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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二 國命縱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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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1:09: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第四日正午,薊城南門大開,鼓角喧天,燕易王全副車駕出城迎親。秦軍也是轅門大開,
儀仗整齊,三十名長裙侍女,護衛著櫟陽公主的軺車轔轔駛出。張儀率領全副儀仗與一千鐵騎
甲士,隨著櫟陽公主的軺車方隊跟出,在轅門外與燕易王車駕遙遙相對,燕國司正與秦國行人
走馬交換了聯姻國書,接著便鼓樂大做,燕易王與櫟陽公主的軺車並駕前行,張儀率領秦國儀
仗護衛隨後,燕國儀仗押陣,浩浩蕩盪開進了薊城,開進了王宮。
  婚典進行完畢,燕易王便偕同櫟陽公主,在王宮大宴送親賓客與國中大臣。張儀坐席便在
燕王左下手,飲酒間看來看去,殿中卻是沒有蘇秦。
  「丞相別看了,武信君是不會來了。」一個帶劍將軍悠然來到張儀身旁。
  張儀淡淡笑道:「敢問閣下何人?」
  「燕國上將軍子之,見過秦國丞相。」
  張儀揶揄笑道:「上將軍帶劍入宮,可是八面威風啊。」
  子之哈哈大笑:「論起威風,子之只在面上。何如丞相,偷襲敖倉,顛覆合縱,不在暗夜
之中,便在宮闈之內,子之卻是要甘拜下風了。」
  「是麼?」張儀嘴角露出輕蔑的笑容:「偷襲在戰場,邦交在廟堂,張儀所為,天下無人
不知。何如子之上將軍:奪心於營,結盟於私,威壓於朝,卻竟是神鬼不覺,令張儀汗顏也。」
  「丞相此言,子之卻是不明白。」子之突然語氣陰冷。
  「哈哈哈哈哈!」張儀一陣大笑:「上將軍,頭上三尺有神明,總該明白了。」
  子之突然一轉話題:「丞相,河內之戰,子之卻是輸得不服。」
  「噢?何處不服啊?」
  「戰力不服,若是秦燕兩軍對壘,勝負未可知也。」
  「上將軍是說,聯軍牽累了燕軍戰力,所以致敗?」
  「丞相當真聰明。」
  「張儀冒昧揣測:上將軍想與我軍單獨比試一番?」
  「丞相有此雅興否?」
  張儀大笑:「為燕王婚禮助興,客從主便,但憑上將軍立規便是。」
  「丞相果真痛快!秦軍擅長技擊,較量技擊術便了!」
  「上將軍百戰之身,兩軍陣前,莫非是攻敵所長麼?」
  「莫非丞相要明告秦軍所短?」
  「秦軍無長無短,男女皆戰。」
  「任燕軍挑選較量?」
  張儀笑著點點頭。
  「好!」子之掰著指頭說出了自己的安排,張儀依舊只是笑著點頭。
  子之大步走到燕王身邊,「啪!啪!」拍了兩掌高聲道:「諸位肅靜了:方纔我與秦國丞
相商議,為給燕王與櫟陽公主婚典助興,秦燕兩軍比試戰力!兩日比四陣:第一陣女兵,第二
陣劍術,第三陣騎士,第四陣步卒搏擊。今日當殿比試前兩陣,明日南門外比試後兩陣!諸位
以為如何?」
  「好––!」所有的燕國大臣都興奮的鼓掌叫好,秦國賓客卻都只是笑了笑而已。
  燕易王大出所料,皺著眉頭道:「公主,這,妥當麼?」
  櫟陽公主笑道:「上將軍主意已定,我王只好與臣民同樂一番了。」
  燕易王看看子之,想說什麼卻又終於沒有說出來,子之卻連燕易王看也沒有看,便高聲下
令:「宴席後撤三丈!紅裝武士成列––!」
  「嗨!」只聽大殿中一片清脆的應答,原先鶯鶯燕語的侍女們齊刷刷脫去了細紗長裙,竟
是人人一身紅色短裝軟甲,腰間一口闊身短劍,疾風般列成了一個方陣,當真是英姿颯爽!燕
易王大是驚訝,臉色不禁驟然沉了下來。子之上前躬身低聲道:「子之事前未及稟報,我王恕
罪。」燕易王沉聲道:「恕罪?寡人宮女何處去了?」子之道:「都在四周,一個不少。」燕易
王沉思片刻道:「上將軍,日後不得這般造次了。」「遵命!」子之答應一聲,回身走到張儀
面前笑道:「丞相,讓秦國女兵出陣吧。」張儀淡淡笑道:「看來,上將軍是有備而來啊。」子
之道:「丞相見笑,這些女子都是遼東獵奴,在軍中做雜役,略通劍道而已。為兩國聯姻助興
,子之何能當真?」
  「張儀卻聽說,上將軍在遼東軍中,有一支『鐵女百人旅』呢。」
  「丞相多慮了,她們沒有隨軍南下。」
  張儀大笑:「多慮個甚?要是鐵女,我便比試。要不是鐵女,就莫得草菅人命了。」
  子之也笑了:「既然如此,就算是吧。」
  「好。嬴華聽令!」
  「嬴華在!」
  「命你全權調度前兩陣比試,一切規矩,但憑上將軍。」
  「遵命!」嬴華大步走到櫟陽公主面前:「稟報公主,在下要借你侍女們一用了。」
  櫟陽公主做了個鬼臉笑道:「喲,都是些洗衣做飯的三腳貓,她們行麼?」
  「秦人男女皆戰,百業皆戰,她們雖非精銳,但可一戰。」
  「好好好,那就借給你了。」
  「多謝公主。侍女列隊!」
  「嗨!」的一聲,三十名侍女長裙瞬間離身,人人一身黑色布衣短裝,腳下牛皮短靴,雖
無軟甲,也是精神抖擻。「上劍!」嬴華一聲令下,便有十名秦國軍吏各捧三劍從隊前穿過,
片刻之間,侍女們便人手一劍。
  「雙色劍在前,長劍在後,短劍居中。列冰錐劍陣!」
  「嗨!」三十名侍女一聲脆生生答應,唰唰唰一陣移動,便站成了一個錐形劍陣:前六人
站成了一個「一二三」的尖端;接下來每排增加一人,最後排的錐座卻是九人;尖端六人是雙
色劍,中間三排十五人是闊身短劍,後座九人卻是幾近三尺的長劍。煌煌燈下,九口長劍森然
奪目!這種長劍本是顯貴人物的佩劍,極少裝備軍旅。今日秦國侍女們也用上了長劍,其威風
凜凜之勢,不禁令燕國大臣們驚訝。十五口短劍則比燕國女子手中的短劍寬了三分,彷彿一片
雪亮的大刀!但最令人矚目的,還是那六口雙色劍的奇異光芒––劍身金黃,劍刃雪白!
  子之目光一掃劍陣,呵呵笑道:「丞相啊,這當頭六劍如此怪異,卻是何名目?」
  「上將軍久歷戰陣,竟不識墨家雙色劍?」
  子之恍然笑道:「久聞墨家首創銅錫嵌鑄雙色劍,不想今日得見,竟開了眼界。」
  張儀意味深長的笑了:「看來,上將軍心思不在兵器戰陣之間啊。」
  「丞相當知,戰心出戰力,決戰決勝之道,並不在兵器戰陣之間。」
  「好!今日便一睹上將軍戰心了。」
  嬴華大步走過來道:「敢問上將軍,是點到即止?還是生死不論?」
  子之淺淡一笑:「燕人非生死不能鼓勇,死戰。」
  「遵命。請上將軍發令。」
  子之走到兩陣中間,左右一打量:「兩陣聽了:比試戰力,以方圓十丈為界,不得越出;
生死不論,一方先死十五人者為敗。明白沒有?」
  「嗨––!」兩陣齊聲答應。
  「開始!」
  話音方落,燕國鐵女陣搶先發動,頭領一聲喊殺,三十名紅甲鐵女便散開隊形撲殺過來,
彷彿一團火焰,聲勢極是威猛!秦女劍陣的雙色六劍跺腳齊喝「開!」三十名黑衣女子便輕盈
無聲的分成了六個五人小錐,每錐都是三劍齊備:雙色劍打頭,短劍居中,長劍壓陣。轉瞬之
間,五把黑色的錐子便插入了紅色火焰之中!
