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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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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河內營寨連綿,六大片旌旗軍帳滿蕩蕩的塞實了四十里山原。
  大約春秋開始,黃河以南的大片平原便叫做「河內」,黃河以北的山原便叫做「河外」。
這片氣勢驚人的軍營,就紮在大河南岸虎牢山下的河內平原上。以兵家眼光看,這片大軍營地
極得地利之便:北臨滔滔大河,東靠虎牢要塞;引河入梁的鴻溝恰恰從虎牢山東麓南流,汜水
則從南麓北流入河,三水夾營,大軍取水極是方便;鴻溝與大河的夾角地帶,便是天下儲糧最
多的敖倉,大軍糧秣路程僅僅只有三五十里。
  這便是山東六國的合縱大軍!從六色軍營的駐紮方位看,更是頗具匠心:虎牢山南麓是火
紅色的魏國營寨,依山傍水近糧,佔盡形勝險要,乃是全軍的輜重樞紐位置,正當身為「地主
」的魏軍駐紮。東南的汜水東岸,則是草綠色的韓國營寨,背靠太室山,正在韓國邊緣。北臨
大河的一片山原,則是紅藍色的趙國營寨,過河北上二百里便是趙國的上黨地帶,正佔據著這
裡直通趙國的唯一渡口。汜水東面接近滎陽的山原上,是紫色的齊國軍營,位置正在韓齊官道
的咽喉。東北接近廣武的山原上,是海藍紅的燕國軍營,正在魏燕官道的咽喉地帶。虎牢山西
麓的虎牢關外,卻是茫茫土黃色的楚國軍營,既是直面函谷關的前敵位置,又是南下楚國淮北
地區的最便捷處。六大營寨各有便利,各得其所,沒有一番折衝周旋,顯然是不可能的。
  這片浩大的軍營裡,駐紮著六國聯軍四十八萬,是戰國以來最大的用兵規模!其中魏國精
銳步騎八萬,主將晉鄙;齊國步騎八萬,主將田間;趙國步兵六萬,主將肥義;韓國步騎五萬
,主將韓朋;燕國步騎六萬,主將子之;楚國兵力最多,十五萬大軍,主將子蘭。
  在這片茫茫軍營的東邊接近敖倉處,還有一個小軍營。這個軍營只駐紮著兩萬餘人馬,卻
是六色旌旗六色甲冑,大軍帳多,大纛旗也多,色彩斑斕分外熱鬧。這便是由六國丞相蘇秦執
掌的六國總帳。軍營中央有一座最大的牛皮軍帳,一百輛兵車圍起了一個巨大的轅門。轅門口
一面六色大纛旗迎風舒捲,上書「六國丞相蘇」五個大字。轅門內外,二百名長矛甲士列成了
一個肅殺的甬道,亮煌煌的長矛大戢一直延伸到大帳口。轅門大帳百步之外,紮著紅黃紫藍四
頂沒有轅門的大帳,帳口也是各立一面大纛旗,分別是魏公子信陵君、齊公子孟嘗君、趙公子
平原君、楚公子春申君。
  這片軍營雖然不是實際意義上的統帥軍帳,但卻是四十八萬大軍的靈魂所在。
  時當落日銜山,轅門大帳裡卻已經亮起了十多盞紗燈,八名侍女正穿梭般的在帳中擺置收
拾,厚厚的猩紅色地氈竟使得她們變成了無聲忙碌的影子。這時,腰懸長劍的荊燕大步匆匆的
走了進來,看也不看侍女們一眼,便徑直掀簾進了後帳。
  所謂後帳,便是大帳中用帷幕隔開的一個起居小帳。此刻,小帳的軍榻上正躺著蜷臥的蘇
秦,那悠長均勻的鼾聲,顯然是沉沉大睡者才能發出的。荊燕稍一猶豫,便輕輕的拍著軍榻靠
背:「大哥,天快黑了,該起來了。」鼾聲突然停止,蘇秦睜開了眼睛坐起來,伸腰打了個長
長的哈欠。荊燕遞過一條汗巾低聲笑道:「大哥真是太乏力了,眼屎涎水都有了。」蘇秦呵呵
笑著擦去了眼屎口水:「心鬆泛了,便睡得一個眼屎涎水橫流,解乏呢。」說著霍然站起:「你
先去應酬,我沖個涼水便來。」
  在起居瑣事上,蘇秦從來不用僕人侍女,國君們賜給他的侍女都是專門挑選的侍奉能手,
可他都一律婉言謝絕,實在推不掉就送給別人。他慣於自理,也善於自理,對伸手來衣張口來
飯的那種貴胄生活極是厭煩,認定那種生活對心志是一種無形的消磨。此刻他便脫光了身子,
走到帳角提起一桶冰水便從頭頂猛澆下來!一陣寒涼驟然滲透了身心,頓時便清醒起來,用大
布擦乾身子擦乾長髮,換上一套乾爽的細布長袍,竟是分外的愜意清爽。
  尋常時日,蘇秦也不喜歡給頭上壓一頂六寸玉冠,只要不是拜會國君,他總是布衣長袍散
髮披肩,最多是一根綢帶束了灰白色的長髮而已。此刻長髮未乾,他便布衣散髮優遊自在的走
出了內帳,來到了大帳口。本想到外邊走走,看看落日,可望著帳口亮煌煌的長矛大戢,他頓
時皺起了眉頭。
  「百夫長,讓甲士撤到轅門之外。日後轅門內不須有甲兵護衛。」
  兩個百夫長卻是異口同聲:「此乃軍法,小軍不敢擅動!」
  「誰的軍法?回頭我自會向荊燕將軍說明,撤出去!」
  兩個百夫長一舉短劍:「轅門之外,列隊護衛!」矛戈甲士便鏘鏘然退了出去,轅門內頓
時清淨寬敞了許多,彷彿一個別緻的庭院。蘇秦踱步「庭院」,遠眺晚霞照耀下錦緞般燦爛的
大河遠山,心頭竟泛起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兒。
  秦國食言,楚國憤怒,使眼看就要夭折的合縱驟然有了轉機。當蘇秦風塵僕僕的趕到郢都
時,楚國朝野正在一片忿忿然的混亂之中。楚懷王大感屈辱,一連聲的叫嚷要殺了張儀!可真
到了決策關頭,他卻莫名其妙的嘴軟了。蘇秦與屈原、春申君聯絡楚國新銳勢力的三十多名將
領,一起晉見楚懷王。在蘇秦的精采說辭與屈原春申君並一干將領的慷慨激憤中,楚懷王終於
當場拍案,決意起兵!眼看國人洶洶,新銳拚命,鄭袖竟是不得不沉默了。
  誰想老狐般的昭雎卻一反常態,連夜進宮,向楚懷王痛切責罵張儀與秦國,薦舉自己的族
侄子蘭做楚軍統帥,要一雪「國仇家恨」!顢頇懵懂而又自以為精明過人的楚懷王,竟立即欣
然贊同,當場便向子蘭頒賜了兵符印信。屈原與春申君大是不滿,連夜邀蘇秦共同進宮。誰知
楚懷王卻是振振有辭:「昭氏封地的兵員最多,糧賦最多。子蘭為帥,軍兵糧秣不受掣肘,有
何不妥?再說昭氏與張儀有仇,他能不死力奮戰了?」屈原憤激,歷數昭雎禍國殃民勾聯張儀
的劣跡,斷言:「子蘭為帥,喪師辱國!」楚懷王聞言竟是大發雷霆,呵斥屈原「敗言不吉,
滅楚志氣!」春申君立即頂上,自薦為將。楚懷王竟是一句「未戰先亂,居心叵測!」便鐵青
著臉不再吭聲。蘇秦擔心事情弄僵,楚懷王又再度反覆,便婉言周旋,表示贊同楚懷王,提出
讓春申君做監軍特使。楚懷王很不情願的答應了下來,這才算勉強收場。
  誰知屈原卻是怒氣不息,對蘇秦也是頗有辭色,竟連夜南下,以「新軍整訓未了,不成戰
力」為由,將正在北上的八萬新軍調入屈氏封地駐紮!昭雎大為不滿,聯絡幾個老貴族大臣請
殺屈原「以解朝野之恨」。偏楚懷王素來不懂軍旅之事,根本不清楚少了新軍又是如何,只是
打定了主意要不偏不倚,竟對昭雎打著哈哈不置可否,回頭便下詔另行調兵。
  這次,蘇秦對屈原的做法不以為然,說屈原是「以小怨亂大局」。屈原卻憤激異常,拍案
而起:「八萬新軍乃楚國精華,能讓子蘭狗才揮霍他們的鮮血?真正的楚秦大戰還在後頭,八
萬新軍不能交給奸邪之才!」春申君只是沉重嘆息默默不語。蘇秦也沒有再和屈原認真計較。
畢竟,屈原是楚國新銳勢力的靈魂,他那卓越的才華、噴薄的激情、犀利的見解與堅韌的意志
,無不對楚國少壯人物以巨大的感召。雖然屈原貶官做了三閭大夫,可訓練新軍的實權仍然在
手,實際影響力遠遠大於春申君。更重要的是,屈原是楚國支持合縱最堅定的棟樑人物,蘇秦
無論如何也不能因不發新軍而與屈原反目。
  楚國一出兵,齊國便不再猶豫。楚齊一動,魏趙燕韓更是踴躍,兩個多月便完成了大軍集
結。遙望大軍營帳,蘇秦卻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秦國弱小時,山東六國多次合謀瓜分,可始
終沒有一次真正的見諸行動;偏偏在秦國強大而成致命威脅之後,山東六國才真正的結盟合縱
,成軍攻秦。此中意味,直是教人想到天意,想到冥冥之中誰也無法揣摩的那些神秘。
  在六國君臣看來,那時沒滅秦國,此時一戰滅秦,也不為太晚。說到底,六國都認定了一
戰必勝,一戰滅秦!每個人都擺出了不容辯駁的數字:秦國二十萬新軍,除了必須防守的要塞
重地,能開上戰場的充其量十五萬;四十八萬對十五萬,幾乎四倍於敵,焉能不勝?!
  蘇秦素來不諳兵家,甚至連張儀那種對兵器軍旅的好奇興趣也沒有。但生於刀兵連綿的戰
國,那個名士對軍旅戰事都會有些基本瞭解。蘇秦瞭解秦國,也瞭解六國,自然不會像六國君
臣那般信心十足。但是蘇秦仍然認為,這場大戰至少也有六七成勝算。兵力上,六國是絕對優
勢。將才上,秦國有司馬錯。楚國的子蘭統帥四十八萬大軍雖然差強人意,但有精通兵法的信
陵君襄贊,當不會有大的失誤。縱然如此,蘇秦還是極力主張設置了六國總帳,為的就是讓通
曉軍旅戰陣的四大公子起到關鍵作用,彌補六國大將的平庸。令蘇秦感慨的是:四大公子個個
可以為將,偏偏的個個都沒有做將,卻不約而同的被國王任命為「陣前監軍兼合縱特使」,便
與蘇秦共同組成了這座六國總帳。
  「噢呀呀,武信君好興致,看日頭落山了?」
  「春申君啊,」蘇秦回身笑道:「你看這長河落日,軍營連天,晚霞中旌旗茫茫,戰馬蕭
蕭,當真令人感慨萬千也。」
  「噢呀呀,要出第二個屈原了!我可是看不出啥個感慨來呢。」春申君笑著笑著猛然便壓
低了聲音:「噢呀武信君,我總是放心不下了。」
  「何事啊?」看著詼諧機智的春申君神秘兮兮的樣子,蘇秦不禁笑了。
  「子蘭為六國總帥,蝦蟹肉了,硬殼一剝全完!噢呀,我看要讓信陵君做總帥,這一仗可
是六國大命了!」
  「蝦蟹肉?好描畫也。」蘇秦不禁莞爾,笑容卻又一閃而逝:「按照合縱盟約,出兵多他
國一倍者為統帥,卻是有何理由換將?」
  「噢呀,我是百思無計了。你是六國丞相,執掌總帳,不能想個妙策了?」
  「臨陣換將,事關重大,晚間與信陵君一起議議,再做定奪吧。」
  此時一陣馬蹄如雨,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三騎不約而同的飛馬而至。三人騰身下馬,
一色的斗篷高冠軟甲長劍,高聲笑談著聯袂進入轅門,竟是一陣英風撲面而來。
  「四大公子人中俊傑,當真是軍中一景也!」蘇秦遙遙拱手笑迎。
  平原君拱手笑道:「武信君布衣散髮統大軍,才是天下一景也!」
  「噢呀呀,平原君一鳴驚人了!我如何便想不出此等好說辭來?」
  眾人轟然一陣大笑,蘇秦拱手道:「諸位請進帳,今日盡興了。」
  蘇秦總帳沒有將帥氣息:將台令案兵符印劍,帳外聚將鼓,帳內將軍墩,這些威勢赫赫的
東西統統沒有;一圈六盞與人等高的碩大風燈,將大帳照得分外通明;厚厚的猩紅色地氈上,
六張長案排列成了一個馬蹄鐵般的半圓;每張長案上都已經是鼎爵盆盤羅列,連同案旁三個酒
桶與一個跪坐的侍女,每張大案都形成了一個單元。蘇秦居中,信陵君平原君居左,孟嘗君春
申君居右。
  蘇秦笑道:「今日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交代一番了。」素來不苟言笑的信陵君
也顯得神采飛揚,大手一揮:「無忌借地主之便,代為武信君綢繆,就近取材,今日是三國菜
三國酒:楚魚、齊雞、魏麋鹿,趙酒、燕酒、蘭陵酒。誰個另有所求,立時辦來便是。」春申
君煞有介事的低頭盯著滿案鼎盤,笑叫道:「噢呀呀,滿案珍奇,我倒真想叫個秦苦菜來啦!
」眾人大笑。信陵君便一拱手道:「請武信君開席了。」
  所謂開席,便是打開席間最主要的食具,而後再舉爵致辭開宗明義。蘇秦聞言笑道:「信
陵君辦事,總是有章有法。」說著拿起手邊兩支精緻的銅鉤深入鼎耳之下,將熱氣蒸騰的青銅
鼎蓋鉤起,再連銅鉤一起置於侍女捧來的銅盤中;而後便舉起已經斟滿的銅爵,環視座中一周
,慨然笑道:「合縱得遇四大公子,蘇秦之幸也!蒙諸君鼎力襄助,終得大軍連營。久欲聚飲
,竟是跌宕無定。今日一聚,終生難得!來,為聯軍攻秦,旗開得勝,乾此一爵!」
  「聯軍攻秦,旗開得勝!乾!」五爵相向,盡皆一飲而盡。
  蘇秦笑道:「諸君性情中人,今日但開懷暢飲,無得拘泥也,雞魚鹿,來!」
  「噢呀呀且慢!」春申君晶瑩光潔的象牙箸點著銅盤中紅亮肥大的烤雞,驚訝地嚷嚷起來
:「孟嘗君啊,我楚國雞才鴿子般大,這齊國雞如何這般大個?這能吃麼?」
  「楚國倒有何物是大個兒了?」孟嘗君哈哈大笑道:「你說的『鴿子』,原是越雞。齊國
雞呢,原是魯雞。莊子說了:『越雞不能孵鵠卵,而魯雞固能矣。』說得就是這越雞小,而魯
雞大。越雞細瘦肉精,宜於陶盆燉湯。魯雞肥大肉厚,宜於鐵架燒烤。這烤整雞可是我齊國名
菜之首,保你肥嫩酥軟香,大快朵頤,滿嘴流油。來!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對了!」
孟嘗君兩手抓住兩隻雞腿一撕,一口便吞去了半隻雞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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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申君看得目瞪口呆,卻突然拍案:「噢呀呀,來勁啦!」丟掉象牙箸,便上手大撕張口
狼吞,幾口下去,便腮邊流油噎得喉頭咯咯響。眾人便哄堂大笑,侍女使勁兒憋著笑意,連忙
用打濕的汗巾沾拭他滿臉的油漬。春申君撫摩著胸口喘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嘗
君笑得連連拍案:「快,大蔥!最,最是消噎爽氣。」說著便拿起銅盤中一根肥白的大蔥,咯
吱咯吱便咬了下去。春申君如法炮製,一口下去卻叫了起來:「噢呀呀,不爽也罷,辣死人了
!」
  轟笑聲中,春申君揶揄道:「噢呀,齊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了,諸位且看我楚國人如何
吃魚了?」說著拿起象牙箸,便紮住了銅盤中一條金色小魚:「噢呀,看好了,此乃雲夢澤小
金魚,鮮嫩清香,可偏是魚刺極多了。」說話間幾條小金魚已被象牙箸分成若干小段。一段入
口,只見春申君文雅的閉著嘴唇,只是腮幫在微微蠕動,銀絲般的魚刺便從他嘴角源源不斷的
流了出來,片刻之間,幾條小魚竟是全部下肚!
  四個人都饒有興致的瞅著春申君,及至魚盤頃刻乾淨,竟是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
。看著面前的魚盤,卻沒有一個人敢下箸。春申君樂得哈哈大笑:「噢呀如何?你那大個兒肥
雞,可有這般風味了?少不得呀,我要為諸位操勞一番了。」說著對幾個侍女笑道:「將案上
魚盤,都端到那張空案上去了。」又對自己身邊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剔除魚刺了。」那名黃
裙侍女飄然過去,一刀一箸玉腕翻飛,須臾之間竟是連剔出四盤魚肉。各座侍女捧回案上,盤
中整齊碼放的精細肉絲竟是絲毫不亂!
  「噫––!」最年輕的平原君長長的驚歎一聲:「楚人如此吃法,天下還有魚麼?」
  嘩然一聲,滿帳大笑。蘇秦悠然道:「民生不同,這南北便各有專精,聯體互補,便成天
下了。」
  「武信君此言,不敢苟同。」平原君笑道:「衣食住行出性情,可不能弄成了一鍋肉粥!
譬如趙勝,生就的馬肉烈酒,要是吃小魚,飲蘭陵酒,只怕一筐魚一車酒也沒個勁道呢。」
  「噢呀呀,平原君一頓幾多馬肉?幾多烈酒了?」
  「看如何說法?草原與匈奴大戰,一次戰飯,馬肉五六斤,烈酒一皮囊。」
  「噢呀,一皮囊幾多了?」
  信陵君笑道:「騎士皮囊,五六斤吧。」
  「噢呀,都是趙酒麼?」
  平原君大笑:「若是楚酒,冰天雪地中能有滿腔烈火?」
  「噢呀好!趙酒一爵,乾!」眾人轟然笑應,一齊大爵飲下。
  信陵君道:「為了這趙酒,楚國還和趙國打過一仗,春申君可是知曉?」
  春申君皺眉搖頭:「噢呀大仗小仗不斷,這酒仗,可是不記得了。」
  「久聞信陵君精熟戰史,說說了。」孟嘗君興味盎然。
  「我如何也不知道?快說說了。」平原君叩著長案催促。
  信陵君悠然一笑:「五十多年前,楚宣王會盟諸侯,趙國沒參加,卻獻了一百桶窖藏五十
年的上等好酒,示好楚國。楚國主酒吏品嚐後對趙酒大是讚賞,但卻硬說趙酒藏期不夠,酒味
淡薄,責令趙國掌管酒食的宰人另送一百桶來。趙國宰人大是叫苦,反覆申明陳年趙酒已經全
數運來,趙國再也沒有這麼多五十年陳酒了。楚國主酒吏卻以為趙國宰人不懂孝敬規矩,便使
出了一個小小計謀。」
  「何等計謀?」幾人不約而同。
  「主酒吏偷天換日,將民間淡酒換裝進趙國酒捅,搬上了宴席。楚宣王卻是極為喜歡烈酒
,及至飲下,寡淡無味,怒聲責問這是何國貢酒?主酒吏惶恐萬分的搬來酒桶,指著那個大大
的『趙』字說不出話來。楚宣王勃然大怒,認為趙國蔑視楚國,便興兵北上,偏偏卻只要趙酒
五百桶。趙敬侯也發兵南下,針鋒相對,偏偏就不給趙酒!」
  孟嘗君不禁拍案:「噢呵,這仗打得稀奇!後來呢?」
  「後來?在河外相持半月,誰也沒討得便宜,便偃旗息鼓了,這便是曠古第一酒戰。」
  平原君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為一百桶酒開戰,匪夷所思也。」
  信陵君:「亙古以來,有幾戰是為庶民社稷打的?好生想想。」
  「噢呀,這楚國主酒吏可是個小人,臉紅了。」
  「臉紅何來?小人暗算君子,此乃千古常理也。」孟嘗君笑道:「孔老夫子多受小人糾纏
,臨死前大呼: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
  「噢呀呀,誰說這是孔夫子臨死前喊的?偏你看見了?」
  舉座大笑一陣,又藉著酒話題大飲了一陣。蘇秦笑道:「信陵君是準備了歌舞的,要不要
觀賞一番?」平原君立即接口:「不要不要!再好也膩了,聽說孟嘗君春申君善歌,兩位唱來
多好?」話音落點,便是齊聲喊好。
  「誰先唱?」蘇秦笑問。
  「孟嘗君––!」舉座一齊呼應。
  孟嘗君酒意闌珊額頭冒著熱汗:「好!我便來。只是今日難得,我也唱支踏青野歌。」
  「好!我來操琴。」信陵君霍然起身,便坐到了琴台前。
  「齊國《海風》!」孟嘗君話音落點,琴聲便叮咚破空。孟嘗君用象牙箸在青銅鼎耳擊打
著節拍,便是一聲激越的長吟:「東出大海兮,大海蒼茫––!」
  別我麗人 漁舟飄蕩
  海國日出 遠我故鄉
  雲遮明月星斗暗 水天無盡路長長
  西望故土 思我草房
  念我麗人 我獨悲傷
  忽聞麗人一朝去 魂歸大海永流浪––
  人們聽得入神,肅靜得竟忘了喊好喝采。
  蘇秦黯然道:「漁人酸楚,當真令人扼腕也。」信陵君笑道:「倒是沒想到,孟嘗君竟有如
此情懷?」孟嘗君連連搖手:「慚愧慚愧,我是跟一個門客學唱的,他把我唱得流淚了。」平
原君揉揉眼睛道:「好了好了,一篇翻過,該春申君了。」
  「噢呀,我是公鴨嗓,可沒孟嘗君鐵板大漢勢頭了。」春申君神秘的眨眨眼睛笑道:「我
看呀,我用南楚土語唱一支。誰能聽懂我唱的詞兒,我就送他一樣禮物,若舉座聽不懂,每人
浮一大白。如何?」
  蘇秦一指周圍的歌女琴師與侍女:「那可得連她們也算進來。」
  「噢呀,也行了,我看看她們。」春申君打量了一圈笑道:「她們也不行,我準贏。」
  平原君道:「你就唱吧,我正等浮一大白呢。」
  春申君對女琴師笑道:「塤,就吹《陳風》了。」女琴師點點頭,拿起一隻黑幽幽的塤便
吹了起來。塤音空靈飄渺,《陳風》委婉深沉,倒是正相得宜。春申君咳嗽一聲,也用象牙箸
擊打著節拍唱了起來。只見他面含微笑,一副情意綿綿的陶醉模樣,口中卻是咿呀啁啾嗚嗚噥
噥彷彿大舌頭一般,忽而高亢沙啞,忽而婉轉低沉,卻是極為投入。
  嘎然打住,春申君笑道:「噢呀完了,聽懂了麼?」
  眾人瞠目結舌,驟然便是哄堂大笑,連連指點著春申君,卻是笑得說不出話來。
  「噢呀呀,不行吧。」春申君得意的笑著:「這叫寸有所長,舉爵了。」
  突然間「叮––」的一聲,編鐘後一個女樂師走了出來:「小女聽得懂。」
  「好––!」舉座一片叫好,竟是分外興奮。春申君笑道:「噢呀呀,你是楚人了?」女
樂師道:「非也,小女薛國人。」「噢呀呀,」春申君大是驚訝:「薛國人如何能懂了?真的假
的?」女樂師輕聲道:「小女雖不懂南楚土語,但卻通曉音律。人心相通,只要用心去聽,就
能聽得懂。」春申君沉默了片刻:「姑娘能否唱得一遍?」女樂師點點頭,陶塤再度飄出,柔
曼的歌聲便瀰漫了開來:
  投我以木桃兮 抱之以瓊瑤
  非為生恩怨兮 欲共路迢迢
  投我以青苗兮 抱之以春桃
  非為生恩怨兮 欲結白頭好
  女樂師一身綠衣,一頭白綢紮束的長髮,亭亭玉立,人兒清純得如同明澈的山泉,歌聲深
情得好像篝火密林中的訴說。眾人聽得癡迷,卻都眼睜睜的看著春申君,等他說話。
  春申君站了起來,對女樂師深深一躬:「噢呀,他鄉遇知音了。姑娘如此慧心,黃歇永生
不忘。」說罷從腰間甲帶上解下一柄彎月般的小吳鉤,雙手捧上:「這柄短劍乃天下名器,贈
於姑娘。若有朝一日入楚,此劍如同令箭,暢通無阻了。」美麗清純的女樂師接過吳鉤,卻輕
聲念道:「投我以青苗,抱之以春桃。小女也有一物,贈於公子。」說著從貼胸的綠裙襯袋中
摸出一個紅綢小包打開,露出一隻綠幽幽圓潤潤的玉塤:「這隻玉塤,乃小女家傳,贈於公子
,以為念物。」春申君接過玉塤捧在掌心,又是一躬,女樂師也是虔誠的一躬。不意二人的頭
卻碰在了一起,女樂師滿臉通紅,眾人不禁哈哈大笑。
  平原君學著春申君口吻笑道:「噢呀,變成孔夫子啦,如此多禮啦?」
  信陵君舉爵道:「春申君愛歌唱得好,有果子,來,共浮一大白!」
  「噢呀呀,我輸了,浮三大白!」春申君與眾人飲盡,又連忙大飲兩爵,竟嗆得面色脹紅
,連連打嗝兒。
  孟嘗君豪氣大發,拍案高聲:「酒到八成,來一局六博彩!」
  「好!就六博彩!」帳中一片呼應。
  蘇秦笑道:「信陵君是六博高手,你等還不是輸?」
  孟嘗君高聲道:「誰說我今日要輸?來!我與信陵君對博,諸位人人押彩,如何?」
  「好––!」連樂師侍女們也跟著喊起好來,顯然是分外興奮。
  這「六博」正是流行當時的博弈遊戲,坊間市井流行,宮廷貴胄更是喜歡。這種遊戲的特
殊之處,正在於無分男女貴賤,在場有份,呼喝嬉鬧,毫無禮儀講究。齊國的滑稽名士淳于髡
,曾對齊威王如此這般的描繪六博遊戲:「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
為曹,握手不罰,目貽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
交錯,杯盤狼藉。」當真是一副生動鮮活的男女行樂圖!如此可以放縱行樂的遊戲,如何不令
這群青年男女們怦然心動?
