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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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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2: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天地再造

【第一節】

  一個多月了,蘇秦總算進入了上郡,走到了秦長城腳下。
  回洛陽的大道是東出函谷關,非但路近,而且沿途人煙稠密多有驛館,窮路富路都很方便
。可蘇秦不想走大道,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這潦倒模樣。出得咸陽時分,他已經孑然一身了
無長物,唯一的一個青布包袱中,還只是不能吃不能喝且越來越顯沉重的幾卷竹簡,直與乞丐
一般無二。理論起來,一次說秦失敗,也遠非陷入絕境,還完全可以繼續遊說其他幾個大國,
畢竟成就霸業的雄心絕非秦國一家。可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車癡之禍,竟使自己一夜之間變成
了赤裸裸的窮漢子,舉步唯艱,如何能去周旋於王公大臣之間?蘇秦倒是閃過一個念頭,去燕
國,燕姬一定會幫助自己!認真一想,不禁失笑。燕姬初為國后,縱然想幫自己也未見得能使
上力。縱然燕姬能使自己衣食不愁,可那無聊的日子受得了麼?若在燕國再度被困,那可就真
正的陷入絕境了。
  蘇秦在北阪道邊想了整整一夜,最後終於想定,只有回家!
  蘇秦選擇的這條路很生僻,與其說是路,還不如說只是個方向––出咸陽北阪,經雲陽、
栒邑直入北地郡,再沿秦長城到上郡的陽周,而後東過黃河,經離石要塞再南下回洛陽。且不
說這條路比函谷關大道遠了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在進入魏國河外地區之前,這是一條越走越
荒涼的險道。可蘇秦顧不得想那麼多,他只有一個念頭,不要見人,悄悄回家!至於吃苦冒險
,那是上天對自己荒唐行徑的懲罰,原是罪有應得。
  夕陽將落,河西高原已經湮沒在暮色之中了。披著晚霞的夯土長城像是一道鱗光閃閃的的
巨龍,順著山脊蜿蜒的伸向了東北,直達遙遠的雲中大河南岸。無邊林木覆蓋了千山萬壑,極
目望去,一片蒼蒼莽莽的空曠寂涼。山風呼嘯,林濤隱隱,唯有長城亭障上那一縷裊裊飄散的
炊煙,那一陣召喚巡騎的悠揚號角,給這荒莽的山林溝壑增加了一線生機。
  這便是名聞天下的河西高原,一片人煙稀少的荒莽山地。
  蘇秦從來沒有到過河西之地,以往也確實難以理解,秦魏燕趙與陰山胡人為何要反覆爭奪
這片荒莽的高原?一百多年征戰廝殺,死人無算,爭來這片荒涼的山原究竟有何大用?這次從
關中跋涉北上,歷經山山水水隘口亭障,才明白了這荒莽的河西高原是多麼重要的必爭之地!
如果僅僅從生計上看,這裡多是山林溝壑,既沒有適合放牧的廣闊草場,又沒有多少值得耕耘
的良田,無論誰佔領這片高原,都不能得到當時極為缺乏的人口農田與牛羊。
  但若從國家爭霸的整體上看,河西高原便光芒四射!它是矗立在整個大中原腹部的制高點
,誰雄踞河西高原,誰便對四面勢力(北方匈奴、東方燕趙、西部秦戎、南部魏韓)有了居高
臨下的威懾力。魏國佔領河西的五六十年,正是魏國的最強盛時期。秦國收復了河西,便立即
成為鳥瞰中原、威懾北胡的強勢大國。秦國要確保河西高原,靠的就是西邊的大河天險,東邊
的千里長城。商鞅收復河西後,將黃河天險延伸到了東岸的離石要塞,將秦國原來的舊長城一
直修築到了雲中之地。如此一來,河西高原便成了穩定的老秦本土,秦國便真正成了被山帶河
的四塞之國。天時地利,何獨佑秦國也?
  飢腸轆轆的感慨嗟呀了一番,蘇秦不禁失笑,暗自說聲「慚愧」,連忙坐在一塊山石上鋪
開包袱布,便開始大咥起來。這是老秦人的狩獵路飯,一塊半乾的醬牛肉夾進厚厚的大餅,再
加幾根小蔥,便是一頓結實鮮辣的路飯。蘇秦食量本來不大,可一個多月跋山涉水下來,竟變
得食量驚人,每次開吃都將所帶路飯一掃而光,兀自感到意猶未盡。饒是如此,也還是變成了
一個精瘦黝黑長髮長鬚的山漢子,任誰也認不出這便是昔日的蘇秦!吃完路飯,蘇秦到山溪邊
咕咚咚牛飲了一通,又跳進水裡擦洗了一番,這才感到清涼了許多。收拾好自己,看看太陽已
經完全下山,天色就要黑了下來,連忙背起包袱提起木棒,便又開始了跋涉。
  夜行晝宿,這是老獵戶教給蘇秦的「河西路經」。
  一路行來,蘇秦是講書換食。每有農家可夜宿,不管老秦人如何樸實好客,蘇秦都要給主
家的少年子弟講一兩個時辰的書,以表示報答。走到白于山麓時,農戶漸漸減少。一打聽,才
知道自從商鞅收復河西之後,便將散居深山的農戶全部遷到了河谷地帶,建立新村推行新法,
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獵為生的老獵戶。
  那一日,天色已經黑了,卻看不見一戶人家。蘇秦正在著急,卻遇見一個老獵戶狩獵歸來
,邀他到家中做客。那是山坳裡的一座小院子,大石砌牆,石板壘房,老獵戶一家在這簡陋堅
固的山石小院子裡已經居住了四十年。老人有兩個兒子,都在深山狩獵未歸,家中只有老夫婦
留守。蘇秦無書可講,便與老人在山月下談天說地,請教河西路情民風。老人見蘇秦是個大世
面人,談吐豪爽快意,便一發打開話匣子,將「河西路徑」整整說了個通宵。
  「河西山路兩大險,地漏中山狼」。這是老人最要緊的告誡。
  所謂地漏,說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蓋的無數溝壑山崖。老獵戶說,大禹治水的時候,這
河西高原便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沖刷切割得溝溝坎坎,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
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原,走起來卻是險而又險;一不小心,便要掉進樹枝荒草下的山
崖山坑。老人說,許多山坑深不見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沒有救了!秋冬草木枯萎,
「地漏」之險稍好一些。夏日草木蔥蘢,最是危險。由於這種「地漏」之險,河西人行路都有
一支長長的木棒探路,而且大都在白天走路。
  「可你不行。不能白天走!」這是老人的又一告誡。本地人行路大多是短途短時,自然是
白日最佳。但對長途跋涉竟日行走者,卻要白天睡覺,晚上走路。老人說:「一出白于山,荒
山老林無人煙。」長行路,便必定疲憊不堪,夜裡一旦睡死,便有極大危險,只有白晝時日選
個安全避風的山旮旯,方可睡上一兩個時辰,且次日再睡,一定要離開昨日地點六十里以上,
否則便仍不能安寧。
  這一切,都是因為河西高原還有最大的一個危險––中山狼!
  河東有個中山國,乃是春秋早期的白狄部族建立的。那時候,西北方的戎狄胡遊牧部族大
舉入侵中原,與東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對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圍。白狄便是其中的一
個部族,佔據了晉國北部的山地河谷。後來齊桓公尊王攘夷,聯合中原諸侯連年大戰驅趕夷狄
,終於將入侵的遊牧部族趕出了中原大地。這時,晉國北部的白狄卻已經化成了半農半牧的「
晉人」,被晉國當做屬地接納了。後來晉國衰落,智魏趙韓四家爭鬥不休,白狄又野心大起,
趁機自立為諸侯邦國,便叫做了「中山國」。中山國建立不久,便被新諸侯魏國吞滅了。後來
吳起離魏,魏國軍勢減弱,白狄部族又從草原大漠捲土重來,中山國竟又神奇地復國了!這個
中山國雖然說不上強大,但卻好勇鬥狠,橫挑強鄰,死死咬住燕趙兩國不放,居然還小勝了幾
次,被天下人看作與宋國一般的二等戰國。
  中山國聲名赫赫,一大半卻是因了這中山狼!
  老獵戶說,這中山狼都是妖狼,狡猾賽過千年老狐,凶殘勝過虎豹。牠認人記仇,遇上落
單的路人,絕不會一下子撲上去將人咬死,而是跟著你周旋挑逗,直到這個人筋疲力盡心膽俱
裂,才守在你身邊慢慢撕咬消受;若有人打殺了狼崽,中山狼便會跟蹤而至,日復一日的咬死
你家的豬羊牛雞,再咬死你家的小孩女人,最後才凶殘的吞噬主人;更有甚者,中山狼能立聚
成群!尋常時日,你無論如何看不見狼群。但若有孤狼遇敵,這孤狼伏地長嗥,片刻之間便會
聚來成百上千隻中山狼,連虎豹一類的猛獸也嚇得逃之夭夭。河西高原的獵戶以剽悍出名,可
是卻不敢動這中山狼。魏國佔領河西高原的幾十年裡,中山狼幾乎就是河西高原的霸主。狼災
最烈時,魏國軍營的游騎夜間都不敢出動。河西高原人煙稀少,一大半都是這中山狼害的。
  老人說,早先晉國的權臣趙簡子曾經以狩獵為名,率大軍三次殺狼,中山狼一度不見了蹤
跡。可中山國復活後,這中山狼也神奇的復活了。商君收復河西後,為保境安民,下令五千鐵
騎專門剿滅狼群!說也怪,這秦軍鐵騎彷彿天生就是中山狼的剋星,狡猾凶殘的中山狼硬是被
他們殺怕了!秦軍總是以三五小騎隊馱載帶血的牛羊引誘狼群聚集,而後大隊鐵騎從埋伏地猛
烈殺出,窮追狼群,每「戰」必殺中山狼數百頭以上!經過三五年的滅狼戰,河西高原的中山
狼便漸漸少了。
  「還是要小心哪。獵戶都知道,這妖狼還沒有死絕呢。」老人重重的叮囑蘇秦。
  蘇秦聽得驚心動魄。他想不明白,這中山國與河西高原非但隔著橫亙百里的崇山峻嶺,還
隔著一道驚濤駭浪峽谷深深的大河天險,中山狼如何就能翻山渡河而來?天地造化,當真是神
秘莫測!蘇秦原是聽老師說過,中山狼是天下異數––白狄部族有馴獸異能,他們當年南侵時
便從草原大漠帶來了漠北狼群,這種狼以中山國山地為巢穴,卻很少傷害白狄人,只是成群的
流竄臨國,使燕趙魏秦頭疼不已。中山國四鄰都是強大的戰國,但若無充分準備與精銳大軍,
都不想與這個「狼國」糾纏。中山狼對於中山國來說,簡直不亞於十萬大軍!
  那時候,蘇秦聽了也是聽了,只是將老師這「順便提及」當做了一段天下奇聞,沒有上心
。如今想來,這中山狼竟遠非「奇聞古經」四字所能了結,它是實實在在的災難,匪夷所思的
天地異數!
  老人很是周到細心,特意給蘇秦削磨了一支青檀木棒。這種青檀木堅如精鐵,敲起來「剛
剛」響,尋常利刃砍下,竟連痕跡也沒有!五尺長短,粗細堪堪盈手一握,極是趁手。老人說
,河西人幾乎都有一支這樣的青檀木棒,獵戶們都管它叫「義僕」。這「義僕」可探路,可挑
包袱,可做手杖,當然更重要的是打狼,簡直比那支長劍還管用。
  蘇秦算得多有遊歷了,夜路也走過不少,可那都是一半個時辰的夜路而已,月明風清,倒
有一種消遣情趣。可如今這夜路卻是大大不同,從傍晚走到日上三竿,還不定能尋覓到一個合
適的山旮旯睡覺。縱然有了山旮旯,也往往是一睡三醒,但有異動就猛然跳起。睡不塌實,那
濃濃的睡意就老是黏糊在身上。夜晚上路,走著走著便睡著了,不是在石縫裡扭了腳,便是在
大樹上碰破了頭,再不然就是衣服掛在了野棗刺上,有兩次還差點兒掉進了「地漏」!幾個晚
上下來,蘇秦已經是遍體鱗傷衣衫襤褸了。但蘇秦還是咬著牙走了下去,實在走不動了,便靠
在孤樹或禿石上喘息片刻,睏得眼睛睜不開時,便用握在手心的棗刺猛扎自己大腿,往往是鮮
血流淌到腳面,自己才清醒過來。
  夜路的最大危險,當然還是中山狼,且不說還有山豹蟲蛇等。老獵人教給蘇秦的訣竅是:
「有樹上樹,無樹鑽洞,無洞無樹,便裝死。」上樹鑽洞的事兒是家常便飯了,雖然還不能說
敏捷如靈猿,但在蘇秦說來,已經覺得自己與山猴相差無幾了。有幾次,蘇秦還在枯樹枝杈上
睡了一覺,下來後精神大振,高興地直跺腳。只有「裝死」的事兒,還從來沒有做過。老獵戶
說,中山狼從來不吃死物的,萬一在白日睡覺時驟然遇見中山狼,便要裝死。這本來就是「險
中險」,幸虧蘇秦警惕靈動,竟一直沒有碰上。
  三日後,蘇秦便出了陽周要塞,順著長城又向東走了兩夜,太陽升上山頂時,終於看見了
通向黃河的山口!一鼓作氣又趕了半個時辰,蘇秦已經站在了山口大道邊。向東望去,離石要
塞的黑色旌旗影影綽綽,橫跨大河的白石橋已經是清晰可見了,身後大道邊的山坳裡便是一座
秦軍營寨,鼓角馬鳴隱隱傳來。軍營邊一個小小村落,裊裊炊煙隨風飄散,雞鳴狗吠依稀可聞
,初秋的朝陽溫暖如春,遼闊的山原便如仙境一般。
  「噢呵––!有人了––!」蘇秦兀自跳著喊了起來,當真是恍若隔世!
  比起長城山地,這裡便是陽關大道了。「比山旮旯強多了,何不在此大睡一番?」蘇秦念
頭一閃,頓時便覺渾身無力,軟軟的倒在了光滑的山巖上––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朦朦朧朧的蘇秦覺得涼風颼颼,「對,該起來了。」陡然,蘇秦覺
得不對,什麼聲音?如何與父親的牧羊犬大黃一般哈哈喘息?這裡哪會有大黃?中山狼!心念
一閃,陡然便是一身冷汗。
  蘇秦強自鎮靜,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縫隙,立即便倒吸了一口涼氣––漆黑夜色下,一隻碩
大的側影就蹲在他身邊五六尺開外,渾身白毛,兩耳直豎,一尺多長的舌頭上吊著細亮的涎水
,哈哈喘息著,昂首望著天上的月亮––不是中山狼卻是何物?!瞬息之間,一陣冰涼便如潮
水般瀰漫了蘇秦!
  正在此時,中山狼仰天長嗥,一連三聲,嘶啞淒厲,在茫茫曠野竟是山鳴谷應!蘇秦猛然
想起老獵戶的話:白毛老狼是中山狼的頭狼,最是狡猾邪惡,每遇活物便守定不走,召喚牠的
妻子兒女和臣服牠的狼群前來共享。看來,這是一隻白毛老頭狼無疑了,如何對付牠呢?蘇秦
下意識的悄悄握緊了壓在身下的青檀木棒,卻是絲毫不敢動彈。「打狼無勝算,只有裝死。」
這是老獵戶的忠告。可是,這隻老頭狼顯然早已識破他不是死人,正在召喚同伴來享用,裝死
是不管用的,難道等著狼群來撕咥了自己?不!蘇秦不能這樣死去!滾下山崖?對,滾––
  正在蘇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滾崖時,驟聞崖下大道馬蹄如雨,秦軍鐵騎路過麼?沒錯,這是
唯一的機會!心念電閃,蘇秦驟然翻身躍起,大吼一聲「狼––!」便掄圓了手中青檀棒向中
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聞聲回頭,嗷的一聲便竄出棒頭,鐵尾一掃,長嗥著張開白森森的長
牙,竟正對著蘇秦凌空撲來!「狼––!」蘇秦又是一聲大吼,掄棒照著狼頭死力砸下。只聽
「光!彭!」兩聲,那支硬似精鐵的青檀棒竟攔腰斷為兩截。蘇秦渾身一陣劇烈的酸麻,便軟
軟的倒了下去。那隻老狼卻只是大嗥了一聲,滾跌出幾尺,卻又立即爬起,渾身白毛一陣猛烈
抖擻,便又猛撲過來––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馬蹄暴風雨般捲來,一支長箭帶著銳利的呼嘯「彭!」的釘進了中
山狼後臀。全力前撲的老狼「嗷!」的一聲坐地跌到,卻竟然一個翻滾就消失在山巖之後。
  「快!救人!四面提防!」馬隊中一個粗嗓子高聲大喊。
  一騎士飛身下馬搶上山巖:「什長,人死了!」
  「胡說!帶人上馬!」
  突然,一陣「嗚––!嗚––!」的吼聲彷彿從地底生出,沉悶淒厲而曠遠,竟是山頭河
谷都生出了共鳴回應。
  「頭狼地吼了!點起火把!粘住狼群––!」
  什長話音方落,便聞四野連綿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裡頓時飄來點點磷火,越聚越多,片
刻間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風中飄來奇異的腥臭與漫無邊際的咻咻喘息聲,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
的中山狼群復活了!
  面對無邊惡狼,戰馬嘶鳴噴鼻,驚恐倒退,一時竟有些混亂起來。什長嘶聲怒吼:「圓陣
不動!放下馬甲!緊急號角––!」隨著什長吼聲,三支牛角號尖利的劃破夜空,一連三陣,
短促而激烈。十騎士同時走馬,迅速圍成了一個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長劍的配對
花插,一陣鏘鏘聲響,戰馬腹部與馬腿立即放下了一層鐵皮軟甲。這是秦軍鐵騎的誘狼小隊與
狼群對峙的獨特陣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騎隊絕不能貿然展開衝殺,也不能被狼群衝入馬隊
,一旦陷入糾纏,殺不盡的狼群必然將馬隊分割撕咬,其後果不堪設想;尋常情況下,狼群的
主動攻擊比較謹慎,至少在半個時辰內要反覆的「偵察與部署」。恰恰是這半個時辰,便是秦
軍大隊鐵騎所能利用的路途時間。
  誰知十人騎隊剛剛列成圓陣,便聽狼群中一聲長嗥,那頭蒼毛老狼猛然衝進了火把圈子,
後臀上的羽箭還顫巍巍搖晃。牠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的盯著戰馬騎士,從容的將碩大粗
長的嘴巴拱到地上,「嗚––!」的發出一聲長長的沉悶淒厲的嘶吼。隨著這聲地吼,火把圈
外的汪洋磷火驟然發出驚心動魄的嗷嗥群吼,隨著吼聲,狼群竄高撲低的從四野湧向火把!
  「殺––!頂住––!」什長令下,騎士們的弓箭長劍同時射殺,幾十隻中山狼頓時血濺
馬前。中山狼但成群攻擊,從來都是前仆後繼不怕殺,十人騎隊面對蜂擁撲來的千百隻惡狼,
無論如何是頂不住半個時辰的。
  陡然,山原上號角大起,火把遍野,殺聲震天,馬蹄聲如沉雷隆隆滾過,秦軍大隊鐵騎潮
水般壓了過來!蹲在山巖上的帶箭老狼一聲怪嗥,成千上萬隻中山狼竟一齊回頭,驟然消失在
無邊的暗夜之中。鐵騎火把也在山原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開,喊殺窮追,直壓向黃河岸邊––
  蘇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頂軍帳裡。一個壯實黝黑的年輕士兵正在帳中轉悠,見
他醒了,驚喜的喊了起來:「人醒了!千長快來––!」便聽腳步匆匆,一個頂盔貫甲手持闊
身短劍的將軍走了進來,逕直到軍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來麼?」
  蘇秦雖還有些懵懂飄忽,但也明白這必定是秦國軍營,奮力坐起下榻,搖搖晃晃拱手做禮
:「將軍大恩,沒齒難忘。」
  千夫長哈哈大笑著扶住蘇秦:「先生哪裡話?引來狼群,聚殲除害,這可是先生大功呢。」
  「你們,殺光了中山狼?」蘇秦大為驚訝。
  「不敢說殺光,也八九不離十吧。」千夫長顯然很興奮,一手扶著蘇秦,一手比劃著:「
這是河西殘留的最後一群中山狼,兩千多隻,追了三年都沒有攏住。不想讓先生給引了出來,
一戰殺了一千八百隻中山狼。最大的戰果,是殺了那頭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
了,先生命大的很呢!」
  「慚愧慚愧。」蘇秦連連擺手:「若非大軍鐵騎,早已葬身狼腹了。」
  「來,先生這廂坐。」千夫長扶著蘇秦坐到軍案前,轉身吩咐:「三豹子,給先生拿吃喝
來,不要太多,快!」
  「知道!」那個年輕壯實的士兵騰騰騰大步去了。
  片刻之間,三豹子便捧盤提壺走了進來:一個是棉套包裹的大陶壺,壺嘴還冒著絲絲熱氣
,大木盤中卻是一張白白厚厚的乾餅,一盆已經沒有了熱氣的帶骨肉,還有幾疙瘩小蒜。蘇秦
但聞肉香撲鼻,頓覺飢腸轆轆,不待千夫長說「請」,便伸手抓起一塊帶骨肉大咥起來,只覺
得生平從未吃過如此肥厚鮮美的肉味!眼見盆中肉完,蘇秦便抓起溫軟的大餅一扯,一手將盆
中剩餘的碎肉全部抓起塞進大餅,咬一口大餅,便向嘴裡扔進一疙瘩帶皮小蒜。肉餅吃光,三
豹子已經將大陶壺中的濃湯倒入盆中,蘇秦雙手端起便咕咚咚牛飲而下。片刻之間竟是風捲殘
雲,吃得一乾二淨。蘇秦滿頭大汗,兀自意猶未盡,雙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殘破的衣袖擦了擦
嘴角。
  「咥得美!」千夫長一陣大笑:「先生猛士之風,高人本色!」
  「見笑見笑。」蘇秦不禁紅了臉。
  「先生可吃出這是甚肉了?」
  蘇秦一怔:「好像?」卻總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圇吞下,渾
不知肉味也。」
  「狼肉!中山狼的一隻後腿呢。」
  「啊!狼肉?」蘇秦始而驚愕,繼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誰咥誰,勢也!」
  千夫長拱手笑道:「先生學問之人,末將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簡來。」三豹子快步
從後帳拿出一個青布包袱放到軍案上,千夫長打開包袱笑道:「先生發力猛烈,這些竹簡全被
震飛了。殺完狼群,清理戰場,方才搜尋揀回了。軍中書吏看不懂,不知縫連得對不對,先生
查查了。」
  「多謝將軍了。」蘇秦深深一躬。
  「先生不必客氣,請先擦洗換衣,末將還有求於先生呢。三豹子,帶先生擦洗了。」
  「是了。先生跟我來。」三豹子領著蘇秦走進一道大布相隔的後帳,指著一個盛滿清水的
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這是千長的一套襯甲布衣,先生且先將就換了。」說完便走了。
  蘇秦已經髒得連自己都覺得酸臭難耐,脫下絮絮綹綹的破衣爛衫,痛痛快快的大肆擦洗了
一番,換上了短打布衣,頓覺渾身乾爽舒適,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長從帳外回來,見蘇秦雖是
長髮長鬚一身短布衣,卻是清秀勁健別有一番氣度,不由笑道:「末將沒看錯,先生出息大呢
。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蘇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紅的粗茶,千夫長莊重拱手道:「
敢問先生高名上姓?何國人氏?」
  「在下蘇季子,宋國人,師從許由農家門下治學。」蘇秦料到遲早有此一問,早已想好以
自己的「字」做答。這個「字」除了老師、家人與張儀,很少有人知道,叫得人更少;學問門
派,則是因為自己對農家很熟悉,宋國又離洛陽很近,便於應對。蘇秦打定主意不想在這番「
遊歷」中留下痕跡,自然也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為生?欲去何方?」
  「農家以教民耕作術為生,在下此次奉老師指派,來河西踏勘農林情勢,而後返回宋國。」
  「是這樣:」千夫長笑道:「國尉司馬錯求賢,末將看先生非尋常之士,想將先生舉薦給
國尉謀劃軍國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蘇秦暗暗驚訝,一個千夫長只是軍中最低級的將領,能直接向國尉舉薦人才?不由微微一
笑:「將軍與國尉有親麼?」
  「哪裡話來?」千夫長連連搖手:「國尉明令,舉賢為公,不避遠近親疏,但有舉薦,必
答三軍。無論任用與否,國尉都要向三軍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國只認人才呢。」
  蘇秦心中慨然一歎:「賢哉!司馬錯也。此人掌秦國軍機,列國休矣。」卻對千夫長拱手
笑道:「在下於軍旅大事一竅不通,只知農時農事耳耳,況師命難違,委實愧對將軍了。」
  「哪裡哪裡?」千夫長豪爽大笑:「原是末將為先生一謀,先生既有生計主張,自當從業
從師,何愧之有啊?」
  「季子謝過將軍了。」
  「既然如此,軍中也不便留客。」千夫長快捷爽利,立即高聲吩咐:「三豹子,為先生準
備行程,三天軍食要帶足!」
  只聽一聲答應,三豹子便拿來了一應物事––除了牛皮袋裝的乾肉乾餅與一個水袋,便是
蘇秦原來的包袱與青檀木棒。蘇秦驚訝的拿起木棒,但覺中間的銅箍光滑堅固,絲毫沒有曾經
斷裂的鬆動感覺,這是自己的「義僕」麼?