  燕國鐵女原本都是獵戶出身,又在與東胡激戰中多經磨練,個個體魄強健,格殺本領高強
,歷來都是與胡人同樣戰法––散兵衝殺,各自為戰。秦國這批「侍女」,卻是嬴華的黑冰台
劍士,原本人人都是劍道高手,經常各自單獨到山東探密,但只要有機會,嬴華便聚集她們訓
練陣戰之法,以備不時之需。此次入燕,要保護櫟陽公主,嬴華便將女劍士們全部集中扮為侍
女,不想竟然派上了如此一個用場。這冰錐劍陣,本是從司馬錯為秦軍步兵百人隊創造的「鐵
錐陣」演化而來,靈動快速,配伍嚴密,最適合小隊形格殺。加上黑冰台劍器精良,便使這冰
錐劍陣威力奇大。此刻兩陣搏殺,黑色劍錐轉圜自如,雙色劍尋敵定向,短劍只是專一搏殺,
長劍則重在保護。若人數相當的五六個鐵女來攻,根本不能近前,於是只有八九個或十來個人
攻一個劍錐。但如此一來,便總有一兩個劍錐成為無人圍攻的機動力量,便不斷與另一個被包
圍的劍錐形成裡外夾擊。雖然如此,可嬴華有言在先,盡量不殺燕女,所以燕國鐵女雖然手忙
腳亂,覺得有力不能使,卻也是一人未傷。
  子之哈哈大笑:「丞相啊,秦女劍陣也是中看不中用嘛。」
  「上將軍,果真好眼力。」張儀揶揄的笑了。
  嬴華臉色頓時陰沉,一個尖利的口哨,場中形勢立刻大變:冰錐劍陣立下殺手,片刻之間
,五六個鐵女便倒臥在血泊之中!子之一愣神間,已經有十多個鐵女中劍不起。
  「停––!」嬴華高喊一聲,回頭道:「上將軍,十六具屍體,夠了麼?」
  「好!這一陣秦國勝了。」子之哈哈大笑:「拖走她們,下一陣!」
  嬴華見張儀只是微笑不語,便一揮手:「鐵鷹劍士成列!」十名劍士鏘然站成一排,人人
全副鐵甲鐵盔連帶著護鼻護耳,臉上竟然只露出一雙眼睛與嘴巴;右手闊身短劍,左手牛皮窄
盾,左臂佩帶一枚鐵鷹徽記,宛如一座座黑色鐵塔矗立在大紅地氈上!與輕身帶劍的遊俠劍客
,竟是大大不同。
  子之端詳著一座座黑鐵塔笑道:「全用鐵皮包起來,這便是鐵鷹劍士了?」
  「上將軍,」張儀笑道:「自秦穆公創鐵鷹劍士,至今已有百餘年。兩年一選,幾十萬大
軍往往只選得二三十人而已。秦軍的鐵鷹劍士不是遊俠劍客,而是重甲猛士。他們這一身甲冑
便有八十餘斤,上將軍可曾見過如此鐵皮了?」
  子之久與東胡、匈奴作戰,歷來崇尚輕靈剽悍,何曾見過如此「笨重」的戰場劍士?不禁
哈哈大笑:「此等劍士嘛,金瓜斧鉞一般,只做威風擺設可也,還能打仗?」
  「上將軍要如何試手啊?」
  「自然是一對一了。」
  張儀大笑:「一對一?十對一吧,你出一個百人隊便了。」
  「秦人太得狂妄了。」子之冷笑道:「若敢讓我砍得一劍,便十對一了。」
  「好!鐵鷹劍士只許顯示防守力道,不許還手。上將軍,隨便砍那個都行,開始吧。」
  子之抽出長劍,一道弧形青光閃過,帶出一陣鳴金震玉之聲,顯然是非同凡響的利器!燕
國大臣們不禁一陣低聲驚歎:「胡人劍形刀!」張儀素有劍器嗜好,熟悉天下兵刃,知道這劍
形刀是胡人匈奴最有名的馬上戰刀,單刃厚背,卻如劍一般細長,最適宜馬上猛砍猛劈,威力
奇大!再說子之悍勇精明,自然不想以上將軍之尊與劍士纏鬥,卻要借手中這口利刃一刀劈開
鐵鷹劍士的牛皮盾牌,給吹噓鐵鷹劍士的張儀一個難堪。
  「鐵鷹劍士,防好了!」子之大步走到中間一座黑塔面前,根據他的軍旅經驗,中間一個
總是這種小隊形中薄弱的一環。
  黑鐵塔只是哼了一聲,算做答應。突然間,子之一聲大喝,雙手舉刀從斜刺裡猛力向盾牌
劈下!這是馬戰最宜於著力的大斜劈,尋常戰場上,一個勇猛騎士的大斜劈可以將對手連人帶
馬劈為兩瓣,堪稱威猛絕倫。此刻,卻聽得猛烈的一聲鈍響,連著一聲奇異的摩擦嘯聲,只見
那張窄長的棕色盾牌一劃一挺一舉,子之便「哼」的一聲飛出了三丈之外!那口劍形長刀竟帶
著哨音直飛上大殿穹頂,「彭!」的一聲悶響,顫巍巍的釘到了大樑正中。那尊黑鐵塔卻紋絲
未動,依舊巋然矗立。
  再看子之,卻不偏不倚的飛到了大臣群中方才自己的宴席座案上,光當叮咚一陣大響,重
重的跌落到地氈上!殿中不禁一片混亂,紛紛上來圍住了子之。
  「好端端的,何須嚷嚷?都坐回去!」子之站了起來,猶自覺得臀肉生疼,竟是一瘸一瘸
的走到張儀面前:「丞相,我便出百人隊了。」
  「悉聽尊便。」張儀淡淡的笑著。
  不想殿中卻哄嗡起來,大臣們紛紛上來勸阻子之。子之正要呵斥,一個將軍高聲道:「上
將軍,要比試,明日便比真正的軍陣!這種微末小技,勝敗又能如何?」
  子之略一思忖笑道:「好,今日便罷。丞相啊,明日比試軍陣便了。」
  「悉聽尊便。」張儀還是淡淡的笑著。
  一場迎親大典,便這樣在刀光劍影中散去了。張儀一行沒有再去驛館,而是連夜出城,回
到了南門外留守的軍營,招來白山與五個千夫長計議。將領們一聽說與燕軍較量,頓時人人亢
奮,眼睛放光。白山搓著手掌:「丞相,你只給個分寸,白山便分毫不差!」張儀笑道:「這個
子之啊,只認強力,不要留情,一定要打得子之心疼。要讓燕國君臣知道,依靠子之是抗不住
秦國的。」白山激動得身子一挺:「末將明白,一定教他心疼!」張儀道:「明日馬軍較量,子
之可能要親自領軍。白山,我軍由你統領作戰,臨機處置,無須請令。」
  「嗨!」白山慷慨應命。
  嬴華笑了:「子之若要拚命,也殺了他麼?」
  「不,對子之可輕傷,不可誅殺。記住了?」
  「能否活擒?」白山皺著眉頭。
  「不能。子之是燕國唯一的臉面。」
  「難辦。但末將做得到。」
  領了張儀命令,白山立即回到自己帳中,召來屬長以上全部將官,竟有將近百人,滿蕩蕩
一帳!商鞅建立的秦國新軍行連保制:五人一伍,頭目稱伍長;十人一什,頭目為什長;五十
人為一屬,頭目稱屬長;百人一閭,頭目為閭長,俗稱百夫長;千人一將,頭目稱「將」,俗
稱千夫長;萬人成軍,頭領為各種將領。這種軍制後來被魏國的尉僚載入兵法,成為《尉僚子
‧伍制令》,便做了戰國中期以後的通行軍制。白山雖然目下只有五千騎兵,但本職卻是統帥
兩萬精銳鐵騎的騎兵前將軍,也就是後來人說的先鋒大將。這種大將必須具有兩個長處:一是
勇冠三軍,二是有極為豐富的實戰經驗與臨機決斷能力。尋常作戰,白山這樣的前軍主將,只
須將將令下達給兩員副將,最多下達到千夫長,就完全可以雷厲風行了。可這次事關重大,尤
其是既不能誅殺又不能活擒對方主將,這在激烈拚殺的戰場可當真極難做到。白山便聚來大小
將佐層層商討,直說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散去分頭準備。
  次日午後,燕易王與櫟陽公主率領燕國君臣,在子之五千燕山鐵騎的護衛下,隆重的開出
了南門。昨日大宴後,燕易王本想終止與秦軍做這種有傷和氣的較量,以他目下的權威,控制
子之還是能夠做到的。可在昨夜三更時分,他卻突然被老內侍從睡夢中喚醒。他極不情願的放
開了櫟陽公主下榻,老內侍低聲道:「蘇相國密函。」他立即警覺,在燈下打開了那方羊皮紙
,蘇秦那熟悉的字跡赫然在目:
  臣啟燕王:子之者,燕國盾牌也,若得燕國安寧,毋阻子之示威於秦。
  燕易王在迴廊轉悠了半個時辰,終於放棄了制止子之的打算。早膳後,當子之進宮稟報與
秦國訂立盟約的細節時,燕易王只說了一句話:「上將軍啊,與秦軍只比一陣算了,既要結好
,不宜過分才是。」子之倒是沒有執拗,爽快應道:「我王所言極是,臣遵命便了。」
  秦軍五千將士全軍迎出大寨,整肅無聲的排列成了三個方陣,宛如三方黝黑的松林!秦軍
營寨前正好有三座小山,面北對著薊城南門,其間正好形成了一片開闊的谷地。燕國的五千燕
山鐵騎在北面列成了一個大方陣,紅藍色旌旗招展,戰馬嘶鳴,人聲鼎沸,一看便是人強馬壯
的氣勢。張儀乘軺車與燕易王見禮後,便陪著燕易王車駕上了東面的小山。看著全副甲冑的子
之,張儀笑道:「上將軍,張儀不通軍旅,較武事宜有白山將軍,與他立規便了。張儀只在這
裡觀戰。」
  「丞相雅興了。子之老行伍,卻是要見識見識秦軍了。」
  「聽說燕山鐵騎威振東胡,張儀也想開開眼界呢。」
  子之大笑著策馬馳下了山岡,飛馬到秦軍陣前高聲道:「白山將軍何在?」
  高處的聲音彷彿從雲端中飛來:「末將在!悉聽上將軍立規!」原來秦軍中央方陣前立著
一輛高高的雲車,白山卻在雲車頂端站立著。
  「好!秦軍將士聽了:今日規矩,便是兩軍一戰,無計生死!明白沒有?!」
  「嗨!」轟雷般的短促應答竟是山鳴谷應。
  子之飛馬馳回燕軍陣前,一陣指令叮囑,便高舉戰刀大喝:「起號!殺––!」驟然之間
數十支牛角號嗚嗚長鳴,燕山鐵騎第一個浪頭便吶喊著颶風般衝殺了過來。燕山鐵騎原本排成
了一個寬約一里的方陣,五千騎士分為三個梯隊:前軍一千騎,中軍三千騎,後軍一千騎。這
種衝鋒陣法,是燕軍在長期與匈奴騎兵大戰中錘煉出來的戰法,子之稱為「海潮三波」:第一
波,前軍一千長矛騎士,人手一支長約一丈的輕銳木桿長矛,腰間一口戰刀。這時的騎兵極少
使用長兵器,往往被這種長矛騎兵一衝即亂。而這第一陣衝鋒的真正意圖,便恰恰在衝亂敵騎
陣形,給中軍主力斬殺敵人創造有利條件。子之的長矛騎兵,在與匈奴大戰中屢見奇效,這次
也照樣搬來,要讓名震天下的秦軍鐵騎嘗嘗滋味兒。第二波,戰刀騎士,這是主力軍,全部由
騎術高超刀法精良的勇士組成,每人腰間都有一支備用戰刀,專一搏擊砍殺。第三波,短劍騎
士,這是追擊逃竄之敵的輕銳騎士,坐下戰馬特別出眾,輕兵良馬,疾如閃電颶風!
