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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元老貴胄們公然發難,竟促使齊國政局發生了急驟的變化。
齊宣王本來是打算推行一種漸進性的變法,慢慢消磨元老貴族層的憤懣。但在十元老血書
喪服鬧殿之後,齊宣王感到了一種騎虎難下的難堪。貴胄們已經對變法打出了鳴金收兵的號令
,變法大臣也已經與元老們做了面對面的較量,剩下的就看他這個國君如何決斷了。若按照原
先謀劃按部就班的慢慢來,就是兩面丟失人心:既不能滿足元老們的要求,也使變法新派失望
。若停止變法,罷黜蘇秦與孟嘗君,則無異於王室接受了貴族的挾制,而且將永遠受到舊貴族
們的脅迫;演變下去,難保田氏王室不會成為當年的姜氏公室,被人取而代之!齊宣王雖然沒
有雄才大略,但保住王業社稷這一點還是不會退讓的。那日元老們出宮後,齊宣王心神不定,
也沒有與蘇秦孟嘗君再商討,便將自己在書房關了一日,反覆思忖,竟只有一條路可走。
次日掌燈時分,蘇秦與孟嘗君奉詔從秘道進宮,君臣三人商議了整整兩個時辰。臨淄城樓
的刁斗打響四更時,蘇秦與孟嘗君便出宮了。臨淄城兩座最有權勢的府邸便立即忙碌起來,滿
府燈火通明,大門快馬連出,官署吏員穿梭,竟是大戰在即一般。
早晨起來,國人驚訝的發現臨淄變了!
城門、官市與行人過往的街口都貼上了一幅幅白絹大告示,下面還有小吏看守著給行人讀
講;王宮、城門、官署的守軍兵將都變成了生面孔;向來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而為中原人所歆慕
的齊市六街,每個進出口竟然都有了一排長矛大戟的武士;但最令人乍舌的,還是每座元老貴
胄的府邸都被甲士圍了起來,每三步便有一支長矛閃亮,當真令人心驚!
趕早市的國人們全湧到了白絹告示下,聽小吏一念,原來是齊國要變法,讓國人百姓們各
安其業,毋得聽信妖言,若有傳播妖言者,治重罪!看看並沒有增加賦稅,也沒有緊急徵發,
人們便心中稍安,暗暗長吁一聲,又忙活自己的生計去了。於是,早市漸漸的又恢復了熙熙攘
攘的交易。
最熱鬧的是那片六尺坊。這六尺坊街道不甚寬闊,卻都是高大府邸相連,平日只有車馬進
出,行人卻是寥寥。按照官定名稱,這條街叫做玉冠街,「六尺坊」只是市井國人的叫法而已
。「六尺」,說的是軺車上的傘蓋:大凡六尺傘蓋的軺車,都是高爵高官,而這條街進出的軺
車幾乎見不到四五尺的車蓋,於是市井間便有了「六尺坊」這個叫法。這個別稱響亮生動,於
是眾口鑠金,玉冠街本名竟被臨淄人淡忘了。
陳玎的府邸便在六尺坊的中間地段。他是老軍旅,雖然年邁,卻是每日四更必起,梳洗完
畢便在雄雞聲中練劍品茶。前日入宮鎩羽而歸,一肚子憤懣,本想立即到天齊淵找騶忌再行謀
劃,但想想還是按捺住了。去得急了,這個老琴師又要笑他沉不住氣了。但更重要的是,陳玎
要看看齊王這幾天的動靜。他料定,元老們的血書進諫縱然不能使齊王回心轉意,也必定給齊
王激了一盆冷水,嚇了他一大跳!必定使他冷靜思慮,放慢變法的步子,疏遠蘇秦與孟嘗君。
存了這個想頭,陳玎倒也沒有過分折磨自己,照樣四更離榻,練劍品茶。這日早早起來,在淡
淡海風中練完了劍,便在池邊茅亭下好整以暇的煮起茶來。清晨煮茶,陳玎從來不用僕人,都
是自己動手,為的是要煮出當年軍營那種粗釅的茶味兒,僕人侍女們卻是做的太精雅,沒了那
股粗樸的土腥味兒。
天將拂曉,陶壺在紅紅的木炭下已經滾開了,正要濾茶,陳玎突然聽得門外一片沉重急促
的腳步聲––兵卒甲士,至少三個百人隊!他霍然起身,長劍一提,便大步流星的奔門廳而來
