祖兵法影響,最大特點便是不「就兵論兵」,而是「據勢論兵」。《
司馬穰苴兵法》共有四篇,分別是《形勢篇》、《權謀篇》、《陰陽篇》、《技巧篇》。其中
只有《技巧》一篇是純粹論兵,其餘三篇都是論述戰地用兵之外的廣闊基礎。這是司馬兵家獨
有的深邃兵謀。司馬錯從少年時代便浸淫於先祖兵法,心無旁鶩,思考用兵之路從來與人不同
。這次是他第一次擔當大任,第一次從一個國家的角度尋求用兵出路,自然對兵事之外的整體
形勢尤為關注。他的第一舉措,便是吃透國力。除了國尉府的典籍,他又在上大夫府、長史府
做了不厭其煩的查詢,對秦國的土地、賦稅、人口、國庫、生鐵、糧食、馬匹、兵器等等,都
一一瞭然於胸。第一步做完,他立即有了清醒的判斷––三年之內,秦國沒有同時擊敗兩個戰
國的能力,也就是沒有全面東出爭雄的能力。
  既然如此,秦國在三年之內應當如何動作?兵事上是否無可作為?
  按照尋常思路,全面東出,就要冒與六國聯手作戰的風險,如果沒有抗禦至少三國聯兵的
實力,就當穩妥採取守勢,待實力具備時再魚躍而出。然則,司馬錯的過人之處正在這裡,他
不想讓秦國裝備精良的五萬新軍三年無事,空耗大量財貨糧食!對於秦國這樣方興未艾的強國
,又在刀兵連綿的大爭之世,精兵閒置三年是無法忍受的。對於一個名將,三年無戰也是無法
忍受的。他要謀劃一條出路,出奇制勝,打能打之仗,縮短積聚國力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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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入秦之前,他的思路已經大體上醞釀成熟。但是他多謀深思,不喜歡在「大體有致」
的時候和盤托出。犀首一番慷慨長策,激發了他更加認真的揣摩自己的方略。
  別出心裁的司馬錯,在國尉府後園修造了一大片縮小的秦國邊境地形,整天站在這片「山
川」前凝神發怔。國君的詔書送到他手裡時,他的思路已經到了用兵的細微末節。直到國君限
定的第四天午後,他才開始坐在書案前動筆上書。書簡送走,他又來到後園對這些細微末節做
最後的核查。司馬錯的穩健,正在於清醒冷靜,深諳再宏大巧妙的謀兵方略,如果沒有細微末
節的精確算計,同樣會招致慘敗這樣的基本道理。
  「稟報國尉:國君駕到,已進大門!」一名軍吏匆匆走來急報。
  司馬錯一驚,卻是來不及細想,丟下手中丈桿便向外迎去,尚未走到後園石門,卻見國君
只帶著一名老內侍迎面走來。
  「國尉司馬錯,參見國君!」
  「免禮了。」嬴駟笑著虛扶了一把:「燈火如此明亮,國尉在做灌園叟?」
  司馬錯不慣笑談,連忙答道:「臣何有此等雅興?臣正在度量『山河』。」
  「噢?度量山河?」嬴駟大感興趣,大步走到風燈下,略一端詳便驚訝的「啊」了一聲:
「國尉,這不是秦楚邊界麼?」
  「國君好眼力。這正是秦國商於與楚國漢水地區。」司馬錯從軍吏手中接過丈桿指點著。
  嬴駟心中一歎,此地使他飽受磨難,焉得不熟?仔細再看:「西邊呢?」
  「這一片是巴國,這一片是蜀國,這道橫亙的大山是南山。」
  嬴駟目光炯炯的盯住司馬錯:「國尉揣摩這片奇險邊地,卻是何意?」
  「臣想謀劃一場秘密戰事,可立即著手。」司馬錯語氣很是自信。
  「秘密戰事?尚能立即著手?」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君上,臣雖不敢苟同犀首上卿的大戰方略。但秦國數萬精銳新軍,亦當有所作為,不能
閒置空耗。為此,臣欲在兩年之內發動兩場奇襲,拓我國土,增我人口,充實國力。」司馬錯
顯然深深沉浸在既定思慮之中,竟忘記了請國君到正廳敘話。
  嬴駟卻更是專注,盯著一片「山川」頭也不抬:「奇襲何處?這裡麼?」
  司馬錯手中的丈桿指向秦楚交界處:「君上請看,這條河流是楚國漢水,南與江水相距千
里。江漢之間,雖是山地連綿,然卻溫暖濕潤,土地肥沃,比我商於郡富庶許多了。漢水之南
二百三十六里,便是房陵,楚國西部重鎮。更要緊者,房陵的房倉儲糧三百六十餘萬斛,幾於
魏國的敖倉相匹。臣以為,第一戰可奇襲房陵,奪過這片寶地!」
  「有幾成勝算?」嬴駟的聲音都瘖啞了。
  「八成。」司馬錯硬生生嚥回了「九成」兩個字,坦然道:「其一,房陵與我接壤,用兵
便利。楚國向來畏懼魏齊兩國,而蔑視秦國,其最大的糧倉,不敢建在毗鄰魏國的江淮之間,
也不敢建在毗鄰齊國的泗水之間,甚至也不敢建在江水下游的姑蘇地帶,只因東南的越國雖已
成強弩之末,卻素來與楚國不和;這房陵地帶,僻處兩江之間的山谷盆地,與郢都所在的雲夢
大澤相距僅六百餘里,水路運糧很是便利。房陵北面是秦國的商於郡,窮山惡水,多少年來不
駐守軍隊。楚國認為這裡最安全,便在這裡修建了最大的糧倉。」
  嬴駟怦然心動:「家門有大倉,好!再說。」
  「其二,房陵守備虛弱,是楚國弱地。」司馬錯長桿一圈秦楚邊界:「天下皆知,秦國的
用兵路子歷來是東出函谷關。楚國從來沒有想過秦國會打到房陵,所以軍備鬆懈之極,房倉只
有五千輜重兵,只是用於協助糧食吐納,幾乎沒有任何戰力。其三,時間對我軍極為有利。郢
都大軍要馳援房陵,山地行軍,至少須十日方能到達。旬日空餘,對於秦軍來說,足以佔領房
陵所有關隘要塞。其四,楚國援軍不足懼。楚國沒有新軍騎兵,車兵與水軍又無法施展,能開
到的只有步兵,而楚國的步兵恰恰最弱,戰力與秦國銳士不可同日而語。有此四條,臣以為勝
算當有八成。」
  這一番透徹實在的侃侃論述,嬴駟立即掂來了份量,不禁大喜過望。但他素來深沉,面上
卻是振奮中不失冷靜:「兩成不利,卻在於何處?」
  「舉凡戰事,皆有利弊兩端。」司馬錯的丈桿又指向了那片連綿山川:「其一,山地不利
於騎兵馳騁,須得步兵長途奔襲;若遇急風暴雨、山洪爆發等緊急險情,我軍兵員可能銳減。
其二,奇襲貴在出其不意,若有洩密,大為不利。」
  一言提醒了本來就很機警的嬴駟,笑著拉住司馬錯的手:「還是到廳中說話,牆太薄。」
  司馬錯恍然:「臣粗疏無禮,君上恕罪。」趁著拱手做禮很自然的抽出了手,恭敬的將嬴
駟讓在前邊:「君上請。」
  來到正廳,嬴駟堅持讓司馬錯與自己一案對坐,燈下咫尺,促膝相談,直到雄雞高唱東方
發白,猶自意興未盡。司馬錯又詳述了第二場奇襲戰,目標是巴蜀兩個邦國,方略是奪得楚國
房陵後就地屯兵休養並訓練山地戰法,一旦準備妥當,立即輕兵奔襲。嬴駟本來不諳兵事,但
他素來細心多思,竟一連串提出了十多個具體困難,詢問司馬錯如何解決?司馬錯雖然謀劃縝
密,還是對國君的細緻入微深感驚訝,便一一對巴蜀國情、巴蜀地形、道路選擇、兵士裝備、
糧草供應、作戰方式、雙方兵力戰力對比、佔領後如何治理等等,做了詳盡回答。嬴駟聽得極
為認真,很少插話,更沒有點頭搖頭之類的可否表示。
  「此兩戰若開,需要多少兵力?」這是嬴駟的最後一問。
  司馬錯知道國君的擔心所在,明白答道:「兩場奔襲戰,臣當親自為將,只需兩萬步兵銳
士足矣。新軍三萬鐵騎,分駐函谷關、武關、大散關,只做相機策應,重在防備北地胡人南下
擄掠。至於山東六國,臣以為彼等自顧不暇,兩三年內絕然無力覬覦秦國。」
  嬴駟一陣大笑,登上軺車轔轔去了。
  三日後,嬴駟在咸陽大殿朝會上宣佈:國尉司馬錯巡查關隘防務時日較長,離都期間,國
尉府公務交由上大夫樗里疾一併署理。國中大臣,竟是誰也沒有在意這個變動。國尉視察防務
,本來就是份內職責所在,況乎秦國收復河西之地後也確實需要大大整肅各個要塞隘口,自然
需要花費時日,豈能朝夕就了?
  犀首卻覺察到了此中微妙,心中大是不安。
  他來秦國,獻上的是「稱王圖霸,統一天下」的大計。按此大計方略,秦國應擴整大軍準
備東出,才是目下急務。而擴整大軍,正是國尉職責所在,是國尉最不能離所的重大時刻;而
今國尉卻突然去視察「防務」,實在莫名其妙!視察關隘防務雖說也是正常,然則此舉此時與
「霸統」大計南轅北轍,卻是極不正常。莫非秦國要採取守勢,拋棄他的「霸統」大計?否則
,如何解釋司馬錯的作為?
  司馬錯新貴失勢,受了國君冷落被變相貶黜?不可能。如果那樣,上大夫樗里疾或者自己
,總應有一人擔負擴整大軍的重任。最重要的人物突然離都,做的又是與「霸統」大計毫無關
聯的事,「霸統」所急需的大計籌劃也泥牛入海––種種跡象,還能說明什麼呢?