  燕軍發動之時,便見秦軍雲車上大旗劃出一個巨大的弧形,隨之十面牛皮大鼓隆隆響起。
左右兩個黑色方陣搶先發動,從兩翼插向燕國前軍中軍的斷續部位,而中央方陣的三千鐵騎則
展開成一個巨大的扇形,迎著燕軍的長矛前鋒兜了上去。燕山鐵騎是大致有陣,三波衝鋒之間
並非緊密相連。尤其是兩軍初戰,子之要看看秦軍騎士在長矛兵面前的抵抗力,所以沒有連續
下達第二波衝擊命令。
  雖在片刻之間,但對於急風暴雨般的騎兵而言,第一波之後已經出現了一個空闊地帶。秦
軍的兩翼鐵騎繞過長矛兵,恰恰便立即插入了這個短暫的空白地帶!黑色兩翼先行展開之時,
子之已經有所覺察,立即下令中軍主力發動第二波衝殺。可是已經遲了!兩股黑色浪潮已經呼
嘯著在空白地帶重疊,將燕軍截為首尾不能相顧的兩部分。此刻,雲車上大旗左右招展,重疊
匯聚的黑色浪潮立即分為兩股,一股壓著長矛兵後背殺來,一股迎著燕軍主力殺來。
  燕軍長矛兵戰力雖強,但因為是長兵器,所以相互間總有一馬之隔,只能散開成漫山遍野
的一大片衝殺過來。迎上來的秦軍主力,則只有中間的一面大旗(戰國軍法:千人有將旗)正
面接敵,兩面的兩千騎士則掠過長矛兵外圍,壓上去截殺燕軍主力。如此一來,戰場形勢便發
生了陡然的變化:秦軍兩千騎士,前後夾擊一千燕軍長矛兵;秦軍三千騎士,正面迎戰燕軍主
力三千;燕軍被從中間分割,後軍窩在原地,前軍陷入兩倍兵力的包圍夾擊,頃刻便有覆沒危
險!若要扭轉這種大格局的被動,便只有後軍馳援前軍,形成兩大塊勢均力敵的對抗,而後真
正比拚實力。
  子之久經戰陣,自然立即看出了這種危機局面,戰刀一舉:「後軍騎士,跟我殺––!」
一馬當先,便親率後軍來馳援前軍。雲車上,白山大旗左右兩掠,秦軍的截殺主力立即喊殺聲
大起,左右加倍展開,竟將後軍攔在了正面。雲車上的白山一見子之出動,立即將大旗交給了
司馬,竟飛身從三丈高的雲車上躍下,恰恰落在他那匹神駿的汗血戰馬上!白山一觸馬身,金
紅色的汗血馬便長嘶一聲,平地飛起,閃電般衝向中央戰場!
  兩方中軍主力正在鏖戰,秦軍本來大佔上風。但分兵一千堵截子之後軍,中軍便成了兩千
對三千,立即成了拚死力戰。白山飛馬趕到後軍戰場,大喝一聲:「鐵鷹百人隊隨我殺!其餘
回中軍戰場!」吼聲落點,便有一支鐵甲騎士隨著白山箭一般插向子之大旗!這是白山與將領
們事先商議好的戰法:若子之出動,便立即纏住子之!其餘的燕軍騎士無論流向哪裡,都不能
根本改變戰場大勢。為有效纏住子之,白山以全部十名鐵鷹劍士為主力,組成了一個特殊的百
人隊,由自己親自率領截殺子之。
  白山本是前軍大將,勇猛絕倫,這個百人隊更是秦軍精華。猛烈衝殺之下,竟是當者披靡
,立即將子之及其周圍騎士圈堵在正面,其餘秦軍騎士竟又潮水般捲回了主戰場。戰國軍法通
例:戰場之上主帥戰死者,從卒皆斬!子之被堵截,燕軍騎士自然大舉圍來,要最快殲滅這個
不要命的百人隊。但是子之極為清醒,一眼便看出了秦軍意圖––寧可少數傷亡,也要全局獲
勝。身為主將,子之自然也是如此打算。他圈馬高聲大喝:「留一個百人隊!其餘馳援前軍!
違令者斬––!」燕山鐵騎號令森嚴,主將一聲令下,大隊騎士立即風馳電掣般飛出了小戰場
。於是,這裡便成了兩個百人隊的殊死拚殺。
  子之的謀劃是:一定要在各個戰場形成對等兵力的搏殺,只要對等,他便堅信燕山鐵騎絕
不輸於秦軍鐵騎!哪怕打得平手,燕軍也將揚威天下。這便是他只留一個百人隊而嚴令大隊馳
援前軍的原因。他明白,這種不過萬人的小戰場,不會有更複雜的變化,只要保持大體均衡的
格殺,不輸於格局大勢,便不會慘敗。
  但是,兩個百人隊一接戰,子之立即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面前這個百人隊,簡直就是鐵馬
銅人,馬戴面具,人穿鐵甲,縱然一刀砍中,竟然渾然無覺!這個百人隊卻沒有秦軍騎士五騎
並聯的戰法,竟然是人自為戰,與燕軍展開了真正的散兵一對一搏殺。只見他們橫衝直撞,長
劍劈殺,片刻間便將燕軍十餘名騎士劈落馬下!子之怒吼一聲「斬首一名,賞千金!殺––!
」戰刀揮舞,猛烈砍殺前來。但奇怪的是,這一百個騎士雖然也在猛烈拚殺,從此卻沒有斬殺
一個燕軍,只是比拚劍術一般,哪怕將對手的戰刀擊飛,也不下殺手。憤怒的子之與兩名護衛
勇士,被白山親率兩名鐵鷹劍士如影隨形般截殺圍追,去無論如何也傷不了這三座黑鐵塔。纏
鬥良久,子之大吼一聲,戰刀擲出,一道青光直奔中間白山咽喉撲來!白山眼疾手快,長劍斜
伸,竟堪堪搭住了子之戰刀,長劍一攪,戰刀竟倒轉著飛了回去,「噗!」的釘進了子之戰馬
的眼睛。戰馬長嘶悲鳴,一個猛烈的人立,竟然將子之掀翻在地!
  此時,一騎飛馬衝到,高聲喝道:「燕王有令:終止較武,秦軍勝––!」
  子之艱難的站了起來,四面打量,突然嘶聲大笑:「好啊!秦軍勝了!勝得好!中軍司馬
,燕軍傷亡多少?說!」
  「稟報上將軍:前軍戰死五百,傷三百;中後軍戰死兩千,傷一千五百;總共戰死兩千五
百,傷一千八百。」
  「秦軍傷亡?說!」
  「秦軍戰死一百餘人,傷一千餘人。」
  子之臉色鐵青,雙眼血紅,提著頭盔瘸著步子,艱難的走到了燕易王車駕前:「燕王,盟
約用印吧,子之無能!」
  「回宮。」燕易王淡淡的說了兩個字,全副儀仗便轔轔回城了。
  當夜,燕易王偕櫟陽公主召見了張儀,在《秦燕盟約》上蓋下了那方「大燕王璽」的朱文
玉印。子之雖然還瘸著腿,但依舊昂昂然的參加了結盟儀式,絲毫沒有半點兒頹喪的樣子。
  「此人直是個魔鬼!」嬴華在張儀耳邊低聲說。
  「燕國從此休得安寧了。」張儀深深的嘆息了一聲。
  櫟陽公主來到張儀面前:「丞相、華妹明日離燕,一爵燕酒,櫟陽為兩位餞行了。」嬴華
笑道:「甚個兩位?一個行人,能與丞相並列麼?」櫟陽咯咯笑著貼近嬴華耳邊:「我有眼睛呢
,並列事小,還能並肩齊眉呢。」「櫟陽姐姐!」嬴華滿臉通紅,卻又「噗」的笑了。張儀卻
是哈哈笑道:「兩姐妹打算盤呢,我可飲了。」說著一飲而盡。櫟陽公主笑道:「偏你急,沒交
爵就獨飲了。」嬴華笑道:「我也獨飲。」便也一飲而盡。櫟陽嗔道:「非禮非禮!來,我為你
倆斟滿一爵。對,交爵!好!」看著嬴華與張儀碰爵飲下,櫟陽公主才自己飲了一爵,竟是高
興得滿臉綻開成了一朵花兒。
  張儀從大袖中拿出一個銅管:「公主長留燕國了,請設法將它轉交蘇秦。」
  「這有何難?交給我便是。」
  正在此時,書吏匆匆走來,在張儀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張儀霍然起身,立即向燕王辭行,
竟連夜出城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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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郢都恩仇

【第一節】

  初夏時節,風調雨順的渭水河谷正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一個黑點正在高遠的藍天悠悠飄來,飄過了南山群峰,飄進了渭水谷地,飄過了咸陽城高
高的箭樓,帶著嗡嗡哨音消失在北阪的蒼茫松林中。片刻之後,一騎快馬飛出松林,飛下北阪
,直入北門箭樓,飛進了氣勢巍峨的咸陽宮。
  長史甘茂一看竹管端口,封泥上有蒼鷹徽記與三支箭頭,臉色一變,立即停下手頭忙碌,
飛步向東書房奔去。秦惠王正在那幅《九州兆域圖》前發愣,忽聽背後急促腳步,沒有回頭便
問:「甘茂,有事了麼?」甘茂急道:「稟報君上:黑冰台青鷹急報。」秦惠王霍然回身:「打
開!」甘茂走到大書案前,用一把細錐熟練的挑開封泥,打開竹管,抽出一個白色的小卷抖開
。秦惠王接過只掃了一眼,眉頭便皺了起來:「甘茂,立即宣召右丞相。」
  片刻之後,右丞相樗里疾匆匆趕到。秦惠王指著書案上那幅白絹:「看看吧,楚國又變過
來了。」樗里疾拿起白絹,一片小篆赫然入目:
  青鷹密報:楚國君臣消除嫌隙,發誓向秦復仇。昭雎父子蝸居不出,
  老世族盡皆蟄伏。春申君北上燕國,屈原重新掌兵!