  千夫長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壞了可惜呢。末將讓軍中工匠修補了,趁手麼?」
  「趁手趁手。」蘇秦肅然拱手:「不期而遇將軍,不知肯否賜知高名大姓?」
  「不足道不足道。」千夫長大笑搖手:「先生記得中山狼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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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老蘇亢突然醒了過來,看見大黃正扯著他的褲腳「嗚嗚」低吼。
  人老了瞌睡便見少,卻生出一個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個盹兒醒來便又是徹夜難
眠。這不,方纔正在望著落日發癡,便覺一陣睏意漫了上來,竟靠在石桌上便睡著了。明明是
剛剛迷糊過去,如何天便黑了下來?對,是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這大黃也是,明明方纔還
臥在腳下自在的打呼嚕,如何就急惶惶的亂拱起來?
  「大黃,有盜麼?」老蘇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黃的頭便站了起來。
  「嗚––」的一聲,大黃原地轉了一圈,張開大嘴便將靠在石桌上的鐵皮手杖叼住塞進老
人手裡,又扯了扯老人褲腳,便箭一般向莊外飛去,竟是沒有一聲汪汪大叫!
  是盜!老蘇亢二話沒說,篤篤篤點著鐵皮杖便跟了出來。大黃的神奇本事老蘇亢領教多了
,牠的警告絕對不會出錯。洛陽王畿近年來簡直成了盜賊樂園,韓國的,楚國的,魏國的,宋
國的,但凡饑民流竄,無不先入洛陽。如今這天子腳下的井田制呵,可是最適合流盜搶劫了,
偷了搶了沒人管,報了官府也是石沉大海。「國人居於城內,莊稼生於城外」,這種王制井田
,饑寒流民如何不快樂光顧?莊稼無人看管,夜來想割多少就割多少。普天之下,哪個邦國有
如此王田?只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淨光,強割莊稼卻是不可能了,莫非流盜來搶劫我這孤莊
?果真如此,蘇莊也就走到頭了。
  突然,大黃在門外土坎上停了下來,昂首蹲身,向著那片樹林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樹林中沒有動靜,老蘇亢放下了心,篤篤的頓著手杖:「樹後客官,不要躲藏了。我東邊
田屋還有一擔穀子,去拿了走吧。」
  樹林中沒人答話,卻傳來一陣腳踩枯葉的沙沙聲。大黃猛然回頭,對老主人「汪!」的叫
了一聲,身子一展,便撲進了樹林,接著便聽見一陣「汪汪汪」的狂吠。這叫聲怪異!大黃怎
麼了?老蘇亢正要走進樹林,卻突然聽見林中傳來低沉的聲音:「大黃,別叫了。」接著便是
大黃哈哈哈的喘息聲。
  老蘇亢一時愣怔,竟木呆呆的站在土坎上邁不動步子了。
  沒有人聲,沒有狗吠,竟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終於,林中沙沙聲又起,一個身影一步一頓
的挪了出來。朦朧月色下,一身短衣的身影依然顯得特別瘦長,一根木棒挑著一隻包袱,木然
的站著,熟悉又陌生,他?他是誰?猛然,老蘇亢一陣震顫,搖搖晃晃幾乎要跌坐在地,死死
扶住手杖才緩過神來:「季子,是,是你麼?」
  「父親,是我。」
  又是長長沉默,唯聞人與狗一樣粗重的喘息聲。
  「季子,回家吧。」老蘇亢終於開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溫和。
  蘇秦尚未抬腳,大黃就「呼」的長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便向莊內跑去。
  正廳剛剛掌燈,四盞銅燈照得偌大廳堂亮堂極了。尋常時日,蘇家正廳是只許點兩燈的。
今日卻不同,蘇家妯娌要在正廳辦一件大事,便破例的燈火通明了。
  「喲,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來得好快呢。」管家大嫂胳膊上挎個紅包袱興沖沖進來,還
沒進門就對坐在燈下的蘇秦妻子笑語打趣。
  「大嫂取笑我,原是你叫我來的呢。」寡言的妻子正在廳中一張鋪著白布的木台上端詳一
匹絲綢,一答話竟是滿臉通紅,彷彿犯了錯一般。
  「喲,看妹妹說的,他是我的夫君麼?」大嫂將紅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的打開:「看看
這塊如何?你大哥昨日從大梁捎回來的,說是吳錦呢。」說著便攤開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見一
方鮮亮的紫紅錦緞鋪了開來,細細的金絲線分外的燦爛奪目!
  「啊––!」妻子輕輕的驚呼了一聲:「太美了,大嫂可真捨得呢。」
  「看這妹妹說的。」大嫂笑著點了點妻子額頭:「二叔高官榮歸,那是光宗耀祖,蘇家一
門的風光呢。為二叔做件錦袍,還不是該當的?我這做大嫂的管著家,敢不上心麼?妹妹日後
封爵了,可別不認我這鄉婆子喲。這人活著呀,就得像二叔一般!誰像你大哥個死漢,光能賺
兩個小錢,不能比喲。」
  「我說大嫂,」妻子幽幽一歎,怯怯的:「你從哪裡聽說他成事了?還要榮歸?」
  「你看你看,還是不信。」大嫂一臉神秘的笑意:「你大哥說的,洛陽王室大臣都知道了
,二叔見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麼?和丞相一樣呢!你大哥託人打問,都說二叔不在咸
陽,這不是回來省親是甚?真個糨糊你也。」
  妻子又紅著臉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會回來的。」
  「喲,說的,莫非不成事才回來?」大嫂大不以為然的撇撇嘴:「二叔是我看著長大的,
不是薄情寡義小人。妹妹是正妻呢,日後可不得亂說。」
  「算甚個正妻?連碰都沒碰過––」妻子哀怨的嘟噥著,眼淚都快出來了。
  「喲喲喲,」大嫂連忙笑著摟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錦帕為她沾抹去了淚水,悄聲笑道
:「沒碰過怕甚?原封好喲。這次二叔榮歸,來個洞房真開封兒,大嫂包了!」
  「你包什麼喲?」妻子噗的笑了。
  「喲––該死!」大嫂恍然大悟,連連搖手,笑得彎下了腰去。
  妻子捂著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機了,錦袍布襯不好織呢。」
  「好!」大嫂好容易直起腰來:「上吧,妹妹的織機手藝天下無雙呢。」正在笑語連連,
突然「啊!」的尖叫了一聲:「妹妹快!狗––!」
  明亮的燈光下,只見大黃「呼」的衝了進來,撂下木棒包袱,便衝著兩個女人「汪汪」大
叫!大嫂歷來怕狗,從來不敢走近這隻與狼無幾的猛犬,見牠突然衝進廳堂大叫,嚇得連忙便
往妯娌妹妹身後躲藏。
  妻子卻很喜歡親近狗,回頭笑道:「大黃,抓住盜賊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呵,一會兒給你大骨頭。」
  「汪汪!嗚––」大黃發出一陣呼嚕聲,便「呼」的衝過來咬住了妻子裙角。
  「啊!你這狗––!」大嫂嚇得飛快的繞到錦緞檯子後邊躲了起來。
  「大黃。」院中傳來老蘇亢平淡粗啞的聲音:「別叫,她們聽不懂你。」大黃聞聲便放開
了妻子裙角,喉頭「嗚嗚」著耷拉著尾巴走出了大廳,竟是掃興極了。老蘇亢篤篤著鐵皮杖走
了進來,瞄了一眼兩個兒媳,回頭淡然道:「季子,進來吧,免不了的。」
  院中傳來緩緩的腳步聲,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來,兀立在明亮的廳堂門口––短打布衣襤
褸不堪,長髮長鬚精瘦黝黑,一股濃烈的汗酸臭味兒頓時瀰漫了華貴的廳堂。廳中死一般的沉
寂。大嫂慢慢的站了起來,眼睛瞪得滴溜溜圓,張著嘴半天出不了聲氣兒。妻子向門口一瞥,
原本通紅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頭般的呆了片刻,腳下猛一用
力,便聽織機「呱嗒!呱嗒!」的響了起來。
  突然,大嫂尖聲笑了起來,手搧著縈繞鼻息的汗臭:「喲––!這是二叔麼?怎的比那叫
花子還酸臭?好妹妹,快來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來了!」
  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妻子彷彿與織機鑄成了一體。
  蘇秦的黑臉已經脹成了豬肝顏色,額頭也滲出了津津汗珠。他緊緊咬著牙關沉默著,任大
嫂繞著他打量嘲笑,漸漸的,他額頭的汗珠消失了,臉上的脹紅也褪去了,平靜木然的眼光充
滿了生疏與冷漠。
  「大媳婦,季子餓慘了,去做頓好飯吧。」老蘇亢終於說話了。
  「喲!看老爹說的。活該我命賤似的,連一個叫花子也得侍候?」大嫂平日對公爹畢恭畢
敬惟命是從,此時卻換了個人似的,臉上笑著嘴裡數落著:「王車寶馬呢?貂裘長劍呢?古董
金幣呢?錦衣玉冠呢?喲,丟了個精光也!還遊說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採野花去了。不賭不
花,帶的金錢夠你打十個來回呢,至於這樣兒麼?還有臉回來呢,指望我再供奉你這荷花大少
麼?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蘇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沒門兒!想吃飯,自己討去啊,不是
已經學會討飯了麼?真丟人––」
  「夠了!」老蘇亢鐵杖「篤!」的一頓,怒吼一聲。大黃「呼!」的竄了進來,驟然人立
,兩爪搭在了正在起勁兒數落的女人肩上,血紅的長舌呼呼大喘著!
  大嫂「啊––!」的一聲尖叫,臉色蒼白的倒在了地上。
  「大黃,出去。」老蘇亢頓頓手杖,大黃又耷拉著尾巴意猶未盡的出去了。
  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妻子依舊沒有下機,依舊沒有回頭。蘇秦向妻子的背影看
了一眼,牙關一咬,嘴唇鮮血驟然滴到了白玉磚地上––他彎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
的出了廳堂。
  老蘇亢搖搖頭,也篤篤的出去了,廳中的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
  這座小院子還是那麼冷清整潔。
  老蘇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湯餅,便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對面。蘇秦吃得唏溜唏溜滿頭大
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黃蹲在旁邊,不斷舔著蘇秦的腳面,喉頭呼嚕不停。這是洛陽
湯餅,豬肉片兒和著麵餅條兒煮的,更有綠瑩瑩的秋苜蓿入湯,鮮香肥厚。蘇秦吃得舒暢極了
,片刻便唏溜呼嚕下肚,一推陶盆:「再來一下。」
  「只此一盆。不能盡飽。」父親睜開了眼睛。
  蘇秦默然,看著使女收拾了石案,依舊沉默著,實在不知如何對父親交代這場奇異的變故
。他等待著老父親的發問,甚至期待老父親狠狠罵他一頓掄起手杖打他一頓。可是,老父親卻
只是仰頭看著天上的那一鉤彎月,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
  「父親,大哥弟弟他們呢?」蘇秦終於想到了一個話題。
  「行商去了。」父親也終於不再望月,淡淡的:「季子,可要改弦易轍?」
  「不。初衷無改。」
  「不後悔?」
  「不後悔。」
  「吃得苦?」
  「吃得苦。」
  「受得屈辱?」
  「受得屈辱。」
  老人「篤!」的一頓手杖:「創業三難,敗、苦、辱。三關能過,可望有成也。」
  蘇秦肅然向父親深深一拜:「父親,請賜兒荒田半井。」
  「商人無恩,唯借不賜。」
  「是。請借季子荒田半井。」
  「借期幾多?」
  「三年為限。」
  老人點點頭,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老蘇亢帶著蘇秦來到郊野農田。秋收已過,星星點點的私田茅屋已經冷清清的
沒有了人煙,田間一片漫無邊際的空曠。秋風吹過,便覺分外蒼涼。普天之下,只有洛陽王畿
還保持著古老的正宗的井田制––國人農夫居於王城,收種時節出城便住在私田茅屋,收種之
後搬回了城堡消暑窩冬,田野便空蕩蕩的杳無人煙了。從前,作為王畿國人的農戶,各自還都
有幾戶、十幾戶的隸農,他們沒有資格住在王城,便在國人的私田裡搭幾間茅屋遮風擋雨,洛
陽郊野在冬夏兩季還有些許人煙。可在後來,隸農們也漸漸逃亡,到新戰國當自由民去了,尤
其是在商鞅變法的二十多年裡,洛陽王畿剩餘的隸農幾乎全部逃亡到秦國去了。從那以後,秋
收後洛陽城外的王畿井田,就真正成了荒漠的曠野,相比於村疇錯落、四季勤耕不輟的戰國都
城郊野,這裡就像一片荒涼冷清的陵園。
  蘇秦第一次發現,孤零零的蘇莊與遙遙相對的王城,在這蒼涼的曠野竟都顯得那樣的渺小
!甚至,連印在童年記憶中高聳的紅牆綠瓦,長長飛簷下的叮咚鐵馬,也都不再輝煌,看去竟
那樣破舊醜陋。奇怪,原來如何沒有這種感覺?
  「季子,這就是那半井荒田。」父親伸出鐵杖,向遠處劃了一個圈兒。
  荒蕪殘缺的路堤下,有一片荒草茫茫的土地,中間幾面斷垣殘壁,旁邊一副黑糊糊的井架
。無邊良田之中,這塊荒草茫茫的荒田透著幾分神秘,幾分恐怖。
  按照正宗健全的井田制,一井九田––八家私田,中央公田,井在公田正中。十「井」為
一「成」,實際上便是一個灌溉區;「井」內灌田的小水道叫做「渠」,都是各家自己修建的
,小渠堤便兼做了各家的田間小道;「井」與「井」之間的水道叫做「溝」;「成」與「成」
之間更大的水道叫做「洫」。溝洫是官府徵發民力修建的公共水道,溝洫堤岸便是田間大道,
兩案栽滿了楊柳,春日柳絮飛雪,夏日綠樹成蔭。這種無數的方格綿延開去,便是一副靜謐康
樂井然有序的王畿井田圖。
  一千多年過去,那耕耘相望、踏歌互答、雞犬相聞的井田詩意,早已經隨著耕作奴隸的逃
亡流失而蕩然無存了。剩下的,便只有這空曠的荒野,殘破的茅屋,秋風下無邊的蕭瑟。普天
之下,爭城奪地的狂潮正在一浪高過一浪,大約也只有洛陽王畿的井田還能保留這份空曠與蒼
涼。快了,那無邊洪峰的浪頭眼看就要壓過來了,這種無風無浪無聲無息死亡般的平靜,眼看
也就要結束了,上天啊上天,我能在這裡平靜的度過三年麼?
  「季子,過去吧。」老父親篤篤的點著手杖,大黃聞聲,便嗖的竄進了荒草。
  蘇秦恍然,大步走到父親前面,手中「義僕」撥打著荒草,深一腳淺一腳的來到荒井廢墟
前。顯然,父親也是多年沒來這裡了,重重的嘆息了一聲,一句話不說,瞇著眼便陷入一種迷
茫中去了。
  蘇秦默默轉悠著,四面打量了一圈。父親說,這裡原是一個隸農的家,人在二十年前就逃
亡了。父親精明,當初只買隸農逃亡而主家無力耕種的荒田。所謂「半井」,就是蘇家在暗中
買下的四家荒田。一井八家,四家便是「半井」了。按照王畿井田制,「半井」大約有三四百
畝地的樣子。蘇家經商,無人專司農耕,買下了也只算買下了,荒田依舊是荒田,破屋自然更
破了。
  三間茅屋已經被風雨沖刷得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幾面土牆,屋前丈許遠,還留下了一個石舂
,舂坑裡竟神奇的生出了一窩野草。門前一方空地,便是原來的小打穀場。三五丈外,是一口
豎著高高的桔槔木架的水井,井台用青石條鋪成,修得四方四正,井口還有一副半人高的轆轤
樁,只是沒有了轆轤與井繩。雖然荒草已經長上了井台,但從其歸整的井台與齊備兩種汲水工
具(桔槔與轆轤)仍然可以想見,這是一口老公井,而不是後來私家挖的新井。所謂老公井,
是正宗井田制時期,按照官府堪輿的風水走向,合一井八家之力修建的公用水井。這種水井都
在公田的中央,而公田又在八家私田的中央,如此各家打水的距離便是一樣的。另外,公用水
井的汲水工具也由官府統一安裝,既有轆轤,又有桔槔,加之輪流維護經常修葺,便顯得很有
器局規格。而所謂新井,則是井田制鬆弛後各家在私田挖的井,這種井只供一家之用,所以一
般都只有轆轤,或只有桔槔,井台也要小得多。
  有口老公井,自要方便許多。只是不知道這口井乾了沒有?蘇秦走上井台,身子伏在轆轤
樁上凝神向黑黝黝的井中望去,居然隱隱約約能看見圓圓的一片白光。好!還有水。從井台上
下來,蘇秦又沿著父親說的「半井」地界走了一圈,趕他走出來時,心中已經盤算好了。
  「父親,就這裡了。」
  老人點點頭:「何日動手?」
  「就在目下。我不回去了。」
  老人默默思忖片刻:「也好。午後我再來一次。」說完對大黃招招手,大黃呼的竄過來望
著主人。老人拍拍大黃的頭:「大黃啊,你有大用了,守在這裡吧。」
  「汪汪汪!」
  老人輕輕撫摩了大黃一下,便回身走了。
  「父親,」蘇秦喊道:「你不能沒有大黃!」
  「汪汪汪!嗚––」大黃猛叫幾聲,便沮喪的爬在地上不動了。
  老人沒有回頭,拄著枴杖走了,漸漸的,茫茫荒草湮沒了他蒼老的身影。
  父親一走,蘇秦立即脫光膀子幹起活兒來。山間修習時,老師對他們經常說到墨家子弟的
自立勤奮,也時不時讓他們做一些修葺茅舍、山溪汲水、進山狩獵之類的生計活兒。對於自己
動手,蘇秦並不陌生,況且跋涉三月,他已經完全習慣了紮紮實實自謀生路,對脫了衣服下田
這樣的事兒,非但不再感到難堪,反倒覺得體味了另一種人生,別有一番苦滋味兒。昨夜情景
,已經使他一路上對家的思念化為烏有,溫情的夢幻在那一刻突然的破碎了,斷裂了!要不是
木訥深遠的老父親,他肯定會憤然離家自己闖蕩去了。大嫂與妻子殘酷的撕碎了自己夢幻的那
一刻,他就打定了主意––遠遠離開自己原先華貴的瓦釜書院,離家苦修,再造自己!在荒野
中時刻與風雨霜雪為伴,時刻處在痛苦與屈辱的體驗之中,只能更加惕厲奮發。他決意做一次
勾踐式的臥薪嘗膽,無情的摧殘肉體,猛烈的刺激靈魂。
  第一件事,就是在這斷垣殘壁上結一間能夠遮風擋雨的草廬。
  方纔他已經留心查看了田裡的荒草,雖然不如河灘茅草那般柔韌,但卻長得頗為茂盛,草
身尚算細密皮實,稍加選擇,一定能蓋一間厚實的屋頂。眼下雖說沒有一件工具,但先拔草總
是可以的。霜降已過,秋草已經變黃變乾,連草根上的那截綠色也沒有了,正是苫蓋屋頂的合
用草材。他一頭鑽進齊腰深的荒草,便揀細密的茅草一撮一撮的拔了起來。
  大黃一直臥在斷牆下自顧呼嚕,後來終於也鑽到荒草中來了。
  「大黃,你還是回去吧,老父親離開你不方便呢。」蘇秦拍拍大黃的頭。
  「嗚––,汪汪!」大黃對著蘇秦叫了兩聲,並沒有回頭走開。
  「大黃,那就一起幹活兒吧。」蘇秦有過了中山狼的經歷,對良犬的靈異也便有了深切的
感悟。像大黃這種有靈性的猛犬,對主人的忠誠與服從是無與倫比的,主人派牠守在這裡,牠
就一定不會離去,雖然牠更想跟在主人身邊。想了想,蘇秦便將拔好的茅草打成小捆子,拍拍
大黃:「大黃,叼起來,哎,就這樣。好,送到斷牆下去,那兒––」蘇秦伸手一指,大黃叼
起草捆子,便嗖的竄了出去。
  太陽西斜,父親趕著牛車再來時,蘇秦拔的茅草已經攤滿了斷牆四周。
  「看看,還缺不?」父親手中的短鞭指著牛車。
  蘇秦有些驚訝。他實在沒想到,父親竟能親自將一輛牛車趕到這裡?一路坑坑窪窪遍地荒
草,走路都磕磕絆絆,更別說趕車了。可父親除了額頭的汗珠,竟是若無其事的看自己拔下的
茅草去了。蘇秦知道父親的性格,也沒說話,就去搬車上的東西了。父親送來的物事不多,卻
都很實用。鐵耒、泥抹、木捅、麻繩、柴刀等幾樣簡單的工具;鐵鍋、陶壺、陶碗等幾樣煮飯
燒水的炊具;一包原先的衣服,一袋夠三兩天吃的乾餅乾肉,剩下的五六個木箱便是自己的書
了。搬完東西,蘇秦覺得又渴又熱,便拿著麻繩木桶來到井台,將麻繩在桔槔上繫好,又用繩
頭鐵鉤扣牢木桶放下了老井。吊上來一看,水竟然清亮亮的,捧起喝了一口,竟是清涼甘甜!
蘇秦將水提到牛車旁,打了一陶碗遞給父親。
  「季子,這是口活水井。」父親品著清水:「上天有眼。」
  「有吃有喝,夠了,父親回去歇息吧。」
  父親用短鞭敲打著一個銹跡斑斑的銅箱:「這是一箱老書,一併給你吧。」說完,父親便
坐在牛車上光當光當的走了,走得幾步,父親回身向大黃招了招手。大黃「嗷!」的叫了一聲
,幾個縱躍,便跳到了牛車上猛親主人。父親摸了摸大黃,又對他說了句什麼,大黃「汪汪!
」兩聲,便又呼的跳下了牛車,蹲在荒草中看著牛車去了。
  父親一走,蘇秦立即重新開始拔草,要趁著天亮盡量的多拔一些兒。暮色消失天黑定時,
斷牆下又堆了一大垛茅草。時下正當九月中旬,秋月將滿,分外明亮。打了一捅清涼的井水,
蘇秦與大黃各自吃了一張乾餅一塊醬肉,大喝了一通甘涼的井水,便開始蓋自己的草廬。
  這座小院子原來是一排三間草房,如今只剩下了四面斷牆與架在牆頂的椽子。蘇秦趁著月
色仔細查看了斷牆,覺得中間兩面牆稍為完整,風雨沖刷的痕跡稍少,就決定用這兩道牆蓋一
間草房。不用砌牆,就是屋頂上草抹泥,蘇秦此刻覺得一點兒也不難。他先用鐵耒挖土,圍了
一口很大的泥鍋,又打了五六桶水倒進泥鍋,然後向泥鍋裡填滿選好的半乾土塊;等待泥鍋泡
土的時刻,便用那口柴刀剁了許多細碎茅草,扔進了泥鍋,然後便赤腳跳進泥鍋反覆踩踏。月
上中天的時分,一鍋軟粘適度的草泥便和好了。
  雖然是大汗淋漓,蘇秦卻是精神抖擻,一點兒不覺得困乏。三個月河西夜路的打磨,心力
精力竟是比原來有了神奇的增長。一鼓作氣,他便開始了屋頂上草。尋常間修建一間普通的茅
屋,屋頂上草便是技術性最強的了,防風防雨的性能如何?全在於屋頂上草。講究的茅屋,要
上三重茅草,屋內方有冬暖夏涼的功效。蘇秦當然做不到如此講究,更重要的是,他毫不在乎
是否冬暖夏涼,只求不要漏雨透風而已。如此要求,自然便簡單多了。
  土牆原本不高。蘇秦先將一捆削好的樹枝扔上牆頭,再裝好一個泥包提到牆下,然後手拿
泥抹、腰纏麻繩爬上牆頭。在牆頭端詳一番,蘇秦放下帶鉤的麻繩,向大黃招手比劃:「大黃
,掛住泥包。」
  「汪汪汪!」大黃繞著繩鉤轉了兩三圈,竟真的叼住了鐵鉤,鉤住了泥包!