  心念及此,犀首大大的不是滋味兒。身為天下名士,謀劃之功歷來都是功業人生的根基。
謀劃落空,一切皆空。若秦國不用自己的「霸統」大計,自己在秦國就是寸功皆無,自然也就
黯然失色,還有何面目居於上卿高位?像他這樣赫赫大名的策士,又奉行楊朱學派的「利己不
損人」準則,素來講究「無功不受祿,受之則無愧」,若大計不被採納,留在秦國必然令天下
人失笑;若厚著臉皮留在秦國,一刀一槍的苦掙功勞,也只能是大失其長––想想還不如早日
離去,免得自取其辱。
  可是,秦公的真實意圖究竟如何?畢竟還沒有水落石出,匆忙離去,似乎又大顯浮躁。反
覆思忖,犀首決意晉見國君,而後再決定行止。犀首歷來是名士做派,灑脫不拘細行。此時進
宮,不坐那氣度巍巍的青銅軺車,卻是快馬一鞭,逕直飛馳咸陽宮。
  嬴駟正在湖邊練劍,聽得犀首請見,立即收劍迎了出來。尚未走出湖邊草地,高冠大袖的
犀首已經快步而來,迎面一躬:「臣犀首,參見秦公。」
  「上卿何須多禮?來,請到這廂落座。」
  綠油油的草地中央,有光滑的青石長案和鋪好的草蓆,旁邊的木架上掛著嬴駟的黑色斗篷
和一柄銅鞘長劍,石案上擺著一隻很大的陶盆和兩隻陶碗。來到石案前,嬴駟笑道:「上卿可
願品嚐我的涼茶?」犀首心思一動道:「一國之君,如此粗簡,臣欽佩之至。」嬴駟大笑搖頭
:「積習陋俗,與君道無干,上卿卻是謬獎了。」說著拿起陶盆中長柄木勺,將兩隻陶碗打滿
紅綠色的茶水:「來,共飲一碗。」
  國君如此平易如友,犀首自然也不便再恪守名士做派,不待國君動手,便雙手捧起一碗遞
上:「秦公請。」又自己端起一碗,一氣飲下。茶水入口,但覺冰涼清冽微苦微甜,胸中悶熱
的暑氣竟一掃而去!
  犀首不禁大為讚歎:「好茶!臣請再飲三碗。」
  嬴駟爽朗大笑:「此茶能得上卿賞識,也算見了天日。來,多多益善!」說著便又親自用
木勺為犀首打茶。
  牛飲三碗,犀首笑道:「謝過秦公,臣有一請。」
  「噢?」嬴駟以為犀首要談正題,斂笑點頭:「上卿但講。」
  「請秦公賜臣涼茶炮製之法。」犀首竟是肅然一躬。
  嬴駟不禁莞爾:「此等涼茶,本是商於山民田中勞作的解渴之物。原本以茶梗與粗茶葉入
水,大鍋混煮片刻,注滿陶灌,便放置於陰涼石洞;次日正午,由送飯女子連同飯籮挑到田頭
,供農夫牛飲。上卿欲長飲之,不怕落人笑柄?」
  「秦公已為天下先,臣本布衣,何懼人笑?」
  「說得好!」嬴駟雙掌一拍,對走來的老內侍吩咐道:「將煮製涼茶的家什並一擔粗茶,
即刻送到上卿府。」
  「謝過秦公,臣今夏好過矣。」犀首拱手稱謝,倒是著實高興。
  「可本公的夏天,卻是大大的不好過呢。」嬴駟的揶揄笑意中頗有幾份親切。
  「秦公何難?臣當一力排遣。」犀首本就灑脫,此時更是豪爽。
  嬴駟開始就注意到犀首一直稱他為「秦公」,而不是秦國臣子慣常用的「國君」或「君上
」。戰國以來,臣子對國君的稱謂本無定制,只要表示景仰之意,君臣朝野誰也不會計較。但
如犀首這般,按照王制諸侯的規格生生稱為「秦公」的,確實不多。依據周禮分封制,諸侯封
國分為三等:公國,國君稱「公」;侯國,國君稱「侯」;伯國,國君稱「伯」。其餘領有五
十里以下土地的爵位,如「子」「男」等,不足以成為邦國諸侯,自然不在諸侯序列。春秋時
代,這種等級稱呼還算流行,是公就稱公,是侯就稱侯,是伯就稱伯,尤其是使節覲見異國之
君,這種稱謂必須顧及。然進入戰國以後,邦國等級大亂,楚、魏、齊三國已經自稱王國,國
君的稱謂等級也就名存實亡了。期間微妙的變化,是各國臣子對自己的國君也不再明確的以老
規格稱呼,而模糊的變為「君上」或「國君」這樣的事實稱號。這種變化的實際內涵,是給本
國國格的「晉級」留下廣闊的餘地,而不再自我拘泥於「公」或「侯」。
  當此之時,犀首這般連國號(秦)帶爵號(公)一齊稱謂,便是極為罕見了。
  嬴駟何等機敏?自然不會忽視這個經常出口的稱謂禮節。他明白,這是犀首在提醒他,秦
國還是個二等戰國,應該稱王晉級,圖霸統大業。今日犀首匆匆而來,雖並未急於切入正題,
但一有機會就呼出「秦公」二字,其意便不言自明!
  嬴駟對犀首的個性做過一番揣摩,知道他自尊過甚,對國君的待賢禮遇極為看重,喜歡國
君移樽就教,而絕不會急迫的獻策並敦促國君實施。要正題深談,就要自己主動。因為在犀首
看來,入國主動獻策已經在先,剩下的就是國君明斷,他只要覺得自己探清了國君之「斷」,
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糾纏。
  作為國君,嬴駟也不想在此等大事上模糊,犀首一問,他便就勢說開:「上卿方略,甚是
宏大,然秦國之軍力、國力倉促間不能匹配。嬴駟苦思無解,豈不大大難過?」
  「秦公之難若在此處,臣以為不難。」犀首的雙眸驟然發亮。
  「上卿教我。」嬴駟座中深深一躬。
  「舉凡霸統大業,必有準備期間,任誰不能一僦而就。此謂預則立,不預則廢,其要害在
於決斷。早斷早預,遲斷遲預,不斷不預。依臣之見,秦國可在一年之內做好一切預備。其一
,秦國人口已與齊國大體相當。加之秦國民氣高漲,半年之內徵集十五萬大軍並非難事。再有
半年訓練,二十萬銳士指日可成;其二,秦國民眾富庶,國庫飽滿,已直追魏齊兩國,軍資糧
草兵器的籌集,亦在舉手之間;其三,秦國有北地郡與胡地相接,又有隴西草原河谷,戰馬來
源大大優於中原,一年內建成十萬鐵騎,應不是難事;其四,國尉司馬錯乃兵家名將之後,臣
已詳知其在河西之戰中的用兵才能,堪為秦國統兵上將;其五,秦國上下同欲,君明臣良,如
臂使指,列國無可比擬!有此五條,霸統大業,何難之有?」犀首一口氣說了五條,目光炯炯
的看著國君。
  「上卿所言甚是,秦國必得一番認真準備。」嬴駟明明朗朗的肯定了犀首的主張,話鋒一
轉:「然則,這準備一年不行,可能要三年,甚或五年。」看著犀首驚訝的目光,嬴駟微笑道
:「上卿姑且聽嬴駟算算大賬,可否?」
  「臣洗耳恭聽。」犀首倒真想聽聽國君的盤算。
  「其一,擴軍在於人口。就總數而言,秦國人口目下與齊國相當,大體不到八百萬,青壯
男丁當在七八十萬左右。按照三丁抽一的成法,可成軍二十餘萬。上卿肯定也是如此計算的。
然則,秦國人口分佈與中原戰國大有不同,有三處人口不能徵兵:一,是北地郡與胡地接壤,
素來是國府不駐軍,而由庶民結兵抵禦,若在北地徵兵,無異於自毀長城。二,是隴西戎狄部
族不能徵兵。隴西有近百萬遊牧族人,悍勇善戰,是秦國抵禦西部匈奴的天然屏障。西部匈奴
飄忽無定,彷彿隱藏在天際雲海,往往在毫無徵兆的情勢下遮天蔽日的壓來,惟戎狄這樣的馬
上部族可以針鋒相對,其兵員戰力不能削弱。三,新收復的河西之地不能徵兵。公父、商君與
河西父老有約:十年之內唯變法,不徵賦稅不徵兵;而今河西收復剛剛五年,國府何能食言自
肥?除此三地之外,商於十三縣窮山惡水,歷來減徵減賦,也要大打折扣。如此一來,所餘兵
員之地,惟有關中腹地的老秦部族。老秦人眾將近四百萬,青壯男丁四十萬左右。關中農耕為
秦國之本,不能三丁抽一,只能四丁抽一。如此折算,大體可徵兵十萬左右。即或不將原有的
五萬新軍記在徵兵之內,也只能得兵十五萬。要大出山東,卻是差強人意。上卿以為然否?」
  犀首凝神傾聽,不禁對這位秦國新君生出了一股朦朧敬意。他在列國做官數十年,接觸的
國君各式皆有,也不乏勤奮明君,但只要談及國情國事,大都不甚了了。即或是天下公認的強
悍君主魏惠王與齊威王,也是無丞相不談國情,如秦公嬴駟這般對國情數字隨手捻來,如數家
珍般的清晰,天下絕無僅有!
  「犀首願聞其二。」犀首絕非知難而退的尋常之輩,他要徹底弄清國君的打算。
  「秦國府庫尚需充實,軍輜糧草並無上卿估測的那般殷實充盈。」嬴駟飲了一碗涼茶,喟
然一歎:「公父與商君變法二十三年,國府始終不曾加徵加賦。秦國庶民死保新法,根源正在
於此。府庫所增收的財貨五穀,全因了賦稅來源大有擴展。譬如隸農二十萬戶,全部變為獨立
繳納賦稅的平民戶,府庫收入自然增加。直到今日,秦國的賦稅額大體還是以先祖簡公『初租
禾』時的徵發為底數。這在秦國叫『變法不變賦』,然卻從來不對天下昌明,上卿曉得麼?」
  「臣不知此情。」犀首第一次聽說秦國實際的賦稅徵收法,確實感到驚訝。中原各國與天
下士流,都想當然的認為秦國變法是「苛政虐法」,是「橫徵暴斂」,否則何以興建新都?訓
練新軍?收復河西?一朝富強?誰能想到,商鞅變法竟是真正將富庶給予民眾,國府只依靠擴
展稅源來增加收入?仔細咀嚼,如此簡單的國策中卻是大有奧秘!非但使庶民死保新法,而且
依靠這種保法激情,化解了各種變法阻力。犀首也曾經是密切關注秦國變法的名士,當初無論
如何都想不通,商鞅如何能使愚昧蠻荒的老秦人在短短幾年間移風易俗歸化文明?那時天下眾
口一詞––如無暴政威逼,斷然不能使老秦人有此驟變!如今想來,箇中奧妙竟是如此簡單–
–國讓利於民,民忠心於國!此等大手筆,非治國巨匠,何能為之?