  「嘿嘿,羋槐又抽風了。」
  「黃歇不遠千里,到燕國做甚去了?」
  「燕國無力援楚,只有一事可做:找蘇秦。」
  秦惠王踱步點頭道:「蘇秦南下,與楚國合力,齊國便有可能反覆。齊國反覆,合縱便有
可能死灰復燃。楚秦近千里邊界,楚國發瘋,秦國背後可是防不勝防啊。」
  「君上所料不差,樗里疾以為:當立即急召丞相回咸陽。」
  「丞相回來之前,不妨先試探楚國一番。」
  樗里疾拍拍大頭笑道:「臣一時想不出如何試探。」
  「派甘茂為特使,歸還房陵三百里,與楚國修好。」
  「也好,左右土地是死的,到羋槐手裡也長不了。」
  次日,長史甘茂便帶著秦惠王的國書匆匆南下了。與此同時,一騎快馬星夜飛馳燕國。張
儀接到秦惠王手書密件,便連夜率領五千鐵騎南下,不想卻在漳水南岸被平原君攔住,盛情邀
請張儀進入邯鄲,商談修好事宜。原來趙肅侯在聯軍大敗之後一病不起,半月前病逝,太子趙
雍即位,著意要與秦國訂立修好盟約。張儀歸心似箭,卻又實在不能放棄這個大好時機,便命
嬴華率領一千鐵騎先行趕回,他便隨平原君進了邯鄲。
  邯鄲一日,張儀便對趙雍的意圖瞭如指掌:趙國正在疲軟凋敝之時,深恐秦國與老冤家燕
韓魏聯手進攻趙國;目下趙國的當務之急,便是穩住秦國這個最強大的敵人,以求度過新老交
替這道關口。雖則如此,但對秦國也是一件好事,趙國一靜,秦國東北兩面全無戰端之憂,便
可全力化解楚國這個背後大敵。張儀沒有說破趙雍的心思,在一片交相讚譽中,同趙國訂立了
互不犯界的盟約,一場大宴後只睡了一個時辰,天濛濛亮便出了邯鄲,一路晝夜兼程,不消三
日便趕回了咸陽。
  這時候,甘茂也剛剛從楚國回來,上將軍司馬錯也奉詔從函谷關趕回。秦惠王立即在東偏
殿召見這幾位重臣商討對策。
  甘茂帶回來的消息很簡單,但卻大出人們預料:楚懷王看了秦惠王國書,拍案大叫:「不
要房陵三百里!我只要張儀!」非但不與甘茂做任何正式會談,而且只許甘茂在郢都停留一日
。甘茂本想與王妃鄭袖與昭雎父子會面,瞭解一番楚國的變化內情,無奈驛館被嚴格看守,根
本無法私下走動,無奈只好匆忙回國。
  「嘿嘿嘿,羋槐這小子還鉚上勁兒了,非和丞相過不去?」
  甘茂:「合縱兵敗,楚國傷亡最慘,楚王惱羞成怒,便歸罪於丞相,一時確實難解。以臣
之見,不理不睬,後發制人可也。」
  「嘿嘿,不行!」樗里疾道:「你是不理不睬,可羋槐正在抽風,屈原黃歇蘇秦與一班新
銳必然抓住這個機會不放。哼哼,以我黑肥子看,這幫小子又在密謀攻秦了。」
  「若來進攻,正好趁機一舉擊跨楚國,根除這個背後大患!」甘茂很是氣壯。
  司馬錯:「打敗楚國不難,難在楚國發兵之日,必是蘇黃策動六國重組合縱之日。若再次
合縱,六國不會聯軍出動,而會分頭出兵攻秦,這種局面最為危險。」
  甘茂:「丞相剛剛與五國立約修好,變臉豈有如此之快?」
  「嘿嘿,山東六國,變臉比脫褲子還快,關鍵是有楚國這個瘋子打頭!」
  秦惠王一直在用心傾聽,漸漸的覺得確實為難:被動等待與楚國決戰吧,有幾路受敵的危
險;主動攻楚吧,又與秦國目下的連橫修好宗旨大相逕庭,更會加劇山東列國對秦國的戒懼之
心,再說連橫局面剛剛形成,一旦攻楚便會前功盡棄。春秋戰國的傳統,只要主動割地,哪怕
是天大的仇恨都能化解,可目下這個羋槐,竟然連三百里故土糧倉都不要,而只要張儀,還真
是沒有個好辦法對付。看張儀一直沒有說話,秦惠王心中一動,笑道:「再議議看,除了丞相
不能入楚這一條,甚辦法都可商量。」
  「我有黑冰台,派刺客,殺了這個抽風羋槐!」甘茂眼睛突然一亮。
  樗里疾搖搖頭:「依我看,還是丞相設法穩住中原五國,由上將軍準備對楚國決戰。」
  司馬錯:「只有舉國發動,再徵發至少十萬壯丁成軍,臣力保不敗。」
  秦惠王拍案一歎:「看來啊,秦國到了一個真正的危機關口。也罷,舉國一戰,與山東六
國魚死網破!」一言落點,殿中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君上,」張儀悠然一笑:「臣去楚國。」
  三位大臣驚愕的看著張儀,秦惠王不悅道:「丞相哪裡話來?堂堂大秦,豈能拿自己的丞
相遷就仇敵?丞相無須如此,本王自有定見。」
  「君上,列位,張儀在燕國得報,便已開始謀劃,並非輕率,且容臣一言。」
  「嘿嘿,聽聽也好,丞相大才,化腐朽為神奇也未可知啊。」
  「君上,列位,」張儀侃侃道:「一國之君,將邦國衰落記恨於外國大臣,又置邦國大利
於不顧,而一味索要仇家,此種瘋癲只意味著這個君主的昏亂無智。昏亂思慮總是不穩定的,
容易改變的。屈原、黃歇皆清醒權臣,他們聽任楚懷王要張儀而不要房陵,只能說明:一則,
這不是君臣共商的國策,而只是楚懷王的一己昏亂;二則,羋槐與屈原黃歇一班新銳並不同心
,君臣猜忌依然存在,屈黃無法勸阻,只能利用羋槐的仇恨,先奪回失去的權力;三則,黃歇
北上燕國求助蘇秦,意在請蘇秦南下,真正扭轉羋槐;而蘇秦一旦南下,羋槐真正死心抗秦,
則君臣同心,秦國將很難扭轉。惟其如此,目下扭轉楚國,正是唯一時機。若得如此,非張儀
莫屬。張儀不入楚,秦楚化解無從入手。君上、列位以為然否?」
  殿中一時沉默。張儀的剖析句句在理,可要張儀孤身赴楚,畢竟是誰也不願意贊同的。
  甘茂打破沉默:「丞相說得在理,然則丞相身繫秦國安危,豈能如此冒險?甘茂願代丞相
赴楚,扭轉危局。」
  「嘿嘿嘿,不是黑肥子小瞧,你那兩下子不成。」樗里疾笑道:「此事要做,還真得丞相
親自出馬。丞相是塊大石頭,一石入水千層浪,能激活死局。他人麼,嘿嘿,誰都不行!」
  司馬錯:「臣可率精兵十萬,開入武關,使楚國有所顧忌。」
  「列位無須為我擔心。」張儀笑道:「自來邦交如戰場,大局可行便當行,不擔幾分風險
,焉得成事?臣望君上莫再猶豫。」
  「好。」秦惠王拍案:「丞相入楚,嬴華負護衛全責;司馬錯率大軍前出武關,威懾楚國
;甘茂東行,穩住齊國,無使楚齊結盟;樗里疾坐鎮函谷關,秘密封鎖楚燕通道,延遲蘇秦南
下,並策應各方。」
  「臣等遵命。」
  會商結束,四位大臣立即各自行動。秦惠王又與張儀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張儀方才回到
丞相府,召來嬴華緋雲吩咐一陣,兩人便立即分頭準備去了。次日清晨,張儀的特使馬隊駛出
了咸陽東門,馬不停蹄的出了函谷關,軺車轔轔,晝夜兼程,直向楚國大道而來。張儀想的是
:一定要在蘇秦南下楚國之前,先大體穩定住楚國,而後再圖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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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春申君犯難了,子之也大皺眉頭。
  急如星火的北上,為的就是要盡快請蘇秦南下,這是屈原與春申君的共同想法。只有蘇秦
能夠扭轉楚懷王這種朝三暮四的反覆,也只有蘇秦,能夠化解張儀那智計百出的斡旋手段。沒
有蘇秦,楚國的抗秦勢力便很難穩定的佔據上風。可來到薊城兩日了,竟然連蘇秦的面也見不
上。子之也大是著急,他很是希望蘇秦出山南下楚國,促使楚國與秦國強硬對抗,只要秦楚對
抗一形成,他在燕國才有大展身手的機會。可自從張儀入燕,蘇秦就離開了薊城,原本說好的
旬日便回,可到如今已經是兩旬過了,蘇秦竟然還沒有回來!子之大是困惑,以蘇秦的誠信穩
健,斷不會無端食言,定然是有甚隱情。百思無計,子之只好陪著春申君來找剛剛成為自己新
婚妹夫的蘇代,兩人對蘇代說了半個時辰,蘇代終於答應帶春申君去找蘇秦了。
  燕山無名谷正是鳥語花香的時節,蘇秦與燕姬也實實在在的過得逍遙愜意:日間放馬,追
捕一兩頭野羊;傍晚時便點起篝火,烤羊飲酒恣意暢談;月上中天,或在草地小帳篷露營,或
在半山石洞中安歇,往往是日上東山,兩人依然高臥不起。
  「惟願兩人,永遠做這般神仙。」燕姬快活極了。
  「心下不清淨,隱士也不好做呢。」蘇秦卻總是顯得神情恍惚。
  「季子啊,當日拿得起,今日也要放得下呢。」燕姬知道蘇秦心事,殷殷笑道:「你首倡
合縱,為六國自救找到了一條大道,可六國不自強,上天也救不了。敗根不除,縱有十個蘇秦
,又能如何?」
  蘇秦一聲嘆息:「我還是想試試,這敗根究竟能否得除?」
  「季子又要出新了?說說。」
