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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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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10: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十月之交,孟嘗君抵達咸陽,張儀親自出城郊迎,禮節算是隆重極了。
  孟嘗君對張儀有一種奇特的感受,既有大是相投,又有虛與委蛇,竟是每每不知何種滋味
兒?與蘇秦相處長了,孟嘗君對名滿天下的張儀自然也有一番推測想像,大體上總是不脫蘇秦
那種名士器局的影子罷了。可當初在臨淄第一次見張儀,孟嘗君便覺得張儀與蘇秦迥然不同!
張儀的談吐是詼諧犀利的,不像蘇秦那般凝重睿智;張儀不修邊幅,一領丞相錦袍竟在身上穿
得縐巴巴的,加上一支鐵杖與微瘸搖擺的腿腳,與蘇秦那種整肅華貴的氣象相比,張儀竟像是
個市井布衣;張儀不拘小節,痛飲烈酒,高談闊論,但有評點,便是一番嬉笑怒罵,聽來卻是
鞭辟入裡,令人竟如醍醐灌頂般過勁兒!聽多了也習慣了蘇秦的那種侃侃雅論,乍然一聽張儀
論事,竟教人不敢相信面對者便是蘇秦的同窗師弟––所有這些在蘇秦身上看不到的東西,都
令豪俠本色的孟嘗君心醉,比較起來,孟嘗君竟覺得自己更是喜歡張儀了。孟嘗君恨秦國,卻
是真心的喜歡張儀。
  郊迎聚酒,卻遇到如此一個不世出的灑脫人物,孟嘗君當真是前所未有的一腔快意。本來
是禮節性的郊迎接風,兩人竟是相對痛飲了兩個時辰!談笑間從品酒說開去,名酒佳釀、名車
駿馬、兵戈劍器、《詩》風情歌、各人喜好,竟是無事不論,偏偏國事卻是一句也沒有說,秋
日便枕在了山頭。看看天已暮色,嬴華走過來在張儀耳邊悄悄說了兩句。
  「罪過罪過!」張儀恍然大笑著站了起來:「孟嘗君啊,秦王還等著給你洗塵呢,走!接
著喝了!」
  「好!接著喝!」孟嘗君也是一陣大笑。
  兩人上車進了咸陽東門,城中已經華燈初上。車行十里長街,但見道中車水馬龍,萬家燈
火中夜市煌煌,一片燦爛錦繡。孟嘗君目不暇接,一路竟是連聲驚歎,到得宮前,見廣場中車
馬如梭官吏來往匆匆,竟比臨淄的早朝還要繁忙!孟嘗君不禁戲謔笑道:「一個孟嘗君,秦國
便忙成了這般模樣?」張儀哈哈大笑:「秦國無閒官,當日事當日畢,能不忙麼?」素來豁達
的孟嘗君竟驀然愣怔,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卻是半日無話。
  進得一座小殿,四個黑衣人正在悠閒的笑談,幾張長案上都擺著顯然已經變涼了的酒菜。
孟嘗君在門口瞄得一眼,卻見座中幾人都是黑色的無冠常服,座案又擺成了環形,竟沒有立即
看出哪個人是秦王?孟嘗君不禁鬆了一口氣:一定是幾個大臣等候在這裡,秦王還沒有來。正
在此時,一個鬚髮灰白敦厚穩健的黑衣人迎了過來:「孟嘗君,嬴駟等候多時了。」嬴駟?孟
嘗君大出意料,連忙深深一躬:「田文唐突,多酒失禮,望秦王恕罪。」
  「哪裡話來?」秦惠王爽朗笑道:「至情至性,大禮不虛,孟嘗君正對秦人脾胃呢。」說
著拉起孟嘗君的手:「來,先認認我這幾個老臣子:這是右丞相樗里疾,你的老友了。」
  樗里疾拱手嘿嘿笑道:「孟嘗君,黑肥子想你想得緊噢。」
  「這是上將軍司馬錯,沒見過面的老冤家了。」
  司馬錯拱手做禮:「久仰孟嘗君大名,日後多承指教。」
  孟嘗君笑了:「上將軍,你可是替我這個敗將說話了。」
  一片大笑聲中,秦惠王又介紹了長史甘茂,君臣便落座入席。間隙中,張儀早已經命內侍
換上了熱騰騰的新菜,秦惠王便舉爵開席,君臣同飲,為孟嘗君行了接風洗塵之禮。酒過三巡
,秦惠王笑道:「孟嘗君啊,我等君臣為你洗塵接風,嬴駟只有一句話:邀君入秦,非有他意
,只是想請你到秦國走走看看,看完了,你便可隨時回齊。」
  孟嘗君內心很是驚訝,卻悠然笑道:「多謝秦王,許田文自由之身。」
  「嘿嘿,」樗里疾笑著指點:「你個孟嘗君啊,秦國稀罕你小子做人質麼?」
  孟嘗君與樗里疾笑罵慣了,聞言哈哈大笑:「有黑肥子這句話,我便放心了!」
  秦惠王悠然笑道:「山東六國歷來以老眼看秦國,罵秦國是虎狼之國蠻夷之邦。君性公直
,能還秦國一個公道,嬴駟也就多謝了。」
  「謝過秦王信任。」孟嘗君慨然允諾,還想說什麼,終於卻是忍住了。
  從宮中出來,已經是二更時分。張儀拉著孟嘗君笑道:「給你說了,我那裡還有幾罈百年
趙酒,明日去滅了它如何?」張儀慨然做請,鐵杖跺得篤篤響。
  「明日做甚?便是今夜了!」孟嘗君興致勃勃:「我最不喜歡住驛館,便到你府上盤桓它
幾日,看看秦國丞相如何過活了?」
  張儀哈哈大笑:「人許三分,自索十分,孟嘗君當真稀奇也!」
  「養門客久了犯賤,也想讓別人養養,有甚個稀奇?」孟嘗君卻是一本正經。
  張儀更是笑不可遏:「哎呀了得!如此一個門客,折煞張儀了。」
  一路笑談指點,回到府中已經過了三更。張儀冒著醺醺酒氣,一進正廳便高聲叫道:「緋
雲,酒神來了!上百年趙酒!」緋雲扶住張儀笑道:「耶,還酒神呢,酒桶吧,還能裝多少?
」孟嘗君莞爾笑道:「小妹說得好,原是兩隻酒桶。」張儀篤篤跺著鐵杖:「我的小妹,是你叫
的麼?」孟嘗君忍俊不住哈哈大笑:「你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張儀跌坐案旁地氈上,口
中兀自喃喃:「我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
  緋雲一邊忙著將張儀扶著靠到大背墊上坐好,一邊紅著臉咯咯笑道:「耶!又亂說了,有
貴客在這裡呢。」說著又利落的給孟嘗君拿過一個大靠墊:「大人稍待,趙酒馬上便來。」說
完便一陣風似的飄了出去。
  「張兄,」孟嘗君神秘的笑笑:「不惑之年,依舊獨身,文章便在此處了?」
  張儀呵呵笑道:「文章啊文章,文章也該結果了––」
  「張兄大手筆,定做得好文章!」
  「大手筆?大手筆也只能做一篇好文章啊。」
  「哦––!」孟嘗君搖頭晃腦:「只要值得做,兩篇做得,十篇八篇都做得。張儀是張儀
,張儀不是孔夫子,也不是孟夫子。」
  「說得好!」張儀拍案笑道:「張儀便是張儀,知張儀者,孟嘗君也!」
  「知田文者,張儀也!」孟嘗君一拍案,兩人竟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一陣輕微細碎的腳步聲,緋雲帶著兩個侍女飄了進來,一陣擺弄,兩張長案上便擺滿了鼎
盤碗筷,兩隻貼著紅字的白陶酒罈赫然蹲在了案旁!孟嘗君聳了聳鼻頭:「啊,好香!這,是
百年趙酒?」緋雲笑道:「耶,錯不了,管保飲來痛快。」孟嘗君大笑:「好好好,這便對路了
!」猛然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土色大陶碗:「噢––?老趙酒,要用陶碗喝的麼?」緋雲笑道
:「耶!老酒大碗,比銅爵更快意呢。」說著已經端起白色陶罈,飛快的給兩隻大陶碗斟滿了
,遞到了兩人面前。
  孟嘗君高聲大笑道:「張兄,來,你的百年趙酒!乾!」
  「對!你的百年趙酒,乾!」兩碗一照,兩人便咕咚咚一氣飲乾了。
  「好爽快!百年趙酒!再來再來。」又連連飲乾了三碗,孟嘗君方才嘖嘖品咂著一臉困惑
道:「不對呀,這,這趙酒?如何是冰涼酸甜?」
  「對呀,這趙酒如何冰涼酸甜?問邯鄲酒吏!」張儀篤篤跺著鐵杖。
  看著兩人醉態,緋雲咯咯笑道:「耶––!這是冰鎮的老秦米酒,還酒神呢。」
  孟嘗君哈哈大笑:「好!便是這百年冰鎮,正當其時,天下第一!再來!」
  「對!百年冰鎮,天下第一!再來!」張儀立即呼喝響應。
  片刻之間,兩人連乾六碗,胸腔中那股熱辣辣的火苗終於平息了一些,卻都是滿面紅光歪
著身子靠在牆上。張儀啪啪的拍著長案:「孟嘗君啊,你轉悠上個把月,等我手邊事了一了,
我便與你同去臨淄一遊了。」孟嘗君呵呵笑著連連搖頭:「蘇秦剛到齊國,你便要去攪和,生
生讓蘇兄不得安寧麼?」張儀臉色猛然黑了下來:「孟嘗君,你說說,屈原暗殺張儀,與我這
位師兄合謀沒有?」
  孟嘗君哈哈大笑,笑著笑著便倒在地氈上打起了呼嚕。張儀歪著身子,敲敲長案兀自笑道
:「好你個孟嘗君,打呼嚕搪塞我,我追你夢中,也要問個明白––」頭一歪,竟也呼嚕呼嚕
的去了。
  次日午後,孟嘗君方才醒來,梳洗用飯後便來書房找張儀說話。書房外遇見緋雲,方知張
儀清早便進宮去了,目下還沒有回府。孟嘗君不禁驚訝張儀的過人精力,更是敬佩秦國官員的
勤奮敬事。若在齊國,因邦交周旋而醉酒,大睡三日也是理直氣壯的,任誰也不會來找你公幹
。一個丞相都如此勤謹,秦國官員誰敢懈怠國事?舉國如此勤謹,國家豈有不興旺的道理?驀
然想到齊國,想到山東戰國,孟嘗君頓時覺得心裡沉甸甸的。
  此時的張儀,卻在宮中與司馬錯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丹水大戰後,秦惠王深感國力仍然欠缺,與楚國新軍一次惡戰便有吃緊之感,如何能與山
東六國長期抗衡?張儀與司馬錯回到咸陽後,秦惠王便下令幾個肱股大臣認真謀劃,如何大大
增強國力?如何重新打開僵局?今日朝會,便是聚議這件至關重要的大事。參加的除了張儀、
司馬錯、樗里疾、甘茂,秦惠王還特意派內侍用軍榻抬來了白髮蒼蒼的王伯嬴虔,讓他安臥在
炭火明亮的大燎爐旁聽一聽。
  樗里疾是實際主持內政的右丞相,先簡約的稟報了秦楚大戰後的國力狀況:秦國雖有六郡
三十八縣,人口三百餘萬,但北地、上郡、隴西三郡,為抗擊匈奴與諸胡,歷來不徵兵員、不
繳賦稅;關中兩郡與商於郡,是秦國抗衡山東六國的實力來源,三郡人口將近兩百萬,可成軍
之壯丁足額為三十萬;秦國三座糧倉存糧一百餘萬斛,若無賑災之急,可供三年軍食;咸陽尚
坊存鐵料九萬餘斤,僅可鑄造兵器一萬件左右;國庫存鹽三萬餘擔,大體可供兩年國用。
  末了樗里疾道:「據臣測算:要抗衡山東,成就統一大業,新軍兵力至少當在五十萬。而
以秦國目下之土地人口財貨鹽鐵糧草等諸般狀況,縱可成軍三十萬,也無法支撐三年以上。若
加重賦稅、擴大兵員,則自壞法制,為今之計,必須在『拓展』二字著力。」
  生性詼諧的樗里疾,今日竟是封著黑臉沒有一絲笑容。儘管大臣們也都大體知道這種實情
,但被主政大臣板上釘釘的用一連串數字亮出來,依然是人人心驚,殿中竟一時沉默。
  「拓展?」秦惠王在王案前來回轉悠著:「倒是不錯,可是向哪裡拓展?想過麼?」
  「臣尚無定見。」樗里疾道:「丞相洞悉天下,此事當請丞相定奪。」
  張儀是首席大臣,又是對天下瞭如指掌的縱橫大家,秦惠王與大臣們自然都想聽到他的長
策大謀。樗里疾一說,秦惠王便笑了:「那是自然。丞相就先說了。」
  「臣啟我王:」張儀拱手道:「秦國開拓,須得合乎三個條件:其一,此地與秦國相連,
否則難以化入;其二,土地富裕,物產豐饒,否則反成累贅;其三,國弱兵少,可一攻而下,
無反覆爭奪之憂。」
  「好。」秦惠王微笑拍案:「便是如此三個條件,丞相瞄到了何處啊?」
  「韓國!」
  「韓––國––?」樗里疾、甘茂與軍榻上的嬴虔幾乎同時驚訝的瞪起了眼睛,只有司馬
錯不動聲色的坐著。秦惠王只是望著張儀,顯然是要他繼續說下去。
  「韓國與秦國相鄰,非但有宜陽鐵山、大河鹽場,且是平原糧倉,更有兩百餘萬人口。此
為滅韓之實利!韓國力弱,可戰精兵不過五萬。目下合縱破裂,山東戰國自顧不暇,韓國無救
援之兵,定可一鼓而下。此為滅韓之可能。」張儀說得激動,順勢站了起來:「再說滅韓之遠
圖:一旦滅韓,秦國在關外便有了殷實的根基,將對山東戰國以巨大震懾,促成統一大業早日
完成。張儀以為,目下攻韓,正當其時!」
  殿中一時肅然沉默。白髮蒼蒼的嬴虔竟激動得喘息起來,噹噹的敲著燎爐嘶啞著道:「說
得好!有魄力!滅一韓國,天下震恐,不定山東就忽喇喇崩了。」
  此時秦惠王表現出了難得的定力,看著其他幾個沒有說話的大臣,他緩慢的踱著步子道:
「此時生死攸關,不能踏錯一步,都說話了。」
  樗里疾又嘿嘿笑了:「要攻城掠地,黑肥子還是先聽聽上將軍說法了。」
  「臣初謀大政,也想先聞上將軍高見。」甘茂立即追隨了樗里疾。
  「也是,打仗便要靠上將軍了。」秦惠王笑道:「司馬錯寡言多謀,就說說了。」
  一直沉默的司馬錯,謙恭的對張儀拱手做了一禮:「丞相鞭辟入裡,所說拓地三條件,司
馬錯至為敬佩。然則,司馬錯以為:不宜滅韓,而應滅巴蜀兩國。」
  「巴––?蜀––?」一言落點,又是波瀾陡起!樗里疾竟比方才張儀提出滅韓還要驚訝
困惑,本來想笑,卻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兩聲長長的驚呼。
  在當時的秦國朝野,清楚巴蜀兩國者寥寥無幾,到過巴蜀兩地的大臣更是鳳毛麟角,縱然
知曉,也莫不將巴蜀看做楚國嶺南般遙遠荒僻的山地小邦。而今,上將軍司馬錯竟要去攻佔這
茫茫大山中的化外之邦,當真是匪夷所思,難怪樗里疾驚訝莫名,想笑都笑不出來。
  「上將軍,巴蜀––好,你且說下去。」秦惠王驀然想起司馬錯奇襲房陵之前的話「無八
分勝算,臣不敢謀國」,終究是穩住了神,決意聽司馬錯說完。
  「君上,列位大人:」司馬錯沒有絲毫的窘迫,拱手侃侃道:「古諺有云:欲富其國,務
廣其地;欲強其兵,務富其民;欲王天下,務張其力。目下秦國地小民少,國無殷實財貨,倉
無三年積糧,急圖大出,必耗盡國力而無所成。滅韓固能大增實力,然則事實上卻極難成功。
六國合縱雖然破裂,但陡起滅國之禍,山東六國必生唇亡齒寒之心,必將拚死救援。大戰但起
,秦國兵員財貨何能支撐三年以上?此為韓國不可滅也。」
  「近在咫尺不可滅,遠在千里倒可取了?」張儀揶揄的笑了。
  司馬錯:「丞相明察:巴蜀雖遠隔崇山峻嶺,但兩邦人口眾多,又多有河谷平川,其山地
鹽鐵豐饒,其平原雨量豐沛,水患一旦根治,便是天然糧倉。秦國若取巴蜀之地,當增民眾百
餘萬,地擴一千里,抵得上半個楚國!」
  話音落點,殿中君臣不禁為之一動,張儀卻冷冷追了一句:「願聞如何取法?」
  「巴蜀之難,在於路無通途。」司馬錯先一句挑明了癥結,又侃侃道:「奇襲房陵之時,
司馬錯已經探察清楚,進軍巴蜀有三條路徑:其一,輕舟溯江而上,專運兵器輜重;其二,五
千輕兵出陳倉大散嶺,從山道入蜀地;其三,五千輕兵出褒斜古道,沿潛水河道入巴地。以我
軍之堅韌,進入巴蜀不是難事。」
  「嘿嘿嘿,」樗里疾笑道:「上將軍啊,若有一軍埋伏,可就顆粒無收嘍!」
  司馬錯淡淡一笑:「敢問左丞相,半月之前,可有巴蜀使者入咸陽?」
  「嘿!黑肥子如何忘了這茬兒?」樗里疾一拍大腿:「巴國蜀國打了起來,都來請我出兵
,君上還沒給人家回話呢。」
  「是有此事。」秦惠王點點頭:「慮及路途艱辛,沒打算救援,所以也沒有周知諸位。」
  「縱有此事,巴蜀依舊不可取!」張儀斷然道:「巴蜀雖大,卻多是險山惡水,且多有瘴
氣之患。得此一千里,非但不增秦國實力,且要下大力氣駐軍治民。張儀以為:無三十年之功
,巴蜀終是累贅!敢問上將軍,若巴蜀之地能大增國力,何以楚國不拓嶺南三千里,卻要拚死
爭奪淮水以北尺寸之地?」
  「丞相此言差矣。」司馬錯竟一句先否定了張儀,驚訝得燎爐旁的嬴虔都瞪大了老眼,司
馬錯卻依舊板著臉道:「其一,巴蜀外險峻而內平緩,既無大國脅迫之憂,又無匈奴騷擾之患
,治理之難,更比隴西戎族來得容易,堪為秦國真正的大後方。其二,嶺南與巴蜀不同:嶺南
燠熱,叢林參天,部族散居山洞水邊,純以漁獵為生,而無農耕之習俗;巴蜀兩邦則與中原大
同小異,更有仰慕中原文明之心,若有精幹吏員十餘人,三年之內必有小成,十年之內便是大
成。」
  「三年?十年?」張儀冷冷一笑:「耗時勞師,不足以成名,空得其地,不足以為利,何
能與滅韓相比了?」
  「非也。」司馬錯竟是絲毫不為張儀氣勢所動,執拗反駁:「當下滅韓,實為冒天下之大
不諱,一獲惡名,二樹強敵,導致天下洶洶,豈非與連橫長策背道而馳?」
  張儀陡然一怔,卻立即反唇相譏:「攻佔殺伐但憑實力較量,何論善惡之名?上將軍何時
變成了儒將?」戰國之世,「儒將」卻是一種譏諷,此言一出,殿中君臣不禁為之一怔。
  「攻城拓地,無須沽名,卻也無須自召天下口誅筆伐。」司馬錯對那個「儒將」似乎渾然
無覺,依舊順著自己的想法說了下去:「巴蜀求援,秦以禁暴止亂為名而取之,順理成章。拔
兩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得實利而天下不以為貪,一舉而名實相符,何樂而不為也?韓固當滅,
然秦國今日無力。巴蜀固遠,秦卻伸手可及。願丞相三思。」
  「諺云:爭名於朝,爭利於市。中原之地,便是今日天下之朝市!謀利而不上市,謀政而
不入朝,豈非南轅北轍?」張儀對中原的地位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臣言盡於此,惟願君上定奪。」司馬錯終於退讓了。
  「臣與上將軍,同心不同謀,君上明察獨斷了。」張儀也笑了。
  「同心不同謀,丞相說得好!」秦惠王此刻擔心的正是將相失和,尤其對於號稱天下第一
利口的張儀,秦惠王更擔心他拉不下臉。此刻張儀一句話便撂開了他這塊心病,自然大是激賞
:「將相同心,國之大福也!丞相這句話胸襟似海,便是千古良相!」
  樗里疾笑道:「嘿嘿嘿,以守為攻罷了,君上不要上當嘍。」
  張儀哈哈大笑:「知我者,黑肥子也!」
  殿中轟然大笑,連不會笑的司馬錯也大笑了起來,方纔的緊張氣氛竟是煙消雲散了。正在
秦惠王要說散朝時,一個書吏匆匆進來交給了甘茂一卷竹簡。甘茂打開瞄得一眼,連忙雙手捧
給了秦惠王:「趙王國書,請君上過目。」秦惠王笑道:「你念吧,一道兒聽聽了。」
  甘茂展開竹簡高聲念道:「趙雍拜上秦王:雍雖稱王,然趙國積貧積弱,雍愧對社稷,愧
對朝野。今欲變法富民,奈何無從著手。秦國變法深徹,實為天下之師。雍欲師從秦國變法,
祈望秦王派一大臣,為我變法國師。秦趙同源,懇望秦王恩准。趙雍二年秋。」
  殿中一時愕然!歷來變法大計,在各國都是最高機密,等閒大臣也不可能參與籌劃,更別
說公然求助於他國了。而今這個新趙王竟是匪夷所思,非但明告變法意圖,而且請求秦國派一
個「變法國師」,當真是不可思議!
  「嘿嘿,趙雍這小子有花花腸。」樗里疾拍拍肚皮:「我看要當心,看看再說。」
  秦惠王一直在緩慢的轉悠,此刻笑道:「邦交縱橫,還是丞相全權處置,我等就不用費盡
心思揣摩了。」說罷一甩大袖:「散朝。」便逕自走了。
  「上將軍留步。」張儀走到司馬錯身邊低聲說了一陣,司馬錯頻頻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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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回到府中,張儀立即吩咐緋雲備酒,自己則親自去偏院請來了孟嘗君。
  酒罈一打開,孟嘗君便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好!真正的百年趙酒,張兄信人也!」張儀
笑道:「孟嘗君是誰?張儀敢騙麼?」孟嘗君哈哈大笑:「未必未必,今日此酒,敢說不是買我
了?」張儀也是一陣大笑:「孟嘗君膽大如斗,心細如髮,果然名不虛傳!」說著舉起面前大
爵:「來,先乾一爵再說了。」
  一爵下肚,張儀品咂著笑道:「敢問田兄,齊國可想變法?」
  「想啊。」孟嘗君目光閃爍著卻不多說。
  「想在秦國請一個變法國師麼?」
  孟嘗君哈哈大笑:「妙論!張兄想做天下師了?好志氣!」
  張儀詭秘的笑了:「你別說嘴,先看看這件物事了。」說著從案下拿出一卷竹簡遞了過去
。孟嘗君打開一看,竟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愣怔得一陣,慨然拍案:「天下之大,當真無奇
不有!田文可是開眼界了。」張儀搖頭悠然一笑:「奇亦不奇,不奇亦奇。你先說說,這趙雍
究竟意圖何在?」
  孟嘗君思忖良久,卻只是微微一笑。
  「不願說?還是不敢說?」張儀目光炯炯的看著孟嘗君。
  「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活法罷了。」孟嘗君嘆息了一聲。
  張儀哈哈大笑:「妙辭!你我同去邯鄲,看看這豬如何拱法?」
  孟嘗君眼睛一亮:「好!便去看看這頭笨豬。」
  一通酒喝了一個多時辰,孟嘗君彷彿換了個人似的,竟沒有了爽朗的笑聲,只是自顧飲酒
,對張儀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酬著。
  三日之後,一行車馬便東出咸陽轔轔上路了。張儀此行輕車簡從,只有一個百人隊做護衛
騎士,竟是比孟嘗君的門客騎士還要少。可孟嘗君卻留意到了,張儀的隨員中多了幾位雖然是
尋常甲冑,卻隱隱然是百戰之身的神秘人物。雖說與張儀甚是相投,可孟嘗君畢竟身為重臣久
居高位,深知邦交大臣間「可交人不可交事」的來往準則,更何況面對秦國這樣的對手國家的
丞相?於是,一路上竟只是海闊天空痛飲酒,絕不主動涉及公事,更不與張儀的隨員私下說話
。反倒是張儀無所顧忌,每日宿營痛飲,都要說一陣趙國,說一陣秦國,間或也說一陣自己的
使命與身邊的隨員人等。將到邯鄲,孟嘗君對張儀此行的諸般事務,竟也有了八九不離十的瞭
解。
  這日天將暮色,車馬便在漳水北岸紮營。漳水距邯鄲不過二百多里路程,明日起早上路,
大半日便可抵達。這種分際,在車馬商旅便叫做「盡路營」––來日路盡,大抵總要酒肉一番
的。特使人馬若無急務,大體上便也與商旅路人的傳統一樣。張儀與孟嘗君都是經年遠足的名
家,自然更要藉著這個由頭痛飲一番了,大帳中風燈點亮,兩人便人手一方乾牛肉,談笑風生
的喝了起來。
  「田兄啊,趙國軍力比齊國如何?」飲得幾碗,張儀又扯上了國事。
  孟嘗君笑道:「不好說,趙齊似乎還沒打過仗。」
  「噢?」張儀又是詭秘的笑了笑:「燕韓也沒打過仗,也不好說麼?」
  「那好說。韓國弱小,自然不如齊國。」
  「趙國大麼?比韓國多了五個縣而已。」
  孟嘗君不禁笑道:「張兄啊張兄,你無非是想讓田文說:趙國戰力與齊國不相上下,是麼
?」
  「不是要你說,卻是你不敢自認這個事實,可是?」
  孟嘗君苦笑著點點頭:「就算是吧,你又有題目了?」
  「敢問孟嘗君,」張儀煞有介事的笑著:「你若是趙雍,最想做甚事?」
  「田文不是趙雍,也不是趙雍腹中蟲子。」孟嘗君也是煞有介事。
  「再問孟嘗君:趙雍要做的這件事,對齊國有沒有好處?」
  孟嘗君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張兄啊張兄,齊趙老盟,離間不得的!」
  「錯。那要看是不是離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離間誰了?」張儀微笑著搖頭。
  「我想想––」孟嘗君舉著的酒碗停在了半空。
  「敵無恆敵,友無恆友。孟嘗君,記住這句話,便是謀國大師了。」張儀只是悠然笑著。
  「敵無恆敵,友無恆友,世事無常了?」孟嘗君舉著酒碗兀自喃喃。
  「非也。」張儀哈哈大笑:「邦國之道,唯利恆常!」
  孟嘗君冷冷打量著張儀,眼中射出異樣的光芒,有些冰冷,又有些迷茫,似乎已經不認識
面前這個令他傾心的名士了。張儀卻沒有絲毫的窘迫,竟也坦然的迎接著孟嘗君的目光,臉上
甚至還掛著幾分微笑,良久無言,孟嘗君竟默默的走了。
  「呱嗒」一聲,後帳棉布簾打開,嬴華走了過來:「是否太狠了?不怕適得其反?」
  張儀笑著搖搖頭:「孟嘗君之弱點,在於義氣過甚,幾瓢冷水有好處。」
  「齊趙老盟,不要又逼出一個屈原來。」嬴華顯然還是擔心。
  「孟嘗君不會成為屈原,平原君也不會成為屈原。」張儀在帳中轉悠著,那支精緻閃亮的
鐵杖篤篤的點著:「屈原之激烈,在於楚國至上,任何傷害楚國利益與尊嚴的人與事,屈原都
會不顧一切的復仇,哪怕此人曾經是他的至交知音,也會在所不惜。孟嘗君卻是義氣至上,在
國家利益與友情義氣相左時,他甚至很難有清楚的取捨,你說他會成為屈原?」
  嬴華輕柔的笑了:「但願無事,我只是怕再遇上郢都那樣的險情。」
  「怕甚來?至多再加一支鐵杖罷了。」
  「不許胡說!」嬴華低聲呵斥著,一手摀住了張儀的嘴巴嬌嗔道:「那是胡亂加的麼?沒
心肝!」男裝麗人情之所至,竟是燦爛嬌柔分外動人。張儀第一次看見嬴華流露出女兒情態,
鼻端又是溫熱馨香,心中驟然一熱,幾乎就要伸手攬住那豐滿結實的女兒身子!但也就在心念
電閃之間,張儀竟生生的咬牙忍住了,頭一偏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好好好,有你這一支便夠
了。」說著便篤篤篤的點著那支鐵杖:「要不是屈原,你能打造出這件寶貝來?」
  「還有一支,也是寶貝。」嬴華的笑臉上閃爍著一絲詭秘。
  「只許一支,又如何還有一支?」
  「不許笑!這個『一支』,不是那個『一支』。」
  張儀湊到嬴華耳邊悄悄說了一句什麼,嬴華臉色頓時脹紅,卻咯咯笑著猛然抱住了張儀!