  平原君高喊:「擺上曲道!」
  兩個侍女歡天喜地的抬來了一張精緻的紅木大盤,擺在正中一張長案上。這便是六博棋盤
,叫做「曲道」。盤上橫豎各有十二線交織成方格,中間一行不劃格,叫做「水道」。水道中
暫時只有兩條精緻的魚形銅片,這便是「籌」,由勝方得之兌錢。一旦開始,各種大小銅片便
會都投在「水道」中。
  曲道擺好,便人人離席聚到了曲道大案兩邊。孟嘗君與信陵君是博主,便隔案對坐。蘇秦
與春申君打橫對坐,平原君擠在孟嘗君與春申君之間。其餘十餘名艷麗嬌嬈的侍女樂手便擠挨
在各個縫隙裡,或爬在那個男人的背上,或坐在那個男人的腿上,一時鶯鶯燕語,竟大是熱鬧
。只有那個綠裙女樂師靜靜的微笑著,爬在春申君背上抱著他的脖頸,卻不往人堆裡擠。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做賭正,如何?」
  「好––!」一聲呼喝,一片笑聲,算是當局者全體贊同,相信了蘇秦的公道。
  「好了,我便做了。」蘇秦故意板著臉道:「先立規:賴賭金者,重罰!」
  「好––!」女子們喊得最響,得遇四大公子這樣的豪闊賭主,她們的綵頭往往是難以預
料的,再加上六國丞相做賭正,賴賭重罰,誰不歡呼雀躍?
  孟嘗君大笑:「大丈夫豈有一個『賴』字?請擲彩!」
  六博行棋,先得擲彩。所謂擲彩,便是用兩粒玉骰子決定行棋先後。骰子六面:兩面白兩
面黑,一面「五」(五個黑點),一面「塞」(畫一塊石頭)。兩粒同擲,「五白」最貴(一
白一五)。但有「五白」,眾人便齊聲大喝「彩––!」這便是喝采。其餘的五黑、全黑、全
塞、五塞,都不喝采。擲出彩來,除了擲彩者先行棋,對方還要先行付給在場所有當局者一定
的綵頭。這便是「五白」一出,齊聲喝采的原因。
  蘇秦將兩粒亮晶晶的玉骰子噹啷撒進銅盤:「誰先擲?」
  「我是半個地主,當然孟嘗君先擲了。」信陵君笑著謙讓。
  「好!我便先來。」孟嘗君拿起兩粒骰子在大手掌中一陣旋轉,猛然拋向空中,待「叮噹
」落盤,大手順勢捂下,掌下猶有噹啷脆響。孟嘗君手掌移開,五白赫然在目!
  「采––!」諸搬男女一齊忘形大叫。
  信陵君微微一笑,揀起兩粒骰子,手腕一抖便摔入大銅盤中。但見兩粒骰子在銅盤中光閃
閃蹦跳如同打鬥一般。「哎喲喲!骰子活啦!」女子們便驚叫起來。此時信陵君單掌猛然捂下
,盤中一陣叮噹不絕,待手掌拿開,又是一個五白!
  「采啊––采––!」一陣尖叫笑鬧轟然爆發。
  蘇秦哈哈大笑道:「兩白相逢也,都付綵頭!記下了。」
  「人各十金!」孟嘗君高興得好像贏了一局一般。
  「跟上吧。」信陵君呵呵笑著。
  蘇秦高聲道:「六博將開,先行押彩––!」
  平原君搶先道:「我押信陵君,百金。」便向水道中打下一個刻有「百金」二字的銅魚。
  「噢呀,孟嘗君我押啦,百金!」也打下一個銅魚。
  蘇秦對四周女子們笑道:「賭正是抽成的,你等押了。」
  女子們笑著叫著押了起來,十金二十金的小銅魚紛紛落入水道。春申君大笑:「噢呀呀,
小小啦!對他們兩個要狠點兒啦。」爬在春申君背上的女樂師尚未押彩,突然笑叫起來:「我
跟春申君,押孟嘗君,五百金啦!」一條肥大的銅魚便噹啷一聲打入水道!
  「呀!這個應聲蟲,好狠哪!」孟嘗君驚訝的叫了起來。
  「轟嘩!」一聲,男女們大笑著前仰後合的疊在了一起。
  蘇秦拍掌喊道:「肅靜,開始行棋!佈陣––」
  六博共有十二枚棋子,黑白各六,實際上是一種遠古軍棋。按照古老的軍制,六子分別是
梟(帥)、盧(軍旗)、車、騎、伍、卒,後四者統稱為「散」;梟可單殺對方五子,對方五
子聯進包圍,則殺梟;但在行棋之時,棋子有字一面一律朝下,無字一面朝上;兩子相遇,賭
正翻開棋面定生殺,梟被殺便是最終失敗。由於雙方都在黑暗中摸索,只能憑已經翻開的棋子
判斷形勢,所以便有事先佈陣,也便有諸多難以預料的戲劇性結局。正是這種難以預料的戲劇
性,才使六博棋具有賭的特殊魅力。
  孟嘗君執白,信陵君執黑,兩人各自在案下一個小銅盤裡擺好陣形。小銅盤端上,便有身
邊偎依的侍女原封不動的將棋子移上大盤。孟嘗君高喊一聲:「梟來也!」便興沖沖將一枚圓
圓的玉石白子推過水道。信陵君哈哈大笑:「五散來迎!」便手掌一伸,推出了擺成弧形的五
顆玉石黑子。六博行棋原是可以任意呼喊,但輸贏卻要在翻開字面後決定,所以也便有了兵不
厭詐的亂喊名目。蘇秦酒量小,又不飲烈酒,最為清醒,左右一打量,他便不動聲色的先翻開
了五顆黑子。
  「啊––!果真五散––!」男女們驚詫笑叫。
  蘇秦又翻開了那顆孤身過水的白子。
  「啊喲––!果真是梟!」又一陣更響的驚叫笑鬧。
  「聯兵殺梟了––!贏了––!采––!」押信陵君的男女們頓時抱在一起叫了起來。
  蘇秦笑道:「聯兵殺梟?好!孟嘗君立馬兌彩!」
  「好口彩,聯兵殺梟!輸得快活!兌彩––!」孟嘗君哈哈大笑。
  一片笑鬧中,綠裙女樂師驚訝的叫了起來:「噫呀!日光半山了––!」
  眾人抬頭,卻見亮煌煌的陽光已經撒滿了軍帳,帳中頓時顯得酒氣熏天,亂做一片狼籍!
說也是怪,正在笑鬧的男女們一見明亮的日光,頓時便橫七豎八的倒在了猩紅地氈上,竟是一
片呼嚕聲大起。蘇秦心中有事,卻是霍然起身,想將春申君與信陵君叫到一邊說話,掃了一眼
,卻是不見春申君,仔細搜尋,卻發現春申君正埋在一片綠裙下鼾聲大做。信陵君雖未倒地,
卻也爬在長案上結結實實睡著了。豪俠的孟嘗君與年輕的平原君,則都裹在色彩斑斕的裙裾中
喃喃的說著夢話了––
  蘇秦走出了帳外,秋風吹來,一陣蕭瑟寒涼的氣息滲進燥熱的心田,頓時清醒了許多。想
想帳中情景,蘇秦對總帳司馬叮囑了幾句,便飛身上馬,向楚國軍營去了。大戰在即,他實在
放心不下子蘭,秦國的司馬錯,子蘭究竟知道多少?更有他的師弟張儀與司馬錯合力,六國大
軍勝算究竟有得幾多?驀然之間,蘇秦感到了一種巨大的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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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張儀風雲

【第一節】

  六國聯軍集結的時候,秦國大軍也在秘密移動。
  司馬錯不是一個只懂得「兵來將當,水來土屯」的將領,而是一個審勢為戰的統帥。這個
將門家族的《司馬法》,大部分都是在說打仗的基本準則,也就是「戰外之道」,對於具體戰
法陣法的論說倒是篇幅很少。這就是司馬兵家的特殊之處:著力錘煉將領的全局眼光,不脫離
大勢,不純然打仗。《司馬法》最後的論斷是「大善用本,其次用末,執略守微,本末唯權,
戰也。」說的便是高明統帥要善於運用戰略(本),其次善於運用戰術(末),能夠堅定推行
戰略而微妙把握戰術,權衡本末而用於戰場,這才是最高明的戰法。司馬錯天賦極高,且深得
先祖兵法精髓,他的藍田總帳自然不會放過函谷關外的絲毫動靜。
  六國兵馬尚未開出本國的時候,散佈在各國的秘密斥候便流星般報回消息,與張儀丞相府
送來的黑冰台消息相印證,司馬錯便大體上清楚了各國兵馬的情況。他給掌管斥候探馬的中軍
司馬下了命令:「立查六國軍情:主將、兵力、兵器、輜重,務求詳盡,作速稟報!」同時下
令秦軍各部:「作速稟報傷病人數、兵器殘缺、糧秣輜重之詳情!」
  兩道命令一下,司馬錯卻沒有急於調動兵馬,而是飛馬趕赴咸陽。
  司馬錯到咸陽,不是要晉見秦惠王,而是要見張儀。司馬錯很清楚,打仗只是秦國連橫的
一個環節,他要對合縱連橫的大勢做到心中有數,打仗才能有分寸;張儀對六國情形的瞭解,
比他更為詳盡深刻,與六國大戰而不向如此一個人物請教,實在是極不明智的。
  身為上將軍的司馬錯,與丞相爵位幾乎等同。按照戰國傳統,除了輜重糧秣軍俸等軍務事
宜,上將軍在戰事上完全獨立,既可以不徵詢國君「高見」,更可以不徵詢丞相「指點」。這
便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大將權力的極限。然則事在人為,大將主動徵詢於國君丞
相,卻也是沒有任何限制的。自古以來,大將對這種權力都很難把握分寸,遇到剛愎自用的君
主,大將堅持獨立,往往便會有殺身之禍;遇到奸佞權相,便會將相衝突事事掣肘,勝仗也得
打敗。惟其如此,便生出了無數的名將悲劇。戰國大爭之世,人們看一個國家是否穩定強盛,
一個重要標誌便是將相兩權是否和諧?在刀兵連綿的時代,上將軍獨立開府統轄軍事,權力與
丞相幾乎不相上下,國君––丞相––上將軍,便是國家權力的三根支柱。將相不和,國家必
然混亂。當然,司馬錯沒有想到這些,他只清楚一件事:拜見張儀,對這場大戰是必須的,是
有好處的。
  張儀正在與樗里疾議論這場大戰,恰逢司馬錯來到,自是分外高興。司馬錯將來意說明,
張儀樗里疾竟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司馬錯道:「兩位丞相胸有成算,司馬錯願聞高見。」
  「上將軍準備如何打法?可否見告?」樗里疾嘿嘿笑著反問了一句。
  「大軍未動,尚無定見。」
  樗里疾知道司馬錯性格,沒有思慮成熟絕不貿然出口,便也不追問,逕自拍案笑道:「我
只一句話:放手去打,準保大勝!」
  「好主意。」司馬錯淡淡笑了:「王命一般,卻是甚也沒說。」
  「甚也沒說?」樗里疾嘿嘿揶揄道:「我倆等你高見,你要我倆高見,究竟誰有高見?」
三人一陣大笑,司馬錯道:「還是丞相先點撥一番吧,廓清大勢,打仗便有辦法。」
  張儀笑道:「疆場戰陣,上將軍足為我師也。張儀所能言者,七國縱橫大勢也,上將軍姑
妄聽之。」對生性極為高傲的張儀而言,這種口吻可謂十分罕見。其原因在於司馬錯的奇襲房
陵,使張儀在兵事謀劃上第一次大受挫折,張儀對司馬錯的軍事才能自然佩服了。司馬錯卻一
直認為,房陵奇襲成功,乃楚國邊備荒疏所致,張儀謀劃之失並非根本,反倒以為張儀的兵家
眼光是名士中極為罕見的。見張儀如此自謙,司馬錯連忙拱手道:「丞相此言,實不敢當。為
將者,貴在全局審勢,丞相縱橫天下,洞悉六國,堪為戰陣之師,司馬錯正當受教。」
  「都是心裡話,也好,我便說了。」張儀一揮手:「此次六國聯軍出動,乃合縱第一次成
軍,也是近百年來山東六國第一次聯軍攻秦。對六國而言,這一戰志在必得,欲圖一舉擊潰甚
或消滅秦軍主力,即使不能迫使秦國萎縮,至少也鎖秦於函谷關內,消除秦國威脅。對秦國而
言,此戰便是能否破除合縱、長驅中原的關鍵。秦國戰勝,六國舊怨便會死灰復燃,連橫破合
縱,便有了大好時機。若秦國戰敗,連橫便會大受阻礙,下步的連環行動便要擱置,山東六國
也將獲得一個穩定喘息的機會,期間若有趁勢變法強國者,天下便會重新陷入茫無頭緒的戰國
紛爭,秦國一統天下,便將遙遙無期。」
  「嘿嘿嘿,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不能讓這幫小子喘息!」樗里疾拳頭砸著長案。
  「丞相以為,六國聯軍長短利弊如何?」司馬錯更想聽到實際軍情。
  「六國聯軍,兩長三短。」張儀敲著座案:「先說兩長:其一,初次聯軍,恩怨暫拋,將
士同心,多有協力之處。譬如六國軍馬皆不帶糧草輜重,而由魏國敖倉統一供給,過後六國分
攤。若在往昔,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其二,兵勢強大,四十八萬大軍,多我三倍有餘。再說三
短:其一,相互生疏。六國長期互鬥,軍事各自封鎖,更無聯兵作戰之演練,雖有名義統屬,
實則自守一方,很難形成渾然一體之戰力。其二,軍制不一,裝備各異,步兵騎兵戰車兵相互
混雜。其三,將帥平庸,疊床架屋多有掣肘。楚軍主將子蘭為聯軍統帥,此人年輕氣盛,志大
才疏,實則一個華而不實喜好談兵論戰的貴胄公子,毫無眾望,難以駕馭大軍。此外,六軍統
帥之外,還有一個六國總帳,由蘇秦與四大公子坐鎮,監督諸軍並統決大計。如此章法,必然
行動遲緩,縫隙多生。」
  「嘿嘿,還有一條:除了魏國五萬鐵騎與齊國三萬鐵騎是新軍外,六國聯軍都是步兵車兵
老式大軍。我軍嘿嘿嘿,可都是清一色的騎步新軍!」樗里疾插了一條。
  「丞相之見,我軍當如何打這一仗?」
  張儀笑道:「上將軍有此一問,必是已經有了謀劃。」
  「丞相總是料人於先機。」司馬錯笑道:「如此打法,兩位丞相卻看如何?」說著便移坐
張儀案前,拿過鵝翎筆,便在案上寫下了四個大字。
  「妙––!」張儀樗里疾不禁拊掌大笑。
  稍一沉吟,張儀道:「此計之要,算地為上。『知天知地,勝乃可全。』不知軍中可有通
曉此地之將?」司馬錯道:「目下沒有,須得依賴斥候與得力嚮導。」樗里疾道:「孤軍深入,
等閒嚮導都是外國人,只怕誤事,可否讓得力大將事先踏勘一番?」司馬錯道:「此事我來設
法,兩位丞相無須分心了。」
  張儀卻慨然拍案:「我來!河內之地,張儀無處不熟。」
  「如何如何?你不行!」樗里疾驚訝的叫起來:「我去!黑肥子好賴打過幾仗。」
  「你?」張儀笑道:「先畫一張虎牢敖倉圖出來再說。」
  司馬錯莊重的一拱手:「丞相涉險,老秦人無地自容了,司馬錯萬不能應承。」
  「哪裡話來?」張儀霍然起身:「張儀雖不是老秦人,可秦國是結束天下連綿刀兵之希望
,是破除合縱、統一華夏之根基!張儀對秦國之忠誠,何異於老秦人?縱然獻身,又何足道哉
?」司馬錯見張儀動情,大是歉疚,站起肅然一躬:「司馬錯大是失言,請丞相恕罪。」
  樗里疾嘿嘿笑道:「上將軍未免當真了,張兄是借你個靈堂,喊自己冤枉,理他做甚?不
能去還是不能去。」張儀哈哈大笑道:「還是樗里兄,一針便扎破了我這氣囊。」言罷卻又正
容拱手道:「上將軍,此戰嚮導非張儀莫屬,你便收了末將吧。」
  司馬錯厚重不善詼諧,又見樗里疾直是搖頭擠眼,便思忖道:「事關重大,我須得進宮,
請准君上定奪。」
  「然也。」樗里疾搖頭晃腦:「司馬錯,真良將也。」
  司馬錯不禁笑了:「如此便是良將,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張儀卻彷彿沒聽見一般:「好!我也進宮,走。」
  三人立即進宮晉見秦惠王,各自說了一篇理由。秦惠王笑道:「國君重臣親赴戰陣,在戰
國原是不少,秦國更是尋常。丞相之請,並非橫空出世。右丞相上將軍攔阻,亦是關切之心也
。」
  張儀笑道:「君上卻是甚也沒說。」
  樗里疾嘿嘿一笑:「君上是有混淆之嫌。國君大臣統兵出戰,原是尋常。然重臣做嚮導,
卻是聞所未聞,還當真是橫空出世!君上當斷然否決才是。」
  「只戰事需要,重臣為何做不得嚮導?《孫子》有言,不用嚮導者,不能得地利。我對河
內瞭如指掌,定然事半功倍。」張儀卻是分外執著。
  秦惠王一直在若有所思的踱步,此刻擺擺手道:「上將軍,如丞相這般洞悉六國者,對戰
事可有裨益?」司馬錯肅然拱手:「丞相對六國洞若觀火,司馬錯獲益良多。」
  「如此便好。」秦惠王一揮手:「請丞相做你的軍師如何?」
  「君上英明!」司馬錯大是欣慰。
  「君上不當也。」張儀卻急迫搖手道:「臣在帥帳,無端攪擾上將軍,豈非事與願違了?」
  秦惠王笑意褪去,臉色凝重起來:「探馬報來,我便反覆思忖。此戰事關重大,嬴駟本欲
親臨軍陣。然上將軍與兩位丞相同心合議,倒使嬴駟頗有感慨:將相同心,為國家根本。今卿
等有如此氣象,六國何懼之有?然據實而論,秦國兵力畢竟少了許多,要想獲勝,便一個環節
也出不得毛病。糧秣輜重兵器馬匹衣甲等,務求通暢充足;六國軍情探測,務求精確及時。凡
此種種,都得有人著力督導,下細核查,方可保得一支精兵能將戰力發揮到十分十二分。惟其
如此,我意:丞相親赴軍前,輔助上將軍督導軍務,贊襄軍機;嬴駟與右丞相督導後方,務求
軍需輜重並一應急務快速解決。《孫子》云,上下同欲者勝。我等君臣,但求事成,心中無須
有他。」一口氣說罷,笑得一笑:「嬴駟沒有過軍旅戰陣生涯,大要言之,共同議決,卿等以
為如何?」
  張儀三人一時肅然沉默。進宮之前,三人所議所言,畢竟還是各司其職的一種徵詢。張儀
請做嚮導,也只是一件單純行動的輔助。從心底裡說,三個人都沒有將這一仗看成舉國大戰,
自然也沒有看成是三人之間的共同大事。秦惠王卻梳理綱目,一舉從根本上整合了君臣力量配
置,確實觸及要害,且頓時使秦軍作戰的基礎大大強固!張儀三人皆是當世英傑,自是立即掂
出了份量,對秦惠王的這一番調遣從心底裡敬佩;更有難能可貴處,在於秦惠王沒有絲毫的剛
愎自用,而是自認「沒有軍旅戰陣生涯」只是共同議決而已,相比於六國君主,當真是令人感
觸良多。
  「君上所言極是!」三人不約而同的高聲贊同。
  「但求事成,心中無他。」張儀笑著重複了秦惠王這句話:「君上點睛之筆,張儀記準了
!」
  「臣亦銘刻在心。」司馬錯也慨然補充。
  秦惠王大笑:「好!我等君臣便如此這般了,山東六國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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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清晨起來,子蘭練了一趟箭術,百步之外連射二十支長箭,竟是箭箭上靶,且有十支正中
鵠心!引得晨操的護衛騎士們一片歡呼驚歎,剎那之間,子蘭豪氣頓生,便健步登上了帥帳外
三丈多高的雲車,要瞭望一番敵情。
  秋日朝陽正在身後山頭,遙遙西望:函谷關只是大山中一個影影綽綽的黑點兒而已,關外
更是空闊明朗,除了沉沉大河,便是蒼黃的原野,連大片軍營的影子也沒有!子蘭感到困惑:
四十八萬大軍壓境,秦國竟是沒有動靜?斥候探馬沒有發現秦軍集結,咸陽楚商也說秦國平靜
如水,連這咽喉要塞函谷關也是毫無異常,當真是匪夷所思!按照在郢都發兵時的估計,凶狠
的虎狼秦國絕不會坐等六國大軍進攻函谷關,一定是傲慢的擺開陣勢與聯軍酣戰,從而潰敗湮
沒在無邊無際的六國聯軍海洋裡!可如今連秦軍的影子也見不到,子蘭還真有些茫然了,一時
竟想不出從何下手來啃這塊硬骨頭?