,走到廊下,便見門外車馬場正有三個全副長兵的百人隊侉侉侉開來!守門家兵驚慌的在廊下
擠成了一堆,七手八腳的便要關閉大門。
陳玎大喝一聲:「住手!老夫是關門將軍麼?」家兵們膽氣頓生,便嘩啦啦排列在陳玎身
後。陳玎卻擺了擺手,一個人大步赳赳的來到官兵面前:「來者可有王命?」帶隊千夫長亮出
手中一支碩大的令箭高聲道:「上將軍令箭在此!凡六尺坊貴胄元老,於變法開始三個月內不
得離開府邸!」陳玎冷笑道:「老夫問你,可有王命?!」千夫長仍是大手一晃:「上將軍令箭
在此!」陳玎勃然大怒:「老夫目下便去早市!你敢攔我?」說罷便大步向車馬場外走去,廊
下家兵呼嘯一聲,立即跟了上來。
千夫長令箭一劈:「長兵攔阻!但有一人搶路,立殺無赦!」
「嗨!」三百長兵甲士齊齊的吼了一聲,便侉侉侉分為三個小方陣,堵住了車馬場出口,
將陳玎與家兵遙遙圍在中間。陳玎一看那矛戈森森的氣勢,便知這是齊軍最精銳的技擊步兵,
自己的家兵根本不是對手。
「田文私封大臣府邸––!狼子野心––!」陳玎突然高聲吶喊,蒼老的聲音在六尺坊嗡
嗡迴盪,喊聲方落,便聞左右府邸也傳來陣陣喧嘩吵鬧,太史令晏岵那悠長嘶啞的哭喊聲也隨
風飄了過來:「私刑不軌––!上天不容哪––!」
片刻之間,偌大六尺坊便哭喊成了一片。街中趕早的市人便好奇的圍了過來,不到半個時
辰,六尺坊的街巷與各府邸的車馬場,便被行人塞得滿蕩蕩了。一看這陣勢,能人們頓時恍然
,那些告示與所有令人驚訝的驟然變化,其實都是對著這些權勢貴胄來的!一竅但開,國人便
立即在竊竊私語中輕鬆起來。
是啊,變法原本是老百姓盼望的好事,他們能得到許多實實在在的好處,丟掉的卻都是些
雞毛蒜皮般的東西。只有那些巍乎高哉的貴胄們,才是變法的受害者,他們要丟失封地,丟失
財富,丟失世襲高爵,丟失私家軍兵,丟失無數令人難以割捨的獨有享受,他們自然是要哭要
喊的了。看,他們的家兵都氣勢洶洶的一大片,要不是上將軍派兵鎮住他們,他們還不要殺了
變法丞相,奪回自己眼看就要失去的那些寶貝東西?
貴胄們哭著喊著罵著,圍觀的市人們卻笑著品著指點著,時不時便有故做驚訝的尖叫:「
喲!大人吐血了!」「快看!夫人暈倒了!」「喲!那小公子也哭了!」「啊,那是怕長大了
沒得好吃好喝!」
如此三兩日,臨淄國人也就淡了,再也沒有人來湊熱鬧了。於是,六尺坊又恢復了一片清
冷。這清冷卻與尋常時日的清冷不同。尋常時日,六尺坊透著一種尊貴的幽靜,綠樹濃蔭,行
人寥寥,偶有駟馬高車轔轔駛過,這長街石板便更添了幾份天國韻味兒。可如今卻是一片肅殺
,長風過巷,但聞軍兵沉重的腳步,車馬封存,行人絕跡,偶有深深庭院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夜
半哭聲,這六尺坊便成了一片尊貴而又淒涼的墳墓。
這時,蘇秦卻帶著一班精幹吏員與一千精銳騎士出了臨淄。
君臣議定的方略是:孟嘗君提兵鎮守臨淄,蘇秦帶王命詔書清理封地,之後再頒行新法令
。這是蘇秦根據齊國的實際國情提出的一個謀略,稱之為「顛倒變法」。就是說,不是先行頒
布新法,在全面推行中消除阻力,而是先行清除阻力,再頒布推行新法。蘇秦的立論只在一點
:齊國未行變法,舊勢力便先行跳出,若擱置不顧而一味變法,朝野將會動盪不安,最終,變
法也可能完全失敗,為今之計只有顛倒次序,一舉清除阻力,而後新法頒行便事半功倍,可加
速完成!一番磋商,齊宣王拍案定奪,蘇秦孟嘗君便立即分頭動手。
齊國貴族的封地有三十六家,其中十四家是當年姜氏公室的貴族,其餘二十二家都是田氏
奪齊後的新貴族。老十四家原本是安撫性的封賞,封地大者三十餘里,小者則只有五六里而已
,且明令不准在封地成兵,所以不足為患。新貴族封地卻大不一樣,大者二百餘里,最小者也