  「大黃,好!」蘇秦高興的吊起了泥包,開始向椽子上鋪搭樹枝,再向樹枝上糊草泥,趕
一層草泥糊滿,東方已經魚肚白色了。蘇秦沒有歇息,立即開始鋪乾茅草。這是很需要細心與
技巧的:要從屋簷鋪起,每排草根部糊泥押緊,後排蓋住前排的泥根,一排排押上去直到屋脊
。正午時分,蘇秦壓完了一面茅草,高興的從土牆爬下來,卻雙腿一軟,倒在了大黃身邊。「
汪汪!」大黃已經變成了一隻泥狗,原先絲綢般閃亮的黃毛,糊滿了屋頂掉下來的泥巴。見蘇
秦倒地,牠驚叫兩聲,湊了過來。
  「呼––」一陣粗重的鼾聲響了起來。大黃嗅了嗅蘇秦,搖搖尾巴也臥倒了。
  「嗚,呼嚕––」大黃喉頭呼嚕著,也靠在蘇秦身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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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3: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原野上的一切都模糊了,孤獨的草廬已經完全淹沒在漫無邊際的風
雪之中。遠遠看去,只有那高高的桔槔與井台上的轆轤依稀可見,成為尋找草廬的唯一標記。
大黃從曠野裡飛奔過來,須得時不時的停下來瞅瞅桔槔,嗅嗅腳下,才能繼續飛奔。大黃終於
撲到了草廬門前,「汪汪汪!」的抖擻著渾身雪花大叫起來。
  門板剛剛拉開一道縫隙,大黃便嗖的裹著風雪躥了進去。「大黃,真義士也!」蘇秦嘖嘖
讚歎著,連忙拿下大黃口中叼著的棉套包袱,又連忙頂上門板堵上草簾,才回頭拍拍大黃:「
來,一起吃。」「汪汪!」大黃搖搖尾巴,逕自臥到角落去了。
  「啊,你吃過了?好,不客氣了。」蘇秦打開棉套,拿出裡面一個尚有溫熱的銅匣,拉開
蓋子,便見一匣滿蕩蕩的軟餅醬肉瀰漫出濃濃的香氣。蘇秦拿出一塊餅一塊肉放在大黃身旁的
石片上:「這是你的,餓了就吃。」說完回身便大咥起來。
  蘇秦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草廬一結好,蘇秦便開始了一種奇特的粗簡生活。每日黃昏,大黃準時回莊,叼來一頓乾
食。他知道這是父親的苦心安排,便也沒有拒絕。幾天之後,索性自己也不再動炊,就是這每
晚一頓乾餅醬肉,喝一通老井的甜水了事。瞌睡了,便在草蓆上和衣睡上一兩個時辰,醒來了
便到井台上用冷水沖洗一番,立即又回來揣摩苦讀。日復一日,倒是分外塌實。前兩天突然下
起了漫天大雪,蘇秦才恍然大悟,已經是冬天了!看看風狂雪猛,他沒有讓大黃回莊,可也忘
記了自己動炊,竟硬是一天一夜沒離開那張破木板書案。直到方才大黃在門外狂叫,他才猛醒
,大黃自己偷偷回莊了!
  狼吞虎嚥的咥完了軟麵餅與醬肉塊子,蘇秦精神大振:「大黃,雪很大麼?」
  「汪汪汪!」
  蘇秦笑了:「我去賞雪了,你歇息吧。」剛拉開門,大黃卻已經嗖的躥了出去。
  茫茫原野,風雪無邊,充斥天地間的只有飛舞的雪花與呼嘯的風聲。極目不過丈許,聞聲
不過咫尺。蘇秦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能感到冰涼的雪花打上臉頰,呼嘯的寒風掠
過原野。久旱必有大水,秋末入冬三個月一直沒有雨雪,上天幽閉過甚,自要猛烈的發洩一番
,上天無情,卻有人道啊!
  住進草廬,蘇秦心底深處的那股煩躁急迫便消失了。他的第一件事,便是翻檢書箱挑選書
籍。自己書房的那幾箱書,他只選出了老師臨行贈送的《天下》,其餘諸子大師的文章抄本,
他都覺得與自己所要做的事太過疏離,沒有必要再花功夫。東歸的路上他已經想好,自己學問
的面上淵博,缺乏的卻是專注一點的精深。這一點,就是對天下大勢的洞察。要錘煉這種見識
,需要的不是具體的就事論事的學問,而是高屋建瓴鳥瞰天下的眼光境界!可是,到那裡尋覓
這種啟迪智慧之門的鑰匙呢?記得老師有次對他們講到太公呂尚時說:「人之能,不僅在學,
且在悟。悟之根本,不在少學,在難後重學。大難而有大悟,始得大成。」那時,他與張儀都
覺得,這只是老師針對太公這種「老才老運」說的,與他們離得很遠很遠。況且,戰國名士大
多都是年青成名,都像太公那樣耄耄建功,天下豈不成了老叟世界?然則一番磨難之後,老師
的話卻如此清晰的凸現出來了。天下事原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無論耄耄建功還是英年成名,大
約這個「大難大悟」都是該當有的。
  「必須大悟,方得有成。」這就是蘇秦在坎坷屈辱中磨出來的決斷。
  想不到,上天居然給他打開了一扇大門,竟使他得到了一本久聞其名而尋覓無門的亙古奇
書!那天,他在翻檢完自己的書箱後,無意打開了那隻銹蝕班駁的銅箱。在他想來,父親所謂
的「老書」,一定是一些商家典籍。但無論如何,不看看是對不起父親的。就在他打開銅箱翻
檢到最底層時,一本破舊的羊皮紙大書出現了。拿起一看,破舊發黃的封面是五個碩大的古篆
,仔細端詳,呀––《陰符四家說》!天哪,他幾乎驚訝得要跳起來!這是真的麼?他揉揉眼
睛走到茅屋外邊,光天化日之下,「陰符四家說」五個大字鑿鑿在目!旁邊還有兩行小字?拭
目細看,隱隱約約便是「伊尹太公范蠡鬼谷子」四個名字!
  「上天啊––!父親––!」蘇秦大喊一聲,撲倒在地,哈哈大笑著連連叩頭。
  「汪汪!汪汪汪!」大黃也狂吠起來。
  蘇秦發現的,是一本亙古奇書。這本書名叫《陰符經》。世人傳說:這是黃帝撰寫的天人
總要。也有大家名士說:這是一位殷商高人隱名寫的,託名黃帝,只在於增其神秘而已。這部
《陰符經》,只有四百二十四字,其神聖地位卻竟在《易經》之上!在春秋戰國的大家中,認
真揣摩《易經》並寫出注文的,只有孔夫子。但將《陰符經》奉為聖典並潛心注文的大家,卻
是不下十家。更引人注目的是:但凡注文《陰符經》者,都是赫赫大名的將相學問家,譬如伊
尹、太公、范蠡等,真正在野的學問家注《陰符經》者,大約只有鬼谷子一人。而這一人,又
恰恰是志在精研治世學問的千古奇才。這本身就意味著:《陰符經》既不是《易經》那樣的料
事之書,也不是《道德經》那樣的養心之書,而是開啟權力大智慧的棒喝之書,是所有志在建
功立業者的一把鑰匙!
  這就是《陰符經》的永恆魅力。
  蘇秦與張儀聽老師專門講過一次《陰符經》。老師說:「陰者,命之宗也,隱微難見。符
者,命之本也,妙合大道。此謂《陰符》。天機暗合於行事之機,為《陰符》之根本。唯深微
而能燭照,謂之陰。唯變通而無羈,謂之符。燭照以心,契合以符,《陰符》之意盡矣!」
  那時候,老師手邊沒有《陰符經》,他們也只能唏噓感嘆一番。老師說:他對《陰符經》
潛心揣摩了二十年,方能貫通經世之學。老師又說:「吾為《陰符經》注文三年,遊歷楚國,
卻不意丟失於客棧之中。此為天意,罰我不得盡窺天機矣。」
  至今,蘇秦還記得老師說起這件事時的感慨嗟呀。
  如此一本亙古奇書,卻如何竟落到父親手裡做了「老書」?蘇秦當真萬般困惑。但他此刻
已經顧不上想那麼多了,二話不說,坐在門外土坎上便翻了起來––幾個月下來,他已經能將
《陰符經》倒背如流了。可這《陰符經》就像無邊無際的棉套,只要輕輕一擠,就有汁液汩汩
流出!一句話明明是懂了,可你聯繫不同的事情去想,便立即有了不同的心解,當真是「變通
無羈,深微燭照」!且不說還有伊尹、太公、范蠡與老師四人的注文。蘇秦只覺得,自己還遠
遠未將《陰符經》咀嚼透爛,還得再下苦功夫。
  風雪撲面,蘇秦卻逆風而立,一字一字,高聲吟誦起了《陰符經》––
  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故天有五賊,見之者昌。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
道,以定人也。天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變定基。性有巧拙
,可以伏藏。九竅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動靜。火生於木,禍發必克。奸生於國,時動必潰。
知之修煉,謂之聖人。天生天殺,道之理也。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人,萬物之盜
。三盜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人知其神而神,不知不神
所以神也。日月有數,大小有定,聖功生焉,神明出焉。其盜機也,天下莫能知。君子得之固
躬,小人得之輕命。瞽者善聽,聾者善視。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三反晝夜,用師萬倍。心生
於物,死於物。機在於目。天之無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風,莫不蠢然。至樂性餘,至靜性廉。
天之至私,用之至公。禽之制在氣。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於害,害生於恩。愚人以
天地文理聖,我以時物文理哲。人以愚虞聖,我以不愚虞聖。人以奇期聖,我以不奇期聖。故
曰:沉水入火,自取滅亡。 自然之道靜,故天地萬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陰陽勝。陰陽相推
,變化順矣。是故聖人知自然之道不可違,因而制之。至靜之道,律歷所不能契。爰有奇器,
是生萬象。八卦甲子,神機鬼藏。陰陽相勝之術,昭昭乎進乎象矣––
  蘇秦的聲音嘶啞了,吼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喉頭一陣發甜,便猛然噴出了大大一口鮮血
,頹然撲倒在地!大黃「嗚––!」的一聲低吼,箭一般撲了過來,圍著蘇秦飛快的轉了兩圈
,便叼住蘇秦的腰帶,狼腰一弓,便使勁兒往門口拖。大黃是陰山草原的牧羊猛犬,身材與豹
子一般大小,每天要大吞五斤肉或帶肉骨頭,體力戰力都遠遠超過一隻普通的野狼,力氣自是
驚人。牠將蘇秦拖到門口,又三兩下拱開了門板,將蘇秦拖到了屋內。望望呼嘯著撲進屋裡來
的風雪,大黃便橫臥在門口一動不動了。
  「啊啊––」喉頭一陣呼嚕喘息,蘇秦終於醒來了。睜開眼睛,他看見門口竟隆起了一個
高高的雪堆,自己的身邊卻乾乾的。不對,不像,啊,是大黃!蘇秦掙扎著搖搖晃晃站起來,
撲上去便扒拉大黃身上的積雪,剛觸摸到皮毛,大黃便驟然站起,一陣猛烈抖擻,積雪冰塊便
全部抖落。「大黃,快進來。」蘇秦喊了一聲,卻是沒有聲音!當下也顧不得細想,連忙奮力
的擋上門板,再用一段準備生火用的樹根撐在門後,又掛上那片又粗又厚的茅草簾子,這才點
起了風燈。
  「––」蘇秦想對大黃說話,卻沒有了聲音!靜神一想,知道是方才迎著風雪吼叫,喉嚨
受傷失音,便不再驚慌,喝了一通冰涼的甜井水,又坐在了風燈前。
  方纔一陣風雪吼誦,竟使他突然頓悟––《陰符經》正是縱橫捭闔的大法則!其中天地之
道、為政之道、君臣之道、創守之道、天人生剋之道、萬物互動之道、邦國互動之道無所不包
。將這些大道理揣摩深透,何愁不能窺透天下奧秘?何愁不能找出列國癥結?何愁不能縱橫戰
國?
  蘇秦又興奮的打開了《陰符經》,又一字一字的開始琢磨。讀到「食其時,百骸理。動其
機,萬化安」一句,他眼睛突然一亮!老師鬼谷子在這句下邊注文:「食者所以治百骸,失其
時而生百病。動者所以安萬物,失其機而傷萬物。時之至間,不容瞬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
不及。是以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也。」讀著想著,蘇秦心中一片豁亮––
  五穀百草能梳理生命百骸,但服食不應時卻可以導致百病;人之行動可以與萬物和諧,但
若不應時而動,該收穫卻播種,該播種卻睡覺,則要傷及萬物;時機之重要,非但要認準它,
而且要立即抓住它,此謂應時而動!早了太過,遲了不及。所以,「守時」是賢者的才能,「
守命」則是不肖者的愚蠢。老師將「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這十二個字的精髓,
的確講得透徹之極!
  想想自己說周說秦,一個是後之不及,一個是先之太過,如何能夠成功?周不必說了,原
本也沒指望成功。入秦卻是經過反覆思慮的,不成功一定是不應時了。王霸大業,秦國是沒有
拒絕的理由的,但秦國卻偏偏拒絕了,而且還拒絕了兩次,犀首失敗了,他蘇秦也失敗了。現
下靜心想來,確實是早了。新君即位堪堪一年,秦國內政未安,實力的確也要擴展,這時候便
要秦國立即實施東出爭霸,事實上是不可能的––
  想著想著,他竟迷迷糊糊的瞌睡了,頭「咚!」的一聲撞在了木案上。蘇秦醒來揉揉眼睛
,便站起來在屋中踱步,念著想著,自言自語的嘟噥著––猛然,他盯住了「機在於目」四個
字,頓時陷入了沉思,想著想著心中一閃,覺得似乎抓住了什麼,瞌睡卻又猛然襲來,那閃光
又被淹沒了!蘇秦氣惱異常,抓起案上的縫書錐對著大腿猛然一刺,一股鮮血「哧」的噴了出
來!
  蘇秦猛然清醒,啊!「機在於目」,就是見機而動,不死守一端!
  「啊哈哈哈哈哈!」蘇秦仰天大笑,手舞足蹈,不想腳下一軟,卻撲在了大黃身上。
  冰天雪地的草廬裡,蘇秦抱著大黃睡過去了,人的鼾聲與狗的呼嚕聲交織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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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倏忽三年過去,草廬之外的世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第一件大事,便是「齊魏相王」,東方兩大王國結成了同盟,列國頓時陷入混亂!
  蘇秦西出鎩羽,張儀南下折翅。在戰國間倒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波瀾,但很快就在劇烈的
爭奪中被人們忘記了。齊威王本來想派特使赴楚,敦請張儀北返齊國,可聽說了張儀在楚國「
錯斷兵事」的探報後,卻對張儀的才能又產生了懷疑,覺得書生畢竟不能成事,便不再動作,
聽任張儀自生自滅了。但是,齊威王卻沒有忘記張儀「齊魏相王」的謀劃,覺得這是齊國打開
僵局的妙棋。於是,齊威王立即派靖郭君田嬰主持大計,秘密與魏國聯絡。按照齊國的朝臣狀
況,此等軍國大事本當由丞相騶忌主持。可齊威王對騶忌已經失去信任,本來是要等張儀入朝
後再處置騶忌的,如今放棄了張儀,自然要另找個適當的時機罷黜了騶忌。反覆權衡,齊威王
便選擇了「齊魏相王」這個關節,既向天下昭示齊國新氣象,又能借此樹起新主政大臣的人望。
  靖郭君田嬰是齊威王的族弟,與原來的上將軍田忌是堂兄弟。齊威王對王族子弟很少大用
,深恐他們擁有大片封地屬民,如果再擁有國府大權,很可能尾大不掉。田忌已經是上將軍了
,自然不能再用他的堂弟做文職大臣。當初使用樂師出身且與王族不和的騶忌做丞相,實際上
也是牽制王族在國府的勢力。待田忌孫臏出走,齊威王頓時感到國府蕭瑟,少了左膀由臂,可
處置田忌的決策是自己做出的,又不好公然遷怒於騶忌,一肚子火氣便憋了下來。自從張儀給
他透徹的剖析了齊國的困境,齊威王才感到了真正的急迫。如果再不物色大才,齊國只怕就要
無疾而終了。著急是著急,齊威王畢竟久經滄海,還要做得不著痕跡,不能引起朝局動盪。田
嬰雖是賢明豁達,卻從來沒有擔當過大任,也沒有建立過什麼功勳,全靠王族爵位繼承製做了
靖郭君。用他的好處在於:此人既不構成威脅,朝臣又提不出異議,即使田忌能夠歸來,拿掉
他也很容易。於是,齊威王公開下詔,授田嬰上卿之職,主司「齊魏相王」大事。
  三天之後,騶忌便呈上了《辭官書》,請求歸老林泉以養沉痾。
  齊威王立即下詔嘉勉,對騶忌的功勳與辛勞表彰一番,末了「特賜三百金,准封成侯,回
歸封地,頤養天年,以慰朝野感念之心。」隨後便立即冊封田嬰為齊國丞相,赴徐州籌劃齊魏
會盟。
  田嬰與魏國新丞相惠施緊張的忙碌了兩個多月,秋天到來的時候,齊威王與魏惠王在徐州
的泗水東岸舉行了「相王」大典。徐州本是大禹治水後劃分的古九州之一,《書‧禹貢》記載
:「海(黃海)、岱(泰山)及淮(水),惟徐州。」徐州的廣大地面除了魏、齊、楚三大國
各有領土外,還有宋國、薛國、滕國、鄒國、魯國幾個夾縫中的老諸侯國。以當時的勢力範圍
,除了不太安分的宋國,這幾個老小諸侯都是齊國的後院。齊魏會盟的地點,便就在這幾個老
諸侯的邊緣。這是齊威王選定的地點。他想借此震懾這幾個小國,從而安定後院,使齊國能夠
全力在中原伸展。魏惠王這時已經威風盡失,雄心大減,對齊威王的會盟主張直有點兒受寵若
驚,生怕呼應不周,哪裡顧得提出異議?所以一切,便都聽從了齊國的安排。
  會盟大典上,齊威王與魏惠王各自祭祀了天地,然後便鄭重宣告了承認對方為王國的文告
;又由兩國丞相田嬰、惠施分別宣告了「修好同盟,永息刀兵」的盟書。
  參加大典的五個老小諸侯誠惶誠恐,為兩大國王很是賣力的頌揚了一番。
  大典之後,消息立即傳開,便引發出了亂紛紛的稱王、相王大風潮!
  蓄之既久,其發必速。「相王」,實在是當世亂象憋出來的一股山洪!
  春秋時期,國君的爵號尚能比較嚴格的代表諸侯國等級,除了楚國擅自稱王,中原大諸侯
依然還是公、侯兩大名號。進入戰國,陵谷交替,稱王便成為實力的象徵。中原戰國中,魏國
最先稱王,齊國再稱王,天下便有了魏齊楚三個王國。
  但是,畢竟這幾個王國都是自己加給自己的冠冕,其他國家並不正式承認。在正式的使節
晉見與會盟場合中,他國使者或國君完全可以不以王禮行事。也就是說,你的大國地位並沒有
獲得他國正式的認可。齊魏相王所以引起天下騷動,就在於這次相王打破了「天下一王」、「
惟天子稱王」的傳統典制,公然承認在「本王」之外,還可以有王號。實際上,這便是承認了
天下可以多王分治,流傳數千年的「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一王大一
統典制,竟被踩在了腳下!
  騷動之下,立即引出了第二件大事––三小國稱王,戰國格局大亂。
  徐州相王不到半年,立即一個大爆冷––宋國稱王!驚得天下戰國竟是一齊乍舌。
  說起來,宋國也是一個老諸侯。還在殷商末期,商王紂便封了庶兄微子啟為宋國,便有了
「宋」這個國號。殷商滅亡後,周公又平定了殷商舊貴族叛亂,接著便分封了一批諸侯國,其
中便保留了這個宋國。宋國的特別,在於她是殷商王族之後,又是周室安撫殷商遺族的一個特
殊封國,所以用了微子啟的舊國號。當時,宋國的封地在靠近殷商故都朝歌的東南地帶,都城
便建在老宋國的廢墟上,名叫商丘。由於殷商王族後裔的特殊地位,宋國一直是顫顫兢兢小心
翼翼的臣服於天子,不敢越雷池半步。春秋大亂,宋國才慢慢張揚起來。
  到宋襄公時期,宋國發展到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千乘之國」,與鄭國並稱天下兩小霸。中
原霸主齊桓公死後,宋襄公便雄心大發,與楚國爭霸。可幾次都被楚國打敗,自己還當了一回
楚國俘虜。但霸業之心始終不泯,又聯合衛國、許國、滕國興兵討伐鄭國,要拔了這個眼中釘
。楚國發兵救鄭,兵至泓水與宋襄公大軍相遇。當時楚軍正在渡河,宋軍大將目夷提出「半渡
而擊之,可大敗楚軍!」
  宋襄公一副王者氣概,義正詞嚴說:「王者當有仁義道德。豈能乘人之危?」
  楚軍安全渡過泓水,但尚未列成陣勢時,大將目夷又請命出擊!
  宋襄公又是義正詞嚴:「君子不攻不成陣勢之軍。」
  待楚國大軍列成大陣,宋軍士兵已被窩得沒有了火氣。一戰下來,宋軍大敗,宋襄公也重
重挨了一箭,第二年便傷重死了。從此,這宋國便日漸孱弱下去,雖然也時不時出點小彩,可
始終只是個三等附庸國。
  如今,一個幾乎要被天下遺忘的諸侯國,竟然在一夜之間成了王國,豈能不令天下乍舌?
誰知更令天下乍舌的還在後頭。本來,宋國這時候的國君是司城子罕。此公平庸無能,黧黑乾
瘦,列國輕蔑的呼其為「剔成肝」。但是,也恰恰因了此公無能,宋國便也沒有任何作為,不
致開罪於強鄰大國,剔成肝竟也忽悠悠做了四十一年國君。這剔成肝有個三十多歲的弟弟,名
叫偃,以國號為姓,國人便呼為宋偃,卻是個生猛狂熱的武士。宋偃歷來不滿兄長的孱弱,多
次提出「振興襄公霸業,光復殷商社稷」,卻都在剔成肝那裡做了泥牛入海。
  這年春天,忽然有人來報:東城牆拐角處的雀巢裡,竟然有了一隻剛剛孵出來的雛鷹!剔
成肝懶得理會,宋偃卻精神大振,請來巫師在祖廟禱告後用龜甲占卜,卦象竟是大吉!巫師斷
卦象說:「雀生蒼鷹,反弱為強,乃霸主之兆。」宋偃大喜過望,立即宣告:這是應在自己身
上,無能的剔成肝辜負先祖,應當受到懲罰!一班追隨的武士也狂熱呼應,當晚便糾集了幾百
死士,黎明時分突然衝進宮中。剔成肝年老睡淺,正在枕邊逗弄一個剛剛入宮的十六歲少妃,
突聞猛烈躁動,公服也沒穿,便從榻後的暗道鑽出了寢宮,帶著幾個親信跑到齊國去了。宋偃
也不追趕,天亮立即就任國君。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宣佈稱王(後人稱宋康王)!若僅僅是宣
佈稱王,雖則也令人意外,卻不足以令人震驚。
  列國震驚處在於,宋偃的稱王大典變成了向「天地神鬼」的宣戰!
  本來是祭天的高台,宋偃卻派人將一隻盛滿豬牛羊三牲鮮血的皮囊掛了上去。他挽起硬弓
,搭上長箭,口中大罵「上天瞽聾無察,當射殺!」一箭射去,皮囊迸裂,鮮血噴濺!宋偃大
吼:「射天功成!再撲地!」本來是祭地的禮壇,宋偃卻揮舞起兩丈長鞭捶撲地面,咒罵「大
地淫逸無行,孳生妖孽,該當鞭殺!」
  在國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宋偃又操起鐵耒,向祭祀祖先的祭壇(社稷)猛鏟,高喊:「
鬼神為剔成肝張目,給本王毀了!」狂熱的追隨者們高喊著「萬歲!宋王!」,便蜂擁上去將
宋國社稷拆成了廢墟。宋偃踩在天地鬼神的廢墟上,向前來瞻仰大典的國人大喊:「本王蒼鷹
,高飛萬里!國人須呼本王為『萬歲』!宋國霸業,天地鬼神不能擋!」
  一片連綿不斷的「萬歲!」竟是狂熱的持續了三天三夜!