  嬴駟見犀首愣怔沉思,以為這個以精明著稱的大策士不相信他的剖陳,坦率笑道:「上卿
以為是托詞搪塞麼?」
  「秦公何得此言?」犀首拱手笑道:「臣在揣摩『利心互換』的治國大法,無得有它。」
  「無愧楊朱傳人!上卿竟將商君治國概括為『利心互換』,當真匪夷所思!」嬴駟的笑聲
中不無揶揄。
  「秦公明察。」犀首坦然笑對:「天下之要,一則利,一則心。孤臣能死國難,無非國君
以高官厚祿換之;士為知己者死,無非知己者以利換之。鮑叔牙當年不慷慨,何來管仲之高義
?周厲王若不專利,何得失國出走?而致『共和執政』?輕利者必得大義,專利者必失人心。
大哉孝公!大哉商君!此乃臣之心得也。」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嬴駟不禁大笑,覺得犀首這番話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便硬生生
將原本要說的「有失偏頗」嚥了回去,卻也不便於一概褒獎。
  笑得一陣,犀首正色拱手道:「秦公所思,犀首盡知。臣告辭。」
  嬴駟一怔:「上卿何得匆忙?正要共商長策?」
  「秦公定策在胸,何用犀首多言?」說完,竟大袖飄飄而去。
  次日傍晚,老內侍稟報:「上卿府總管來報,上卿封印離都,留下一卷書簡呈來。」
  嬴駟打開竹簡,寥寥數行,盡行入目:
  秦公明察:無功不居國。犀首言盡事了,耽延無益,自當另謀他國。秦國機密,自當永守
,以報公三月知遇之恩。犀首昨聞洛陽名士蘇秦已入咸陽,或可有奇謀良策,公當留意。犀首
拜辭。
  嬴駟看罷,不禁一陣悵然:一策不納,便飄然辭去,犀首也未免太過自尊也。但設身處地
的仔細一想,如此秉性的特立獨行之士,要他無功居於高位,無異折辱其志節;強留彆扭,不
如順其自然,日後也是一個長情。
  拿起書簡再看,嬴駟方注意到「洛陽名士蘇秦已入咸陽,或可有奇謀良策,公當留意」這
句話,不禁精神一振!想起犀首初到時曾經說起蘇秦、張儀二人,思忖一陣,嬴駟吩咐老內侍
:「秘查洛陽蘇秦行止,著速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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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仲夏,蘇秦終於到咸陽了。
  夕陽下的咸陽城郭,竟是分外壯麗動人,背靠莽莽蒼蒼的北阪,南面滾滾滔滔的渭水,一
道白色石橋披著金紅色的霞光橫亙水面,恰似長虹臥波,旌旗招展的巍峨城樓,與青蒼蒼的南
山遙遙相望,氣勢分外宏大。蘇秦駐車觀望良久,竟是大為感慨––人言金城湯池,天下竟非
咸陽莫屬!
  駕車上得長橋,卻見橋面兩道粗大的黑線劃開了路面,車馬居中,行人兩側,井然有序的
在各自道中流向城內。放眼看去,十里城牆的垛口上掛滿了風燈,暮黑點亮,宛如一條燈火長
龍,照得城下一片通明,儼然一座不夜城。但最令蘇秦驚訝的,是咸陽城門沒有吊橋,渭水大
橋竟是直通垂柳掩映的寬闊官道而直抵城門!城門下也沒有守軍,而只有兩排帶劍門吏在接應
公事車馬。尋常行人無須盤查,便逕自入城,在戰國之世,直是匪夷所思!
  進得城中,正是華燈初上。但見寬闊的街道兩邊,每隔十數步便是一棵大樹,濃蔭夾道,
清爽異常。所有的官署、民居、店舖,都隱在樹後的石板道上,街中車馬通暢無阻。但最令蘇
秦感到意外的,還是咸陽的整潔乾淨––車馬轔轔,卻滿街不見馬糞牛屎!炊煙裊裊,道邊卻
無一攤棄灰堆積!偌大都市,瀰漫出的竟是草木清新之氣,令人心氣大爽。
  在中原士子眼裡,而今天下大都,莫如大梁、臨淄、安邑、洛陽四大城。洛陽不必說,大
則大矣,其衰老破舊與蕭條凋敝早已不堪為人道了。安邑乃魏國舊都,繁華錦繡有之,然則終
是要塞擴展,其格局狹小重疊,卻是任誰也不敢恭維。大梁新都,王城鋪排得極有氣勢,其繁
華商市也堪稱天下第一,但街市混亂,常見雜物草灰隨處堆積,腳下亦常遇馬糞牛屎,大是令
人尷尬。臨淄鵲起數十年,齊市已經號稱「天下第一大市」,其市面之繁華擁擠,曾令蘇秦驚
歎不已。他遊齊歸來曾對老師說:齊市之人海可「聯袂成幃,揮汗如雨」。老師被蘇秦的繪聲
繪色引得大笑不止。但是,臨淄除了稷下學宮與王城有樹林掩映頗為肅穆外,街市卻是狹窄彎
曲,全無樹木,花草更是極少;冬春兩季,光禿禿的街巷常有風沙大陽。夏秋暑日,烈日暴曬
下難覓一處遮蔭,雖時有海風,也教人燠熱難耐。
  相比之下,咸陽簡直是無可挑剔!地處形勝,氣候宜人,肅穆整潔,繁華有致,一派大國
氣象。山東士子都說秦人愚昧骯髒,睡火炕熏得大牙焦黃,髒衣服上虱子亂竄,街道上牛屎遍
地。臨行時,大嫂還特意給蘇秦塞了一包草藥末,笑著叮嚀他:與秦人見面時,藥末便撒在領
袖上,防備秦人的虱子滿身爬過來!可置身咸陽街市,行人整潔,街巷乾淨,竟是比山東六國
的大都會清新多了。剎那之間,蘇秦實實在在感覺到了這個西部戰國的天翻地覆,彷彿看到了
一座大山正在大海中蒸騰鼓湧,正崛起於萬里狂濤!
  「先生,住店麼?街邊不能停車。」
  蘇秦回頭,卻見一個中年女子站在身後,長髮黑衣,滿臉笑意盈盈。
  蘇秦恍然拱手:「敢問大姐,這是何街?距宮城多遠?」
  「長陽街。端走到頭,東拐一箭,便是宮城,近得很呢。」女人比劃笑答。
  「如此,我便住在你店了。」蘇秦爽快答應。
  「小店榮幸。先生站開,我來趕車。」女人從蘇秦手裡接過馬韁,熟練的「唷」了一聲,
將馬韁一抖,軺車便左靠,拐上了大樹後人行道的一座木門。女人一個清脆的響鞭,兩扇木門
便咯吱拉開,軺車輕快的駛了進去。女人返身出來笑道:「先生請從這廂進店。車上行裝自有
人送到房內,不用操心呢。」一邊說,一邊領著蘇秦走到客棧正門。
  蘇秦方才在端詳街市,沒有看到這家客棧,及近打量,見客棧門前風燈上大字分明––櫟
陽客寓!街燈照耀下,可見三開間大門敞開,迎面一道影壁卻遮住了門外視線。門口肅立著兩
個黑衣僕人,恭敬的向客人一躬。
  蘇秦恍然道:「這是櫟陽老秦人開的客棧?」
  女子笑吟吟道:「先生有眼力。這客棧正是櫟陽老店,與國府一道兒遷過來的。」
  蘇秦點頭笑道:「如此門面的客棧,在大梁、臨淄也不為寒酸呢。」
  女子卻是淡淡一笑:「秦人老實,不重門面。先生且請進去,看實受的。」
  繞過影壁,便是一個大庭院,兩排垂柳,一片竹林,夾著幾個石案石礅,很是簡樸幽靜。
從竹林邊的鵝卵石小道穿過,迎面卻是兩座沒有門扇的青石大門,門口風燈高懸,每座門口都
端端正正站著兩個少女。左手風燈上大書「無憂園」,右手風燈上大書「天樂堂」。
  蘇秦止步笑問:「這無憂、天樂,卻是何講究?」
  女子笑答:「無憂園是客官居所,高枕無憂嘛。天樂堂是飲宴進食處。哪個夫子說的?民
以食為天嘛。」
  蘇秦不禁大笑讚歎:「好!盡有出典,難得!此等格局,在中原便與國府驛館不相上下。
在咸陽,定然是首屈一指了?」
  女子咯咯咯笑個不停:「先生謬獎呢!我這客棧連第十位都排不到,敢首屈一指?」
  「噢?第一誰家啊?」蘇秦不禁大為驚訝。
  女子道:「自然是渭風古寓了。魏國白氏在櫟陽的老店,搬來咸陽,讓秦人買了過來。一
日十金,先生若想住,我便領你過去。」
  「一日十金?」蘇秦內心驚疑,嘴上卻笑道:「秦人做商來得奇,卻給別家送客人?」
  「量體裁衣,惟願客官滿意了。」女子明朗笑道:「渭風古寓多住商賈,我這櫟陽客寓多
住士子。我看先生軺車清貴古雅,定是遊學士子初來咸陽,不然,不敢相請呢。」
  蘇秦看著朦朧燈影裡的這個商賈女子,竟對她的精明大起好感,拱手道:「多承夫人指點
,我就住在這裡了,只是日期不能確定。」
  「喲,甚個夫人?不敢當呢,還是叫我大姐吧。」女人親切的口吻像是家人親朋一般:「
要甚定期?出得遠門,由事不由人呢。先生請。」
  進得無憂園裡,蘇秦又一次感到了一種新穎別緻。中原大城的一流客棧,尋常都是廳房連
綿,修葺得富麗堂皇,根本不可能有空地山水。這裡卻是大大的一片庭院,樹林草地中掩映著
一幢幢房屋,夜晚看來,竟是燈光點點,人聲隱隱,好似一片幽靜的河谷。恍惚間,蘇秦好像
回到了洛陽郊野的蘇氏別莊,倍感親切。女子將他領到了一座竹林環繞的房屋前,蘇秦藉著屋