  隱隱約約的,遠方山原上的蒼蒼草木,竟化做了莽莽叢林般的旌旗矛戈,使他驀然一個激
靈一身冷汗!靜下神來,子蘭不禁啞然失笑,四十八萬對十五萬,何至於此?抬頭再看,卻見
營寨之外的官道上兩騎快馬揚塵而來,漸行漸近,卻見為首騎士紅衣散髮,既無甲冑又無冠帶
,卻是猜不出來人路數。莫非是咸陽商家趕來報訊?心念一動,連忙便下了雲車。
  「稟報柱國將軍:總帳荊燕將軍營門候見。」軍吏趕來高聲稟報。
  「荊燕將軍?噢,蘇秦那個護衛啊,讓他進來吧。」子蘭很膩煩「總帳」這兩個字,聽說
是總帳來人,臉上頓時暗淡下來,丟下一句話便轉身走進大帳。
  營外來者正是蘇秦與荊燕,想到自己沒有帶儀仗護衛,為免麻煩,蘇秦便讓荊燕報名,沒
有顯露自己身份。片時得軍吏允許,兩人交了馬韁便步行進寨。楚國軍營東依虎牢山,西臨洛
水,正卡在大河南岸的衝要地帶。軍營內軍帳連綿,按照車兵、騎兵、步兵分為三大內寨。子
蘭的中軍大帳設在最大的車兵營寨,軍帳之間兵車羅列戰馬嘶鳴,氣勢竟是十分宏大。
  「荊燕啊,楚國軍容如何?」蘇秦打量間笑問。
  「一片熱鬧,沒聞出殺氣。」荊燕皺著眉頭。
  蘇秦一怔,一路走來卻不再說話。轉過一個小山包,便見一座兵車包圍的中軍大帳,氣勢
大是顯赫:外圍是兩千騎兵的小帳篷,第二層是二百輛兵車圍出的巨大轅門,第三層是一座土
黃色的牛皮大帳,足足頂得十幾座兵士帳篷,轅門口肅然挺立著兩排長矛大戟的鐵甲衛士,一
直延伸到軍帳門口。轅門兩邊,兩面三丈多高的大纛旗獵獵飛動,一面大書「大楚柱國將軍昭
」,一面大書「六國上將軍子蘭」。即或是不諳軍旅的人隨意看去,這座大營的規模與氣勢,
都要比蘇秦的六國總帳大多了。
  「六國上將軍?誰封的?莫名其妙!」荊燕黑著臉嘟噥了一句。
  蘇秦微微一笑:「報號吧。」
  荊燕大步上前:「總帳司馬荊燕,請見子蘭將軍!」
  轅門口的帶劍軍吏板著臉道:「六國上將軍正在沐浴,轅門外稍待。」
  見荊燕一副想發作的神氣,蘇秦指著轅門內高高矗立的一架雲車問:「這是攻城利器,擺
在中軍大帳卻是何用場?」
  「哼哼,這裡又沒有敵城,觀賞山水罷了!」荊燕一臉輕蔑的冷笑。
  蘇秦看了荊燕一眼,正想叮囑他幾句,轅門內突然傳來一聲楚人特有的尖銳高宣:「燕國
司馬荊燕進帳––!」一嗓子傳來,蘇秦便覺得不是味道,看看荊燕,臉色卻是愈發難看,蘇
秦低聲道:「沉住氣了,走。」便跟在荊燕身後要進轅門。
  「且慢!此乃六國上將軍大帳,小小司馬豈能帶隨從?退下!」隨著一聲呵斥,一柄彎彎
的吳鉤便閃亮的指到了蘇秦胸前!
  「大膽!」荊燕一聲怒喝,疾如閃電般伸手拿住了軍吏手腕,輕輕一抖,吳鉤「噹啷!」
跌落。軍吏臉色驟變,尖聲大喝:「拿下了!」便聞兩排甲士「嗨!」的一吼,一片長矛大戟
便森然圍住了兩人。
  荊燕高聲長喝:「六國丞相蘇秦駕到––!子蘭將軍出迎––!」
  軍吏甲士不禁愕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大帳口傳來一陣大笑:「原是丞相到了,
子蘭失敬。」隨即又是一聲威嚴的呵斥:「成何體統?退下了!」隨著笑聲與呵斥聲,便見全
副戎裝斗篷拖地的子蘭大步走了出來。蘇秦在轅門外笑道:「人說大將軍八面威風,果然不虛
也。」子蘭一拱手道:「身負重任,不敢荒疏,請丞相恕不敬之罪。」蘇秦也是一拱手笑道:「
匆忙前來,未及通會,原是我粗疏了。」子蘭連連道:「丞相此言,子蘭可不敢當呢。」說著
便請蘇秦進入了大帳。
  中軍大帳很是整肅,帥案前的兩排將墩直到帳口,足足有三十多個;大帥案正中橫架一口
楚王劍,左邊兵符印信,右邊令旗令箭;帥案背後立著一個巨大的本色木屏風,屏風正中卻是
一隻黑色的九頭猛禽!蘇秦知道,昭氏祖居於雲夢澤東部的大江兩岸,那裡有龜蛇兩山夾峙江
水,是楚國中部的險要形勝;可能是降伏龜蛇的願望所致,中部楚人向來信奉久遠傳說中的九
頭猛禽,以這種怪鳥做保護神。子蘭的中軍大帳也以九頭鳥為帥記,可見這種猛禽在中楚的神
聖。
  「軍中不上茶,丞相要否飲酒?」子蘭坐進帥案,濃濃的笑意也遮不住矜持與威嚴。
  「身在軍營,自當遵守軍法,茶酒皆免了,蘇秦惟想聽聽將軍謀劃。」蘇秦被軍吏領到帥
案左下側的軍師席上。荊燕看得直皺眉,蘇秦卻是坦然微笑渾然無覺。
  「既設六國總帳,運籌謀劃自當由總帳出之。子蘭為將,惟受命馳驅戰陣了。」
  「將軍既有此言,蘇秦當坦誠以對。」蘇秦原先也預料到子蘭可能對總帳心有不快,但卻
沒想到如此耿耿於懷,便推心置腹道:「合縱有約:軍雄者為將。總帳之設,原為斡旋糧秣輜
重,督導協力作戰,並非調遣大軍戰事。柱國身為六國上將軍,既無人取代,亦無人掣肘,尚
望將軍以大局為重,與總帳同心協力。若將軍心有隱憂,蘇秦即可撤去總帳。」
  「子蘭原是笑談,丞相卻是言重了。」子蘭心中大是舒坦,臉上卻是一副憂戚:「傳言春
申君力主換將,大敵當前,卻有此等陰謀,令子蘭寒心。」
  蘇秦大笑一陣:「將軍多心了,春申君原是要你坐鎮六國總帳,做大元帥,如何竟成了換
將?傳言者該殺也。」
  子蘭也哈哈大笑道:「丞相見笑了。」便岔開了話題:「丞相以為,我軍當如何應對?」
  「蘇秦不諳軍旅,全賴將軍謀劃。只是這秦國不動,我心不安,卻不知將軍如何看?」
  子蘭一怔,隨即大笑:「無非畏懼我四十八萬大軍,又能如何?」
  蘇秦看看子蘭,竟是凝神沉思著不再說話。
  「丞相毋憂。」子蘭笑道:「無論秦人如何智計百出,打仗總是要兩軍對陣了。秦國總是
沒有妖法,能靠躲避取得勝利麼?彼不來,我便去。明日我便猛攻函谷關!」
  「函谷關間不方軌,狹長幽深,關下至多容得數千人,四十八萬大軍卻如何擺佈?」
  子蘭原是鼓勇之間脫口而出,被蘇秦一問,竟是難以回答,期期艾艾道:「輪番,猛攻,
看,看他能撐得幾日?」
  蘇秦幽然一歎:「子蘭將軍,請到總帳一趟吧,眾口出良謀也。」
  子蘭面色通紅:「要商議軍機,也當在中軍大帳了,總帳算––」卻生生打住了。
  「好吧。」蘇秦輕輕叩著長案:「今晚,我等便來中軍大帳。」
  正在此時,帳外馬蹄聲疾,斥候沉重急促的腳步直入大帳:「稟報六國上將軍:秦軍出動
了!函谷關外遍地營寨!」子蘭拍案大喝:「當真胡說!方纔還沒有蹤跡,難道秦軍是神兵?
」斥候喘息道:「不,不敢假報,上將軍一看便知。」子蘭陰沉著臉霍然起身,也不看蘇秦一
眼便大步出帳。蘇秦已經出了大帳,跟著子蘭便上了雲車。
  在高高的雲車上,眼界分外開闊,向西望去,但見函谷關外滿山遍野都是黑色旌旗,連綿
營寨!埋鍋造飯的裊裊炊煙,在明淨的藍天下竟是如在眼前。蘇秦雖然目力不佳,卻也確定無
誤的看出了那是真正的軍營,而不是虛妄的幻覺。子蘭大皺眉頭,逕自不斷的嘟噥:「哪來得
如此快捷?鬼魅一般,當真鬼魅一般!」蘇秦肅然道:「子蘭將軍,秦軍出戰,我軍當速定對
策,我與四公子午後便到。」說完也不等子蘭回答,便逕自下了雲車。
  回到總帳,正當中飯時刻。偌大總帳雖然已經收拾乾淨,但四公子卻依舊個個酣醉如泥的
倒臥在後帳,鼾聲一片,酒氣沖天。蘇秦立即給侍女領班下令:「小半個時辰,讓他們立即清
醒過來,辦不好軍法從事!」
  侍女們立即忙碌起來,醒酒湯、冰塊浸汗巾、涼茶、冷水、按摩拿捏,能用的辦法一齊上
,終於使四公子醒了過來。雖然醒了,卻都是頭重腳輕胸悶噁心,春申君噢呀呀一陣嘔吐,其
他三人便也立即跟著大吐起來,帳中竟是污穢酒臭一片!侍女們掩鼻侍奉,四個人猶自軟在地
上。蘇秦不堪忍受,一個人在帳外踱步,帳內動靜卻聽得清楚,走進來吩咐道:「脫去衣服,
冷水澆身!」
  侍女們一陣愕然,但見蘇秦陰沉肅殺的模樣,只好紅著臉將四公子脫光,人各一桶冷水便
向四公子兜頭澆下!大帳中立即流水淙淙,變成了一片泥濘。此時,只聽一陣噢呀啊噫的叫聲
,四個人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了。待四人換好乾爽衣物收拾齊整,蘇秦已經命人將酸辣羊肉羹擺
好,四人唏溜呼嚕的喝下,出得一身熱汗,才精神了起來。
  「噢呀呀武信君,你這是何苦來哉,如此痛飲,不大睡三日,如何過得了?」
  蘇秦揶揄笑道:「莫非要做了秦軍俘虜再醒來?」
  「秦軍出動了?」孟嘗君大是驚訝。
  蘇秦沉重的嘆息了一聲:「函谷關外已經大軍雲集,子蘭尚是沒有定見。」
  信陵君面色通紅,「啪!」的拍案而起:「我等幾時竟做了酒囊飯袋?不用說了,走!」
便大步出帳,上馬飛馳而去。
  五騎快馬到達楚軍營地,卻正是未時末刻。尚未進營,便見六國軍營間的官道上不斷有快
馬飛來。平原君趙勝眼尖,揚鞭高聲道:「肥義?看,五國大將都來了!」孟嘗君笑道:「好!
子蘭總算醒過來了。」片刻之間,五國大將便一一到了營門,最前面的平原君一抖馬韁便要進
營,卻不防總哨司馬舉著一面令旗攔在當道:「軍營不得馳馬!各位將軍交韁進營!」
  孟嘗君笑道:「軍中法度沒個變通麼?真個東施效顰了。」
  「六國上將軍大令,誰敢不遵?軍法問罪!」總哨司馬竟是聲色俱厲。
  平原君揶揄笑道:「我只道有個六國丞相,竟還有個六國上將軍?自家封的吧。」
  「噢呀呀,你等毋曉得,再說也沒用,下馬交韁了!」春申君又氣又笑,將馬韁擲給士兵
,昂昂大步便進了營門。五國大將們原是奉緊急軍令趕來,卻不想子蘭如此章法,便個個面色
陰沉,竟無一個抬腳。蘇秦笑道:「諸位皆是將軍,人人都有軍法,莫要計較了,走吧。」燕
將子之道:「武信君,非是我等計較,楚營廣闊,到中軍大帳得走半個時辰。究竟軍情緊還是
軍法緊?」蘇秦豁達的笑了:「早晨我已經走過一遍了。」將軍們頓時一怔,趙將肥義高聲道
:「六國丞相都走了,我等武夫走不了?走!」馬韁一丟,便氣昂昂走了進去。
  走到中央營地的轅門前,甲冑齊全的將軍們已經是大汗淋漓,剛剛酒醒的四大公子更是腳
下虛浮面色蒼白。除了蘇秦,這些人個個都是頤指氣使慣了的,誰個受過如此無端窩囊?此時
竟個個面色陰沉,連素來持重的信陵君也是牙關緊咬。
  「鳥!還立大纛旗?還六國上將軍?誰認你個小子!」韓朋先罵了起來,他不像其他四位
將軍還顧忌本國公子在場,竟是口無遮攔。
  「韓將軍,大敵當前,大局為重。」蘇秦聲音很低,神情卻很肅穆。
  「呸!」肥義、子之、田間、韓朋竟一齊向大纛旗啐了一口,連老成穩健的魏將晉鄙也哼
哼冷笑著瞪了大纛旗一眼。突然,轅門中一陣隆隆大鼓,軍務司馬站在大帳口高宣:「聚將鼓
響!大將魚貫入帳––!」
  蘇秦看見,轅門內的楚軍將領已經進帳,便知子蘭聚集了全部將領,看陣勢竟是要聚將發
令一般。按照蘇秦想法,子蘭至少應當與總帳五人商定方略,而後調兵遣將,匆忙聚集所有將
領,卻又沒有五國其他將軍,但有分歧,豈不難以收拾?然則已經來了,能不進去麼?看看眾
人陰沉沉的沒一個動彈,蘇秦低聲對信陵君道:「走吧。」信陵君咬咬牙大喝一聲:「入帳!」
便率先進了轅門。
  三通鼓罷,蘇秦一行堪堪最後入帳,依次坐定,兩排將墩竟是滿滿當當一個不空。
  「六國上將軍升帳––!」軍務司馬矜持得就像天子的禮賓大臣。
  隨著悠長尖銳的宣呼,子蘭從碩大的九頭猛禽後走了出來。前排的四大公子側目而視,卻
見子蘭頭戴一頂無纓金帥盔,熠熠生光的盔槍足足有六寸,身穿土黃色象皮軟甲,腰懸一口新
月般的吳鉤,一領金絲斗篷竟映得滿帳生輝!蘇秦向帳中瞄了一眼,見人人皺眉,心中不禁一
沉。
  楚國將領一齊站起:「末將參見上將軍!」
  五國將領卻只是坐著拱手道:「參見子蘭將軍!」四大公子竟是默不作聲。
  蘇秦見子蘭難堪,便拱手笑道:「上將軍首次聚將,實堪可賀。」
  「丞相駕臨坐鎮,子蘭實感欣慰。」子蘭拱手還禮,便肅然入座:「諸位將軍:本上將軍
升帳聚將,諸位將軍無分職爵高下,須得一體聽從本上將軍軍令,若有違抗,軍法不容!」話
音落點,楚軍將領轟然一聲:「嗨!」前排的聯軍將領與四公子卻無聲無息。
  「本上將軍發佈軍令––」
  「且慢!」燕國大將子之霍然站起:「敢問子蘭將軍,這是六國聯軍?還是楚國一軍?」
  「子之將軍,此言何意?」子蘭頓時沉下臉來。
  子之本是燕國世家子弟,長期駐守燕國邊陲與陰山、遼東的胡人作戰,所部五萬是燕國唯
一一支拉得出來的勁旅。燕易王即位後,調子之回到薊城做了亞卿。這亞卿職爵不高,卻是軍
政實權位置,與秦國的左庶長一般。六國合縱是燕國最露臉的一件事,燕易王反覆思忖,才改
派幹練機警的子之做了大將。子之要為燕國爭光,更想在天下打出自己的聲望,便對戰事做了
事先謀劃,一心要在總帳會商時爭得主戰重任;不想子蘭如此做派,竟是一副誰賬也不買的跋
扈模樣,尤其是不尊蘇秦讓子之惱火;雖說蘇秦是六國丞相,可本職卻是燕國武信君,按通例
便是燕職燕人,子之身為燕國大將,不能維護蘇秦尊嚴,便等於使燕國蒙羞,這如何能讓子之
忍受?
  但子之並非鹵莽武夫,他冷冷問道:「若是六國聯軍,便當先聚六國大將於六國總帳,謀
劃妥當之後,再由各國大將分頭回營下令。如今有楚國營將,卻無五國營將,莫非子蘭將軍蔑
視五國大軍不成?」
  「還有,將總帳五魁與楚國營將等同待之,這是那家軍法?」趙國肥義也霍然站起。
  「敵情不明,打法未定,便要貿然行令,這是打仗麼?」齊國田間也昂昂質問。
  「敢問子蘭將軍打過仗麼?」韓朋更是一臉的嘲諷揶揄。
  子蘭面色鐵青,想發作卻又心虛。畢竟是六國聯軍,雖然楚國兵力最多,但在近百年的戰
國歷史上,中原三晉與齊國的戰力戰績都遠遠強於楚國,若非楚國與秦國衝突最烈,盟主未必
就是楚國,若由自己攪散了六國聯軍,昭氏在楚國如何立足?退讓吧,方纔已經申明軍法,日
後如何坐帳行令?子蘭兩難之間,五國大將卻是連串質問,子蘭的心腹營將大覺尷尬,便人人
怒目相向,大帳中竟是立時緊張起來!
  「諸位少安毋躁。」蘇秦面色肅然的站了起來,對五國大將道:「軍無大將不行,如此紛
爭,成何體統?」蘇秦一貫的穩健坦誠,在六國君臣中聲望極高,五員大將雖忿忿不平,但還
是坐了回去不再糾纏。蘇秦回身對子蘭拱手笑道:「上將軍,依蘇秦之見,我軍各方主將當先
行會商,議定戰法,而後上將軍號令全軍出戰,似可如臂使指,上將軍以為如何?」
  子蘭舒了一口氣:「便依丞相主張了。」回頭下令:「楚國營將回帳,厲兵秣馬,準備大戰
!」營將們轟然一聲,便退出了大帳。子蘭回身對眾人拱手笑道:「子蘭一時粗疏,丞相並諸
位公子、將軍鑒諒了。」
  蘇秦笑道:「聯軍初成,原無定規,說開便了,誰能計較?」
  「噢呀呀,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春申君一句,滿帳一片笑聲。
  平原君笑道:「子蘭將軍,我等口乾舌燥,可否來幾桶涼水了?」眾人已經聽荊燕說了子
蘭大帳不得上茶的「軍法」,聞言又是一陣大笑。
  子蘭回身吩咐軍務司馬:「上大桶涼茶來。」
  「好!有茶便有說的,我看信陵君先說!」孟嘗君大飲兩碗,立即來了精神。
  「豈有此理?」信陵君笑道:「還請子蘭將軍先展機謀,我等拾遺補缺便了。」
  子蘭卻拱手笑道:「既是會商,還是毋得拘泥,子蘭願先聞諸位高見。」
  「哼哼!」子之卻是冷冷的一笑。在他看來,這個金玉其外的年輕統帥,壓根兒就是個花
花公子:劍器、甲冑、斗篷、戰靴,樣樣都金光燦燦,像打過仗的行伍將軍麼?做派十足而胸
無一策,明明沒有謀劃,還要裝模做樣的「先聞諸位高見」,如此之人竟做了六大戰國的統帥
,當真令人齒冷!