  消息傳開,列國無不大呼「荒誕絕古,匪夷所思!」時間不長,各國便不約而同的將宋偃
比做荒誕暴虐的夏桀。後來乾脆直呼為「宋桀」。齊威王本想借此發兵,滅了這個狂妄的宋桀
,卻慮及楚國魏國都一直對這條「小大魚」有意,擔心剛剛與魏國結盟,若因滅宋而與魏國成
仇,便是因小失大了,反覆權衡,最後也就容忍了這個狺狺猖狂的宋桀。
  宋國稱王不到三個月,又傳出了一個更加令人乍舌的消息––中山國宣佈稱王!
  這次,列國卻不是震驚,而是嘖嘖稱奇哈哈大笑,竟是天下一片滑稽。
  中山國是個奇特的邦國:一則,是白狄插進中原的一根楔子,被列國始終視為戎狄異類。
二則,國土只有幾百里山地,國人半農半牧,是天下最窮的邦國。三則,兩次被消滅,全賴逃
回大漠捲土重來而兩次復國,雖說頑強,可也算得軍制最舊、軍力最為孱弱的邦國。四則,以
中山狼聞名天下,除了河西的獵戶平民,天下人但說「中山狼」,倒有一大半說的是中山國。
  一開始立國,中山給自己的規格便是「公國」一等諸侯。當時的魏趙韓尚是「侯國」,只
有老諸侯燕國、齊國、秦國是「公國」。中山國非但稱公,而且也學習中原謚法,將幾代國君
分別謚為文公、武公、桓公、成公。
  此時的國君正當盛年,叫沂。沂親率游騎五千,侵掠趙國邊境,不想竟是大勝,奪了一座
城池與上萬頭牛羊!正在得意處,恰逢宋國稱王的消息傳來,沂便立即召來所有大臣,興奮的
宣佈:「自即日起,中山便是王國,我便是國王!」大臣們立即贊同呼應,一片萬歲頌揚之聲
。沂也很聰明,立即大肆封賞了一通:丞相、上卿、上大夫、上將軍等等等等,竟是應有盡有
。丞相立即提出:「中山國稱王,天下大事,當昭告列國,務使諸侯公認之!」沂覺得大是有
理,立即派出三十名快馬特使星夜出發,大小國家一律告知,務求天下皆知。
  齊威王接見了中山國特使,一看「王書」,竟是一通哈哈大笑:「沂也中山狼,得志便猖
狂也。」中山國特使大為尷尬,竟不知如何應對。
  不久,「沂也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這句話便傳了開來,列國無不大加嘲笑,拍案稱奇。
只有趙國君臣氣得咬牙跺腳,恨不能一口吞了這隻中山狼!但後邊的燕國卻老是與趙國為敵,
時不時在背後製造侵擾。趙國要滅中山國,又怕燕國這隻「老黃雀」在後,只好強忍作罷。
  宋國中山國稱王,各大國倒是沒有特別當真。就實力而言,若非大國間矛盾糾葛相互抗衡
,誰都可以在三天之內滅了這兩個王國。可有一個小戰國卻沉不住氣了,立即跟著宣佈稱王!
  這便是韓國稱王。
  在七大戰國中,韓國雖然最小,然卻素有「勁韓」之名。所以有此名聲,一是韓國的宜陽
是天下著名的鐵山,韓國的鐵兵器製造業一直為列國眼熱;二是立國初期曾經有一支規模不大
的精兵。雖則如此,立國百年來,韓國卻一直處於受欺侮狀態。秦國、魏國、趙國、齊國、楚
國都打過韓國,奪得過韓國的城池土地。韓昭侯初年,連二流的宋國都敢於攻打韓國,竟然還
奪取了韓國的黃池城。在整個韓國的前期歷史中,韓滅國擴地最少,要不是趁著一場內亂消滅
了奄奄一息的鄭國,將都城遷到了新鄭,韓國可能連躋身七大戰國的資格都沒有。正是由於這
種長期受欺,三十年前韓昭侯與申不害在韓國實行變法、改革軍制、建立新軍,韓國很是振作
了一段,將近二十年沒有一個大國敢於侵犯韓國。
  這段歷史便成了韓國永遠的驕傲。只可惜好景不長,就在韓昭侯雄心勃勃的準備稱王時,
魏國大舉攻韓,韓昭侯與申不害都在魏國攻韓的大血戰中慘死了。韓國新君為了穩定政局,部
分的恢復了貴族舊制,新法大大的打了折扣。韓國的驕傲與榮譽便流水般消失了,重新走向孱
弱,又成了七強末座。
  這一番大起大落,使韓國上層倍感羞惱。即位新君韓璉,為君父未能稱王耿耿於懷,為自
己只能稱「侯」大感屈辱,竟硬生生想了個奇特的點子,命朝臣國人稱他為「威侯」––做王
不成,也要做個威震天下的侯!整個戰國時期,在位自命者大約也就這韓璉一人。及至宋國稱
王、中山國稱王的消息迭次傳來,韓璉和大臣們終於忍不住了,朝會上一拍即合,立即宣佈稱
王!
  韓國稱王,給戰國帶來了新的騷動。這次,各國真正的驚訝了,竟出現了一時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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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之前,戰國七強已經有了三個王國––楚魏齊。齊魏兩國的相王同盟,更對其他四強
造成了強烈刺激。當此之際,韓國突然宣佈稱王,可謂在剩下的四強中爆出了一個大冷門。論
實力,目下最當稱王的是秦國;論資格,最當稱王的是燕國;論軍力,最當稱王的是趙國。可
這三強都沒有宣佈稱王,竟是最為孱弱的韓國率先稱了王!
  列國的驚訝沉默被打破了。
  魏國迅速提出「五國相王」的動議,又一次掀起了稱王相王的巨大波瀾!
  這是魏國丞相惠施的謀劃。惠施是稷下學宮的名家大師,十多年前曾經在魏國做過一段大
夫,自感未獲重用而離去。三年前經大梁「司土黨」與孟子向魏惠王鄭重推薦,又做了魏國丞
相。論修學,惠施既不是兵家,也不是法家,而是專攻論辯術的「名家」。這名家,以探究萬
物之間的「名」「實」關係為主旨,本是諸子百家中最遠離治國為政的學派。然則天下事多有
詭異。這個專究名實、酷好辯論術的惠施,偏偏又是一個酷好參政熱衷做官的人物。與他的同
門莊周相反,終年奔走列國求仕,其頑強竟是與孔孟儒家不相上下。於是猩猩相惜,孟子在自
己執政無望的情勢下,便著力薦舉了惠施入魏為相。惠施初當大政,雄心勃勃,一心想做出幾
件驚人業績,令天下刮目相看。論能力特長,惠施不通兵事、不懂變法,在魏國這樣的老牌強
國本來很難立足。可時勢湊巧,這時的魏國恰恰已經無心變法、無力軍爭,久挫心灰的魏惠王
,只想在大國斡旋中來一些驚人之舉,以保持魏國的老霸光環。這種圖謀與惠施對自己功業方
向的圖謀竟是不謀而合!於是,惠施便在魏國大大的風光了起來。
  韓國稱王,使惠施突然看到了,功業的希望正從大國磨擦的縫隙中放射出燦爛的光華!
  惠施的想法歷來與常人不一般,否則也提不出「白馬非馬」之類的驚人論斷。
  他對魏惠王說:「王雖名號,其實卻是邦國地位。一國稱王,其實在宣告受命於天,不受
制於任何其他王國。齊魏相王,引起列國稱王風潮,足見名號之威力。今韓國稱王,安知秦趙
燕不會立即稱王?與其彼等自行稱王,莫如我大魏發起『列國相王』,實則使列王以我王為首
,如此可重振魏國霸業也!」
  「列國相王?也送秦國一個王號麼?」魏惠王很是興奮,但對秦國卻總是牙根發癢。
  「也可不要秦國。」惠施本來的謀劃是包括秦國的。既然擋不住秦國,莫如大大方方承認
秦國的王國地位,如此一來,既可使秦國與山東劇烈爭鬥,又可使魏國實際上擁有「賜秦王號
」的天下盟主地位。但他見魏惠王對秦國耿耿與懷,便立即改變了主意––在魏國,這個老國
王的好惡是絕然不能違背的,否則一件事也甭想做成。思忖間,他的新謀劃已流暢的湧了出來
:「可行五國相王:魏韓趙燕,加上宋。如此便可孤立秦國,使其不能東出。」
  「好主意!」魏惠王拍案大笑:「只是啊,宋桀聲名狼藉,不能要。再說,要是承認了宋
桀這個王位,三五年就不能滅他了,是麼?」
  「那就是四國相王了。也可。」
  「不,五國相王,加上中山!」
  「啊––好好好,也好!」惠施本來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居然竟硬生生的合上且一連串
的叫好,也實在是想不出如何來讚美這個匪夷所思的王命。他本能的覺得,讓中山國加入相王
行列,完全可能使這場相王同盟變成兒戲。
  「惠子不知道呢,」魏惠王從來不稱惠施「丞相」官號,而只呼「惠子」,他見惠施愣怔
,神秘笑道:「要燕趙受制於我,就得中山狼加盟。懂麼?」
  「啊啊啊––明白,我王神明!」惠施驚愕得連「啊」幾聲,終於「明白」,還加了一句
結結實實的讚頌。
  終於,五國相王的會盟特使派出了。可是不到半月,竟然傳來驚人消息:趙燕韓三國拒絕
參加相王同盟!趙肅侯與燕文公竟然大罵魏惠王「與中山狼一般無二!」。韓宣惠王雖然沒有
破口,卻也陰沉沉的當場撕碎了國書。一場「五國相王」的同盟霸主夢,就這樣輕易的破滅了
。魏國非但沒能爭回老霸光環,反而引起了趙燕韓三國的強烈憤懣,也使齊楚兩個老牌王國大
為不滿。
  齊威王怒斥魏惠王「無恥負約」,將魏國逕自發動「五國相王」視為對齊國新霸權的挑戰
,立即打出了反對中山國稱王的旗號,對燕趙兩國發出國書說:「與中山狼並王,恥莫大焉!
願與兩國起兵,滅此朝食!」
  趙肅侯卻沒有進攻中山,而是立即發兵南下,進攻魏國的黃城。
  北面的燕國卻突然破臉,立即在背後偷襲趙國。
  趙國手忙腳亂,連忙從魏國撤軍,與燕國打在了一起。
  中山國新近稱王,樂得為大國互鬥火上澆油,毫不猶豫的發兵偷襲了燕國。
  燕國兩面受敵,非但被中山奪取了三座城池,又被趙國殺得大敗。
  韓國對魏趙兩個「三晉兄弟」向來憤恨,見魏國陷入糾纏,立即奪了魏國西南兩座小城,
又在回兵途中順路奪了宋國兩座城池。韓宣惠王自感雪恥,下令舉國歡慶。
  如此一來,中原列國頓時陷入了空前混戰:新稱王的宋國趁著亂象突然奇襲滕國,竟一舉
滅了只有三座城池的滕國;又接連攻取了齊國一座城池,再接著滅了臨近只有五座城池的薛國
!除了魯國,宋國一口氣吞滅了齊國後院的兩個小國,竟猛然膨脹起來!宋偃宣佈:要趁勢南
下滅楚,成就殷商帝業!楚國不能忍受,立即發兵攻宋,不想竟在淮水北岸敗給了宋國。楚威
王大怒,認為魏國在背後支持宋桀,竟發誓要與魏國一決雌雄!
  沸沸揚揚的稱王相王風潮,鬧哄哄的互相攻伐,中原陷入了戰國中期的第一次大亂。
  如此亂象,竟由「五國相王」而起,氣得魏惠王像吞了一隻蒼蠅,竟一下子疏遠了惠施。
直到再三年後蘇秦合縱,魏國才重提「五國相王」,在蘇秦主持下抹平了這次事端。
  這時,惟有強大的秦國不與任何邦國結盟,游離於中原的亂象之外。但卻趁著亂勢,不聲
不響結結實實的打了幾仗,給山東六國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威懾!
  第一戰便是秦楚大戰,楚軍大敗,舉國震恐,楚國被迫遷都。
  秦國奔襲楚國房陵得手後,楚國朝野震恐,發誓要奪回這個大糧倉。楚威王命田忌統率楚
國的戰勝之師,乘滅越聲威兼程北上,要將秦軍消滅在房陵!田忌對楚軍實力已經熟悉,但對
秦國新軍卻很生疏。秦國齊國,一東一西相距千里,歷來很少交戰,進入戰國這兩個大國還沒
交過手。但田忌明白,山地的長途奔襲戰只能是精兵輕裝,不可能是秦國的重裝鐵騎。楚軍戰
力雖差,但以精簡後的十萬楚軍對三兩萬秦軍,勝算還是有的。身為大將,若能打破秦國新軍
銳士不可戰勝的神話般的聲威,也是田忌的莫大聲望。大軍未動,田忌便派出了數百名游騎斥
候,秘密探聽秦軍動靜。不久斥候回報:秦軍奇襲兵力只有兩萬餘,佔領房陵後尚未撤出。田
忌立即兵分兩路兼程北上:東路,前軍主將子蘭率領四萬騎兵,沿漢水谷地秘密向西北行進,
在丹水山地設伏,堵住秦軍北撤退路;西路,自己率領重新整編的步騎六萬,乘舟師大船越雲
夢澤、出郢都,正面進逼房陵與秦軍決戰!
  無論從那方面說,這都是一個周全的決戰方略。
  楚威王認定這次大戰「萬無一失,楚軍必勝!」郢都連北上滅秦的詔書都擬好了,單等房
陵大捷便昭告天下,揮師關河!
  可是,當田忌大軍到達房陵山地時,兩萬秦軍卻鬼魅般的消失了!
  正在田忌驚疑未定之時,探馬急報:秦軍奇襲郢都,王城岌岌可危!
  田忌星夜回師,卻在彝陵峽谷突遭伏擊。五萬步騎軍兵在陡峭的山谷中血戰晝夜,最後竟
然只有數千人馬逃出!旬日之後,東路也傳來敗績:子蘭大軍反被一支由武關開出的秦軍截了
後路,惟有子蘭率三千殘兵逃回!
  楚威王大怒,下令緝拿田忌來郢都問罪。但當王命特使截住敗逃軍兵時,田忌已經不在軍
中了!消息傳出,楚國舉朝恐慌––房陵屏障已失,大軍主力被殲,唯一可憑借的統帥也神秘
逃走,郢都完全暴露在房陵秦軍的威懾之下,豈非大險?匆忙聚商,楚威王與所有王族大臣便
連夜乘舟師進入雲夢澤避難!有一支頗具規模的水軍,這是楚國唯一強於秦國的地方,否則便
當真是大難臨頭了。三個月後,楚國為了避開秦軍鋒芒,遷都雲夢澤以東、長江南岸的壽春,
都城名字卻仍然叫做郢都。
  第二仗,攻取韓國宜陽,奪得韓國鐵山!
  司馬錯奇兵戰勝楚國大軍,被迫楚國遷都後,秦國朝野大為振奮。司馬錯對山東列國的戰
力有了更清楚的瞭解,在回師北上時向嬴駟上書:順道出武關,奪取韓國的宜陽鐵山!嬴駟立
即召叔父嬴虔與樗里疾會商,三人對司馬錯的用兵才能已經不再疑慮,立即快馬回書,贊同奪
取宜陽!同時議定:樗里疾率領藍田一萬鐵騎,東出策應。
  宜陽地處函谷關以東百餘里,東北距洛陽只有數十里,是洛水中游山地的咽喉要塞。因為
這片山地有天下最為富有的鐵礦石,所以韓國專門設置了宜陽邑鎮守宜陽鐵山。近百年來,圍
繞著爭奪宜陽,韓國與幾乎所有的大國,包括宋國一類的二流國家打過仗,無論如何,總是勝
多敗少,確保了宜陽沒有丟失。韓國在申不害變法時曾經訓練出了十萬新軍,但在對魏國的新
鄭大血戰中幾乎打光,僥倖剩下的,便是駐守宜陽的兩萬騎兵。那場大血戰後,新鄭國人死傷
十餘萬,韓國財富也幾乎消耗殆盡,元氣大傷,根本無力擴充新軍。重新招募的五萬士卒,也
缺乏精良軍器與充足糧草,嚴格訓練自然也是大打折扣,其戰力與申不害時期已經不可同日而
語。惟獨駐守在宜陽的這兩萬騎兵是當年的勁韓鐵騎,堪稱真正的精銳之師。韓國攻宋、攻魏
接連得手,靠的便是這支鐵騎主力。
  正在大宴群臣滿城歡慶的時候,韓宣惠王突聞警報––秦國偷襲宜陽,激戰正酣!
  「匡啷!」大響,韓宣惠王的銅爵掉在了鼎盤中,湯汁四濺。
  拱衛新鄭的五萬步騎立即兼程疾行,開往宜陽救援。三天三夜之後,疲憊不堪的韓軍方才
渡過伊水,看見了洛水北岸的宜陽城樓。韓將下令全軍埋鍋造飯,飽餐之後激戰秦軍。可炊煙
剛剛升起,一股潰散的騎兵就衝了過來,戰馬騎士渾身鮮血,看得韓軍將士膽顫心驚。三言兩
語,便知秦軍已經攻下宜陽,韓國兩萬精銳騎兵已經全軍覆沒!
  逃回來的騎兵說:月黑風高的後半夜,秦軍步兵突然出現在宜陽城下,趁夜全力猛攻。待
到天亮,韓軍守將清楚了秦軍全是步兵,便率領城內鐵騎殺出,要一舉消滅秦軍。誰知秦軍竟
是根本不退,反而築成步兵圓陣迎戰。宜陽騎兵被秦軍的傲慢激怒了,發誓要與秦軍步兵見個
高低。鏖兵竟日,韓軍竟是無法撼動秦軍步兵的大陣,反而死傷了兩千人馬。這時,天近暮色
,大禍降臨,秦軍大隊鐵騎神奇的從漫山遍野殺了出來。韓國的宜陽鐵騎就這樣陷入兩面夾擊
,兩個時辰便全軍覆沒了!只是不知何故,秦軍竟沒有追擊韓國援軍?
  「那真叫害怕––」傷兵驚魂未定:「黑人,鐵馬,尖利的號角,閃亮的長劍,我們還沒
回過神來,就被他們分割成了碎塊。」
  消息傳來,韓國朝野無不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申不害訓練的韓國鐵騎也是赫赫大名的
天下勁旅,魏趙齊楚燕幾個大國無不忌憚三分,可如今竟被秦軍一夜之間全部殲滅,這秦軍銳
士之戰力如何不令人膽寒?
  第三戰,奪取魏國佔領的崤山區域,全面控制崤山!
  對秦國戰事的前期謀劃,司馬錯始終在壯大根基上做文章。楚國房陵是糧倉,韓國宜陽是
鐵山。緊接著,司馬錯便看準了奪取崤山這步棋。崤山,是與秦、魏、周、韓、楚五國都大有
干係的要塞山地。從位置看,它處在黃河東折處的南部,與桃林高地連成了一片廣袤的山原,
向西伸展到華山地帶,向南楔入楚國北部的丹水中游,向東則居高臨下的鳥瞰三川地區,與洛
陽幾乎只有百里之遙,騎兵兩個時辰便可兵臨城下。崤山地帶的咽喉要塞就有三處––東邊函
谷關、南邊武關、西邊桃林塞。對於這五國,崤山都有「門戶」的意義。誰佔據了崤山,誰便
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國門。
  長期以來,崤山與河西地區一樣,都是魏國佔領的「飛地」。商鞅收復河西後,只收回了
包括函谷關在內的崤山西部地帶,崤山的大部分地區尚處在分割拉鋸狀態。楚國佔據了崤山南
部,魏國控制了崤山東南部。也就是說,秦國的武關直接處在楚魏勢力範圍,函谷關外的東部
山麓也在魏國手裡,崤山所具有威懾力的全部地段,並沒有被秦國全部掌控。從東出爭霸的眼
光看,只要崤山處於分割狀態,秦國東部的封鎖就還沒有徹底打開,出得函谷關並不能長驅東
進。
  全部佔據崤山,就是要使山東六國的門戶洞開,而秦國的防守要塞卻更加牢固。
  在崤山東南,魏國駐紮了五萬守軍,一部駐紮在武關背後的洛水上游河谷,一部駐紮在函
谷關外大河南岸的三門大峽谷內。洛水河谷以步兵為主,大峽谷以騎兵為主。魏國雖然衰落,
但仍然是一流的強國富國,魏軍也仍然算是天下少有的幾支強大軍隊之一。訓練嚴酷敢打硬仗
的「魏武卒」更是威名赫赫。但是,在桂陵大戰、馬陵大戰、秦魏河西大戰後,魏國的精銳主
力已經基本拼光,剩下的各關隘駐軍全是守備之師,只有二流戰力。龐涓死後,魏國軍權由太
子魏嗣執掌,竟沒有再設上將軍。魏嗣志大才疏,以「名將」自居,執掌軍權後兩次徵發,將
魏軍兵力總數重新擴大為三十萬,一時頗有聲威,一心要打幾場大勝仗,復興大魏的霸主地位。
  對秦國而言,這是新君臣第一次對中原強國的直接挑戰,也可以說是一種試探。魏國現下
力量究竟如何?能否對秦國構成新的封鎖?都將在崤山之戰見出分曉。畢竟,魏國不是楚國,
更不是韓國。
  司馬錯提出奪取崤山的謀劃後,嬴駟立即帶領輕裝騎隊秘密東來。兩日後的深夜,嬴駟進
了宜陽,與司馬錯、樗里疾會齊,君臣三人秘密謀劃了整整三天,議決由司馬錯統一指揮崤山
之戰,樗里疾總攬後援,嬴駟坐鎮咸陽做萬一失利的應變準備。
  旬日之後,正是月初。夜黑風高,崤山南麓的武關開出了一支偃旗息鼓的步兵,輕裝疾進
,直撲洛水河谷。天將黎明,魏軍正在酣夢之中,突聞鼓聲如雷號角淒厲,漫山遍野的黑影潮
水般壓了下來!魏軍驚慌大亂,自相踐踏,潰不成軍。兩個時辰後天色大亮,魏軍數千人拚命
殺出重圍,沿洛水河谷向東逃竄。未走幾里,秦軍一支伏兵殺出,硬生生將魏軍殘部封堵在山
谷之中。日色正午時分,崤山東南便恢復了平靜。這支秦軍步兵迅速集結,飽餐戰飯後立即兼
程北上,向函谷關外秘密運動。
  三門大峽谷的黑夜一片靜謐,惟有大河濤聲隱隱可聞。魏軍騎兵操演了一天陣法,早已經
酣然入夢,連谷口的游騎步哨都不再游動,聚在山坳裡燃起篝火避風取暖,不消片刻,也都呼
呼大睡了。魏軍也是太大意了:這裡雖是山地峽谷,但卻是關外,歷來是魏國的本土;西南是
洛陽,東南是新鄭,都是毫無威脅的魚腩弱邦;西邊是函谷關,秦軍只有一萬步騎駐防,豈敢
尋釁三萬鐵騎?東邊距重兵駐守的大梁不過一日路程,大軍隨時可到。對於風馳電掣的騎兵來
說,這裡簡直就是平安谷。況且太子親統大軍,正要重振魏國雄風,哪裡還有人敢在這裡與魏
國打仗?
  突然,卻聞戰鼓如雷殺聲震天,火把如同白晝!黑色騎兵竟神奇的從峽谷深處鋪天蓋地的
殺了出來。魏軍營寨立即大亂,人喊馬嘶,爭相逃竄。統兵大將從睡夢中驚醒,慌忙上馬發令
,幾經彈壓,殺掉了幾十名驚慌逃竄者,主力才稍見聚攏。大將下令,向峽谷外突圍,在平原
上與秦軍決戰!魏軍便潮水般衝向谷口,忒煞作怪,谷口竟一無秦軍,暢通無阻。
  「啊––!秦軍主力––!」前行騎士幾乎是尖叫起來。
  漆黑的原野上出現了廣闊的火把海洋,橫寬無邊,正正的堵在魏軍騎兵面前––鐵馬面具
,黑色森林,清一色的闊身長劍,正是秦國的鐵騎主力!