  「耶––!兩個大哥好熱鬧。」緋雲一副頑皮的鬼臉,捧著銅盤走了進來。張儀紅著臉拍
拍嬴華的頭笑道:「看看,小妹要哭了。」緋雲放下托盤笑道:「耶,你才哭呢。」說著走過去
將嬴華拉了過來:「大哥哥,不,大姐姐坐好,聽我說,你與大哥該成婚了,甚時能辦了?」
嬴華本來低著頭大紅著臉,聽緋雲一本正經的管事操辦口氣,噗哧笑道:「喲,小妹比我還著
急,你甚時辦呀?」
  「耶––?關我甚事?」似乎不勝驚詫,緋雲長長的驚呼了一聲。
  「耶––?關我甚事?」嬴華惟妙惟肖的學著緋雲口吻,人卻笑得靠在了長案上。
  張儀想不到如此一個偶然場合,竟然將多年困擾心頭的事明朗了,便想索性說個明白。心
思一定,雖然也是紅著臉,卻是從容笑道:「心裡話:你們倆都與我甘苦共嘗,都救過我的命
,都為我受過苦難,再說,也都是窈窕淑女楊柳麗人,我一個也不能捨!張儀多年不成婚,便
是等著有一天將話說開了,不想今日竟合了氣數: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妻子,姐妹一般,無分大
小!」
  「耶!胃口好大呢。」緋雲做了個鬼臉。
  「喲!我姐妹嫁不出去了?」嬴華也咯咯笑著。
  張儀篤篤跺著鐵杖站了起來,一副大丈夫氣派:「毋庸再議,倆姐妹今夜便是我妻!回到
咸陽再補婚典。」說著便徑直走了過來。嬴華跌在地氈上驚訝的叫了起來:「喲!匈奴單于呀
,搶人了?」緋雲卻笑叫起來:「耶––!誰教你惹他了?有姐姐受的折磨呢。」
  張儀丟掉鐵杖,哈哈大笑著一邊一個,將兩人抱起來走進了後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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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雖說是初冬尚未入九,邯鄲已經是北風料峭了。當張儀與孟嘗君一行進入這座堅固雄峻的
城堡時,卻發現在一年之中,邯鄲竟然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三晉之中,趙國以久遠的尚武傳統著名。春秋時期,趙氏一族的優秀子弟大多都在軍中做
各種將領,趙氏也就長期掌握了晉國的軍權。儘管期間多有坎坷沉浮,但軍旅尚武傳統已經成
為趙氏永久的部族徽記。立國之後,趙氏部族的這種傳統,便化作了瀰漫朝野的尚武習俗。雖
然趙國還不是第一流強國,但卻是誰也不敢輕易觸動的一隻臥虎。除了魏國在全盛時期的幾次
挑釁攻趙,中山國幾次偷偷摸摸的襲擊,中原大國都沒有與趙國發生過十萬兵力以上的大戰。
其所以如此,是誰都明白一個事實:趙國的精銳軍力都在陰山、雲中的千里草原大漠與匈奴抗
衡,而從來沒有將精銳的騎兵開進中原。
  自趙烈侯起,歷經武侯、成侯、肅侯四代,趙國的經國方略始終都是很明確的四個字:北
戰南和!南進中原爭霸,趙國不如地廣人眾的魏齊楚三國;但北出河套拓地,趙國便有很強的
優勢。趙成侯曾經發誓要象秦穆公一統西戎那樣,結結實實拿下全部陰山草原與敕勒川谷地,
回過頭再南進中原!可幾十年打下來,竟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這時正是草原部落的強盛時
期,匈奴的大小單于們本來就嗷嗷叫著要南下中原,便與趙國硬碰硬的大打起來!十幾場大戰
下來,雙方都對對手的戰力大為驚詫,竟眼睜睜的誰也戰勝不了誰,鮮血凝下的仇恨卻是越積
越深了。猶如兩隻猛虎對峙,誰也不敢後退,雙方都被牢牢的粘在了廣袤的草原大漠上。
  趙國狼狽了––北不能退,南不能戰,竟是窩火了幾十年!
  這種緊繃繃數十年的「常戰」生涯,邯鄲街市便有了人人皺眉的獨特色彩––充斥官市民
市的交易物,大多是牛馬兵器與各種皮革,它們雜亂無序的堆砌在街市帳篷中,與鹽鐵布帛店
舖交相混雜,彷彿是草原上的月終大集市;瀰漫邯鄲街區的濃烈氣息,便是香辣的酒氣與馬糞
牛屎的臭氣;行人一不小心,便會被到處都可能遇到的牛屎馬糞猛跌一跤,招來滿街大笑。再
光鮮的服飾,上市一趟都會變得髒污不堪,於是,但凡邯鄲國人便都有一身專門上市做買賣的
粗布衣服,叫做「市衣」。至於王公貴胄,那是絕不會踏進商市街區的。
  不知哪一年,稷下學宮的一個士子遊了邯鄲,編了一首美其名曰《趙風》的童謠:
  邯鄲邯鄲 髒臭百年
  滿市牛馬 辣臭薰天
  女兒疾走 避糞遮顏
  若得楊柳 學步邯鄲
  時間一長,這首童謠竟傳遍列國,成了商旅遊人嘲笑趙國的必修歌謠––不會唱「趙風」
,便等於沒有來過邯鄲!
  可今日入邯鄲,這一切竟然都神奇的消失了!街市貨品雖然不多,卻是整齊有序的分類排
列在店舖中,雜亂擁擠的街邊帳篷全都沒有了。更令人驚奇的是,滿街悠然遊走的牛馬也沒有
了,散發著濃烈血腥味兒的生皮革,也竟然看不到了,腳下的青石板乾乾淨淨,昔日隨處可見
的熱烘烘的牛屎馬糞,竟是蹤跡皆無,滿街之中風吹酒香,竟是分外醉人!
  緋雲走過去問一個店主,老人竟是昂昂高聲:「咋?小哥還當我髒臭邯鄲麼?牛馬皮革市
,早搬到城牆下去了!」張儀與孟嘗君同聲大笑,竟齊齊喊了一個「好!」字。
  正在此時,一隊人馬沓沓而來,為首一人大紅斗篷,老遠便滾鞍下馬高聲笑道:「丞相大
人、孟嘗君,別來無恙了?」孟嘗君連忙下車迎上來笑道:「平原君別來無恙?來,正主兒是
丞相,我是陪客而已,快來見過了。」張儀雖然與平原君趙勝僅有過草草一面之交,卻也素知
「四大公子」秉性,也已經下車迎了過來:「平原君,張儀又來叨擾了。」
  「丞相老是給我臉面。」平原君連忙謙恭的一躬到底,朗聲笑道:「原是趙國請丞相做國
師來的,趙勝粗疏,出了城竟沒接著人,當真罪過了。」
  「那就將功補過了,說!哪裡有百年趙酒?」孟嘗君立即笑著頂上了一句。
  「自然有了,丞相請。」趙勝說罷,竟恭敬的將張儀虛扶上車,然後利落的跳坐上車轅笑
道:「孟嘗君隨我來。」便一抖雙馬絲韁,軺車便在石板長街轔轔而去。
  片刻之間,軺車馬隊停下,平原君府邸赫然便在面前。平原君將軺車停穩,虛手扶下張儀
,便立即吩咐已經肅立待命的管事家老,將所有隨員連同孟嘗君的門客騎士,一併安置在偏院
擺酒款待。孟嘗君笑道:「平原君啊,還是讓他們住驛館吧。」平原君笑道:「丞相隨員與孟嘗
君門客,都是要辦事的,趙勝豈敢唐突?請吧。」孟嘗君目光向張儀一閃,張儀微微一笑,卻
逕自隨平原君走了進去。
  正廳中宴席已經擺好,平原君指點著酒菜笑道:「兩位看看,一色的胡羊,純正的趙酒,
如何?」張儀與孟嘗君同聲大笑,連連道好,竟是迫不及待的湊近長案,打量著聳起了鼻頭。
平原君將張儀請入賓客主位,將孟嘗君請入陪客尊位,便親自跪坐案前開啟酒罈泥封,執起長
柄木勺,為兩人斟滿了第一爵趙酒。而後平原君在末座長案前舉起了酒爵:「丞相、孟嘗君皆
為貴客,趙勝代我王為兩位接風洗塵,來,先乾一爵!」
  按照禮節,主人代國君接風,客人便須得先謝王恩而後飲酒。孟嘗君素來豪爽,視平原君
如異姓兄弟一般,此刻卻覺得年青的平原君有些做作,不禁先自有些彆扭,竟看著張儀沒有舉
爵。張儀卻呵呵笑著舉爵高聲道:「孟嘗君啊,你我該多謝趙王,多謝平原君了,來,乾!」
孟嘗君竟只說了一句:「好,乾了!」一飲而盡,便抓起盤中熱騰騰的胡羊腿大啃起來。
  張儀笑道:「平原君,邯鄲大變,教人刮目相看啊。」
  平原君大笑:「髒臭邯鄲,能迎國師?些許收拾,值得刮目相看?」
  「要說請國師,這禮數就差池了吧。」孟嘗君揶揄的頂上了一句。
  平原君笑道:「田兄老是打我,趙勝飲了此爵,先給丞相賠罪了。」說罷將大爵咕咚咚飲
乾,又在座中一躬:「實不相瞞:陰山告急,趙王巡邊督戰去了,委託趙勝迎候國師,尚請丞
相恕罪。」
  張儀哈哈大笑:「平原君啊,還真當張儀做國師了?來,先喝酒!」飲乾一爵又品咂一番
道:「嘖嘖嘖,果然凜冽非凡,竟比我那百年趙酒還有勁力,奇了!」
  「這是王室作坊特釀特藏,」平原君拍案笑道:「臨走時,趙勝送每人十罈!」
  孟嘗君高興得用羊腿骨將銅盤咂得「噹!」的一聲大響:「好!這才叫慷慨平原君也。」
平原君不禁大笑起來:「哎呀,照你老哥哥說法,趙勝不送酒便不慷慨了?」孟嘗君搖頭晃腦
的拉著聲調:「然也然也,不交酒肉,談何朋友?」平原君眨眨眼睛揶揄笑道:「如此你我便是
酒肉朋友了?」孟嘗君似笑非笑道:「也許當是酒肉,再加朋友。」張儀哈哈大笑,平原君也
跟著笑了起來。
  一通酒直喝到刁斗打了三更,張儀與孟嘗君便回到各自的小庭院去了。
  平原君也是有名的養士公子,門客雖然沒有孟嘗君那般聲勢,至少也有八九百人了。為此
,平原君的府邸中建造了十幾座獨立的小庭院,專門給名士能才居住。今日接待張儀孟嘗君兩
位大人物,竟是派上了用場。張儀被安置在叫做「松谷」小庭院,一池清水,幾株蒼松,六間
古樸的茅屋,的確很是雅致幽靜。孟嘗君被安置在「竹苑」,庭院中竹林蕭蕭,石山錯落,一
座紅色木樓聳立,又是另一番情境。松谷與竹苑一東一西,中間隔著兩排辦事吏員的公事房,
是平原君府中各擅勝場的兩座最好庭院。
  孟嘗君沐浴後並未暈酒,便吩咐在寢室廊下煮茶,與自己一個門客品茶閒談。這個門客本
是趙國人,興致勃勃的對孟嘗君說起了趙國的諸般風習。孟嘗君聽得心中一動:「你說,趙國
民風最搶眼處在哪裡?」門客毫不猶豫:「尚武之風。」孟嘗君又追一句:「趙人尚武,卻比齊
人如何?」門客思忖片刻道:「齊人尚武,多在防身,民間多練個人技擊之術,以劍器格鬥為
最多。趙人尚武,卻是聚村結族,群練群戰,以騎術箭術馬上劈刀為最。」孟嘗君沉吟道:「
這就是說,趙人尚武為群戰,齊人尚武為私鬥?」門客笑道:「正是如此。」孟嘗君一時無話
,只是默默啜飲。
  正在此時,木樓梯傳來箜箜的腳步聲。孟嘗君抬頭之間,一身便裝的平原君已經笑吟吟站
在面前。孟嘗君恍然笑道:「啊,趙酒雖烈,卻不上頭,還有一個清醒的嘛,來,品品我的蒙
山茶了。」平原君笑道:「但有好酒,孟嘗君便是通宵達旦,今日三更散宴,如何能盡興?」
說著一個熟練的響指,便有一個黑影倏的從樓下飛了上來,兩罈趙酒便赫然擺在了孟嘗君面前
,黑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平原君笑道:「更深人靜,不想多有響動,田兄鑒諒了。廊下風大,進去痛飲了。」
  孟嘗君向門客一瞄,那門客便不失時機的告退了。進得寢室外廳,孟嘗君微微一笑:「平
原君啊,你方纔已經醉得軟倒了,醒得卻如此快當?」平原君狡黠的笑笑:「田兄心知肚明,
那是騙張儀的了。」孟嘗君不禁失笑:「班門弄斧也,張儀不是蘇秦,那麼好騙?」平原君道
:「彫蟲小技,騙不過也無妨,左右找個由頭早散了,我找你有話。」孟嘗君淡淡笑道:「有話
便說,此刻我卻不想喝酒。」
  「好!」平原君正色道:「趙勝最敬佩的有兩個人,第一信陵君,第二便是孟嘗君,對你
們兩位,趙勝從來不敢虛言。」
  「唔?彎子繞得不小。」孟嘗君似乎很疲憊,慵懶的坐在地氈上靠著大案。
  「田兄你說,趙國最大的危險是什麼?」
  「匈奴、東胡。」
  「錯,秦國!」
  「秦國?」孟嘗君揶揄道:「剛剛拜了老師,便翻臉不認人了?」
  平原君沒有理會孟嘗君的揶揄嘲諷,直直盯著孟嘗君:「秦國雄心勃勃,實力強大,以統
一天下為己任。從長遠看,秦國是山東六國的致命威脅,尤其是趙國的致命威脅。認不準最大
的敵人,便找不到救亡圖存的辦法。」
  「哎呀,我還以為你有何高論呢?這不就是蘇秦合縱說麼?」
  「孟嘗君啊,蘇秦合縱說是如此。可你仔細想想:哪個國家真正接受了蘇秦的秦國威脅論
?合縱所以屢屢失敗,正因了六國並沒有真正將秦國看成長遠的致命的威脅!而今,趙國真正
清醒了,你能說,這僅僅只是蘇秦合縱說?」
  孟嘗君目光驟然一亮:「平原君,長進不小啊。」
  「趙勝不敢貪功,這完全是趙王的想法。」
  「你是說,趙王將秦國看成了真正的大敵?」
  「正是如此。」
  「哪?趙王可有大謀長策?」
  「十二個字:外示弱,內奮發,整軍備,改田制!」
  「第二次變法?」孟嘗君霍然站了起來。
  平原君點點頭,自信的笑道:「趙王要我轉告孟嘗君:齊國不是趙國敵人,趙國強兵對齊
國沒有任何威脅,趙齊兩國只能是友邦!」
  孟嘗君沉默了。趙雍做太子時,他已經隱隱感到了此人絕非庸常之輩。可即位一年,趙雍
卻也沒見驚人之舉,孟嘗君心中最初的趙雍也就漸漸淡出了。初入邯鄲所看到的變化,雖然又
使他驀然想起了英氣勃勃的趙雍,可一想到這也可能是為了討好張儀做做樣子,便也沒有在意
。相反,倒是平原君那種似乎竭力要隱藏什麼的閃閃爍爍,使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兒,覺得趙國
變得難以琢磨了,與齊國這個老友邦似乎疏遠了,而今經細細回想起來,一切竟都是那麼明朗
那麼簡單––趙國對秦國虛與委蛇,對齊國卻是誠心結好!
  「笨!真笨!」雖說豁然開朗,可孟嘗君還是狠狠的罵了自己兩句,身為齊國王室重臣,
也算是久經歷練名滿天下,卻連平原君這個年輕人也不如,竟差點兒被張儀拉了過去,與趙國
生出嫌隙來。可細細一想,秦國還是不能得罪,張儀也還是不能得罪,得想一個不著痕跡的轉
圜辦法––五更雞鳴時,孟嘗君已經有了主意,頭一落枕便呼呼睡去了。
  日上三竿,孟嘗君匆匆來到了松谷。張儀正在吃飯,一見孟嘗君進來便笑了:「來,先坐
下吃了再說,嘗嘗秦羊燉比趙胡羊如何?」孟嘗君看見另一案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銅鼎與
一盤麵餅,不禁訝然笑道:「你知我要來?」張儀笑道:「知不知有何干係?吃不吃可是肚腸興
亡呢。」孟嘗君原是沒有用飯,便毫不推辭的入座掀鼎,唏哩呼嚕便將一鼎濃熱的燉羊湯喝了
下去,冒著一頭熱汗讚歎:「好鮮美的秦羊燉,酒後最是來得!」
  張儀也丟下了細長的銅勺,擦拭著額頭汗珠:「孟嘗君,我倒想臨淄的魚羊湯了。」
  「那好啊,到臨淄我讓你整日魚羊湯。」
  「明日便去如何?」
  「如何如何?」孟嘗君心中一沉,面上卻哈哈大笑:「張兄,你是來做國師,教人家變法
的,一件事不做,便要溜之大吉?」
  「國師?鳥!」張儀笑罵了一句:「人給一支麥桿兒,你竟指望張儀當鐵拐使了?」
  「此話怎講?」孟嘗君一副困惑神色:「趙國禮數不夠麼?」
  「一夜之間,孟嘗君便改了脾性,邯鄲這牛屎酒厲害了。」張儀呵呵笑道:「不過,張儀
還是老脾氣,直話直說:趙國要變法是真,至於請教秦國,虛應故事罷了。趙雍厲害啊,一副
恭敬模樣,公然將變法倡明瞭請教你,你縱然醋心,也總不能在學生變法時攻打學生,引得天
下洶洶是麼?軟軟的,便給老師套了個籠頭,請老師不要張嘴。孟嘗君啊,比起楚國,比起屈
原,趙雍何其高明也?」
  「於是,你就索性不做?」孟嘗君竟覺得一股涼氣直滲脊梁。
  「不。我要做,但不能真做。」張儀詭秘的笑了:「得給平原君留個面子,也得給我留個
偷閒的機會,死守在邯鄲,人家心裡不自在。田兄明白?」
  孟嘗君當真茫然了:「張兄啊,你說心裡話:趙國變法,秦國當真樂觀其成?」
  這便是張儀,機變百出卻又坦坦蕩蕩,搖搖頭笑道:「不,秦國當然不願意看到一個強大
的趙國矗立在身邊。可是,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君臣朝野便錘煉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信心:
與天下戰國做實力較量,看誰更強大,看誰強大得更長遠!」張儀拍著長案便站了起來,篤篤
的跺著鐵杖:「這叫甚來?所謀甚大,其心必堅。說心裡話,蘇秦張儀有縱橫之能,卻沒有這
等堅實之雄心。對趙國變法不干預,是秦王決策,並非張儀之見。」
  「秦王?」孟嘗君又迷惑了。
  「道理很簡單:強力干預,密謀攪擾,只能火上澆油,使趙國朝野更加同仇敵愾,同心變
法;最好的辦法,便是更紮實的壯大自己,準備接受一個新對手的全面較量。要說是計,算做
個將計就計吧。」
  孟嘗君目光炯炯:「如此說來,其他國家變法,秦國也是將計就計?」
  「正是!」張儀大笑:「楚國要變法,燕國也要變法,秦國攪擾過麼?沒有。秦國所做的
,只是不能讓六國合縱攻秦而已。孟嘗君莫得擔心,齊國盡可以變法,秦國絕不會做適得其反
的蠢事,只能將計就計。」
  孟嘗君沉默了,雖然一時說不明白,但內心那種深深的震撼卻是實實在在的。他來松谷,
本來是向張儀辭行的,他要盡速回到臨淄,將趙國的意圖稟報齊王,敦促齊國振作起來。在他
看來,這種想法是不能對張儀明說的,只能找個理由走了便是。可張儀方纔的一番話,竟實實
在在的交了底,將秦國的「大謀」和盤托出,頓時使他覺得自己的盤算渺小猥瑣得不屑一提。
雖則如此,孟嘗君畢竟智慧能事,他站起身來向張儀一躬:「張兄一席話,田文感觸良多,容
日後細說了。目下張兄若得方便,與我同去齊國如何?」
  「好啊!」張儀一跺鐵杖:「我就是要追上蘇秦問個究竟,他事先知不知道屈原殺我?」
  孟嘗君哈哈大笑:「都做丞相了,還孩童般記仇?」
  「一件事毀了你心中神聖,你能不記?」張儀沒有一絲笑容。
  「好好好,那就算賬了。」孟嘗君哄孩童般笑道:「蘇秦張儀掐起來,肯定熱鬧。」
  張儀冷冷一笑:「有你看的熱鬧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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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臨淄的冬日別有一番滋味兒,那便是冰涼。浩浩海風活似帶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涼冰冰
濕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實,也休想享受那一份乾爽與溫暖。中原人窩冬,是怕那吹得人皮開
肉裂的乾冷風,怕那漫天大雪封塞路徑。臨淄人窩冬,便是怕這滲人肌膚的冰涼海風,但到冬
日便閉門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爐旁,做些戶內活計,消磨這漫長的冰涼。
  但是,這種冰涼水冷對於王宮卻無可奈何。一入宮門,每隔數十步便有一隻碩大的木炭火
燎爐,正殿與常用的幾座偏殿更是爐火明亮,竟日不滅。冰涼水濕的海風在王宮中頓時便化成
了暖融融的濕潤,不乾不冷,愜意極了。
  「稟報我王:蘇秦求見。」
  「讓他進來吧。」正在燎爐旁看書的齊宣王頭也沒抬。
  一輛軺車孤零零的停在蕭瑟清冷的車馬場,蘇秦正攏著大袖在車下跺腳。
  往昔時日,到任何一國王宮,蘇秦從來都是長驅直入的。可這次入齊,卻莫名其妙的變成
了入宮必等,有時候連齊國那些尋常臣子都進去了,他還在等。雖然如此,蘇秦卻沒有絲毫的
負氣,每次都平靜的等候著。多少年來,他對這種立竿見影的寵辱沉浮經得見得太多了,也就
麻木了。合縱解體,各國與秦國紛紛媾和結好,他在燕國又被子之架空,既無大勢可托,又無
實權在握,來齊國能有昔日的顯赫麼?齊宣王給了他一個客卿虛職,既不任事,也不問謀,竟
冷冷的撂著他不聞不問。蘇秦也不著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覺得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習的好
時機,竟日除了讀書,便是漫步到稷下學宮與年輕的學子們談天說地。幾個月清淡下來,非但
結識了幾個後學好友,且從他們身上長了許多見識。
  「宣客卿蘇秦入宮––!」內侍冰涼尖銳的聲音從高高的王階上飄了下來。
  一甩棉袍大袖,蘇秦大步走上了九級玉階,也不用內侍引領,他便輕車熟路的來到了齊宣
王冬日廝守不離的東暖殿,正要行禮,齊宣王已經站起來扶住了他:「蘇卿啊,多日不見,你
竟是多了幾分仙氣,清雅多了。」
  「蘇秦是瘦了一些,但心中清明如故。」蘇秦不善詼諧,對這種應酬辭令的別樣說法,他
從來都是一言截過,直接逼近話題。
  「上茶。蘇卿請入座。」齊宣王也許是坐得久了,悠然踱著步子拿起案頭那卷竹簡:「蘇
卿啊,近來這卷書傳抄天下,可曾看過?」
  蘇秦一瞄題頭大字便笑了:「齊王也讀《莊子》了?看得下去麼?」
  「一片囫圇。」齊宣王搖搖頭:「這莊子也怪,說了那麼多不著邊際又莫名其妙的故事,
北海大魚啊,蓬間雀啊,盜跖啊,田子方啊,夢蝴蝶啊,到底想說什麼?一團麵糊,竟還有那
麼多人爭相傳看,稷下學宮竟整日爭得不亦樂乎?蘇卿你說,這《莊子》有何用處?」
  「《莊子》不為王者寫,齊王本無須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了。」
  「不為王者寫書?難怪,他連個漆園吏都做不了。」齊宣王驚訝之餘,又鄙夷的笑了:「
為布衣寫書,布衣能給他官爵榮耀麼?」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為榮耀。」
  「豈有此理?孔夫子說:學而優則仕嘛。對了!這莊子定然是學問差勁了。」齊宣王突然
覺得自己刨到了這個寫麵糊書的根子上,竟是矜持自信極了。
  蘇秦罕見的大笑了起來:「孔子是孔子,莊子是莊子––齊王啊,還是不要想《莊子》了
。想明白了,齊王也就不是齊王了,就是莊子了。」
  「好,不說這個沒學問的莊子。」齊宣王笑了笑:「蘇卿有事麼?」
  「臣有兩事,皆是齊國當務之急。」蘇秦直截了當:「其一,趙國已經開始籌劃第二次變
法,齊國當立即著手,萬不能因遠離秦國而鬆懈。」
  齊宣王沉吟點頭:「容我想想,也等孟嘗君回來商議一番再說了,第二件?」
  「蘇秦薦舉兩個大才,做齊國變法棟樑。」
  「噢?還是大才?」齊宣王淡淡的笑了笑:「說來本王聽聽。」
  「一人名叫魯仲連,一人名叫莊辛,都是稷下學宮的才俊名士。」
  「稷下學宮––」齊宣王淡淡的笑意沒有了,卻皺著眉頭問:「蘇卿啊,你可知道先王為
稷下學宮立下的規矩?」
  「知道:但許治學,不許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齊王差矣。」蘇秦面色肅然:「圖王爭霸無成法。威王興辦稷下學宮,本是聚集天下人
才之大手筆,惜乎思路偏斜,將天下名士看作國王門客,養而不用,實乃荒誕不經也。齊王光
大稷下學宮,天下名士紛紛流入齊國,若再不選擇賢能而用之,必然要紛紛流失。那時,齊國
將成為人才的荒漠,齊國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說辭!」齊宣王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長案,臉上卻倏忽換成了嘲諷的微笑:「蘇
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當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蘇秦一陣愣怔,臉上的光彩與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來一拱手:「
蘇秦告辭。」便逕自大步走了。
  「哎,蘇卿––」齊宣王大是尷尬,想喚回蘇秦卻終是難以出口,脹紅著臉在殿中急躁的
繞著圈子。蘇秦畢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國丞相,不用也就罷了,如何便能輕易得罪?齊國兩代君
主花大力氣開辦稷下學宮,還不是為收士子之心?蘇秦這般人物,有幹才,有學問,又出自名
門,比孟夫子那種空談學問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負氣而走,若像孟夫子貶損新魏王魏嗣一
樣逢人便說,傳揚開去,齊王敬賢的聲望豈非一落千丈?稷下學宮的士子們要是真的走上大半
,齊國顏面何存?想到這裡齊宣王再不猶豫,高聲吩咐:「備暖車儀仗!快!」
  一出宮,蘇秦便跳上軺車轔轔出城了。
  這次進宮,蘇秦是有備而來的。昨日接到了蘇代的快馬急書,說子之再次敦請他回燕共圖
大業,從那些閃爍其辭的話語裡,蘇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與燕國的危險。本來,他就準備晉見
齊宣王之後便回燕國,設法阻止這場亂國之禍,事先已經讓荊燕帶著衛士們出城等候了。他進
宮晉見,只是想在臨走前給齊宣王一個鄭重提醒,更想將魯仲連與莊辛兩位英傑之士推薦給齊
宣王,畢竟,齊國有抗衡秦國的基礎與實力,齊宣王也還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來,將有望取
代楚國做六國頭羊。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齊宣王竟然如此齷齪的度量他,如此輕蔑的嘲諷他!