  「子之亞卿可有謀劃?」燕齊老鄰,孟嘗君素聞子之才幹,見他橫眉冷笑,便知就裡。
  子之從將軍墩站起從容道:「六國丞相、諸位公子、將軍,子之以為:六國聯軍雖眾,然
亦有不足處。最大缺陷:便是老兵車與老步兵太多,無法與風馳電掣的秦軍鐵騎抗衡。若依成
例戰法,擺開大陣迎敵,聯軍戰車與老式步兵,非但必成秦軍魚肉,且也是我軍累贅,極難取
勝。」子之寥寥數語便擊中聯軍要害弱點,眾人不禁一怔。
  「惟其如此,須得以奇戰勝。」子之胸有成竹:「其一,六國聯軍須立即精編,遴選各軍
鐵騎與鐵甲步兵,使聯軍能夠與秦軍打得硬仗!其二,不必拘泥於函谷關外決戰,可將聯軍分
為三路:第一路由楚國戰車步卒與韓國步兵組成大陣,在函谷關外吸引住秦國大軍,能戰則戰
,不能戰則守;第二路由燕國陰山鐵騎與趙國步兵合成,北上襲擊秦國北地郡;第三路由魏齊
騎步合成,從西南襲擊崤山,可從背後拿下函谷關,並對秦軍主力前後夾擊。若得如此,秦軍
必敗!」
  大帳中一片沉默。公子將軍們雖然都讚許點頭,然而卻沒有人說話。
  在子蘭看來,這明擺著便是將楚軍看作廢物,將子蘭的統帥權力變成了無足輕重的留守,
將楚國的合縱盟主地位一筆抹煞。雖然不滿,但基於方才難堪,子蘭卻不想第一個反對。在蘇
秦看來,這確實是一個極具才華的構想,不禁很是讚賞這位燕國亞卿。但想到自己畢竟不通兵
家,不能首肯,便等著別人說話。在四大公子看來,謀劃是不錯,實行起來卻很難:譬如魏國
派出的只是五萬步兵,且主要守在敖倉要道,主將晉鄙則是墨守成規唯君命是從的那種人,要
按子之戰法,魏國就要增兵換將,否則不可能攻下崤山重地;然則要增兵換將,必然要大費周
折,大敵已在眼前,如何容得你從容周旋?趙將肥義本是很有膽識的軍中幹才,卻也慮及趙國
派出的步兵不足以奇襲作戰,而要調來防禦匈奴的精銳騎兵,又絕非他說了能算,便也緘口不
言。田間、晉鄙、韓朋,則都是平庸之輩,難置可否。如此等等,一時間大帳中竟無人呼應。
  「信陵君,還是你來說說吧。」蘇秦瞅準了最合適的評點者。
  信陵君沒有推辭,慨然一歎:「子之將軍之謀劃,確是上乘戰法!六國若能如此分頭攻秦
,何能有得今日?然則,以聯軍實情而言,謀劃雖好,卻是極難實施。精編大軍、增兵換將、
糧秣輜重、探察地形、預備嚮導、更換兵器,凡此等等,牽涉六國,皆非旬日之功。秦軍便在
眼前,張儀司馬錯容得我等半月一月?」說著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為今之計,只能就目前
軍力,謀劃可戰可勝之法,忠於職守,克盡人事,豈有他哉!」
  「噢呀,信陵君,你就說如何打了?」
  「對呀,好賴也是四十八萬,怕他個鳥!」孟嘗君粗豪的罵了一句。
  「姊夫但說,我聽你的!」平原君立即毫無保留的敞明了與信陵君的堅實紐帶。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子蘭將軍,無忌以為:既不能奇計取勝,便當同心協力,戰陣對
之。具體戰法,仍當以子之謀劃為根基,略做變通而已。決戰之日,子蘭將軍率楚韓大軍居中
成陣,魏齊大軍從西面進攻,燕趙大軍從東面進攻;三路大軍成犄角之勢,相互策應,即或不
能大敗秦軍,也當將秦軍壓回函谷關!」
  「好!簡單易行!」孟嘗君立表贊同。
  「噢呀,那可是要立即變動軍營位置了。」
  子蘭豁達的笑道:「只要能打勝仗,軍營變動何難?」
  子之沉重的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睛便不再說話了。
  「那就如此這般了,我看可行!」平原君說得果斷利落。
  肥義道:「還是六國丞相定奪吧,六國聯軍聽憑號令!」卻分明沒有將子蘭放在眼裡。
  蘇秦看看無人爭辯,便道:「信陵君與子之亞卿的謀劃,合我軍情,甚是妥當。若沒有歧
見,便請子蘭上將軍發令吧。」
  子蘭心中頓時塌實,對蘇秦拱手一禮,便走到帥案前肅然端坐,發下令旗令箭,限令五國
兵馬在明日內移營到位:魏齊大軍於楚軍西北紮營,燕趙大軍於楚軍東北紮營,韓國兵馬在楚
軍西側並立紮營;三營各推進三十里,於函谷關外形成犄角陣勢!
  號令完畢,已經是明月東昇。蘇秦一行出得楚軍大營,走馬沿著大河東來,卻沒有絲毫的
激動興奮,河水滔滔,馬蹄沓沓,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良久,卻聽孟嘗君哼起了古老的戰歌
,伴著嗚咽的大河濤聲,竟是分外的沉重憂傷。人們怦然心動,便跟著哼唱起來。古老的戰歌
被濤聲馬蹄聲攪成了無數的碎片,瀰漫在清冷的月光下,散落在蕭瑟的古道上:
  我車既攻 我馬既同
  弓矢既調 王師既征
  蕭蕭馬鳴 獵獵旆旌
  披堅執銳 烈士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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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函谷關的中軍大帳徹夜通明,探馬如梭,軍令聲聲,一片緊張忙碌。
  第一次置身大軍之中,張儀竟是分外振作。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以丞相之身參贊軍機,只
是如饑似渴的觀察著大軍運行的每一個環節,品味著,感悟著,甚至在短暫的睡夢裡也揣摩著
自己的心得。身為軍旅家族的後裔,張儀少年時候便對沙場征戰充滿了嚮往,對兵家名將更是
奉若神明,在莽蒼蒼的王屋山,當老師第一次問他欲操何業時,張儀毫不猶豫的回答:「兵家
。」可老師卻說他「命中乏金,入軍必敗」,派他與蘇秦專修了縱橫之學。雖則如此,張儀對
兵家的嚮往與對鐵馬生涯的興趣卻沒有稍減。今日如願以嘗,自是精神抖擻,處處刻意揣摩。
在中軍大帳,他對司馬錯頻繁的調遣命令從不過問,只是看,只是想。
  目下,張儀便覺得司馬錯集結大軍的方式,與他所想像的竟大是不同。
  秦國共有二十萬大軍。依張儀所想,如此關乎連橫成敗的大戰,自然要聚集全部重兵到函
谷關外決戰。可從咸陽趕到藍田總帳調遣大軍時,司馬錯卻將秦軍分成了五支:西部大散關與
陳倉要塞留守一萬,東南武關留守一萬,這兩萬留守軍全部是步兵;藍田大營駐紮四萬,全部
是精銳鐵騎;其餘十四萬大軍分為三支:第一支主力大軍十萬,步騎混編,全部開出函谷關紮
營;第二支步騎混編兩萬,秘密開進崤山東南部河谷紮營;第三支兩萬,全部精銳鐵騎,秘密
開進函谷關外大河南岸的山谷中紮營。司馬錯嚴令:「兩日之內,各軍務必到位紮營!除函谷
關大營,其餘各部務求駐紮無形,絕不能被敵軍覺察!」
  晚來更深,明月高懸在函谷關箭樓,刁斗聲聲,山原倍顯幽靜。張儀布衣散髮,悠閒的踱
進了中軍大帳。司馬錯笑道:「丞相好灑脫。請坐了。」張儀笑道:「入得將軍帳,方知軍旅事
,張儀特來討教一二了。」司馬錯坦然笑道:「丞相不明,但問便是,何敢言教?」
  「西南無戰事,何以留守兩萬?」
  「戰國多突發之戰,我能襲敵,敵亦可襲我。有險無守,天塹也是通途。此所謂有備無患
也。」
  「既有留守,何以盡皆步兵?」
  「固守險關,步兵強於鐵騎。一旦遇襲,我唯固守,步卒足矣。」
  「關中無事,何留四萬鐵騎於藍田?」
  「凡大戰,必有不測之變。四萬鐵騎居關中,專一策應不測之危,是為萬全。」
  「崤山河外兩軍,何能做到駐紮無形?」
  「六國軍營難以無形。秦軍獨可:熟肉乾餅,不起軍炊。」
  「以十萬當四十八萬,若敵軍山海壓來,何以應之?」
  「函谷關外山原,堪堪容得二十餘萬兵馬馳騁,敵方若人海而來,必自為魚肉。」
  張儀哈哈大笑:「啊,不想竟是如此簡單,卻害我好生揣摩。」
  司馬錯笑道:「凡事明則簡單,不明則奇詭。譬如連橫之先,舉國困惑,丞相一旦敞明,
豈不也很簡單?」
  「言之有理!」張儀慨然拍案:「道理雖簡單,事中人卻多有迷惑。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卻非天才不能為之也!當年房陵之錯,不正在於有險無守麼?」
  「丞相悟性,令人佩服!」司馬錯拱手笑道:「我倒是正要求教丞相:六國總帳多有英才
,他們可能如何謀劃?」
  張儀:「六國總帳以蘇秦與四大公子坐鎮,此所謂總帳五魁。總帳之下,是六軍統帥子蘭
,再次是五國主將。論兵家才能,總帳五魁大體與張儀不相上下,都是半瓶水。其中惟有信陵
君通曉兵法,然此人遭魏王嫉妒,卻是從來沒有提兵戰陣的閱歷。至於上將軍子蘭,更是拘泥
成例的貴胄公子,既無軍旅行伍之錘煉,更無統帥大軍之才能,唯知弄權而已。此人為帥,不
能服眾,只能生亂。下餘五國主將,三平兩能:三平庸者,晉鄙、田間、韓朋,兩能者,肥義
、子之。肥義雖能,職爵卻低,又兼依附平原君,只能以平原君馬首是瞻,不會出謀。子之位
高權重,又是燕王心腹,建功心切,最有可能出謀劃策。歸總而論,信陵君與子之是左右戰陣
大計的兩個人物。」
  「丞相以為,六國大帳會生亂麼?」
  「生亂必不可免,然有蘇秦在,不會亂得沒有頭緒。」張儀踱步思忖道:「兩個人物能拿
出甚個妙計?我卻是若明若暗,想不清楚。」
  「其實,丞相已經說清楚了。」
  「噢?我說清楚了?」張儀大笑搖頭:「如何我卻還在霧中?」
  「計自人出,人必有本。」司馬錯微微一笑:「子之是與胡人作戰的能將,所謀必不能離
開騎兵。騎兵所長,在於快速奔襲。若子之謀我,必不在正面硬仗撐持,而在襲我北地與崤山
,使我首尾不能相顧,然則也有一難。」
  「難在何處?」
  「燕國派兵六萬,騎兵卻只有一萬。若要奔襲,須得增加魏國鐵騎。而魏國又恰恰沒有派
出騎兵。丞相以為,六國重新增兵甚或換將,有可能麼?」
  「斷然不可能。」張儀一揮手:「六國成軍,乃利害算計之結果,誰肯以一將之謀亂格局
?」
  「如此我便塌實了。」司馬錯舒了一口氣:「無奔襲之危,下面的棋便由不得他了。只是
,司馬錯要有求於丞相了。」
  「噢?要我做甚?說便是了。」張儀一下子興奮起來。
  司馬錯低聲說了一陣,張儀哈哈大笑:「好!我張儀便真灑脫一場!」
  軍師大帳便在中軍大帳旁邊,張儀回帳一說,緋雲便高興得跳起來收拾。嬴華卻直愣愣道
:「你真要領軍?」張儀笑道:「還有假麼?快去收拾甲冑吧。」嬴華道:「可知秦軍軍法,無
端敗軍者斬?」張儀道:「無端敗軍,自要斬首。卻與我何干?」嬴華急紅了臉:「別裝糊塗了
,不是戰陣之才,何須無辜涉險?」張儀笑道:「樗里疾老調,君上都沒贊同,還說個甚?」
嬴華道:「正是君上嚴令:我必須保護你安然無恙。」張儀揶揄笑道:「那就整日價睡大覺完了
。」嬴華又氣又笑:「秦軍將領多得是!」張儀笑道:「然則,誰有我熟悉河內?」說著拍拍嬴
華肩膀,慨然高聲道:「有如此大軍,如此統帥,如此謀劃,我張儀竟連走馬戰陣的膽識也沒
有,何顏對秦國父老?何顏居丞相大位?」嬴華默然片刻,粲然一笑:「好!隨你了。」便進
了後帳。
  片刻之間,嬴華緋雲出帳,看著帳中鐵塔也似的一條大漢,不禁相顧愕然!原來張儀已經
披掛整齊:頭上一頂帶護耳護目的無纓鐵盔,身上一副大護肩的將軍鐵甲,腳下一雙牛皮鐵頭
戰靴,手持一口越王吳鉤,張儀本來就身軀偉岸,一身黑色鐵甲上身,雙眼在護目小孔中晶晶
發亮,加上彎月形吳鉤,在燈下無聲矗立竟是威猛可怖!
  猛然,嬴華緋雲咯咯笑做一團:「耶!活活一個江洋大盜了。」緋雲笑得打跌。
  張儀這身披掛,卻是秦軍的戰將鐵甲,全副重量達六十餘斤,若加上弓箭兵器連同乾糧乾
肉,當在百斤以上。僅此一點,便可知做秦軍猛將之難。張儀此刻鐵甲上身,頓時湧出一股無
堅不摧的力量快感,竟大是暢快。聽得兩人笑聲,張儀拱手道:「末將甲冑在身,不能全禮了
。」嬴華緋雲更是笑得不亦樂乎。
  「噫!你如何不披掛自己的上將甲冑?也輕便點兒啊。」嬴華很是驚訝。
  「此乃奇襲,帥甲斗篷招搖過甚。噢––,好英武的少年將軍!」
  嬴華與緋雲,卻是一身牛皮銅片軟甲,足下戰靴,頭頂銅盔,身上斜背一個牛皮袋,當真
是纖細英武的少年將軍一般。張儀對兩人叮嚀了此行要點,三人便大步出帳,恰逢司馬錯派來
的隨行軍務司馬也剛剛趕到帳外,四人便就著上馬樁跨上戰馬,飛馳出了大營。
  秦軍的主力營寨紮在函谷關外的崤山北麓,六國聯軍的新營地已經推進到洛陽以西的山原
地帶,中間相距不過數十里之遙。而秦軍的一支騎兵已經插到了六國聯軍的身後,隱蔽在虎牢
山西面的山谷之中。張儀要去的地方,正是這支騎兵隱藏的無名谷,地形不熟,當真是難以尋
覓。
  張儀原是魏人,修業的王屋山也在魏國,天下遊學時首先踏勘的也是魏國,對河內地形自
然極為熟悉。他離開秦軍營地,便立即向東北方向飛馳。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了大河南岸的茫
茫草灘。時當仲秋,大河進入枯水季節,河灘齊腰深的茫茫葦草已經變黃變乾,沙灘泥地,也
已經變成了潮濕的硬板地。戰馬飛過,彈性十足的地面非但消解了馬蹄聲音,茫茫葦草又遮掩
了騎士蹤跡,莫說朦朧月色下難以發現,縱是白日,一里之外也難以覺察。張儀選的這條「時
令大道」確實快捷,放馬奔馳,月到下弦之時,四人已經越過孟津渡口。又過半個時辰,便進
入了虎牢山地。
  虎牢山扼守大河南岸,四周多有丘陵山谷,雖然不算險峻高山,卻也是林木蒼莽曲折迴環
。按照軍務司馬說的方位,張儀沒費力氣便找到了虎牢山東北的這條山谷。進入谷口,緩轡走
馬,卻是幽靜異常,絲毫沒有人馬跡象。
  突然之間,一聲長長的狼嗥掠過了山谷!軍務司馬一撮嘴唇,立即發出三聲短促尖銳的鴞
鳴。叫聲方落,山道兩旁黑黝黝的小樹突然倒下,兩個長大身影倏忽冒出在馬前,低聲喝道:
「東有虎牢!」軍務司馬低聲道:「西有函谷。」一個身影低聲道:「隨我來。」便大步向谷中
走去,另外一個身影又立即變成了黑黝黝小樹中的一棵。
  拐了兩個山頭,來到一道不起眼的山谷。月色之下,但見滿山林木,卻無一頂軍帳,沒有
人聲,沒有馬嘶,簡直與尋常幽谷沒有兩樣!張儀大是疑惑,兩萬騎兵如何便能隱藏在這裡?
尋思間已經隨著「小樹」摸黑進了一座山洞。洞口很小,洞中卻頗為寬敞,隱隱傳來一片沉重
的鼾聲。
  「小樹」咳嗽了一聲,沉重的鼾聲便突然剎住,一個身影霍然冒出:「軍令到了麼了?」
軍務司馬低聲道:「白山將軍,丞相到了。」「啊!」對面身影輕輕的驚呼了一聲,低聲道:「
騎右將白山,參見丞相!」張儀笑道:「免了免了,目下沒有丞相,只有將軍張。記住了?」
  「嗨!」白山答應一聲便道:「請隨我來,到亮處說話。」
  拐過幾塊巨大禿圓的山石,便見一縷月光灑在了洞中,在習慣了黑暗的來人眼裡,倒是分
外的清爽。幾個人在禿圓的石塊上坐定,便有一名軍士拿來了四個皮囊與一個布袋,白山道:
「丞相––不,將軍張,這是虎牢泉水乾牛肉,先墊補墊補了。」張儀搖手道:「我等與騎士
一樣,自帶軍食,日後無須專供。就地取水,倒是可以享用一些。來,先痛飲一袋,虎牢山泉
水甜美聞名呢。」四人咕咚咚飲罷,軍務司馬道:「白山將軍,上將軍有令:奇襲戰由丞相決
方略路徑,你只管打仗。打得不好,軍法試問!」
  「嗨!但請將軍張下令,末將主戰便是!」
  張儀笑道:「白山將軍,我來軍前,只因我對河內熟悉,並非我通曉戰陣韜略。上將軍雖
有如此將令,你卻只將我看作一個嚮導。我有計策便說,若有不妥,你便不要聽。萬勿心存上
下芥蒂,因而痛失戰機,老秦人本色不做假,是麼?」
  白山拱手慨然道:「丞相如此襟懷,末將疑慮頓消。右騎兩萬,全數郿縣孟西白子弟,打
仗斷無差錯!丞相,不,將軍張但決謀略路徑便是。」
  「好!」張儀笑道:「再隱蔽一日,可有保障?」
  「斷無差錯。」白山信心十足:「這道山谷是前哨,戰馬騎士都隱蔽在後面一道三面環山
的絕谷。不支軍帳,不起軍炊,馬入山林餵料,人入山洞就食,再隱蔽三兩日也可。」
  「騎士軍食還可支幾日?」
  「三日。」
  「游哨放出多遠?」
  「周圍十五里。」
  「好!明日大睡,養足精神,往後幾日只怕想睡也沒得空了。」
  「嗨!」白山應命一聲又道:「丞相鞍馬勞頓,也請休憩吧。我去拿幾條軍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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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將軍處置軍務去吧,有事隨時報我便了。」
  白山答應一聲,便出了山洞。張儀笑道:「睡吧,白日動靜越少越好。」四人便卸下甲冑
打開軍氈裹住身子睡了過去,片刻之間,便是一片鼾聲。
  ***
  正當午時,秦軍大營前飛來兩騎快馬。距營門一箭之地勒馬,一人遙遙高喊:「我是聯軍
特使,來下戰書,作速通報上將軍了!」
  「特使稍待––」秦軍寨門一聲回應,便聞馬蹄如雨而去。片刻之後,一騎飛出營門高聲
道:「特使隨我來。」話音落點,馬頭已經圈轉,帶著兩騎便飛馳進了營寨。
  中軍大帳卻是空蕩蕩的,帳外只有兩名甲士,帳內也毫無肅殺之氣。兩名特使坐定,便有
一名軍吏捧來陶壺陶碗,斟滿涼茶請特使慢飲。兩特使相顧困惑,一人昂昂道:「我等來下戰
書,要見上將軍!」軍吏拱手道:「上將軍正在午眠,請稍待片刻。」一特使笑道:「噢呀,好
灑脫了!」軍吏道:「夜受賊風,上將軍偶有小疾而已。」另一特使笑道:「是巡查風寒吧,崤
山寒症可是厲害呢。」軍吏板著臉道:「兩軍敵對,請勿閒話。」兩特使便不再說話。
  小半個時辰後,後帳傳來一陣沉重的咳嗽喘息,接著便聽見腳步聲,一個身著軟甲外罩棉
披風的黝黑瘦子走了出來,目光向兩人一掃,卻是炯炯有神。他緩步走到帥案後坐定:「你等
便是聯軍特使?」聲音中帶有明顯的絲絲喘息。
  兩特使站起,身材高大者道:「聯軍特使景余、田鋒,參見上將軍!這是我六軍統帥子蘭
上將軍之戰書。」軍吏接過戰書,抽去布封套,將一卷竹簡捧送到帥案之上。
  黝黑瘦子矜持的一手展開竹簡,瞄得一眼笑道:「子蘭有古風啊,下戰書,司馬錯可是頭
一遭遇到,要何日決戰啊?」
  「戰書寫得明白,明日決戰!」
  司馬錯笑道:「既學古人,便當學像。戰書隔三,子蘭不懂麼?」說著提起銅官鵝翎筆在
竹簡上大書了「三日後決戰」五個大字。軍吏便上前捲起竹簡,交還特使。
  特使昂昂道:「我上將軍有言:天下皆云秦國虎狼之軍,我獨不懼。但受戰書,便是堂堂
之陣正正之旗,兩軍對陣決戰,不得施偷襲慣伎!」
  司馬錯哈哈大笑,卻嗆得咳嗽起來,絲絲喘息一陣,竟是滿面潮紅聲音嘶啞:「好!便是
對陣決戰,讓六國輸得心服口服!」
  「上將軍保重,本使告辭!」兩位特使赳赳大步出了中軍大帳,一陣馬蹄便出營去了。
  後帳轉出精神奕奕的司馬錯:「山甲將軍,虧了你這個現成病號,竟在如此兩個人物面前
周旋,還行!」黝黑瘦子喘息著道:「不就兩個軍使嘛。」司馬錯搖頭微笑:「一個孟嘗君,一
個春申君,大人物呢。」黝黑瘦子高興得一跳:「哎呀!山甲病得值了!」帳中一片大笑。
  子蘭的中軍大帳頓時熱鬧起來了!