  「殺––!殺出去––!」情知生死在即,魏軍大將怒吼著發出了死戰命令。魏國的紅色
騎兵高舉著長劍,衝向了無邊的火把海洋。「嘩––」火把海洋的中央地帶卻退潮般迅速縮回
,兩翼伸向無邊的夜色之中,將衝鋒的紅色集團倏忽圍困在火把海洋之中。
  大河南岸的原野上,瀰漫出驚心動魄的無邊喊殺。
  深秋的太陽升起時,原野上沉寂下來,層層疊疊的紅色屍體從山外平川一直綿延到大峽谷
深處。秦軍迅速清理了峽谷,修築起新的營寨。日落時分,大峽谷口已經樹起了一面黑色的「
秦」字大纛旗。
  消息傳到大梁,太子魏嗣暴跳如雷,立即就要出動大軍復仇!
  「嗣兒,稍安毋躁。」已經兩鬢班白的魏惠王深深的嘆了口氣:「如今大亂之勢,獵犬捕
兔而虎狼在後的事兒還少麼?你沒打過大仗,萬一有差,大魏基業何人承繼?」
  太子魏嗣頓時洩了氣,大罵秦國一通「蠻夷虎狼」了事。
  此戰雖然規模不大,但卻打出了秦國的威風––一舉控制了崤山全部,一腳踏出了函谷關
,迫使赫赫魏國忍氣吞聲,洛陽周室、韓國新鄭、楚國郢都盡皆噤若寒蟬,齊趙燕三大國也假
裝不知道似的默不作聲。秦國的威懾力首次覆蓋了大河南岸,一股凜冽的寒氣開始瀰漫中原。
但是,事情並沒有就此終止。
  一鼓作氣,秦國打了第四仗––東出汾水,奪取晉陽!
  商鞅收復河西,秦國在黃河東岸僅僅佔領了離石要塞,在河東地帶扎了一個小小的釘子。
對趙國、中山國、燕國幾乎沒有任何威懾力。而這三個國家,都是秦國恨得牙癢,而又長期被
魏國牽制得無法動手的國家。中山狼對河西的災難,已經使秦國朝野切齒。趙國屢次策動秦國
西部後院的戎狄叛亂,又屢次參與瓜分秦國,幾乎與魏國不差上下。燕國則歷來以老牌貴族自
居,蔑視秦國,不屑為伍,多次拒絕了秦國在困窘時期的修好請求。秦孝公視為國恥者,即六
國「不屑與我會盟」。這種仇恨,秦國朝野是不可能忘記的。
  如今情勢大轉,秦國的後續目標便立即瞄準了河東,要在這裡立下一個根基。
  「奪取晉陽!這裡是河東腹心。」這次是樗里疾的主意。
  「有理。」嬴虔立刻贊同。他青年時期長年在西北作戰,對西部戎狄與河東燕趙一帶特別
熟悉:「晉陽不大,卻是兵家形勝之地。東南直接壓迫邯鄲,東北威懾中山,北面對燕國的雁
門塞與代地可成攻勢。一石三鳥,好棋!」
  「國尉之見呢?」嬴駟特別的看重司馬錯的判斷。
  「臣以為有理。」司馬錯慮事細密,沉吟道:「只是,攻取晉陽,須得勞動太傅一場。」
  「但憑國尉差遣!」嬴虔大是興奮,他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上過戰場了。
  「好!奪取晉陽仍由國尉統一號令,太傅與上大夫襄助。」嬴駟斷然定板。
  月餘之後的一個深夜,一支商旅馬隊秘密出了咸陽北阪星夜北上。這是嬴虔率領的一支由
公室弟子組成的特殊馬隊。嬴秦部族曾經長期在西部半農半牧,立國成為諸侯之前,兩支較大
的支脈曾經進入陰山草原,又從陰山南下,進入汾水流域燕趙之地的河谷草地,在那裡定居下
來。秦人立國後長期動盪不寧,這兩支部族也很深的溶入了燕趙民眾,大部改姓了趙,便沒有
再遷徙回歸,但卻與老秦部族始終保持著各種聯繫,以致秦人中流傳著「秦趙同族同宗」的說
法。這支「趙人」的一支便定居在晉陽,是晉陽地帶極為重要的一支力量。嬴虔的公室馬隊,
就是要策動這支「趙人」認祖歸宗,做秦軍的接應力量,事後重新回歸秦國。
  半個月後,司馬錯接到秘密消息:嬴虔大獲成功,「趙人」已經做好了接應準備!
  司馬錯這時已經移帳離石要塞,聞訊立即下令:河西三萬鐵騎兼程北上,繞到晉陽北面(
背後)待命!同時,司馬錯親自率領八千輕裝步兵,從汾水河谷秘密北進,堵住晉陽正面,以
防趙國騎兵增援。
  旬日之後,嬴虔率領的「趙人」勇士與秦軍三萬鐵騎同時發動內外夾擊!一夜之間,晉陽
的一萬趙軍全部被殲。趙肅侯接報大驚,立即派出五萬騎兵挽救晉陽,眼看晉陽遙遙在望,不
想卻被司馬錯的步兵堵在汾水西岸的龍山峽谷,激戰竟日,竟是無法越過。次日,秦軍三萬鐵
騎殺到,與趙軍騎兵展開了激烈廝殺。也是半日工夫,趙軍損失大半,僅餘萬餘騎突圍逃走。
  晉陽一鼓而下,燕、趙、中山無不驚恐!
  頗有氣焰的中山國竟首先發出修好和約,主動將臨近晉陽的三個隘口割讓給了秦國。
  燕國百餘年從來沒打過大仗,面對秦軍威勢更是不敢貿然,只好以「秦雖無禮,卻也未侵
掠我邦」為自慰,宣告作罷。趙國倒是真想打一場,但自覺憑一國之力不足以取勝,須聯合齊
、楚、魏其中的一個大國方能出兵。可幾經聯絡,三大國竟是各有搪塞,硬是沒有一個願意結
盟出兵。齊國是唯一沒有與秦國直接衝突的大國,也是現下唯一可與秦國抗衡的大國。可是,
齊國非但不想聯兵攻秦,反樂得看到與秦接壤的各國手忙腳亂,以便從中漁利。心念及此,一
股涼氣頓時湧上趙肅侯脊梁。他恨透了這些無義邦國,更恨透了秦國。
  「秦國蠻夷,虎狼之邦!」趙肅侯狠狠的大罵了一聲。
  這句咒罵迅速傳開,「虎狼」立即成為秦國的代名。山東列國的口語中便漸漸衍生出「虎
狼之邦」、「虎狼之國」、「秦為虎狼」、「虎狼秦」、「秦虎狼」等等等等關於秦國的罵詞
。罵歸罵,山東六國卻終是無可奈何。
  罵了一段,中原戰國便又恢復了相互攻伐的亂象。
  三年之間,大大小小打了四十餘仗,沒有穩定的同盟,甚至沒有臨時的合作,只有混戰而
沒有目標。只有秦國似乎游離於中原亂象之外,冷冷的窺視著一切可利用的裂痕與時機,隨時
準備閃電般的出擊!
  中原列國之間充滿了仇恨與猜忌,更對「虎狼秦國」神出鬼沒的襲擊戰恐懼不已,生怕這
「虎狼」之災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於是,各國便紛紛在國界修築長城,將自己圈得森嚴壁壘
。非但齊魏燕趙楚韓六大戰國開始修築邊境長城,連中山國、宋國也動手修築長城了。
  「洪水猛獸,莫如虎狼之秦!」這句咒罵永遠的掛在了中原人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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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風雲再起

【第一節】

  春草又綠,洛陽東門飛出了兩騎快馬,直向蘇莊外荒野的草廬而來。
  正在古井台上呼嚕曬太陽的大黃「嗖」的立了起來,昂首凝望片刻,立即衝到草廬門前「
汪汪汪」的狂叫起來。茅屋裡,蘇秦正在揣摩那張《天下》圖,不時對照旁邊的一本羊皮冊子
。這張大圖,是老師當年從周室太史令老聃那裡繪製的,原題《一千八百諸侯圖》。所不同的
是,老師對這張圖做了詳細注文,註明了每個諸侯國的始封時間、歷代君主及滅亡時間。老師
注文另成一冊,與大圖一合併,便無異於一部最簡明的天下諸侯興亡史。春寒猶在,地上又很
潮濕,蘇秦雙手攏在棉褂袖裡圍著羊皮大圖打轉,時不時還得一陣跺腳。
  突聞大黃狂吠,蘇秦驚得一個激靈!他覺得奇怪,大黃遇到險情是從來不叫的,但叫,一
定是牠熟悉的人來了。父親是不會來的,縱然來了大黃也不會如此叫法。那麼會是誰呢?蘇秦
思忖著剛拉開門,大黃便嗖的躥上了門前的土坎兒。
  手搭涼棚遮陽遠望,蘇秦依稀看見泛綠的荒原上奔馳著兩匹快馬,就像兩朵朦朧的雲彩悠
悠飄來––他的目力已經大減,看不清騎士的服色是黑是紅了。突然,蘇秦一陣心跳,莫非是
張儀?不可能!若張儀有成,豈能等到今日來找他?
  「二哥––!」清亮的喊聲隨著急驟的馬蹄聲迅速逼近,大黃已經「汪汪汪」的迎了上去
,引來一陣蕭蕭馬鳴。啊,是蘇代蘇厲!蘇秦心頭一陣發熱,雙眼頓時潮濕了。三年不見,兩
個小弟已經長大了,已經是英俊少年了。
  「二哥––」轉眼之間,馬到屋前,兩個紅衣少年滾鞍下馬,卻吃驚得呆住了。
  面前就是他們的二哥麼?就是那個曾經名動天下英挺瀟灑的名士蘇秦麼?一頭蓬亂灰白的
長髮,一臉雜亂連鬢的長鬚,身後是破舊不堪的茅屋,面前是一望無際的荒草,他木然佇立著
,一身襤褸破舊的棉袍,目光朦朧,黝黑乾瘦,活脫脫一個饑荒流民!
  「二哥––!」一聲哭喊,蘇代蘇厲跪倒在地,同時抱住了蘇秦。
  原是滿懷喜悅激情而來,他們卻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在少年兄弟的想像中,名士草
廬孤身苦修,是一件充滿詩意的幻境,是只有世外高人才能品味的半仙生活。兄弟倆無數次的
編織訴說著二哥的隱居境界––春日草長鶯飛,手執一卷踏青吟哦,當引來多少遊春少女的目
光?夏日裡綠蔭古井,散髮赤腳晝眠夜讀,該是何等快意灑脫?秋風裡草廬明月,河漢燦爛,
長夜佇立,仰問上蒼之奧秘,該是何等神奇意境?冬日裡漫天皆白,或輕裘擁爐而讀,或踏雪
曠野而思,該是何等高潔情懷?兄弟倆相約,總有一天,他們也要像二哥那樣,做一番隱居苦
修,品嚐一番高人境界。正因為如此想像,兄弟倆始終恪守了父親叮囑,三年內不擾亂二哥的
清修。如今,二哥竟是弄到了如此模樣,這一對堪稱錦衣玉食的兄弟如同遭受當頭棒喝,如何
不感到震驚?
  「脫胎換骨,豈在皮囊?」蘇秦雖只淡淡一笑,卻是充實明朗。
  「二哥,你受苦了。」蘇代站起來低頭拉著蘇秦的手,依舊是一副不忍卒睹的樣子。
  「二哥,你竟不覺得苦澀?」蘇厲畢竟年少,對蘇秦安適的笑容覺得很是驚訝。
  看兩個弟弟悲天憫人的樣子,蘇秦不禁攬住了兩人肩膀,一陣舒暢明朗的開懷大笑,毫無
蕭瑟淒楚,那是想裝也裝不出來的一種發自內心的輕鬆。
  蘇代蘇厲終於破顏笑了:「二哥,我們給你報好消息來了!」蘇厲忍不住先露了底兒。
  「三弟四弟,就坐在這裡說吧,屋裡陰涼呢。」
  「二哥,你先吃點兒,邊吃邊聽。」蘇厲從馬鞍上拿下了一個皮袋打開:「父親特意從一
個老獵戶手裡買了一隻逢澤麋鹿,二嫂––」蘇厲突然頓住,期期艾艾道:「二嫂執意要親自
做––」
  蘇代嘆息了一聲:「二哥,二嫂也可憐––不要記恨她吧。」
  蘇秦不禁大笑搖頭:「夢也夢也,蘇秦若還記恨,豈非枉了這荒野草廬?來,我咥!」說
著便攤開荷葉,撕開一塊紅亮的鹿肉大嚼起來:「三弟,你說,我聽著呢。」
  「二哥,我從大梁回來的,四弟從洛陽回來的。大事我們都清楚了。天下如今可是大亂了
,我給你從頭說吧。」蘇代喘息了一下,一款一款的說起了這幾年的的天下攻防大事,有聲有
色,說到最後竟是一聲感嘆:「咳,總之一個亂字,只有虎狼秦國佔了大便宜!」
  蘇厲滿面紅光:「亂世出英雄嘛,二哥,我們覺得你該再度出山了!二哥,你––」
  蘇秦聽得很仔細很認真,沒有插問一句,一直在平靜的沉思,竟絲毫沒有兄弟倆預料的那
種驚喜激奮。見兩個弟弟困惑的樣子,他在露出棉絮的破衣襟上隨意的抹了幾下手,微微一笑
:「看來,比我預料的還快。我得想想,你倆明日再來吧。」
  蘇代蘇厲相互看看,怏怏的走了。
  望著兩個弟弟騎馬遠去的背影,蘇秦生出了一種奇特的感受––明明平靜得心如至水,卻
覺得輕鬆得要飛了起來,充實得要喊了出來!不自覺的,他走進了茫茫荒草,越走越快,終於
跌跌撞撞的跑了起來,湮沒在無邊的碧草浪中,一邊仰天大笑,一邊手舞足蹈的「啊啊啊––
!」的吼叫著。
  「天意啊,天意––」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悠然響起。
  「誰?誰在說話?」蘇秦氣喘吁吁的搖晃著,看見茫茫泛綠的葦草中搖曳著一個紅色身影
,站定一看,紅袍竹冠,雪白散髮,清越得直如天人一般!「前輩高人,在下有禮了。」蘇秦
恭敬的躬身一禮,他知道,這種老人只可能是尊貴神秘的王室大巫師。
  「得遇雄貴,老夫不勝榮幸。」明明迎面而立,蒼老的聲音卻是那般曠遠。
  「雄貴?你說我麼?」蘇秦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禁不住仰天大笑:「天下之大,當真無
奇不有也!」
  「老夫相術甚淺,不敢斷言。先生可否願占得一卦?」
  「天無常數,在下力行入世,不信虛妄。」
  老人微微笑道:「武王伐紂,太公踩龜甲而止卜。非不信也,乃有成算也。先生不信,亦
是成算在胸。然天道幽微,豈是『力行』二字所能包容?若有印證,豈非天道無欺?」
  蘇秦肅然拱手:「願受教。」
  「你來看,」老人大袖一揮,身形轉開,指著原先擋在身後的一蓬青黃相間的奇特長草,
「此乃老夫今日覓得的一株千年蓍草,以之占卜,可窺天地萬象之密,先生何其大幸也?」
  蘇秦暗暗驚訝。他與大多經世名士一樣,雖不精專《易經》,卻也頗有涉獵。老師原本就
是精研《易經》的大家,但卻從來不為弟子占卜,只是向他們盡量多的講述《易》理與《易》
家規矩傳聞,讓他們廣博學識而已。老師說過:千年蓍草為《易》家神物,功效大過龜卜時期
的千年龜甲,可遇不可求!但凡覓得千年蓍草,必得為所遇第一人卜卦而鎮之,否則不能折草
。看來,面前這位紅衣大巫師要給自己占卜,也並非心血來潮,《易》家規矩使然,何妨坦然
受之?心念及此,又是默默一躬。
  老人點點頭,寬大的衣袖中悠然現出一支細長的木劍,對著碧綠而又透著蒼黃的蓍草深深
一躬,站定凝神,木劍輕輕揮出。但聽輕微脆響,一支三尺餘長的草支竟筆直的在空中豎起,
草葉在瞬息之間飄回蓍草蓬根,一支綠黃閃光的草莖,便橫平著飄落在木劍之上!老人順勢坐
地,木劍倏忽消失,蓍草已經平托在雙手之上。
  「太極。」老人輕輕的唸了一聲,蓍草莖便神奇的斷開了短短一節,落在了老人兩腿間的
袍面上。
  「兩儀,日月,四季,五行,十二月,二十四氣。」隨著老人的唸誦,蓍草莖迅速的一節
節斷開落下,在紅色袍面上整齊的排列成一、二、四、五、十二、二十四共七個單元。
  蘇秦看得驚訝了!他知道,蓍草占卜需要五十根草莖,「五十」之數的構成便是老人唸誦
的七個單元;有一根取出來始終不用,意味著天地混沌未開的「太極」;其餘的「兩儀」等四
十九根便是用來占卜的實數。他驚訝的是,蓍草如何能如此神靈,竟能飛去草葉?竟能應聲斷
開?如此說來,「千年蓍草之下,必有神龜伏之」也是可能的了?思忖之間,老人已經占卜完
畢,悠然笑道:「鼎卦。」
  蘇秦默然。他理解「鼎卦」的意義,卻覺得匪夷所思!
  「先生通達《易》理,無須老朽細拆。」老人淡淡笑著:「只是這鼎卦之幽微在於『九三
』。九三雖正,卻與『六五』相隔,主初行滯澀;然『九三』得正,惟守正不渝,終會『六五
』。餘皆先生所能解,無須老朽多言也。」
  「多謝大師。」蘇秦深深一躬。
  「先生自去。老朽尚須為神蓍守正。」
  蘇秦沒有多說,默默去了。他走得很慢,「鼎卦」的卦象竟瀰漫在心頭揮之不去。
  在《周易》六十四卦之中,鼎卦與革卦相連,組成了一個因果相連的卦象。革卦的卦象是
除舊布新––「革」,是將獸皮製成皮革的過程,除去獸皮舊物而產生的新皮,便是「革」。
鼎卦的卦象則是合百物而更新––鼎為炊器,煮合百物而成美食的過程,便是「鼎」。鼎合百
物是艱難的,生的硬的乾的濕的鹹的腥的,都要在鼎中合成,經過「火」而達成新物;鼎卦的
上卦是「火」,下卦是「木」,木入火為烹飪之鼎。從卦理上說,鼎卦之大意,在闡釋賢才布
新的大道––剛柔相濟,持之以恆,方能合百物而出新!
  大巫師說的「鼎卦幽微處」,在於「鼎卦雖吉,卻有艱難」這個道理。此卦為自己占卜,
所謂的「九三」一爻,便是鼎卦中「才」的位置;而「六五」一爻,則是「君」的位置;「九
三」與「六五」相隔了一爻,不能立即交會;但由於「九三」是正才之位,經「上火」催生,
便終於可合百物,而於「六五」交會––
  想著想著,蘇秦不禁「噗哧」笑了出來––這《周易》八卦確實奇特,每一卦都是用極為
尋常極為簡單而又亙古不變的一種「物事」來做卦象,卻又能對最為紛繁複雜的人世萬象作出
恰如其分的拆解,當真匪夷所思!就說方纔這個鼎卦吧,竟用「煮飯」這個過程來說明天下亂
象的整合,卻是那樣的妙不可言!看似簡單,細細一想,卻又複雜得不可思議。
  「大哉伏羲!大哉文王!」蘇秦情不自禁的喃喃感慨。
  儘管大巫師的鼎卦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天機」,但蘇秦還是很快就將它拋在了腦後。如同
當時所有的入世名士一樣,他從來不將自己的命運寄託在這種神秘游移的預言上。原因很簡單
,他瞭解一切神明預測的基本缺陷––模糊的斷語能解釋後來的一切:你勝利了,它能說通;
你失敗了,它也能說通;你信它,它能說通;你不信它,它照樣能說通。
  對於「上天」,蘇秦很讚賞兩個人的話。一個是稷下名士荀況,他說:「天行有常,不為
桀存,不為紂亡。」一個是老孟子,他說:「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民心即天心。」
說到底,天為何物?就是天下人心。順應人心做事,就是天下大道。行天下大道,自當以大道
為本,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為,何言吉凶?若天下人皆以吉凶決事決命,何來慷慨成仁捨生
取義?何來吳起、商鞅一批「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忠臣烈士?我蘇秦出山,雖然也為
功業富貴,但所做之事卻是順應大道,吉凶二字又何須在心?
  草廬苦修,他一刻也沒有忘記揣摩天下風雲,每有心得,他都要將列國利害以各種方式拆
解組合一遍。漸漸的,他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判斷:山東列國必將陷入互相算計攻伐的亂象,秦
國必將東出,一一攻破中原戰國!面對這種即將到來的天下大亂,他當操持何種方略應對?長
策再胸,自可叱吒風雲改變天下格局;若無長策,縱然謀得高官厚祿,也無非是高車駟馬的行
屍走肉,蘇秦何堪此等人生?三年來,蘇秦反覆思慮,多方演繹,終於形成了一套明晰的思路
,一套周密可行的大方略。
  蘇代蘇厲的到來,使蘇秦猛然醒悟––機會終於來了!