  「扶持強臣當政,刷新吏治,造就新邦。」
  「季子,有這種強臣麼?」
  「北有子之,南有屈原。」
  燕姬撥弄著篝火久久沉默,眼中慢慢溢出晶瑩的淚花:「季子啊,我熟悉燕國,子之是個
凶險人物,靠不住的。」
  「子之過分張揚,但畢竟是個有實力的幹才,他能掃除燕國的陳腐,讓燕國新生。」
  「季子,」燕姬聲音發顫:「莫非你想與子之聯手宮變?」
  「田氏代齊,魏趙韓代晉,都催生了新興戰國。」
  「季子莫得糊塗。」燕姬很是著急:「此一時彼一時,齊國田氏取代姜氏,積累了一百多
年。魏趙韓分晉,積累了兩百多年。子之沒有根基,只是燕國一個小部族,只有幾萬軍馬,縱
然當國執政,也只能將燕國攪亂,使燕國更弱更窮,如何能使燕國新生?你要三思後行啊。」
  「依你之見,蘇秦只能無所作為?」
  「季子啊,為名士者當知進退。合縱之敗,不在你無才,而在六國衰朽。連橫之勝,不在
張儀有才,而在秦國新生啊。」燕姬輕輕嘆息一聲:「合縱大成之日,你身佩六國相印,已經
是功成名就了。聯軍攻秦,你更走到了名士功業的頂峰。天不滅秦,秦不當滅,你蘇秦又能如
何?難道沒有縱橫天下的顯赫,蘇秦就不會做人了麼?」
  「燕姬,我也想隱居遨遊,可總是心有不甘。若大勝一次,我會毫無牽掛的回到你身邊。
沒有一次這樣的勝利,立而無功,此生何堪?」
  「季子啊,明智者適可而止。燕姬不如你這般雄才,可燕姬懂得,功業罷了還有人生。你
如此執拗求成,可是如何罷手?」
  「燕姬,讓我好好想想––」
  谷風習習,山月幽幽,倆人對著篝火,竟默默的相對無言。
  朦朦朧朧中太陽已經在山頭了,燕姬跳起來嚷道:「呀,好太陽!走,到山外轉轉去!」
蘇秦霍然站起,看明媚日光撒滿山谷,也頓時振奮起來:「好!出山看看!」兩人到山溪邊梳
洗一番,收拾好帳篷,便從山洞馬廄裡牽出馬來。
  突然,谷口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上山!」燕姬迅速將馬拉進山洞,兩人便立即登上了山腰一片小樹林。這片樹林外,有
一座像鼻般伸出去的岩石,站在上面,谷口情形便一覽無餘。上得岩石一望,燕姬便愣怔著只
顧端詳。蘇秦目力弱,只看見谷口影影綽綽幾個人馬影子,又見燕姬愣神,連忙問:「來人可
疑麼?」燕姬道:「頭前年輕人,身形與你相近,另外那個人,黃衫高冠,很眼生。看來不是
燕王找我了。」蘇秦道:「定是蘇代有急事了,走!下去。」
  谷口兩騎已經走馬入谷,左右張望,黃衫高冠者喊道:「噢呀武信君,你在哪裡了––」
  「春申君––,我來了––!」
  春申君聞聲下馬,跑過來抱住了蘇秦:「噢呀呀武信君,你做神仙,可想煞黃歇了!」
  蘇秦大笑道:「一樣一樣!哎,你黃歇飛到燕山,總不是逃難吧?」
  「噢呀呀哪裡話?好事,大大的好事了!」
  「好事?」蘇秦一副揶揄的笑容:「楚國能有好事?」
  「噢呀呀,我可是又饑又渴,你這神仙洞府難找了。」
  「來來來,坐到溪邊去!三弟,到那個山洞去拿。」蘇秦興奮的將春申君拉到山溪邊大石
上坐下:「先說事兒,少不了你酒肉!」
  「噢呀呀,還是武信君了!屈原還怕你沒得熱氣了。」春申君將光光的大石頭拍得啪啪直
響:「給你說了:楚王決意抗秦復仇!昭雎父子一干老對頭,都做縮頭龜了!」
  「呵呵,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蘇秦反倒淡漠下來:「楚王是要找張儀復仇吧。」
  「噢呀,洞若觀火了!」春申君急迫道:「老實說了,楚王覺得合縱兵敗是奇恥大辱,發
誓復仇;秦國願歸還房陵三百里,請求修好;楚王拍案大怒,說不要房陵,只要張儀!並立即
恢復了屈原的大司馬兵權,又立即派我聯絡齊國共同起兵!你說,向張儀復仇,向秦國復仇,
這有何區別?」
  「千里北上,是屈原的主張?」
  「也是楚王之命了。」春申君紅著臉辯解道:「屈原上書楚王,主張請武信君出面斡旋齊
楚,楚王贊同,黃歇便星夜北上了。」
  「明白了。」蘇秦笑道:「你老兄先酒肉吧,容我揣摩揣摩。」
  「噢呀,你就揣摩了。蘇代,來,先吃飽喝足再說!」春申君向蘇代一招手,兩人便狼吞
虎嚥起來。
  蘇秦逕自過了山溪,順著山林小道走進了那座隱秘的山洞。他知道燕姬的心思,但也想讓
她聽聽春申君帶來的新消息,說說自己該如何應對?可山洞裡卻靜悄悄的,外洞裡洞都沒有那
個熟悉的身影。猛然,蘇秦看見銅鏡中有一方物事,一回身,長大的石案上果然有一張羊皮紙
,拿起一看,墨跡竟還沒有乾:
  君經坎坷,心志不泯,燕姬無意奮爭,君可自去,毋得牽掛。
  頹然跌坐在石案上,蘇秦竟是心亂如麻。愣怔半日,長嘆一聲,蘇秦將那方羊皮紙折疊好
仔細裝進貼身皮袋裡,環視洞中物事,竟是一陣酸楚難耐,咬牙舉步間卻又猛然醒悟,回頭提
筆,在洞壁上大書兩行,「噹!」的丟下大筆,便出了山洞。
  蘇代迎上來低聲道:「這是二哥的衣物,還有這支劍。」
  「你看見她了?」
  「沒有,東西放在酒窖邊上的。」
  春申君臉上露出罕見的莊重,向著山洞方向深深三躬,高聲喊道:「燕姬夫人,深情大義
,楚國恩人了––!」悠長的聲音在山谷久久迴盪著。
  蘇秦長嘆一聲,接過包袱短劍:「不說了,走吧。」
  三騎飛出谷口,卻聞身後一陣長長的駿馬嘶鳴!三人回頭,只見一騎紅馬正立在谷口山頭
,馬上一人舉著一方紅巾遙遙晃動著。蘇秦立馬,雙眼頓時一片朦朧,嘶聲高喊:「燕姬––
!等我––!」便頭也不回的飛馬去了。
  日暮時分,三人到了薊城郊野。蘇秦將蘇代叫道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蘇代便回薊城去了
。春申君笑道:「噢呀武信君,你還是回薊城見見子之,我在軍營等你一晚了。」蘇秦斷然道
:「不用了,我們得連夜南下,還得走齊國這一路。」春申君驚訝道:「噢呀,你還想在這時候
策動齊國?」蘇秦笑道:「策動齊國,那要回頭再說,這是借道齊國。」春申君更是不明所以
了:「噢呀呀,這不是捨近求遠麼?多三日路程了!」蘇秦低聲笑道:「似慢實快。你不覺得,
有人會截殺阻道麼?」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黃歇懵了,對!就走齊國了!」
  月亮初升,春申君帶來的兩百護衛騎士立即拔營。蘇秦與春申君也棄車乘馬,這一支沒有
任何旗號的馬隊便直插東南,沿著大海邊人煙稀少的地帶向齊國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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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三更時分,郢都長街便已經斷了行人車馬,連往昔的夜市燈火也沒有了。
  秦楚結仇,眼看就要打仗,郢都人心惶惶,天一黑便窩在家裡不出來了。加之中原各國兵
敗後紛紛封鎖國界,進入楚國的客商便大大減少,慣於夜間逍遙的官府吏員們,也因了朝局緊
張,不敢輕易拜客走動了。不到半年時光,郢都竟是前所未有的蕭條了。
  靜夜長街上,卻有一輛四面嚴實的紫篷車轔轔走馬,駛到了一座顯赫府邸的偏門前。身著
紫色長衫的馭手下了車,上前拍了三下門,卻是一重兩輕。木門開了一條縫,一顆雪白的頭顱
伸了出來,紫衫馭手低聲說了幾句,旁邊的車馬門便無聲的拉開了。篷車輕快的駛了進去,高
大的車馬門又無聲的關閉了。
  昭雎已經蝸居幾個月了,由頭是「老疾發作,臥榻不起」。每日梳洗之後,他都在這片兩
三畝地大的水池邊漫步,常常是月上中天了,還在悠悠的走著。當初六國合兵,他力薦子蘭為
上將軍統兵,是認為秦國根本不可能戰勝四十八萬六國聯軍,只要聯軍一戰獲勝,他就會擺脫
張儀的挾制,重新成為楚國舉足輕重的權臣!那時候,清除屈原黃歇一班新銳,是不用費力氣
的,掌控平庸無能的羋槐更是易如反掌。幾個回合,昭雎便可成為楚國的攝政王,過得十數八
年,昭氏取代羋氏而成為楚國王族,幾乎是無可置疑的。誰想一戰大敗,大勢竟立刻逆轉。子
蘭成了敗軍之將,按照楚國歷來的規矩:折兵五萬者,大將必得處斬!舉薦大將者,也得罷官
除爵!楚王怒罵不休,朝野一片復仇之聲,屈原黃歇一班變法派更是甚囂塵上,要「殺子蘭,
除昭雎,以謝天下!」要不是昭氏樹大根深,聯結鄭袖軟化楚王,又忍痛將昭氏封地二百里秘