前風燈,看見門廳正中大書三字「修節居」,不禁大為讚歎:「修節明志!好個居處!」
  女子看蘇秦高興,嫣然一笑道:「春上住得一個先生,他給取的名兒呢。」
  「噢?此人高姓大名?」
  「名兒很怪,好像是––對了,犀牛?不對,犀––首。」
  「犀首?」蘇秦頗為驚訝:「姓公孫?魏國人?」
  女子歉意的搖搖頭:「我再想想。」
  蘇秦卻笑了:「不用,你想不起來的,他沒說過。」說著便進了門廳。女子卻靈巧的繞到
了前邊高聲道:「鯨三兒,接客官了。」話音落點,一個樸實整潔的少年挑著風燈便從屋內走
出,向蘇秦一個大躬:「鯨三兒侍奉先生。請。」女人利落吩咐道:「你且侍奉先生入住。我去
讓人送先生行程過來。」待少年答應一聲,女人又向蘇秦一笑:「先生好生安頓,我先去了。
」便一溜碎步搖曳而去。
  這座獨立的房子三間兩進,頗為寬敞。中間過廳分開,形成兩個居住區間。少年將蘇秦領
到東首區間打開門,畢恭畢敬道:「先生看看中意否?不中意可換房呢。」蘇秦原沒打算換房
,然少年一說之下,倒也想看看這犀首住過的「修節居」究竟如何?抬眼打量,只見進門便是
一間大客廳,紅氈鋪地,陳設整潔。最令人滿意的是東面牆上開了兩面大窗,窗欞用白細布繃
釘得極為平整,白日一定敞亮非常。客廳東南角有一道黑色木屏,繞進去竟是一間精緻的小書
房!兩面都是烏木書架,很是高大堅固。長大的書案上除了常備的筆墨硯,竟然還有刻刀與一
箱單片竹簡!繞過屋角木屏,便是寢室。中間一張極大的臥榻上吊著一頂本色布帳幔,四周牆
壁用白土刷得平整瓷實,更顯屋中潔白明亮纖塵不染。
  「噢?為何只有寢室做成白牆?」蘇秦問。
  「回先生,寢室圖靜,沒有窗戶,白牆便有亮色。」少年恭敬回答。
  蘇秦點頭,暗自佩服主人的細心周全,正要舉步走出,少年卻道:「先生,還有一進。」
  「還有一進?」蘇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棧住房,最華貴的也就是廳堂、書房、寢室,所不
同者大小文野而已,這裡竟還有一進,能做何用?再說,滿牆潔白,也沒有門,如何能還有一
進?該不是少年懵懂,誤將後院也當作一進了吧。蘇秦疑惑間,少年一推屋角,白牆竟自動開
了一道小門!少年站在門口恭敬道:「先生,裡邊是沐浴室與茅廁間,為防水汽進入寢室,這
裡裝了一道假牆,一推即開,方便呢。」
  「茅廁間?!」蘇秦更是驚訝,茅廁間哪有安在房內之理?看來,秦人的蠻荒習俗還是沒
有盡掃。剎那之間,彷彿恍然窺見了野狐尾巴,蘇秦幾乎啞然失笑。想了想,還是進去看看再
說,不能忍受就立即搬走。進得屋內,卻見很是敞亮,幾乎有兩個書房大,三面牆上均有大窗
,卻裝得很高,房中微風習習,絲毫沒有尋常茅廁間的刺鼻異味兒,想來白天也一定敞亮乾爽。
  「窗戶如此之高,卻是為何?」蘇秦仰視問道。
  「先生––」少年憨厚的笑著,竟有點兒窘迫。
  蘇秦恍然大笑:「啊,沐浴入廁,自要高窗。小哥見笑了。」
  「不敢。」少年恢復了恭敬神態:「先生,這邊是沐浴室,我每晚會送熱水來的。」
  屋中用黑色石板隔成了兩部分。進門大半間是沐浴室,牆壁地面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鋪,中
間一個箍著兩道鐵圈的碩大木盆,木盆中還有一條橫搭的木板與一隻長柄木瓢。蘇秦一看即知
,這是製作極為講究的大梁浴盆。如此看來,另外小半就是廁間了。蘇秦小心翼翼的繞過高於
人頭的石板,眼前卻是豁然一亮––原來,牆上掛著一盞晝夜明亮的大大的風燈!地面是明亮
如銅鏡般的黑色石板,牆面卻是木板到頂;靠外牆一面,立著一個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甕,甕中
滿蕩蕩清水;甕旁一方小小石案,案上木盤中一摞折疊好的柔軟布頭;石甕石案旁邊的地面上
筘著一個鼓面大小的凸形「木板」。除此而外,別無長物,只能聽見隱隱約約的水流聲。
  「這?便是茅廁間?」蘇秦有些茫然,如此乾淨整潔的屋子,卻到哪裡入廁?
  「先生請看––」少年俯身將凸板揭開,隱約的水聲立即清晰可聞:「這裡是入廁處,完
後蓋上即可。」少年又指著石甕石案,「這裡清洗,這些軟布頭用來擦拭。」
  蘇秦卻俯身盯著入廁處,只見黝黑中水波閃亮,怔怔問:「這水哪裡來?竟無惡臭?」
  「回先生,這是咸陽建城時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流經宮城、官署、官市、作坊與
大店的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農田,不再回流渭水。水流從高往低,很大很急,任何穢物都積
存不住,沒有腐臭氣息呢。」少年一如既往的恭敬。
  蘇秦聽得愣怔半日,竟只有慨然一歎,「好!就住這裡,很中意了。」
  少年高興了:「多謝先生。送飯來?還是到天樂堂自用?」
  「我自去天樂堂,看看秦風嘛。」蘇秦笑了。
  「如此我去挑擔熱水,先生沐浴後再去不遲,夜市熱鬧呢。」少年輕快的出去了。
  ***
  犀首好動,用過晚飯左右無事,便換了一身布衣出得上卿府,向咸陽街市漫步而來。
  咸陽的夜市頗為特殊,與中原大城不同,街市冷清如常,而客寓酒店熱鬧非凡。這是因為
秦人勤奮儉樸,加之法令限酒,一到夜間,除了確實需要購物者上街漫步外,大多庶民工匠都
是早早安歇,預備黎明即起操持百業。但是,秦國對外國客商與入咸陽辦事的本國外地人卻不
限酒。所以,每逢入夜華燈初上,外國客商、遊學士子、外地遊人客商及來咸陽辦理公務的吏
員等,便聚在了各個酒店客寓,盡情的飲酒交遊。
  犀首出來,也是想找個酒店小酌一番,消消胸中塊壘。
  午間晉見秦公後,他已經明確無誤的知道了秦國不會採用他的「霸統」方略,心反而定了
下來。從加冠那年,他便開始周遊列國,先後在大小十三個諸侯國做過官,最長的在楚國三年
多,最短的在宋國大約只有半年。辭官的原因雖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起因,還是官高無事的
尷尬。他精明過人,又加辦事認真,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毫不費力的將管轄事務處置得精當無
誤,同僚們總是對他讚不絕口,國君也總是時常褒獎,誰與他都一團和氣,議爵時也都眾口一
詞的薦舉他,人望口碑一片蒸騰。然則,奇怪的是:無論他的爵位多高,卻怎麼也掌不了實權
,做的儘是些少傅、太傅、少師、太師、太史丞、太廟令之類的「望職」!誰都知道,他的長
處在兵家在權謀在治國治民,可上將軍、丞相、上大夫、令尹、大司土一類的實權重職,就是
輪不到他,結果總是不堪無聊,掛冠辭國。
  這次入秦,是犀首最為認真的一次謀劃。可是,秦公當場封他做上卿時,他心中卻不自覺
的咯登了一下,一種不祥便立即在心頭隱約瀰漫。上卿一職,在春秋時期頗為顯赫,像晉國的
上卿趙盾,本身就是相國(丞相)。但在戰國之世,權力結構相對穩定也相對簡化,國君、丞
相、上將軍三權鼎立治國,上卿早已經變成了虛職。秦國素於中原隔膜,官職名號與中原大不
相同,一是庶長治國(大庶長、左庶長、右庶長),大夫輔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
二是沒有虛職,太師、太傅、上卿等統統沒有。自從秦孝公與商鞅變法,秦國的官制才開始向
中原靠攏,逐漸推行了「君––相––將」三權共治,官員設置的怪誕名稱也漸漸淡出。對於
秦國的這些歷史沿革,犀首很是清楚。而今,秦公陡然封自己一個例無執掌的「上卿」,顯然
是靈機所動當場周旋的權術手段而已;及至秦公擱置「霸統」,訴說困境,犀首已經明白了,
自己若要在秦國待下去,前景依舊是高爵無事。
  時也?命也?驀然之間,犀首生出了一種濃厚的宿命感––一個立志掌權做事的策士,卻
無論如何不能擺脫無聊的富貴,豈非造化弄人?一番思忖,犀首笑了。他想起了孔老夫子周遊
列國不得志時的自嘲:「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若博弈乎?」孔夫子不失樂天知命的豁達,
求官不成便下棋、編《詩》、揣摩《周易》、教導弟子,倒也忙得不亦樂乎,可自己呢?