  他原先預計,這種亂象至少要醞釀五年。沒有想到,三年之中天下便已經大亂了。他等的
就是這個亂世!天下不亂,列國無亡國危機,力挽狂瀾的長策徒然一篇說辭而已,他蘇秦也徒
然一個狂士而已。秦國固要稱霸,然時機不到,說也白說。天下固要整合,然若無人人自危之
亂象,說也白說。這就是「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的奧秘。
  窺透時機,應時而出!這就是蘇秦孜孜三年,所浸潤出的大謀境界。
  不覺回到草廬,蘇秦便開始收拾準備。其實,草廬的一切日用物事都是任何家庭也用不著
珍惜的粗物,根本用不著收拾交代。蘇秦所要準備的只有一件事––將那張《天下》繪製在永
遠不可能丟失的地方。這件事他思謀已久,準備已久,但真做起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從午後
到天亮,整整八九個時辰,蘇秦才直起腰來,頹然倒在草榻上。
  正午時分,馬蹄聲響,蘇代蘇厲準時來了。
  蘇秦拉著兩個弟弟的手:「三弟四弟,我要走了。」
  「什麼時候?」蘇厲急迫的問。
  「還問?自然是今日晚上了。」蘇代顯然成熟了許多。
  蘇秦點點頭,似乎也想不起什麼叮囑的話,面對兩個聰慧絕頂的弟弟,什麼話都顯得多餘
。見兩個弟弟似乎在等他開口,蘇秦終於說了句:「好生修習,蘇家也許要靠你們倆了。」
  「此言差矣。」蘇厲這回倒是老氣橫秋:「二哥天下第一,豈能英雄氣短?」
  蘇秦哈哈大笑:「好!四弟有志氣。二哥就做一回天下第一!」
  蘇代鄭重其事道:「二哥,傍晚我倆在路口等你。」
  「不用操心,一切都會準備好的。」蘇厲慷慨接口,比自己上路還激動。
  蘇秦肅然拱手:「多謝三弟四弟。」
  「二哥如何忒般作怪?這像弟兄麼?」蘇厲面紅耳赤,先自急了起來。蘇代卻默默的低著
頭沒有說話。
  蘇秦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三弟四弟毋怪,自當初困頓歸來,為兄明白了一
個道理:人須自立,不可將任何外助看作理所當然,包括骨肉親情。嫂不為炊,妻不下機,皆
因我以家財出遊,而與家無益。蘇家本商人,利害所至,自當計較,我如何能以空泛大義求之
於人?三弟四弟願助我一臂之力,為兄自當感謝了。」
  蘇厲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只呆呆的看著鬚髮灰白雜亂的哥哥,彷彿突然間不認識這位兄長
了。蘇代卻輕輕嘆息一聲:「二哥,人間情義還是有的。自你獨處草廬,大嫂害怕大哥責罵,
從不敢提你,蔫得霜打了一般。二嫂呢,更不用說了,每年交冬,她都要到這片荒田站幾個晚
上,卻從來不敢走近茅屋––」
  三兄弟一陣沉默,蘇秦笑道:「三弟四弟,顧不得許多了,我總歸還會回來的。」
  「成敗尋常事,家人總歸親。」蘇代喃喃吟誦了一句。
  「家人或可親,成敗豈尋常?」蘇秦認真的回了一句。
  蘇厲卻先「噗哧」笑了,向蘇秦頑皮的做了一個鬼臉,三兄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
  暮色時分,蘇秦對著草廬深深一拜,舉起那盞油燈對正了屋頂垂下的長長茅草。剎那之間
,火苗騰起,整個茅屋頓時淹沒在熊熊烈焰之中!蘇秦一陣大笑,揹起一個青布包袱,拿著那
支青檀木棒,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奇怪的是,大黃竟然始終沒有叫一聲,只是默默的跟著蘇
秦。
  官道路口,蘇代蘇厲守著一輛單馬軺車正在等候。月光下遙見蘇秦身影,蘇代便迎了上來
,接過蘇秦的包袱與木棒,利落的放到車身暗箱裡:「二哥,帶了一百金,在這個暗箱。衣服
未及準備,遇見大市買吧。」
  蘇秦點點頭沒有說話,卻蹲下身子抱住了大黃的脖子,良久沒有抬頭。大黃伸出長長的舌
頭,不斷舔著蘇秦的臉頰,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終於,蘇秦站了起來,拍了拍蘇代蘇厲
的肩膀,接過馬鞭韁繩便跳上了軺車,「啪!」的一個響鞭,便轔轔去了。
  「汪!汪汪!」大黃叫了起來,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諳啞。
  將近莊外,蘇秦不禁張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樹林,卻驚訝的停住了車馬––月光下的小樹
林道口,依稀佇立著一個白色身影!剎那之間,蘇秦愣怔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怔怔的站
在車上不知如何是好。慢慢的,白色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軺車前,將一個包袱放在了道中,無聲
的跪了下去,連三叩首,又猛然起身,飛一般的跑了––
  蘇秦懵了!他分明聽見了樹林中沉重的喘息與嗚咽,卻像釘在車上一般不能動彈。良久,
蘇秦緩過神來跳下軺車,拿起了道中那個包袱,月光下,包袱皮上的四個鮮紅大字赫然在目–
–冷暖炎涼!心中一動,伸手輕撫,濕滑沾手,竟是血書大字!轟的一聲,蘇秦覺得熱血上湧
,頹然坐到了地上。半晌,蘇秦慢慢站了起來,將包袱放進車廂,對著樹林深深一躬,回身跳
上軺車去了。
  白色身影出了樹林,站在道口久久的佇立著。轔轔車聲漸去漸遠,樹林邊卻響起了幽幽的
歌聲––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遠送於野我心傷悲
  轔轔遠去悠悠難歸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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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3: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雖是四月初夏,邯鄲卻還是楊柳新綠,寒意猶存。清晨起來,大霧濛濛,宮室湖泊樹林都
變得影影綽綽一片混沌。寬袍大袖的趙肅侯出得寢宮,來到湖邊草地,做了幾個長身呼吸,便
開始縱躍蹲伏的操練起來。
  「君父,練胡功要穿胡服呢。」隨著年輕的聲音,一個青年走出了樹林。
  「雍兒麼?」趙肅侯一個跳躍回身:「噫!你這是胡服?好精神!來,我看看。」
  年輕的趙雍穿著一身緊袖短衣,腳下是長腰胡靴,手中一柄彎月胡刀。與趙肅侯的寬袍大
袖相比,顯得精幹利落別有神韻。趙肅侯打量一番,點頭笑道:「守邊一年,有長進嘛。」
  「君父,胡人比我們快捷,大半與這衣著有關。」趙雍興奮的比劃著:「你看,這身胡服
裡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們的一身,至少八九件,加上腰帶高冠寬袍大袖,裡外十
幾件,累贅多了。我的千人隊,現下都是胡服,打了幾仗,利落得很!」
  「嗯,不錯,軍中穿穿還行。打仗嘛,就要動若脫兔。」
  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朦朧可見一個紅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來。「是肥
義,沒錯兒!」趙雍目力極好,只一瞥便認準來人。
  「稟報君上,」丈許之遙,紅色身影高亢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齊國大舉興兵滅宋,派特
使前來,約我共同起兵。」
  「稟報奉陽君了麼?」趙肅侯淡淡的問。
  「還沒有。臣請君上先行定奪。」肥義拱手一禮,便低著頭不再說話。
  趙肅侯面色陰沉的踱著圈子,卻是良久沉默。
  「君父,肥義將軍忠誠可嘉。」趙雍慷慨激昂:「軍國大計,理當國君決斷。」
  趙肅侯沒有理睬兒子,回頭對肥義道:「稟報奉陽君,聽候定奪。」
  「君上––」肥義看了看國君,終於沒有說話,大步轉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國亂人散,方才罷休麼?」趙雍面色漲紅,幾乎要喊起來。
  「住口!」趙肅侯一聲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聲道:「他統領大軍十餘年,又有上黨封
地二百里,兵強馬壯,財貨殷實,不忍又能如何?」
  「君父勿憂,我有辦法。」趙雍見父親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揮:「百步之內,斷無一人
。君父無須擔心。」
  趙肅侯盯著這個英氣勃勃的兒子,悠然一笑:「力道幾何?」
  「死士三百。」趙雍肅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長進了,啊。」
  「專諸刺僚,一身為公子光翻轉乾坤,況我三百死士?!」
  趙肅侯目光一閃,沉默良久,卻轉身逕自走了。趙雍略一思忖,便跟著父親進了晨霧濛濛
的樹林。
  當肥義來到奉陽君府邸時,晨霧已經消散,府門外正是車水馬龍的當口。
  這奉陽君乃趙成侯的次子,趙肅侯的胞弟。趙成侯本有三個兒子,長子趙語,次子趙紲,
三子趙城。趙成侯對三個兒子都很器重,每有親出,便由長子留邯鄲監國,兩個小兒子隨軍征
戰。時間一長,次子三子便成了軍中大將,趙語則時常執掌國政,順理成章的做了太子。趙成
侯死後,次子趙紲不服太子趙語,起兵奪權。趙語應對沉穩,聯合三弟趙城打敗了趙紲,趙紲
便棄國逃亡到韓國去了。為了報答三弟,趙語將趙城封為奉陽君,封地擴大了兩倍。由於趙語
不太熟悉軍事,趙國又多有征戰,趙城便兼了上將軍。幾次勝仗,趙城的威望權勢便漸漸膨脹
了,趙城也漸漸的威風起來了。
  秦國奪取了晉陽,趙城領兵救援,卻差點兒做了秦軍俘虜。趙城惱羞成怒,便要起傾國之
兵與秦軍決戰!趙肅侯這回卻出奇的固執,堅決不贊同與秦國硬拚。他當著全體大臣,將國君
大印捧在手上說:「奉陽君若一意孤行,便請收下這傳國金印,趙語當即隱退山野。」趙城大
為尷尬,竟硬是給悶了回去。
  從此後,這奉陽君卻更是橫行國中,不將趙肅侯放在眼裡。許多大臣不滿奉陽君的專橫氣
焰,紛紛秘密上書,請趙肅侯「殺奉陽君以安趙氏」。趙肅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將丞相權
力交給了奉陽君,請奉陽君「開府號令,總攝國政」。
  如此一來,趙國便幾乎成了奉陽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間門庭若市冠帶如雲,趙城忙得不可
開交。許多原先秘密上書的大臣眼看國君孱弱,也就順勢投奔到奉陽君門下,官位便紛紛晉陞
了。只有這個萬騎將軍肥義卻是落落寡和,該如何便如何,依舊時常找國君稟報軍情,官爵也
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義也,稀客喲!」一個圓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紅亮亮的白髮老頭兒,瞇縫著雙眼,
滿臉堆笑的倚著門庭下的石柱,拉長聲調驚歎著。
  肥義大步走上九級寬大的白玉台階,淡淡道:「李舍人,肥義要見奉陽君。」
  這個李舍人,本是奉陽君的門客家臣,當時一般統稱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隨奉陽君,很
出過一些斡旋朝局的點子,自奉陽君得勢,便晉陞了府邸總管。中原「三晉」魏趙韓同俗,都
將總管稱為「家老」。近年以來,這李家老在邯鄲紅得發紫,大小官員無不敬畏三分,見面莫
不打拱做禮連呼「家老大人」,還要眼疾手快的給門庭一口銅箱裡擱點兒金貴物事進去,否則
,你便得處處難堪。肥義是趙國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陽君府邸的進門規矩,但卻公然直呼「
家老大人」為「李舍人」,如何不教這位炙手可熱的李家老氣上心頭?雖則如此,李家老畢竟
老辣,反倒拱手做禮笑道:「將軍乃國家干城,自當要務在身。奉陽君正在竹林苑晨練,將軍
請了。」
  肥義二話沒說,大袖一甩,逕自進府去了。
  奉陽君府邸已經由六進擴展為九進,府後還建了一座水面林苑。所謂竹林苑,卻是第三進
國政堂東邊的一片竹木花草園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還養著一些珍禽異獸。奉陽君久
在軍旅,晨練原是尋常,肥義自然不去多想,便直奔竹林苑而來。晨霧尚未消散,靜謐的竹林
中忽然傳來粗重的喘息與細長的呻吟––肥義突然覺得異常,立即停住腳步,略微思忖,肥義
對著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聲道:「萬騎將軍肥義,緊急晉見奉陽君,有軍國大事稟報。」
  但聞竹林中婆娑陣陣,傳來粗重嘶啞的呵斥:「大膽肥義!私窺禁園,可知罪麼?!」隨
著話音,薄霧中轉出一個鬚髮斑白威猛壯碩的漢子,渾身淌汗,竟只在腰間裹著一片斑斕虎皮
,彷彿一個遠古獵人!
  「國家為上,臣不知罪。」肥義肅然拱手,低頭不看面前的奇異景觀。
  「哼哼,趙國唯你肥義忠臣了?啊!」赤身「獵人」大喝:「來人!將肥義革去官爵,貶
黜雲中大營,罰做苦役!」
  霧氣繚繞中遙聞呼喝之聲,卻是李家老領著一班武士上來,立即將肥義奪冠去服綁縛起來
。肥義竟沒有絲毫驚慌,只是狠狠盯了李家老一眼,微微冷笑了一聲,便被不由分說的押走了
。流散的晨霧中傳來一陣哈哈大笑。
  一個帶劍軍吏匆匆走來:「啟稟奉陽君,洛陽蘇秦求見。」
  「蘇秦?蘇秦是誰?」問話的虎皮「獵人」已經變成了衣冠整肅的奉陽君。
  李家老笑道:「臣想起來了,此人就是幾年前說周說秦的那個游士,鬼谷子高足呢。天子
賜王車,還拒絕了秦國的上卿高爵,名噪一時呢,只是,不知後來為何沉寂了?」
  「噢?好呵!」奉陽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見!」
  「主君且慢。」李家老低聲道:「容老臣探聽明白,以防背後黃雀。」
  「也好。弄清他究竟真心投奔,還是別有他圖?」
  「老臣明白。」圓圓的李家老一陣風似的隨著霧氣去了。
  邯鄲是蘇秦的第一個目標。
  方今天下,對秦國仇恨最深的莫過於魏楚趙韓四國。魏國是秦國的百年夙敵,楚國近年來
受秦國欺侮最甚,韓國直接被秦國奪去了宜陽鐵山,趙國丟了晉陽之後,便成為眼下受秦國威
懾最為嚴重的中原國家。要在反秦大計上做文章,就要從這四國之中選擇一個入手。蘇秦做了
反覆權衡,魏國實力最強,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頹廢,想要他出頭挑起反秦重擔很難;楚國偏遠
,素來對中原狐疑,雖可能成為反秦主力,但卻不適合做發起國;韓國太小,但有風吹草動都
可能被秦國扼殺在搖籃。只有這個趙國,國力居中,民風剽悍善戰,在中原六大戰國中影響力
僅僅次於魏齊兩國。更重要的是,趙國在列國衝突中素來敢作敢當,國策比較穩定;前代趙成
侯與目下趙肅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於決斷權衡。凡此種種,都使蘇秦毫不猶豫的直奔了趙國。
  一路北上,蘇秦對趙國的朝局已經瞭若指掌,便決意先行說動奉陽君,然後晉見國君。聽
說奉陽君有早起理政的習慣,他便趕在大清早前來晉見。一見那個圓呼呼滿臉堆笑的家老,蘇
秦便知這是一個「人貓」,便很自然的向銅箱中丟進了三個有天子銘文的「洛陽王金」。家老
立即對他肅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便匆匆進去稟報了。
  過得片刻,家老滿臉堆笑的碎步出來:「先生,奉陽君緊急奉詔,進宮去了,特意轉告先
生,請先生明日晚上前來賜教。老朽當真慚愧也。」
  「家老言重了。蘇秦明晚再來便是。」
  回到客寓,蘇秦思量今日所遇,覺得大有蹊蹺。權傾一國如奉陽君者,天下無出其右。此
公有清晨獨處園囿的嗜好,趙肅侯豈能不知?奉陽君緊急奉詔云云,肯定是托詞不見而已;然
卻又「特意轉告」明晚「賜教」,又分明是想見他。一推一拉,僅僅是一種小權謀嗎?似乎是
,又似乎不僅僅是。大挫重生,蘇秦已經對「順勢持己」有了新的感悟,對於權力場的波詭雲
譎魚龍混雜也有了一種登高鳥瞰的心境。面對這剛烈專橫的奉陽君與柔膩陰險的「人貓」家老
,蘇秦決意抱定一個主意,順勢而說,見機而做,絕不再糾纏於一國一邦。
  次日暮色時分,蘇秦在家老慇勤的笑臉浸泡下見到了奉陽君。
  煌煌燈下,倆人都對對方打量了一番。蘇秦看到的,是一個與這豪華府邸格格不入的粗壯
黧黑的布衣村漢,兩隻瞇縫的細長眼睛突然一睜,便會放射出森森亮光!奉陽君看到的,是一
個從容沉穩的布衣士子,長髮灰白,黝黑瘦削,幽幽的眼光讓人莫測高深。
  「先生策士,若以鬼之言說我,或可聽之。若言人間之事,本君盡知,無須多說。」剛剛
坐定,奉陽君便怪誕冰冷,似乎要著意給蘇秦一個難堪。
  「以鬼之言見君,正是本意。」蘇秦微微一笑。
  「噢?此話怎講?」
  「貴府人事已盡,唯鬼言可行也。」
  奉陽君突然一陣大笑:「好辯才!願聞鬼言。」
  「我來邯鄲,正逢日暮,城郭關閉,宿於田野樹林邊。夜半之時,忽聞田間土埂與林間木
偶爭辯。土埂說:『你原不如我。我是土身,無論急風暴雨,還是連綿陰雨,泡壞我身,我卻
仍然復歸土地,天晴便又成埂。土地不滅,我便永生。你卻是木頭,不是樹木之根,便是樹木
之枝。無論急風暴雨,還是連綿陰雨,你都要拔根折枝,漂入江河,東流至海,茫然不知所終
。』請教奉陽君,土埂之言如何?」
  「先生以為如何?」奉陽君似覺有弦外之音,卻又一片茫然,便反問了一句。
  「土埂之言有理。」蘇秦直截了當的切入本題:「無本之木,不能久長。譬如君者,無中
樞之位,卻擁中樞之權,直如孤立之木,外雖枝繁葉茂,實卻危如累卵。若無真實功業,終將
成漂流之木。」
  奉陽君眼光一閃,卻沒有說話,思忖有頃,擺手道:「先生請回館舍,明日再來吧。」
  蘇秦情知奉陽君木然煩亂,便拱手做別,逕自去了。
  奉陽君卻黑著臉倚在長案上發呆。蘇秦的話使他感到一絲不安,「無中樞之位,卻擁中樞
之權」,的確是權臣大忌,可是勢成騎虎,自己能退麼?聽這蘇秦話音,又似乎有轉危為安的
妙策。可能麼?一介書生士子,能扭轉乾坤?正在思緒紛亂,一陣輕輕的腳步來到身邊。
  「敢問主君,蘇秦如何?」李家老的聲音殷切恭謹,讓奉陽君覺得舒坦。
  「你以為如何?」奉陽君臉上卻是威嚴持重。
  「臣有一問:蘇秦勸戒主君急流勇退,主君打算聽從麼?」
  「不能。」奉陽君猶豫片刻,還是吐出了這兩個字。
  「如此臣則可言。臣觀蘇秦談吐,其辯才博學皆過主君。此人入趙,所圖謀者終為自己功
業,主君只是他建功立業的墊腳石罷了。惟其如此,此人將對主君大為不利。」
  「趕走蘇秦,開罪天下名士,誰還來投奔我門?」
  「主君勿憂。我有一計,可使蘇秦樂而去之,不累主君敬賢之名。」
  「噢?說說看!」
  家老湊近,一番低語,奉陽君哈哈大笑。
  次日晚上,蘇秦悠然而來。奉陽君小宴款待,酒罷肅然求教。蘇秦格外真誠,剖析了奉陽
君的危局,提出了一舉解脫危局的根本謀略––由奉陽君出面聯合六國抗秦,擁戴趙肅侯出任
盟主,化解君臣猜疑,既建立真實功業,又不露痕跡的回歸臣子本職,如此奉陽君便可如土埂
般永生。最後,蘇秦慷慨言志:「蘇秦本風塵布衣,不忍中原諸侯受強秦欺凌,願奮然助君以
成大業,願君力挽狂瀾,做天下砥柱!赤子之心,願君明察。」
  奉陽君兩眼一直看著蘇秦,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起初,蘇秦只以為此人機謀深沉,自是
江河直下滔滔不絕,說了一個時辰,奉陽君竟仍是正襟危坐,絲毫不為所動。蘇秦覺得蹊蹺,
便停了話頭,端詳著奉陽君神情,等待他的發問。誰知奉陽君依舊木然端坐,竟是一言不發!
  「蘇秦告辭。」情知有異,蘇秦拱手一禮,逕自去了。
  「先生留步。」身後傳來沙沙柔柔的聲音,李家老輕步追了上來:「老朽代主君送先生了
。」
  蘇秦淡淡一笑:「敢問家老:昨日粗談,奉陽君尚且動容,今日精談,奉陽君卻木然無動
於衷,其中緣故何在?」
  家老神秘的笑了笑,將蘇秦拉到道旁大樹下,先深深一個大躬,又幽幽一歎:「先生機謀
大,策劃高,我家主君才小量淺,不能施展。老朽恐先生有不測之危,便請主君棉花塞耳,無
聽談說。老朽慚愧,慚愧!」
  蘇秦大是驚愕,愣怔片刻,卻縱聲大笑起來:「奇也!奇也!當真大奇也!」
  待蘇秦笑聲平息,家老又是幽幽一歎:「雖則如此,先生遊歷諸侯,跋涉艱難,無非圖個
錦衣玉食。老朽定然請求主君,資助先生以高車重金。老朽慚愧,慚愧!」
  「噢––?」蘇秦更加笑不可遏:「還有此等事?不聽我言,卻贈我錢?」
  「還請先生明日再來。老朽慚愧慚愧。」
  「好好好,我明日再來便是了。」
  「老朽慚愧慚愧。」
  蘇秦覺得大是滑稽,想忍也忍不住滿腔笑意,竟是大笑著揚長去了。
  回到館舍,蘇秦竟忍不住大笑了半日,惹得鄰居客人伸頭探腦嘖嘖稱奇。雖說天下之大無
奇不有,然則自春秋以來,如此塞耳使詐者,當真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一篇精心構思的宏大
說辭,竟做了聾瞽塞聽,當真的對牛彈琴!名士遊說有如此滑稽奇遇者,五百年也就我蘇秦一
人耳!既遇如此滑稽偏狹之徒,何不順勢而下,成全了這個滑稽故事?
  次日午後,蘇秦如約前往,李家老肅然迎出請入。奉陽君在正廳隆重設宴,連說一番「昨
日受教,如醍醐灌頂」云云。李家老便急忙對著蘇秦使眼色。蘇秦又是一通大笑,也就勢說了
一通「水土不服,便欲歸去」云云,雖都是口不應心,竟也是其樂融融。
  酒宴之後,奉陽君「賜贈」了蘇秦許多貴重物事,除了黃金百鎰,軺車一輛,有三樣珍寶
倒確實是蘇秦所沒有見過的:一是一顆明月珠,在幽暗中竟能光照丈許!二是白玉璧一隻,李
家老特意叮囑說這是楚國的荊山璧,與和氏璧齊名呢。三是黑貂裘一領,能化雪於三尺之外。
  「老朽慚愧慚愧。」李家老指點交代完畢,畢恭畢敬的看著蘇秦,生怕生出意外。
  蘇秦卻大笑著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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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一過易水,便是燕國地界。蘇秦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老國君病倒,薊城戒嚴了!
  這個消息使蘇秦生出了幾分莫名其妙的不安。燕文公在位已經二十九年,是中原戰國中以
「明智」著稱的老君主。蘇秦離趙赴燕,就是想從這個明智的老國君身上打開目下的僵局,若
燕文公突然病逝,一個國喪至少耽延數月,再加上新君往往要忙於理順朝局,一年內能不能見
到新君都很難說。
  但蘇秦絲毫沒有改變目標的念頭,反倒是快馬加鞭,力圖早一天趕到薊城。
  北上燕國,蘇秦還有一個朦朧的夢,就是見到那個至今還在他心目中保持著幾分神秘的天
子女官。蘇秦原本的打算是:說燕成功,就正式請求拜見國后,能得片時交談,他就了卻夙願
了。當然,若說燕不成,這個夢想也就只有永遠的埋在心底了。可聽到燕文公病倒的消息後,
蘇秦陡然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見到她!老國君病危,正是年青美麗的國后即將失勢的尷尬時
期,官場宮廷最是冷酷,一旦失勢便有可能發生各種的危險。此時正是她獨木臨風之際,蘇秦
既然知曉,自當義無返顧的助她一臂之力。
  晝夜兼程,古老的城堡終於遙遙在望了。時當盛夏日暮,雄偉的燕山橫亙在蔚藍的天際之
間,山麓的城堡竟顯得那樣渺小。就在軺車向著山麓城堡疾馳的剎那之間,蘇秦突然感到了一
陣涼爽!燠熱的空氣河流頓時消失,彷彿從蒸籠跳到了清涼的山溪,習習山風徐徐拂面,竟是
涼爽宜人,當真與中原盛夏不可同日而語。
  古老的城堡果真是戒備森嚴,城外五六里便有馬隊巡視,喝令一切車輛走馬緩行,在城門
外驗身後方可入城。蘇秦到達護城河前時,正逢閉關號角吹響。按照尋常規矩,閉關號角半個
時辰內吹過三遍,便要懸起吊橋關閉城門,未入城者便要等到次日清晨開關。蘇秦已經驗身,
便匆匆走馬,向吊橋而來。
  「大膽!找死你!」一聲呵斥,便見一個軍吏猛衝過來挽住馬韁,竟硬生生將軺車拉得倒
退幾步。再看面前,吊橋正在軋軋啟動,湍急的捲浪河水就在面前翻滾!
  蘇秦一時懵懂,及至清醒過來,氣咻咻喊道:「一遍晚號就關城,豈有此理?」
  「咳!脾氣比我還大?」軍吏不禁噗哧笑了:「你這先生從天上掉下來的?戒嚴半月了,
早關晚開,不知道嗎你?沒淹死算你命大了,還喊?」
  蘇秦粗重的嘆息了一聲:「哪,今晚不能進城了?」
  「今晚?」軍吏又氣又笑:「你就看著月亮做夢吧。」
  蘇秦頓時沮喪,坐到石墩上癡癡的盯著護城河湍急的流水發呆。眼看月亮爬上了山頭,蘇
秦依然癡癡的坐著,想到自己事事不順,不禁一陣長長的嘆息。
  「哎?我都巡察幾圈了,你還在這兒守啊?」那個軍吏提著馬鞭走了過來,一番端詳,低
聲笑道:「說說你入城原由,看我能不能想個法兒?」
  蘇秦精神一振,連忙拱手一禮:「我乃洛陽士子蘇秦,為燕公帶來重大消息。小哥若肯幫
襯,我當為小哥請賞。」
  「與國事相干,有轉圜。隨我來!」軍士上馬,蘇秦上車,繞行到另一座城門前。軍吏揚
鞭向城樓高喊:「東門尉聽了––,有洛陽士子與國事相干,請放入城––!」但聞城樓答話
:「南門尉不必客氣。放吊橋––!」蘇秦拱手道:「將軍原是南門尉,蘇秦失敬。」軍吏大笑
:「先生一言,我就做了將軍,痛快!」眼見吊橋軋軋放下,軍吏一拱手:「先生請。告辭。」
蘇秦未及答話,軍吏已經飛馬去了。
  由於是單獨放行,東門尉沒有開啟正門,而讓蘇秦軺車從便門進入。蘇秦進得便門甕城,
道謝之餘頗感好奇:「既是國事相干,為何東門可進?南門不可通融?」年輕的東門尉鄭重其
事的拱手回答:「國師祈天,南門夜開,不利國君病體。」蘇秦不禁想笑,可看著東門尉一臉
肅然,也連忙鄭重點頭:「上天祐燕,國君無恙。」
  正在此時,甕城外軍士高喝:「國后車駕到––!」
  東門尉忙道:「先生稍等,國后車駕過去再出。」便疾步匆匆的走出了甕城。
  聽得「國后」二字,蘇秦的心一陣猛跳!是她麼?肯定是!國后能有幾個?從甕城幽暗的
門洞看出去,一隊火把騎士當先,一片風燈侍女隨後,一輛華蓋軺車轔轔居中,車中端坐著一
個女子,綠衣白紗,美麗肅穆––蘇秦一陣心跳,死死的抓住了車轅!