  孟嘗君春申君回來將經過備細一說,帳中頓時歧見紛紛。下戰書探營,原是蘇秦的主意,
本意是想試探秦軍能否答應這種正面陣戰?因為楚軍的兩千輛兵車與各國二十餘萬步兵,最適
合列陣而戰;若能以兵車步兵列成正面大陣,兩翼輔以騎兵突襲包抄,則勝算在握。這是聯軍
總帳反覆商定的最佳戰法。如今帶回的消息大是令人意外:司馬錯非但答應列陣決戰,而且在
三日之後;更重要的是,司馬錯似乎患了「崤山寒症」––這是崤山狩獵山民的一種怪病,一
旦染上,便嗜睡厭食,月餘便枯瘦如柴。若果真如此,豈非六國大幸也!使總帳魁首與將軍們
驚喜的是這一點,產生分歧的也是這一點。
  子蘭最是激動,主張拖延旬日,待司馬錯病勢沉重時一舉猛攻,務克全功!趙將肥義則認
為,拖延下去有可能使秦軍換將,不如將計就計,就在三日後如期決戰。魏將晉鄙、齊將田間
、韓將韓朋都支持肥義,認為這是萬全之法。燕國主將子之則提出驚人主張:明晚便發動突然
襲擊,一舉擊潰秦軍主力!子之雄辯的說了三點理由:其一,兵不厭詐,安知司馬錯不是裝病
?其二,六國聯軍協調費力,不宜久拖而宜速戰;其三,所有事態中,只有司馬錯批回「三日
後決戰」這一事實是可信無誤的,三日內秦軍戒備必然鬆弛,是聯軍戰勝的唯一機會!
  經過一番激烈爭辯,誰也駁不倒子之的雄辯理由。立足司馬錯病情,顯然是一種僥倖,而
且極可能上當,連子蘭也不再堅持了。從各方面看,提前突襲都是一種可行的戰法。最後,終
於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認可。
  「好!」平原君笑道:「司馬錯善於偷襲,今日也教他嘗嘗偷襲滋味兒!」
  「噢呀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房陵之仇得報了!」春申君更是高興。
  「別忙。」孟嘗君笑道:「戰場詭詐,我能襲人,人也能襲我,先想想自己的軟肋吧。」
  「孟嘗君所言極是。」蘇秦道:「六軍之要,在於糧道。敖倉到六軍營寨一百餘里,每日
都有輜重車隊在道,信陵君以為安全否?」
  信陵君沉吟有頃道:「晉鄙將軍拖後,為的就是護衛糧道。再說,敖倉之西是虎牢要塞,
虎牢之西便是我營寨連綿,此等重地,應當沒有險情。」
  「也是。」平原君道:「若是六國分頭運糧,道路遙遠,防守拉開,難保不失。如今糧道
只有一條,且敖倉乃魏國根本,不說晉鄙大軍,敖倉令的軍營還有五千鐵騎。再說函谷關到敖
倉兩百餘里,險道要塞均有防守,秦軍根本無路可走!」
  「背後呢?」蘇秦問:「從河外南下不行麼?」
  「武信君多慮了。」素來寡言的晉鄙道:「河外南下只有兩個渡口:孟津渡口乃周室洛陽
要塞,我軍也近在咫尺;白馬渡口乃衛趙水道,歷來是趙國重兵守護,斷無差錯。」
  「噢呀,南邊更不可能,除非秦軍插翅飛過三川,再飛過韓國了。」
  「如此便好!」蘇秦拍案:「子蘭將軍,你就下令吧。」
  子蘭興奮的升帳發令:齊韓趙三國步兵以田間為將,分三路夜襲秦軍大營;燕齊楚三國騎
兵以子之為將,在秦軍大營外兩翼截殺;其餘楚國大軍由子蘭親自統領,在正面的廣闊地帶封
堵秦軍;信陵君與孟嘗君率領精銳步兵五萬,趁亂抄後,攻下函谷關;裡外左右,四面夾擊,
務求一舉殲滅秦軍主力!蘇秦坐鎮總帳,記功督察。
  總帳五魁與將軍們掂量一番,都覺得這是一場很有氣勢的大戰,盡皆贊同。於是立即各自
回營,準備明晚突襲大戰。
  太陽剛剛到得山巔,山谷中便幽暗下來。
  午後,張儀便醒了過來,用短劍劃開一張乾麵餅,再塞進一大塊醬乾牛肉,狼吞而下,再
灌了半袋山泉水,頓時精神抖擻。叫來白山與軍務司馬,三人躲在山洞角落又是畫又是說,整
整折騰了一個時辰有餘。白山與軍務司馬不熟悉河內之地,隨軍的兩個嚮導也只能在你說清地
名後準確帶路,不會完整的將虎牢、敖倉方圓百里的地形描述出來,更不會畫圖描述。而對於
一個率領兩萬騎兵,要完成一場大奔襲的將軍來說,完整的熟悉地形道路之間的關聯是極為重
要的。張儀與白山說得幾句,立即便覺察出這個致命弱點,於是便不厭其煩的從當下所在的山
谷畫起,詳細解說了所有山頭、河流、大路、小路的關聯,又讓白山多次複述演練,竟是大費
了一番工夫。虧了白山是郿縣白氏世家子弟,家道雖在商鞅變法時中落,卻也識文斷字頗有天
賦,總算確定無誤的弄清了這一帶地形道路的全貌。
  說完地形又議戰法。白山的主張很簡單:找到地方猛攻而入,燒了糧庫便撤!張儀笑道:
「如此只能騷擾六國聯軍,可惜了兩萬鐵騎。聽我說––」張儀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末了笑
問:「如何?說實話了!」話未落點,白山便跳了起來連叫:「好好好!便聽丞相的,兄弟們人
人立功!」嬴華緋雲被驚醒過來,聽得軍務司馬一番學說,高興得立即吃喝收拾,做好了夜襲
準備。
  天一落黑,白山便下令收攏游動步哨。山林中長長的三聲狼嗥之後,白山便帶著張儀一行
出了山洞,拐過兩個山頭,便進入了一道長長的峽谷。白山低聲道:「丞相,這便是一面谷,
只有這一個出口。」張儀一路打量,只見這山谷越走越寬,最裡面竟是一片環山盆地,山坡上
的林木在黑夜裡一片黝黑!
  張儀笑道:「人馬都在山坡密林中?」
  白山道:「正是。下令集中吧。」
  「且慢。」張儀猛然想到一件事,向白山低聲交代了幾句。白山高興的連連點頭:「這樣
好!弟兄們一定更起勁呢。」說罷便兩手搭上腮邊,頓時便有一聲虎嘯在山谷迴盪開來!接連
三聲虎嘯,便見山坡密林中黑影連串成片的湧下,輕微急促的腳步聲在谷中竟像連綿細雨落在
了無邊荷塘。片刻之間,谷地中便聚集起兩個巨大的騎士方陣,竟然沒有絲毫的人喊馬嘶。方
陣列定,便有軍吏將張儀四人的戰馬牽了過來。張儀一看,馬口銜枚,馬蹄裹布,鞍轡也都固
定得緊趁利落毫無聲息,不禁對秦軍鐵騎油然生出一種欽佩。
  白山走馬陣前低聲喝道:「各千夫長,下傳全體騎士:今夜奇襲,由丞相親自領軍!」回
身便道:「請丞相訓示全軍。」張儀走馬前出,低聲道:「下傳全體騎士:此戰關係秦國存亡,
務求大勝,人人立功!張儀決與全軍共榮辱!」話音落點,便見騎士方陣一片低沉激昂的轟嗡
聲,瞬間又恢復了肅靜。
  「左陣一萬,隨丞相先行!右陣一萬,隨我押後!」
  白山軍令一發,張儀便揮手號令:「左陣出動!」腳下輕觸馬鐙,那匹「黑電」便無聲的
飛了出去。但見朦朧月色下,黑色方陣流水般湧出了峽谷。
  出得虎牢山地,張儀仍然上了大河南岸的時令大道,從茫茫葦草灘直向東北而來。大約小
半個時辰後,白山的一萬鐵騎也在時令大道尾隨飛馳;三十餘里後,張儀前軍折向東南,進入
鴻溝堤岸下的谷地,從鴻溝北岸的護渠荒田疾進,白山的後軍則繼續馳向東北。
  秦軍的襲擊目標是敖倉!
  敖倉,魏國最大的糧倉與物資重地,也是天下最大的糧倉與貨倉。其所以在這裡修建最大
的糧倉,一是這裡地勢險要,二是這裡交通便捷。在黃河與濟水分流處的三角谷地,有一座敖
山。敖山並不高大險峻,事實上只是一座丘陵山地,但因為孤立於兩條大河之間的平原,所以
險要易守。除了兩條大河,敖山西面又有魏國開鑿的引黃河入大梁的最大溝渠––鴻溝。如此
一來,敖山便是三水環繞,更兼臨近大梁,陸路官道暢通,物資集散便極為便捷。
  從魏武侯起,魏國便在敖山開始修建糧倉,經過近百年擴建完善,整個敖山便建成了一個
城堡式的糧倉,山下則是十多個臨時集散的小倉場。由於規模龐大,魏國人便呼為「敖倉城」
。魏國在敖倉設置了敖倉令,爵位官職與郡守等同,有五千精銳鐵騎長期駐守。後來秦國統一
,仍將這裡擴建為天下最大的糧倉,以致「敖倉」成為天下糧倉的代表稱謂。這是後話。
  一個多月來,由於敖倉要供應六國聯軍四十八萬人馬的糧食物資,便大大的繁忙起來。山
下十幾個倉場堆滿了隨時準備裝運的糧貨,人聲鼎沸,夜夜火把,加上正常進出的出糧繳糧車
隊,往往是晝夜不息的大開著城堡。敖倉令與所有的部屬吏員、倉工都忙得團團轉,一有空閒
便連忙躺倒打盹。山下軍營的五千騎士晝夜警戒,時間一長,便也是混混沌沌了。今日暮色時
分,守軍接到敖倉令命令:「歇倉一夜,明日卯時開倉!」於是一片歡呼,晚飯之後便全營倒
臥,敖山上下一片酣睡。
  正是子夜時分,張儀的一萬鐵騎抄到了敖倉背後的山坳。奇怪的是,天色突然陰沉下來,
厚厚的烏雲淹沒了月亮,秋風竟嗚嗚的刮了起來,近在咫尺的敖倉一片寂靜,除了點點軍燈,
山上山下竟是一片黝黑!出發時,張儀已經接到黑冰台密探的報告,知道了敖倉今日歇倉,但
仍然沒有料到,敖倉竟有如此死寂。
  十個千夫長聚來,張儀一陣低聲吩咐,千夫長們立即歸隊,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個方塊。
張儀令旗一劈,便見三個方陣嘩然散開,也不喊殺,風馳電掣般衝向了三個方向!最大的一路
是六千鐵騎,全力撲向了山下的魏國軍營。第二路兩千鐵騎,衝上敖山城堡。第三路兩千鐵騎
,殺進了山下倉場與敖倉令官署。
  魏軍騎士正在沉沉大夢之中,連營門哨兵也昏昏欲睡,突遭暴風驟雨般的秦軍鐵騎衝殺,
當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懼混亂。許多人還沒有醒來便身首異處,及至人喊馬嘶,五千騎士已經傷
亡大半。軍營奔竄吶喊之時,山下倉場與官署便立即竄起了大火。片刻之間,敖山上的城堡主
倉也成了一片火海!大火一起,白山的一萬鐵騎便從北面漫山遍野的衝了過來,一路向鴻溝,
一路向濟水,大半個時辰後,便見滾滾滔滔的大水撲向了敖山谷地!
  張儀一聲令下,攻入敖倉的秦軍騎兵立即向北方的大河岸邊飛馳。到得渡口,便有三千騎
士下馬,在小半個時辰內徹底摧毀了敖倉碼頭,鑿沉了停泊岸邊的百餘艘糧船。此時,遙見敖
山已經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滔滔洪水正在轟轟隆隆的湧向敖山!張儀與白山聚頭,清點人數,
竟是只有二十多名輕傷,可謂全勝而歸。
  「回兵!」張儀一揮手,便沿著大河南岸的時令大道向西飛馳而去,晨曦時分,鐵騎便越
過了孟津,遙聞遍野殺聲!
  張儀登上山頭一望,只見六國聯軍正與秦國的黑色兵團在曠野上糾纏衝殺,聯軍旗幟混亂
,但卻並未潰敗。白山高聲道:「丞相,那裡是燕齊鐵騎,我從背後殺過去!」張儀道:「好!
打出戰旗!號角準備!」一揮手,二十名牛角號手已經立馬山頭,一面「秦」字軍旗與一面「
白」字將旗已經排在白山馬後,二十面千夫長將旗也在陣中獵獵展開。
  張儀手中令旗一劈,二十支牛角號尖利的劃破秋霧。白山高舉長劍:「殺––!」一馬衝
出,萬馬奔騰,雷霆般壓下原野!
  就在張儀偏師奔襲敖倉的時候,六國大軍也對秦軍主力發動了夜襲!可是,當田間率領三
國步兵一片吶喊,攻進秦軍大營時,卻發現偌大的營寨竟是空空蕩蕩。田間竟愚蠢的以為秦軍
怯戰逃跑,喝令燒燬秦軍營帳,順著營地山谷追擊。沒追得二三里,秦軍鐵騎便從兩邊山原漫
山遍野衝殺下來,幾乎只是一個衝鋒浪潮,三國步軍便蜂擁潰敗著向來路逃跑。當子之率領三
國騎兵掩殺到秦營兩側的山麓時,卻遇到了埋伏在山麓溝壘之後的步兵大陣的猛烈阻擊,箭如
疾雨,石如飛蝗,騎兵竟不能越雷池半步。子蘭的兩千輛兵車在正面已經擺好了橫寬三里的大
陣,等待截殺秦軍,但卻只聞幾條山谷中殺聲震天,就是不見秦軍倉皇逃出。子蘭心中焦躁,
又是立功心切,便斷然喝令車陣前推,全部封堵秦軍營寨。
  遍野火把下,兵車大陣隆隆向前推進的時候,秦軍營寨裡卻潮水般湧出了潰逃的聯軍步兵
。無論子蘭如何號令,恐懼的步卒們竟都是全然不顧,只是一味尖叫著四散逃命,將子蘭的兵
車大陣衝得混亂不堪。正在子蘭要下令兵車後退到寬闊原野時,萬千黑色鐵騎如怒潮般從山谷
中呼嘯撲來,衝進車陣便猛烈砍殺!片刻之間,兩千輛兵車便互相衝突,向身後平原奪路狂奔
。車戰之法,每輛戰車都有二十六名步兵,一則保護戰車,二則在戰車甲士號令下衝鋒,形成
一個戰鬥單元。兩千輛戰車,實際上便是五萬多兵力。如今戰車混亂奪路,車下步兵便成了秦
軍鐵騎的劍樁,但見大劈的劍光在黑夜中霍霍閃亮,遍野都是慘烈的嚎叫!
  不到半個時辰,楚國戰車便後退了二十餘里,數百輛兵車已經車毀人亡,車下步卒幾乎全
數被殺。子蘭大是恐慌,竟如同夢魘一般。正在此時,子之率領聯軍騎兵撤回,與楚國戰車會
合,子蘭方稍稍覺得心安,卻是實在想不出該如何號令三軍?
  子之大怒,拋開子蘭,厲聲喝令軍馬集結,列成兩個大陣。亂軍敗退,最是需要主將膽識
。主將但有勇氣,敗軍猶可收拾。子之久在遼東作戰,極具實戰經驗,在他威猛的號令下,剩
餘可戰的近一千輛楚國戰車,竟重新列成了大陣。子之將剩餘的四萬多騎兵,在兵車大陣左右
兩翼列成兩個方陣,舉劍大呼:「敗退死路一條!殺––!」便率先反身殺回。楚國戰車與兩
翼騎兵一聲吶喊,竟隆隆海嘯般衝了回來,迎住了秦軍的黑色浪頭。這些戰車騎兵雖然也是敗
兵,陣形更是混亂,但人懷必死奪路之心,竟是比前大不相同,生生的與秦軍五萬鐵騎糾纏混
戰起來。
  正在晨曦初露秋霧濛濛兩軍相持混戰的時刻,聯軍身後突然爆發出震人心魄的喊殺聲!但
見黑色大旗招展,漫山遍野的黑色鐵騎竟從身後殺來。正面的秦軍騎兵精神大振,一陣吶喊衝
鋒,便將聯軍戰車騎兵混雜的陣形徹底衝跨。聯軍後退之間,白山的兩萬最精銳鐵騎堪堪趕到
,竟硬生生將潰逃的戰車騎兵堵了回去。兩面夾擊,不到半個時辰,被包圍進來的戰車騎兵便
全數被殺。
  原野上頓時寂靜下來。
  子蘭方才並未隨同衝殺,只木呆呆的在戰車上觀望。於是從其他方向潰逃的楚國步兵,便
漸漸在他旗下聚攏,一時竟有數千人之多。當白山的兩萬鐵騎發動衝鋒時,子蘭徹底絕望,不
顧一切的率領殘兵逃跑了。將到大營,忽有殘兵來報:信陵君與孟嘗君偷襲函谷關的五萬步兵
,被埋伏在崤山河谷的秦軍截殺,大敗逃走;秦軍伏兵轉道淮北,要抄楚軍後路,全部斬殺楚
軍!子蘭嚇得心膽俱裂,嘶聲喝令:「快!立即逃回楚國!」便帶著數千殘兵落荒向南去了。
  太陽升起的時候,坐鎮總帳的蘇秦已經什麼都清楚了。
  信陵君與孟嘗君狼狽逃回,信陵君連連嘆息,孟嘗君則大罵司馬錯「賊將老狐!」蘇秦卻
只是淡淡的一笑,竟一句話也沒說。正在一片默然的時候,斥候飛馬來報:子蘭丟棄大軍逃回
楚國!春申君頓時氣得跳腳大罵,罵聲未落,又是斥候飛報:敖倉被秦軍襲擊,糧倉大部燒燬
,敖山四面汪洋!
  頓時,信陵君面如死灰般跌坐在地,大帳中竟死一般的沉寂。
  蘇秦依舊淡淡的一笑,踱步帳外,凝望著血紅的秋日,雙眼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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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河內戰勝,張儀沒有稍歇,立即東出函谷關趁熱打鐵。
  此時山東深為震恐,聯軍自行潰散,六國朝局都陷入了相互指責的紛爭之中。張儀向秦惠
王稟明,須趁此時機一舉摧毀合縱根基,不使合縱死灰復燃!秦惠王只說了一句話:「卿乃開
府丞相,但放手行事便了。」並當殿特加張儀一千鐵騎護衛並全副特使儀仗,以增張儀出使聲
威。張儀通盤權衡了六國大勢,第一個目標便直奔魏國。
  大梁街市蕭條,國人惶惶,全沒有了以往的繁華興旺氣象。戰國年頭,人們對大戰已經習
慣了麻木了,一戰死傷幾萬人也都是尋常事了。況且對於殷實富強的魏國來說,六萬步兵的損
失根本不足以使朝野恐慌。可是敖倉被毀,對魏國的打擊卻是太大了!那裡儲存著魏國十分之
八九的糧食與物資,自李悝實行平糶法以來,敖倉便是魏國平易物價賑災救荒的寶庫。如今,
糧食物資被大火燒燬十之七八,整個敖山被大水包圍,臨近渡口全部被毀壞,洪水竟然漫流到
了大梁城外。如此一來,整個魏國的物價在旬日之間竟是飛漲了十倍,糧價更是一日數漲,難
以抑制。私家糧棧乾脆關閉,準備將餘糧留下自家度日。官府糧棧雖勉力支撐,也架不住國人
搶購如潮,雖然沒有關閉,卻是眼看無糧可以上市了。眼看著北風漸緊,窩冬期臨近,從來沒
有操心過糧米短缺,便也很少存糧的大梁國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們東奔西走的討糧債,
欠糧的人家則千方百計的躲債,更多的大梁人則紛紛出城,到鄉村去偷偷買糧。一時間,大梁
這個令魏國人傲視天下的商市都會,竟亂得人人沒有了方寸!
  魏襄王窩火極了,整日陰沉著臉不說話。
  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國倉沒有了糧食,比什麼災難都可怕。以目下情勢,沒有百萬
斛糧米,難解這大災大難。可是,冬期將至,倉促間到哪裡去搞如此多的糧食?原本六國有盟
約:大戰後其它五國加利償還魏國供應的軍糧與物資,魏國倒是有一筆不小的收益。可如今兵
敗山倒,聯軍做了鳥獸散,連統帥子蘭都棄軍逃跑了,六國丞相蘇秦也悄悄回到燕國去了,到
五國卻找誰討糧去?縱然想討,以魏國目下處境,五國落井下石倒是大有可能,誰還肯認這筆
賬?向中小諸侯國借糧麼?昔年它們多受魏國欺凌,避之惟恐不及,誰還能雪中送炭?百思無
計,魏襄王只好召集了幾個親信大臣秘密商議,有人主張將信陵君也召來,可魏襄王卻連連搖
頭。
  在密殿裡商議了整整一天,竟是誰也想不出好辦法。魏襄王無名火起,拍案怒喝:「個個
都是高爵厚祿,事到臨頭,一個沒用!都下去!」這時,丞相惠施突然高聲道:「魏王,臣有
主意。」
  「是何主意?快說!」魏襄王極不可耐。
  「進攻洛陽,奪王室糧倉!」
  大殿中人人瞠目,竟是沒有一個人回應。惠施昂昂然道:「瀕臨危境,豈能坐等滅頂?」
  司土先轢吭哧道:「怕,怕是難呢,此時不宜輕動。」
  魏襄王眼珠轉悠了半日,終究長嘆一聲:「去吧去吧,癡人說夢了。」他心裡清楚,此時
興兵,無異於火中取栗,焉知秦國不會以「尊王」這個古老的名義,呼喝列國攜手滅了魏國?