  「先生!你還記得小店?」一聲清脆驚喜的問話,便見一個長裙女子當道一躬。
  漫步之間,犀首竟不自覺的來到了住過的櫟陽客寓前,竟又遇上了熱情可人的女店主,他
恍然大笑:「好好好,我正要舊地重遊,痛飲一番呢。」
  「剛剛進得一車安邑烈酒呢!先生請。」女人高興極了。
  櫟陽客寓的天樂堂,實際上是間很講究的食店。大廳呈東西長方形,南北兩面沒有牆而只
有紅色圓柱,形成兩道寬敞的柱廊;靠南一面臨著庭院大池,碧波粼粼;靠北一面臨著一片竹
林,婆娑搖曳;木屏將很大的廳堂分割成了若干個幽靜的座間,每間座案或兩三張或五六張不
等,但卻都恰到好處的臨竹臨水,各擅勝場;晚來柱廊上掛滿紅燈,每個座間外面還各有兩盞
寫著名號的銅人風燈,明亮璀璨,整潔高雅;大部分座間都有客人,談笑聲隱約相聞,卻絲毫
不顯得喧鬧嘈雜。
  犀首對這裡很熟,信步而來,便走到臨池的一間:「好吧,還是這『羨魚亭』。」
  女子一路跟來,笑道:「這名兒是先生取的,先生準到這裡。翠子,侍奉先生。」
  一個女侍飄然而來,蹲身一禮笑問:「先生,老三式不變麼?」
  犀首不禁大笑:「然也!安邑老酒、櫟陽肥羊、秦地苦菜。」
  「這名號取得不好。」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角落傳來。
  「噢?」犀首驚訝打量,才發現座間還有一人,坐在靠近木屏的案前,紅衣散髮,自斟自
飲,頗為悠閒。
  「喲,是先生啊!」女店主驚喜的笑了:「先生,這位先生今日住進,就在修節居呢。先
生,這位先生就是原先那位先生,兩位先生––」
  犀首沒有理會女店主的繞口辭兒,盯住紅衣人淡淡道:「足下之意,當取何名?」
  「結網亭。」紅衣人也淡淡回答。
  「結網?」犀首心念一閃,肅然拱手:「先生何意?」
  「臨池羨魚,何如退而結網?」紅衣人也拱手一禮。
  「好!臨池羨魚,何如退而結網?先生高我一層了。」
  女店主看這兩位開始都大有傲氣,驟然之間又禮敬有加,左右相顧恍然笑道:「喲,兩位
先生都喜歡打魚啊,沒說的,明日我出小船,渭水灣,一網打十幾斤魚呢!」
  一語未畢,犀首與紅衣人同聲大笑。笑得女店主也高興起來:「一言為定,明日打魚!」
犀首笑得大喘氣:「此魚,不是彼魚也。將這兩案合起來,我要與這位先生共飲。」
  「也是呢。共舟打魚,同案飲酒,忒對竅呢。」女店主也沒叫女侍,竟是一邊說一邊親自
動手,快捷利落的將兩張酒案併起。方才侍奉的女侍也正好捧盤而來,擺好了酒菜,女侍便跪
坐一旁開桶斟酒。
  「二位先生,慢飲了。」女店主笑著一禮,便逕自去了。
  「請教先生,高名上姓?」犀首待酒爵斟滿,便是肅然一拱。
  「不敢當,在下洛陽蘇秦。」紅衣人恭敬的拱手做答。
  「蘇秦?」犀首不禁大笑:「好!真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我乃魏國犀首。」
  「先生進堂,在下一望便知,否則何敢唐突?」蘇秦也同樣興奮。
  「噢,你知道我便是犀首?看來,你我竟是天緣呢,來,乾此一爵!」
  蘇秦連忙搖手:「我飲不得安邑烈酒,還是用這蘭陵酒吧,醇厚些個。」
  「也罷,君子所好不同也。來,乾!」光噹一聲,銅爵相撞,兩人一飲而盡。
  蘇秦置爵笑道:「公孫兄棄楚入秦,氣象大是不同。蘇秦當敬兄一爵,聊表賀意。」說罷
從女侍手中接過木勺,打滿兩人酒爵:「來,蘇秦先飲為敬!」
  犀首搖搖頭,卻又毫無推辭的舉爵一飲而盡,置爵慨然道:「蘇兄莫非入秦獻策?」
  「正是。」蘇秦坦然點頭。
  「不怕犀首先入,你已無策可說?」犀首目光炯炯。
  「同殿兩策,正可分高下文野,求之不得,何怕之有?」蘇秦微笑的迎著犀首目光。
  「好!」犀首哈哈大笑:「蘇秦果然不同凡響,看來必是胸有奇貨也。」又突然收斂笑容
,低聲正色問:「蘇秦兄,可知我所獻何策?」
  蘇秦悠然一笑:「稱王圖霸而已,豈有他哉?」
  「你?從何處知曉?」犀首不禁驚訝。
  「秦國強盛,但凡有識之士必出此策,何用揣測探聽?」
  此話表面輕描淡寫,實則傲氣十足,犀首豈能沒有覺察?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已大有變化
,非但不以為忤,反倒覺得蘇秦直率可親,樂哈哈笑道:「如此長策,蘇秦兄卻看得彫蟲小技
一般,犀首佩服!然則,蘇兄可知,秦公之情如何?」
  「束之高閣,敬而遠之。」
  犀首倏然一驚!這一下,可是當真對面前這個素聞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年輕策士刮目相看了
。大事知其一易,知其二難,蘇秦既能料到他的獻策,又能料到秦公的態度,足見他對秦國揣
摩之透,也足見自己獻策之平庸無奇。剎那之間,犀首心頭一閃,覺得與蘇秦邂逅相遇,竟是
上天對他的命運的一個警示––若再沉溺策士生涯,必得身敗名裂!心念電閃,拱手微笑道:
「犀首辭秦,指日可待,原不足為慮。然則,蘇兄入秦,卻是何策?可否見告?」
  「無得新策,卻有新說。」蘇秦自信的回答。
  「如何?」犀首先是一驚,繼而大笑:「你仍能以王霸之策,說動秦公?」
  蘇秦當然感到了犀首的嘲笑與懷疑,卻依舊淡淡笑道:「此事原非荒誕。秦國原本便有王
霸之心,兄之說辭不透而已。但凡長策立與不立,在可行與不可行也。公孫兄惟論長策,忽視
可行。秦公顧忌難處,自當束之高閣。」
  犀首聽得仔細,覺得這個蘇秦的話雖在理,但卻自信得有些不對味兒,便想警告一下這個
年輕氣盛的名門策士,便喟然一歎道:「犀首看來,蘇兄若別無奇策,大可不必在秦國遊說,
以免自討無趣了。」
  蘇秦不禁大笑:「公孫兄既在咸陽,何不拭目以待?」
  「無論身在何地,犀首都會知曉的。來,再乾一爵––」突然,犀首醉眼朦朧了。
  「此爵便為公孫兄餞行了。乾!」蘇秦豪氣頓生,一飲而盡,高聲吩咐笑盈盈趕來的女店
主:「大姐,用我的車送回先生。」
  一通忙碌,青銅軺車終於轔轔啟動了。犀首扶著軺車傘蓋的銅柱喃喃自語:「呵呵呵,竟
是王車?難怪––啊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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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司馬錯突然出現在藍田軍營,將領們確實驚訝莫名。
  藍田原駐紮著秦國的兩萬五千新軍,步騎各半。如果說函谷關是秦國的門戶要塞,那麼藍
田原就是秦國的咽喉命脈。這片方圓近百里的高地,南接連綿大山,北面鳥瞰渭水平原,正卡
在兩條從南部進入關中腹地的要道––東邊的武關與西邊的南山子午谷––中間。萬一武關失
守或強敵偷襲子午谷,藍田軍營都可迅速設置第二道防線,鐵騎馳騁,半個時辰便可在平原展
開。從東部防禦看,藍田原距離函谷關六百餘里,若強敵鐵騎攻破函谷關,到藍田原下恰是三
兩日行程,可從容部署狙擊強敵。藍田原西北面,距重鎮櫟陽不到一百里,極易獲得策應。再
向西二百餘里,便是秦都咸陽,國君兵符半日可達,指揮極為便利。秦國收復河西之後,北地
胡人、河東魏趙、西域匈奴對於秦國的威脅都大大減小,西部大散關與陳倉要隘的重要性也相
對降低,秦國的防禦重心便偏自然向了東南,藍田原的重要位置驟然突出!
  這時候,秦國五萬精銳新軍的部署是:東面函谷關駐紮一萬,北面離石要塞駐紮五千,東
南面武關駐紮五千,西面大散關駐紮五千;其餘兩萬五千新軍精銳,便全部駐紮在這個可四面
策應的中央高地。
  國尉夜臨軍營,必有重大戰事。然則將領們事先卻毫無所聞,這是他們驚訝莫名的根本原
因。此時,秦國沒有正式封號的上將軍,國尉就是最高武職,誰敢掉以輕心?轅門外一陣尖利
的號角,中軍大帳頓時緊張起來。
  「擊鼓聚將!」藍田將軍車震一聲令下,帳外大鼓轟隆隆響起,萬千軍燈驟然點亮,軍營
一片通明!片刻之間,士卒躍出軍帳,頂盔貫甲在帳外列隊待命。戰馬嘶鳴,戰旗獵獵,頃刻
間便可開拔。
  輕裝快馬的二十名軍吏,簇擁著司馬錯飛馳而至!自從接掌國尉,司馬錯是第二次來藍田
軍營。第一次是配備新打造的精鐵兵器,來去匆匆,對這座最重要的軍營與藍田將軍車震的帶
兵能力,都還不夠很熟悉。這次夤夜前來本是秘密舉動,不想一出兵符令箭,轅門口就是一陣
驚心動魄的牛角號,號聲一落,竟是滿營啟動,竟似頃刻間便可開出列陣;尚未進得轅門,便
聞一片馬蹄聲急風暴雨般捲來!快捷連貫,當真罕見。
  一將翻身下馬:「藍田將軍車震參見!三軍就緒,國尉可即刻下令發兵!」
  司馬錯一揚手中青銅令箭:「偃旗息鼓,全部回帳。」
  車震驚訝的抬起頭來,稍一思忖,高聲下令:「偃旗息鼓,將領回帳!」
  「嗨––!」二十多員頂盔貫甲的大將一聲雷鳴,一片甲葉響亮,上馬返回。
  司馬錯對車震一陣低聲吩咐,馬隊便向中軍大帳從容而來。片刻之後,中軍大帳傳出將令
:「軍帳熄燈,軍士安歇,無得驚擾。」一陣嗚嗚悠揚的號聲,廣袤的山原便又在疏疏落落的
軍燈與叮咚呼應的刁斗聲中恢復了寧靜。
  中軍大帳卻是燈火通明!