密割讓給王族,並答應不問朝政,這場大災大難實在是難以躲過的。痛定思痛,全部錯失都在
於一點:低估了秦國!要不是低估秦國,當初便可以反對出兵,或者稱病不言,如今豈不是順
理成章的清除了這班新派政敵?正因為低估了秦國,自己人掛帥,才使政敵死灰復燃,而且使
昭氏陷入了泥潭––
  「稟報令尹:西方秘使求見。」
  昭雎一激靈,又迅速平靜下來:「領入竹林茅屋,四面巡查,不許一人靠近茅屋。」
  「是了。」老總管轉身快步去了。
  片刻之後,兩個紫衫客被老總管領到了池邊竹林的茅屋之中––月光幽幽,一頭霜雪的昭
雎卻拄著一支竹杖坐在廊下,彷彿世外仙人。
  「參見老令尹。」為首紫衫客深深一躬,見昭雎沒有做聲,紫衫客道:「本使乃秦國公子
嬴華,職任行人,奉我王與丞相之命,特來拜會老令尹。」
  昭雎心中一動,此人曾與子蘭比劍,他如何不記得?只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此人竟是秦
國王族公子,且是行人之職!身為秘使,公開本來身份,這是罕見的,看來秦國一定有大事相
求了。他淡淡笑道:「老夫識得公子,有話便說了。」
  「秦王口詔:我丞相入楚,請老令尹關照,後當重報。」
  「如何?張儀要來楚國?」昭雎大是驚訝,蒼老的聲音都顫抖了。
  「正是,三日後便到郢都。」
  昭雎突然冷笑:「張儀自投羅網,老夫愛莫能助了。」
  「老令尹,昭氏部族已經岌岌可危,沒有秦國援手,只怕滅頂就在眼前了。」
  「公子危言聳聽了。」昭雎淡淡冷笑:「昭氏六世興盛,目下小挫也已平安度過,何來滅
頂之災?又何須他人援手?」
  「故做強橫,兩無益處。」嬴華笑道:「老令尹該當明白,蘇秦不日南下,便是昭氏大難
臨頭之時。若無張儀抗衡蘇秦,楚國朝局只怕要顛倒乾坤了。」
  「老夫倒想聽聽,秦王如何報我?」
  「一年之內,老令尹在楚國攝政。」
  昭雎大笑:「秦王以為,他是楚王了?」
  「秦王固非楚王,可更能決定昭氏部族之生死存亡。」
  「老夫願聞秦王手段。」
  「歸還房陵三百里,與楚國罷兵,與屈原黃歇新派修好,內外夾擊,促使楚王連根斬除楚
國老世族。老令尹以為如何啊?」
  昭雎長嘆一聲:「老夫心意,只是不想受人挾制而已。」
  「兩相結盟,兩相得益,談何挾制?老令尹卻是多慮了。」
  昭雎顫巍巍站了起來:「好了,老夫盡力而為吧,只是公子還得辛苦了。」
  「但憑老令尹吩咐。」
  昭雎低聲說了一陣,嬴華連連點頭。
  次日暮色時分,郢都水門即將關閉,一葉小舟卻飄了過來,出示了中大夫靳尚的送物令牌
,便悠悠出了水門,飄進了一片汪洋。小舟在汪洋中飄蕩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月上東山,才
掉轉船頭向雲夢澤北岸飛快的駛來。看看將近岸邊的大石碼頭,船艙中走出了一個白衣人,從
容的在船頭臨風而立,月光下竟是分外瀟灑。
  「好個美小哥!靳尚有禮了。」岸上一人高冠帶劍,笑語中卻頗顯輕薄。
  「靳尚,我給你的物事如何啊?」白衣人卻很矜持。
  「小哥有心人,那物事太金貴了,靳尚真是受寵若驚呢。」
  「那還聒噪個甚?走啊。」
  「小哥慢行,還有兩句話說。」靳尚笑得甜膩膩的:「不瞞小哥,自小哥上次隨張儀來過
後,王妃就念叨不休,想讓小哥與靳尚一道,做王妃貼身侍衛,也做中大夫,比做張儀僕從可
是風光多了。王妃還說,小哥要不滿意,儘管開價便了。」
  「還有麼?」白衣人眼中閃出一道凌厲的光芒。
  靳尚不由自主的一顫:「大,大體如此了,小哥意下如何啊?」
  「不勞你操心,我自會對王妃說的。走吧。」
  「好好好,隨我來,小哥走好。」靳尚邊走邊慇勤嘮叨:「小哥啊,王妃有王子了,更美
了,水靈白嫩得仙女一般,真是口好菜呢,你小哥比我靳尚可是福氣了。」
  白衣人猛然站定,森森目光盯住了這個俊秀聰靈的中大夫:「靳尚,你好好給我辦事,我
便成全你這口福,本公子沒有趣味。否則,我便讓楚王活剮了你!」
  靳尚渾身一激靈:「是是是,小人明白!公子?你,你不是張儀僕人麼?」
  「休得聒噪!頭前領道。」
  剎那之間,靳尚的輕薄無影無蹤,竟溫順得像一頭綿羊,顛顛兒的領路向前了,到得山前
明亮的庭院廊下,靳尚便輕柔的顛著小步進去稟報了。
  「毋曉得貴人來了,快快進來。」片刻間廳中傳來驚喜柔妮的笑語,一個婀娜身影竟輕盈
的迎了出來。「在下參見王妃。」白衣人深深一躬。鄭袖笑吟吟扶住:「好小哥曉得無?你可
是我的貴人也!上次一來,我就有了王子,大王整日說要重謝小哥呢。來,進來了。」
  進得舒適幽雅的廳中,便有侍女輕柔利落的將茶捧了上來。白衣人坐在了鄭袖對面,一個
捧匣黑衣人肅然立在身後。靳尚也笑吟吟的站在鄭袖座後,眼睛卻不時的四處打量。鄭袖瞄著
白衣人笑道:「曉得無?震澤東山茶,碧綠清香,秦國沒有的了。」
  「天下有名的吳茶,在下多謝王妃盛情。」
  「曉得就好,我是從來不給他們上茶的了。」鄭袖眼中突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芒:「小
哥,到楚國吧,我保你做大官了。」
  白衣人目光一閃,卻又哈哈大笑:「不瞞王妃,在下乃是秦國公子嬴華,身為王族,官居
行人,身不由己啊。」
  奇怪的是鄭袖並沒有絲毫的難堪,反倒一臉驚喜:「真毋曉得呢!也是,等閒人哪有這般
氣象?不管你是誰,我都看著順眼,只是有點兒可惜了呢。」
  「王妃,有朝一日嬴華在秦國失勢,定來楚國便了。」
  「曉得了!秦國還是靠不住了,你看,我在楚國便不會失勢呢。」
  「王妃差矣!嬴華此來,正是奉丞相差遣,要給王妃密報一個消息。」
  「張儀麼?曉得了,說也。」
  嬴華正色道:「秦國想與楚國修好罷兵,提出歸還楚國房陵三百里,可楚王不要房陵,只
要張儀。秦王如何肯讓自己的丞相送死?於是,秦王便秘密遴選了二十名美女,其中有十名絕
色胡女,要送給楚王,交換條件是楚王不再記恨張儀。丞相念及與王妃素有淵源,便差我密報
王妃留意。秦胡美女入楚,王妃豈能安寧?」
  鄭袖燦爛的面容頓時暗淡下來:「秦胡女上路了麼?」
  嬴華掐著指頭一陣默算:「三日後上路。」
  「曉得了。楚王主意若變,秦王能否取消秦胡女入楚?張儀敢不敢來楚國結盟?」
  「丞相已經到了函谷關,隨時準備入楚。」
  鄭袖嘆息了一聲:「曉得了,張儀好人呢。」
  「丞相送給王妃兩樣禮物,呈上來。」嬴華接過一隻精美的銅匣打開:「這是一方藍田玉
枕,妙在兩端嫣紅,中間碧綠,夜間別有光彩!」又拿起一個形制粗樸的陶瓶:「這是給楚王
的強身胡藥,王妃定能多子多福了。」
  鄭袖淡淡一笑,撫摩著藍田玉枕竟是愛不釋手,不防卻突然轉身,「嘩啦!」一聲將那隻
陶瓶摔碎在地!靳尚連忙碎步跑了過來,爬在地上撿拾碎片與藥丸,鄭袖咯咯咯一陣長笑,點
著靳尚的額頭:「靳尚啊,曉得無?日後這藥丸就是你的了!啊哈哈哈哈––」
  三日後,張儀的特使車馬大張旗鼓的進入了楚國。
  一過淮水,「秦國特使」與「丞相張儀」兩面大旗便引來沿路楚人爭相圍觀,都想看看這
個上門送死的秦國丞相是何等模樣?張儀從容端坐在六尺傘蓋之下,任人指點笑罵,卻是泰然
自若。馬隊儀仗也毫無表情的行進著,對道邊動靜似乎全然喪失了知覺。堪堪行進到距離郢都
百餘里的人煙稀少處,卻見迎面煙塵大起,一支騎隊飛馳而來!張儀腳下輕輕一跺,車馬儀仗
便停在了道邊一片樹林旁。
  來騎漸行漸近,卻正是嬴華率領的「商社」騎士。張儀車馬一出函谷關,嬴華便率黑冰台
兩名得力幹員飛騎先行了。到達郢都的當晚,嬴華立即點出了多年囤積在商社以備急用的各種
奇珍異寶,派出了商社一班「老商」,攜帶各色貴重禮品登門造訪楚國重臣,探察動靜;而後
便親自造訪了昭雎與鄭袖兩處要害,兩件事辦妥,正好得到張儀將到淮水的密報,便帶領「商
社」騎隊飛馬迎來。
  張儀與嬴華在樹林中密談了一個時辰,諸事議妥,軍士戰馬也就食完畢,便立即起程向郢
都進發。一路不疾不徐,恰恰在暮色時分趕到了郢都北門外。此時楚國王宮所有的官署都已經
關閉,城門守軍與一應留值吏員,也都是按照慣例放行禁止。秦國特使入楚本是大事,在尋常
白日,當急報令尹府或國王定奪後,方可按照禮儀迎接入城。張儀車隊儀仗突然而來,城門將
領軍士也與國人一樣,也風聞了楚王要殺張儀復仇,雖然對秦人側目而視,但未奉詔令,誰敢
對這個虎狼大國的特使無禮?