有四十多里。但新老封地最大的不同還是權力的不同。新封地領主的權力分做三等:第一等是
全權封地––治民權、賦稅權、成兵權全部都有,等於一個國中之國小諸侯;第二等是兩權封
地,即治民權與賦稅權;第三等是一權封地,即只有賦稅權,等於是擁有了一個永久的財富源
泉。
第一等封地,事實上只有孟嘗君一個家族。由於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是齊威王的胞弟,晚
年又是齊威王的開府丞相,這片全權封地在齊國貴族中也無可爭議。孟嘗君承襲嫡位,自然成
了封地領主,元老們便微詞多多,秘請齊宣王削小孟嘗君封地與權力。齊宣王即位之初也確實
有過這個念頭,但經過合縱曲折,終覺得孟嘗君不是野心勃勃之臣,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此次
變法,孟嘗君自請交出封地,齊宣王內心極是高興,但反覆權衡後,齊宣王對蘇秦交代:給孟
嘗君保留三十里一權封地,以示褒獎功臣。
蘇秦想得清楚,清理封地,務須從孟嘗君入手。
孟嘗君的封地在蒙山以西的薛邑,原本便是薛國,齊國滅薛後,便叫了薛邑。當時的齊國
尚沒有實行嚴格的郡縣制,邑、縣、城並存,相互沒有統轄,除了境內封地,都歸王室管轄。
薛邑大約有三百多里地面,大半都是孟嘗君封地。薛邑人便將孟嘗君封地叫做「孟邑」,將薛
邑叫做「小半薛」。為了治理方便,孟嘗君在封地中心地帶修築了一座城堡,人呼「孟嘗堡」
,堡內有部族民眾數千人,加上吏員、家兵、工匠與些許商賈,便也是個萬人出頭的大堡子小
城池。
蘇秦人馬趕到時,孟嘗君的總管家臣馮驩與封邑令,已經率領封地全部吏員三十餘人在堡
外石亭迎接。無須多說,馮驩等便將蘇秦迎進了城堡官署。蘇秦的隨行幹員剛剛坐定,封邑令
便領著一班吏員魚貫而入,一捆捆竹簡便摞滿了一張張書案,民戶、倉廩、賦稅、兵員、吏員
、田畝等等帳冊,清清楚楚的分類列開。一時查驗完畢,蘇秦便當即給三千家兵發了一支令箭
,著其就近開往薛邑駐紮,又封了倉廩府庫,交接要害便大體告了。
「馮驩啊,我聽過狡兔三窟這句話,那第三窟在何處啊?」蘇秦將馮驩叫到了一邊。
「原是馮驩戲言,便是泗水北岸三十里河谷,很窮,離堡子不遠。」馮驩笑了。
「齊王特許孟嘗君保留封地三十里,還有這座孟嘗堡。你看,定在何處妥當啊?」蘇秦靜
靜的看著馮驩,臉上只一副淡淡的微笑。臨行前蘇秦問過孟嘗君,孟嘗君只是笑道:「丞相但
以公事論處便了,何須難我?」蘇秦心中有數,便也沒有再問。他知道此事馮驩必然有底,馮
驩的意思也必然是孟嘗君的意思。
馮驩卻道:「丞相奉王命變法,在下不敢私請。」
蘇秦笑道:「既不敢私請,我看就泗水河谷三十里吧,窮地方好說了。」
「遵命!」馮驩高聲領命,眼中頓時大放光彩。
「馮驩,我留下兩個書吏給你。旬日之內,能將該運的物事運到臨淄國庫麼?」
「定無差錯!」馮驩慨然答應,還低聲補了一句:「這也是孟嘗君大事,在下豈敢有誤?」
蘇秦人馬當晚便在孟嘗堡歇息,次日黎明時分,馬隊便疾馳北上,繞道臨淄西北,逕直向
天齊淵飛馳去了。蘇秦知道,將要面對的成侯騶忌,才是一塊真正難啃的骨頭。
天齊淵依舊是那樣的寧靜嬌媚,茫茫葦草圈著一汪明鏡般的大水,大水之外便是棋盤般的
綠野沃土,便是兩座蒼翠欲滴的青峰。山下水畔樹林中的那片紅牆綠瓦的大莊園,便像這沃野
明鏡之上的一顆珍珠,愛得人心醉。如此可人的山水田園,便是股掌之間的一個美女,永遠都
會百般柔順,任他品咂賞玩。可騶忌今日登上牛山遠望,卻第一次覺得她撲朔迷離了,看不透
了,隱隱的覺得這片嬌媚豐饒的土地就要離他而去了,森森的冰涼正在一天一天的向他逼近著!