在那一刻,蘇秦心頭飛快的閃過了「士可殺,不可辱」這句名士格言,幾乎就要義正詞嚴的痛
駁齊宣王,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他耳邊響起了老師那蒼老的聲音:「非其人,勿與語。此名
士說君之道,慎之,慎之。」齊宣王既不是可說之君,也就不用枉費心智了。
  一出臨淄西門剛剛與荊燕會合,便見迎面煙塵大起,一隊車馬旌旗隆隆捲來!蘇秦眼拙,
吩咐一句:「讓道。」便走馬道邊了。荊燕卻驚訝的喊了起來:「大哥,黑旗上一個『張』!紅
旗上一個『田』!會是誰?」蘇秦一驚,手搭涼棚瞇縫著眼睛,仔細打量漸行漸近的軺車儀仗
,終於喃喃驚喜道:「張儀,孟嘗君,沒錯!」略一思忖,斷然吩咐:「荊燕,上小道!我不想
見他們。」荊燕一陣愣怔,便低喝一聲:「上小道!」蘇秦馬隊便風一般捲上了一條田間岔道。
  正行之間,便聞身後車聲隆隆,一聲高喊隨風傳來:「武信君––!田文來了––!」
  蘇秦苦笑道:「跑不過他,等著吧。」馬隊剛剛收韁,便見一輛駟馬快車旋風般捲到面前
,車上一人斗篷展開,隨著一陣笑聲大鳥般飛下車來:「武信君,田文何處開罪,竟要奪路而
去?」
  蘇秦笑道:「眼拙不識君,避道而已,何須奪路了?」
  「武信君無須多說,田文明白。」孟嘗君慷慨道:「請武信君還是跟我回去,與張兄聚幾
日再說,一切有我。」蘇秦尚未說話,便見臨淄西門飛出一隊車馬,直向田間小道而來!
  「齊王暖車?」孟嘗君驚訝的低呼了一聲,滿臉疑問的看了看蘇秦。
  蘇秦也看清楚了來者正是齊宣王的暖車儀仗,心中一動,卻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孟嘗君
,我還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國。」說話間,聲威赫赫的駟馬暖車已經隆隆趕到。車未停穩,
齊宣王便掀開厚重的棉布簾跳了下來,對著馬上蘇秦便是一躬:「武信君,田辟疆多有唐突,
請君鑒諒。」
  孟嘗君大是驚訝,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位王兄如此的謙恭,今日是怎麼了?不及細想,連
忙躬身做禮:「臣田文參見我王。」齊宣王笑道:「孟嘗君,你回來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
信君不該離開齊國了。」
  此刻蘇秦已經下馬了,畢竟是齊宣王親自追來又當面賠罪,蘇秦不是迂腐書生,豈能執拗
到底不知轉圜?他走過來也是深深一躬:「蘇秦原多冒昧處,請齊王恕罪。」齊宣王連忙虛扶
一把笑道:「孟嘗君啊,請武信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國是,本王也即刻為武信君
遴選一座府邸了。」孟嘗君領命,蘇秦也沒有推辭,齊宣王便登車去了。
  「上我車,回去再說。」孟嘗君笑著拉起蘇秦上了寬大堅固的駟馬快車,又向荊燕一招手
,便隆隆駛出了田間岔道。上得官道,卻不見了張儀車馬,蘇秦不禁大是困惑:「孟嘗君,張
儀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嘗君心知就裡,打哈哈笑道:「我車快,張兄沒看見,回去便請他過
來。」說罷馬韁一抖,便走馬進了臨淄城。
  且說張儀目力極佳,早看出是蘇秦繞道,也料定孟嘗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卻不想與蘇秦
在這裡倉促謀面,便對嬴華吩咐一聲:「去驛館。」竟是先行進了臨淄。在驛館剛剛住好,孟
嘗君的門客總管馮驩便來請客。張儀決定獨自前去,嬴華緋雲卻齊聲反對。張儀笑道:「齊國
不是楚國,驚弓之鳥一般。」嬴華板著臉道:「不行,那國都不能掉以輕心。緋雲,你做童僕
隨身跟著他。我來駕車,守在門外。」緋雲做個鬼臉道:「這才對呢,還當你一個人耶!」張
儀無可奈何的笑道:「粘住我了?好好好,走吧。」
  到得孟嘗君府,正是日暮時分,大廳中燈燭明亮燎爐通紅,暖融融春日一般。蘇秦正在廳
中與孟嘗君閒話,突然聽得院中一聲長傳:「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嘗君也擺起
架勢了?」未及孟嘗君說話,蘇秦已經快步走出了大廳,卻又怔怔的站在廊下說不出話來––
幽暗的暮色中,張儀拄著一支細長閃亮的鐵手杖,一步一瘸的走了過來,鐵杖點地的篤篤聲令
人心顫!那異常熟悉的高大身影顯得有些佝僂了,那永遠刻在蘇秦心頭的飛揚神采變成了一臉
凝重的皺紋,驀然之間,蘇秦竟清晰的看見了張儀兩鬢的斑斑白髮!
  「張兄––」蘇秦大步搶了過來,緊緊的抓住了張儀的雙手。
  張儀沒有說話,兩手卻無法抑制的顫抖著。
  「張兄,走吧。」蘇秦低聲說著,輕輕來扶張儀。
  張儀甩開了胳膊冷冷道:「不敢當六國丞相大駕。」逕自篤篤進了大廳。
  驟然之間,蘇秦面色灰白,一股涼冰冰的感覺直滲心頭––難道人心如此叵測,連朝夕相
處十多年親如手足的張儀也變成了如此勢利的小人?果真如此,這人世間還有值得信賴的情義
麼?一剎那,冰涼的淚水奪眶而出,蘇秦幾乎要昏倒過去!
  「武信君,沒有說不清的事,走吧。」孟嘗君曠達的笑聲便在耳邊。
  一股冰涼的海風撲面抽來,蘇秦打了個激靈,終於挺住了那幾要崩潰的身心,牙關緊咬,
竟大步走進了廳中。孟嘗君對交遊斡旋素有過人之處,早已吩咐馮驩關閉府門謝絕訪客,並將
「童僕」緋雲安排在大屏風後面的小案,廳中便只有三張擺成「品」字形的長案了。
  孟嘗君恭敬的將蘇秦張儀請入兩尊位,自己便在末座打橫就座,先行一拱:「蘇兄張兄皆
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與田文共酒,當是田文三生榮幸。當此幸事,田文先自飲三爵,以示慶
賀!」說罷便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
  張儀目光一閃,孟嘗君又舉爵笑道:「蘇兄張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當慶賀。田文再
飲三爵,為兩兄相逢慶賀!」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
  見蘇秦張儀都看著他沒有說話,孟嘗君又舉起了青銅大爵:「蘇兄離齊,罪在田文。張兄
逕住驛館,罪在田文。田文再飲三爵,為兩兄賠罪!」兀自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一
時廳中酒香瀰漫,竟是分外濃烈。
  孟嘗君瞅瞅蘇秦張儀,又舉起了酒爵––
  「啪!」張儀拍案道:「你究竟讓不讓我們喝酒了?來,蘇兄,我倆乾了!」
  孟嘗君哈哈大笑,連忙舉爵湊了上去:「我陪兩位大兄乾了,這是接風了!」三爵一碰,
孟嘗君逕自一飲而盡。蘇秦張儀卻是誰也沒看誰,默默的各自飲乾了一爵。
  「孟嘗君,也不用你折騰自己。」張儀終於板著臉開口了:「你在當場便好,我有兩句話
要問蘇兄,若得蘇兄實言,張儀足矣。」
  蘇秦眼中閃出冰冷的光芒:「問吧。」
  張儀的目光也迎了上來:「屈原暗殺張儀,蘇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雲夢澤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對我說了?」
  「正是。」
  張儀倒吸了一口涼氣:「蘇兄,你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沒有。」蘇秦平淡得出奇。
  張儀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厲聲道:「蘇秦!同窗十五載,張儀竟沒有看出你是個見利忘義
的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說罷篤篤點著鐵杖便推門而出!孟嘗君大驚變色,衝上
去便攔在門口:「張兄息怒,且容蘇兄說得幾句,再走不遲。」張儀冷冷一笑,推開孟嘗君便
走。緋雲向孟嘗君一使眼色,連忙過來扶住了張儀。
  眼睜睜的看著張儀篤篤去了,孟嘗君愣怔在庭院中竟不知所措。依了孟嘗君的做人講究,
著意排解卻反將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敗。他沮喪的嘆息了一聲,沉重的走回大廳,卻發現
蘇秦也不見了!孟嘗君二話不說,便衝到了為蘇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裡竟是一片漆黑,正
要轉身,卻見那棵虯枝糾結的大松樹下一個孑然迎風的身影!孟嘗君不禁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走過去輕聲道:「武信君,為何不說話?這件事必定另有隱情。」
  「知音疑己,夫復何言?」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是那樣冰冷。
  孟嘗君沉重的嘆息了一聲:「蘇兄啊,自合縱伊始,田文就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許多時
候為了維護局面,你都寧可自己暗中承擔委屈。聯軍換將,你為子蘭這個酒囊飯袋忍受了多少
怨言?回到燕國,你又為子之那個跋扈上將軍委曲求全––蘇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氣傲才華
蓋世,可你卻在坎兒上拖沓,殺伐決斷不如張儀啊,原本明明朗朗說出來的事情,為何就是不
說?」
  「我待張儀,比親兄弟還要親,你說,他如何竟能懷疑蘇秦?」蘇秦猛然轉身,暴怒高喝
:「他!根本就不能那樣問我!知道?!」
  孟嘗君一陣愣怔,親切的笑了:「好了好了,這件事先擱下,三尺冰凍也有化解之日。武
信君,我只求你一件事。」
  「說吧。」蘇秦自覺失態,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不要離開齊國,不要再陷進燕國爛泥塘。」
  「在齊國閒住?」
  「這個我來周旋,蘇兄在齊國大有作為!」
  蘇秦默默笑了,顯然,他覺得孟嘗君在有意寬慰自己。孟嘗君肅然道:「田文不敢戲弄蘇
兄,此行秦國趙國,田文大有警覺,深感齊國已經危如累卵,我當力諫齊王振作,在齊國變法
!」「好!」蘇秦猛然握住了孟嘗君的手:「你放膽撐起來,蘇秦全力輔佐你!」孟嘗君哈哈
大笑:「蘇兄差矣!這種事,你比我強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蘇秦也笑了起來
:「還是到時候再說吧,誰也不會壞事便了。」
  兩人又回到了大廳,繼續那剛剛開始便突然中斷了的酒局,邊飲邊說竟直到四更方散。蘇
秦被扶走了,孟嘗君卻毫無倦意,思忖片刻,叫來馮驩低聲吩咐了一番。馮驩便連夜帶著一封
密件南下了。
  日上三竿,孟嘗君駕著一輛輕便軺車轔轔來到驛館,逕自進了那座只有外國丞相能住的庭
院。淡淡霧氣中,張儀正在草地上練劍。孟嘗君也是劍術名家,一看那沉滯的劍勢與時斷時續
的劍路,便知張儀仍然是鬱悶在心。孟嘗君耐心的等張儀走完了一路吳鉤的打底動作,輕輕的
拍掌笑道:「還行,沒把吳鉤做成了鋤頭。」張儀提著劍走了過來:「清早起來便做說客?」孟
嘗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誰敢當說客之名?我呀,來看看你氣病了沒有?」張儀
淡淡笑道:「勞你費心,多謝了,張儀還不是軟豆腐。」
  「那是!」孟嘗君慨然跟上:「張兄何許人也?鐵膽銅心,能被兩句口角坍了台?」
  張儀不禁噗的笑了:「長本事了?罵我無情無義?」陡然便黑下臉冷冷道:「你說,我沒讓
他解釋麼?他為何不做解釋?」
  孟嘗君拱手笑道:「張兄切勿上氣。田文愚見,姑妄聽之:天下之謎總歸有解。張兄若信
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給兩兄一個說法。若蘇秦果真背義賣友,田文第一個不答應!」
  張儀一聲嘆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丞相大人,我是來請你入宮的。齊王召見。」孟嘗君卻是笑吟吟說到了正事。
  「是麼?」張儀顯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齊威王開始,齊國對秦國使者就莫名其妙的別有一
番矜持。秦國重臣特使入齊,總要求見三五次,甚或要疏通關節才能見著齊王。齊宣王也與乃
父如出一轍,除了六國戰敗那一次,張儀兩次入齊,都是在兩日之後才被召見的,此次並無重
大使命,齊王倒是快捷了?雖說意外,張儀卻也並不驚訝,悠然笑道:「孟嘗君入廳稍候,我
要帶上一件物事。」
  片刻之後,兩車入宮,逕直駛到那座東暖殿前。車馬方停,齊宣王便笑吟吟迎了出來:「
丞相光臨,田辟疆幸何如之?」張儀也是深深一躬:「齊王出迎,張儀幸何如之?」齊宣王竟
過來扶住了張儀,又拉起張儀的一隻手,笑吟吟的與張儀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
,便只設了兩張臣案,瀰漫著一種密談小酌的融融氣氛。時當早膳方罷,座案上的白玉盞中便
是滾燙的蒙山煮紅茶,當真是十分的愜意。對於一向在臣下面前講究尊嚴的齊宣王來說,如此
做法也實在是頭一遭。
  張儀卻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謙恭謝詞,反倒是坦然入座,將那支亮閃閃的鐵杖往手邊一搭
,便端起茶盞品啜起來。孟嘗君看了看張儀,皺皺眉頭便在對面坐了下來。
  「今日請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討教一二。」齊宣王悠然開口了:「方今合縱已散,列
國又回舊日大勢,望丞相對齊國莫做敵手之想,為田辟疆排難解惑。」
  「齊王但有所問,張儀自當坦誠做答。」
  「聽說楚燕趙韓都在密謀籌劃,要再次變法,是否真有其事?」
  張儀笑道:「此乃斥候職事,齊王當比張儀所知更多了。」一句詼諧,便撂開了這個證實
傳聞的難題。齊宣王竟被張儀說得笑了:「何敢以丞相為斥候?若果真變法,丞相以為哪一國
可成?」張儀笑道:「此乃天意,齊王問卜太廟,大約龜甲蓍草總是知曉了。」齊宣王雖然笑
臉依舊,眉頭卻是皺了起來。孟嘗君不禁高聲道:「我王就教國事,丞相何須戲謔如此?」張
儀坦然笑道:「非張儀戲謔,實是齊王戲謔國事了。」齊宣王驚訝道:「丞相何出此言?變法之
事不能問麼?」臉上便有些不悅。
  張儀依然不卑不亢的笑著:「齊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齊宣王道:「太公乃齊國第一國君
,誰個不知?」張儀笑道:「太公曾在太廟踩碎龜甲,齊王可知?」齊宣王驚訝道:「有此等事
?卻是為何?」張儀侃侃道:「武王伐紂,依成例在太廟占卜吉凶。龜甲就火,龜紋正顯之時
,太公驟然衝入太廟,踩碎龜甲,大聲疾呼:『弔民伐罪,天下大道!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
為,何祈於一方朽物?!』正當此時,天空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群臣驚恐。太史令請治太公
褻瀆神明之罪。武王卻對天一拜,長呼:『天下大道,當為則為,雖上天不能阻我也!』便即
發兵東進,一舉滅商。」
  齊宣王尷尬的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無須過問他國變法?」
  「張儀明白齊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國之後,又惟恐變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話便說得
齊宣王睜大了眼睛,接著便道:「變法者,國之興亡大道,滿腹狐疑四面觀瞻,而能變法成功
者,未嘗聞也!國情當變則變,當不變則不變,與他國何涉?此等國策大計,齊王卻只問傳聞
虛實,只問吉凶成敗,張儀何能斷之?以狐疑僥倖之心待邦國大計,豈非戲謔於國事?」
  這一番話卻是正氣凜然擲地有聲,孟嘗君大是佩服,不禁站起來對齊宣王拱手慨然道:「
丞相之言,治國至理,祈望我王明鑒!」
  齊宣王本想請博聞廣見的張儀好好的說說列國見聞,順便透漏一些這幾個嚷嚷變法的國家
的內幕實情,再替自己參酌一番,齊國應該如何應對?看著宮牆外冰涼呼嘯的海風掠過,在木
炭通紅的燎爐旁聽著軼聞趣事,齊宣王的確想愜意的享受一個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無非
想在這個秦國丞相面前憂國敬賢一番,以遮掩昨日對蘇秦的不敬罷了。不想鬼使神差的從變法
問起,竟被張儀當真教誨了一通,不禁大是不快;然則,不快歸不快,面對秦國這個氣焰正盛
的權臣,再加上一個不識趣的孟嘗君,齊宣王也只能窩在心裡。沉思狀的沉默了片刻,齊宣王
便大度的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辟疆銘刻不忘,容我忖度幾日,若有難事,再請教丞相
了。」
  張儀心中雪亮,站起來笑道:「齊王國務繁忙,張儀送齊王一樣物事,便即告辭。」
  「何敢勞丞相贈禮?多有慚愧了。」齊宣王又高興起來,畢竟,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張儀回身對殿口內侍吩咐道:「請我行人入宮。」
  內侍一聲傳呼,嬴華便捧著一個銅匣走了進來,呈到齊宣王案前打開。齊宣王一看,卻是
整整齊齊的幾卷竹簡,不禁笑道:「丞相送我何書啊?」
  「啟稟齊王:這不是書卷,這是各國議定的變法舉措。」
  「這?這?如何使得?」齊宣王竟是愣怔了,他向各國派出了那麼多坐探斥候,報來的也
只是各種皮毛消息而已,實際的變法舉措如何能輕易得到?張儀縱然知曉,又如何肯輕易送給
他國?一時之間,齊宣王竟有些懷疑張儀又在作弄他。張儀卻坦然笑道:「齊王莫擔心,這是
張儀自己歸總的,大體不差。其所以送給齊王,是因了齊王有變法大志。」
  「丞相過獎,何敢當之?」齊宣王頓時高興起來,竟謙恭得自己變成了臣子一般。
  「然則,張儀以為,齊王若得變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講。」
  「蘇秦!」張儀面無表情:「非蘇秦不能成功。」
  齊宣王大是驚訝,與孟嘗君相互看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就在這片刻愣怔間,張儀已經
篤篤出宮去了。望著張儀踽踽獨行的背影,齊宣王搖搖頭:「此人當真不可捉摸也。」孟嘗君
對張儀的突然變化也是一團迷霧,小心翼翼試探道:「我王是說,張儀舉薦不可信?」齊宣王
頗為神秘的低聲道:「你是不曉得,屈原暗殺張儀,本是蘇秦與屈原同謀,後見張儀,卻知情
不言,以致張儀遭遇截殺,變成了瘸腿。你說,張儀不記恨蘇秦?」孟嘗君笑道:「臣執邦交
,尚且不知此事,實在慚愧。」齊宣王呵呵一笑:「此事大有文章,還得看看再說。」
  孟嘗君出宮,便直奔驛館而來。張儀正在庭院草地上獨自漫步,見孟嘗君大步匆匆走來,
不禁笑道:「看來,孟嘗君也有黑臉的時候了。」孟嘗君拉起張儀便走:「這庭院隔牆有耳,到
裡面去說。」張儀卻是不動:「孟嘗君,你就是在這裡喊破天,也沒人敢傳出去,說吧。」孟
嘗君道:「別那麼自信,蘇秦張儀結仇,齊王如何知道?」張儀淡淡笑道:「權臣嫌隙,名士恩
怨,時刻都在天下口舌間流淌,過得兩年,只怕連鄉村老嫗都當故事說了。」孟嘗君道:「如
此說來,你是有意報復蘇兄了?」
  「此話怎說?」張儀倏的轉過身來,語氣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嘗君目光炯炯的看著張儀:「既明知齊王知曉蘇張成仇,卻要以仇人之身舉薦蘇秦,使
齊王狐疑此中有計,進而不敢重用蘇秦。此等用心,豈非報復?」
  張儀看著鄭重其事的孟嘗君,卻突然笑了,鐵杖篤篤跺著草地:「孟嘗君啊,你為權臣多
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記住一句話:加上你的力保,齊王必用蘇秦!」
  「何以見得?」孟嘗君逼上一句。
  張儀悠然笑道:「蘇張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嘗君以為然否?」
  孟嘗君身為合縱風雲人物,如何不知六國君臣對蘇秦張儀合謀玩弄天下於股掌之間的種種
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間,也沒有少過這種議論,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說來,張兄
是有意在成仇時節,舉薦蘇兄了?」
  「如此機會,也許只有一次。」
  「好!」孟嘗君拍掌笑道:「兩兄重歸於好,田文設酒慶賀!」
  「錯。」張儀跺著手杖冷冷道:「不想讓大才虛度而已,與恩怨何涉?」說罷竟跺著鐵杖
逕自去了。孟嘗君愣怔半日,只好搖搖頭沮喪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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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最後風暴

【第一節】

  孟嘗君對蘇張當真是一籌莫展,只好先放下不管,每日進宮去磨齊宣王。
  齊宣王看了張儀的《列國變法》,心中便不停的翻翻滾滾起來。目下打算變法的這幾個國
家,齊國以往都不大在乎。自齊威王兩戰將魏國的霸主地位摧毀,齊國便始終是第一流強國。
這種自信深深植根於齊國君臣朝野。縱然在秦國崛起之後,齊國也沒有像其他五國那樣驚慌失
措。事實上,秦國也始終沒有公然挑釁過齊國。晚年的齊威王與繼任的齊宣王,其所以不願做
合縱頭羊,不是自認比楚國實力弱,而是在內心對秦國與中原的爭鬥寧作壁上觀。
  齊國君臣的算盤是:支持中原五國磨秦國,自己卻盡量保存實力不出頭,待到六敗俱傷之
時,收拾天下局面的便只有強大的齊國了。齊國的算盤雖然長遠,可是在合縱抗秦的幾番較量
中,齊國的如意算盤卻總是結結實實被打碎。一經真正的實力對抗,各國與秦國的真實差距陡
然全面暴露,竟大得令人心驚!非但是數倍於敵的聯合兵力不能戰勝,而且連楚國的八萬新軍
也全軍覆沒。經此兩戰,天下變色。各國紛紛與秦國結好,連忙埋頭收拾自己。這才有了楚國
、燕國、趙國的變法籌劃。魏國雖說不如這三國唱得響,但魏國信陵君鼓動魏王進行第二次變
法的消息也不是秘密了。就連對變法已成驚弓之鳥的韓國,也有一班新銳將領在大聲疾呼「還
我申不害,韓國當再變!」這些動靜,齊宣王不可能不知道,但卻總是將信將疑,覺得無非是
各國虛張聲勢鼓動民心的招數罷了,當真變法談何容易?可如今看了張儀對列國變法的記載,
才第一次覺得人家的變法已經是實實在在發生著的事情了,也才真正有些著急起來。這便與孟
嘗君從趙國歸來後急迫變法的心思合了拍,孟嘗君每鼓動一次,齊宣王便塌實一些。連續幾日
磨下來,齊宣王終於下了決心:召見蘇秦,正式議定變法!