  「放行––!」北門將軍終於可著嗓子喊了一聲。
  按照天下通例,五百馬隊在城外紮營,張儀只帶領二十名護衛劍士並幾名吏員進了郢都。
驛館丞見是秦國特使,也不敢怠慢,立即安排到最寬敞的一座庭院。嬴華的「商社」多年來已
經將驛館上下吏員買得通熟,一班人馬剛剛住下,便有飯食茶水送到了各個房間。嬴華卻喚來
驛丞吩咐:「自明日起,此院自己起炊,對外不要洩漏,我自會重謝你等。」驛丞連連答應著
顛顛兒去了。諸事安排妥當,張儀便酣然大睡。緋雲說嬴華勞累,堅持讓她歇息,自己卻不敢
大意,堅持在張儀寢室外值夜守護,直到東方大亮。
  清晨卯時,楚懷王被內侍從睡夢中喚醒,大是不悅:「又不早朝,聒噪什麼?滾了!」
  內侍惶恐道:「稟報我王:秦國張儀在宮外求見。」
  楚懷王一骨碌翻身坐起:「如何如何?張儀來了?何時來的?」
  內侍低聲道:「方纔聽說,是昨夜入城的。」
  「好個不怕死的張儀!」楚懷王立即站起:「更衣!」
  可是等穿戴整齊,楚懷王卻猶豫了。自從堅持向秦國要張儀以來,他一心等待秦王交出張
儀,一心督促屈原他們厲兵秣馬,督促春申君他們策動齊國,已經多日不舉行朝會了。卯時早
朝的規矩,也早在他即位後不久便取消了。黎明清晨,對於他是最寶貴的了,與光鮮白嫩的鄭
袖折騰一夜,那幾個時辰可是酣睡正香的時刻了。可鄭袖這幾日卻帶著小王子去了別宮,楚懷
王耐不得寂寞,昨夜便將兩個侍寢宮女賞玩了大半宿,此時站起來還覺得暈乎乎的。但楚懷王
的猶豫卻不在此,而是確實沒料到張儀竟然敢來?更沒有想過,張儀來了如何個殺法?他只有
一個心思:張儀絕不敢來,他一定要揪住秦王要張儀!而今張儀突然便來到了面前,立即便殺
麼?好像也不太對。他突然想到:要殺張儀,也得有個隆重的復仇儀式,至少須得全體大臣到
場,祭拜天地宗廟而後殺了張儀!非如此,何有王者威儀?何以重振楚國雄風?可目下,屈原
在外練兵,黃歇在外斡旋齊國,昭雎一班老臣又一直在臥病不起,驟然早朝,來的也只能是些
小官兒,悄悄殺個張儀,豈不大折了威風?
  「傳令宮門將,著張儀單獨入宮,在東偏殿等候!」楚懷王終於拿定了主意。
  內侍急忙出宮,對宮門大將低聲說了幾句,宮門大將昂昂走到張儀軺車前:「楚王詔令:
張儀單獨入宮––!」
  嬴華一陣緊張,正要上前理論,張儀卻在車上咳嗽了一聲,隨即便從容下車,對嬴華低聲
道:「沉住氣,按既定謀劃行事。」大袖一擺,便隨內侍去了。
  東偏殿冷冷清清,既無侍女上茶,又無禮儀官陪伴,只有殿外甲士的長矛大戟森森然游動
著。張儀便自顧踱著步子,觀賞著窗外的竹林池水。
  「好好看吧,看不了幾天了。」楚懷王冷笑著走了進來,一隊甲士立即守在了殿門。
  「秦國丞相特使張儀,參見楚王。」
  「張儀,你知罪麼?」
  「敢問楚王,張儀何罪之有?」
  「你!張儀!」楚懷王將王案拍得啪啪響:「騙我土地,折我大軍,害我君臣失和!竟敢
說無罪?好大膽子你!」
  「楚王容臣一言。」張儀微微一笑道:「先說許地未果:春秋以來四百年,大凡割地皆須
國君定奪。張儀與楚王協約,原為修好結盟,不意秦國王族激烈反對割地,秦王與張儀亦不能
強為。但是,大秦與大楚修好之意終未有變,是張儀力主,這才有歸還房陵三百里糧倉之舉。
奈何楚王不解張儀苦心,反而仇恨張儀,委實令張儀不解。另外兩罪,張儀不說,楚王也當知
曉是佞臣虛妄之言。其一,是六國聯軍進攻秦國,而不是秦國進攻六國,六國兵敗,歸罪於張
儀,豈非貽笑天下?其二,張儀使楚,全為兩國結好,是否結好?當在楚王與大臣決斷。若因
此而君臣失和,只能說有權臣與楚王國策相左,卻惡意委罪於張儀而已。楚王若信以為真,張
儀卻也無可奈何。臣言當否,楚王明察。」
  楚懷王嘴角抽搐,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突然拍案喝道:「來人!將張儀打入死牢!」說罷
轉身便走,一個趔趄竟差點兒絆倒在門檻上,出得東偏殿在湖邊轉悠了許久,他才平靜下來,
卻又感到心中一片茫然。
  「稟報我王:大司馬屈原緊急求見。」
  「屈原?讓他進來吧。」
  片刻之間,屈原便匆匆來了,一身風塵一頭大汗:「臣,參見我王。」
  「屈原,你不是說一兩個月都回不來了?」
  「臣聞張儀入楚,心急如焚,便兼程趕回了。」
  「急什麼?怕本王處置不了張儀麼?」
  屈原急迫道:「臣啟我王:張儀乃凶險之徒,實為天下公害,宜盡速斬決!臣怕有人為張
儀暗中周旋,貽誤大事,是以心急如焚。」楚懷王心中一動,笑道:「屈原啊,張儀入楚,本
王也是剛剛知曉,你如何早早知曉?還有時間趕回郢都了?」屈原道:「張儀大張旗鼓入楚,
沿途村野皆知,巡騎斥候在邊界親眼所見,前日便飛報軍中。我王如何今日方才知曉?臣以為
,此中大有蹊蹺!」楚懷王不耐煩的擺擺手:「好了好了,動輒便『大有蹊蹺』,教本王如何
理國當政?」
  屈原沉重的喘息著:「臣請我王,立即斬決張儀!」
  「立即斬決?」楚懷王一臉嘲諷:「屈原啊,你與春申君如何總是急吼吼毛頭小兒一般?
大國殺敵國大臣,總得有個章法吧,至少得讓張儀無話可說,是了?」
  「楚王啊!」屈原激動地滿臉通紅:「張儀天生妖邪,言偽而辯,心逆而險,若讓此人施
展口舌,大奸也會變做大忠。我王寬厚,其時被張儀巧言令色所惑,必致後患無窮。為今之計
,我王當傚法孔子誅少正卯,不見其人,不行儀典,而立行斬決!屈原自請,做行刑大臣,手
刃張儀!」
  「好了好了,曉得了。」楚懷王很是不耐:「大司馬回去了,容本王想想再說了。」說完
一擺大袖,逕自去了。屈原愣怔半日,長嘆一聲,竟頹然跌倒在草地上。
  回到後宮,楚懷王竟是心緒不寧,又煩躁起來。本來拿定的主意,被屈原一通氣昂昂的攪
擾,又亂得沒有了方寸。想想屈原說的話,對秦國對張儀的新仇舊恨便又翻滾起來,也是,立
即殺了張儀,羋槐便是敢作敢為的君主,一定大快人心,舉國同仇敵愾!安知不是振興楚國的
大好時機?
  「稟報我王:王后回宮了。」一個侍女輕輕走來低聲稟報。
  「啊?」楚懷王一陣驚喜:「幾時回宮了?」
  「我王登殿時王后便回宮了,王后病了,臥榻不起。」
  侍女還沒有說完,楚懷王便大步流星的走了。鄭袖只走得幾日,他便立時覺得沒了那股舒
坦勁兒,整個後宮似乎都變得冷冷清清,國王的尊榮奢華似乎也都索然無味了,夜來睡不好,
白日食不安,心頭時時湧動的那股煩躁,竟怎麼也解消不了。說到底,這個女人對他是太重要
了,不但使他快樂無邊,還給他生了唯一的一個王子!說也奇怪,鄭袖從來不阻止羋槐與其他
「宜於生子」的嬪妃侍女尋歡取樂,有時還哄著他縱容他去嘗鮮。可所有侍寢的嬪妃侍女,竟
然都沒有生出一個子女來!羋槐也就越發認定:鄭袖是上天賜給他的女寶,沒有鄭袖,他就不
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鄭袖病了,不是要他的命麼?