  正在魏國君臣團團亂轉惶惶無計的時候,宮門急報:「秦國丞相張儀,求見我王––!」
  「張儀?」魏襄王驚得一激靈:「他,意欲何為?」
  惠施連忙道:「無論意欲何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揮:「走!隨本王出迎。」
  一陣煞有介事的迎賓大禮,張儀踩著厚厚的大紅地氈與魏襄王並肩進入了魏王宮。看張儀
身後跟著兩個英武俊秀的帶劍衛士,惠施幾次想說不能有帶劍衛士進宮,可看看魏襄王與掌典
大臣渾然無覺,也就生生的嚥了回去。畢竟,張儀這個煞神不能得罪,惹火了他,此時興兵攻
魏卻如何了得?
  對張儀,魏襄王可是久聞大名了,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便親眼目睹了張儀舌戰孟子而被
父王趕出王宮的情景。後來,隱隱約約的聽說張儀死在了楚國。不想在蘇秦合縱之後,張儀卻
突然冒了出來,而且一出山便是秦國丞相。一開始誰也沒在意,都說這個魏國布衣平常得緊。
做過敖倉令後來便做了司土的先轢,更是哈哈大笑:「張儀算得甚來?一個敗落布衣,當初還
求靠我等,想謀個小吏呢。」不成想正是這個張儀,定連橫長策,一舉撼動楚國,再舉大破六
國聯軍,竟在一夜之間成了令山東六國談虎色變的人物。大梁的市井國人將張儀奇襲敖倉的故
事傳得神奇極了,也恐怖極了。奇怪的是,竟沒有幾個人罵張儀,卻都說,這是上天對魏王不
識賢愚的報復!如今想來,若有張儀,魏國何至於此?魏襄王硬是弄不明白,如此一個扭轉乾
坤的大才,父王如何就糞土般掃了出去?而且就在魏國朝臣的眾目睽睽之下?細細想來,自己
當初也在當場,又何曾想到過勸阻父王?
  今日之張儀威風八面,魏國君臣竟是個個小心翼翼的看人家臉色。那個嘲笑張儀的司土先
轢,竟然遮遮掩掩的始終不敢與張儀照面。魏襄王心中酸澀難禁,坐定之後竟是神不守舍的恍
惚起來。
  「敢問丞相,是過道魏國?還是專程而來?」丞相惠施趕忙插上圓場。
  「張儀奉秦王之命,專程為秦魏修好而來。」張儀竟是直截了當。
  舉殿愕然沉默!雖然沒有了秦國攻打的恐懼,卻也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秦魏修
好」?秦魏宿敵,魏國對秦國邦交,除了連綿不斷的圍堵便是兵戎相見,幾曾想到過與這個先
蠻夷後虎狼的不世仇家修好?即便這次戰敗,魏國君臣想的也只是怕秦國趁勢猛攻,禮遇張儀
,也只是不想激怒秦國而已,根本沒有想到過修好。正因為匪夷所思,張儀乍一說出,魏國君
臣竟是一片木然。
  良久,魏襄王道:「請問丞相,可,可是有甚條件?」
  「魏王明智之人也。」張儀從容笑道:「魏國只須不再參與合縱便是。據實而論,合縱沒
有給魏國帶來任何好處,帶來的,只是大災大難。」
  魏襄王喟然一歎:「秦王盛情,丞相好意,魏嗣心領了。只是目下舉國惶惶,修好之事,
容徐徐圖之。」
  「魏王可否見告,魏國難在何處?」
  「丞相心明如鏡,魏國大饑大荒在即,如何顧得合縱?請告秦王,但放寬心便是了。」
  「度過饑荒,魏國須得幾多糧米?」張儀只是微笑。
  「司土何在?」魏襄王突然高聲:「先轢,職司所在,你對丞相說。」
  躲在惠施身後的先轢出了一身冷汗,莫非魏王要拿自己討好張儀?心中七上八下的硬著頭
皮走了出來,向張儀深深一躬:「小吏先轢,往昔開罪於丞相,請丞相恕罪。」張儀大笑著扶
住了先轢:「司土言重了,故舊之交,何罪於我?你我舊事,改日再敘,但請司土先說國事。
」先轢頓時去了惶恐之情,拱手道:「無百萬斛糧米,魏國難解饑荒。」張儀慷慨道:「兩國修
好,魏難便是秦難。秦國出糧百二十萬斛,如何?」
  「此言當真?」魏襄王精神陡然振作,竟霍然站了起來。
  張儀一陣大笑:「食言自肥,張儀何以面對天下?我這便修書一札,請魏王派出特使,立
即到咸陽丞相府見右丞相樗里疾,辦理運糧事宜便了。」
  魏襄王向張儀深深一躬:「丞相大恩,魏嗣銘記在心了。」
  張儀連忙扶住魏襄王笑道:「張儀原是魏人,桑梓有難,何能旁觀?」
  魏襄王對殿中大臣高聲道:「曉諭朝野:秦國借糧於我,解我國難,自此之後,魏秦修好
,若有再言合縱者,殺無赦!」
  朝臣們竟是感慨唏噓,紛紛點頭稱是。丞相惠施自請為特使,立赴咸陽。司土先轢自請為
監運大臣,匆匆便去徵發牛車。大臣們人人覺得解了自己的危難,爭相做事,一時間竟是效率
奇高,彷彿起死回生一般。
  糧米有了來路,魏襄王便有了膽氣,當晚在王宮大湖的明月島舉行了名為「兩強修好」的
盛大宴會。魏國司禮大臣充分揮灑了大梁的富貴排場傳統,兩千多盞風燈掛滿水邊林木,湖光
山色,雅歌聲聲,竟是任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個剛剛遭受了夙敵猛烈一擊而幾乎被災難淹沒的國
家。張儀心中大不是滋味兒,藉著入廁,在竹林迴廊上獨自佇立,望著燈火下的粼粼波光,竟
有些恍惚起來。
  「丞相好興致嘛,這裡正好看得王宮夜景呢。」
  「呵,原是魏王,張儀正要告辭。」
  「請稍待。」魏襄王猛然壓低聲音道:「丞相可願回魏國?同樣做丞相?」
  張儀一怔,迅即笑道:「魏王何出此言?張儀可是秦國臣子。」
  「蘇秦能做六國丞相,丞相何不能兼做魏國丞相?」魏襄王顯然為自己的出新而興奮,急
迫道:「若得如此,一則可挽回父王當年大錯,二則有利於秦魏長期修好,一舉兩得也。」
  張儀笑了笑:「魏王雖是好意,只怕張儀沒得工夫呢。」
  「不誤丞相大計。」魏襄王殷殷笑道:「丞相只管掌控邦交大事,不必時時守在魏國。」
  「然則,這俸祿府邸?」
  「本王心中有數。」魏襄王突然有些矜持起來:「秦國官俸太低,魏人如何得慣?本王定
丞相一等年俸、一座府邸,外加在丞相的安邑故居再起一座府邸;若有大功,本王定然封丞相
百里之地兩萬戶,如何啊?」
  「好!」張儀滿足的笑了:「但有錦衣玉食,張儀自當為魏王效力。」
  「然也,然也,張卿大是明白人也!」魏襄王也滿足的笑了。
  此日清晨,張儀正在梳洗,魏襄王便派內侍送來了一件密札。嬴華打開一看,先自笑了:
「喲!魏王端起來了。你聽了,張儀我卿:但留大梁旬日,受丞相府邸官俸璽印,再定行止可
也––」嬴華拖了一個長長的腔調。正在擺置早茶的緋雲道:「耶,昨日還蔫草兒似的,兩滴
露水就抖起來了?」張儀搖頭笑道:「這就是魏嗣。難怪老孟子到處嘮叨,說他不像個國君,
教人無法敬重。」嬴華道:「如何回他?要等那丞相大印麼?」張儀道:「我行我素,理他做甚
?」
  早茶之後,張儀派嬴華給魏襄王送去了一封辭行柬,便先行起程走了。嬴華趕上來時,張
儀已經出了大梁東門外的迎送郊亭。嬴華走馬車旁,備細說了魏襄王的驚訝與失望,說一定要
張儀返回時折道路經大梁,接受丞相大印。張儀笑道:「世間偏有魏嗣父子這等國君,只相信
俸祿官邸的威力,多可惜啊,本來好端端一個魏國。」嬴華道:「你可惜得完麼?到了齊國呀
,說不定更覺得可惜呢。」張儀搖頭道:「不過,齊國這個田辟疆,可是比魏嗣難對付多了。
」嬴華笑道:「我看呀,還是你最難對付。」張儀不禁哈哈大笑。
  魏齊官道雖然是千里之遙,但路途卻是平坦暢通。官道沿著濟水河谷直向東北,沿途幾個
小國,歷來都不敢在這兩個大國間的官道上設卡,更不敢攔阻虎狼秦國的特使車隊。倒是每到
小國邊界,便必有使臣置酒做過境迎送,說些大而無當的官話,表示不敢得罪等等。張儀簡單
處置,凡有迎送,一律賞賜使臣百金,贈國君藍田玉璧一雙。雖然略有耽延,卻也是第五日便
到了濟水入海段,向東南沿著淄水河谷的官道走得半日,便遠遠的望見了臨淄城的箭樓。
  前行斥候飛報:「稟報丞相:臨淄郊亭有大臣迎接!」
  車馬將近郊亭,便見一輛六尺車蓋的青銅軺車轔轔飛來,車上一人紅衣高冠玉珮叮噹,遙
遙拱手道:「孟嘗君田文,恭迎丞相!」話音落點,便已經跳下軺車大步迎了上來。
  張儀很有些驚訝,孟嘗君做使臣出迎,顯然便是仍舊參與國政,這齊王田辟疆當真比魏嗣
高明!他也停車下車,拱手笑道:「久聞孟嘗君大名,果然英雄非凡。」四手相握,孟嘗君哈
哈大笑:「被人殺得落花流水,還英雄非凡?狗熊一個!」張儀不禁大笑:「勝敗兵家常事,誰
敢說孟嘗君不是英雄了?」孟嘗君慨然一歎:「秦軍陣仗,田文不得不服啊,尤其是丞相奇襲
敖倉,匪夷所思也!」張儀大笑:「不敢貪天之功,那可是司馬錯運籌帷幄,張儀馳驅奔波罷
了。」孟嘗君高聲讚歎:「好!丞相有氣度,田文就喜歡如此人物!請丞相登車。」
  張儀剛剛上得軺車,孟嘗君便跳上車轅對馭手道:「你下去,我來駕車。」馭手看著車旁
騎馬的嬴華不敢下車,嬴華正要婉言謝絕孟嘗君,張儀卻豪爽笑道:「孟嘗君車技超群,難得
有此雅興,張儀就卻之不恭了。」孟嘗君大笑:「田文曾為六國丞相駕車,為何不能為兩國丞
相駕車?」張儀道:「孟嘗君,消息何其快也?」孟嘗君又是大笑:「如今啊,誰不盯住蘇秦張
儀,誰心裡就不安生!」一言未了,軺車轔轔啟動,竟是風馳電掣般向臨淄飛去。
  王宮正殿正在舉行策士朝會,爭辯得很是熱鬧,竟至有些面紅耳赤了。
  在做太子的時候,田辟疆就以名士自居,經常化名易裝去稷下學宮與那些名士大家論戰。
做了國王後,田辟疆最上心的一件事,便是擴大學宮規模,廣召天下學人名士來學宮講學修業
。每有名士入稷下學宮,一律以上大夫規格賜六進大宅,年俸五千石。而在齊威王時期,惟有
孟子這樣的顯學大師才能享受六進大宅。齊威王晚年,稷下學宮本來已經人才凋零,可田辟疆
即位沒有幾年,稷下學宮便又蓬蓬勃勃的恢復了生機。原先離開的名士如慎到、鄒衍、淳于髡
、田駢、許行等回來了,新銳名士如荀況、接予、環淵、田巴、徐劫、莊辛等也紛紛來投,一
時間竟是人才濟濟,僅享受上大夫禮遇的便有七十六人,全部學子多達數千人,齊宣王文名大
盛。
  可田辟疆很奇怪,從來不給這些名士做官,而只讓他們對國政參與議論。這便是天下有名
的「不治而論」。每有大事,齊宣王便將那些一等一的名士大師召來議論,他與幾個主政大臣
只是聽,既不表態,更不參與議論。往往是竟日爭論,莫衷一是,最後也是散了就散了。孟嘗
君感到奇怪,曾問:「我王竟日聽名士清議,何不讓他們任職為治?豈不強如那些平庸小吏麼
?」齊宣王笑道:「卿養門客三千,本王便養不得名士三千?卿之門客何不做官?」孟嘗君恍
然笑道:「臣今日方得明白,稷下學子,乃我王門客也!」齊宣王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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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9:04 |只看該作者
  今日「門客」朝會,便是議論一個大題目:河內戰敗後如何應對秦國?如何應對張儀來齊
?三十六位各派名士整整議論了一天,竟是越論越分歧,最後便擺開論戰架勢,當殿吵得不亦
樂乎。
  幾個大師級的老名士說:秦本蠻夷弱小,驟然爆發幾年何足為奇?魏國強大過,楚國強大
過,甚至韓國都強大過,齊國更是始終強大,何獨對秦國一時的強大如此惶恐?竟要聯合六國
抗秦?完全是擾民擾國,多此一舉!老學宮令鄒衍一言以蔽之:「與其合縱勞民,何如積聚國
力,靜觀待變?不出五年,秦國便會自亂自衰。戰國以來,莫不如此!」
  新銳名士們卻激烈反對說:秦國根基已成,其志在消滅六國,絕非短暫強大,更不會自亂
自衰;蘇秦合縱是最為高明的謀略,首先要合縱抗秦,同時要變法強國,才不至於亡國滅族!
不到三十歲的荀況最為直截了當:「秦國雖為敵國,卻當為六國之師,師秦而抗秦,為當今大
謀也!」
  老名士們卻是哄堂大笑,尖刻的嘲諷夾著老成的訓誡,竟是連綿撲來。
  新銳們在挺身爭辯中卻分立成了兩派。已經小有名氣的辯士田巴,嚴厲斥責「師秦」一說
,認為「抗秦之要,在於反其道而行之!」荀況反唇相譏:「反其道而行之?莫非你田巴要恢
復王道井田,做孟子門徒麼?」老名士們在反駁荀況中也分立了,老法家名士慎到對「師秦抗
秦」大是激賞,慷慨激昂道:「法家挽救了秦國,何以不能挽救天下?師秦之實,在於法家治
國,上上之策也!」於是,新老糾纏,各家紛爭,竟又是一個活生生的學派戰國。
  齊宣王聽了大半日,竟是越聽越亂。他對這些名士們動輒這道那道這家那家,本來就膩煩
,加上有人經常引經據典,一席話倒有大半都是聽不明白,便更是不得要領。聽來聽去,還是
那個荀況說話結實,無經無典,那「師秦而抗秦」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但是,那麼多人反對
圍攻荀況,齊宣王又糊塗了,一種千夫所指的謀略,能說他高明麼?身為大國之王,不能衡平
各方,說到底還不是無法推行?
  「稟報我王:秦國丞相張儀到。」
  齊宣王正在煩亂,一聽老內侍稟報,站起來向外便走。這種情況往日也遇到過好幾次,名
士們都是趁勢散去,可一聽是張儀到來,稷下名士們倒是誰也沒有挪動,都想看看這位攪亂六
國的連橫權相的本領氣度,更有一班新銳紛紛低聲議論,猜測張儀與蘇秦的不同。
  便在這片刻之間,齊宣王與孟嘗君一左一右便陪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談笑自若的走在
中間,一領黑斗篷,六寸黑玉冠,落腮鬍鬚,身材偉岸,一條微瘸的左腿使他的腳步有些不易
覺察的拖沓點閃。然而,卻恰恰是這種殘缺,使他的整個神態滲出了一種別有韻味的滄桑與剛
毅,竟有一種難以撼動的氣象!稷下名士們非但沒有絲毫的嘲笑,反倒在沉默的注視中流露出
幾分欽敬之情。
  齊宣王見名士們竟然沒有走,先是一愣,心思一轉便笑了,轉身對張儀笑道:「這些都是
稷下名士,方纔正在與本王議論治學之道呢。」又轉身高聲道:「諸位,這位便是名動天下的
秦國丞相,名士張儀!」眾人拱手齊聲道:「久仰!」張儀也是一拱手:「久仰!」彼此竟是都
沒有做官場禮節。齊宣王笑道:「先生請入座。」孟嘗君便將張儀讓進了王案左手的長案前,
自己則坐在了王案右手。
  「敢問齊王,我等欲向丞相討教,不知可否?」辯士田巴高聲請示。
  「但憑丞相了。」齊宣王笑著看看張儀。
  張儀道:「有幸相逢,自是客隨主便了。」
  「在下田巴,敢問先生:秦國欺凌天下,猖狂至甚,丞相不以為有違天道麼?」
  張儀悠然一笑:「久聞稷下名士見多識廣,何如此閉目塞聽?當初,圖謀瓜分秦國者,山
東六國也;重兵圍堵秦國者,山東六國也;商旅封鎖秦國者,山東六國也。如今,合縱鎖秦者
,仍是山東六國;四十八萬大軍攻秦者,還是山東六國。誰恃強凌弱?誰猖狂至甚?誰有違天
道?豈不一目瞭然?」
  「在下環淵。秦國妄圖一統天下,先生為狼子野心張目,這是何家之學?!」
  張儀大笑:「一統天下便是狼子野心?當真曠世奇談!天下統一而後安,天下分裂而戰亂
。惟其如此,我華夏皆視一統天下者為聖王雄主,萬古流芳。以環淵奇談,三皇五帝,商湯周
武,不也是狼子野心了?放眼當今,哪個國家不想一統天下?魏國嘗試過,楚國嘗試過,齊國
更嘗試過。雖然都失敗了,但有識之士都讚賞他們曾經有過的勇氣與雄心。如今秦國也在努力
嘗試,何以便橫遭貶斥?一統華夏為亙古正道,但凡有識之士,無論所持何學,皆應順時奮力
,為一統大業助力,張儀自不能外,且以此為無上榮耀!莫非環淵之學,是專一的復辟分裂之
學?專一的以反對一統為能事之學?」
  片刻之間,兩個憤激滿腔的新銳名士便鎩羽而歸,大殿中一時驚愕沉默。猛然,一人高聲
道:「在下接予,先生入齊,意欲何為?」
  「秦齊修好,豈有他哉?」
  「與秦修好,對齊國有何好處?」
  張儀揶揄笑道:「敢問先生,與六國合縱,又有何等好處啊?」
  「立我國本,保我社稷,大齊永不淪亡!」
  「先生之言,何其荒謬也!」張儀正色道:「合縱若是立國之本,秦國何以強大?齊國強
大之時,又何曾與人合縱?不思發奮惕厲,卻一味的將國家命運綁在別家的戰車上,這便是稷
下學宮的強國之道麼?」
  一黃衣高冠者憤然高聲道:「在下莊辛。先生做了秦國丞相,又做魏國丞相,首鼠兩端,
吃裡扒外,不怕天下笑罵了?」
  張儀縱聲大笑:「莊辛妙人也!先生本是楚人,卻在齊國做事,莫非也是吃裡扒外首鼠兩
端?六國合縱,蘇秦身佩六國相印,豈非成了吃裡扒外首鼠六端?我秦國正欲請孟嘗君為相,
莫非孟嘗君也要吃裡扒外首鼠兩端了?身在戰國,卻不知戰國之事,先生好混沌也。」
  稷下名士們一片難堪之時,卻有一個人從容站起拱手道:「在下荀況。秦國變法,本是強
國正道,天下之師。敢問先生:秦國連橫,是否欲圖攪亂六國,奪其變法機會,而使一己獨大
?」
  張儀見此人敦厚穩健,問題來得極是正道,不禁肅然拱手道:「連橫之要,在兩國互不侵
犯,共同康寧。秦國決然不干盟友國政,何能攪亂盟友朝局?自古以來,亂國者皆在蕭牆之內
,我自不亂,何人亂我?我自不滅,何人滅我?若欲真心變法,便是秦國,又奈我何?」
  「如此說來,先生不怕盟友與秦國一爭高下?」
  「天下雖大,惟有道者居之。堂堂正正的變法,堂堂正正的與秦國一爭,便是雄傑之邦。
若無勇氣與如此對手一爭,秦國便當滅亡而已,豈有他哉!」
  荀況肅然躬身:「秦國氣度,可容天下,齊秦修好,荀況大是贊同!」大殿中一片愕然!
誰也想不到荀況竟公然贊同秦齊修好,但奇怪的是,卻沒有人再發難詰問了。齊宣王猛然醒悟
,哈哈笑道:「丞相好辯才!好辯才!孟嘗君,設大宴,為丞相接風洗塵了。」
  在這一場盛大夜宴的觥籌交錯中,稷下名士們紛紛與張儀切磋周旋,齊宣王卻一直與孟嘗
君喁喁低語著。兩個多時辰的宴會,張儀只是痛飲高論,誰上來便應酬誰,竟然沒有說一句與
使命相關的話。
  次日,齊宣王在孟嘗君陪同下正式召見張儀,直截了當的表示願意與秦國修好,請張儀擬
定盟約。張儀笑道:「一東一西,兩不搭界,要說盟約,只有三句話:不動刀兵,不結合縱,
不涉內政。」孟嘗君笑道:「如此簡單,約法三章了?」張儀道:「簡單者易行,只要信守承諾
,此三章便頂得千軍萬馬。」
  齊宣王原本擔心張儀脅迫齊國,漫天要價,譬如要齊國與合縱魁首楚國斷交、攻打燕國並
緝拿蘇秦等等,也讓孟嘗君準備好了應對條款與萬一翻臉的準備。今日一談,不想張儀的盟約
卻如此簡約,實際只有一句話:不聯合他國與秦國打仗便了!如此齊國便避開了最大的尷尬–
–親秦而開罪五國,絲毫不會因與秦國修好而得罪昨日盟邦。從長遠說,秦國又不干涉齊國內
政,齊國絲毫沒有附庸之嫌,依舊是一個堂堂大國。
  齊宣王頓時輕鬆,呵呵笑道:「丞相當真大手筆也!目下便立盟約如何?」
  「好!目下便立。」
  齊宣王一拍掌:「太史,出來吧。」
  高大的木屏後面走出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臣,手中捧著兩張很大的羊皮紙:「臣啟我王:
此乃我王與丞相議定的盟約。」說著便將羊皮紙擺在了王案上。齊宣王瞄得一眼,三五行字立
即看清,便笑道:「請丞相過目定奪了。」太史又將羊皮紙捧到張儀面前,張儀笑道:「便是如
此了,齊王用璽吧。」齊宣王拍案笑道:「宣掌璽大臣!」內侍一聲長呼,一個捧著銅盤玉匣
的中年大臣便走了進來,將銅盤擺在王案上,便向齊宣王深深一躬。
  「齊秦盟約,用璽吧。」齊宣王一指羊皮紙。
  「謹遵王命。」掌璽大臣向銅盤玉匣深深一躬,高聲長呼:「史官載錄:齊秦盟約,用璽
存館––!」然後恭敬的打開玉匣,捧出一方六寸綠玉大印,雙手提住了大印龜鈕,神情莊重
的蓋在了羊皮紙上,卻是鮮紅奪目的朱文古篆。
  「齊秦盟約,秦國丞相用璽––!」
  張儀伸手向腰間板帶上一摁,卸下了一個玉帶鉤,打開了玉帶鉤上一隻精緻的皮盒,便露
出了一方四寸銅印。他抓住印背鼻鈕在書案玉盒印泥中一沾,便提起摁在了羊皮盟約上,卻是
紅底白文古篆印,與齊宣王的朱文大印恰成鮮明一對!