  這日出宮天色已晚,孟嘗君很是興奮,便想邀蘇秦張儀聚飲一番。但轉念一想,邀來也是
自討無趣,便與幾個門客痛飲了幾爵,議論了一陣,看看已是三更時分,便上榻安臥了。
  正在朦朧之際,突聞門外馬蹄聲疾!孟嘗君頭未離枕,便聽出了自己那匹寶馬的熟悉嘶鳴
,正待翻身坐起,一個響亮的聲音已經在庭院迴盪開來:「噢呀––,孟嘗君府也有黑燈瞎火
的時候了?」
  「春申君––!」孟嘗君一嗓子高喊,人便披著被子衝到了廊下。
  「噢呀呀成何體統了?」春申君大笑著擁住了孟嘗君直推到廳中,一邊主人般高呼:「來
人,快拿棉袍了。」一邊兀自嘮叨:「噢呀呀,臨淄這風冰涼得忒煞怪了,渾身縫隙都鑽,受
不得了。」孟嘗君將身上的大棉被往春申君身上一包,自己卻光著身子跳腳大笑:「春申君以
為臨淄是郢都啊?來人,棉袍木炭!」話音落點,侍女恰恰捧來一件棉袍一雙棉靴便往孟嘗君
身上穿,孟嘗君一甩手:「沒聽見麼?給春申君!」侍女惶恐道:「這是大人的衣物,別人不能
穿。」孟嘗君高聲道:「豈有此理?誰冷誰穿!我來。」說著拿過衣服便手忙腳亂來往春申君
身上套,春申君笑得直喘氣:「噢呀呀,自己光著身子,還給別個亂套了?」一邊說一邊將身
上的棉被又胡亂捂到孟嘗君身上。孟嘗君推脫間不意踩著被角跌倒,連著春申君也滾到了地上
,兩人便在廳中滾成了一團,也笑成了一團。
  就在這片刻之間,侍女已經拿來了另一套棉袍棉靴與大筐木炭,兩人便分別將衣服穿好,
坐到炭火烘烘的燎爐前,卻是感慨唏噓不知從何說起。孟嘗君猛然醒悟,立即吩咐上魚羊燉蘭
陵酒。春申君本是星夜奔馳而來,正在饑寒之時,自然大是對路,一通吃喝,臉上頓時有了津
津汗珠,人也活泛起來了:「噢呀孟嘗君,你將我火急火燎的召來,哪路冒煙了?」孟嘗君看
著他鬚髮散亂風塵僕僕的模樣,心中大是感動:「春申君星夜兼程,田文實是心感哪。」春申
君道:「噢呀哪裡話了?你有召喚,我能磨蹭?說事了。」孟嘗君卻是一歎:「事嘛,說大不大
,說小不小,見一個熟人,說一番實話而已。」春申君不禁一陣好笑:「噢呀孟嘗君,人說你
急公好義,果然不虛了,將我黃歇千里迢迢弄來,就是讓我陪你做義士了?」
  「先別洩氣,包你此行不虛便了。」孟嘗君詭秘的笑了笑。
  偎著烘烘燎爐,兩人佐酒敘談,竟一直到了五更雞鳴。
  次日過午,孟嘗君來到驛館請張儀出遊佳地。張儀笑道:「海風如刀,此時能有佳地?」
孟嘗君笑道:「張兄未免小瞧齊國了,走吧,一定是好去處。」張儀眼睛轉得幾轉笑道:「好吧
,左右無事,走走了。」進去一說,嬴華便挑選了十名騎士隨行,親自駕車,緋雲車側隨行,
便與孟嘗君出了臨淄西門。
  出城三五里,孟嘗君道:「張兄,須得放馬大跑兩個時辰,你的車馬如何?」
  張儀笑道:「試試了,看與你的駟馬快車相距幾何?」
  隨行的秦國騎士一聽與孟嘗君較量腳力,立刻便興奮起來。孟嘗君的座車是有名的鐵車,
車輪包鐵,車軸是鐵柱磨成,車廂車轅全部是鐵板拼成,裡層卻是木板毛氈舒適之極;鐵車寬
大沉重,用四匹特異的良馬駕拉,馭手便是門客蒼鐵從「盜軍」帶出的生死兄弟。這車雖不如
獻給齊宣王的那輛「天馬神車」,卻也是大非尋常。張儀的軺車也頗有講究,表面看與尋常軺
車無異,實際上卻是黑冰台尋訪到墨家工匠特意設計打造的一輛軺車,一是載重後極為輕便,
二是耐顛簸極為堅固;駕車的兩匹馬也是嬴華親自遴選的馴化野馬,速度耐力均極為出色。
  放馬奔馳兩個時辰,對於訓練有素的騎士與戰馬也不是易事,何況車乘?車身是否經得起
顛簸?挽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車者的坐姿、站位與身體耐力能
否配合得當?都是座車能否持續奔馳的重要原因。孟嘗君問「車馬如何」,便是這個道理。
  見張儀答應,孟嘗君高聲道:「我來領道,跟上了。」說罷一跺腳,那早已從車轅上站起
來的馭手輕輕一抖馬韁,鐵車便隆隆飛出,當真是聲勢驚人!十名門客騎士幾乎在同時發動,
卻也只能堪堪跑在鐵車兩側。
  嬴華見煙塵已在半箭之地,便低喝一聲:「起!」軺車騎士齊齊發動,直從斜刺裡插上!
時當冬日,田野裡除了村莊樹木,便光禿禿一望無際,所有的溝洫都是乾涸的。按照傳統,這
也是唯一可在田野裡放馬奔馳的季節。秦人本是半農半牧出身,嬴華自然熟知這些狩獵行軍的
規矩,所以一發動便從斜刺裡插上,看能否與孟嘗君車馬並駕齊驅?
  孟嘗君回望,見張儀軺車不是跟在後面,而是從斜刺裡插來,頓時便興奮起來,高聲長呼
:「張兄,上來了––!」那馭手卻是明白,一聲響亮的呼哨,駟馬應聲長嘶,鐵車竟是平地
飛了起來一般!門客騎士竟只能跟在鐵車激碾出的一片煙塵之中,不消片刻,便漸漸脫出了煙
塵,落下了大約半箭之地。
  張儀的軺車馬隊卻是整齊如一,始終保持著車騎並進的高速奔馳。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內,
始終與孟嘗君鐵車保持著一箭之地的距離。將近一個時辰的時候,張儀車馬便漸漸逼近到半箭
之地。張儀用鐵杖「當當」敲著軺車的傘蓋鐵柱,高聲喊道:「孟嘗君快跑!我來了––!」
隨風飄來孟嘗君的哈哈大笑:「張兄莫急,趕不上的––!」
  突然之間,嬴華一聲清叱:「張兄站起!」待張儀貼著六尺傘蓋站穩––這是站位車軸之
上車身最為輕捷靈便之時––嬴華便是一聲清脆的口令:「提氣跑!」話音落點,便見秦軍騎
士一齊躬身衝頭,臀部驟然離開馬鞍,人頭幾乎前衝到馬頭之上!這是人馬合力全速奔馳的無
聲命令。但見十騎駿馬立時發力,競相大展四蹄,竟如離弦之箭般飛了起來,直衝軺車之前。
嬴華也飛身從車轅站起,兩韁齊抖,兩匹馴化野馬齊聲嘶鳴奮起,片刻之間便插進了馬隊中央。
  漸漸的,孟嘗君的駟馬鐵車越來越清晰了,終於並駕齊驅了。
  「好!」孟嘗君一聲讚歎,揮手喊道:「走馬行車––!」兩隊車馬便漸漸緩了下來,變
成了轔轔隆隆的走馬並行。孟嘗君打量著張儀的車馬笑道:「張兄啊,了不得!你這兩馬軺車
竟能追上我這駟馬快車,當真是匪夷所思!」張儀笑道:「你那是戰車,聲勢大,累贅也大。
」孟嘗君大笑一陣,揚鞭一指前方:「張兄且看,馬上便到。」
  暮色之下,兩座青山遙遙相對,一片大水粼粼如碎玉般在山前鋪開,說也奇怪,凜冽的海
風竟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片暖融融的氣息竟夾著諸般花草的芬芳撲面而來。張儀四面
打量一番,恍然笑道:「孟嘗君,這不是蒙山蒙澤麼?」孟嘗君驚訝道:「張兄來過?」張儀搖
搖頭:「聽老師說過:臨淄西南二百里,有山水相連,冬暖如春,天然形勝。」孟嘗君笑道:「
老人家好學問!這正是蒙山蒙澤。走馬行車,跟我來。」
  蒙澤水面平靜如鏡,除了水邊淺灘的蔥蘢草木,岸邊卻是細沙鋪滿了石板,極是清爽。兩
隊車馬沿著岸邊繞了過去,便到了山腳下的窪地。孟嘗君笑道:「張兄,便在此地紮營如何?
」張儀笑道:「乾爽避風,正是露營佳地呢。」
  兩人一定板,兩邊人手便各自忙碌起來。片刻之間,一座營地便收拾妥當:兩邊山跟下各
有兩座帳篷,中央一片空地,便是埋鍋造飯與篝火聚餐的公用場地。兩邊人手原都是行軍露營
的行家裡手,挖灶的挖灶,砍柴的砍柴,兼職炊兵搭架上鍋,門客馭手便擺置酒肉,一陣井然
有序的忙碌,月亮爬上山巔時,篝火已經熊熊燃燒,鐵架上的整羊已經烤得吱吱流油香氣四溢
了。
  張儀望著山頭一鉤新月,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孟嘗君,可惜了。」
  「如此佳境,可惜何來?」孟嘗君卻笑了。
  張儀正要說話,卻聞一片急驟馬蹄聲直壓過來!「騎士上馬!」嬴華一聲令下,已經拔劍
在手。孟嘗君笑道:「行人且慢,這裡有事,田文一身承擔。」轉身便對一名門客騎士吩咐:「
快馬迎上,快查快報!」門客騎士飛身上馬,倏的便消失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間,便聞遙遙高
呼:「噢呀孟嘗君––,黃歇來也––!」
  「春申君!」孟嘗君驚喜的叫了起來:「張兄,可有個好酒友了!」
  「春申君?他來這裡做甚?」張儀卻大是疑惑。
  「等他來了,一問便知。快,再添一氈座!」
  話音落點,一行十餘騎已經衝到面前,為首一人高冠束髮黃錦斗篷,在月下笑得分外明朗
:「噢呀孟嘗君,莫非你也來找那個人了?」孟嘗君笑道:「那個人,卻是誰呀?」春申君笑著
下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裝糊塗了。」孟嘗君大笑:「好好好,先撂在一邊,你可知這
位是誰?」
  春申君端詳著面前這個手執細亮鐵杖,身材偉岸而又稍顯佝僂的人物,兀自喃喃道:「噢
呀呀,定是非常人物––對了,閣下莫非張儀?攪得我楚國雞犬不寧的秦國丞相了?」張儀冷
笑道:「正是在下,春申君與屈原之手段,張某已經領教了。」春申君卻是深深一躬:「先生大
才,黃歇與屈原卻是深為敬佩!各自謀國,尚望先生無恨屈原黃歇了。」孟嘗君哈哈大笑:「
春申君何其迂腐?竟說此等沒力氣話。」張儀原本只為春申君一句「雞犬不寧」不悅,如今見
孟嘗君圓場,屈原又是自己心下敬重的忠貞之士,如何還能一味僵持,便慨然一躬道:「久聞
春申君明銳曠達,果然不虛,張儀這裡賠罪了。」春申君連忙上來扶住笑道:「噢呀呀不敢當
了,莫得又被昭雎咬一口,黃歇裡通外國了!」一句話竟說得眾人哄笑起來。
  篝火前落座,飲得兩碗相逢酒,孟嘗君笑問:「春申君火急火燎趕到蒙山,果真要見那個
人?」春申君笑道:「那是自然,先生乃我楚國名士,有了事我自當出面。」孟嘗君揶揄道:「
做得楚國芝麻大個官兒,便成了楚國名士?這難道不是我齊國地面麼?」春申君苦笑著搖搖頭
:「噢呀你說得輕巧,芝麻大個官兒?你孟嘗君倒是給先生地瓜大個官兒,人家要麼?」孟嘗
君依然追著道:「總是楚國不自在,否則先生如何到我齊國地面來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呀
,就算先生是齊國名士,我黃歇見見總可以了?」
  聽得兩人兀自嘮叨折辯,張儀不禁笑道:「如何一個名士,害得齊楚兩國都伸手?」春申
君驚訝道:「噢呀孟嘗君,你沒說給丞相聽啊?」孟嘗君笑道:「剛要說你就來了,你說吧。」
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你可曉得莊周了?」張儀恍然笑道:「莊子麼?如何不知道?你們要
見莊子?」春申君道:「是了是了。莊子夫人病重,我要去送點兒冬令物事。我猜度呀,孟嘗
君也是此意了。」孟嘗君笑道:「好事好事,我等都去給這位老兄熱鬧一番了。」張儀笑道:「
見莊子好啊,何不早說?我也該帶點兒物事的。」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這個莊子啊不要
多餘物事,至多留下些須糧米粗布而已,帶了物事也送不出去,了了心事而已。」張儀聽得不
禁喟然嘆息一聲:「粗衣粗食,可以清心啊。」
  春申君猛然想起似的叫了一聲:「噢呀想起了,聽說武信君便在齊國,如何沒有同來了?
」孟嘗君尷尬的笑笑:「這卻怨我,竟粗疏忘記了。」張儀冷笑道:「原是我不想見,與孟嘗君
何干?」春申君驚訝得眼睛瞪得老大道:「噢呀奇聞,張儀不想見蘇秦?這比龍王不想入海還
稀奇了!」張儀雖然詼諧,卻是最煩在此事上聒噪嬉笑,不禁冷冷道:「莫非春申君喜歡朋友
出賣自己?」話音落點,春申君便張著嘴愣怔了。
  孟嘗君嘆了一口氣:「春申君莫怪張兄唐突,屈原暗殺張兄,武信君分明事先知情,見張
兄時卻是一字不露,要是你,不上氣麼?」
  一語未罷,春申君便紅著臉跳了起來:「噢呀孟嘗君,此事你是見了還是聽了?說得如此
真確,連我這在場之人,都讓你包了進去?豈有此理了?武信君大大冤枉了!」一通高亢楚語
噢呀哇啦,分明是大為氣惱。
  孟嘗君冷冷笑道:「春申君少安毋躁,田文說得不是事實麼?」
  「噢呀不是!半點兒也不是了!」春申君攤著兩手,臉紅脖子粗的大聲嚷著。
  「這卻奇了。」孟嘗君也站了起來:「你既在當場,你說事實,若有虛言,該當如何?」
  四大公子其所以名動天下,根基就是慷慨好義重然諾,此等板下臉說話,已經是極為罕見
的了,要求對方承諾「虛言該當如何」更是絕無僅有。張儀素知四大公子人品,如何不解孟嘗
君此話份量?聽得心中一沉,便生怕兩人傷了和氣。
  但見春申君咬著牙一字一頓道:「蒼天在上,黃歇若有半句虛言,禍滅九族!」一言既出
,全場默然,以春申君身份發如此重誓,也當真是驚心動魄!
  孟嘗君長嘆一聲:「春申君,你說吧。」
  春申君正色道:「當日黃歇與武信君南下之時,屈原已經將新軍調到了郢都郊野。既未與
武信君商議,也未與黃歇商議。那日聚宴,屈原提出截殺張儀,自然是想要武信君與我一起行
動。我雖然猶豫,卻也心有所動。武信君卻是決然反對,還痛心的說了一番實力較量的根本道
理。武信君說完後,屈原便當場表示放棄暗殺,且請求武信君,將來不要在張儀面前提及此事
,以免他日後與丞相不好周旋邦交。武信君便慨然允諾了。酒宴將要結束時,武信君收到書簡
一封,我問何事?武信君說是張儀相約,次日在雲夢澤會面。我與屈原都擔心有危險,武信君
大不以為然,堅執不讓屈原與我派人護衛。次日,截殺丞相的事一發生,武信君便憤而離開了
楚國––事實如此,丞相自己斟酌便是了。」
  張儀正在仔細回味春申君的話,一時默然。孟嘗君置身事外,卻已經將關節聽得明白,便
問:「春申君,是屈原當場說了,放棄暗殺張儀麼?」
  「噢呀,正是了!」
  「是屈原請求武信君,不要將一個已經放棄了的謀劃告訴張儀,以免他日後難堪?」
  「是了是了!」
  「武信君見屈原放棄暗殺,便也答應了屈原請求,是麼?」
  「正是了,很清楚的了!」
  孟嘗君轉身笑道:「張兄,此事已經清楚了,你說呢?」
  張儀默默佇立著,仰望天中一鉤殘月,淚水竟湧泉般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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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11: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次日天亮,三人便將車馬騎士留在山口,徒步進入山谷。張儀腿腳略有不便,孟嘗君與春
申君便一致贊同嬴華緋雲隨行照拂。一夜過來,張儀心緒好了許多,談笑風生一如平日,路上
便大大輕鬆了起來。
  沿著山谷中的溪流拐過了三道山彎,突兀的一座孤峰便矗立在面前!
  這座孤峰煞是奇特,冬日裡竟是滿山蒼翠鳥語花香,迎面一道瀑布飛珠濺玉般掛在山腰,
直似蒼黃群山中的一株參天碧樹。張儀驚歎道:「此山異象也!莊子一定在這座山上了。」孟
嘗君笑道:「不錯,莊子正在此山之中。」春申君笑道:「噢呀你等可曉得了?方圓百里的楚人
,將這座山叫做逍遙峰了。」張儀笑道:「逍遙峰?好!莊子正有《逍遙遊》一篇,讀來真是
令人心醉呢。」孟嘗君便高聲吟哦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張儀神往笑
道:「此等景象,非神目萬里神遊八極不能企及,非高居崑崙之巔天宇之上不能入眼。莊子,
非人也,誠為仙也。」春申君不禁大笑起來:「噢呀,張兄解得妙!我等便去看看這個仙兄了
。走,隨我來了。」
  從一條羊腸小道登上孤峰,便見山腰陽坡上一座茅屋,一縷炊煙飄飄蕩蕩的融化在高遠的
藍天。上得面前一個山坎,幾個人看到了茅屋,卻都驚訝的站住了––
  一堆枯枝燃起的大火上,吊著一隻黑黝黝的大陶罐,還有半隻烤得紅亮的野羊。一個布衣
散髮的年輕人坐在火坑前,默默的往火裡添著木柴撥著火。火坑旁綠草如茵,一個裸身女子竟
躺在花枝堆成的花山中間!仔細看去,那花山卻堆在一層白花花的木柴之上。花山前坐著另一
個人,粗布大袍已經看不出顏色了,披肩的長髮卻是灰白散亂。他身旁放著一個很大的酒罈,
淡淡的酒香竟隨風飄了過來。儘管是背影,也可以看出,他正在敲著一個破爛的瓦盆在吟唱,
那悠揚嘶啞的歌聲說不清是快樂還是憂傷,竟聽得幾個人都癡了:
  方生方死兮 方死方生
  其始而本無生兮 無生也本無形
  非徒無形也本無氣兮 雜若恍惚之間矣
  形變而有生兮 再變而為之死
  春秋冬夏四時行兮 死為達生
  不問生之所以為 不問命之所無奈
  人欲免為形者兮 莫如棄世
  棄世則無累 無累則正平
  正平則與彼達生兮 達生者不朽矣!
  「夫人死了,他還鼓盆唱歌?」嬴華低聲問。
  張儀卻是一聲長長的感嘆:「死為達生,大哉莊子也!」
  孟嘗君低聲道:「一步來遲,莊子夫人竟去了,我等便在這裡陪祭了。」
  布衣散髮者一聲高亢的吟哦,便站了起來,提起酒罈繞著花山灑了一圈,又將罈中剩酒全
部潑灑到花山之上,高舉雙臂對著花叢中那裸身的女子喊道:「夫人––,你終究脫離了人世
苦難,一切憂愁都如風一般消散了!快樂的去吧,你已與天地萬物溶為一體了––!」說罷深
深一躬。火堆旁的年輕人拿起了一支熊熊燃燒的木柴,走了過來遞給他。
  布衣人舉起火把,從容的伸向花山下的那片木柴。一簇火苗冒了起來,漸漸的,木柴燃起
來了,花山燃起來了,熊熊火焰吞沒了花山,吞沒了那靜靜長眠的裸身女子。布衣人在隨風飄
散的煙火前默默的佇立著,既沒有哭聲,也沒有笑聲,直到熊熊火焰化成了淡淡青煙。
  「耶––!他竟燒了夫人––」緋雲驚駭得一個激靈。
  張儀低聲道:「這叫火葬,墨子大師便是如此升天的。」
  「噢呀孟嘗君,」春申君低聲驚呼:「他要走了?你看!」
  只見布衣人從茅屋裡走了出來,背上一個青布包袱,手中一支碧綠竹杖。火堆旁的年輕人
笑著跪在布衣人面前:「老師,你真的要一個人走了?」布衣人笑道:「藺且啊,你有你該做的
事,何執於行跡之間也?」年輕人笑道:「老師,你就不怕藺且再來追你麼?」布衣人笑道:「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吾卻何以知之?」年輕人便恭恭敬敬撲
地拜了三拜,聲音卻哽咽起來:「老師,保重了。」
  布衣人大笑而去,一路吟哦隨風傳來:「風起北方,在上彷徨,天其運乎,六極五常––」
  「噢呀孟嘗君,我去追他回來了!」春申君大步疾走,便去追那布衣人。
  茅屋前的年輕人卻攔在當面,拭著淚眼笑道:「春申君,無用的,老師的心早就走了。」
春申君怔怔站住,頓足長嘆一聲,對著山道長長呼喊:「莊周兄––!我們等你了––!」
  谷風習習,一陣笑聲在空山中盪開,終是漸去漸遠。
  張儀一直默然佇立著,心底裡竟是一片空白。孟嘗君笑道:「張兄啊,去看看藺且吧,莊
子連他這個唯一的學生都丟下了。」來到茅屋前,年輕人苦笑道:「孟嘗君,我還是沒有留住
老師。」孟嘗君喟然一歎:「藺且啊,先生走了,你到稷下學宮去吧。」藺且搖搖頭:「不,我
要整理老師的文稿。」春申君笑道:「噢呀藺且,你可真糊塗了。孟嘗君請你去稷下學宮,為
的就是讓你無衣食之憂,更好的整理文稿了。」藺且笑道:「離開這蒙山逍遙峰,便沒有了老
師的文章。」
  「卻是為何?」孟嘗君大是驚訝。
  藺且笑道:「老師根本不看重文章,走到那裡心血來潮,便寫下一篇。有的刻在樹幹上,
有的寫在山石上,有的還寫在陶盆上,有的還不知道寫在哪裡?我每日都要在山裡搜索,有些
還沒有抄完,字跡便看不清楚了––」
  「耶––!這裡有字!」在旁邊轉悠的緋雲突然驚訝的叫了起來。
  幾人過去一看,只見一片半枯的竹竿上竟刻劃著一個個清晰的字跡!藺且笑道:「這是師
母病重期間,老師不能走遠,每日在這裡轉悠刻下的了。」孟嘗君不禁順著竹竿邊走邊念道: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之所隨,不可以言傳也
。而世卻貴言傳書。世雖貴書,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悲
夫,世人豈識之哉––」念著念著,孟嘗君竟打住了。
  「噢呀豈有此理?沒有書,哪裡便有學問了?」
  張儀卻笑了:「莊子本意,我看卻在這幾個字:書不如思貴,意不可言傳。說到底,是讓
人多思深思,切莫草草立言。」
  藺且笑道:「先生果然智者,老師也是如此說的。」
  孟嘗君大笑:「藺且啊,我等與這位智者,今日便住在這裡如何?」
  「自然好了!」藺且高興的笑了:「諸位稍待,我去拿坐席了。」說著便進了茅屋,抱出
一摞草墊,遞給每人一個,又去提來一個粗陶大壺與一摞粗陶大碗,給每人斟了一碗殷紅的涼
茶。幾人圍著火坑坐定,孟嘗君道:「藺且啊,我等方聞你師母病體不佳,特意來拜望探視,
如何便驟然去了?」藺且一聲嘆息眼圈便先紅了:「師母多年操勞,原是有痼疾在身,卻不告
老師。老師粗疏不經意,只以為寒熱小病而已,每日進山採擷草藥––不想前日三更,便突然
去了。」
  眾人聽得一陣唏噓,張儀卻笑道:「夫人逝去,莊子鼓盆而歌,花山火葬,此等達生意境
,原非常人所能解。我等還是追隨莊子性情,將夫人之死,看作達生快樂吧。」
  「張兄此言大是!」孟嘗君笑道:「藺且,你說呢?」
  「自當如此。原是藺且天分差,難追老師高遠,猶如篷間雀之與鯤鵬也。」
  一言落點,眾人竟都笑了。孟嘗君與春申君便解下隨身背來的酒袋,緋雲也解下張儀給莊
子準備的酒袋,又一一潑去陶碗中殘茶,用茶碗做酒碗,幾個人便飲了起來。這時,藺且用一
隻大木盤盛來了大塊的帶骨羊肉,一股肉香便濃濃的瀰漫開來。春申君驚訝道:「噢呀,藺且
本事見長,能狩獵了?」藺且笑道:「春申君不曉得,師母病重時,這隻羊在茅屋前臥了三日
三夜,就是不走。老師說,這是上天所賜,是羊之達生。我去捉牠,這隻羊動也不動呢。老師
為師母烤了半隻,可師母只是聞了聞便去了––」說著,藺且的眼圈又紅了。
  眾人一陣默然,嬴華緋雲竟都別過了頭去。還是孟嘗君笑道:「張兄不知,莊子的奇遇異
事多了,樁樁都令尋常人不能想像呢。」張儀看著藺且笑道:「我只是不解,莊子如此清苦,
行跡又大異於常人,何以竟有弟子相隨?」
  孟嘗君饒有興味的笑了:「這個我也不清楚,藺且,你來說說如何?」
  「噢呀藺且,我只聽莊兄說過一句,你是上天硬塞給他的。究竟如何了?」
  「也是,老師原本不想收留我的––」藺且眼望著遠山,斷斷續續的說出了一個奇異的故
事:
  八歲時,藺且的工匠父親因打造的戰車斷了車軸而被殺,母親、姐姐和他便成了邯鄲一家
官員的奴隸。母親與姐姐給主人們洗衣做飯,小藺且則給馬伕做下手雜活兒。可不到一年,這
家官主人便戰死了,國君沒有賞賜,軍中沒有撫恤,藺且一家便隨著主人的淪落,流失到市井
做了乞丐。那一天,小藺且正在邯鄲街頭流竄乞討,不想遇上官府市吏查市,慌忙躲逃間竟撞
倒了一個迎面而來的士子。
  「大人饒了我吧,小子實在沒看見啊。」小藺且一頭搶地,爬起來便跑。
  「小兄弟,別跑啊。」士子從地上爬起來笑道:「撞了便撞了,怕我何來?」
  「不是大人,後面市吏追我。」小藺且惶恐的眼睛滴溜溜打轉兒。