實在預料不到,自己精心謀劃的破蘇三策,如何竟成了火上澆油?非但沒有將蘇秦整倒,
反而使齊王莫名其妙的跳了起來,竟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了手!一干元老統統被關在了六尺坊禁
地,天齊淵周圍的山口也突然有了軍營,倏忽之間,他們便統統成了階下囚,只能任人宰割了
。只是騶忌一下子還想不來,蘇秦這變法要如何動手?按戰國變法的尋常規矩,總是要先行頒
布一批法令,而後便逐次推行。若照這個章法,輪到收繳封地,快慢也就是一年多的時光。那
就是說,自己坐擁這片仙境的日子馬上就要完結了,一半年之後,自己難道又要做一個老琴師
了?
突然,身後傳來家老異樣的聲音:「成侯,你聽––」
騶忌一怔,已經從紛亂的思緒中擺脫出來,便聽得一片隆隆聲隨著山風飄了過來,雖然是
隱隱約約,但卻是連綿不絕,越來越清晰。「馬隊?沒錯,是馬隊。」騶忌淡淡的笑了,他確
信自己這雙能在風雨中分辨千百種聲音的耳朵不會出錯。
「馬隊?」家老目光閃爍:「既非狩獵時節,也非邊城要塞,馬隊來天齊淵何干?」
「倒是想不出。」騶忌一笑:「你先回莊,也許是六尺坊又開禁了。」
「老朽愚見,總覺有些蹊蹺。」家老道:「我先走一步,成侯莫耽擱久了。」
騶忌笑道:「彈奏一曲,我便下山。」說罷便進了山頂那座清幽古樸的琴亭,琴聲但起,
騶忌倒是平靜了下來。家老對亭外兩個僕人低聲叮囑了幾句,便匆匆走了。身後琴聲叮咚,彷
徨鬱悶,且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但卻沒有大難臨頭該當有的那種警覺。白髮蒼蒼的家老
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一曲未了,便聞山下戰馬嘶鳴,似乎便在天成莊外!騶忌一驚,馬上收琴起身,剛走出琴
亭,家老已經派山下武士前來急報:臨淄騎兵已到莊前,請成侯稍待下山。騶忌知道家老要探
明虛實後再讓他出面,便又回到琴亭坐了下來,琴卻是再也彈不下去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家老派人來報:蘇秦帶領兵馬吏員前來清交封地,似乎並無問罪惡意,
請成侯下山應對。騶忌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想在一年之中從容安排後事,就是交了封地也不
至於無處存身,誰能料到收繳封地如此之快,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卻教他如何下場?想想也是
無奈,只有下山見機行事了。短短的一截山路,騶忌竟走得大汗淋漓。驟然之間,一種暮年的
悲涼湧上心頭,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
到得莊外,便見一千鐵甲騎士在車馬場排成了一個整齊的方陣,一班吏員肅立廊下,高冠
紅袍的蘇秦卻在廊下悠然踱步,家老便站在那裡笑臉陪著。騶忌心下又一驚,這蘇秦連正廳喫