  按照軍中法令,司馬錯先與主將勘合兵符,驗證令箭。明亮的燈光下,司馬錯帶來的兵符
與車震的兵符鏘然合一,變成了一隻刻滿字符的青銅猛虎。車震將整合兵符供於帥案中央,深
深一躬,轉身接過了司馬錯手中令箭。這是一支形似短劍般的青銅令箭,沉甸甸金燦燦,令箭
中央鐫刻四個大字「如君親臨」!大字下面,卻是嬴秦部族崇敬的鷹神。秦法:持此令箭而無
詔書者,都是身負重大使命的特使––其機密甚至不能見於公開詔書,而必得由特使口頭宣佈
執行。
  車震一看令箭,轉身對中軍司馬下令:「帳外一箭之內,不許任何人靠近!」司馬大步出
帳,車震便對司馬錯肅然一躬:「請國尉升座行令!」
  司馬錯緩步走到帥案前站定:「諸位將軍:我奉君命,籌劃一場戰事。此戰之要,在於秘
而不宣;諸將但聽軍令,莫問所以。凡有洩密者,軍法從事!」
  帳中將領凜然振作,「嗨!」的一聲,竟是滿帳肅然。
  「步軍主將山甲聽令!」
  「山甲在!」
  「你部一萬步兵,卸去重甲長矛,全部輕裝,三日乾糧,務必在五鼓時分聽令開拔!」
  「嗨––!」精瘦的山甲雙腳一碰,接過令箭,疾步出帳。
  「後軍主將嬴班聽令!」
  「嬴班在!」
  「你部作速改裝一百輛牛車,全部裝運長矛羽箭。你親自帶領三百名士卒,扮做商旅押運
,晝夜兼程南出武關,六日後,在上墉谷地待命!」
  「嗨––!」嬴班沉穩接令,大步出帳。
  「藍田將軍車震聽令!」
  「車震在!」
  「明日開始,立即秘密監視南山各條路口。但有北上商旅,一律許進不許出。步兵班師之
前,藍田軍營不得收縮營帳旗幟,日日照常操練!」
  車震與十多員將領齊聲領命,「嗨––!」的一聲,大帳轟鳴。
  司馬錯部署完畢,走出帥案向車震微微一笑:「將軍,請再為我遴選一百名精銳騎士,一
員驍將。我可是要明火執仗的巡視商於防務呢。」
  「國尉放心。」車震轉身向一個青年將領下令:「嬴豹,即刻選出一百名鐵鷹騎士。由你
率領,護衛國尉南下!」
  「嬴豹得令!」英氣勃勃的小將抱拳一拱,大踏步出帳去了。
  車震笑道:「國尉莫看嬴豹年輕,他可是新軍第一猛士呢。」
  「是公室子弟麼?」
  「應該是。」車震歉意的笑道:「可無人知道他是哪家公族子孫。」
  司馬錯笑了:「猛士報國,貴賤等同。他不說,又何須問之?」
  說話間,眾將已經匆匆出帳,分頭各去調度移防。司馬錯又對車震備細交代了諸多事項,
在中軍大帳匆匆吃了一塊乾肉一個乾餅,便已到了四鼓時分。秦國新軍訓練有素,行動極為迅
速,刁斗方打四鼓,步軍主將山甲便進帳覆命:一萬步卒準備完畢,已經集結河谷待命。司馬
錯立即帶領兩名軍吏出帳,與山甲飛馬馳向西山河谷。
  河谷原坡下,黑壓壓的步兵與荒草叢林連成了一片,卻肅靜得惟聞小河水聲。司馬錯立馬
山岡,低聲讚歎:「好!可算得靜如處子。」隨即對身邊山甲下令:「山甲將軍,三日後你部須
在上墉谷待命。這位行軍司馬,就是你的嚮導。他會領你穿出大山,直達上墉谷地。」
  精瘦的山甲也換上了輕便軟甲,左手長劍,右手卻是一支光滑的木棍。出使歸來,他已經
晉陞為步軍主將,爵位與中大夫同等。這位在大山中長大的藥農子弟,對開進自己老家作戰興
奮極了,赳赳慷慨道:「稟報國尉,山甲藥農子孫,踏遍南山險道,嚮導留給車隊好了。山甲
誤事,甘當軍法!」
  司馬錯不熟悉山甲,對這種回答感到驚訝,肅然正色道:「將軍者,統兵大將也,不是百
夫千夫長。若一味前行辨路,何能居中提調?奇襲戰孤軍深入,不得有絲毫差池。一將生死,
豈可擔待國家興亡?將軍若不戒鹵莽,司馬錯立即換將!」
  山甲膽大心細,悟性極高,被國尉嚴詞驚出一身冷汗:「山甲受教,不敢以國事兒戲,但
聽國尉號令便是!」
  「出發!」司馬錯斷然發令。
  山甲右手兩指向嘴邊一搭,便聽一聲呼哨響徹河谷!無邊無際的「荒草叢林」從河谷霍然
拔起,唰唰唰的向南山口移動而去,漸漸的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司馬錯選定的行軍路線極為奇特,連尋常以為極隱秘的子午谷小道,他也嫌不夠機密。他
給山甲的道路,是一條無名山溪:只許沿有水河道淌水而上,到得南山顛峰,再沿另外一條山
溪淌水而下,直達漢水谷地。
  這條無名山溪,卻是從南山腹地流向關中的無數小河之一。水量不大,淙淙如溪,但卻穿
山而出,流入灞水,再入了渭水;溯流而上,無名小溪的源頭竟直達南山(秦嶺)顛峰。這南
山顛峰是一道分水嶺,越過顛峰,這種小溪又成了淙淙向南的漢水支流,最終併入浩浩江水。
這種小溪流大體相似,河床河谷佈滿了歷經千百年衝擊的光滑鵝卵石,輕裝步兵便完全可以沿
河或淌水前進。
  那時候,要從關中進入層巒疊嶂的南山群峰,而到達商於山區或漢水盆地,便只有東南的
武關小道、西南大散關的褒斜小道,這兩條路都是官道。再有中央一條小道,就是最近便直接
的子午谷小道。這條小道從關中中部直入南山,比兩邊迂迴要近數百里路程。子午谷雖然不是
官道,卻經常有楚國商旅北上,或秦國商人南下。如此一來,這種小道還是有「暴師」的可能
。經過精心揣摩探察,司馬錯定下了「以溪為路,隱匿蹤跡」的行軍方略,要一萬輕裝步兵三
五日之內秘密越過南山,到達漢水山谷。
  此時,這支精銳的秦國新軍步兵,拋棄了重甲長矛與硬弩長箭,每人手中一支短劍、一支
木棍,身背三天乾糧,在萬山叢中攀緣疾進,山溪沖刷了他們的一切蹤跡,山林湮沒了他們的
任何動靜。戰國之世第一場最長距離的奔襲戰,便這樣悄悄的開始了。
  次日天亮,藍田原上出現了一支長長的牛車隊,悠悠駛上了通往武關的官道。
  車輪尖利的咯吱聲在原野上分外刺耳,聽聲音,便知道這遮掩得嚴嚴實實的牛車都是吃重
滿載!當先開道的,是一面黃色大旗,繡著「猗頓」兩個黑色大字,分外顯眼。大旗後三十多
名勁裝騎士,一律腰懸吳鉤彎劍,身背硬弓長箭。車隊逶迤里許,最後才是一輛華貴的篷車。
看旗號聲勢,這顯然是名滿天下的楚國大商猗頓的車隊!猗頓,素以與中原做鹽鐵生意聞名,
進出中原各國的車隊動輒便是數百輛。這樣一支車隊經藍田出武關,進漢水入郢都,便是很平
常的商旅路線了。
  日上三竿,藍田軍營轅門大開。騎將嬴豹率一隊鐵騎當先衝出,一輛高掛「特使」幡旗的
青銅軺車緊隨其後,車上站著斗篷飛舞的國尉司馬錯。出得轅門,軺車正要拐上官道,突聞西
邊官道馬蹄聲疾!司馬錯轉身一看,卻見一隊便裝騎士簇擁著一輛黑色篷車風馳電掣而來,不
禁一怔,命令嬴豹:「讓過馬隊,後行。」
  話音落點,便見疾馳的馬隊突然勒韁,十多匹駿馬人立嘶鳴,篷車也戛然停下,激揚起一
片煙塵。司馬錯未及細看,便見車簾一掀,國君嬴駟跳下車來笑道:「驚擾國尉了。」
  司馬錯大是驚訝,連忙下車:「參見國君。」
  嬴駟一揮手,制止了要下馬參拜的騎士,笑道:「別無他事,特來為國尉送行。」
  司馬錯心念一閃,便知國君對這第一戰放心不下,肅然拱手道:「臣啟國君,一切均按籌
劃進展。臣不敢掉以輕心。」
  「勝敗兵家常事,國尉放手去做便是。」嬴駟微笑搖頭:「我是想求教國尉,奇襲若成,
國尉做何謀劃?」
  司馬錯又是一怔,這本來是謀劃清楚也對國君剖析清楚的:奔襲一旦成功,兵屯漢水稍事
休整,便再行奔襲巴蜀。國君有此一問,莫非國中有了變故?當此臨行決斷之時,不能含糊不
清,略一思忖,司馬錯坦率問:「國君之意,莫非放棄巴蜀?」
  嬴駟搖搖頭:「兩戰連續,當在一年以上,時間太長;再者,兵力分散,大將遠處,難保
山東無變。巴蜀,似可稍緩。國尉三思了。」
  司馬錯恍然:「臣有應變之策。若山東有變,臣即刻班師北上,何能拘泥於一途?」
  「如此甚好!來人,拿酒!」嬴駟一聲吩咐,軍士捧來兩隻大爵,頓聞酒香清冽。嬴駟親
捧一爵雙手遞於司馬錯,自己又端起一爵:「千山萬水,國尉保重。乾!」
  「君上保重,但等佳音便了。乾!」司馬錯一飲而盡,深深一躬:「臣告辭了。」轉身大
步上車,一跺車底:「開行!」騎隊便轔轔遠去了。
  嬴駟望著遠去的車馬,望著莽莽蒼蒼的南山,竟是良久佇立。
  「國君,可否到藍田大營歇息?」御車內侍低聲問。
  「不必了。」嬴駟跳上篷車:「返回咸陽。」馬隊又颶風般捲了回去。
  嬴駟是昨夜與上大夫樗里疾秘商後趕來的。為求穩妥,嬴駟就司馬錯的奔襲謀劃徵詢樗里
疾主張。樗里疾大是贊同奔襲房陵,但認為連續進行兩場奔襲戰值得揣摩。從兵家戰事的眼光
看,佔領巴蜀勝算很大。然則,司馬錯沒有慮及兵家之外的民治。巴蜀地險人眾,民風刁悍,
要化入秦國,初治必得駐軍,否則佔領巴蜀就沒有意義。但如此一來,司馬錯精兵必得滯留巴
蜀,急切不能班師。當秦國軍力尚未擴展之時,大將精兵久屯於荒僻之地,國中空虛,是為大
忌。若在秦國擁兵二十萬時,再分兵襲取巴蜀,更為穩妥。嬴駟一聽,大是贊同,便在黎明時
分火急趕來。
  一路沉思,嬴駟心裡老是沉甸甸的。犀首雖然走了,但犀首的「霸統」方略卻久久縈繞在
他的心田。什麼時候,秦國能著手霸統大業呢?