  士子笑道:「別怕,跟我來。」說著拉起小藺且的手,便快步進了一家酒肆。
  士子請小藺且飽餐了一頓,末了笑道:「小兄弟啊,如有一筆大錢,你想如何用它?」
  「先開脫了娘與姐姐的隸籍,而後嘛,自做營生。」小藺且回答得毫不猶豫。
  「好,你跟我來。」士子戴上了一頂很大的斗笠,拉著小藺且來到邯鄲最熱鬧的北門口:
「小兄弟,過去看看城牆上那張畫像,看準了。」小藺且跑過去端詳了一陣,便又跑了回來:「
那張畫像,就是大人?」士子笑道:「小兄弟果然聰敏,過來,聽我說。」士子將小藺且拉到
僻靜處道:「你目下到國府去,就說你知道圖上這個人在那裡,然後帶他們到方纔那個酒肆,
我再跟他們去。這樣你便可以得到一百金,再去做你的事便了。」
  小藺且默默的轉著眼珠低下頭:「我,不要那種錢。」回頭便走了。
  士子卻追了上來:「哎小兄弟,你我商量一番,兩個人都有飯吃如何?」
  「你也沒飯吃?」小藺且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有短飯,沒長飯,明白?」見小藺且點了點頭,士子又道:「你看,我跟他們走,是到
那大宮殿裡吃魚吃肉喝酒。你有了錢,也能吃魚吃肉喝酒。兩廂便利,多好。」
  「那你自己去找他們多好,要我說做甚?」
  「小兄弟不明白吧。」士子低聲道:「我自己去,多丟面子哪。要他們來請,才吃得氣派
,明白?」
  小藺且笑了,便去宮門前報了官,領著一隊車馬接走了士子,自己得了一百賞金。一家人
脫了官府隸籍,還在邯鄲開了一家小小的酒肆。後來藺且漸漸長大了,聽一個常常光顧他家酒
肆的書吏說:他當年舉發的那個布衣士子,叫做莊周,學問很大,經常談論天下劍術;趙侯也
酷愛劍術劍士,自然也很想見到論劍的莊周。書吏說得繪聲繪色:「幾年找不到這個莊周,趙
侯便想了這個繪影緝拿的法子。嗨,不想竟是立即見效,應在了你這個小乞丐頭上!藺且,你
命好啊。」
  從此,藺且心中便有了莊周這個名字,當年那個身影竟是整日在他心頭晃動,連做夢都是
那個影子。他見到讀書人便打問,可誰也不知道莊周在哪裡?藺且十八歲那年,幾個遊學士子
在他家酒肆興致勃勃的議論一篇傳抄天下的文章,大談莊子如何如何。藺且立即上前恭敬一禮
:「敢問先生,莊子可是莊周先生?」遊學士子大為驚訝:「是啊!你也知道莊子大名?」藺且
又問:「先生可知,莊子目下居住何處?」士子們都搖搖頭,有一個忽然笑道:「我聽一個人說
,好像在楚國。如何,小兄弟要找莊子拜師求學?」士子本來是戲謔一句,不想藺且卻是正色
高聲:「正是。」逗得幾個士子轟然大笑。
  藺且與母親姐姐一說,便賣了酒肆,在邯鄲郊野買了一片桑田蓋了兩座茅屋,安頓了母親
姐姐,藺且便帶著剩下的錢上路了。趙國、魏國、韓國、楚國,一路尋覓,半年便沒有錢了。
可藺且沒有回頭,一邊給人做苦工一邊乞討,千辛萬苦的找了三年,最後終於在宋國蒙邑的一
座漆園找見了莊子。那時候,莊子正做著漆園小吏,見藺且千辛萬苦的找來,驚歎之餘便留下
他做了個漆園工匠,卻不答應收他做弟子。藺且也不著急,整天除了默默做工,便是留心莊子
隨處揮灑的文字,一片一片的收集珍藏。三年後莊子不做漆園吏了,要搬到山裡去了。那時候
,藺且已經是漆園有名的漆工了,莊子便叮囑藺且好好做工,攢一筆錢回去孝敬母親,便一輛
牛車拉著夫人與幾個包袱走了。
  到了蒙山,莊子在修建茅屋時驚訝的發現了神助:白日明明砌了半人高的牆,過了一夜便
陡然變成一人高了!正沒柴燒了,牆下便有了一摞碼得很整齊的砍柴!莊子夫人聰慧過人,笑
著勸道:「夫君啊,你還是收下藺且吧,我看他與你一般,都是癡心放任的種兒呢。」莊子笑
道:「藺且在漆園裡,如何去收了?」夫人笑道:「不,他就在山裡,你喊上幾聲試試?」莊子
便高聲喊道:「藺且––,你在哪裡––?你出來––!」話音尚在山谷迴盪,藺且便已經站
在了莊子面前。
  「藺且?你在哪裡?」
  「我在山裡。」
  「在山裡做甚?」
  「聽老師與天地對話。」藺且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片柔韌雪白的樹皮內瓤,上面赫然便
是木炭大字「逍遙遊」!莊子哈哈大笑:「好啊好,天地要留下莊周,竟派了一個藺且來也!」
  就這樣,藺且便成了莊子唯一的一個學生。
  眾人聽得感慨唏噓,張儀歎道:「還是莊子說得好,天地要留下莊子,於是便有了藺且啊
!除了天意,還有何說?」孟嘗君思忖一陣笑道:「藺且啊,莊兄在時,我等想請他出山不能
,接濟他又不要。目下他去逍遙了,你便承擔著傳揚莊子的重擔。我看,你便做稷下學宮的院
外學子,我叮囑學宮給你在這裡起一座庭院,每月送兩石祿米,你只安心收集整編莊子文章便
了。」春申君連連拍掌:「噢呀,好主意!我如何便沒想起了?你要不願意到稷下學宮,我便
讓楚國管你如何?」藺且笑道:「便是稷下學宮吧,可有一條須得聽我。」孟嘗君慨然道:「你
但說了。」藺且道:「三年為限。三年後,我將《莊子》留下一部給稷下學宮,我也便尋覓老
師去了。」
  孟嘗君一聲嘆息,默默點頭。眾人聽得百感交集,竟恍恍惚惚說不清什麼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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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回到臨淄,孟嘗君立即進宮繼續他的「磨王」功夫。
  這次倒是齊宣王著急了,一見孟嘗君到來,立即說了兩則消息:一是趙雍已經從雲中回到
邯鄲,趙國的變法大計已經確定:以「變兵」為主,目下正在與肥義、平原君等秘密謀劃,預
料明年將有大舉動;二是燕王已經將全部大權交給了子之,子之正在整肅吏治,大批裁撤燕國
老世族官員,據說明年便要推行「子之新政」,燕國朝野目下一片風聲鶴唳!齊宣王顯然有了
一種急迫感,想趕緊在齊國動起來。孟嘗君卻笑道:「我王但有變法心志,便須謀定而後動。
我看還是請武信君全盤謀劃,不必與別國虛爭聲勢。」齊宣王道:「也是,你便說,如何做法
?總不能不動了?」孟嘗君道:「我王須倣傚秦孝公,只要一件事做好:用好蘇秦,給蘇秦足
夠權力!」齊宣王思忖一陣道:「好!你便知會蘇秦,準備好變法成案,本王立即著手為他鋪
墊。」孟嘗君大是興奮,向齊王深深一躬:「如此則齊國幸甚,我王幸甚!」便告辭出宮,匆
匆去找蘇秦了。
  臨淄城南有一條小巷,名字叫做客巷,住著十幾名客卿,蘇秦也住在這裡。
  客卿,是諸侯林立戰國紛爭時的一種官場異象。究其實際,客卿不是官員,而只是國君賜
給外國流亡官員,或一時不好安置的人物的一個官身名號,表示國府在養著你而已。客卿既無
爵位等級的高低,也無官署可以歸屬,更無實際執掌,日常費用由掌管邦交的官署通過驛館吏
員來供給,實際上便是寄居而已。中原各國的客卿,通常都是住在驛館當作賓客。齊國富裕,
也素有敬賢之名,便給客卿每人配有一座府邸一輛車。說是府邸,實際上便是一座五六間房勉
強算得上兩進的小庭院;說是車,卻不是有傘蓋高低之分的軺車,而只是一匹馬駕拉的低廂板
車而已。在齊國,這個規格只不過等同於稷下學宮一個三流名士而已。這些客卿大都是不得已
而流落,既無財貨與高車駿馬去周遊結交,也沒有貴胄重臣來拜望他們。於是,這條小巷就分
外冷清,冬日裡海風颼颼,幾乎便見不到人影。
  孟嘗君特意駕了一輛最輕便的單馬軺車前來。縱然如此,那轔轔隆隆的車聲,在小巷石板
路上也是聲勢驚人。一扇扇大門竟然吱呀吱呀的相繼打開,紛紛有人探出頭來要看個究竟。見
來人竟是孟嘗君,且軺車直向最深處駛去,小巷中頓時驚炸了!
  「捲土重來!蘇秦又要出山了!」一個客卿很自信的對開門鄰居高聲宣佈。
  拋下身後的驚歎議論,孟嘗君逕自進了那座小小庭院。庭院與小巷一般冷清,院中那棵大
樹落下的黃葉滿院飄落,沙沙做響,竟是一片蕭疏。孟嘗君穿過正房中間的過廳,進到後院,
也就是第二進,高聲喊了一句:「武信君,我來了。」便聽旁邊一扇小門吱呀一聲,一個老人
出來笑道:「敢問大人高名上姓?客卿大人出門了。」孟嘗君板著臉道:「你是官僕?」老人笑
道:「正是。」孟嘗君道:「官僕就如此做大?大門也不守,落葉也不掃,窩在房裡睡大覺麼?
」老人連忙一躬:「老奴何敢如此啊?客卿大人煩幾家鄰居好看稀奇,便吩咐大門竟日開著,
院中落葉,客卿大人也不讓掃,說是天地氣象。老奴一日只做兩餐菜飯,連開水也只能煮兩壺
,實在是閒得發慌了。」孟嘗君嘆息了一聲:「既然如此,也不怪你。大人哪裡去了?」老人
道:「大人出門,從來不給老奴招呼。不過,老奴估摸著也該回來了,到飯時了。」
  正在說話,便聞前院落葉沙沙的腳步聲,一個聲音便傳了進來:「家老啊,卻與誰說話?
」老人碎步向前高聲道:「大人回來了便好,有客了。」孟嘗君回身笑道:「武信君,好悠閒了
。」蘇秦高興的笑起來:「孟嘗君啊,你如何便找來了?來,好在有太陽,院中坐了,家老,
上茶。」老人聽說是孟嘗君,慌得話都說不利落了,一溜碎步便去煮水煮茶。
  庭院淺小,沒有遮陽的高屋層樓,過午的冬日便西曬了整個庭院。兩方石凳一張石板,倒
是被落葉埋了一半,人便彷彿坐在郊野一般寂寥。孟嘗君不禁一歎:「當日我直去了秦國,沒
有陪你來臨淄,不想竟讓你窩在如此府邸,田文慚愧啊。」蘇秦笑道:「很好了啊,莊子一座
茅屋,不也舒暢得很麼?至樂不樂,在乎人心了。」孟嘗君驚訝道:「如何?你去過蒙山逍遙
峰?」蘇秦笑道:「兩三年前就去過,雖不敢說是他的知音,也算是朋友了。」說著便是一聲
深重的嘆息:「莊子夫人去了,多美的一個女子,臨去時也是笑吟吟的。」
  「你?你知道莊子夫人過世?」孟嘗君更驚訝了。
  「我在那裡守了一夜。」蘇秦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們去麼?」孟嘗君愣怔了。
  「知道。我知道你會去的,春申君也會去的,你們都是莊子的地主朋友啊。」
  孟嘗君長吁了一口氣:「不說莊子了,一說莊子,世間一切事便都索然無味,只遨遊隱居
來勁兒了。」蘇秦大笑道:「那倒未必,世間總要有做事者了。都去做莊子,莊子也就賤了。
」孟嘗君笑道:「還是蘇兄見識高。哎,我來便是給你說,齊王請你謀劃變法定案,不日便要
鄭重請你出山!」蘇秦竟沒有絲毫驚訝,只是笑了笑:「如何?齊王通了?」孟嘗君道:「通了
。我看這次是大通。」蘇秦點了點頭,思忖著卻沒有說話。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老僕急急來道:「稟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孟嘗君笑道:「有人求見,慌張何來?」
  老僕道:「此人拄著一支鐵拐,背上還有一段黑乎乎物事––」
  「鐵拐?」孟嘗君眼睛一亮道:「我去看看。」便大步流星到了前院。蘇秦剛剛起身,便
聽見了孟嘗君驚訝的聲音:「張兄,你這是甚個講究?」蘇秦已經出了過廳,只見小庭院中站
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分明便是張儀!只是那樣子卻令人吃驚:寒冷的冬日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布
長衫,既沒有高冠,也沒有官服,散亂的長髮披散在肩頭,完全是一個寒士模樣。但更令蘇秦
與孟嘗君吃驚的,卻是他身上背了一支乾枯帶刺的荊條!
  見蘇秦出來,張儀一扯胸前布帶,從背上拿下了荊條,雙手捧著深深一躬:「張儀心胸淺
薄,以恩為仇,請蘇兄打我二十荊杖!」
  「張兄!」驀然之間,蘇秦淚水盈眶,撲上去便緊緊抱住了張儀!
  孟嘗君哈哈大笑,卻又驚訝喊道:「快鬆開,荊條夾在胸前,都帶血了!」說著便上去分
開兩人,細心的拿下了那根指頭粗細的荊條,黑乎乎的乾刺上果然血跡斑斑,連張儀的布衫都
扎破了!饒是如此,蘇秦張儀卻全然不覺,竟是淚眼相顧,兀自開懷大笑。
  「好事!痛快!」孟嘗君大樂:「家老,有酒麼?」
  老僕忙不迭道:「酒不好,有兩罈。」
  「有就好,快拿出來!走,張兄蘇兄,到裡院坐了!」孟嘗君完全變成了主人在張羅。
  老僕便連忙去提了酒罈,拿著大碗碎步跑了過來,滿臉惶恐道:「大人,沒得下酒之物。
只有,只有一筐羊棗兒,實在––」孟嘗君笑道:「羊棗兒就好,拿來便是了。」蘇秦卻是一
邊忙著進屋找了一件棉袍,出來給張儀穿上,一邊笑道:「這筐羊棗兒,還是家老的兒子看他
老父送來的,今日正攤上了,慚愧慚愧。」張儀看庭院中蕭疏一片,蘇秦的曠達中透著一種從
未有過的落寞,原來已經變黑的頭髮,已經真正的變成了兩鬢斑白,消瘦清臞得架著一件棉袍
竟是空蕩蕩的不顯身形,心頭便直是酸楚。
  但張儀畢竟豁達明朗之人,況蘇秦復出的機會便在眼前,揉揉眼睛笑道:「羊棗兒好啊!
當年我們常常給老師採一布袋,每每在月下講書畢了,老師便用羊棗兒下酒喝呢。」蘇秦接道
:「老師還用乾羊棗兒泡酒。有一冬快過年時,張兄打掃老師的山洞書房,偷著喝了老師半罈
羊棗兒酒。孟嘗君,你猜我們老師如懲罰?」孟嘗君童心大起:「我想想,打!屁股打腫!」
蘇秦一本正經道:「非也。老師罰他,將那半罈再喝了!」
  「痛快!好個鬼谷子!」孟嘗君將石案拍得啪啪響:「張兄啊,你好福氣!偷酒得福啊,
定然是醉翻了。」蘇秦接道:「張兄心裡偷著樂,卻是愁眉苦臉對老師請求,說偷酒是師兄望
風,師兄該當一起受罰。老師捋著白鬍子笑了,『好啊,同夥,一起受罰了!』張兄便將我喊
了來一起喝,那羊棗兒酒啊,凜冽中透著酸甜爽利,我們直嚷著好喝,不消片刻便喝完了半罈
!」孟嘗君一副渴慕的神色緊追道:「嘖嘖嘖,這羊棗兒酒喝了,卻是何等後勁兒?」蘇秦笑
道:「你問張兄了。」張儀搖頭笑道:「何等後勁兒?嘴唇腫了三日,不能吃飯,不能說話,只
能面對面不斷的嗚嚕嗚嚕––」一言未了,孟嘗君便笑得前仰後合,蘇秦張儀兩人也大笑起來。
  孟嘗君來了興致,將一筐羊棗兒擺在石案中間,舉起大碗慨然道:「來,雙喜齊至,羊棗
兒下酒,乾了!」「乾了!」蘇秦張儀也舉碗齊應,當的一撞,三人便一飲而盡。孟嘗君撂下
碗便笑著叫了起來:「噫!酒尾子,又淡又辣!」張儀也笑道:「收不住酒意,再加一個散字。
散淡辣,謂之酒尾也!」蘇秦哈哈大笑:「快,羊棗兒上了。」三人便各抓一把羊棗兒塞進口
裡大嚼,竟是酸甜爽利,特別上口,淡辣之氣竟頓時大解,三人竟同時喊了一聲:「再來!」
不禁又是一陣大笑。
  再看這羊棗兒,卻是小小顆粒如小指肚兒,顏色黑紅發紫,棗兒肉也只有錢兒般薄厚,酸
甜味道卻極有勁力,三人不禁嘖嘖稱奇。張儀拈著一枚羊棗兒笑道:「你們可知道,秦人將羊
棗兒叫甚個名字?」孟嘗君笑道:「那誰知道?」張儀道:「羊棗兒是孟子叫開的。秦人叫它『
羊屎棗兒』。你看,又小又黑,像不像養屎蛋兒?」孟嘗君搖頭笑道:「不雅不雅,縱像養屎
蛋兒又能如何?還是老孟子叫得好。」蘇秦笑道:「雅從俗中來,無俗何謂雅?原本說不上好
壞的。」孟嘗君眨眨眼笑道:「算你為俗請命了,你可知道,這天下有幾種棗兒?」蘇秦一怔
:「喲,還當真不知,你便說說看了。」
  孟嘗君掰著指頭道:「壺棗兒、要棗兒、白棗兒、酸棗兒、大棗兒、填棗兒、苦棗兒、棯
棗兒、唐棗兒、紫棗兒、歷棗兒、三星棗兒、駢白棗兒、灌棗兒、青花棗兒、赤心棗兒;以地
劃分,還有齊棗兒、安邑棗兒、河內棗兒、東海蒸棗兒、洛陽夏白棗兒、梁國夫人棗兒;以牲
畜跑物命名者,還有狗牙棗兒、雞心棗兒、牛頭棗兒、獼猴棗兒、羊角棗兒、羊棗兒、馬棗兒
;說到神仙嘛,還有西王母棗兒!數數,一共多少?」張儀大笑道:「呵,好學問!一口氣說
了三十種棗兒名字,當真了得!」孟嘗君得意笑道:「兩位大兄那麼大學問,我這粗漢不長點
兒記性,還能活得下去麼?」三人便又是一陣大笑。
  羊棗兒酒尾子喝得快樂,竟不知不覺的紅日西沉了。
  孟嘗君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便吩咐家老只管清掃庭院,莫要再忙其他瑣事。片刻之後,兩
輛高廂牛車光當光當的就到了大門口,幾個年輕力壯的僕人便穿梭般往裡搬物事,舂好的米、
磨好的麵、宰殺好的豬羊、風乾的魚蝦、泥封罈口的蘭陵老酒、捆紮停當的冬菜、大罐小罈的
油鹽醬醋、擋風的棉布簾、大大的燎爐、幾口袋木炭等等諸般應用物事應有盡有,而且還來了
一個精於烹飪的廚工!
  張儀笑道:「雪中送炭,孟嘗君也!」蘇秦卻是苦笑不得:「孟嘗君,何苦這般折騰?弄得
一片光鮮,我倒是不自在了。」孟嘗君大笑道:「你自在了,我這臉面卻何處擱去?再過十天
半月,我想奉迎只怕都進不得門了。」張儀笑道:「奉迎的車馬堵住大門了?」孟嘗君道:「張
兄明白人,我得抓住這個機會了。」說得三人一陣大笑。
  不消半個時辰,這座黃葉蕭疏的小庭院頓時便燈火明亮,變得富麗光鮮溫暖舒適起來,滿
院都瀰漫著廚房散發出來的濃濃肉香。三人坐在正房廳中,一眼便能望見廚房燈火與廚工的刀
鏟影子翻飛,感覺竟是從來沒有過的新鮮。孟嘗君笑道:「平日裡庭院深深,那看得如此溫馨
紅火景象了?」張儀慨然道:「要說起來,蘇兄大家,也沒經過此等小庭院日月。張儀卻是小
家庭院,從小便如此了。」蘇秦道:「孔子所說的天下大同,大約便家家戶戶如此了。」張儀
道:「家家如此,卻是談何容易?」三人竟一時默然了。
  過得片時,酒菜進來,便開懷痛飲。孟嘗君說起了齊王決意起用蘇秦變法的事,張儀大是
高興,立即提議大飲了三爵,便慷慨激昂的備細說了商鞅變法的經過,以及他對秦法的體察,
還給蘇秦出了許多主意。蘇秦聽得很是專注,卻是很少說話。
  末了孟嘗君笑道:「張兄說了如此多,其實只要釘死一條即可。」
  「那一條?」
  「秦國會不會突然進攻齊國?」
  蘇秦臉一沉:「孟嘗君,邦交有道,如何能如此問話?」
  「不打緊,此話卻是說得。」張儀微微一笑:「自秦國崛起,山東六國便怪象百出:做好
事是抵抗秦國威脅,做壞事是迫於秦國威脅,明君良臣喊秦國威脅,奸佞貪官也喊秦國威脅,
一言以蔽之,都將秦國威脅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孟嘗君何等人物,都將秦國威脅看做了變法
能否成功的根本一條,可見此痼疾之深也!」張儀說著說著語氣便凝重起來:「可究其實際呢
?秦國實力不足,秦國也很害怕山東六國的合縱抗秦。否則,張儀的連橫如何便成了秦國國策
?說到底,方今天下都在擴展實力,都需要擴展實力,也都需要時間。誰抓住了機會,擴展的
快,誰便佔了先機,誰坐失良機不擴展,誰便自取滅亡!蘇兄心中最清楚,縱是秦國從今日開
始滅國大戰,齊國也是最後一個,至少還有十年時間!」張儀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十年啊,
十年可以做多少事?要說威脅,秦孝公與商鞅變法二十三年,時時都有被六國瓜分的大險,那
才是真正的威脅!可他們君臣就是挺住了,挺到了最後,挺到了成功。有人說,那是天意。可
不要忘記,變法的每一關口,都有更多的人說:遵循祖制是天意,變法是逆天行事。想想春秋
戰國三百年,這天意在哪裡?不在別處,就在人心!就在當事者的強毅膽略,就在百折不撓的
堅韌!威脅在哪裡?不在別處,就在自己心裡!而不在秦國或是六國!孟嘗君,我算答覆了你
麼?」
  張儀這番話當真是肅殺凜冽擲地有聲,竟說得孟嘗君額頭冒汗,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站起
來,深深一躬道:「張兄一劑猛藥,田文一身冷汗,竟是無地自容了。」蘇秦卻是感慨萬端的
嘆息了一聲:「張兄啊,你入秦十多年,竟精進如斯,蘇秦自愧弗如了!此番見識,令我心顫
,又令我氣壯,好,好得很哪!」
  張儀本來激動得面紅氣粗,此刻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蘇秦與孟嘗君,那可都是目空天下
的人物,縱是對才堪匹敵的張儀,那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個「服」字,遑論「自愧弗如」與「無
地自容」四個字?此刻說來,自然絕非虛應故事。張儀笑了笑拱手道:「兩兄獎掖,張儀便愧
領了,索性,我便自賞一爵罷了!」說罷舉起大爵一飲而盡。
  「那卻不行,」孟嘗君急急道:「我倆也要慶賀一爵!」蘇秦笑應一聲,叫張儀再領賞一
爵,三人便又乾了一大爵。
  撂下酒爵,蘇秦若有所思道:「看來,秦國養人膽氣。張兄這番話,非以才華利口服人,
卻是以英雄膽氣立威。可以想見,這種膽氣瀰漫在秦國朝野山鄉,卻是何等氣象?我聽過那句
秦人的口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就這一句,民心膽氣便是浩浩蕩蕩了。那剛猛的步態
,那高亢的秦音,那粗樸堅實的民風民俗,日日耳濡目染,便滋養了張兄的英雄膽氣啊。」說
著便嘆息了一聲:「我蘇秦在六國之間盤旋十多年,膽氣竟是絲絲縷縷的飄散了。每每看到失
敗後的分崩離析,每每看到危難面前的君臣傾軋,我便心痛如割,時間長了,竟常常空落落的
。不知從何時起,蘇秦竟喜歡上了莊子,竟常常想到何如撒手隱居?一個縱橫家,一個縱橫家
啊––」說著說著,眼眶便濕潤了。
  「蘇兄,英雄有本色。」張儀眼眶也濕潤了。
  月上中天,海風呼嘯,三人感慨唏噓的一直說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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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河消冰開,鹹鹹的海風變得溫柔的時光,臨淄卻猛烈的搖晃了起來。
  齊宣王彷彿變了個人似的,精神抖擻,詔令頻頻,殺伐決斷竟是毫不留情。先是在春耕大
典後的朝會上,突然任命孟嘗君為上將軍,授兵符王劍,全權執掌齊國四十萬大軍;元老大臣
們雖然驚疑,卻也無從勸諫。孟嘗君本來就是齊威王晚年器重的王族公子,合縱以來已經是名
滿天下,齊宣王即位後雖然一直沒有授孟嘗君實職,但也沒有貶黜,如此一個人物,執掌軍權
也算是無可厚非。
  元老們剛剛平靜下來,齊宣王又是一道詔令:起用蘇秦為丞相,賜九進府邸開府,全權處
置國務。這一下可是滿朝大嘩!蘇秦雖然名重天下,但離燕入齊,本來只是一個流亡客卿,如
何能做得齊國開府丞相?更令元老們深感不安的是:蘇秦歷來主張以變法強國為抗秦根基,他
做開府丞相,不是明擺著要在齊國變法,要對老貴族動手麼?
  正在元老大臣們驚恐之時,齊宣王又是一道詔令:起用稷下學宮六名青年學子為實職中大
夫,入丞相府為屬官。蘇秦丞相府又立即出令:任命六大夫分掌鹽鐵、田土、官市、倉廩、百
工、刑罰、邦交六個官署,幾乎囊括了所有的辦事實權,將元老大臣們的權力全部架空!緊接
著又是一連串的詔令:王宮禁軍大將換了,宮門司馬換了,執掌機密的王宮掌書、御史換了,
要害大縣的縣令也全換了!