  「嘖嘖嘖!國后當真賢德,每日都要去太廟祈福。」
  「那是,國君痊癒,國后平安嘛!」
  「難說呢。真正平安,要天天祈福?」
  「噓––不許亂說!」東門尉低聲呵斥。
  車馬過完,蘇秦不待東門尉點頭,便跳上軺車轔轔出街。一陣疾馳,竟追上了國后車馬,
尾隨到宮室街區,蘇秦軺車不能前行,只好看著那隊風燈侍女簇擁著華蓋軺車迤邐消失在層層
疊疊的宮殿群落裡。
  燕國自來貧弱,除了五六百年將宮室營造得很是氣派之外,商市民居都無法與變法之後的
中原戰國相比。薊城國人居住的街區大都簡陋破舊,石板砌的房屋極多,偶有高房大屋,不是
官署,便是外國商人開的客寓。月亮尚在山頭,城中已經是燈火寥落,行人稀少了。與咸陽、
大梁、臨淄的繁華夜市相比,薊城的夜晚的確是一片蕭瑟。加上燕山清風毫無暑氣,竟使人在
盛夏的夜晚平添了幾分寒涼。蘇秦滿腹感慨,信馬由韁的在薊城轉悠,最後來到一家客寓門前
,見風燈上大字赫然––洛燕居!店名兒很是雅致,一問之下,竟是洛陽商人開的,便欣然住
了下來。
  蕭瑟夜晚竟有客人投宿,店中頓時一片欣然。片刻之間,店東便出來相見,卻是個年過六
旬的老人,雖白髮蒼蒼,卻矍鑠健旺。幾句寒暄,老店東得知蘇秦乃故里客官,竟是倍覺親切
,立即親設小宴為蘇秦洗塵。老人數十年未回過洛陽,殷殷請蘇秦詳說洛陽變化。及至聽蘇秦
說了一番,老人卻感慨唏噓:「赫赫王城,今不如昔,我輩愧對祖先了。」
  「敢問老人家,可是老周王族?」蘇秦知道,洛陽國人大抵都是周室部族。除了蘇家這樣
的殷商後裔,經商之人極少。老人顯然不是殷商後裔的那種商人,倒很有可能是因某種變故逃
離洛陽的王族子弟。
  老人卻是沉默不語,良久,慨然一嘆:「洛陽薊城,俱都式微,周人氣運盡了。」
  「燕為大國,如何式微?願聞前輩教誨。」蘇秦很想聽燕國目下情勢,連忙恭敬請教。
  「先生當知,燕國乃周武王始封,召公奭為開國君主。目下,這燕國便是天下唯一的姬姓
諸侯了。若燕國氣象振興,周人或可有望。然燕國也是唯知安樂,不思振興,已被趙國齊國擠
到了邊陲一隅,尚不知危難。國君病體懨懨,太子虎視眈眈,臣子惶惶不可終日,偌大薊城,
竟無一中流砥柱––當真是一言難盡也。」
  蘇秦驚訝的看著老人,更加相信老人絕非尋常商人,思忖問道:「方纔入城,見國后為國
君祈福而歸,人皆讚頌。前輩以為如何?」
  「洛陽唯此奇女子,惜乎埋沒燕山了。」老人粗重的嘆息了一聲:「國后本是王族公主,
大義高才,自請嫁燕,欲助王族諸侯崛起,使周人重生。可入燕以來,國后多方求賢不成,反
與權臣扞格,竟至一籌莫展。燕公病倒,國后更是舉步唯艱了。國人唯知其賢,不知其難也。
說到底,還是天不佑周人啊。」
  蘇秦心頭一陣發熱,不禁脫口而出:「前輩可是國后同支?」
  老人默然良久:「先生何有此問?」
  「煩請前輩告知國后,洛陽蘇秦入燕。」
  老人看看蘇秦,默默點頭,竟是什麼也沒有問。
  蘇秦一夜難眠,心中閃過與燕姬兩次不期而遇的情景,許多疑惑頓時明白,許多疑惑又叢
生心頭。燕姬不是尋常的女官,竟然是王族公主,這是他始終沒有料到的。作為公主,自請嫁
燕救周,更是他沒有預料到的。在他心目中,一個天子女官嫁給諸侯國君,無論命運如何,都
是無奈的悲涼的。那個綠衣白紗的美麗身影,其所以深深烙在他的心頭,不能說與他深深的為
之扼腕無關。現下想來,燕姬原是自己走上祭壇,要以自己的毀滅來拯救衰落的王室部族的。
一個女子有如此超乎尋常的情懷,確實令蘇秦怦然心動!春秋戰國多慷慨悲壯之士,蘇秦如同
任何一個名士一樣,對那些孤忠苦憤的英雄,無不抱有深深的敬意。如今,一個隱藏在古老宮
牆裡的女子,竟然就是這樣一個孤忠苦憤的名士女傑,豈能不讓他感慨萬千?如此說來,當初
在函谷關巧遇,燕姬請他入燕,當是她有意求賢了?可為什麼只是那麼輕輕一問,甚至連正面
的請求都沒有呢?敬重他的選擇麼?為何她沒有將他當做一個有用賢士那樣不惜一切手段的爭
取甚至強迫過來?驚鴻一瞥,任君而去,這是一個興邦才女的作為麼?也許,只有一種理由能
夠解釋––可是,蘇秦不願意那樣去想––那只是虛無縹緲的幻象,只是殘存在自己心底的依
稀舊夢。
  次日,蘇秦還是到宮室去了。宮廷多詭譎,不管外面如何傳聞,總是要親自嘗試一下才塌
實。誰知他尚未報名求見,就被宮門將軍正色擋回:「國君有疾,朝野皆知,如何能見中原士
子?若有國事,請到太子府處置。」
  無可奈何,蘇秦怏怏回了洛燕居,思忖一番,便開始埋首開列早已成竹在胸的《說燕策》
綱目。他相信,無分遲早,衰頹的燕國總是需要他的。賢者守時,他就要等待這個機會。日暮
時分,店僕送來燕國名吃胡羊蔥餅,蘇秦胡亂吃了兩塊,便又埋首燈下了。
  「彭彭彭」,隨著輕輕的敲門聲,房門便無聲的開了,一個面垂黑紗的白衣人已經站到了
屋中。蘇秦絲毫沒有覺察,猶自埋首燈下。
  「季子別來無恙?」白衣人輕輕的聲音。
  蘇秦驀然回首,驚愕間心頭電閃:「你?你?是––」卻終是沒有說出。
  「季子,你?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白衣人聲音有些顫抖,說著便摘掉黑紗,脫
去長大的士子白衣,一個秀髮如雲綠裙白紗的美麗女子宛然便在目前!
  「燕姬––實在沒有想到。」蘇秦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別動,我看看。」燕姬將蘇秦扳到燈下亮處,端詳有頃,竟是淚光熒熒。
  蘇秦心念一閃,肅然躬身:「國后,蘇秦入燕,多有唐突,尚望鑒諒。」
  燕姬眼波一閃,釋然笑道:「季子請坐吧,能說說為何選擇了燕國麼?」
  「我有改變天下格局之長策,需要從燕國迂迴入手。」說到正事,蘇秦頓時坦然。
  「燕國只是棋子?」
  「不,首要便為燕國謀利。不安定燕國,何顯長策?」
  燕姬靜靜的看著蘇秦的眼睛:「季子,你是天下大才,我沒有看錯。可當年在函谷關,我
沒有強拉你來燕國,知道原由麼?」
  蘇秦略一思忖:「國后,你知道蘇秦當日尚在稚嫩,不足以擔當大任。」
  燕姬嘆息了一聲,搖搖頭:「我沒有那樣的遠見––季子,聽聽我的心裡話吧,我們都不
要欺瞞自己了。洛陽王城初識君,便知君為天下英傑。燕姬固想挽回王族危難,心中也自知難
為。周室衰微,根在久遠,時勢已過,滅亡難免。三皇五帝,夏商至今,誰曾見過萬世不朽的
王室王族?燕姬身為王族之後,自當為王族之苟延殘喘盡孤憤之力。這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幽
幽窮途,燕姬不想將一個天下英才拉著殉葬。你看中強國,要在那裡實現輝煌的功業,燕姬心
裡很是清楚。鯤鵬展翼九萬里,燕姬豈忍將你當做蓬間雀?憑心而論,若非王族之身,燕姬早
隨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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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姬!」
  「季子––」燕姬走了過來,輕輕抱住了蘇秦,低聲道:「日後有時間呢。」
  蘇秦有些恍惚起來。本來他已經拿定主意,若能得見,只和燕姬說國事。自從他聽說燕姬
是王族公主後,這個主意更堅定了。他覺得自己很清醒,一個自覺為沒落王族獻身的女才士,
絕不會為了一個朦朧的夢幻使自己陷入私情糾葛之中,與其後患難料,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發生
。可是,燕姬的一番傾訴,竟然就如此輕易的模糊了自己的稜角?如此輕易的打碎了自己的堅
壁?無論自己內心如何吶喊著「豈有此理」,他都無法抗拒那輕柔的抱吻。剎那之間,蘇秦竟
然覺得自己不清楚自己了,而在此前,他對自己的自制力是毫不懷疑的!多少次,他都滿懷憐
惜的準備抱起妻子,與她完成敦倫大典,可最後都因為內心自責「虛情」而退卻了。蘇秦因此
而相信,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冷漠的,是永遠不會陷入私情糾葛的。從來不隱晦麗人嗜好的張儀
,嘲笑他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可也由衷的稱讚「蘇兄心如鐵石,堪當大任也。」今日是怎
麼了?鐵石之心如何瞬間就消於無形?
  「季子,不要自責。」燕姬悠然一笑:「你對自己總是苛求過甚。情理人欲,與天地大道
相合,有何慚愧?」說也奇怪,燕姬幾句話,蘇秦便頓感舒坦明朗,不禁笑道:「蘇秦還是學
未到家,慚愧。」燕姬不禁笑道:「噫?你如何與奉陽君那個家老一轍?」蘇秦驚訝道:「奇!
你如何知道那個『慚愧』家老的?」
  「日前,奉陽君派家老率領三名趙國太醫,前來為燕公治病。」
  「燕公接受麼?」蘇秦驀然心動。
  「燕趙世仇,如何接受?可燕國正在艱難,又不好開罪趙國。」
  「燕姬,」蘇秦肅然道:「我可化解燕趙糾葛,只不知燕公是否還清醒?」
  燕姬沒有絲毫驚訝,淒婉一笑:「季子入燕,必是瞄著燕趙仇隙而來。否則,燕國也真是
沒有價值。」
  「燕姬––」
  「季子,燕公沒有大病,三日內你便可以見他。」
  「沒有病?」蘇秦雖然驚愕,卻也立即感到一陣輕鬆:「宮闈深邃,又是一奇也。」
  燕姬嫣然一笑:「日後你會知道的。季子,我得走了。」
  「這就走?」蘇秦很驚訝,想到函谷關竟夜暢談,他顯然感到意外。
  「等我消息。」燕姬匆匆說了一句,便迅速的穿上白衣戴上黑紗,沒等蘇秦說話便帶上門
出去了。蘇秦怔怔的站著,覺得像一場夢。
  發了一會兒呆,蘇秦漫步來到洛燕居後園,登上了土丘石亭。山風涼爽,碧藍的夜空星斗
滿天。啊,天帝之車北斗星已經略微偏西了,除了玉衡光芒四射,其餘六星竟是那樣混沌不清
;尤其是居於樞要的斗魁四星,竟是暗淡昏黃。按照星象分野,此刻的玉衡所指,正是河西秦
川所在!雖然天象難測,蘇秦更非占星家,但也許應了「象由心生」這句老話,今晚這北斗星
象蘇秦卻看得分外清白:一星獨明而六星昏暗,這不分明便是天下大勢麼?蘇秦啊蘇秦,你要
改變這種天下格局,卻是談何容易?燕國之行看來氣運不錯,能不能做成一個有氣勢的開端,
還得看自己的作為;以燕姬的身份與神秘降臨來看,她是無法對燕公正面提及自己的,她所能
提供的只是機會與條件,能否把握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歸根結底還要靠自己的真實謀劃。心念
及此,蘇秦反倒覺得塌實了。如果自己依靠燕姬的薦舉力保而任職燕國,那在他是無法接受的
。莫說燕姬是紅顏名士,即或燕姬是鬚眉豪傑,他也照樣無法接受。蘇秦出山,永遠有一個堅
定的信念––依靠自己獨特的智慧與才華,打開一條獨特的功業大道,非如此,蘇秦枉修縱橫
之學十二年!
  天將拂曉,蘇秦方才回到住房,心中雖是輕鬆,卻也疲憊不堪,於是倒頭便睡。一覺醒來
,竟已是午後日斜。梳洗一畢,自覺神清氣爽,看見書案上擺著一盤鬆軟酥香的胡餅與一壺溫
熱的米酒,立即大嚼一陣,風捲殘雲般一掃而光,愜意中正待起身,眼角餘光忽然瞄見一支竹
簡孤零零的擺在書案中央!
  蘇秦目力不濟,連忙拿過竹簡近看,頓見一行小字入眼––明日酉末進宮!
  ***
  太陽一落下燕山,薊城便是一片暮色了。
  燕文公覺得自己老了,一個顯著的感覺便是心緒特別煩躁,憂心的事兒連綿不斷:秦國剛
奪了趙國晉陽,捎帶搶去了燕國兩座小城;還未及反應,北邊胡人便有數萬騎兵搶掠騷擾;剛
一出兵,西南邊中山國便趁火打劫;及至回兵,狡猾的中山狼又銷聲匿跡;正欲報復,東南邊
齊國漁民又是大規模爭奪湖泊水面。這些事兒還只算麻煩,最嚴重的是趙國這個老冤家正在邊
境集結重兵,準備尋釁攻燕!百思無計,燕文公便與國后秘商,決定稱病誘敵,同時秘密集結
兵力,要一舉解決趙國威脅。
  誰知事有乖戾,他染病不起的消息一傳出,太子竟想入非非,密謀發動宮變提早奪權!燕
文公覺察後氣惱攻心,竟真的病倒了。若不是國后燕姬斡旋折衝,說服太子負荊請罪,又說服
燕文公隱忍不發,燕國大局還真要崩潰了。期間,趙國奉陽君狐疑不定,竟假惺惺派來太醫「
救治燕公」,燕文公只好壓下了太子事端,將計就計的認真病了起來。
  暮色降臨,燕文公覺得憋悶,吩咐內侍將自己的病榻抬到湖泊竹林旁。待內侍退去,他便
坐了起來,在清涼的晚風中沿著湖邊漫步。走得一段,便見兩盞風燈從對面悠悠而來。燕文公
知道,那一定是國后,別人到不了這裡,包括太子。
  「國公,如何一個人出來走動了?」老遠便傳來燕姬關切的聲音。
  「你呀,當真了?」燕文公對年青美麗的妻子幾年來的作為很是信服,見面便高興。
  燕姬上來扶住燕文公笑道:「原本就是真的嘛。來,慢慢走,到亭下坐坐吧。」
  這是一座寬敞的茅亭,腳下綠草如茵,背後竹林婆娑,面前波光粼粼,周遭晚風習習,加
之燕山涼爽,夜無蚊蟲,倒真是湖邊一塊上佳的休憩所在。燕姬吩咐侍女在亭下石榻上鋪好竹
蓆置好靠枕,便扶著老國君舒適的斜倚石榻,然後吩咐侍女推來酒食車,說她要在湖邊與國公
小酌。燕文公大是欣然,立即催促侍女快去快回。
  「國公啊,我方才從太廟歸來,在宮門遇見一個求見士子。」
  「又覺是個人才?」燕文公不經意的笑著。
  燕姬笑了笑:「我倒是沒留意,只是在暗處聽他與宮門尉爭辯,方知他是洛陽名士蘇秦。
國公可知此人?」
  「蘇秦?噢––,莫非是幾年前,名振一時的鬼谷子高足?」
  「對呀,是他。他說『燕有大疾,我有長策。攔蘇秦者,燕之罪人也!』我便秘密喚來宮
門尉,安頓他在宮門等候,又連忙趕來稟報國公。」
  燕文公默然有頃,高聲吩咐:「來人!立即帶蘇秦從秘道入宮,在此晉見。」
  「遵命。」竹林邊老內侍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燕文公遙見一人隨著老內侍飄飄而來,月光下,但見來者散髮大袖,步態灑脫
,內心便先暗自讚賞。及至稍近,已能看清來者的服色是洛陽周人特有的深紅,燕文公更是平
添了幾分親切,覺得在如此月夜清風中與一個來自故國的名士相見,縱無奇策,也是快事一樁。
  「洛陽蘇秦,參見燕公。」
  「先生請入座。」燕文公欠身作為還禮:「本公稍有不適,不能正襟危坐以全禮待之,尚
請先生包涵。來人,上酒,為先生洗塵。」
  幾年苦修,蘇秦目力本已減弱,但眼下竟毫無朦朧之感,只覺天上一輪明月,地上碧水綠
草,雖無風燈照明,已是澄澈一片。茅亭下石榻上的國君,蘇秦也看得分外清楚,鬚髮斑白,
乾瘦細長,晶亮的眼光與喘息的聲氣大是不相符合。
  「月是燕山明。先生,品一爵老燕酒,看比趙酒如何?」燕文公微笑舉爵,卻只是輕輕呷
了一口。
  蘇秦舉爵一飲而盡,置爵品咂:「肅殺甘冽,寒涼猶過趙酒。」
  「好!老國人畢竟有品味。」燕文公大笑:「可笑趙人,竟笑我燕人不善釀酒也。」
  「釀得好酒,又能如何?」
  「先生差矣。」燕文公很興奮的把玩著酒爵:「酒乃宮室精華,無五百年王族生涯,不足
以領略王酒奧秘。譬如《大雅》國樂,若非廟堂貴胄,豈能品得其中神韻?趙人暴發立國,粗
俗鄙陋,竟以蠻辣趙酒風行於天下,豈不令人齒冷?」
  「燕公博聞,可知天下貴胄,品味第一者何人?」蘇秦悠然笑問。
  「噢?聞所未聞,何人堪稱『貴胄品味第一』?」
  「魏國公子卬。」
  「啊,公子卬?」燕文公大笑:「聲色犬馬之徒也,談何貴胄品味?」
  「燕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蘇秦笑道:「所謂聲色犬馬之徒,乃此人敗國,天下指
控之辭。究其衣食住行、鑒賞交遊、宮室建造、狩獵行樂而言,公子卬天下第一貴胄也。梁惠
王尚自愧弗如,何況他人乎?此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帶兵出征與商鞅爭奪河西,尚且要從千
里之外的安邑洞香春飛馬定食;逢春必循古風,踏青和歌,與民間少女篝火相偎;行獵必駕戰
車、帶獵犬、攜鷹隼,祭天地而後殺生;每飲宴必有各等級銅爵千尊以上,使每人爵位席次絲
毫不差;每奏樂必《大雅》《小雅》,樂師有差,必能立即校正;每入王宮遇梁惠王狎暱美姬
,視而不見,談笑自若;收藏古劍,品嚐美酒,鑒賞婦人,更是精到之極。不瞞燕公,蘇秦不
善飲酒,對老燕酒之品評,正是公子卬判詞也。」
  「先生似有言外之音?」燕文公聽得仔細,卻覺得哪裡擰勁兒。
  「一國之君,唯重王族血統,必墜青雲之志。處處在維護貴胄品味上與鄰國角力,縱然事
事尊貴,亦徒有虛榮也。」蘇秦素來莊重,此一番話竟是直責燕文公。
  「先生言如藥石,願聞教誨。」燕文公竟肅然坐起,拱手一禮。
  「戰國以來,天下大爭,唯以實力為根本。然燕國卻百餘年幾無拓展,頹勢如年邁老翁。
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天下無過燕國也。此中根本,皆在公族虛榮之心,若瞽若聾,閉目
塞聽,不思整肅實力,不思邦交周旋。若非燕國地處偏遠,早成衛、宋之二流邦國也,何能立
身戰國之世?」
  燕文公粗重的嘆息:「先生痛下針砭,亦當有藥石長策。」
  「強燕長策有八字:內在變法,外在合縱。」蘇秦清晰果斷。
  燕文公眼睛驟然一亮:「請先生詳加拆解。」
  「強國根本在變法,已經成天下公理,無須多言。然變法需要邦國安定,無得外患,否則
不可能全力變法。目下燕國危難在外,得外事為先,邦交為重。而燕國外患,須得從天下大勢
出發,一體解決,方為長遠之策。如今天下大勢之根本,在於強秦東出,威脅山東。尤其秦國
佔領晉陽之後,對燕國威脅也迫在眉睫。惟其如此,燕國解決外患,立足點也是八個字––修
好趙國,合縱抗秦!」蘇秦一揮手,又江河直下:「燕與趙多年交惡,此為燕國大謬也。趙國
在西南,如大山屏障一般,非但為燕國擋住了當年魏國霸主的兵鋒,而且為燕國擋住了今日秦
國的兵鋒。趙國處四戰之地,國人悍勇善戰,兵勢強過燕國多矣。趙若攻燕,一日便能越過易
水,而直抵薊城!若非中原亂象多有掣肘,趙國兵禍早已湮滅燕國了。當此情勢,燕國本當與
趙國結盟修好,然燕國卻屢屢在趙國有外戰時襲擊趙國,以致仇隙日深,終致趙國決心發動滅
燕大戰。究其竟,實屬燕國長期失誤所致。一舉安趙,燕國外患便消弭大半,燕國之聲望地位
便立可奠定。此為修好趙國。」
  「合縱抗秦呢?」
  「秦為虎狼,已對山東構成滅國之患。然山東列國猶不自知,一味的相互攻伐,陷入一片
亂象。長此以往,不消十餘年,秦必逐一吞併中原!此情此景,絕非危言聳聽。當此之時,中
原列國本當結盟同體,形成山東一體合縱之大格局。若得如此,強國並存,天下安寧。惜乎無
人登高一呼,連接天下。若燕公能做發軔之舉,燕國縱不是盟主,亦當成為堂堂大國!其時外
患熄滅,境內安定,再行變法,燕國何愁不強?王族何愁不興?此為合縱抗秦也。」
  「好!」燕文公聽得血脈賁張,竟霍然站了起來:「先生真長策,燕人舉國從之!」說完
,竟是深深一躬。
  「原是燕公賢明。」蘇秦連忙扶住燕文公。
  「天祐燕國,賜我大才。」燕文公滿面紅光,興奮的對天一拜,又轉身看著蘇秦:「從明
日起,先生便是燕國丞相,安趙合縱!」
  「不妥。」蘇秦冷靜的搖搖頭:「安趙合縱,臣唯以特使之身可也。驟然大位,反使燕公
與臣皆有諸多不便。」
  燕文公驚訝了,思忖有頃,猛然拉住了蘇秦的雙手:「成功之時,卿必是丞相!」
  
  次日,燕文公詔告病癒理事,首先召太子並樞要大臣與蘇秦會商國政。蘇秦對強燕大計做
了整整一個時辰的陳述解說,竟意外的獲得了權臣們的一致贊同。燕文公更是高興,立即下詔
:特封蘇秦為武信君,職任燕公全權特使,赴趙結盟合縱。權臣們見蘇秦雖然高爵,卻並無實
職,自然異口同聲的贊同,紛紛提議重賜蘇秦,以壯行色。燕文公便當殿賜了蘇秦六進府邸一
座、黃金千鎰、絹帛三百匹、駕車名馬四匹、護衛騎士百人並一應旗號儀仗。
  舉殿皆大歡喜,燕國君臣期待著一舉擺脫困守燕山的尷尬險境。蘇秦請准了三日準備時間
。他並不想在合縱功成之前搬入那座府邸,卻依舊住在洛燕居,只是在府邸去了一日,料理了
出使的所有文書、印信,確定了兩名隨行文吏。事畢當晚,蘇秦策馬南門,找見了那個南門尉。
  「哎呀先生,那天進城順當麼?」南門尉很是高興。
  「兄弟,可願隨我建功立業,掙個爵位?」蘇秦開門見山。
  南門尉困惑的笑了:「末將一介武夫,但不知派何用場?」
  「做我的護衛副使如何?」
  「護衛副使?」南門尉驚訝了:「先生做了公使?」
  蘇秦點點頭:「官兒不大,願意去麼?」
  南門尉慨然拱手:「末將荊燕願追隨先生!只不過––不敢當兄弟稱呼。」
  蘇秦大笑:「好個荊燕,解我急難,成我大事,雖兄弟不能報也,何愧之有?」
  「大哥在上,受兄弟一拜!」南門尉荊燕慷慨激奮,納頭便拜。
  蘇秦連忙扶住:「荊燕兄弟,半個時辰後你到薊城將軍府交割,明日卯時到武信君府便了
。」說完便飛馬去了。
  回到洛燕居已是初更,蘇秦用過晚飯便閉門沉思,究竟該不該見燕姬一面?她方便不方便
?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想了半日,竟是一件事也想不清楚。正在暗自煩亂,門卻無聲的開了
。蘇秦剛一回頭,便見一件白色物事凌空筆直飛來!他大驚跳開,那件物事卻輕飄飄的落在書
案正中,竟是毫無聲息。一打量,卻是折疊緊湊的一方白絹。蘇秦不禁啞然失笑,隱約已經明
白,拿起白絹打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盟約結成,當回燕國,以燕為本,可保無恙。
  夜靜更深,明月臨窗,蘇秦怔怔的站著,心緒飛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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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3: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燕國使團大張旗鼓的出發了,薊城國人幾乎是傾城而出,夾道歡呼。
  多少年來,燕國朝野都沒有如此舒心過。一次特使出行,竟使君臣國人如過年節如迎大賓
,似乎確實有些小題大做了。但蘇秦卻明白其中原由,他從夾道國人明朗真誠的笑臉上看到了
渴望災難消弭的激動興奮,從朝臣們鄭重其事的恭敬中看到了他們為燕國能夠發動一次正義結
盟而生出的驕傲!幾百年了,燕國人從來以「周天子王族諸侯」驕傲,以西周時代「靖北大國
」的功勳驕傲。就是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燕國北抗胡族,也是備受天下敬重的邦國。可進
入戰國以來,燕國的光環消失了,外出燕人在列國再也不是受人敬重的大邦國人了,困守一隅
,連中山狼這樣的蠻邦都敢挑釁燕國,燕國朝野如何不感到窩火?多少年來,燕國與趙國、齊
國其所以錙珠必較,為的就是維持那點兒可憐的面子,守住那點兒脆弱的尊嚴。蘇秦一策點化
,使燕國豁然開朗––燕國可以消弭兵災!燕國可以高舉抗暴安天下的正義大旗,成為力行天
道的大國!燕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王族子民的胸懷立即顯現了出來,古老周人對敬重功臣的傳統
情懷,也淋漓盡致的湧現出來,如何能不感激這位來自洛陽王畿的天賜大才?