  「稟報國君,洛陽名士蘇秦求見。」剛剛下車,內侍總管便匆匆走來稟報。
  「蘇秦?真來了?」一個念頭閃過,嬴駟吩咐老內侍:「請這位先生在東殿等候。再請上
大夫與太傅進宮,也到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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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悠然打量著這座宮殿,蘇秦全然沒有尋常士子等待覲見的那種窘迫。
  咸陽宮只有三座宮殿,中央的正殿與東西兩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且建在六丈多高的山
堮上,開闊的廣場有三十六級白玉台階直達正殿,使正殿恍然若巍巍城闕,大有龍樓鳳閣之勢
。這是秦國的最高殿堂,非大型朝會與接見外國特使,輕易不在這裡處置日常政務。兩座偏殿
,則坐落在正殿靠後的平地上。除了殿前廣場是白玉鋪地,三面都是綠色:西面竹林,北面青
松,東面草地。西偏殿是國君書房與寢室所在,除了召見親信重臣,這裡很少有禮儀性會見。
東偏殿比西偏殿大出許多,九開間五進,是國君日常國務的主要場所,重門疊戶,劃分了諸多
區域。除了最後一進另有門戶,是長史與所屬文吏起草、謄刻詔書與處置公文的機密官署外,
其餘四進通連,分為東中西三個區域:中間區域是議政堂,東邊是出政堂,西邊是庶長堂。
  遠看咸陽宮,蘇秦頗有奇特的一種感覺。洛陽王城與山東六國的宮殿,都是大屋頂長飛簷
,遠處看去,但見飛簷重疊連綿,氣勢宏大,富麗華貴,飛簷下鐵馬風動,叮咚悅耳,一派宮
闈天堂的氣象。咸陽宮雖然也不失宏大,但卻很簡約,一眼望去,總覺得視線裡少了許多東西
。仔細打量,才看出咸陽宮屋頂很小,大約只能長出牆體五六尺的樣子,斜直伸出,沒有那王
冠流蘇般的華麗飛簷。乍一看,就像巨人戴了一頂瓦楞帽,雖然也覺英挺,卻總是缺了點兒物
事,光禿禿的!蘇秦思量,秦人本來簡樸務實,建造咸陽時又是墨家工師擔任「營國」籌劃。
墨家的節用主張與秦人的簡樸傳統正好吻合,產生如此的宮殿樣式也就不足為怪了。
  進得殿中,只見廳堂寬闊高大,陳設卻極為簡單。中央一張幾乎橫貫廳堂的黑色木屏,屏
上斗大的兩個銅字分外醒目––國議!屏前正中位置有一張長大的書案,兩側各有幾張稍小的
書案。書案區域外,有兩隻巨大的銅鼎,兩隻幾乎同樣巨大的香爐,除此而外,再看不見任何
裝飾性陳設。白玉地面沒有紅氈,連書案後的坐席也是本色草編。入得廳堂,便立即有空曠冷
清之感,絲毫沒有東方宮殿那種帳幃重重、富麗華貴的舒適與溫暖。與大梁王宮的殿堂相比,
這裡處處都透著「冷硬」二字。奇怪的是,蘇秦卻對這種毫無舒適可言的「冷硬」殿堂,油然
生出了一種敬意,覺得一進入這座殿堂,一看見「國議」那兩個大字,就心思凝聚,不由自主
便振作起來。
  「太傅、上大夫到––」殿外傳來內侍悠長細亮的報號。
  蘇秦恍然醒悟,舉目望去,只見殿廊外有兩個黑衣人走來,樣子都很奇特。一個戴著類似
斗笠的竹冠,冠簷垂著一幅寬大的黑色面紗,身形粗壯筆挺,步態勇武步幅很大。另一個則壯
碩短小,羅圈腿晃著鴨步,搖搖擺擺走在蒙面者旁邊,樣子頗為滑稽。蘇秦掃視一眼便迅速斷
定:蒙面者便是名聞天下的復仇公子嬴虔,肥壯鴨步者便是化解西部叛亂的樗里疾!一個是公
族柱石,一個是總攬政務的上大夫,都是目下秦國舉足輕重的人物––心念一動,蘇秦竟轉過
身背對著殿門,注視著「國議」兩個大字。聽得身後腳步聲進殿,卻沒有任何動靜。憑感覺,
蘇秦知道這兩人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端詳,卻依舊凝神沉思般的站著。
  「敢問足下,可是王車西行的洛陽名士?」
  聽這隨意而又帶笑的口吻,蘇秦便知道此人是誰,恍然回身從容拱手道:「在下正是洛陽
蘇秦。」
  樗里疾嘿嘿一笑:「先生遠道而來,秦國大幸也。這位乃太傅公子虔。在下嘛,上大夫樗
里疾。想必先生也明白呢。」
  蘇秦淡淡帶笑,微微點頭卻不說話,既對樗里疾的中介表示認可,又對樗里疾的詼諧不置
可否,但卻沒有對兩位重臣行「見過」常禮。一直冷眼沉默的嬴虔,卻是深深一躬,「先生遠
道入秦,多有辛苦。」蘇秦始料不及,連忙一躬,「士子周遊,原是尋常。謝過太傅關愛之情
。」
  「嘿嘿,入秦即是一家,忒得多禮?來,先生入座。」樗里疾笑著請蘇秦坐在了中央大案
的左下手,也就是東方首座,又推嬴虔坐在了右手首座,自己則坐在了右手末座,隨即便拱手
笑道:「先生遠來,定有佳策了?」
  蘇秦本想按照禮儀,等待秦公入殿行過參見大禮後再入座。及至見樗里疾安排,不由閃上
一個念頭:莫非秦公安排這兩位對我先行試探?便覺不是滋味兒。然則蘇秦心思極快,剎那之
間心意便定,隨對方如何安排,自己篤定便是。此刻見樗里疾如此發問,自然是所料非虛,便
從容拱手道:「上大夫執掌國政,定有治秦良策,蘇秦願受教一二。」
  樗里疾嘿嘿嘿便笑:「先生竟有回頭之箭,果然不凡!」拍拍自己凸起的肚皮:「你看,樗
里疾卻是酒囊飯袋,內中儘是牛羊苦菜。先生若有金石之藥,不妨針砭,何須自謙?」
  「諺云:腹有苦水,必有慧心。上大夫滿腹苦菜,安得無慧心良策?」蘇秦見樗里疾在巧
妙的迴避,依然逼自己開口,便也笑著迂迴開去。
  樗里疾一怔,迅即拍案:「好!來人,拿國圖來。」
  猛然,卻聞內侍高聲報號:「國公駕到––!」
  尖細的嗓音還在飄忽環繞,嬴駟已經從容的從「國議」木屏後走了出來,未容三人站起,
便擺手道:「無須煩冗,盡自坐了便是。」
  敏銳機警的蘇秦,目光幾乎與內侍尖細的聲音一起瞄向木屏左面的出口。剎那之間,便與
那雙細長的三角眼中射來的晶亮目光驟然碰撞!蘇秦正要低眉避過,三角眼卻已經眼簾一垂光
芒頓失。只此一瞬,蘇秦心中便一個激靈––這位秦公非同尋常!心念一閃之間,起身長躬:
「洛陽蘇秦,參見秦公。」
  嬴駟尚未入座,立即虛手相扶:「先生遠道而來,嬴駟不得郊迎,何敢勞動大禮?先生入
座,嬴駟這廂受教了。」說完,回頭吩咐內侍:「上涼茶。」
  兩名黑衣內侍抬著一個厚棉套包裹的物事輕步而來,走到座側空曠處放好。便有兩名侍女
輕盈飄出,一個用大銅盤托著幾隻陶碗和一個長柄木勺,一個便解開了厚棉套的棉帽兒。蘇秦
不禁驚訝,原來棉套包裹的竟是一口細脖陶缸!只見侍女從銅盤中拿下長柄木勺,便將木勺伸
入缸中,舀出一種依稀紅亮的汁液,輕快的斟滿了幾隻陶碗。捧盤侍女便輕盈走來,竟先向蘇
秦案上擺了一隻大陶碗。然後再在秦公、嬴虔、樗里疾面前一一擺上。蘇秦不禁又是驚訝感慨
––天下豪爽好客之地他無不熟悉,然則無論多麼好客的國度,只要國君在場,無論多麼尊貴
的客人,禮遇也在國君之後;也就是說,上茶上酒,當然都會先敬獻國君,而後才論賓客席次
。即或在禮崩樂壞的戰國,這也是沒有任何異議的通例,即或最孤傲的名士,也認為這是理所
當然。可是,秦國殿堂之上,卻將「第一位」獻給賓客,當真是放眼天下絕無僅有!只此一斑
,便見秦國強大絕非偶然也。
  蘇秦恍惚感慨間,秦公嬴駟已經雙手捧起大陶碗笑道:「夏日酷暑,以茶代酒,權為先生
洗塵接風了。」說完,便咚咚咚一飲而盡,直如村夫牛飲一般。
  出身王畿富商之家,受教於名師門下,且不說已經有了名士聲譽,僅以洛陽王畿與魏國的
文化禮數熏陶而言,蘇秦的言行都無不帶有濃厚的貴族名士色彩––豪爽而不失矜持,灑脫而
不失禮儀,沒有絲毫的粗俗野氣。驟然之間,見秦公飲茶直如田間村夫,蘇秦心頭便猛然泛起
一種卑薄輕蔑,方纔的感慨敬意竟消失得蕩然無存!