  臨淄城動盪起來了,元老大臣們惶惶不安,竟紛紛出城,聚集到了一個神秘的山莊。
  淄水從臨淄城外流過,北去五十里便匯入了兩山夾峙的一片大澤,形成了一片肥美的河谷
。這片山地叫做牛山,山中湧流出五條山泉,匯成了山下這片大澤,這大澤便叫做天齊淵。相
傳周武王將太公姜尚封到東海時開始沒有國號,太公聽了天齊淵之名,便請周武王賜國號為「
齊」,可見這片大水之古老有名。天齊淵東岸有一座很大的莊園,依山傍水,綠樹環繞,幽靜
美麗得仙境一般。
  這座莊園叫做天成莊。「天」字依了天齊淵,「成」字卻是主人的封號––主人便是已經
退隱了的成侯騶忌。
  騶忌是個永遠教人揣摩不透的傳奇人物。他原本是著名琴師師曠的弟子,精通音律且彈得
一手好琴。後來入宮給齊威王做了樂師,便經常給齊威王講說樂理樂法。齊威王驚訝於騶忌樂
理樂法中隱寓的治國之道,便讓他做了一個職同中大夫的樂博士。誰知這騶忌處事得當,竟將
一班數百人的樂師歌女統轄得井然有序,還不斷有高雅的新歌舞新樂曲推出來。齊威王愛惜這
個與王室貴族毫無瓜葛的人才,便封騶忌做了上大夫,幾年之後竟做了丞相。論才能,騶忌既
不是學問精深的治國名家,又不是通曉戰陣的兵家名將,各方皆是平平。可騶忌天生的長於周
旋,且城府極深,揣摩上意往往是出奇的有準頭。幾年丞相做下來,便成了與上將軍田忌平分
秋色的肱股大臣。
  田忌是王族大臣,素來瞧不起騶忌這個出身樂師的丞相。田忌與孫臏協力,兩次戰勝魏國
後功高望重,更是極力舉薦孫臏出任丞相,取代騶忌。騶忌便恨上了田忌,竟想出了一個匪夷
所思的法子整倒了這個王族名將!
  就在田忌又打了一次勝仗後,騶忌派一個叫做公孫閱的心腹門客帶了十個大金餅,找到了
一個以龜甲占卜著名的巫師,說:「我是上將軍門人,上將軍三戰三勝,聲威震天下,目下欲
舉大事,請大師為之一卜吉凶,萬莫對他人說起!」待占卜完畢,公孫閱剛走,太史令派來糾
察占卜者的官員便隨後趕到,將巫師抓了起來,連同方才占卜的龜甲卜辭一併押進了王宮。也
是齊威王素來防備王族大臣,一審巫師,便對田忌懷疑了起來,竟派出了特使要收繳田忌兵符
。田忌得到消息大為憤怒,立即發兵包圍臨淄,要求齊威王殺了騶忌!誰知齊威王與騶忌已經
做好了準備,竟是堅守不戰。田忌久屯無糧,軍心渙散,只好隻身逃到楚國去了。
  從此,騶忌便成了大功臣,被齊威王封為成侯,封地只比君爵小了二十里。
  有了侯爵,有了封地,騶忌便理所當然的成了貴族。齊國老貴族們見騶忌雍容謙和敬老尊
祖,便經常找騶忌商議一些有關貴族利害的對策。時間長了,騶忌便隱隱然成了臨淄貴族的主
心骨。但是,騶忌對權力與國事卻漸漸淡漠了。一則,是他看準了在齊威王這樣的強悍君主麾
下做臣子,隨時都有覆舟之危;二則,是他覺察了齊威王對處置田忌孫臏的悔意,以及對孟嘗
君等一班新進的器重。自己一個樂師根底,並非幾代根基的老貴族,若在權力場栽倒,便一切
都煙消雲散。反覆揣摩,他終於在一個非常恰當的時機上書請求退隱,而且沒有薦舉接手丞相
。齊威王沒有照准,他便再辭,連續三辭,終於獲准。齊威王雖然沒有說什麼,卻將騶忌的封
地增加了三十里。重要的是,這三十里封地便在天齊淵東岸,離臨淄城只有快馬半個時辰的路
程,既清幽肥美,又毫無閉塞,簡直就是王畿封地一般!
  騶忌心中卻很明白,這塊封地名為「特賜頤養」之地,實則是齊威王防備他這樣一個權臣
遠離都城而悄悄坐大,他必須在國君視野之內歸隱。因了這一切心照不宣的規矩,騶忌在天齊
淵的田舍翁便做得很紮實。終齊威王晚年之期,騶忌竟從來沒有進過臨淄。新王即位,他也沒
有鹵莽,依舊在冷眼觀察。漸漸的,他終於看清了這個新齊王的面目,覺得自己可以出山,臨
淄的老貴族們也已經擬好了奏章,要「公推成侯騶忌出山,任開府丞相,恢復先王之富強齊國
!」
  正在此時,臨淄都城風雲驟變,一切變動竟都與騶忌的預料南轅北轍!
  騶忌第一次懵了,猛然警覺自己太過輕率,低估了這個田辟疆。畢竟,王室王族居於權力
中樞,擁有的實力是無可匹敵的,一步踏錯,滅亡的只能是自己。想來想去,騶忌終於又蟄伏
了下來。他相信,如此大的劇烈震盪,臨淄貴族們一定比他更焦躁。
  騶忌沒有錯料,貴族們急匆匆的來了,三三兩兩的湧到了天成莊。旬日之內,天成莊竟成
了「狩獵者」雲集的所在。騶忌一個也不見,莊前便竟日車馬如梭,竟彷彿一個狩獵車馬場一
般。
  「稟報成侯,十元老一起來了。」白髮家老匆匆來到水榭報告。
  騶忌正在撫琴,聞言琴聲戛然而止:「十元老?卻在哪裡?」
  「斥候報說,已經過了淄水,狩獵軍士已紮了營,估摸小半個時辰必到。」
  騶忌推開了那張名貴的古琴,思忖片刻道:「備好酒宴,十元老還是要見的。」
  家老去了,水榭的琴聲又響了起來。十元老是封地在三十里以上的十家老貴族大臣,其中
六家都是田氏王族。在齊國,除了一君(孟嘗君田文)一侯(成侯騶忌),他們既是齊國最有
實力的十家貴族,又是所有貴族的代言人,別人可以不見,這十元老可不能不見。他們要聽騶
忌的高見,騶忌也要聽他們的高見。
  一曲終了,遙聞莊外馬蹄聲疾,騶忌便信步踱出了水榭,剛剛走到庭院廊下,便聞大門外
一片粗重的腳步與喧嘩笑語捲了進來。
  「成侯別來無恙乎?!」為首一個斗篷軟甲精神抖擻的老人高聲笑道:「經年不見,成侯
竟是更見矍鑠也!」
  立即有人高聲呼應:「誰不知曉,成侯當年便是齊國美男子!與城北徐公齊名呢!」
  「徐公是誰呀?成侯比他美多了!」
  「那是那是!成侯乃人中之龍,一介布衣如何比得?」
  「成侯也是白鬚白髮,老朽也是白鬚白髮,如何這精氣神就不一般?」
  「笑話!一般了,你不也是成侯了?」
  一片笑聲歆慕,一片溢美讚歎,庭院中竟是分外熱鬧。騶忌卻是儀態從容的拱手笑道:「
列位大人,春草方長,狐兔出洞,獵物如何啊?」眾人便七嘴八舌笑道:「草長狐兔藏,看見
獵物,射準卻也難呢。」「獵物多了,都在心田裡頭了!」「別說了,今年狩獵最晦氣!」「
我看呀,明年不定連狩獵地盤都沒有了!」騶忌雖然帶著笑意四面應酬,卻是將每個人的話都
一字不落的聽了進去,臉上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眾人進入正廳,坐案已經擺好,飲得一盞熱茶,酒菜便整齊上案。元老們一看,竟是嘖嘖
稱奇。原來,上案的酒器餐具沒有一件金銅物事,青銅食鼎、青銅大爵、金托盤、象牙箸統統
沒有,所有的菜餚都用本色陶器盛來,連酒具都是陶杯!可奇怪的是,這些陶器上得座案非但
絲毫不現寒酸,反而透出一片別有韻味的高雅。一個老人端詳了片刻,驚訝笑道:「呀!老朽
明白了,這些陶器是成侯專門燒製的!」另一人也高聲驚歎:「對了!形制古雅,還有銘文,
當真難得!」於是又是一片溢美讚譽之辭。騶忌卻是謙和笑道:「老夫寒微之身,只喜歡這些
粗樸之物,如何有諸位大人那些貴重器皿了?」說罷便舉起了那只本色陶杯:「諸位大人狩獵
出都,光臨寒舍,老夫不勝榮幸!來,同乾一杯,為諸位大人洗塵了!」
  一杯酒落肚,騶忌便只是笑語寒暄,絕口不提朝政國事。元老們卻是按捺不住,終於是斗
篷軟甲的老人開了口:「敢問成侯,臨淄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如此安穩?」
  說話者名叫陳玎,原是齊桓公田午時的上將軍,說來也是王族遠支。齊國田氏王族的鼻祖
是田完,田完的本姓為陳,是陳國公族的後裔。陳完在陳國爭奪國君之位失敗後,逃到了齊國
,便改姓了田。八代之後,田氏奪取了齊國政權,卻沿用了「齊」這個國號。田氏在齊國經營
二百餘年,期間一些部族分支便恢復了陳姓。但在齊國朝野,卻歷來都認做「田陳兩姓,一脈
同源」,陳氏大臣歷來都被看做王族貴胄。田氏當齊的百餘年下來,陳姓成為權臣貴胄者,反
而比田氏王族多!於是,臨淄城也便有了「要想貴,田變色」的民謠。這陳玎便是王族大臣中
資深望重的元老,膽氣粗豪,為十元老之首。
  「老將軍所言,老夫卻是不明,臨淄如何便滿城風雨了?」騶忌很是驚訝。
  「成侯啊,莫非你當真做隱士了?」陳玎一聲感慨,便備細說了騶忌瞭如指掌的人事變化
,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騰,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個蒼老的聲音跟道:「換幾個人事小,根本是換了人做何事?」
  「還不清楚麼?說是變法,其實明白是要改變祖制,逆天行事!」
  「說到底,還不是奪我等封地財賦?狼子野心!」
  一片憤激的叫嚷,騶忌卻始終只是沉默不語。漸漸的眾人都不說話了,只將一對對老眼直
勾勾盯住騶忌。騶忌嘆息一聲道:「齊王執意如此,必有他的道理,我等退隱臣工,又能如何
?」
  「成侯說話好沒氣力!」陳玎拍案高聲道:「我等來討教主意,你卻只是搖頭嘆息,莫非
你是怕了田文蘇秦一干人不成?」立即有人跟聲應道:「成侯只須理個主見出來,老朽便破出
命幹了!」「對!不動便要教人剝得一乾二淨,左右得拼了!」「我等老命怕甚來?贏了留給
子孫一片封地,輸了便是老命一條!」「對!拼了!不能讓蘇秦猖狂!」末了座中竟是一口聲
的喊起來。
  騶忌也不制止,也不摻和,直到眾人又都直勾勾的盯住他,方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列
位對先王成法如此耿耿忠心,老夫自不能置身事外。只是茲事體大,須得在理上站住根基。老
夫忖度,列位大人堅守三法:其一,以『三變破國』力諫齊王;其二,以『終生破相』猛攻蘇
秦;其三,以『尾大不掉』對付孟嘗君。有此三法,至少不敗。」
  元老們聽得瞪大了眼睛,驟然之間竟是參不透其中玄機。
  陳玎拍案道:「成侯,你就明示我等了,一法一法的說,破了這個悶葫蘆!」
  於是,騶忌款款開說,直說了幾乎一個時辰。老貴族們聽得連連點頭興奮不已,末了竟是
異口同聲的喝了一個「釆」字!這頓酒直喝到月亮爬上了牛山,騶忌卻是不留客,竟敦促元老
們到狩獵營地去住。一片馬隊便從天成莊捲了出去,次日一大早又捲回了臨淄。
  蘇秦第一次嘗到了大忙的滋味兒。
  合縱之時蘇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謀劃對策與連續奔波,從來沒有事務之累。目下卻是不同
,開府主政,發動變法,事情簡直多得難以想像!儘管事先已經謀劃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
步落實卻是談何容易?先得理清齊國的家底:人口、財貨、倉廩、府庫、官市、賦稅、封地、
王宮支用、大軍糧餉、官員俸祿等等等等,調集了二十多個理賬能手晝夜辛勞,一個月才剛剛
理出個頭緒,許多數字或取或捨,都要隨時請蘇秦定奪。其次,便是起草新法並各種以齊王名
義頒發的詔令,這班人馬主要是稷下學宮的六位名士,但蘇秦卻是主心骨,幾乎是須臾不能離
開。再次便是紛雜的官署人事變動。權力格局驟然有變,臨淄官場如同開了鍋一般沸騰焦躁!
丞相府竟日車水馬龍,求見的官員滿蕩蕩擠在頭進大庭院等候,蘇秦簡直就無法出門。縱是蘇
秦才華過人處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轉,一日勉強兩餐,只睡得一兩個時辰,連入廁也是疾
步匆匆。再後來,相府主書便在蘇秦茅廁的外間設了一座,入廁時萬一有緊急事務或公文,官
員便在茅廁外間向他稟報念誦。
  如此兩個多月,蘇秦竟是驟然消瘦了。可奇怪的是,消瘦歸消瘦,臉色卻是越來越好,那
黯淡的顏色竟是漸漸變得紅潤了。但最令人驚奇的卻是,蘇秦那一頭幾乎完全白了的鬚髮竟神
奇的變黑了!臨淄官場人人議論,竟是一片驚疑感嘆。
  這一日過午,蘇秦匆匆喝了半鼎魚羊燉,便生出一陣內急,連忙三步並做兩步去了茅廁。
誰想剛剛蹲下,茅廁外間便有匆匆腳步走來:「稟報丞相,王宮掌書到府,請丞相立即入宮。
」蘇秦吭哧道:「知道,事由麼?」主書道:「十元老捧血書入宮,說要死諫齊王。」蘇秦顧不
得狼狽,倏的起身,拉上大褲便走了出來:「備車,去王宮!」主書苦笑道:「丞相,滿院都是
官員,正門出不去。」蘇秦急迫道:「正門出不去從偏門走,快!」
  片刻之後,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從偏門悄悄的駛進了王宮,宮門內侍立即將蘇秦領進了西
偏殿,一眼看去,蘇秦臉色便黑了下來。
  西偏殿是齊王夏日議事之地,寬敞通風,座案地氈牆壁都是淺淡的本色。平日裡這座殿堂
總是顯得明亮涼爽,此刻卻是觸目驚心的一片幽暗!白髮蒼蒼的貴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
一身葬服黑袍,高舉著三幅白絹,上面卻是血淋淋的紅字––「三變破國」!「終生破相」!
「尾大不掉」!齊宣王面色鐵青,旁邊的孟嘗君卻是一臉嘲諷的微笑。
  見蘇秦走了進來,齊宣王點頭,示意他入座。待蘇秦坐定,齊宣王咳嗽一聲道:「諸公都
是齊國元老重臣,出此狂悖舉動,本當治罪!念變法欲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便姑且不於追
究,容你等將欲諫之言當殿說明,本王自有定奪。陳玎,你先說。」
  抖動著那幅「三變破國」的血書,陳玎嘶聲道:「我王明鑒了:齊國已經有過了兩次變法
,田氏代齊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肅吏治為第二次。目下之齊國,已經是天下法度最為完備的
邦國!律法貴在穩定,已經一變再變,如何還要三變?今我王輕信外臣蠱惑說辭,竟要在齊國
做第三次變法,實在是荒誕不經,戰國以來聞所未聞,如若三變,齊國必破!三變破國,我王
明鑒了。」
  齊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說,『終生敗相』呢?」
  一個元老高聲道:「臣等有機密面陳,只能說給我王,他人須得迴避!」
  「豈有此理?」齊宣王顯然生氣了:「一個是丞相,一個是上將軍,國有何事不可對將相
言說?無須迴避,你等說便是了。」
  這番斥責卻是元老們沒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們竟是一片粗聲喘息。沉默片
刻,陳玎亢聲道:「我王既做如此說,臣等也索性將密事當做明事說了。老太史,你便說吧。」
  「老臣也只好如此了。」一個清臞的白髮老人顫巍巍挺起了腰身,他是齊威王時的太史令
晏岵,人稱太史岵,是春秋姜齊名臣晏嬰的後裔,也算是齊國的數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蘇秦
道:「我王用蘇秦變法,誠為大誤。此人面相寒悲,眉宇促狹,步態析離,乃不留功業之破相
也。惟其如此,此人終生奔波,一事無成,縱有小彩,大毀亦必隨之而來,此謂終生破相。我
王若執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猶恐有破相敗國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後行。」
  當時的太史令在各國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兩大優勢:一是編修國史,可以史
為鑒勸諫國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傳言勸諫國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便是天下法
統的根基,一個對祖先足跡與上天機密都瞭如指掌的太史令,他的進言便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
份量!一言罷了,殿中竟是一陣微妙的肅殺沉默。
  「妙極妙極!」孟嘗君卻突然大笑起來:「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齊國這些年不順,
原是你這敗相破國了!諸位請看:這尖腮鷹隼,猴步寒聲,一副孤寒蕭瑟,竟日老鴉般呱呱聒
噪,豈能不破相敗國?諸位說說,如此之人該當何罪啊?」
  「孟嘗君,你,你,豈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面對這尖酸刻薄的戲謔,又羞又
惱,竟一時大窘,渾身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孟嘗君大辱斯文,成何體統?該當治罪!」陳玎嘶聲高喊起來,十元老一片呼應,「成
何體統?該當何罪」喊成了一片。
  孟嘗君哈哈大笑:「斯文?你等還曉得斯文?整個一通狗屁,臭不可聞,破相敗國!」
  「我王明察:如此大臣,成何體統啊––」十元老一片聲的叩頭嘶喊起來。
  齊宣王不耐之極,「啪!」的一拍書案:「術士之言,枉為大臣!若再無話說,本王就退
朝了。」這一下發作,大出老臣們預料,竟是一時愣怔,後悔與孟嘗君糾纏了。
  「我王容稟。」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的迴盪開來。
  這次卻是另一個頗具神性的人物開口了,他便是太廟令陳詵。太廟是王室供奉祖先的神聖
廟宇,也就是尋常人等說的社稷,太廟令便是掌管太廟祭祀的大臣。通常但有大事,國君都要
到太廟祭祖,一則請求祖先庇護,二則在祖宗面前占卜吉凶。因了這兩個特殊用場,太廟令便
成了巫師與卦師的化身,份量與太史令不相上下。這陳詵與陳玎一樣,都是王族遠支,但他有
一處為別人所不及,是十元老中唯一的在職大臣,也就是還沒有退隱。
  陳詵似乎很茫然,誰也沒有看,聲音卻很是穩當實在:「我王以田文為上將軍,此乃失察
也。田文本是靖郭君庶子,生性紈褲奢華,蒙先王重用,立嫡封君,卻從來不務經國之道。此
人大養門客,幾達三千餘,封地私兵亦有萬人之眾。更令人乍舌的是:田文在封地燒燬全部隸
農債券,收買民心,竟敢公然稱為『狡兔三窟』!此等人物一旦握兵,臣恐坐大為患,成尾大
不掉之勢,其時,我王何以自處乎?」
  隨著元老們的奏對,齊宣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陳詵剛剛說完,他便拍案怒道:「爾等元
老,如此捕風捉影,當殿流播蠱惑之辭,算得國事對策麼?本王不聽也罷!爾等下殿去吧!」
  「我王差矣!」陳玎卻高聲抗辯道:「原是我王許臣等盡言,更逼臣等將密事公開,既已
言明,我王便當批駁有道,何能不了了之?!」其餘元老們也抖動血書同聲附和:「老將軍所
言極是,我王不能不了了之!」那一片蒼老的頭顱竟一齊叩地咚咚,竟沒有一個人起來。
  齊宣王倒是一下子愣怔了,這才真正意識到事情遠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得多!這些元老們顯
然是有備而來,大有以死諫威脅他就範的意思。驟然之間,齊宣王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孟嘗君
卻是面色鐵青,礙著方才彈劾他的惡言,他只有等齊宣王命令行事。齊宣王一愣怔,急切間他
也不知如何扭轉這個僵持局面了。
  「臣啟我王:請准蘇秦與元老們辯駁國事。」蘇秦從容不迫的站了起來。
  「好!」齊宣王立即拍案:「丞相儘管與他們駁難,本王洗耳恭聽。」
  「敢問陳玎老將軍,所謂三變破國出自何典?亦或何人杜撰?」蘇秦開口了。
  「這卻與你何干?只須佔得大道公理便是!」陳玎滿臉脹紅:
  蘇秦哈哈大笑:「只可惜啊,全然信口雌黃!」瞬息之間,馳騁六國朝堂的名士氣度在蘇
秦身上又神奇的復活了!他在元老們面前悠閒的踱著步子,目光卻始終盯在陳玎的臉上:「順
勢而動,應時而興,此乃三千年來邦國興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變堯,禹變
舜,商湯變夏桀,周武變殷紂,平王變西周,三家分晉變春秋,李悝新法變戰國,商鞅新法變
強弱。亙古三千年,一個『變』字囊括了天下風雲!善變者強,不變者亡,豈有他哉!戰國以
來,魏國兩代巨變而成霸主,魏惠王沒有第三變而一落千丈;楚國兩變問鼎中原,楚威王三變
不成而做魚肉;秦國兩次小變,出不得函谷關一步,孝公與商鞅第三次大變,而成天下第一強
!所謂三變破國,可曾在一個國家應驗?!」見元老們喘息一片,目光卻顯然不服,蘇秦口氣
一轉道:「再說齊國,太公田和之變在國體,先君齊威王之變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備,更未觸
及根本。根本何在?在於田制、封地、隸農、政體四大癥結。我王第三變,正是要真正徹底的
像秦國那樣變法!這第三變恰恰是齊國強大的根本,是齊國統一天下的起點,否則,便只有任
秦國欺侮而不能戰勝!諸位倒是說說,究竟是三變強國?還是三變破國?」
  元老們瞠目結舌,竟無一人說話。孟嘗君冷笑道:「我看,這『三變破國』改為『三變破
貴』才妥當,不怕丟失封地,你等胡亂聒噪個鳥!」最後竟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
  「孟嘗君無禮!」太史令晏岵突然喊了一聲:「縱然變法,也不能用外臣!」
  「荒唐荒唐!」孟嘗君呵呵笑道:「敢問太史令,先祖晏平仲祖居何處啊?」
  「祖上萊地夷吾,孟嘗君豈能不知?」
  「我知你不知啊,那時的夷吾是齊國麼?若非齊國,先祖晏平仲不也是外臣?我田氏原是
陳國人,豈不也是外臣?還有你陳玎,不也是外臣?說說,在座者誰個不是外臣?既都是外臣
,你卻在這裡猖狂個鳥!」孟嘗君又狠狠罵了一句。
  「田文無禮啊––!」晏岵嘶喊一聲,卻是再接不上話來。
  陳玎突然嘶聲哭喊:「田文言行粗蠻,狼子野心,我王萬不可重用哪!」
  一聲大喊,殿中竟出奇的靜了下來!元老們驚愕的是陳玎亂了章法,一時不知如何跟進?
按照騶忌的謀劃,只可全力猛攻蘇秦,對孟嘗君只能是點到即止。孟嘗君畢竟是王族近支,且
此人手握重兵,生性粗豪剛猛,若一時激怒便是大禍。然則今日孟嘗君斜刺裡殺出,嬉笑怒罵
使元老們顏面無存,卻也是騶忌無論如何想不到的。陳玎一時憤激,竟當眾公然對孟嘗君正式
發難,元老們如何不暗暗驚慌?齊宣王的驚愕,在於他猛然意識到老貴族們明是攻擊孟嘗君,
實則是要將他孤立起來,一身冷汗之際,卻是拿不準是否便在此時處置這些元老?畢竟,他們
在齊國也是樹大根深了。孟嘗君卻是一牽涉到自己,就要看齊王意思,總不能自己出令將這些
鳥們拿了,一時也只能沉默。
  「陳老將軍,當真斯文掃地也。」還是蘇秦開口了,笑容裡充滿了蔑視:「大臣風範,彈
劾當言之鑿鑿,豈能以私憤戲弄君臣於朝堂?言行粗蠻便是狼子野心?你陳玎也做過上將軍,
卻是一身葬服,當殿吶喊,鼻涕眼淚,又何至粗蠻?簡直就是公然不守臣道!豈非更是狼子野
心了?」蘇秦口氣一轉:「孟嘗君身負先王重托,以特使之身奔波合縱抗秦十餘年,有權如斯
,無權如斯,幾曾伸手討過封地?要過職權?今我王委孟嘗君以上將軍重任,孟嘗君卻將王命
兵符交還我王保存,王不出令,上將軍便不動一兵一卒。更有動人處,孟嘗君決意在變法之時
,自請交出封地,將悉數門客交於軍中,組成猛士之旅派駐要塞。此等胸襟,耿耿可對日月,
何來尾大不掉?何來狼子野心?!」
  蘇秦這番話當真令元老們心驚肉跳了!果如蘇秦所說,孟嘗君交出封地、交出門客,這變
法還有誰能阻擋?驟然之間,元老們竟是放聲嚎啕起來。
  齊宣王厭惡的揮揮手:「下去下去,再有此等蠱惑之辭,重重治罪!」元老們灰溜溜的出
殿了,那三幅血書卻被蘇秦指派的內侍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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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12: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元老貴胄們公然發難,竟促使齊國政局發生了急驟的變化。
  齊宣王本來是打算推行一種漸進性的變法,慢慢消磨元老貴族層的憤懣。但在十元老血書
喪服鬧殿之後,齊宣王感到了一種騎虎難下的難堪。貴胄們已經對變法打出了鳴金收兵的號令
,變法大臣也已經與元老們做了面對面的較量,剩下的就看他這個國君如何決斷了。若按照原
先謀劃按部就班的慢慢來,就是兩面丟失人心:既不能滿足元老們的要求,也使變法新派失望
。若停止變法,罷黜蘇秦與孟嘗君,則無異於王室接受了貴族的挾制,而且將永遠受到舊貴族
們的脅迫;演變下去,難保田氏王室不會成為當年的姜氏公室,被人取而代之!齊宣王雖然沒
有雄才大略,但保住王業社稷這一點還是不會退讓的。那日元老們出宮後,齊宣王心神不定,
也沒有與蘇秦孟嘗君再商討,便將自己在書房關了一日,反覆思忖,竟只有一條路可走。
  次日掌燈時分,蘇秦與孟嘗君奉詔從秘道進宮,君臣三人商議了整整兩個時辰。臨淄城樓
的刁斗打響四更時,蘇秦與孟嘗君便出宮了。臨淄城兩座最有權勢的府邸便立即忙碌起來,滿
府燈火通明,大門快馬連出,官署吏員穿梭,竟是大戰在即一般。
  早晨起來,國人驚訝的發現臨淄變了!
  城門、官市與行人過往的街口都貼上了一幅幅白絹大告示,下面還有小吏看守著給行人讀
講;王宮、城門、官署的守軍兵將都變成了生面孔;向來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而為中原人所歆慕
的齊市六街,每個進出口竟然都有了一排長矛大戟的武士;但最令人乍舌的,還是每座元老貴
胄的府邸都被甲士圍了起來,每三步便有一支長矛閃亮,當真令人心驚!