  「史官載錄:齊秦盟約成––!」掌璽大臣將盟約恭敬的呈給了齊宣王與張儀各一張。
  「好!」齊宣王打量著盟約:「本王欲贈丞相一方上等寶玉,做一方印料,丞相笑納了。」
  山東六國以玉印為貴。齊宣王之意,顯然是說張儀的銅印與丞相身份不配。張儀卻悠然笑
道:「秦人多有馬上征戰,玉印質脆易碎,徒有其表,卻是不受摔打了。」
  孟嘗君及時跟上:「難怪秦國有藍田玉不用,卻是此等緣故,看來還是秦人務實也。」
  齊宣王脫得尷尬,也連連笑道:「好好好,先生不愧秦國丞相也。」
  張儀大笑一陣:「齊王若放孟嘗君到秦國任相,便也得一個秦國丞相了。」
  「自然好事了。」齊宣王笑道:「只是聯軍新敗,孟嘗君須得收拾一番殘局,此事一了,
孟嘗君便可如約前往,丞相以為如何?」
  「好!張儀便等與孟嘗君共事了。」孟嘗君哈哈大笑,卻是沒說一個字。
  張儀回到驛館,嬴華匆匆前來,將一個長約兩寸比小手指還細的密封竹管遞給他。張儀笑
道:「你便打開吧,我做不來這種細活兒。」嬴華笑道:「黑冰台密件都是青鷹傳送,越輕越好
。」說著已經將管頭封泥剝下,細巧的小指便橇開了管蓋兒,從中抽出了一個極細的白卷,打
開舖在書案上,卻是一方一尺白絹,上面畫著兩行古怪的符號!嬴華笑道:「喲,這是甚畫兒
?河圖洛書一般!」張儀走過來一看不禁笑道:「這是金文古篆,樗里疾真能出奇。」嬴華高
興道:「好啊,日後黑冰台都用這金文古篆傳信兒,等閒人識不得了。」張儀笑道:「說得容易
,可惜天下沒幾個人寫得。你看:『燕事已妥,三日後上路,公可徑赴燕國,會齊入薊。樗里
。』啊,好,好!」
  「想好了?甚時起程?」
  「明晨起程。」
  「今日辭行?」
  「不用了。你給孟嘗君送去這件物事便是了。」張儀說罷,走到書案前寫了幾行字,嬴華
封好拿起便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張儀的快馬軺車便出了臨淄。儀仗護衛原本駐紮城外,此時已經在官道邊列隊
等候。嬴華一聲號令,馬隊收起旌旗矛戈,變成了一支精銳的輕裝鐵騎,護衛著張儀轔轔北上
。由於燕齊兩國多年不睦,商旅幾乎杜絕,過了郊亭,道中車馬行人便頓見稀少,一眼望去,
卻是空曠蕭瑟。正在這時,卻見一人站在道中遙遙招手。馭手緩轡,張儀拱手道:「足下何人
?何事當道?」那人拱手道:「在下乃孟嘗君門客馮驩,奉命有請丞相。」張儀笑道:「孟嘗君
麼,在何處啊?」馮驩道:「請丞相隨我來。」張儀便命令馬隊原地等候,下車與嬴華隨著馮
驩進了道邊小山,卻見樹林中多有暗哨,顯然是警戒森嚴。
  密林深處,孟嘗君迎了上來:「臨淄多有不便,專程在此等候丞相。」
  「正事已畢,孟嘗君何須多禮?」
  「田文素來蔑視繁文縟節,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孟嘗君有話對我說?」
  「正是。」孟嘗君點點頭,將張儀拉到一棵大樹後低聲道:「兩件事:其一,齊國可能生
變,望公留意。其二,子之凶險,公去燕國,須多加防範。」
  張儀心中頓時一沉,沉默片刻拱手道:「孟嘗君大義高風,張儀不敢相忘。」
  孟嘗君慨然一歎:「河內大敗,丞相入齊,荀況之言,若無這三件事,田文對秦國也是一
如既往的偏執仇視。敗六國者,非秦也,六國也。田文當真希望齊國師秦友秦,變法強大。惜
乎孤掌難鳴,還得左右逢源。此中難處,尚望體察,莫笑田文優柔寡斷。」
  張儀素來灑脫明朗,此時卻覺得心中堵塞,竟是看著孟嘗君無言以對。良久沉默,張儀道
:「孟嘗君但有難處,知會張儀便是。」
  「但願不會有那一天。」孟嘗君笑道:「丞相上路吧,恕田文不遠送了。」
  「後會有期。」張儀一拱手,便大步出了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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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三日之後,張儀馬隊到達易水渡口,便在南岸紮營,等候咸陽北上的車隊。
  自秦立為諸侯,卻與燕國來往最少。一則距離遙遠,中間隔著魏國、趙國、中山國,幾乎
從來沒有直接的利害衝突。二則秦燕相輕,相互瞧不起對方。燕國是西周老牌王族諸侯,說秦
國是王化未開的蠻夷之邦;秦國是東周開國元勳,說燕國是死氣沉沉的殭屍之邦。同樣是距離
遙遠,秦國與齊國卻是聲氣相通,常有使節來往,與燕國卻幾乎是老死不相往來一般冷淡。然
而,恰恰是這個生疏的燕國,卻做了合縱抗秦的發動者,做了蘇秦的根基之邦!
  如此一來,秦國想不理睬燕國也不行了。燕國疲弱,燕國遙遠,燕國經常沒有動靜,但也
恰恰是這樣的條件,便使燕國成為戰國中最有可能暴出冷門的國家。張儀的謀劃,就是要消除
這個躲在大山背後抽冷子來一下的禍根。以秦國目下的戰力,對於燕國這樣的疲弱之國,揮師
北上,完全可以一戰擊潰肢解,使燕國名存實亡。然則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中原戰國虎視眈
眈,秦國便不可能興師遠征,去對付這個疲弱而又羊角風般的暴冷國家。唯一的辦法,就是籠
住它安撫它,使它不要瞄著秦國抽冷子發瘋。
  秦惠王最頭疼燕國,說:「燕如羊腿骨,食而無肉,棄而可惜。」
  「燉湯也許鮮美。」張儀笑答。
  「燉湯?如何燉法?」
  「細柴文火,慢工打磨。」
  秦惠王品咂片刻,恍然大笑:「丞相是說,聯姻?」
  「最古老,又最可靠。」
  「好!」秦惠王拍案:「當年秦晉聯姻,保了三十年結盟,便與燕國聯姻了。」
  後來,秦惠王便委託嬴華在王族中物色適合遠嫁的公主。嬴華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定下
了人選。奇怪的是,她沒有先稟報給秦惠王,卻先來說給張儀聽。
  「哪個公主啊?」
  「櫟陽公主。」
  「報給君上了麼?」
  「還沒有。」嬴華莫名其妙的有些臉紅。
  「噢,卻是為何?」
  「想先說給你聽嘛,你不向我打聽公主麼?」
  張儀大笑一陣:「哎呀呀,好記性兒,我卻是忘到渭水裡去了。」
  「甚也不記,好沒心!」嬴華粲然一笑,便跑了出去。
  公主人選一確定,張儀便與樗里疾商議如何來做。樗里疾嘿嘿笑道:「這種上門事兒,要
等個茬口才好做。這茬口,就是秦國要在縱橫之爭中大佔了上風。要不,上門聯姻只能自討沒
趣。」張儀深表贊同,便將此事的先期斡旋交給樗里疾辦理,自己便匆匆趕到到河內參戰去了
。樗里疾老謀深算,明白聯姻的關鍵是要燕國前來求親,否則,強大的秦國要將一個公主硬塞
給人家,豈不貽笑天下?一番思謀,樗里疾緊急修書隴西大馱部族的老酋長,請他暗中斡旋。
  這大馱族是樗里疾的祖籍老根,雖然勢力不大,卻與陰山草原的匈奴素有淵源。匈奴諸部
又是燕國與趙國北部最大的威脅,也是兩國的夙敵。大馱老酋長接到樗里疾密件,立即帶著一
頭名貴的火焰追風馱與一百名駱駝兵,兼程趕到了敕勒川草原。匈奴老單于一見一團火焰般的
紅駱駝,便高興的笑個不停。大凡草原部族,對大馱族的火焰駝歷來都是垂涎欲滴。這種駱駝
非但馳騁賽過駿馬,而且能幾天幾夜不吃不喝的奔馳,在草原大漠戈壁中確實比雄駿的戰馬更
是名貴!
  但在秘議之間,匈奴老單于還是開出了條件:十年內秦國不能對匈奴用兵,匈奴佔據秦國
上郡北部的幾百里土地,三年後再歸還秦國。大馱老酋長思慮一番,欣然答應了為匈奴斡旋。
此時,正逢合縱聯軍大敗,六國一片混亂。匈奴老單于親自趕到薊城西北的於延河草原,並邀
來了燕國遼東夙敵––東胡部族的首領,共同約見燕易王。
  老單于開門見山:「燕王兄,我大匈奴已經與秦國修好結盟了,可燕國卻烏鴉一樣,在秦
國後邊呱呱亂叫。燕王兄要能與秦國一家人,就是我匈奴與東胡的朋友。要不,就是匈奴東胡
的敵手,老夫就要騎著火焰追風馱,住到薊城去了,啊哈哈哈哈!」
  燕易王與子之密商了一天一夜,終於答應了老單于。旬日之後,燕王特使便到了咸陽,向
秦惠王呈上了燕易王「求親修好,永不為敵」的國書。秦惠王「躊躇」了一番,便欣然允諾,
對燕國特使道:「一月之後,丞相張儀護送公主到燕國成親,兩國盟約,由丞相全權處置便了
。」硬是留個尾巴,讓燕國特使忐忑不安的回去了。
  張儀在易水渡口等了兩日,咸陽的送親車隊方才轔轔到達。正好是前將軍白山率領三千鐵
騎護送,與張儀的兩千鐵騎儀仗會合,便正是合乎禮儀的王室送親規格。張儀與白山寒暄一陣
,便帶著嬴華來見櫟陽公主。進得公主營區,卻見一名女子正在帳前草地上練劍,紅衣短裝,
劍光霍霍,一股英武之氣。
  張儀笑道:「孤身入燕,帶如此一個貼身侍衛也好。」
  「才不是,她便是櫟陽公主了。」嬴華說罷笑叫:「平姐姐,丞相來了。」
  劍光猛然收剎,練劍女子面色漲紅的說了聲「稍等」,便風也似飄進了大帳。片刻之間,
便見一個女子迎出帳來,寬袖長裙,秀髮如雲,竟是與方才練劍女子截然不同的一個麗人!張
儀驚訝的揉揉眼睛:「她?是方纔的櫟陽公主麼?」
  「喲!那能有假麼?」嬴華笑道:「櫟陽姐姐琴劍詩酒,無一不精呢。」
  張儀拊掌笑道:「王室有此奇女子,秦國之福也。張儀參見公主。」
  櫟陽公主笑道:「丞相多禮,請進帳便了。」
  到得帳中坐定,張儀將所知道的燕國情況與燕易王性情、宮廷糾葛等做了一番備細敘說,
末了道:「公主孤身遠嫁,任重道遠,嬴華已經在薊城建了一家燕山客棧,做公主秘密護衛,
公主但放寬心便了。」櫟陽公主笑道:「不打緊,嬴平不會有事,也不會誤事。」張儀心中一
動道:「公主熟悉燕國?」嬴華笑道:「平姐姐在燕國長到十五歲,說是燕國人也不為過呢。」
張儀恍然笑道:「噢––,公主是回歸的北嬴族了?」櫟陽公主道:「丞相說對了,族人落葉歸
根,嬴平便也心無牽掛了。」張儀大是高興:「天意天意!秦人國運來了。」
  嬴秦部族在商王朝滅亡後流散西部,主流一支一直與西部戎狄長期拼打,有兩支便流落到
了燕國與晉國。數百年之後,進入晉國的一支已經與晉國的趙氏部族完全融合,以致天下有了
「秦趙同源同姓」的說法;進入燕國的一支,卻始終頑強的保留著嬴秦部族的姓氏與獨有的生
活習俗,被秦人稱為「北嬴」。不知道什麼緣故,北嬴始終沒有回到秦國。秦國變法強大後,
秦孝公為了增加人口,陸續派出了三名嬴秦部族的元老到北嬴秘密聯絡,策動北嬴重返家園。
北嬴族長提出了一樁舊時冤案:當年秦獻公發動宮變時,北嬴老族長正在雍城,被秦獻公以「
亂國同黨」斬首;若要北嬴回歸,便須了結北嬴這塊心中創傷。秦孝公與商君未及處置,便接
連去了。其後,秘密聯絡的三個嬴秦元老,又因捲入甘龍叛亂而被新君嬴駟誅殺,這件事又擱
置了下來。直到張儀入秦嬴駟稱王,秦惠王才重派秘使聯絡,談好處置方法,北嬴五萬餘口才
繞道九原,從北地郡回歸秦國。歸秦之後,秦惠王舉行了隆重盛大的慶典,以「壯大嬴氏血脈
」為功名,封贈了北嬴大小首領二百餘人以各等爵位;並在太廟祭祖,下《嬴氏王室罪己書》
,對先祖錯殺表示了譴責懺悔。自此,北嬴重返老秦,秦國的精銳騎士驟然增加兩萬,王室世
族的力量也大為增強。
  嬴平是北嬴族長最鍾愛的小女兒,被秦惠王冊封為櫟陽公主。她原本便是父親的外事臂膀
,不但熟悉燕國民情風習,而且與薊城官場人物多有交往。尋常公務,這個嬴平都是一身男裝
,英風颯爽不讓鬚眉。回到秦國,才恢復了女兒裝束,做起了無所事事的公主。嬴華逐一對王
族公主摸底試探時,嬴平竟意外的興奮,非但立即答應,還主動請見秦惠王請求遠嫁。秦惠王
與已經是「王叔」的北嬴老族長磋商,老族長竟也欣然答應了。
  於是,這個生於燕國長於燕國的秦國公主,就成了遠嫁燕易王的最佳人選。
  看看如此一個公主,張儀原本想好的諸多叮囑便都省去了,只說了一句話:「燕國但有大
亂,秦國力保公主返國。」櫟陽公主卻爽朗笑道:「不會有事的,我姓嬴,我是秦國公主,這
就夠了。」
  張儀哈哈大笑:「公主見事透徹,有秦國後盾,入燕萬無一失也。」
  次日,張儀派出快馬使者飛報燕王,隨後便拔營渡河,過了易水,向薊城浩浩蕩盪開來。
將近薊城百里之遙,黑冰台安插在薊城的秘密斥候飛馬來報:蘇秦與子之聯姻結盟,密謀在薊
城截殺張儀,重組合縱!請丞相不要入燕。嬴華臉色立變,力主張儀返回咸陽,由她以「行人
特使」身份護送櫟陽公主入燕。張儀思忖片刻,斷然道:「果真如此,目下便是一舉安定燕國
的絕佳時機,不冒大險,焉得成事?走!」
  這時的燕國,卻是迷霧重重。
  聯軍大敗後,子之率領燕國殘兵連夜從孟津渡河,進入河外方才紮營歇息。一清點人馬,
南下的六萬步騎竟然戰死了三萬,重傷萬餘,餘下的一萬多人馬也幾乎人人帶傷狼狽不堪。尤
其是帶去的三萬精銳騎兵,竟然只有不到一萬人生還。子之自己也身中一劍一箭,劍砍傷了左
手臂,箭射到了右肩背。雖然都不是要害部位,也不是毒箭,但卻使子之吊著左臂袒著右肩,
加之臉上擦傷淤血,竟是一副死裡逃生的血人模樣!
  但子之顧不得仔細打理自己的傷口,他全力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重金從大梁秘密請來
三個善於療傷的高明醫師,連同軍中三個醫師,不分晝夜的給士兵包紮上藥。最後,終於是保
住了餘下的一萬多人馬沒有感染惡疾。士兵們全部療傷之後,子之才讓醫師給自己療傷敷藥,
只是此時傷口已經潰爛,人也高燒不退。三名醫師精心守護三日三夜,用盡了所有方法,才使
子之度過了險情,但人卻仍在昏迷衰弱之中。燕國將士們大是感動,萬餘人圍坐在大帳周圍,
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要守候著亞卿醒來。十二個時辰後,子之終於醒轉過來,聽中軍司馬一說
帳外情形,竟是奮然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出了大帳。
  萬餘將士霍然起立,紛紛高呼:「將軍平安!亞卿萬歲!」
  騎兵將軍上前高聲道:「全軍將士請立即拔營回燕,做速救治亞卿!」
  子之搖搖手:「不能走,要等武信君,一起回燕國。」
  「荊燕將軍的兩千鐵騎沒有參戰,毫髮無傷,武信君不會有事!」
  「不,不能。」子之粗重的喘息著:「你等要走便走,我要等,等武信君––」
  將士們沉默了,突然,萬眾齊聲的高呼:「追隨亞卿!效忠亞卿!願等武信君!」
  子之向將士們抱拳拱手,要說什麼,卻又突然昏迷了過去。
  這支殘兵在河外一直駐紮了十日,趕一名騎將軍帶著蘇秦人馬趕來時,軍糧已經沒有了。
蘇秦立即下令荊燕,將隨帶軍食分出共用,又立即派荊燕帶著自己手諭趕到邯鄲,向平原君討
來了一百石軍糧。
  紮營當晚,臥榻不起的子之與蘇秦密談了兩個時辰。子之坦然說明了兩人的困境:自己戰
敗而歸,喪師大半,很可能從此在燕國失去軍權,也難保不被問罪斬首;蘇秦則失去了合縱根
基,所謂六國丞相也成了泡影,唯一的根基便是燕國武信君這個爵位,若在燕國不能立足,便
將成為水上浮萍,合縱大業也將永遠的煙消雲散。
  「此等情境,敢問武信君何以解困?」
  子之所言,蘇秦心中當然清楚。聯軍大敗,最痛苦的莫過於蘇秦了。誰都可以將罪責推到
他的身上,惟獨他不能向任何人推卸罪責!儘管他不是統帥,也不是某國將領,坐鎮總帳也只
是協調六軍摩擦而已。但在四十八萬大軍血流成河之際,誰能為他這個六國丞相、總帳魁首說
一句公道話?將軍們是決然不會的,他們只有歸罪於蘇秦,才能解脫自己。四大公子在國內本
來就有權臣勁敵,目下與自己處境也相差無幾,自保尚且費力,又何能為蘇秦挺身而出?縱然
有之,又何能使六國君主與權臣們相信不是與蘇秦沆瀣一氣?在六國大營紛紛席捲而去作鳥獸
散的時刻,蘇秦幾乎徹底絕望了。突然之間,他看到了六國的腐朽根基,看到了六國無可救藥
的痼疾,覺得要聯合他們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四大公子各自匆忙回國
了,原先各國給他的鐵騎護衛,竟然也悄悄的走了,只留下荊燕率領的燕國兩百名鐵甲騎士一
個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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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的軍帳,在遍野屍體的戰場一直駐紮了五日。遼闊山原間不斷起落著啄屍的鷹鷲,落
日暮色中,成群的烏鴉遮天蔽日的聒噪著,連秋夜明淨的月亮也有了腐屍的腥臭味兒。蘇秦漫
無邊際的在蕭瑟的戰場轉悠著,他甚至渴望秦國軍隊突然衝來,殺死自己了事。可是,那黑色
的旌旗始終只在函谷關城頭上飄揚,始終沒有呼嘯著衝殺出來。他甚至不明白,司馬錯大軍為
何不清理戰場?為何不收繳這些有用的兵器?三日之中,蘇秦原本漸漸復黑的鬚髮又一次驟然
變白了,竟是白如霜雪!嚇得荊燕幾乎要哭叫起來。那時的蘇秦,覺得自己沒有臉面到任何一
個國家去,他讓荊燕不要管他,只管帶著騎士們回燕。可荊燕就是不聽,只咬定一句話:「大
哥死,我也死!大哥不怕死,荊燕怕個鳥!」只日夜跟著他在蕭瑟的戰場上轉悠,要不是子之
的騎兵將軍找來,荊燕還真是沒奈何。
  如今,子之的頑強卻激活了蘇秦麻木的靈魂。蘇秦巡視了子之的軍營,看到瀕臨絕境的傷
兵們在子之的努力下已經恢復了活力,不禁怦然心動!身為統兵大將,子之的確具有過人之處
。他的戰場謀劃沒有被採納,但在危機關頭,卻依然挺身而出拚死抵抗,敗退之後又全力救治
傷兵,寧可自己在最後療傷。凡此種種,都使蘇秦驀然想起了自己在洛陽郊野的頑強掙扎––
頭懸樑錐刺骨,一腔孤憤,從來沒有想到過「失敗」二字!蘇秦啊蘇秦,你的那種精氣神到哪
裡去了?