  雖則如此,卻也是無暇細想,他雙手捧起大陶碗恭敬回道:「多蒙秦公厚愛,蘇秦愧領了
。」又對兩位大臣笑道:「太傅、上大夫,兩位大人請。」說完,輕輕的呷了一口––噫?竟
是冰涼沁脾分外爽快!瞬間猶豫中,竟不由自主的舉起粗大的陶碗咕咚咚一飲而盡,飲罷「彭
!」的放下大碗,嘴角猶自滴水,竟是胸膛起伏著不斷喘息!倏忽之間,便覺一股涼意直灌丹
田,周身通泰涼爽,分外愜意。猛然之間,蘇秦面紅過耳,拱手道:「慚愧慚愧,蘇秦失態–
–不知這是?何等名茶?」
  「嘿嘿,這種茶,就要這種喝法!」
  嬴虔:「先生有所不知。這是商於山中農夫的涼茶,粗茶梗煮之,置於田頭山洞,勞作歇
晌時解渴。國公在地窖以大冰鎮之,是以冰涼消暑呢。」
  「秦公雅致,點石成金也!蘇秦佩服。」
  嬴駟微微一笑:「先生卻是謬獎了。庶民如汪洋四海,宮廷中能知幾多也?」
  「鄉野庶民,原是國家根本。秦公有此識見,秦國大業有望矣。」
  嬴駟細長的三角眼猛然一亮!他欣賞蘇秦不著痕跡的巧妙轉折,心知便是這位名士說辭的
開始,便肅然拱手道:「秦國大業何在?尚望先生教我。」
  蘇秦坦然的看著這位被東方六國視為「梟鷙難以揣摩」的秦國新主,語調很是平和:「秦
國出路何在?犀首已經昌明,秦公腹中也已定策,無須蘇秦多言也。」
  「先生知曉犀首策論?」嬴駟頗為驚訝。
  「先生與我不期而遇,酒後感慨,言及策論。」
  「既然如此,先生定然另有長策高論,嬴駟願受教。」
  蘇秦搖搖頭:「秦國大業所在,蘇秦與犀首相同,無得有他。」
  「噢?如此,先生卻何以教我?」嬴駟嘴角泛出一絲揶揄的微笑。太傅嬴虔、上大夫樗里
疾也現出驚訝困惑的神色。
  蘇秦卻彷彿沒有覺察,從容答道:「強國圖霸圖王,如同名士建功立業一般,乃最為尋常
,而又最為必然之歸宿,縱是上天也不能改變,況乎犀首、蘇秦?惟其如此,王霸之策並非奇
策異謀,原是強國必走之路。奇策異謀者,乃如何實現王霸圖謀?秦公以為然否?」
  「大是!請先生說下去。」嬴駟精神頓時一振。
  「自古以來,王霸無非兩途:其一,弔民伐罪,取天子而代之,湯文、周武是也。其二,
聯結諸侯,攘外安內,成天下盟主,齊桓、晉文是也。然則,如今戰國大爭之世,天子名存實
亡,弔民伐罪已成無謂之舉。戰國比肩而立,稱雄自治一方,盟主稱霸也已是春秋大夢。惟其
如此,以上兩途均無法實現王霸之業,須得開創第三途徑。此為如今王霸大業之新途,如何開
創這條新路?方為真正的奇策異謀。」
  大殿中靜悄悄的。嬴虔向輕柔走來斟涼茶的侍女與守候在座側的老內侍不耐煩的揮揮手,
內侍侍女便都退到木屏後去了。空闊的國議殿更顯空闊,蘇秦清朗的聲音竟帶了些許回聲,竟
如同在幽幽深谷一般。嬴駟只是專注的看著蘇秦,臉上卻平靜得沒有任何表情。
  蘇秦相信他的開場說辭已經深深吸引了秦國君臣。雖然如此,深諳論辯術的他知道,此刻
的開場說辭只是導入正題的引子,尚不足以讓聽者提問反詰,便做了極為短暫的一個停頓,立
即迎著他們的目光侃侃而論:「王霸新途,必出於戰國,此乃時也勢也。蘇秦以為,戰國之王
霸大業,既不在弔民伐罪,也不在合同諸侯,而在於統一中國。此等統一,既不同於夏商周三
代的王權諸侯制,更不同於春秋的諸侯盟約制,而必當是大爭滅國,強力統一,使天下庶民土
地,如同在一國治理之下。成此大業者,千古不朽!放眼天下,可擔此重任者,非秦國莫屬。
此蘇秦所以入秦也。」
  說到這裡,蘇秦猛然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嶄新的話題,更是他經過深思的一個嶄新見解,
他要看看秦國君臣有沒有起碼的反應。如果他們不具備相應的決斷與見識,這秦國也就了無生
趣了。
  「先生之見,戰國之王霸大業,必得滅人之國,取之於戰場?」黑面罩嬴虔的聲音竟有些
沙啞喘息。
  「甚是。方今大爭之世,較力之時,非比拚實力,無以成大業。」
  「滅國之後,不行諸侯分制,而以一國之法度統一治理天下?」樗里疾跟問。
  「然也。這是戰國王霸的根基。分治,則散則退;統治,則整則合。」
  嬴駟的臉色依然平靜淡漠。但蘇秦從他驟然發亮的目光中,卻感到了這位君主對自己見解
的認同。只見他習慣性的用右手輕叩著書案:「先生說,擔此重任非秦國莫屬,何以見得?」
  蘇秦精神大振,清清嗓子道:「秦國可當一統大任者,有四:其一,實力雄厚,財貨軍輜
超出六國甚多,可支撐長期大戰。其二,秦人善戰,朝野同心,舉國皆兵,擴充兵力的速度遠
快於山東六國,戰端一起,數十萬大軍只是期年之功。其三,秦國四面關山,東有崤山函谷關
,西有陳倉大散關,南有南山武關,北有高原橫亙。被山帶河,據形勝之要,無異平添十萬大
軍。惟其如此,秦國無後顧之憂,可全部將兵力投入山東大戰。僅此一點,中原四戰之國無法
匹敵也。其四,秦國變法深徹,法度成型,乃唯一可取代諸侯分治,而能統治天下之國家。有
此四者,王霸統一大業,唯秦國可成!」
  就在蘇秦侃侃大論中,嬴駟的目光卻漸漸暗淡下來,黑面罩嬴虔似乎也沒有什麼反應。有
何不妥麼?蘇秦似乎也覺察到到了什麼,便停頓下來,殿中一時寧靜。唯有長帶笑容的樗里疾
目光巡梭,拱手笑問:「先生所言,為遠圖?為近策?」
  蘇秦:「霸業大計,自是遠圖。始於足下,亦為近策。」
  「左右逢源,好辯才!」樗里疾哈哈大笑:「然則,先生究竟是要秦國做遠圖準備?抑或
立即東出?」
  「上大夫,秦國自當立即著手王霸大計。惟其遠圖,必得近舉也。」
  黑面罩的嬴虔喘了一口粗氣,似乎憋不住開了口:「先生前後兩條,嬴虔不敢妄議。然則
中間論兵兩條,嬴虔頗不敢苟同。一則,先生對秦國擴充兵力估算過高,又對山東六國兵力估
算過低。且不說秦國目下現有新軍,遠遠不足以大戰六國。即以擴軍論之,一支數十萬的大軍
,如何能一年成功?春秋車戰,得萬乘兵車,至少須十年積聚。而今新軍是步騎野戰,以十萬
鐵騎十萬甲士,共計二十萬兵力計,且不說精鐵、兵器、戰馬之籌集,僅以徵兵訓練而言,至
少三年不能成軍。先生知曉魏國的二十多萬精兵,龐涓訓練了多長時間麼?再有,山東六國的
兵力,魏國趙國各二十多萬,楚國齊國各三十多萬,偏遠的燕國與小一點的韓國也各有十萬左
右。相比之下,倒是秦國兵力最少。二則,秦國關山形勝,固然易守難攻,然則若無實力,也
不盡然。吳起有言,固國不以山河之險。若關山必能固國,當年魏國何能奪我河西六百里,將
我壓縮到一隅之地?」
  嬴虔是秦國著名將領,一生酷愛兵事,雖然在秦國變法中退出政壇深居不出,但並沒有停
止對軍旅生涯的愛好揣摩。這番話有理有據,顯然是不堪蘇秦的議兵之說衝口而出的。以嬴虔
的資望與持重,這番話簡直就是宣佈:蘇秦的說辭荒唐不足信!
  但蘇秦卻並沒有慌亂。他是有備而來,自然設想過各種應對。略加思忖,蘇秦笑道:「太
傅既知兵,蘇秦敢問,何以山東六國兵力俱強,卻皆居防守之勢?何以秦國兵力尚未壯大,卻
已居進攻之勢?」
  嬴虔一怔,喉頭「咕」的一聲,急切間想不透,竟未反上話來,便默在那裡。
  樗里疾機警接上:「以先生之見,卻是為何?」
  「此中要義,在於不能以兵論兵。兵爭以國力為基石,並非盡在成型之兵。無人口財貨之
實力,雖有善戰之兵,必不能持久。反之亦然。先年,秦國獻公率能征慣戰之師,而終於石門
大敗,喪師失地,導致列國卑秦而孝公憤立國恥碑。此中因由何在?當時非秦國兵弱也,實秦
國國弱也;非六國兵強也,實六國國富也。今日之勢則相反,秦國富強,故兵雖少而對山東居
於攻勢;六國實力大減,故兵雖眾而自甘守勢。此攻守之勢,絕非單純兵力所致,實乃國力所
致。惟其如此,以兵論兵,不能窺天下堂奧也。太傅以為如何?」蘇秦覺得必須以深徹見解使
這兩位大臣無反詰之力,才能達到說服秦公的目的,一番話說得很有氣勢。
  樗里疾卻嘿嘿笑了:「先生一番話倒頗似名家詭說,國力兵力猶如雞與蛋,孰先孰後,卻
看如何說法了。」
  「避實就虛,不得要領。」嬴虔冷冷一笑,霍然站起:「君上,臣告退。」說完竟大步去
了。蘇秦心中一沉,大是驚訝––這秦國臣子如何忒般無禮?
  國君嬴駟卻彷彿沒有看見,淡淡笑道:「先生之論,容嬴駟思謀再定。來人,賞賜先生二
百金。」話音落點,木屏後一聲尖細的應答,一個黑衣老內侍便捧盤走出,彷彿準備好的一般。
  剎那之間,蘇秦面紅過耳,滿腔熱血湧向頭頂!他低下頭咬緊牙關,一陣長長的鼻息,強
迫自己鎮靜下來,從容站起拱手道:「多謝秦公厚意,蘇秦衣食尚有著落。告辭。」說完大袖
一揮,揚長而去。
  「先生慢走!」樗里疾氣喘吁吁的追到車馬場,在軺車前攔住蘇秦深深一躬:「先生莫得
多心,國君賞賜乃是敬賢之心,並非輕慢先生。」
  「無功不受祿,士之常節也。」
  「先生可願屈居上卿之職?策劃軍國大計?」
  蘇秦仰天一陣大笑:「犀首尚且不屑,蘇秦豈能為之?上大夫,告辭了。」一拱手便轉身
跨上那輛青銅軺車,一抖馬韁便轔轔而去。樗里疾怔怔的站在廣場,迷惘的看著蘇秦遠去的背
影,沉重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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