  趕早市的國人們全湧到了白絹告示下,聽小吏一念,原來是齊國要變法,讓國人百姓們各
安其業,毋得聽信妖言,若有傳播妖言者,治重罪!看看並沒有增加賦稅,也沒有緊急徵發,
人們便心中稍安,暗暗長吁一聲,又忙活自己的生計去了。於是,早市漸漸的又恢復了熙熙攘
攘的交易。
  最熱鬧的是那片六尺坊。這六尺坊街道不甚寬闊,卻都是高大府邸相連,平日只有車馬進
出,行人卻是寥寥。按照官定名稱,這條街叫做玉冠街,「六尺坊」只是市井國人的叫法而已
。「六尺」,說的是軺車上的傘蓋:大凡六尺傘蓋的軺車,都是高爵高官,而這條街進出的軺
車幾乎見不到四五尺的車蓋,於是市井間便有了「六尺坊」這個叫法。這個別稱響亮生動,於
是眾口鑠金,玉冠街本名竟被臨淄人淡忘了。
  陳玎的府邸便在六尺坊的中間地段。他是老軍旅,雖然年邁,卻是每日四更必起,梳洗完
畢便在雄雞聲中練劍品茶。前日入宮鎩羽而歸,一肚子憤懣,本想立即到天齊淵找騶忌再行謀
劃,但想想還是按捺住了。去得急了,這個老琴師又要笑他沉不住氣了。但更重要的是,陳玎
要看看齊王這幾天的動靜。他料定,元老們的血書進諫縱然不能使齊王回心轉意,也必定給齊
王激了一盆冷水,嚇了他一大跳!必定使他冷靜思慮,放慢變法的步子,疏遠蘇秦與孟嘗君。
存了這個想頭,陳玎倒也沒有過分折磨自己,照樣四更離榻,練劍品茶。這日早早起來,在淡
淡海風中練完了劍,便在池邊茅亭下好整以暇的煮起茶來。清晨煮茶,陳玎從來不用僕人,都
是自己動手,為的是要煮出當年軍營那種粗釅的茶味兒,僕人侍女們卻是做的太精雅,沒了那
股粗樸的土腥味兒。
  天將拂曉,陶壺在紅紅的木炭下已經滾開了,正要濾茶,陳玎突然聽得門外一片沉重急促
的腳步聲––兵卒甲士,至少三個百人隊!他霍然起身,長劍一提,便大步流星的奔門廳而來
,走到廊下,便見門外車馬場正有三個全副長兵的百人隊侉侉侉開來!守門家兵驚慌的在廊下
擠成了一堆,七手八腳的便要關閉大門。
  陳玎大喝一聲:「住手!老夫是關門將軍麼?」家兵們膽氣頓生,便嘩啦啦排列在陳玎身
後。陳玎卻擺了擺手,一個人大步赳赳的來到官兵面前:「來者可有王命?」帶隊千夫長亮出
手中一支碩大的令箭高聲道:「上將軍令箭在此!凡六尺坊貴胄元老,於變法開始三個月內不
得離開府邸!」陳玎冷笑道:「老夫問你,可有王命?!」千夫長仍是大手一晃:「上將軍令箭
在此!」陳玎勃然大怒:「老夫目下便去早市!你敢攔我?」說罷便大步向車馬場外走去,廊
下家兵呼嘯一聲,立即跟了上來。
  千夫長令箭一劈:「長兵攔阻!但有一人搶路,立殺無赦!」
  「嗨!」三百長兵甲士齊齊的吼了一聲,便侉侉侉分為三個小方陣,堵住了車馬場出口,
將陳玎與家兵遙遙圍在中間。陳玎一看那矛戈森森的氣勢,便知這是齊軍最精銳的技擊步兵,
自己的家兵根本不是對手。
  「田文私封大臣府邸––!狼子野心––!」陳玎突然高聲吶喊,蒼老的聲音在六尺坊嗡
嗡迴盪,喊聲方落,便聞左右府邸也傳來陣陣喧嘩吵鬧,太史令晏岵那悠長嘶啞的哭喊聲也隨
風飄了過來:「私刑不軌––!上天不容哪––!」
  片刻之間,偌大六尺坊便哭喊成了一片。街中趕早的市人便好奇的圍了過來,不到半個時
辰,六尺坊的街巷與各府邸的車馬場,便被行人塞得滿蕩蕩了。一看這陣勢,能人們頓時恍然
,那些告示與所有令人驚訝的驟然變化,其實都是對著這些權勢貴胄來的!一竅但開,國人便
立即在竊竊私語中輕鬆起來。
  是啊,變法原本是老百姓盼望的好事,他們能得到許多實實在在的好處,丟掉的卻都是些
雞毛蒜皮般的東西。只有那些巍乎高哉的貴胄們,才是變法的受害者,他們要丟失封地,丟失
財富,丟失世襲高爵,丟失私家軍兵,丟失無數令人難以割捨的獨有享受,他們自然是要哭要
喊的了。看,他們的家兵都氣勢洶洶的一大片,要不是上將軍派兵鎮住他們,他們還不要殺了
變法丞相,奪回自己眼看就要失去的那些寶貝東西?
  貴胄們哭著喊著罵著,圍觀的市人們卻笑著品著指點著,時不時便有故做驚訝的尖叫:「
喲!大人吐血了!」「快看!夫人暈倒了!」「喲!那小公子也哭了!」「啊,那是怕長大了
沒得好吃好喝!」
  如此三兩日,臨淄國人也就淡了,再也沒有人來湊熱鬧了。於是,六尺坊又恢復了一片清
冷。這清冷卻與尋常時日的清冷不同。尋常時日,六尺坊透著一種尊貴的幽靜,綠樹濃蔭,行
人寥寥,偶有駟馬高車轔轔駛過,這長街石板便更添了幾份天國韻味兒。可如今卻是一片肅殺
,長風過巷,但聞軍兵沉重的腳步,車馬封存,行人絕跡,偶有深深庭院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夜
半哭聲,這六尺坊便成了一片尊貴而又淒涼的墳墓。
  這時,蘇秦卻帶著一班精幹吏員與一千精銳騎士出了臨淄。
  君臣議定的方略是:孟嘗君提兵鎮守臨淄,蘇秦帶王命詔書清理封地,之後再頒行新法令
。這是蘇秦根據齊國的實際國情提出的一個謀略,稱之為「顛倒變法」。就是說,不是先行頒
布新法,在全面推行中消除阻力,而是先行清除阻力,再頒布推行新法。蘇秦的立論只在一點
:齊國未行變法,舊勢力便先行跳出,若擱置不顧而一味變法,朝野將會動盪不安,最終,變
法也可能完全失敗,為今之計只有顛倒次序,一舉清除阻力,而後新法頒行便事半功倍,可加
速完成!一番磋商,齊宣王拍案定奪,蘇秦孟嘗君便立即分頭動手。
  齊國貴族的封地有三十六家,其中十四家是當年姜氏公室的貴族,其餘二十二家都是田氏
奪齊後的新貴族。老十四家原本是安撫性的封賞,封地大者三十餘里,小者則只有五六里而已
,且明令不准在封地成兵,所以不足為患。新貴族封地卻大不一樣,大者二百餘里,最小者也
有四十多里。但新老封地最大的不同還是權力的不同。新封地領主的權力分做三等:第一等是
全權封地––治民權、賦稅權、成兵權全部都有,等於一個國中之國小諸侯;第二等是兩權封
地,即治民權與賦稅權;第三等是一權封地,即只有賦稅權,等於是擁有了一個永久的財富源
泉。
  第一等封地,事實上只有孟嘗君一個家族。由於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是齊威王的胞弟,晚
年又是齊威王的開府丞相,這片全權封地在齊國貴族中也無可爭議。孟嘗君承襲嫡位,自然成
了封地領主,元老們便微詞多多,秘請齊宣王削小孟嘗君封地與權力。齊宣王即位之初也確實
有過這個念頭,但經過合縱曲折,終覺得孟嘗君不是野心勃勃之臣,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此次
變法,孟嘗君自請交出封地,齊宣王內心極是高興,但反覆權衡後,齊宣王對蘇秦交代:給孟
嘗君保留三十里一權封地,以示褒獎功臣。
  蘇秦想得清楚,清理封地,務須從孟嘗君入手。
  孟嘗君的封地在蒙山以西的薛邑,原本便是薛國,齊國滅薛後,便叫了薛邑。當時的齊國
尚沒有實行嚴格的郡縣制,邑、縣、城並存,相互沒有統轄,除了境內封地,都歸王室管轄。
薛邑大約有三百多里地面,大半都是孟嘗君封地。薛邑人便將孟嘗君封地叫做「孟邑」,將薛
邑叫做「小半薛」。為了治理方便,孟嘗君在封地中心地帶修築了一座城堡,人呼「孟嘗堡」
,堡內有部族民眾數千人,加上吏員、家兵、工匠與些許商賈,便也是個萬人出頭的大堡子小
城池。
  蘇秦人馬趕到時,孟嘗君的總管家臣馮驩與封邑令,已經率領封地全部吏員三十餘人在堡
外石亭迎接。無須多說,馮驩等便將蘇秦迎進了城堡官署。蘇秦的隨行幹員剛剛坐定,封邑令
便領著一班吏員魚貫而入,一捆捆竹簡便摞滿了一張張書案,民戶、倉廩、賦稅、兵員、吏員
、田畝等等帳冊,清清楚楚的分類列開。一時查驗完畢,蘇秦便當即給三千家兵發了一支令箭
,著其就近開往薛邑駐紮,又封了倉廩府庫,交接要害便大體告了。
  「馮驩啊,我聽過狡兔三窟這句話,那第三窟在何處啊?」蘇秦將馮驩叫到了一邊。
  「原是馮驩戲言,便是泗水北岸三十里河谷,很窮,離堡子不遠。」馮驩笑了。
  「齊王特許孟嘗君保留封地三十里,還有這座孟嘗堡。你看,定在何處妥當啊?」蘇秦靜
靜的看著馮驩,臉上只一副淡淡的微笑。臨行前蘇秦問過孟嘗君,孟嘗君只是笑道:「丞相但
以公事論處便了,何須難我?」蘇秦心中有數,便也沒有再問。他知道此事馮驩必然有底,馮
驩的意思也必然是孟嘗君的意思。
  馮驩卻道:「丞相奉王命變法,在下不敢私請。」
  蘇秦笑道:「既不敢私請,我看就泗水河谷三十里吧,窮地方好說了。」
  「遵命!」馮驩高聲領命,眼中頓時大放光彩。
  「馮驩,我留下兩個書吏給你。旬日之內,能將該運的物事運到臨淄國庫麼?」
  「定無差錯!」馮驩慨然答應,還低聲補了一句:「這也是孟嘗君大事,在下豈敢有誤?」
  蘇秦人馬當晚便在孟嘗堡歇息,次日黎明時分,馬隊便疾馳北上,繞道臨淄西北,逕直向
天齊淵飛馳去了。蘇秦知道,將要面對的成侯騶忌,才是一塊真正難啃的骨頭。
  天齊淵依舊是那樣的寧靜嬌媚,茫茫葦草圈著一汪明鏡般的大水,大水之外便是棋盤般的
綠野沃土,便是兩座蒼翠欲滴的青峰。山下水畔樹林中的那片紅牆綠瓦的大莊園,便像這沃野
明鏡之上的一顆珍珠,愛得人心醉。如此可人的山水田園,便是股掌之間的一個美女,永遠都
會百般柔順,任他品咂賞玩。可騶忌今日登上牛山遠望,卻第一次覺得她撲朔迷離了,看不透
了,隱隱的覺得這片嬌媚豐饒的土地就要離他而去了,森森的冰涼正在一天一天的向他逼近著!
  實在預料不到,自己精心謀劃的破蘇三策,如何竟成了火上澆油?非但沒有將蘇秦整倒,
反而使齊王莫名其妙的跳了起來,竟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了手!一干元老統統被關在了六尺坊禁
地,天齊淵周圍的山口也突然有了軍營,倏忽之間,他們便統統成了階下囚,只能任人宰割了
。只是騶忌一下子還想不來,蘇秦這變法要如何動手?按戰國變法的尋常規矩,總是要先行頒
布一批法令,而後便逐次推行。若照這個章法,輪到收繳封地,快慢也就是一年多的時光。那
就是說,自己坐擁這片仙境的日子馬上就要完結了,一半年之後,自己難道又要做一個老琴師
了?
  突然,身後傳來家老異樣的聲音:「成侯,你聽––」
  騶忌一怔,已經從紛亂的思緒中擺脫出來,便聽得一片隆隆聲隨著山風飄了過來,雖然是
隱隱約約,但卻是連綿不絕,越來越清晰。「馬隊?沒錯,是馬隊。」騶忌淡淡的笑了,他確
信自己這雙能在風雨中分辨千百種聲音的耳朵不會出錯。
  「馬隊?」家老目光閃爍:「既非狩獵時節,也非邊城要塞,馬隊來天齊淵何干?」
  「倒是想不出。」騶忌一笑:「你先回莊,也許是六尺坊又開禁了。」
  「老朽愚見,總覺有些蹊蹺。」家老道:「我先走一步,成侯莫耽擱久了。」
  騶忌笑道:「彈奏一曲,我便下山。」說罷便進了山頂那座清幽古樸的琴亭,琴聲但起,
騶忌倒是平靜了下來。家老對亭外兩個僕人低聲叮囑了幾句,便匆匆走了。身後琴聲叮咚,彷
徨鬱悶,且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但卻沒有大難臨頭該當有的那種警覺。白髮蒼蒼的家老
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一曲未了,便聞山下戰馬嘶鳴,似乎便在天成莊外!騶忌一驚,馬上收琴起身,剛走出琴
亭,家老已經派山下武士前來急報:臨淄騎兵已到莊前,請成侯稍待下山。騶忌知道家老要探
明虛實後再讓他出面,便又回到琴亭坐了下來,琴卻是再也彈不下去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家老派人來報:蘇秦帶領兵馬吏員前來清交封地,似乎並無問罪惡意,
請成侯下山應對。騶忌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想在一年之中從容安排後事,就是交了封地也不
至於無處存身,誰能料到收繳封地如此之快,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卻教他如何下場?想想也是
無奈,只有下山見機行事了。短短的一截山路,騶忌竟走得大汗淋漓。驟然之間,一種暮年的
悲涼湧上心頭,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
  到得莊外,便見一千鐵甲騎士在車馬場排成了一個整齊的方陣,一班吏員肅立廊下,高冠
紅袍的蘇秦卻在廊下悠然踱步,家老便站在那裡笑臉陪著。騶忌心下又一驚,這蘇秦連正廳喫
茶的禮遇都不受,看來竟是凶多吉少了。雖然內心忐忑,騶忌畢竟做了幾十年丞相,官場極是
老到,一進大門便是滿面春風遙遙拱手:「闊別久矣,武信君別來無恙?」語氣親切得就像老
友一般。
  「成侯童顏鶴髮,竟是更見風采了。」蘇秦打量著這位當初也曾一起暢談合縱的齊國美男
子,笑臉一拱:「今日唐突,成侯鑒諒了。」
  「如此說來,武信君是國事公幹了。」
  「蘇秦奉王命收繳封地,敢不盡心?」說著便將手中一束帶有封套的竹簡遞給了騶忌:「
此乃齊王詔書,請成侯過目。」
  「敢問武信君,卻是如何收繳法?」騶忌並沒有打開竹簡。
  「依收繳孟嘗君封地為成例:保留成侯封地五里,其餘財貨倉廩民戶家兵等,一應即時清
交。」
  一聽尚有五里封地,便知不是趕盡殺絕,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騶忌一揮手道:「請武
信君入廳就座,老夫立即清交。」進得正廳,騶忌吩咐上茶之後,便命家老立即在庭院中排出
十幾張大案,安頓相府吏員列座。片刻之間,封邑令帶著一干家臣抬來几案賬目,便開始了緊
張的查核接收。騶忌卻只是陪著蘇秦飲茶敘談,蘇秦也明白騶忌是文臣封侯,封地沒有部族家
兵,清交要簡單容易得多,便也不去督察,竟是從容的與騶忌品茶說話。
  騶忌說:自己當年便想在齊國變法,誰料老世族堅執反對,自己勢孤力單只好作罷;如今
蘇秦能大刀闊斧的變法,當真齊國福氣,騶忌雖然在野,卻是願意全力襄助。蘇秦一時難辨真
假,便也只靜靜的聽著,偶爾附和一二。畢竟,騶忌也是齊國名臣元老,果能支持變法,何嘗
不是好事?末了騶忌笑問:「敢問武信君:五里之封,老夫可否擇地而居?」
  蘇秦笑道:「成侯想要一片肥美良田,頤養天年了?」
  「不敢。」騶忌正色道:「天齊淵周野良田,自當由官戶耕耘,增加府庫為上。老夫所願
者,兩座牛山而已,殘年餘生,依山傍水隱居了。」
  「兩座山頭,無田耕耘,成侯生計如何著落?」蘇秦倒是有些擔心起來。
  騶忌笑道:「老夫略通醫道,牛山有數十家藥農,便開座製藥坊了。不增封戶,不佔良田
,惟給老夫一片習習谷風,可否?」
  「成侯有此襟懷,自當成全。」蘇秦倒是有些感動了,高聲道:「來人,成侯五里封地,
從天齊淵變為牛山兩峰!」一時相府主書拿進封邑圖,蘇秦便在上面圈定了「牛山兩峰」,又
在王命詔書後附了一行字:「成侯節律自請,丞相蘇秦變通,五里封地變為牛山。」又蓋上了
隨身銅印,此事便算定准了。騶忌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設了小宴為蘇秦洗塵。蘇秦見也只是
一盆山菜一盆牛山野棗兒,酒也是尋常的臨淄米酒,若要拒絕反而顯得矯情做作,便也就與騶
忌對飲了幾碗,說了許多的閒話,天便漸漸黑了下來。
  騶忌不是孟嘗君,蘇秦須得親自守在封地監交清楚,一日自是完結不了。眼見天色黑了,
騶忌便吩咐家老準備,請蘇秦晚上住在自己的水榭別院。蘇秦卻堅執謝絕,陪著吏員們忙碌到
三更,便回到莊外大帳去住了。
  連日勞碌奔波,蘇秦倒頭便睡了過去,朦朧之中,卻聞帳外馬蹄聲疾,一個熟悉的聲音竟
在耳邊。翻身坐起一看,竟是荊燕風塵僕僕的站在榻前!
  「兄弟啊,你可回來了!」蘇秦驚喜過望,拿過帳鉤上的酒袋便塞進荊燕手中。
  荊燕嘿嘿笑了:「還是大哥好,沒忘兄弟這毛病。」說著便拔開木塞,咕咚咚將一袋米酒
飲了大半,拭去嘴角酒汁兒笑道:「我在燕國便聽說大哥做了丞相,只可惜沒長翅膀,飛不過
來呢。」蘇秦將荊燕摁到榻上坐下,連忙問道:「先說說,燕國如何了?她還在麼?」
  「大哥不能著急,兩件事都有糾葛,須聽我一宗一宗說來。」荊燕喘息了一陣,便慢慢說
了起來,雖然插前錯後的有些零亂,蘇秦卻是聽得明白。
  原來,蘇秦入齊後冷清無事,對燕國消息也無從得知,既擔心蘇代跟著子之越陷越深,更
對燕姬的處境感到憂慮,便派荊燕返回了燕國,要他見機行事。荊燕回到薊城,便先去見了蘇
代。蘇代開口便問:二哥在齊國如何?荊燕按照蘇秦叮囑,說了一番諸般都好的狀況。蘇代卻
是半信半疑,說燕國已經大事底定,子之做了相國,不日便要全權攝政,目下急需蘇秦回燕共
圖大計!言下之意,竟是要荊燕立即再回齊國,催促蘇秦回來。荊燕心中有數,便說回家看望
父母一趟,便去齊國。次日,荊燕沒有在薊城停留,便飛馬去了燕山天泉谷,按蘇秦所畫圖形
尋覓燕姬。誰知一連三日,竟是蛛絲馬跡皆無,蘇秦所說的那些山洞,竟都是空蕩蕩一無長物
,彷彿從來沒有人住過一般。尋思無計,荊燕只好再回到薊城找蘇代。蘇代說,燕姬失蹤好久
了,他兩次秘密尋訪都沒有見到,後來也忙得沒有時間去了。荊燕忙問原因。蘇代卻說他也不
知道,揣測起來,總是與王室藏寶有關了。
  無奈之下,荊燕便找了在王宮做護衛的一個將軍,說想在王宮做幾日護衛。將軍叫市被,
是當年軍中老友,雖然覺得蹊蹺,卻也沒有多問便答應了。將軍市被只告訴他,王宮近年怪事
多,莫得大驚小怪惹禍便了。荊燕自是慨然允諾,便選了在王宮巡查的游擊頭目來做。荊燕原
本就做過王宮甲士,對宮中情形不算生疏,做了游擊巡查,自是不會出那些無端紕漏。然則一
連半個月,王宮中都是白日冷冷清清,晚間死氣沉沉,竟是找不出些微消息。偏是荊燕有韌勁
兒,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又專門選了後半夜巡查。他從少年時候聽族老們說財寶古經起,便有
了一個頑固的想法:大凡財寶秘事,都是更深人靜時的故事。
  一日夜裡,荊燕終於有了一絲驚喜––往昔後半夜總是黑沉沉的庭院裡,卻有一處隱隱閃
爍的亮光!從方位看,這亮光卻在池邊樹林之內。荊燕知道,那地方只有一座消閒的茅亭,當
年燕文公便在那座茅亭裡第一次召見了蘇秦,後來燕易王夏日也常在這裡消夜,新王即位後子
之當政,這裡便荒涼起來了,如此夜半時分,誰能在這裡消閒呢?荊燕讓隨行的十名軍士原地
守候,一個人悄悄走近了樹林,仔細一看,卻發現一棵棵大樹後都有一個黑色的長矛影子,自
己根本不可能穿過樹林,更別說走近茅亭。
  憋了一陣子,荊燕猛然想起:護衛蘇秦泅渡濰水後,自己拜了個楚國漁民子弟為師,水性
已經大長,便脫了衣甲,從岸邊葦草中悄悄的潛進了池水。片刻之後,他便悄無聲息的到了茅
亭岸邊。伸頭從葦草縫隙中望去,荊燕竟是大吃一驚:茅亭中兩男一女三個人,其中一個竟然
就是他的老友––將軍市被!其餘兩人背對池水,聽聲音都很年輕,他卻是不識。
  只聽那個年輕的男聲說:「既然心同,這便是一樁大業。聚眾似乎不難,最缺的便是錢了
。」那個女聲說:「錢財倒是有一大坨,只是這個人難找。」男聲急迫問:「一大坨?卻在哪裡
?」女聲道:「在燕山幾個無名洞窟,圖在那個人手裡。」男聲追問:「那個人是誰?在哪裡?
」女聲道:「文公國后,在燕山隱居。」男聲道:「既在燕山,如何能找她不到?」女聲道:「
她可不是尋常女人,我已經找了多次,所有的山洞都找遍了,沒有蹤跡。」男聲長長的歎了一
聲:「莫非天意,燕國當滅也?」便沉默了。將軍市被卻突然道:「我有一法,但卻涉及先君宮
闈,不知當說不當說?」男聲道:「興亡大業,有何忌諱?但說無妨。」將軍市被便道:「傳聞
國后與武信君篤厚,若能得武信君襄助,請她出山,定然不差。」男聲沉吟道:「武信君與那
廝交誼深厚,如何便能助我?」女聲道:「倒是未必,武信君襟懷正大,與奸佞絕非一黨。只
是要找到武信君也難,機密大事,沒個合適人選呢。」將軍市被笑道:「也是天意,正好便有
一人––武信君的義弟。」「啊––!」男女兩聲不約而同的輕輕驚歎––
  荊燕驚詫莫名,連忙游出水池上岸,估摸市被天亮後肯定來找自己,怕難以脫身,便給市
被留下一書,趁著天色未明便出了薊城。本想立即來齊國報訊,但荊燕多了一個心思,怕燕姬
被他們先找到,便又去了燕山搜尋。荊燕重新走遍了每個山洞,在每個洞中都反覆查勘,終於
在馬廄洞中的馬槽下面,發現了一個羊皮紙袋––
  「大哥你看,便是這個物事!」
  蘇秦連忙拆開,卻見裡面是一幅白絹,上面兩行大字––
  國將不國 斯人無憂
  難尋難覓 不請自到
  娟秀中透著剛健的字跡是那般的熟悉親切,蘇秦不禁悵然嘆息了一聲,卻是久久無話。
  看來,燕國王室又有了一支新的秘密力量,似乎還是蘇秦不熟悉的神秘人物。那個女子,
蘇秦揣測,極有可能便是燕易王的王后櫟陽公主!可是那個主導「大業」的男子呢?蘇秦卻想
不出他的來路。燕王姬噲的兒子才十五六歲,難道會是這個少年?假如不是他,王室中還能有
何等人物呢?這樣的「大業」,沒有王室人物主導,幾乎便是不可能的。
  這樣的一支力量聚在一起,還能做什麼大業呢?自然是要從子之手中奪回王室的權力,恢
復燕國的姬氏社稷了。他們要找自己,還要通過自己再找出燕姬,如此一來,他與燕姬便都要
被捲進這個漩渦了。燕姬對燕國的事歷來有定見,可偏偏卻難覓蹤跡,若那秘密太子派人找來
齊國,自己卻該如何應對?在燕國大政上,蘇秦覺得自己第一次陷入了無所適從的茫然。說到
底,還是對子之的新政心中無數。子之若真是個申不害般的鐵血變法人物,蘇秦寧肯負了燕國
王室,也會支持子之。可偏偏子之的國事舉動,總是讓蘇秦覺得一股濃烈的異味兒。說他是奸
佞野心吧,也不全像,連蘇代都那麼擁戴他,你能說子之沒有過人之處?一邊衰朽老舊,一邊
生猛無度,何以燕國就湧現不出一股堂堂正正的新生勢力?