  「以亞卿之見,我當如何應對?」多日來,蘇秦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笑容。
  「穩定燕國,站穩根基,捲土重來!」
  「如何站穩根基?」
  「你我聯手,穩如泰山。」
  蘇秦沉默了。在他看來,戰國大爭之世,名士以功業立身便無堅不摧。如同所有志存高遠
的名士一樣,他蔑視權力場中的朋黨之爭,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在那個國家與權臣結盟而立身
,更沒有想過與那個將軍結盟,以軍事實力來鞏固自己的權力地位。在此之前,若有人對他提
出這樣的動議,他一定會大笑一通嗤之以鼻,可今日,他卻久久沒有說話。
  「武信君,」子之蒼白失血的臉如同一方冰冷的岩石:「你有合縱功業,有六國丞相之身
,有燕國朝野人望,是一個天下人物。可是,這些都是虛的,就像天上的雲彩。一旦功敗垂成
,這些資望都會煙消雲散。瞬息之間,你的腳下便無立錐之地。」子之沉重的喘息著,慘淡的
笑著:「我,子之,六代世族,身為實權亞卿,長期統軍抗胡,外有遼東鐵騎,內有目下的萬
餘死士,算得一個有實力有根基的大臣。但是,我也有政敵,有對手。這次戰敗回燕,若他們
聯手,再拉過燕王,我是必然要被他們整跨,甚至全族都要被殺掉的。武信君,子之所言你我
困境,可是實情?」
  「既然如此,如何聯手?」蘇秦在帳中緩慢的踱著步子。
  「你有能力化解朝臣攻扞,阻擋燕王與舊族結盟;我有實力,保薊城不會發生宮變,不會
動搖你的爵位權力,更不會有人對你暗中動手。」
  「亞卿啊,你在合縱大戰中是有功之臣,何怕攻扞?」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子之慘然一笑:「武信君還是不瞭解燕國啊。」
  「罷了。」蘇秦嘆息一聲:「那就一起往前走吧。」
  子之雖然臥榻,卻是頓時目光炯炯:「好!我們便立即做明,讓薊城知曉!」
  「做明?如何做明?」蘇秦大是困惑,這種事兒能大張旗鼓的對人說麼?
  子之笑道:「你有一個小弟,我有一個小妹,兩家聯姻,便是做明了。」
  「有用麼?」蘇秦苦笑不得,他歷來蔑視這種官場俗套,更不相信這種老掉牙的世俗透頂
的辦法,竟能威懾政敵而改變一個人行將淹沒的命運?
  「武信君,」子之竟然從軍榻上站了起來:「如公與張儀者,信念至上,聯姻自是無用。
可是,天下官場憑信念做事者有幾人?歷來權臣多庸碌,他們就是相信這種血親聯姻,相信這
才是割不斷打不爛的。你我一旦做明,便無人在你我中間挑唆生事,連燕王也會顧忌三分。武
信君,相信我,我早看透了燕國這群鳥獸!」
  「然則,我說起話來不是自覺氣短麼?」
  子之哈哈大笑一陣:「武信君啊,古人有話: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你放膽去說,名
頭只會更響!」
  蘇秦無奈的笑了:「好吧,便聽你一回。」
  當夜,蘇秦在子之催促下給三弟蘇代修書一封,荊燕派快馬騎士連夜送往洛陽蘇莊。子之
也派出心腹司馬先行趕回薊城安排。蘇秦歇息後,子之又召集將士秘密計議了兩個時辰。諸事
妥當,第二天便拔營回燕了。
  薊城早已流言四起,狐疑紛紛,宮廷朝野都亂了方寸。
  燕國老世族們原本就認為燕國不宜涉足中原,只可固守燕山遼東並相機向胡地擴張,像當
年秦穆公一樣西進稱霸。這在世族中稱之為「北圖大計」,對於燕文公重用蘇秦發動合縱,世
族歷來是反對的。可燕國兵力大部分是公室部族掌控,老世族們也無可奈何。蘇秦合縱成功,
燕國威望驟然增長,老世族們便見風使舵,連忙跟著鼓噪,擁戴燕易王出兵聯軍抗秦,意圖從
滅秦大功中分一杯羹。正在人人興高采烈之際,噩耗突然傳來:聯軍兵敗,子之戰死,燕國六
萬兵馬全軍覆沒!
  消息傳開,薊城朝局大亂。老世族們立馬急轉彎,聚相大罵蘇秦誤國,子之敗軍!上書燕
易王,請求「驅逐蘇秦,斬首子之,以安國人」!原先力主合縱的子之實力派,也裂為幾撥各
找出路,紛紛附和老世族,怕子之連累他們也做了刀下冤魂。燕易王原本是想通過合縱振興燕
國,所以才將與東胡對峙的六萬主力軍投入聯軍,如今六萬精銳全部覆沒,對他簡直就是當頭
一棒!抗胡大軍本是王室根基,有這支大軍在,老世族們的私家兵馬便不足掛齒,可沒有了這
支大軍,薊城周圍老世族的私家兵馬便頓時成了封喉利劍,如何不讓燕易王芒刺在背?想來想
去,燕易王只有屈尊斡旋,與世族大臣們一起大罵蘇秦大罵子之,磋商如何妥善處置罪臣?如
何重整「北圖大計」?
  正在一團亂麻的時候,又傳來消息:子之未死,卻是重傷難治;還有一萬多傷兵,也都是
奄奄一息;蘇秦羞於回燕,已經在戰場自殺!老世族們更是彈冠相慶,聚相痛飲。蘇秦死活,
老世族們本不在意。令人高興的是,沒有了蘇秦的子之,縱然活著帶兵回來,也只能是上法場
的魚肉而已。燕易王更加蔫了,蘇秦與子之,一個有主見,一個有實力,一個是他的靈魂,一
個是他的膽量;如今一個死了,一個也快要死了,他這個國王卻在哪裡去找如此兩個大才?燕
易王徹底絕望了,親自駕車出宮,要與老世族們開價了。
  車行宮門,又傳來消息:蘇秦安然無恙,已經與子之合營休整;子之創傷痊癒,仍然握有
一萬多精兵!燕易王一聽,立即轉頭回宮,下令三千禁軍嚴守宮門,決意要等到真相大白再說
。這個消息一傳開,大臣們又開始了微妙的變化。老世族們狐疑紛紛,難辨真假,可聚相會商
之後,仍然堅持聒噪,一片聲請求燕王立即問罪蘇秦子之,形成「既決」之勢!可燕易王偏偏
生了熱寒急症,不能理事,老世族們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忙於尋找門路投靠的子之同黨們
卻嗅到了一絲另外的氣息,連忙停止了奔波,有的便索性不再出門了。
  旬日之間,又一個消息傳遍了薊城:武信君與亞卿戰場患難,已結聯姻血親,誓同生死,
效忠燕王!兩三日之間,薊城朝局立轉,老世族們甚囂塵上的聒噪竟頓時變成了竊竊議論,蝸
居的子之同黨們開始逢人便喊「亞卿冤枉!」文臣名士也開始念叨起武信君的蓋世才華,只是
王宮依然沉寂,燕易王依然熱寒未退不能理事。
  這一日快馬飛報:武信君與亞卿班師回國!燕易王傳下了一句話的詔令:「本王帶病郊迎
」,並沒有要求全體大臣跟隨。可在郊迎的那天,薊城所有的官員卻都出動了,連百工國人也
空巷而出,人們都想看看這支敗軍之師究竟如何了?
  君臣國人們望眼欲穿的守候到日暮時分,突見前方煙塵大起,鼓角齊鳴,旌旗招展,馬蹄
如雷,兩面大纛旗當先飄揚!眼尖者紛紛叫嚷:「呀––!快看!六國丞相武信君蘇!」「還
有一面!燕國亞卿子!」更有國人失驚出聲:「看哪!鐵甲騎士!足有兩萬!」「還有步卒方
陣!三個,少說也有五六千!」國人們為燕國在大敗之後仍保有如此一支精兵激動了,一時間
紛紛高呼:「武信君萬歲!」「亞卿萬歲!」「燕王萬歲!」
  朝臣們懵了,燕易王也懵了。恍惚之間,竟是弄不清昨日是夢今日是夢?燕易王狠狠忍住
了自己,幾乎沒有說話,只是按照禮賓大臣的引導完成了儀式。奇怪的是,蘇秦與子之以及迎
接的朝臣,也都幾乎沒有說話。直到王宮大宴,君臣們才漸漸恢清醒過來,才開始仔細的掂量
對面的人物,才開始了小心翼翼的試探。
  「武信君啊,河內大戰死裡逃生,本王與眾臣工為你等壓驚了。來,乾了。」
  蘇秦飲下一爵,肅然拱手道:「啟稟燕王:蘇秦身為六國丞相,已經將河內大戰情形備細
記載,分送六國。蘇秦在燕國有武信君之爵,所以將送燕一卷親自帶回,請燕王明察。」說罷
一揮手,荊燕便將一個木匣恭敬的捧到了燕王書案。
  燕易王打量著木匣:「傳言紛紛,真偽難辨,本王與諸位臣工,都是莫衷一是啊。」
  「今日大宴,容我當眾說明。」蘇秦便從各國兵力、主將說起,說到總帳謀劃,說到戰法
改變,說到大戰經過,說到敖倉被襲,尤其詳細的講述了子之在謀劃戰法與挽救戰場危局中的
柱石作用,末了道:「聯軍之敗,根源有三;其一,蘇秦不善兵事,整合六軍不力;其二,子
蘭徒有其表,調度失當;其三,六軍戰力參差不齊,軍制互不相統;其四,魏國懈怠,敖倉被
襲。」
  大殿中一時沉默。蘇秦將戰敗罪責首先歸於自己,倒使燕國君臣一時無話可說了。誰都知
道,蘇秦本來就不是軍事統帥,雖然是坐鎮總帳,也只是為了協調六軍摩擦而已,若蘇秦強詞
奪理,將罪責全部歸於別人,老世族們也許會揪住他不放,畢竟他是六國丞相、聯軍總帳魁首
啊。但蘇秦一身承擔,意圖刁難的老世族們倒是要琢磨一番,不敢輕率發難了。
  「六軍傷亡呢?」燕易王開始試探最要害處了。
  「具體而論,六軍傷亡不一:楚軍一觸即潰,損傷最為慘重,十五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
唯餘子蘭率殘兵一萬餘逃回;燕軍戰力最強,損傷卻最小,六萬步騎尚有三萬餘精銳完整歸來
。正因如此,這次合縱大軍雖然失敗,燕國卻是軍威大振,洗刷了『弱燕』之名。燕軍能有如
此作為,皆賴亞卿子之之膽識謀略也。」
  殿中頓時哄嗡一片,燕國朝野早已經聽慣了「弱燕」說法,久而久之也認為燕國就是弱,
就是不如中原戰國。今日,蘇秦竟然說「燕軍戰力最強」「軍威大振」「洗刷了弱燕之名」!
能不令人吃驚麼?
  「果真,如此麼?」燕易王心頭一震,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蘇秦有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的書信。請燕王過目。」
  燕易王拍案道:「御書,念!高聲念!」
  御書從荊燕手中接過四卷竹簡,展開一卷高聲念道:「魏無忌拜上武信君:河內大戰,若
按子之謀劃,可出奇制勝也,燕軍有此人為將,燕國之福也––」又展開一卷:「黃歇拜上丞
相:楚軍潰陣,若非子之將軍率燕軍浴血奮戰,六軍將無一生還者!人言燕弱,今卻見強燕一
端,令我楚人汗顏––」又展開一卷:「武信君台鑒:今次大敗,唯燕軍孤軍力戰,力挺危局
,令田文感慨萬端––」展開最後一卷,卻猶豫的看著蘇秦,蘇秦笑道:「念吧,燕王自有明
斷。」御書便高聲念道:「趙勝頓首:聯軍之戰,趙人當對燕軍刮目相看。天下皆說燕國孱弱
,誰知燕軍竟是如此強悍?趙燕相臨,趙勝從此不能安枕也––」
  四卷念罷,殿中大臣們竟都死死的盯著胳膊吊帶上還滲著鮮血的子之,彷彿盯著一個不可
思議的怪物一般!子之的凌厲果敢殺伐決斷,朝臣們倒是都隱隱有所聞,老世族們也正因為如
此才將他看作隱患。但子之畢竟是個邊將,升任亞卿還不到一年,許多重臣對他還都是一知半
解,甚至遠不如對宮他熟悉;今日看來,此人在幾十萬大軍陣前能打出威風,竟是大大的非同
小可!老世族們想的是:還能不能除掉他?新進大臣想的是:如何在這個人面前辯解自己?
  「諸位卿臣,武信君所言如何啊?」燕易王是完全清醒了,但卻似乎並沒有激動。
  一個老臣顫巍巍站了起來:「臣忝為太師,以為武信君所言縱然實情,也難掩兵敗盟散之
後果,武信君身為六國丞相,又執掌總帳,當對兵敗擔承些須罪責,我王亦應給予適當處罰。
否則,只恐難以安撫朝野。」
  「太師以為,當如何處罰?」
  「如何處罰,尚請我王與眾臣公議為宜,老臣只是動議,卻無定見。」
  「臣以為,至少當削爵減俸,詔告朝野。」一有試探,立即就有老世族附和。
  「差矣!老夫以為,奪爵罷職。」
  「老朽以為,蘇秦喪師辱國,當罰為苦役,流徙遼東!」有人慷慨激昂。
  「蘇秦本非燕人,大罪誤國,當滿門斬首!否則,難息國人之憤,愧對將士亡魂!」
  瞬息之間,殿堂風雲突變,燕易王頓時愕然了。他本來已經完全清醒,也很振奮,其所以
沒有立即封賞蘇秦子之,只是認為大局已定,想讓朝臣們擁戴一番。不想老世族們竟當殿發難
,一個比一個氣勢洶洶,燕易王心中又沒底了。說到底,王族兵力遠在邊地,老世族們的封地
軍兵卻都聚集在薊城周圍,燕易王與子之還沒來得及任何溝通,誰知子之對蘇秦如何看待?安
知他不恨蘇秦?一旦僵持,最危險的還是王室。此情此景,燕易王如何敢貿然說話?
  「啊哈哈哈哈哈!啪!」突然,殿中一陣長笑,吊著一隻胳膊的子之拍案而起,竟在大殿
中悠然的踱著步子:「好個燕國啊!自命王族戰國,別的不會,卻會中傷功臣,會自毀長城,
會奪爵罷職,會滿門斬首,還會聒噪著誣陷天下名士!」他揶揄的笑臉突然變得殺氣騰騰,指
著滿堂老世族厲聲罵道:「一窩蠹蟲!一樹黑老鴉!一群酒囊飯袋!武信君萬里馳驅,奔波合
縱,爾等哪裡去了?武信君親臨戰陣,嘔心瀝血,爾等哪裡去了?大軍敗退,武信君獨守戰場
,三日復生白髮,爾等哪裡去了?今日,武信君顧全燕國安危大局,不去他邦,獨來燕國,如
此大忠大貞,爾等竟敢做狂犬吠日?真有膽色啊!子之今日正告爾等:誰敢對武信君惡意中傷
,子之不答應!我三萬六千鐵甲銳士不答應!爾等不是有兵麼?來呀,明日便擺開戰場,看誰
家血流成河?!」
  子之臉色鐵青,單臂一揮,一陣沉雷似的腳步聲便轟隆隆壓進大殿,兩個鐵甲方陣立時森
森然矗立在殿中!子之冷笑著單臂一指:「他們都是百戰餘生,跟著子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不
知幾回,爾等有話,對他們說!」
  大殿中死一般的寂靜。
  這一番嬉笑怒罵,當真是雷霆萬鈞,匪夷所思!所有的虛與周旋都被撕扯得乾乾淨淨,只
剩下赤裸裸的實力較量了。饒是蘇秦見多識廣,也想不到子之竟在王宮之中當著燕王用如此手
段,如此震懾朝局!饒是燕國臣僚們風聞子之凌厲,也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狂悖,如此威猛!且
不說子之是燕國聞名的戰將,最可怕的是,隨他征戰多年又浴血逃生的幾萬亡命甲士便戳在宮
外,森森矛戈便在眼前!老世族封地的全部甲兵聚集起來,也當不得這些久經惡戰的精兵一陣
衝鋒,當此情景,誰不膽顫心驚?誰還敢大聲喘息?
  「好!」燕易王卻笑著站了起來:「本王自有公斷:武信君功勳卓著,對燕國忠貞不二,
加封地一百里,任燕國開府丞相!子之浴血奮戰,揚我國威軍威,爵封成義君,職任上卿上將
軍!班師將士,兵士賜爵一級,千夫長以上者晉爵兩級!方才攻扞武信君者,各削爵兩級,減
封地三十里!上卿啊,命甲士們下去吧。」
  「臣,謹遵王命!」子之一揮手,兩個方陣便隆隆出了大殿。
  一場滅頂之災就這樣過去了。燕易王與蘇秦、子之重新結成了穩固的君臣同盟,蘇秦做了
開府丞相,子之做了上將軍外加一個監理政務的上卿,燕易王的地位也空前鞏固。燕國老世族
在這場短兵相接的較量中完全失敗了,完全蟄伏了。燕易王與蘇秦、子之連續會商三日,決意
君臣同心,整飭吏治,訓練新軍,使燕國真正崛起。
  就在這時候,張儀的和親車隊到了。
  燕易王敘說了與秦國聯姻的來龍去脈。蘇秦是贊同的,認為時勢所迫也只能如此,況且也
能夠給燕國爭取一段時間,只有等燕國喘息過來,才能再圖合縱大計。子之也贊同聯姻,但卻
主張借此除掉張儀,說話是一如既往的直截了當:「張儀,六國禍亂之外源,武信君之死敵,
不殺此人,六國永無寧日,合縱大計終成泡影!」
  對子之這種動輒赤裸裸訴諸殺戮的做法,蘇秦本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味道,如今子之竟要殺
掉張儀,不禁令他震驚了。蘇秦沉著臉道:「上將軍所言,大是不妥,邦國相爭,依靠暗殺而
取勝者,未嘗聞也。燕國若開殺戮使節之先河,將自毀於天下!」
  燕易王呵呵笑道:「上將軍啊,張儀就那麼好殺?此事還是罷了。」
  「好。」子之爽快拍案:「臣心思粗疏,未想到張儀是秦國使節一層,武信君既然反對,
子之就此作罷。」卻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但是,蘇秦仍然不放心,他知道子之一旦認定某事,必要做成方肯罷休,殺張儀絕非他臨
機閃念,也許在河內戰場大敗時他就恨上了張儀。蘇秦反覆思忖,派三弟蘇代以商議婚期為名
,到上將軍府留心查看。蘇代去住了一宿,回來說沒有發現異常動靜。蘇秦還是半信半疑,只
有吩咐荊燕私下多多留心,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三月初三,張儀的送親軍馬在薊城南門外十里紮下了大營。
  按照禮儀,燕易王在約定日期將秦國公主迎進王宮成親,張儀才能進入薊城入住驛館,開
始邦交活動。在此之前,只能在薊城外等候迎親。張儀雖然不急,但也不想夜長夢多。大營紮
定,立即修好國書,派行人嬴華進入薊城與燕易王約定日期。嬴華午時出發,日暮時分便轔轔
歸來。燕易王派出了司正隨同嬴華前來,撫慰送親軍馬,帶來了一百隻羊、十頭牛、三十頭豬
並六十罈燕山老酒。司正帶來的國書確定:三日後燕王迎親,舉國大酺!
  當夜,張儀便下令軍士殺牛宰羊,特許每個甲士飲酒一大碗!軍中歡呼不斷,立即便是炊
煙裊裊熱氣騰騰,料峭的春日寒風頓時便減了威力。在滿營歡聲中,張儀與嬴華、白山並櫟陽
公主議定了若干送親事務,不知不覺間已到了三更時分。
  「稟報丞相:帳外有一商人求見。」軍務司馬匆匆進來稟報。
  「商人?讓他進來吧。」
  白山霍然起身:「且慢。我先去看看。」便大步出帳。片刻之後,白山帶進來一個年輕的
的後生,雖是布衣風塵,卻是沉穩英秀。張儀眼睛一亮:「你?你是蘇代?」
  後生深深一躬:「張兄果然過目不忘,小弟正是蘇代,張兄別來無恙?」
  張儀哈哈大笑,過來便拉住蘇代:「哎呀呀,我師說蘇氏當有三傑,果然應驗!蘇厲呢?」
  「蘇莊兄嫂們尚須照應,四弟一時不能離開。」
  「好好好,來,坐了慢慢說。」
  「多謝張兄。」蘇代一拱手:「小弟時間無多,張兄看了此信我便要走了。」說罷從腰間
摸出一方羊皮紙遞過:「二哥一番苦心,望張兄體察。」
  張儀連忙打開羊皮紙,兩行熟悉的大字分外清晰––
  薊城有不測風險,張兄當作速離開,毋得強自犯難,切切
  張儀笑道:「好,蘇代啊,我想見蘇兄一面,可行麼?」
  「二哥說,各謀其國,各忠其事,未分勝負,不宜相見。」
  張儀默然片刻:「也好,代我向蘇兄致意,也轉告蘇兄:三日後張儀便入薊城,非不領蘇
兄之情義,時也勢也。」
  「如此蘇代告辭了,張兄保重。」
  「且慢。」張儀從腰間大帶上抽出一把皮鞘短劍:「這是我為蘇兄物色的一把利器,合於
蘇兄劍路,目下燕國正在動盪之中,望蘇兄多加防範。」
  「張兄––」蘇代接過短劍深深一躬,便匆匆去了。
  大帳中一時無話。白山送蘇代回來,見幾個人都低頭沉思的樣子,忍不住道:「丞相,連
夜回咸陽吧,末將派三千鐵騎護送,燕國不敢傷及公主,他們只要害丞相。」
  「白山,坐下吧。」張儀笑道:「誰說我要走了?你我好賴也一起打過仗了,張儀貪生怕
死麼?」白山著急道:「丞相,不是你貪生怕死,是秦國不能沒有你。」張儀搖搖頭道:「每一
個秦人都是秦國的子民,我張儀也是。白山啊,你要知道,邦交也是戰場,也需要勇氣膽識,
貪生怕死者,打不了勝仗,也辦不好邦交。」
  「丞相教誨,白山明白!」白山深深一躬:「我這五千騎士寧可粉身碎骨,也保得丞相公
主平安!」
  「我看沒事兒。」櫟陽公主笑道:「燕國就是這個子之,防住他,就一切了結。」
  嬴華走過來道:「白山將軍,你軍中可有鐵鷹劍士?」
  「有,正好十個。」
  「好!全數給我。你只管打仗,丞相公主不用你分心。」
  「是,末將明白。」
  張儀笑道:「如此妥當,還有何好怕啊?好了,三日後進薊城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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