茶的禮遇都不受,看來竟是凶多吉少了。雖然內心忐忑,騶忌畢竟做了幾十年丞相,官場極是
老到,一進大門便是滿面春風遙遙拱手:「闊別久矣,武信君別來無恙?」語氣親切得就像老
友一般。
「成侯童顏鶴髮,竟是更見風采了。」蘇秦打量著這位當初也曾一起暢談合縱的齊國美男
子,笑臉一拱:「今日唐突,成侯鑒諒了。」
「如此說來,武信君是國事公幹了。」
「蘇秦奉王命收繳封地,敢不盡心?」說著便將手中一束帶有封套的竹簡遞給了騶忌:「
此乃齊王詔書,請成侯過目。」
「敢問武信君,卻是如何收繳法?」騶忌並沒有打開竹簡。
「依收繳孟嘗君封地為成例:保留成侯封地五里,其餘財貨倉廩民戶家兵等,一應即時清
交。」
一聽尚有五里封地,便知不是趕盡殺絕,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騶忌一揮手道:「請武
信君入廳就座,老夫立即清交。」進得正廳,騶忌吩咐上茶之後,便命家老立即在庭院中排出
十幾張大案,安頓相府吏員列座。片刻之間,封邑令帶著一干家臣抬來几案賬目,便開始了緊
張的查核接收。騶忌卻只是陪著蘇秦飲茶敘談,蘇秦也明白騶忌是文臣封侯,封地沒有部族家
兵,清交要簡單容易得多,便也不去督察,竟是從容的與騶忌品茶說話。
騶忌說:自己當年便想在齊國變法,誰料老世族堅執反對,自己勢孤力單只好作罷;如今
蘇秦能大刀闊斧的變法,當真齊國福氣,騶忌雖然在野,卻是願意全力襄助。蘇秦一時難辨真
假,便也只靜靜的聽著,偶爾附和一二。畢竟,騶忌也是齊國名臣元老,果能支持變法,何嘗
不是好事?末了騶忌笑問:「敢問武信君:五里之封,老夫可否擇地而居?」
蘇秦笑道:「成侯想要一片肥美良田,頤養天年了?」
「不敢。」騶忌正色道:「天齊淵周野良田,自當由官戶耕耘,增加府庫為上。老夫所願
者,兩座牛山而已,殘年餘生,依山傍水隱居了。」
「兩座山頭,無田耕耘,成侯生計如何著落?」蘇秦倒是有些擔心起來。
騶忌笑道:「老夫略通醫道,牛山有數十家藥農,便開座製藥坊了。不增封戶,不佔良田
,惟給老夫一片習習谷風,可否?」
「成侯有此襟懷,自當成全。」蘇秦倒是有些感動了,高聲道:「來人,成侯五里封地,
從天齊淵變為牛山兩峰!」一時相府主書拿進封邑圖,蘇秦便在上面圈定了「牛山兩峰」,又
在王命詔書後附了一行字:「成侯節律自請,丞相蘇秦變通,五里封地變為牛山。」又蓋上了
隨身銅印,此事便算定准了。騶忌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設了小宴為蘇秦洗塵。蘇秦見也只是
一盆山菜一盆牛山野棗兒,酒也是尋常的臨淄米酒,若要拒絕反而顯得矯情做作,便也就與騶
忌對飲了幾碗,說了許多的閒話,天便漸漸黑了下來。
騶忌不是孟嘗君,蘇秦須得親自守在封地監交清楚,一日自是完結不了。眼見天色黑了,
騶忌便吩咐家老準備,請蘇秦晚上住在自己的水榭別院。蘇秦卻堅執謝絕,陪著吏員們忙碌到
三更,便回到莊外大帳去住了。
連日勞碌奔波,蘇秦倒頭便睡了過去,朦朧之中,卻聞帳外馬蹄聲疾,一個熟悉的聲音竟
在耳邊。翻身坐起一看,竟是荊燕風塵僕僕的站在榻前!