  燕國的事再頭疼,蘇秦也不能誤了齊國的變法大事,只有忙碌起來。
  封地收繳完畢,已經是黃葉蕭疏了。秋霜來臨之時,元老貴胄們也衰草般蔫了下去。也是
蘇秦法令有度,並沒有將元老貴胄們的封地剝奪淨盡,總是或多或少的酌情保留了三五里。如
此一來,齊國貴族的封地統共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說起來還沒有一個縣大。這在天下七大戰國
中,幾乎與秦國一般,成為封地最少的大國了。
  封地藩籬一打碎,蘇秦立即重新規劃政區。根據齊國傳統與實際情勢,蘇秦取消了邑、城
兩種政區,齊國歸併為四十三縣,原來的「城」,一律變為縣的治所,也就是縣城。如此一來
,政區大大簡化,少去了邑、城、縣三政並立時的許多累贅糾葛。政區一劃定,蘇秦便立即對
四十三縣的縣令做了一番大調整:一是查辦了一匹貪吏,撤消了一匹庸吏;二是裁汰縣府冗員
,明定每縣只許有十六名屬員;三是縣令異地任職,將鄉土縣令一律調換到他縣;四是從稷下
學宮遴選了二十名務實正幹的學子,補齊了縣令缺額。
  這兩大步走完,便又到了來年夏日。從這時開始,蘇秦的丞相府便開始連續頒布法令,每
月三法,一直頒布了四個月,十二道法令才全部頒行全國。蘇秦的變法,自覺的倣傚了秦國的
商鞅變法,雖然沒有商鞅法令那般冷峻那般完整,但諸如獎勵耕戰、廢除世襲、廢除奴隸、耕
者有田、大開民市、訓練新軍、統一政令等主要法令都是齊備了的。
  「臣之變法,當用十年之期,三波完成。此為第一波,確立筋骨,後當徐徐圖之。」蘇秦
對齊宣王這樣說了齊國變法的總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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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12: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冬月初,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覆蓋了臨淄。
  郊野雪霧茫茫,一輛緇車正從北方的雪原上駛來。轔轔車聲消解在無邊無際的雪的帷幕,
如同白色海洋的一隻烏篷小舟,悠悠蕩蕩,悄無聲息。緇車很小,篷布很厚實,一匹已經看不
清顏色的馬拉得很是輕鬆,從容走馬,竟似拉著一輛空車一般。最奇怪的是:這輛小小緇車沒
有馭手,也聽不見車中人的呼喝,似乎信馬由韁的在雪原上遊蕩!可是,不知不覺之中,臨淄
城高大的箭樓便影影綽綽的顯現了出來,那匹從容碎步的走馬竟停了下來,努力的昂頭嘶鳴了
一聲,前蹄便不斷的在雪地上刨了起來。良久,緇車中便傳來一陣模糊的呻吟。馭馬又是一聲
嘶鳴,便展開四蹄,向著茫茫雪霧中的箭樓奔馳而去,小小緇車竟變成了飛速滑行的雪橇!
  如此大雪,行人幾乎絕跡。臨淄城門雖然洞開著,城門口卻看不見一個甲士。快馬緇車飛
來,竟是徑直衝向城門。突聞一聲大喝,一個雪人竟卡卡走來,攔在了當道!抖去積雪,卻是
一個長矛在手的武士。原來城門兩側的兩排雪樹,竟是被大雪覆蓋了的守門兵士。緇車馭馬卻
也靈敏異常,見武士當道便立即止步,四蹄筆直撐住,竟是將緇車穩穩的停了下來。
  「齊國新法,查驗通文照身!」長矛甲士口中的熱氣,隨著齊人咬字極重的吼聲一起噴了
出來。馭馬一聲嘶鳴,黑色車簾中便伸出了一方搖搖晃晃的木牌。甲士一看,高聲喊道:「稟
報千長,我不識字!」雪樹中便卡卡走出又一尊雪人,抖落積雪,卻是一個帶劍頭目。他走過
來一看木牌,便驚訝的湊近了車轅要掀開車簾,突然,厚厚的棉布簾中倏的伸出了一支雪亮的
長劍!
  帶劍頭目驚訝跳開,高聲命令:「十人出列!隨我押送緇車進城!」
  十名甲士左右夾住了緇車,頭目前行牽馬,在大雪紛飛中竟是緩緩進了臨淄。拐得幾條長
街,便來到了丞相府門前。頭目上前對守門領班說了幾句,領班便匆忙走了進去。片刻之後,
荊燕大步流星的趕了出來,繞著緇車轉了一圈,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叮噹做響的小皮袋對城門頭
目道:「多謝千長了,天冷,幾個錢給兄弟們買酒了。」頭目一聲道謝,便高興的帶著甲士們
去了。荊燕回身走到緇車前拱手道:「在下荊燕,請貴客進府了。」說罷便牽了馭馬從旁邊的
車馬門逕自進了丞相府。
  蘇秦從王宮回來時,天雖然還是一片雪亮,實則已是暮色時分,書房裡已經掌燈了。蘇秦
沒有先到廳中用飯,而是先進了書房,他要立即替齊王修一封緊急國書,可剛剛提筆,荊燕就
匆匆走了進來:「大哥,瑞雪大吉,你猜誰來了?」蘇秦看看荊燕神秘兮兮的模樣,不禁笑道
:「孟嘗君麼?有酒就是大吉?」「差矣差矣!」荊燕拽文一句,自己倒先笑了:「先別說,你
且隨我來。」不由分說奪過筆撂下,拉起蘇秦便走。
  來到蘇秦起居的小庭院,但見院中席棚下停著一輛小小緇車,蘇秦眼中便是一亮!大步走
進,便見燎爐紅亮的寢室中竟是紗帳低垂,帳中影影綽綽顯出一個綠衣女子的身形,瀰漫出淡
淡的藥味兒與一股熟悉的異香!
  「燕姬––」蘇秦驚喜的叫了一聲,便衝上去撩開了帳幔,卻木呆呆的說不出話來了。臥
榻之上,燕姬面色蒼白雙目緊閉,額頭上胳膊上都裹著滲血的白布,雙腳也包裹著厚厚的棉套
兒!蘇秦一陣惶急,轉身便到廳中急問:「荊燕,這是怎麼回事兒?」
  「大哥莫慌。」荊燕低聲道:「她來時一輛緇車,渾身帶著刀傷,凍得冰塊也似,已經不
能說話。我方才找太醫來看過,刀傷不在要害,凍傷也已經冷敷回暖。太醫說,人可能要昏睡
兩三日,只能餵米湯汁兒,他會每日來酌情換藥的。大哥,燕姬不會有事的。」
  蘇秦急迫道:「荊燕,你去給掌書說,立即將我的書房搬到這個外廳來。我就在這裡,守
著她––」荊燕勸道:「大哥,我已經派好了兩個侍女,累倒了你,就全亂了。」蘇秦斷然道
:「我沒事,不要侍女。你去辦吧,我在這裡等著。」
  荊燕默默去了,片刻之後,掌書便領著幾個屬吏將處置公文的日常器具搬了過來,將外廳
佈置成了一個簡單書房。蘇秦看了看昏睡不醒的燕姬,一陣悵然百感交集,竟是湧出了一眶淚
水,嘆息良久,便坐下來起草那封緊急國書。
  日前,大權在握的燕相子之向齊國派來特使,請求來春在大河入海地與齊王會盟,締結燕
齊修好盟約。蘇秦是邦交大師,齊宣王不知如何應對,自然要召蘇秦商議。蘇秦一眼便看出:
這是子之的一個試探––一旦齊國與子之會盟修好,便意味著齊國默許了子之在燕國掌權!從
戰國形成的勢力圈看,燕國歷來依靠齊國解決棘手事端,隱隱的便成了齊國的勢力範圍。子之
有蘇代謀劃,自然明白此中奧妙,便以攝政相國的名義向齊王動議結盟。齊國若答應,便是承
認了子之權力,他便可能立即動手,廢黜燕王而自立;若果拒絕,那便是與燕國結仇,卻並不
影響他子之攝政。齊王的難處正在於這裡,承認子之吧,怕這個生猛人物將來反倒成為齊國的
後患;不承認子之吧,似乎又沒有理由,他是燕王冊封的攝政相國,一切都是「代燕王行事」
,又如何拒絕?於是,這封國書便自然的要蘇秦這個邦交大師來起草了。
  雖然還牽掛著寢室中的燕姬,但蘇秦畢竟很有定力,一旦在書案前坐定,片刻間也便擬就
了這封國書:
  大燕相國子之:齊燕結好,實屬我願。然燕易王在位時,齊國與燕國已經訂立友邦盟約。
多年以來,兩國罷兵,邊境安寧,重新訂立,反示天下以兩國嫌隙。田辟疆之意,原盟可矣,
無須添一蛇足。 齊王九年冬。
  寫罷斟酌一番,蘇秦覺得這是目下能夠做到的最好轉圜––既能穩住子之,又不公然承認
子之的「王權」,尚算滿意。看著羊皮紙上的墨跡晾乾,蘇秦便喚來值夜書吏拿去謄抄刻簡,
天一亮便送進王宮。
  書吏走後,蘇秦立即起身走進寢室,見燕姬依然在燈下昏睡,不禁仔細打量起她的傷口:
額頭白布雖然滲出了一片血跡,但周圍鬢髮之際依舊是那樣光潔,並沒有青腫,傷勢當不是很
重,可能不會是刀劍之傷,而很可能是擦破的皮肉之傷;左胳膊包紮的白布,隆起了一個大包
,滲出的漬印似乎也沒有血色,而是淡淡的黃色,這個傷口很可能是刀劍創傷,並且已經腫脹
化膿了;右邊膝蓋包紮的白布裡,卻襯著一層厚厚的棉絮,棉絮外是固定的兩個夾板,看來這
裡是骨傷了;兩隻腳則套在寬鬆碩大的厚棉靴裡,太醫還給腳下專門擺了一個小小的燎爐,爐
中木炭火不猛不弱,腳邊正是一片溫熱。
  再看寢室,蘇秦發現竟然有六個大燎爐在牆邊圍成了一圈,木炭火燒得紅亮亮的,卻竟然
沒有一點兒嗆人的氣息,只是暖烘烘的一片乾爽。看來太醫、荊燕與兩名侍女真是費了一番心
思,也可以想見,燕姬的所有傷口與身體,都與凍傷有關!
  一番打量,蘇秦不禁感慨中來,跪坐在燕姬身邊默默流淚。一陣傷感,便輕輕抱起燕姬的
雙腳,脫去那雙碩大的棉靴,將那雙光腳放進了自己胸前。立刻,一股森森冰冷流遍了他的全
身,彷彿胸前貼上了一塊大冰!蘇秦一個激靈,卻更加緊緊的偎住了那雙冰冷青紅的赤腳。蘇
秦曾經在冰天雪地的茅屋裡度過了三個寒冬,可也從來沒有凍傷到如此程度。一個生於長於天
子王城,身為一國王后的燕姬,凍傷若此竟然還能找到臨淄,期間所受的驚險坎坷定然是難以
想像的。
  茫茫大雪之中,天漸漸亮了,蘇秦緊緊抱著燕姬一雙冰冷的赤腳,竟昏昏睡去了。
  直到荊燕領著太醫走進了寢室,蘇秦還沒有醒來。白髮蒼蒼的老太醫看著抱足而眠的丞相
蘇秦,一雙老眼竟是濕潤了。老人對荊燕搖搖手,輕步到了外廳低聲道:「吩咐廚下,燉一鼎
麋鹿湯。那女子至寒,丞相要熱補。」荊燕匆匆去了。老太醫坐在外廳卻兀自唏噓不已。蘇秦
醒了過來,聽見外廳人聲,便將燕姬雙腳套上棉靴,自己整好衣服走了出來,見是太醫,蘇秦
忙問燕姬傷勢究竟如何?
  老太醫唏噓道:「此女不打緊,只是復原慢一些罷了,後來,至多是腿腳有些不靈便了。
」蘇秦急迫道:「腿腳不靈便?是凍傷?還是骨傷刀傷?」老太醫道:「骨傷刀傷好治,這寒氣
入骨日久,只怕難以驅趕淨盡。」蘇秦愣怔一陣道:「醫家驅寒之法甚多,前輩當真沒有辦法
?」老太醫沉吟良久,嘆息一聲道:「辦法倒是有一個,只是常人難為也。」蘇秦忙道:「前輩
只說,是何良方?」老太醫道:「老朽遼東人氏,遼東獵戶遇凍僵之親人,便以赤身熱體偎之
三日三夜,可驅趕凍傷者體內積寒。然則,此法對熱身者為害過甚,至寒必傷其身,熱補雖能
稍減,卻不能除根,常致虛癆之症,常人何能為之?」
  蘇秦心中明白,也不多說,只看著老太醫給燕姬診脈開方查驗傷口。末了,老太醫說三日
後再來換藥,便唏噓著走了。老太醫一走,蘇秦便吃了荊燕拿來的那鼎麋鹿燉,身上頓時熱汗
津津。蘇秦看看荊燕笑道:「兄弟,幫大哥一個忙,在書房守得三日,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
」荊燕嘆息了一聲點點頭:「荊燕知道大哥心思,只是每日一鼎麋鹿燉,卻是要吃的了。」蘇
秦點頭道:「好,便依兄弟了。」
  荊燕便立即辦事,先請來掌書,將外廳公事器具照舊搬入書房,又與掌書秘密商議了片刻
,便去找到孟嘗君幫忙。孟嘗君慨然道:「武信君生平多難,此事該當的。我擋住王宮不緊急
召見。其餘公務,你與掌書先攔下便了。」荊燕心中底定,回到府中便守在大門廊下,凡求見
官員,便一律婉言擋回。掌書則坐鎮書房,應對丞相府屬官,凡呈閱文書者,便一律答覆三日
後再回。如此一來,丞相府便頓時清淨了下來。
  荊燕一走,蘇秦立即做了一番冷水沐浴,擦乾後竟是全身赤紅,走到大雪紛飛的庭院,他
第一次虔誠的對天三拜,禱告上天賜福於燕姬。回到寢室,蘇秦掀開輕軟的棉被,輕輕脫去了
燕姬的貼身小衣,便赤身躺下,摟住了燕姬––饒是冷水沐浴全身赤紅,蘇秦依舊感到了一股
寒氣撲面而來,徹骨的冰涼立即潮水般淹沒了自己,一陣顫抖,竟覺得四肢沾在了冰冷的軀體
上不能分開!蘇秦心中一陣大慟,驟然間竟是熱淚泉湧,緊緊的將冰冷的燕姬攬在了自己懷中
。漸漸的,蘇秦麻木了,朦朦朧朧的飄到了洛陽郊野那冰天雪地的茅屋之中,夜讀的他凍得全
身發硬,站起來跺著雙腳搓著雙手,鐵錐扎得腿上滿是鮮血––大黃嗚嗚著爬到了他的腳上,
他摟者大黃,一手伸進大黃的兩腿中取暖,一手還捧著竹簡喃喃念誦,冷啊,太冷了––飄啊
飄啊,春光明媚的燕山幽谷,燕姬迎著他裊裊飛來,那綠色的長裙就在眼前飄拂著,卻總是夠
不著抓不住––啊,終於抓住了,柔膩光潔的肌膚,令人心醉的異香,滾燙緋紅的面頰,灼熱
瘋狂的衝擊,好熱,好累,她笑了,緊緊的摟住了他,那雪白的雙臂將他圈向豐腴的河谷,他
是那般飢渴,品咂著啜飲著,她咯咯的笑著,拽著他的長髮,拍打著自己的胸脯––餓了,為
何那般飢餓?等不及那野羊烤得焦黃,便割下一塊狼吞虎嚥,那咯咯的笑聲總是不斷,那圓潤
細長的手指正抹著自己嘴角的肉渣兒––
  終於醒了,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蘇秦面前閃爍!
  「燕姬––」
  「季子––」燕姬緊緊抱住了蘇秦:「終是見到你了––」
  「燕姬,你是如何受傷的?快說給我聽。」
  「季子,別急,他們都在外邊等著呢,還有孟嘗君,先起來吧,晚上再說,啊。」燕姬坐
了起來,哄小兒一般溺愛的將蘇秦扶了起來。
  孟嘗君午後就趕來了,已經與荊燕在外廳等了近兩個時辰。天將暮色,老太醫也來了,說
丞相若能在掌燈之前出來,便是無事了。看看天色已晚,孟嘗君不禁著急起來,在廳中焦急的
走來走去。正在此時,棉布簾「啪嗒」一聲,眾人看時,卻都驚訝得呆住了––蘇秦那已經返
黑的一頭長髮突然又變白了,白得如雪,一絲黑髮也沒有!綠色長裙一領貂裘的燕姬扶著蘇秦
,竟像一個美麗的仙子扶著一個年邁的老翁!
  「蘇兄––」孟嘗君叫了一聲,便哽咽住了。
  蘇秦卻笑了,看得出,他笑得很輕鬆:「田兄––沒事的,只是累了些個。」又擺擺手:「
坐了,諸位坐了。」又連忙對太醫道:「前輩啊,快看看她脈象如何?」
  老太醫唏噓著點點頭:「夫人請坐了,待老朽看看脈象。」燕姬微微一笑:「老人家,我沒
事,還是先給他把把脈。」說著竟是眼眶濕潤了。老人連連點頭:「哎哎,都要把的,都要把
的。」說著便將手指搭在了燕姬手腕上,凝神片刻便長吁了一聲:「夫人,真沒事了,骨寒褪
盡,氣虛而已,將息幾日,便得痊癒了。」蘇秦一直凝神看著聽著,此刻竟是高興得哈哈大笑
,笑聲未落,便頹然軟倒,面色蒼白,雙唇竟是青紫!
  「季子––」燕姬一聲哭喊,便撲到了蘇秦身上,孟嘗君與荊燕也是大驚失色!
  老太醫搶前搭脈,嘴裡說一句「莫慌,不打緊」,手裡一支圓潤鋒利的砭石針已經捻入了
蘇秦的湧泉、神門兩處大穴!眾人凝神屏息間,便見蘇秦臉泛紅潤,悠悠醒轉,睜開眼睛竟是
一臉笑意,待要說話,卻被老太醫擺手制止:「丞相須得心氣平和,大喜大悲,虛弱不勝也。
」荊燕連忙問:「可吃得麋鹿燉。」老太醫搖頭道:「麋鹿燉三日足矣,多則虛火過盛,魚羊湯
正好。」荊燕連忙快步到廚下去了。
  片刻之後,兩鼎熱氣騰騰的魚羊湯便到了面前,雪白的湯汁上飄著細碎的小青蔥,蘇秦看
得竟是「咕!」的嚥了一口口水。孟嘗君笑道:「饞了就好!你倆快吃便了,我一邊等候了。
」說著便與荊燕走到了廊下看雪,老太醫卻兀自在書案前斟酌藥方。片刻後,蘇秦與燕姬已經
吃罷,渾身汗津津的,精神顯然好了許多。
  孟嘗君便走過來笑道:「蘇兄啊,我看你再歇息旬日,大事我給你擋著便了,無須心急。
」蘇秦卻笑著連連搖手:「些許摔打,何須小題大做?明日便能理事。哎,這幾日可有大事?
」孟嘗君笑道:「那就明日再說吧,你能行我可不行呢,告辭了。」說罷一拱手便逕自去了。
老太醫藥方開好,又叮囑了幾句便也告辭了。蘇秦正要問荊燕這幾日相府的事,卻發現荊燕早
就走了,搖搖頭笑道:「這幾位,當我真是病人了。」
  「難道你不是病人麼?」燕姬輕柔的笑了:「走吧,我扶你進去,有話躺著慢慢說了。」
  進得寢室,燕姬將蘇秦扶在臥榻上,又拿來一個大枕讓他靠著坐了,自己便去調理了一番
燎爐木炭,不使寢室過熱,又煮了一壺淡淡的臨淄竹葉茶給蘇秦捧過來一盞。蘇秦打量著燕姬
極是嫻熟精到的女工操持,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馨便湧上了心頭,不禁笑道:「燕姬啊,男有
女,便是家,對麼?」燕姬笑道:「女有男,也是家。」蘇秦點頭笑歎:「噫!活到今日,方知
家之安樂,不亦悲乎?」燕姬咯咯笑道:「老百姓說了,有家方是渾全人,大丞相今日才知道
?」蘇秦喃喃道:「有家方是渾全人?好,說得好啊!看來,蘇秦竟是半個人了。」燕姬跪坐
到榻前笑道:「別想了,有我在,你便是個渾全人了。」蘇秦恍然道:「哎呀,如何岔了?你快
說說,遇到了何種變故?如何到臨淄的?」
  燕姬輕輕嘆息了一聲,便說起了她的離奇遭遇:
  原來,蘇秦與春申君離開燕山天泉谷不久,燕易王就派來秘密使者,要全部收回先祖藏寶
。燕姬對此早有預料,蘇秦一走便離開了天泉谷。秘使找不到燕姬,飛馬回報薊城,燕易王又
驚又怒,便派出了十多名劍道高手進入燕山,全力搜尋燕姬!特使在原來的山洞中留下書簡,
聲言只要燕姬交出藏寶圖,她便永遠有了自由之身。正在燕姬謀劃如何與特使談判之時,一個
女子與一個少年竟然在她極為隱秘的新住處找到了她。女子說她是燕易王王后櫟陽公主,少年
是燕易王王孫,叫姬平,並且拿出了只有燕姬可以辨認出的先君遺物為證。女子說:她與王孫
秘密前來,是要與她商議一件大事,絕無加害之意。為防萬一,燕姬將她們帶到了孤峰絕頂,
並用大石封死了唯一的羊腸小道,就在那座山風呼嘯的孤峰絕頂,她們說了整整一個晚上。
  櫟陽公主告訴了她一個驚人的秘密:燕易王周圍的侍從都被子之收買,燕易王每日的食物
中都有一種無色無味的異藥!櫟陽公主發現時,燕易王已經得了一種怪病,時而昏迷時而清醒
,似乎羊角風,卻又被羊角風更可怕,人已經一天天乾枯了,頭髮都變成了紅色!有一天夜裡
,侍從們都不在身邊,燕易王便流著眼淚叮囑櫟陽公主:一定要找到燕姬,不能讓這筆巨大的
財富落到子之手裡,他「派去」的特使與劍士都是子之的心腹!燕易王說,他的兒子姬噲是個
庸才,王孫姬平卻是個英雄少年,叮囑櫟陽公主一定要保住姬平性命,助他將來振興燕國。兩
件事說完,燕易王就昏迷了過去,從此竟不能再開口說話了。
  燕姬對子之本來就很厭惡,聽了這一番述說,當初振興燕國的心志便又陡然振作,慨然應
允了櫟陽公主的請求。三人便議定了一個辦法:櫟陽公主暗中聯絡留居燕國的老秦舊族與軍中
將領,為姬平積蓄一股力量;燕姬去找蘇秦,請蘇秦設法使蘇代離開燕國,既剪除子之羽翼,
又使子之不能繼續打與蘇氏結盟的旗號;更重要的是,要為姬平尋求齊國支持,將來不使齊國
變為子之的同盟;姬平則以全身為主,在子之勢力旺盛時蟄伏起來,對國事不聞不問。可少年
姬平卻突然提出:藏寶圖應當交給他保管!燕姬見櫟陽公主沒有說話,也多了一番心思,推說
藏寶圖如何能帶在身邊,待危險過後再起出來交給他。
  天將黎明時分,三人決定趁著黑暗縋繩下山。方要動手結繩,突然聽得山腰一陣石子滾動
的唰啦聲!燕姬立時警覺,讓櫟陽公主與姬平立即從山後縋繩下峰,自己留下來掩護。櫟陽公
主欲待爭辯,被燕姬厲聲呵斥,也便不再多說,立即與姬平縋繩下了後山。燕姬思量之間又恐
後山有人,便想將劍士們吸引到山腰這面來,好讓櫟陽公主與姬平安全逃脫。主意拿定,燕姬
便故意向著前山蹬下了一塊山石,嘩啦啦一陣大響,又低低的驚叫了一聲,似乎險些兒失足。
響聲過後,便聞山腰有人呼喝:「國后但下山無妨,燕王只要一圖,不要人命!」燕姬高聲道
:「既然如此,你等在山根等候,否則,我便跳下山谷,為先君殉葬了!」山腰聲音惶恐道:「
國后萬萬不可,我等下山等候便了。」大約劍士們覺得燕姬也無路可逃,說完後果然就下山去
了。
  燕姬久在山中,對燕山的每一座山峰都極為熟悉。這座孤峰的山腹,本來就是老燕國一座
最大的藏寶洞,在山腰正好有一個隱秘的通氣孔。燕姬小心翼翼的縋繩到山腰,正打算從通氣
孔鑽進山洞,卻突然聽到急促輕微的腳步聲,顯然是劍道高手正在逼近!此時若進山洞,劍士
們必然在此仔細搜索,難保這座最大的藏寶洞不被發現!
  情急之間,燕姬連忙隱身到一棵粗大的老枯樹後,不意這棵枯樹竟連根鬆動,轟轟隆隆的
跌下了高峰!饒是燕姬身手敏捷,於黑暗中緊緊摳住了枯樹皮的大裂縫,還是在山風呼嘯的高
空跌落中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她第一個感覺就是冷。原來,那棵巨大的枯樹正好橫搭在山
下一條小溪上,她半身纏在枯枝中,半身浸泡在溪水中,薄薄的冰茬兒已經覆蓋了她的雙腿。
她費力的折斷了身邊虯結的枯枝,艱難的爬出了山溪,找到一個避風的小山洞晾乾了衣服,耐
心等到天黑,方才小心翼翼的摸索到自己隱藏車馬的另一座山下。車馬洞極是隱蔽,所幸竟沒
有被人發現。她怕轔轔車聲動靜太大,就沒有敢坐車,草草準備了一番,便爬上馬背連夜出了
燕山。
  白日裡,她便找一個荒村小店吃飯睡覺餵馬,天一暮黑,她便策馬上路。如此三日,她便
過了彰水,進入了齊國邊境。正是這日,天空彤雲壓頂,飄起了鵝毛大雪,憑這些年的野外閱
歷,燕姬知道這場雪絕不是三兩日便能結束的。她清楚的知道,她的傷勢不允許耽擱,若尋宿
等候,很可能她便一病不起了。於是,在一家小店裡她用了一袋金幣,買下了主人拉木炭的一
輛小板車;又託主人用五個金幣去十里外的一座城堡,請來了一個車匠,將小板車改成了一輛
結實的小緇車。兩日之後,在車轅上壓了一袋馬料,她便在大雪之中上路了。
  這匹馭馬是遼東胡馬,是燕姬從小馬駒開始親手養大的,取名叫「小乘黃」。「乘黃」是
遼東燕人傳說中的神馬,背上有角,形如狐狸,急難時能平地飛起!燕姬叫它「小乘黃」,也
是因了牠非但耐得奇寒,而且機警通靈,對燕姬任何微小的聲音與暗示都很熟悉,除了不會說
話,便與人一般無二。小乘黃顯然也知道主人在危難之中,茫茫雪原上,竟是完全憑著嗅覺尋
路奔馳,但遇岔道便嘶鳴幾聲,待燕姬馬鞭伸出車簾一指,便立即奔馳。經常是一日之中,只
回過頭來吃幾口乾草料,再吃一陣冰雪,便立即啟動,累了便碎步走馬也絕不停下。後來,燕
姬經常昏迷,小乘黃也明白了只要向東南便可,也極少停下來問路了––
  燕姬說完了,蘇秦卻是淚光閃爍。良久沉默,他輕輕摟住了她:「燕姬,你受苦了。」
  「季子,受苦的是你。」燕姬輕柔的笑了:「你竟然用如此奇法,捨身救活了我––我原
本只道活不了,只想最後見到你––」汩汩淚水在燕姬的笑臉上任意流淌著,兩人緊緊的抱在
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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