  軺車轔轔,站在六尺車蓋下的蘇秦肅穆莊重,心頭卻反覆閃過白絹上的大字:「以燕為本
,可保無恙」!古老疲弱的燕國啊,誰能想到,你竟然會成為第一個接納合縱長策的國家?
  十里郊亭,燕文公為蘇秦餞行:「蘇卿謹記,成與不成,速回薊城。」
  蘇秦慨然舉爵:「受燕重托,忠燕之事,蘇秦決然不辱使命!」
  綠衣白紗的國后燕姬走到百人騎隊面前,親自從內侍手中抱過酒罈,一碗一碗的斟滿了整
齊排列在騎士們面前的大碗,然後舉起一碗老燕酒:「燕山壯士們:燕國安危在武信君,武信
君安危在你等。身為國后,為了燕國存亡,為了武信君平安,我敬壯士們一爵!」說完一飲而
盡,躬身殷殷拜倒。肅然列隊的騎士們熱血沸騰了,全體唰的跪倒!荊燕拔劍高喝:「歃血–
–!」百名騎士齊刷刷拔劍向掌中一勒,大手一伸,鮮血便滴入了每個陶碗。
  荊燕舉起血酒,激昂立誓:「義士報國,赴湯蹈刃!不負國后,不負武信君!」
  「義士報國,赴湯蹈刃!不負國后,不負武信君!」百名騎士舉碗汩汩飲盡,一齊將碗摔
碎!驟然之間,蘇秦熱淚盈眶。藉著向燕文公躬身告別,他大袖一揮,遮住了自己的淚眼,轉
身下令:「起行!」便跳上軺車轔轔去了。
  當蘇秦車隊到達易水河畔時,接到探馬急報:趙國發生宮變,奉陽君府邸被圍困!
  大權在握的奉陽君根本沒有覺察到危險在臨近,更沒有想到,這種危險竟是由被他貶黜邊
地的肥義引出的。肥義原本就是與草原匈奴作戰的將軍,罰他到邊軍中做苦役,恰恰使他如魚
得水,不久便生出了事端。
  趙國大軍素來有步騎兩大山頭:步軍以奉陽君一族的封地為成長根基,主要駐守趙國南部
,對中原作戰;騎兵以國君嫡系一族的封地為根基,主要駐守雁門、雲中、九原等隘口要塞,
對匈奴作戰。那時,陰山草原尚在匈奴(胡人)之手,燕、秦、趙三國均受到匈奴游騎的很大
威脅。趙國北部邊境恰恰又與匈奴部族正面接壤,地域最廣闊,所受威脅最大。直至戰國中期
,趙國邊患始終是匈奴大於中原。正因為如此,北邊的騎兵一直是趙國的主力大軍,但卻很少
開進中原作戰。中原列國其所以經常占趙國便宜,卻又對趙國畏懼三分,顧忌的也就是這支騎
兵大軍。趙國其所以屢敗於中原而篤定以「強趙」自居,倚仗的也是這支等閒不動的鎖邊力量。
  趙肅侯眼光深遠,將太子趙雍派到北邊錘煉,為的就是掌控這支主力大軍。這趙雍恰恰便
是一個膽識過人的青年英雄,與肥義竟是一見如故,成了忘年至交。其時,肥義正是北邊騎兵
的名將之一,深沉而有機謀,在軍中很有根基。趙雍便將肥義薦舉給父親,趙肅侯立即調肥義
入朝,做了官小權大的兵庫司馬,掌管全軍兵器配給。這兵庫司馬隸屬國尉,而國尉府歷來都
是武職文事,奉陽君不屑掌管,便給了國君面子,由著他去任命。肥義秉承國君叮囑,凡奉陽
君調撥兵器,不駁不擋,只是及時稟報國君便了。如此兩三年中,倒是相安無事。這次偏偏的
遇上「人貓」李家老要捉弄肥義,使肥義去碰奉陽君的清晨大忌,引得奉陽君惱羞成怒,竟當
場將肥義重貶治罪!
  奉陽君聽「人貓」家老一番解說,自感借此拔了一顆鐵釘子,高興得連呼快哉快哉!
  正在奉陽君府邸彈冠相慶之際,大禍突然降臨––兩千精兵從天而降,包圍了府邸!
  原來,肥義權衡朝局,決意發動宮變。便藉著屈辱難耐為由,通聯軍中密友歃血為盟,立
誓殺回邯鄲為肥義復仇。大事底定,肥義又與趙雍秘密聯絡,一拍即合,於是便率兩千精騎星
夜南下,在邯鄲城外的山谷隱蔽三日,換裝散流入城,重新秘密集結,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突
然包圍了奉陽君府邸。
  奉陽君大怒,親自率領府中二百名甲士衝殺突圍。可血戰兩個時辰,二百名甲士全部戰死
,也沒能邁出前院一步。絕望之下,奉陽君手刃全家老小十餘口,長聲嘶吼:「趙語,我何負
於你?出此毒手––!」憤怒剖腹,人已氣絕,兀自腹中插劍,跪立血泊之中!
  肥義冷笑著一劍砍倒奉陽君屍體,喝令搜查李家老。原來這隻「人貓」被血戰嚇得魂飛膽
裂,竟軟倒在茅廁裡,被押到肥義面前時尚禁不住屁滾尿流。肥義嘿嘿嘿笑了幾聲:「如此膩
歪小人,當真令人噁心!」劍光一閃,李家老雪白的肥頭已經飛出了丈外。
  突變發生,趙肅侯尚蒙在鼓中,及至得報,大剿殺已經完畢。趙肅侯迫於無奈,只好出面
收拾殘局:立即賜肥義兵符,令其調兵封鎖邯鄲外要塞隘口;又命太子趙雍鎮守邯鄲,同時派
出快馬特使,急召奉陽君一脈的在外將吏還都。趙肅侯自己則緊急召集文武百官,宣佈奉陽君
謀逆大罪,立即晉陞了一批新貴,當殿剝奪了奉陽君親信將領的全部兵權。
  一番緊急折騰,邯鄲總算沒有大亂。這時,奉陽君一脈的在外勢力也全部回到了邯鄲。趙
肅侯下詔:除官升爵––每人爵升兩級,實職全部免除,封地變為虛封(只收賦稅而無治權)
。至此,趙國局面才算大體穩定了下來。但從此以後,趙國的邊地將領便在政局中開始擁有極
為特殊的地位,致使軍人宮變成為趙國無窮的後患。
  大局方定,探馬急報:燕國武信君蘇秦出使趙國,已到邯鄲城外。
  「燕國特使?」趙肅侯冷笑:「老朽一個,又來使詭計?不見!」
  「父侯且慢。」趙雍上前低聲耳語了一陣。
  趙肅侯思忖點頭:「也好,那你去迎接他便了。」
  倏忽之間,蘇秦又來到了邯鄲,然則今非昔比,心中不禁感慨萬分。
  太子趙雍親自在北門外隆重迎接,將蘇秦護送到驛館住好,趙雍尚無離去之意。蘇秦已知
邯鄲宮變情形,對這位威猛厚重的太子頗有好感,也知他對趙侯大有影響,便誠懇相邀飲茶清
談。趙雍爽快,竟是一口答應,倆人便在驛館庭院的竹林茅亭下品起茶來。
  「武夫好酒,我只覺這茶太得清苦了。」趙雍呷了一口笑道。
  「太子不聞《詩》云:誰謂茶苦?其甘如薺。」蘇秦悠然一笑:「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
,聞於魯周公。那時候,酒還在井裡呢。」。
  「酒如烈火,茶若柔水,可像趙燕兩國?」趙雍頗為神秘的笑著。
  「此火此水,本源同一。若無甘泉,酒茶皆空。」蘇秦應聲便答。
  「先生好機變!佩服。」趙雍不禁肅然,俄而微笑低聲:「聞奉陽君家老與閣下交好,可
有此事?」
  蘇秦大笑一陣:「此等人貓,想不到竟被奉陽君當做心腹,當真天殺也。」見趙雍欲言又
止的樣子,蘇秦心中一動道:「太子,奉陽君一脈在燕國多有勢力,與遼東燕人淵源頗深。我
在得知邯鄲事變後,已經快馬知會燕公,對奉陽君勢力多方監視,務使對趙國無擾。」
  「先生周詳,父侯定然高興。」趙雍顯然輕鬆了許多:「恕我直言,燕國慣於騷擾趙國,
盡做偷雞摸狗勾當,趙國朝野不勝其煩。然則說到底,趙國也無力全吞了燕國。趙國為中原扛
著匈奴這座大山,中原列國還要趁機挖我牆角,趙國壓力太大了。否則,趙國早對燕國算總賬
了。趙雍心中無底:燕國雖然聽從先生,然則究竟能否改弦更張,從此停止偷襲?」
  「能。」蘇秦坦然堅定:「太子所疑自有道理。蘇秦原本也覺得燕國怪誕乖戾,入燕體察
,方知燕國公室虛榮過甚,常以錙珠偷襲之利,維持貴胄尊嚴。今燕公悔悟,已明燕國利害之
根本,和趙也得朝野擁戴,何能舊病復發做市井行徑?」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趙雍爽朗大笑:「先生且歇息半日,靜候佳音便了。」說完拱
手一禮,便匆匆去了。
  蘇秦望著遠去的赳赳身影,不禁感慨讚歎:「天生趙雍,趙國當興也!」
  次日清晨,荊燕匆匆來報:「國君特使來迎,車馬已到館門!」
  蘇秦以為是趙雍親來,連忙迎出館門,卻見軺車下來一個絕然不過十八歲的少年,紅衣玉
冠,面目清朗,一股勃勃英氣!蘇秦稍有愣怔,少年已經雙手捧著一卷竹簡深深躬下:「公子
趙勝奉君命前來,恭迎武信君入宮。」雖然兩句話,卻是聲音朗朗輕重有致,大是清新。
  「此兒少年加冠,又一個弱冠英才!」蘇秦心頭一閃,便接過少年手中的國君詔書展開,
兩行大字赫然入目:「特命公子勝為特使,迎燕國武信君來落雁台會商,趙侯即日。」方未合
卷,但聞馬蹄沓沓,荊燕已經領著百人騎隊將蘇秦的軺車駕了過來。
  「荊燕,就你隨我前往便了,護衛騎隊撤回。」蘇秦想的是要凸現對趙國的信任。
  荊燕尚在猶豫,公子趙勝拱手朗聲道:「國君有命,武信君可帶全部護衛入宮。」
  「既然如此,公子請。」蘇秦心中頓時一熱,也不想反覆推託。
  「武信君請。」公子趙勝恭敬還禮,且上前將蘇秦輕輕一扶上車,待蘇秦坐定,趙勝拱手
道:「請馭手下車,趙勝為武信君駕車。」
  荊燕目光一閃,就要制止。這個馭手是萬裡挑一的駕車劍術兩精通的奇才,而且是國后燕
姬親自交到荊燕手中的,如何能輕易換了?燕趙世仇,誰敢掉以輕心?那知尚未開口,卻見蘇
秦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正可領略公子車技了。」馭手看看荊燕,荊燕一擺手,馭手身形未
動便已躍起飛出,落在兩丈外的一匹備用戰馬身上!
  「好!燕國有此奇士,當讓我的幾個門客也見識一番。」公子趙勝顯然也是此道癡者,少
年心性頓時流露,未見動作,人已經站上了車轅,兩手一展兩邊馬韁,輕輕一抖,便見軺車已
經轔轔上街。片刻之間,軺車馬隊便出了邯鄲北門,直向落雁台飛來。那公子趙勝立在車轅,
英挺明朗,長髮隨著大紅斗篷迎風飄舞,當真是玉樹臨風一般。也不見他有大幅度動作,只是
兩韁輕搖,偶爾一聲口哨,軺車卻始終是平穩飛馳,毫無劇烈顛簸。蘇秦多有遊歷,也算得駕
車好手,卻真是驚歎這個少年公子的本領。要知道,他駕的是陌生車馬,要在搭手之間對車馬
秉性立即感悟,豈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消片刻,落雁台已經遙遙在望。
  落雁台,是趙成侯時為慶賀雁門關對匈奴的一次大勝仗修建的,坐落在邯鄲城北的浸水南
岸,實際上便是趙肅侯的行宮一般。落雁台建在一座小山頂上,從山下開始,一百餘級的白色
石梯直達山頂的綠色宮殿,遠遠望去,如在雲天!蘇秦知道趙國君主有個傳統,大事往往在宮
外會商。今日趙侯將接見地選在落雁台,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徵兆。
  車隊馬隊到得台下,早有太子趙雍迎了上來,與趙勝左右陪伴著蘇秦登台。燕國的百名騎
士下馬在後緊緊跟隨。到達頂端下的平台時,蘇秦命令衛隊止步,只許荊燕以副使身份跟隨。
趙雍本來還堅持衛隊上台,被蘇秦堅執謝絕了。
  落雁台頂端實際上是一個碩大無比的石亭。除了「亭」後樹林中有兩排房屋作為起居飲食
處所外,落雁台廊柱環繞,四面臨風,居高鳥瞰,確實使人心胸頓時開闊。此時落雁台上已經
肅然聚集了趙國的十幾名實力權臣,趙肅侯居中就座,顯然已經將趙雍對蘇秦的試探說了,權
臣們正在各自思忖,間或小聲議論一陣。
  「燕國特使武信君到––!」
  隨著內侍在台口的高聲報號,蘇秦在趙雍、趙勝陪伴下踏進了落雁台大廳。
  「燕使蘇秦,參見趙侯。」蘇秦深深一躬。
  趙肅侯在座中大袖一伸遙遙虛扶:「先生辛苦,請入座便了。」
  一名紅衣老內侍立即輕步上前,將蘇秦引入趙肅侯左手靠下的長案前就座。蘇秦一瞄,趙
雍已經坐在了他對面案前,少年公子趙勝竟然就坐在趙雍之下,心中不禁暗暗驚訝,看來這個
少年公子在趙國果然是個人物!
  「先生使趙,何以教我?」趙肅侯淡淡開口。
  「蘇秦使趙,事為兩端:一則為燕趙修好,二則為趙國存亡。」蘇秦肅然回答。
  話音落點,座中一人高聲道:「肥義不明,敢問特使:前者尚在特使本分,後者卻分明危
言聳聽!趙國有何存亡之危?尚請見教。」
  「將軍看來,趙國固若金湯。蘇秦看來,趙國卻危如累卵。」
  「轟嗡––」一言落點,舉座騷動!一個白髮老臣顫巍巍道:「蘇秦大膽!百餘年來,趙
國拓地千里,北擊匈胡,南抗中原,巍巍乎如泰山屹立,如何便有累卵之危?」
  蘇秦悠然笑道:「國之安危,在於所處大勢。大勢危,雖有破軍殺將之功,終將覆沒,此
春秋晉國所以亡也。大勢安,雖有數敗而無傷根本,此弱燕所以存也。趙國地廣二千里,步騎
甲士三十萬,糧粟有數年之存,隱隱然與齊魏比肩,堪稱當今天下強國。」蘇秦一頓,辭色驟
然犀利:「然趙國有四戰之危、八方之險,縱能勝得三五仗,可能勝得連綿風雨經年久戰?」
  「何來四戰之危、八方之險?當真胡說!」肥義顯然憤怒了,竟然用了「胡說」兩字。趙
國人將匈奴胡人之說蔑稱「胡說」,意謂亂七八糟的髒謬之言。這在趙人便是很重的斥責了。
蘇秦卻沒有計較,侃侃道:「四戰之危,乃趙國最主要的四個交戰國:魏趙之戰、秦趙之戰、
韓趙之戰、燕趙之戰。此乃四戰。諸君公論,此四國之間,血戰幾曾停止過?」見座中一片寂
然,無人應對,蘇秦接道:「更以大勢論,匈胡之危、中山之患、齊趙齷齪、楚趙交惡、再加
秦魏韓燕經年與趙國開戰,豈非八面之危乎?」
  滿座寂然,惟有肥義漲紅著臉喊道:「即便如此,奈何趙國?」
  蘇秦大笑:「匹夫之勇,亡國之患。趙國之危,更在心盲之危!」
  「此言怎講?先生明言。」卻是公子趙勝急迫的聲音。
  「所謂心盲者,不聽於外,不審於內也。趙國自恃強悍,與天下列國皆怒目相向,動輒刀
兵相見,外不理天下大勢,內不思順時而動,致成好勇鬥狠之邦,譬如盲人瞎馬,夜半臨池–
–」
  「啊––」舉座大臣不禁驚訝的發出一聲喘息,雖然很輕,寂靜中卻清晰可聞。
  「依先生所言,天下大勢做何分解?」公子趙勝卻是緊追不捨。
  蘇秦應聲便答:「方今天下,人皆說亂象紛紛,列國間無友皆敵。此乃虛象也,此言亦大
謬也。方今天下大勢之根本有二:其一,山東列國勢衰,陷入相互攻伐之亂象;其二,關西秦
國崛起,利用六國亂象,大取黃雀之利。近四五年來,山東列國相互五十餘戰,大體上誰也沒
佔得一城之利。然則再看秦國:三五年來先奪房陵,大敗楚軍,威逼楚國遷都;再奪崤山全部
,使魏國向東龜縮三百里;又奪韓國宜陽鐵山,鋒芒直指河內沃野,對周韓魏如長矛直指咽喉
;三奪趙國晉陽,直在趙國肋上插刀,在燕國門前舞劍;唯餘齊國無傷,皆因相隔太遠。一朝
中原打通,齊國頓臨大險。這便是如今天下大勢之要害––強秦威懾中原,而中原卻一片亂象
,坐待秦國各個擊破,分而食之!趙為山東強國,不思大勢根本,一味牙眼相還,唯思些小復
仇,豈非要被強秦與亂象湮沒?」
  落雁台大廳靜得唯聞喘息之聲,誰也提不出反駁,人人都覺得一股涼氣直貫脊梁。
  「先生之策若何?」趙肅侯終於開口了。
  蘇秦精神大振,胸臆直抒:「安國之本,內在法度,外在邦交。刀兵爭奪,邦交為先。今
山東六國皆在強秦兵鋒之下,趙國又在山東六國之腹心。山東大亂,趙國受害最深,威脅最大
,山東安,則趙國自安。惟其如此,趙國當審時度勢,借燕趙修好之機,發動合縱盟約,六國
一體,共同抗秦!如此則天下恢復均勢,趙國可保中原強國之位。」
  「先生且慢,」肥義站了起來:「合縱盟約,如何約法?得說個明白才是。」
  「合縱盟約,大要在兩點:其一,六國結盟,互罷刀兵;其二,任何一國與強秦開戰,五
國得一齊出兵救援;救援之法,以開戰地點不同而不同。蘇秦擬定了六套互援方略,各有一圖
,尚請將軍指教。」說著回身吩咐:「荊燕副使,請張掛六圖。」
  荊燕利落的打開木箱,拿出六副卷軸。趙勝大感興趣,連忙走過來幫忙,片刻便將六副卷
圖張掛在六根粗大的廊柱上。趙國臣子幾乎人人都有過戎馬生涯,聚攏過來看得一會兒,不消
解說就已經大體明白,不禁相互議論點頭,大有認同之意。
  肥義看得最細,看罷也不與人交談,逕直走到蘇秦面前高聲問道:「六國同盟,我趙國吃
虧最大,要為他們流血死人,對麼?」
  「將軍差矣!」蘇秦毫不迴避肥義鋒稜閃閃的目光,慨然高聲:「恰恰便是趙國得利最大
。要說首當其衝之危害,當屬魏韓兩國。但得合縱,魏韓便成趙國南部屏障,秦國縱是虎狼,
也不可能越過魏韓徑直從天外飛來。此中道理,將軍當不難明白。」
  肥義沉默,又不得不點點頭。
  「然則,趙國總不至於只乘涼,不栽樹吧。」蘇秦跟了一句,竟是頗有譏諷。
  「豈有此理!先生輕我趙人也。」公子趙勝滿面脹紅,慷慨激昂:「老趙人剛烈粗樸,豈
有安心乘涼之理?但為合縱同盟,趙國必為居中策應之主力大軍,先生豈可疑我趙國?」
  蘇秦哈哈大笑:「公子快人快語,蘇秦卻是失言了。」說罷深深一躬。
  太子趙雍呵呵笑道:「先生一激,果然就忍耐不得,當真趙人也。」
  落雁台中氣氛頓時輕鬆。趙肅侯從中央長案前站起,向蘇秦拱手一禮:「先生長策,我君
臣皆服,願從先生大計,燕趙修好,六國合縱,以圖恢復中原均勢,求得趙國長安。」
  「趙侯明智,蘇秦不勝心感。」
  趙雍上前與趙肅侯耳語了幾句,趙肅侯高聲道:「本侯詔封:蘇秦為趙國上卿,兼做趙國
特使,代本侯出使列國,同盟合縱!」
  「好––!」趙國臣子們素來粗豪不拘禮儀,竟是一片叫好拍掌。
  趙肅侯出了座案,拉著趙勝向蘇秦走了過來:「上卿,這是公子勝,本侯最鍾愛的一個侄
兒,尚算聰敏才智,我已為他加冠了。本侯便派他做副使,上卿意下如何?」
  「臣謝過國君。」蘇秦深深一躬:「公子少年英才,蘇秦深為榮幸!」
  趙雍在旁笑道:「勝弟,就帶我們的雁門騎士隊去吧。」
  「謝過侯伯,謝過大哥,趙勝定然不辱使命!」
  「好!成得大功,國有重賞。」趙肅侯欣然激勵。
  三日後,蘇秦車馬隊出了邯鄲南門,氣勢是任何特使都無法比擬的!這支車馬大隊分為三
節,當先是趙勝的雁門百騎護持著兩面大旗,一面大書「燕國武信君蘇」,一面大書「趙國上
卿蘇」;蘇秦的青銅軺車與六輛裝載禮品的馬拉貨車轔轔居中,荊燕的百騎護衛分成兩翼,將
蘇秦車隊夾在中間;最後又是趙勝的二百雁門鐵騎與十二輛輜重車。公子趙勝總司這支軍馬的
行止,號稱「燕趙騎尉」,懷抱令旗不斷的前後飛馬馳驅。
  如此氣勢的出使,一路行來浩浩蕩蕩,尚未到達韓魏地界,新鄭、大梁已經是盡人皆知。
也自然驚動了各方哨探斥候,各方探馬便流星般飛馳列國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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