「兄弟啊,你可回來了!」蘇秦驚喜過望,拿過帳鉤上的酒袋便塞進荊燕手中。
荊燕嘿嘿笑了:「還是大哥好,沒忘兄弟這毛病。」說著便拔開木塞,咕咚咚將一袋米酒
飲了大半,拭去嘴角酒汁兒笑道:「我在燕國便聽說大哥做了丞相,只可惜沒長翅膀,飛不過
來呢。」蘇秦將荊燕摁到榻上坐下,連忙問道:「先說說,燕國如何了?她還在麼?」
「大哥不能著急,兩件事都有糾葛,須聽我一宗一宗說來。」荊燕喘息了一陣,便慢慢說
了起來,雖然插前錯後的有些零亂,蘇秦卻是聽得明白。
原來,蘇秦入齊後冷清無事,對燕國消息也無從得知,既擔心蘇代跟著子之越陷越深,更
對燕姬的處境感到憂慮,便派荊燕返回了燕國,要他見機行事。荊燕回到薊城,便先去見了蘇
代。蘇代開口便問:二哥在齊國如何?荊燕按照蘇秦叮囑,說了一番諸般都好的狀況。蘇代卻
是半信半疑,說燕國已經大事底定,子之做了相國,不日便要全權攝政,目下急需蘇秦回燕共
圖大計!言下之意,竟是要荊燕立即再回齊國,催促蘇秦回來。荊燕心中有數,便說回家看望
父母一趟,便去齊國。次日,荊燕沒有在薊城停留,便飛馬去了燕山天泉谷,按蘇秦所畫圖形
尋覓燕姬。誰知一連三日,竟是蛛絲馬跡皆無,蘇秦所說的那些山洞,竟都是空蕩蕩一無長物
,彷彿從來沒有人住過一般。尋思無計,荊燕只好再回到薊城找蘇代。蘇代說,燕姬失蹤好久
了,他兩次秘密尋訪都沒有見到,後來也忙得沒有時間去了。荊燕忙問原因。蘇代卻說他也不
知道,揣測起來,總是與王室藏寶有關了。
無奈之下,荊燕便找了在王宮做護衛的一個將軍,說想在王宮做幾日護衛。將軍叫市被,
是當年軍中老友,雖然覺得蹊蹺,卻也沒有多問便答應了。將軍市被只告訴他,王宮近年怪事
多,莫得大驚小怪惹禍便了。荊燕自是慨然允諾,便選了在王宮巡查的游擊頭目來做。荊燕原
本就做過王宮甲士,對宮中情形不算生疏,做了游擊巡查,自是不會出那些無端紕漏。然則一
連半個月,王宮中都是白日冷冷清清,晚間死氣沉沉,竟是找不出些微消息。偏是荊燕有韌勁
兒,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又專門選了後半夜巡查。他從少年時候聽族老們說財寶古經起,便有
了一個頑固的想法:大凡財寶秘事,都是更深人靜時的故事。
一日夜裡,荊燕終於有了一絲驚喜––往昔後半夜總是黑沉沉的庭院裡,卻有一處隱隱閃
爍的亮光!從方位看,這亮光卻在池邊樹林之內。荊燕知道,那地方只有一座消閒的茅亭,當
年燕文公便在那座茅亭裡第一次召見了蘇秦,後來燕易王夏日也常在這裡消夜,新王即位後子
之當政,這裡便荒涼起來了,如此夜半時分,誰能在這裡消閒呢?荊燕讓隨行的十名軍士原地
守候,一個人悄悄走近了樹林,仔細一看,卻發現一棵棵大樹後都有一個黑色的長矛影子,自
己根本不可能穿過樹林,更別說走近茅亭。
憋了一陣子,荊燕猛然想起:護衛蘇秦泅渡濰水後,自己拜了個楚國漁民子弟為師,水性
已經大長,便脫了衣甲,從岸邊葦草中悄悄的潛進了池水。片刻之後,他便悄無聲息的到了茅
亭岸邊。伸頭從葦草縫隙中望去,荊燕竟是大吃一驚:茅亭中兩男一女三個人,其中一個竟然
就是他的老友––將軍市被!其餘兩人背對池水,聽聲音都很年輕,他卻是不識。
只聽那個年輕的男聲說:「既然心同,這便是一樁大業。聚眾似乎不難,最缺的便是錢了
。」那個女聲說:「錢財倒是有一大坨,只是這個人難找。」男聲急迫問:「一大坨?卻在哪裡
?」女聲道:「在燕山幾個無名洞窟,圖在那個人手裡。」男聲追問:「那個人是誰?在哪裡?
」女聲道:「文公國后,在燕山隱居。」男聲道:「既在燕山,如何能找她不到?」女聲道:「
她可不是尋常女人,我已經找了多次,所有的山洞都找遍了,沒有蹤跡。」男聲長長的歎了一
聲:「莫非天意,燕國當滅也?」便沉默了。將軍市被卻突然道:「我有一法,但卻涉及先君宮
闈,不知當說不當說?」男聲道:「興亡大業,有何忌諱?但說無妨。」將軍市被便道:「傳聞
國后與武信君篤厚,若能得武信君襄助,請她出山,定然不差。」男聲沉吟道:「武信君與那
廝交誼深厚,如何便能助我?」女聲道:「倒是未必,武信君襟懷正大,與奸佞絕非一黨。只
是要找到武信君也難,機密大事,沒個合適人選呢。」將軍市被笑道:「也是天意,正好便有
一人––武信君的義弟。」「啊––!」男女兩聲不約而同的輕輕驚歎––
荊燕驚詫莫名,連忙游出水池上岸,估摸市被天亮後肯定來找自己,怕難以脫身,便給市
被留下一書,趁著天色未明便出了薊城。本想立即來齊國報訊,但荊燕多了一個心思,怕燕姬
被他們先找到,便又去了燕山搜尋。荊燕重新走遍了每個山洞,在每個洞中都反覆查勘,終於
在馬廄洞中的馬槽下面,發現了一個羊皮紙袋––
「大哥你看,便是這個物事!」
蘇秦連忙拆開,卻見裡面是一幅白絹,上面兩行大字––
國將不國 斯人無憂
難尋難覓 不請自到
娟秀中透著剛健的字跡是那般的熟悉親切,蘇秦不禁悵然嘆息了一聲,卻是久久無話。
看來,燕國王室又有了一支新的秘密力量,似乎還是蘇秦不熟悉的神秘人物。那個女子,
蘇秦揣測,極有可能便是燕易王的王后櫟陽公主!可是那個主導「大業」的男子呢?蘇秦卻想
不出他的來路。燕王姬噲的兒子才十五六歲,難道會是這個少年?假如不是他,王室中還能有
何等人物呢?這樣的「大業」,沒有王室人物主導,幾乎便是不可能的。
這樣的一支力量聚在一起,還能做什麼大業呢?自然是要從子之手中奪回王室的權力,恢
復燕國的姬氏社稷了。他們要找自己,還要通過自己再找出燕姬,如此一來,他與燕姬便都要
被捲進這個漩渦了。燕姬對燕國的事歷來有定見,可偏偏卻難覓蹤跡,若那秘密太子派人找來
齊國,自己卻該如何應對?在燕國大政上,蘇秦覺得自己第一次陷入了無所適從的茫然。說到
底,還是對子之的新政心中無數。子之若真是個申不害般的鐵血變法人物,蘇秦寧肯負了燕國
王室,也會支持子之。可偏偏子之的國事舉動,總是讓蘇秦覺得一股濃烈的異味兒。說他是奸
佞野心吧,也不全像,連蘇代都那麼擁戴他,你能說子之沒有過人之處?一邊衰朽老舊,一邊
生猛無度,何以燕國就湧現不出一股堂堂正正的新生勢力?
燕國的事再頭疼,蘇秦也不能誤了齊國的變法大事,只有忙碌起來。
封地收繳完畢,已經是黃葉蕭疏了。秋霜來臨之時,元老貴胄們也衰草般蔫了下去。也是
蘇秦法令有度,並沒有將元老貴胄們的封地剝奪淨盡,總是或多或少的酌情保留了三五里。如
此一來,齊國貴族的封地統共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說起來還沒有一個縣大。這在天下七大戰國
中,幾乎與秦國一般,成為封地最少的大國了。
封地藩籬一打碎,蘇秦立即重新規劃政區。根據齊國傳統與實際情勢,蘇秦取消了邑、城
兩種政區,齊國歸併為四十三縣,原來的「城」,一律變為縣的治所,也就是縣城。如此一來
,政區大大簡化,少去了邑、城、縣三政並立時的許多累贅糾葛。政區一劃定,蘇秦便立即對
四十三縣的縣令做了一番大調整:一是查辦了一匹貪吏,撤消了一匹庸吏;二是裁汰縣府冗員
,明定每縣只許有十六名屬員;三是縣令異地任職,將鄉土縣令一律調換到他縣;四是從稷下
學宮遴選了二十名務實正幹的學子,補齊了縣令缺額。
這兩大步走完,便又到了來年夏日。從這時開始,蘇秦的丞相府便開始連續頒布法令,每
月三法,一直頒布了四個月,十二道法令才全部頒行全國。蘇秦的變法,自覺的倣傚了秦國的
商鞅變法,雖然沒有商鞅法令那般冷峻那般完整,但諸如獎勵耕戰、廢除世襲、廢除奴隸、耕
者有田、大開民市、訓練新軍、統一政令等主要法令都是齊備了的。
「臣之變法,當用十年之期,三波完成。此為第一波,確立筋骨,後當徐徐圖之。」蘇秦
對齊宣王這樣說了齊國變法的總謀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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