  寢宮裡帳幔低垂,雖然是白日,卻依舊點著雪白的紗燈,艷麗舒適得令人心醉,一身綠紗
長裙的鄭袖側臥假寐著,婀娜曲線在朦朧的紗帳中更顯迷人。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
來,鄭袖立即嚶嚶抽泣起來。
  「鄭袖啊,你病了麼?快來,我看看!」楚懷王疾步衝了進來,走到臥榻邊撩開紗帳便抱
起了鄭袖,可一向馴順的女人卻掙開了他的懷抱,大聲的哭了起來。
  楚懷王當真是手忙腳亂了:「哪裡疼?快,快叫太醫!」
  「不要哦!心疼––」鄭袖趴在大枕上傷心的哭泣著。
  「哎呀,我的王后,你就好好說話吧,如此哭法,急煞我了!」
  鄭袖抹著淚花從榻上坐了起來,點著楚懷王額頭:「曉得你威風哦!不想要我們母子了,
是也不是?」楚懷王急得一頭霧水道:「哎呀這是哪裡話?倒是說個明白了!」鄭袖圓睜雙眼
道:「曉得你有本事哦,打仗打不贏,便要殺張儀!拎勿清你,秦國丞相那麼好殺哦?曉得無
,人家在武關外已經聚了三十萬大軍,就等著你殺了張儀,秦王好來趁機滅楚呢!要殺張儀你
殺,我母子可不跟你做刀下冤魂了!明日清早,我母子便到蒼梧大山去哦––」說著說著,竟
是聲淚俱下的一頭栽倒在臥榻上了。
  楚懷王連忙坐到榻邊,拍著鄭袖肩頭又哄又勸,好容易鄭袖不哭了,便輕聲問:「王后啊
,你如何得知武關外屯了三十萬大軍?」
  「老令尹說的哦,他族中有多少人在軍中?曉得無你?」
  「他為何不對我說?」
  「拎勿清你!你讓老令尹閒居哦,人家敢報麼?你該問屈原哦,他是大司馬,軍情該他稟
報,他為何不報哦?曉得無?有鬼哦!」
  楚懷王一下子懵了!昭雎部族的軍中子弟極多,所言斷然不差。屈原是大司馬總攬軍務,
應當知道武關外屯軍,也是明白不過的。可屈原剛剛見過他,為什麼就不稟報如此重大的軍情
呢?猛然一驚,他竟出了一身冷汗,急急的踱著步子搓著手:「是了是了!他要我立斬張儀,
逼秦國大舉攻楚!好––好––」對屈原的圖謀,他卻怎麼也說不清楚。
  鄭袖接道:「好藉機清除對手,獨掌大權哦!曉得無?」
  楚懷王頹然跌坐在臥榻上,雙手抱頭臉色發青,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鄭袖過來將他輕
輕放倒在榻上,又蓋上了一床錦被,便輕步走到廊下對靳尚輕聲道:「沒事哦,去了。」靳尚
機警的點點頭,匆忙大步去了。鄭袖又回到榻邊,為楚懷王輕柔的寬衣解帶,然後笑吟吟的偎
到帳幔中去了。
  ***
  張儀被押入郢都死牢,嬴華第一個緊張,回到驛館對緋雲悄悄一說,緋雲竟是立即跳了起
來,拉著嬴華便要去救張儀。嬴華摁住緋雲低聲道:「他說了:若不出來,三日內不要輕舉妄
動。目下要緊的,是兩樁事。」
  「快說,哪兩樁?」
  「探察各方動靜,買通牢中獄吏。」
  「耶,姐姐就分派吧,我能做甚?」
  「我去商社坐鎮,你去城外軍營,若有不測,便拚死冒險了!」
  緋雲一陣酸楚,竟是哽咽失聲:「大哥在楚國兩次坐牢,苦了他了––」
  嬴華攬住了緋雲肩膀:「緋雲啊,丞相大哥說,邦交如戰場。別哭了,記住,不能讓吏員
軍士看出我們心緒不寧。」「嗯,記住了。」緋雲點點頭,抹去了淚水:「姐姐,我這就去。」
  緋雲剛走,書吏便來稟報:有一蒙面客商求見。嬴華來到廳中,一看黃衫客商的身形便笑
了:「中大夫,直面相向吧。」客商揭去面紗,果然便是靳尚!他拱手笑道:「公子啊,靳尚今
日可是領賞來了。」嬴華道:「是麼?我聽聽,價值幾何?」靳尚壓低聲音道:「王后傳話:沒
事哦。靳尚揣測,明日當有佳音。」嬴華矜持的笑道:「也是,本來就沒甚事。不過啊,念起
中大夫辛苦,略表謝意了。」說著便從面前書案上拿起一個精緻的棕色皮袋一搖,嘩啷啷金幣
聲竟是清脆異常:「這可是洛陽尚坊的天子金幣,先拿著了。」靳尚俊秀的臉龐溢滿了甜膩的
笑容,驚喜的跑過來接了錢袋:「多謝公子,明日的賞賜,公子也當準備好了。」嬴華笑道:「
中大夫也,餵不飽的一隻狗兒了。不過,本公子有的是稀世奇珍,只要你撐不著。」靳尚依舊
是甜膩的笑著:「公子罵我,我也舒坦了,靳尚就喜歡美女人罵了。」嬴華臉色一變,冷冰冰
道:「靳尚,你要壞規矩麼?」靳尚連忙躬身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告辭了。」便戴上面紗一
溜碎步出去了。
  嬴華立即去了商社,派出幹員到要害官署、府邸探察情勢,又親自出馬秘密會見了郢都獄
令。在一箱燦爛的金幣珠寶面前,獄令信誓旦旦:只要張儀在牢獄一天,他都會待如上賓,絕
無差錯!到得晚上,各方匯聚消息,竟沒有發現異常動靜。只有探察大司馬屈原府的人稟報:
被買通的屈原府書吏說,屈原從王宮回府後惱怒異常,一面立即派飛騎北上,接應蘇秦春申君
,一面派軍務司馬南下軍營了。嬴華仔細思忖,飛騎北上,一定是催促蘇秦黃歇早日到達郢都
,與屈原合力敦促楚王誅殺張儀;可飛騎南下軍營,意圖何在呢?交代軍務還是另有所圖?嬴
華一時想不清楚,便下令嚴密監視屈原府,不惜重金,收買大司馬府的樞要吏員。
  四更時分,緋雲秘密潛回商社,報告說城外騎士三百人已經化裝進入郢都,分別以商隊名
目住在國獄周圍的客棧裡,另外二百名騎士也在做好了接應準備,屆時一舉攻佔北門!商議完
畢已是五更雞鳴,兩人便和衣睡去了
  「稟報公子:丞相要回來了!」
  「在哪裡?快說!」嬴華緋雲竟一齊翻身坐了起來。
  「楚王剛剛下令,中大夫靳尚奉詔到國獄去了。」
  「緋雲快走,接他去!」嬴華一回頭,緋雲已經在門口笑了:「耶,說個甚?快走。」
  靳尚和國獄令簇擁著張儀剛剛出得高牆,嬴華緋雲帶領的全副車馬儀仗已經開到。張儀笑
著向國獄令與靳尚一拱:「多謝兩位,張儀告辭了。」便跳上軺車轔轔去了。
  「丞相,我看還是回咸陽吧。」嬴華有些後怕,雖然一臉笑意,臉上卻是汗津津的。
  「豈有此理?」張儀高聲笑道:「盟約未結,楚國未安,如何走得?」
  嬴華低聲道:「蘇屈黃即將合力,我怕再有危險。」
  「我就是要等蘇秦來,更要會會屈黃二位,與他們共弈天下!」張儀竟是笑得神采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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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屈原接到快馬急報:蘇秦與春申君已經過了琅邪,明晚將到郢都!並說兩人本來要進臨淄
晉見齊王,並邀孟嘗君一同入楚,一聞大司馬急訊,便放棄入齊徑直南下了。屈原大是振奮,
立即著手秘密準備,要在蘇秦黃歇到達郢都前將一切料理妥當。
  此日掌燈時分,一支商旅打著齊國旗號進了北門,一名管家模樣的護車騎士與守門將軍小
聲嘀咕了幾句,那輛遮蓋嚴實的篷車竟沒有檢查便入城了。一進城,貨車與護衛便去了客棧,
篷車卻七拐八彎的到了大司馬府門前,直接駛進了車馬進入的偏門。
  「武信君、春申君,一路辛苦了!」屈原笑著迎了出來。
  「一別經年,屈子也多有風塵之色了。」蘇秦大是感慨,與屈原四手相握。
  「噢呀,一個黑瘦了,一個白髮了,一般辛苦了!走,先痛飲一番再說了。」
  三人進得廳中,三案酒菜已經擺好,屈原敬了兩人洗塵酒,便酒中侃侃起來。春申君說了
一番尋找蘇秦的經過,蘇秦說了一番燕國情勢,屈原不斷的關切詢問著,自是一番感慨唏噓。
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如何讓我們這般神秘兮兮的回來?不想讓楚王知道麼?」屈原道:「
不是不想讓楚王知道,是不想讓張儀知道。」「噢呀呀,張儀關在大牢裡,他卻如何知道?」
屈原搖搖頭一聲沉重的嘆息:「楚王已經將張儀放了。」
  「噢呀,那張儀不是跑了?放虎歸山了!」
  「張儀沒走,還在郢都。」
  「噢呀,這個張儀,好大膽子了!死裡逃生還賴著不走?」
  蘇秦微微一笑:「這便是張儀了,使命未成,永不會後退。」
  「武信君啊,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了。」屈原嘆息了一聲:「楚王能放張儀
,便能重新倒向老世族一邊,向虎狼秦國乞和。果真如此,楚國便真的要亡了。武信君你說說
,怎麼才能將楚王扭過來?」屈原的語氣很悲傷,雙目卻炯炯生光。
  「蘇秦一路想來,楚國的確危如累卵。」蘇秦先撂下一句對大勢的判斷:「楚王向無主見
,容易被蠱惑,也容易意氣用事。面對如此國君,不能操之過急。蘇秦以為:一則,不要再逼
楚王誅殺張儀,以免陷入無可迴旋的僵局。二則,大司馬應當離開郢都,暫時避開縱橫漩渦,
全力以赴的訓練新軍,十萬新軍一旦練成,楚國便有了根基,便是另一番天地。三則,由我與
春申君全力穩住楚王,至少不使楚王轉向老舊勢力。一旦楚王穩定,便可聯齊聯燕,再度恢復
合縱。」
  「噢呀,武信君言之有理了。我們這大王啊,是得磨上一段。否則他朝令夕改,變過來也
是白變。」春申君一路與蘇秦多有商討,立即表示贊同。
  屈原卻默然不語,良久一聲嘆息:「武信君,一番大敗,你變化很大了。」
  蘇秦明白屈原不無嘲諷,卻也只是淡淡一笑:「屈子啊,燕國子之使我想了許多:誰有實
力,誰便有權力,往昔所以失敗,都是我們沒有實力啊。」
  「所以,武信君便主張屈原埋頭訓練新軍?」
  「看來,屈子很不以為然了。」
  「不是。」屈原霍然站了起來:「我有一個更簡潔直接的辦法,一舉穩定楚國!」
  「噢呀,那快說說了。」
  屈原到廊下看了看遠處戒備森嚴不斷游動的甲士,關上門回身低聲道:「秦國司馬錯親率
二十萬大軍,屯紮在武關之外,意在威懾楚國,保護張儀。我沒有稟報楚王,呵,也是沒來得
及稟報。我的辦法是:秘殺張儀,逼秦攻楚!只要楚國全力抗秦,楚國就有希望!」
  「啊––!」春申君驚訝得連那個「噢呀」話頭都沒有了:「這?這主意好麼?」
  「好!」屈原拍案道:「這正是武信君說的實力對策!不能永遠與楚王只是說說說,要逼
著他做!我有預感:楚王不久便又要罷黜你我了,錯過這個機會,楚國就永遠任人宰割了!」
  春申君一時愣怔得無話,只是木呆呆的看著蘇秦。蘇秦臉上已經沒有一絲笑容,竟淡漠得
有些木然,見春申君盯著他,便默默的搖了搖頭。屈原入座,微微一笑道:「蘇子啊,同窗情
誼,天下大局,還要權衡了?」蘇秦還是沒有說話,卻默默站了起來,拉開關上的大門,看了
看四面游動的甲士,回身笑道:「屈子啊,看來你是早有定見了,能否容蘇秦一言?」
  「噢呀呀,這是哪裡話?快說快說。」春申君素知屈原秉性,生怕他意氣上心執拗起來,
連忙先插出來圓場。屈原卻是一笑:「能說給蘇子,還能聽不得蘇子一言?」
  「無論對手是誰,都不當暗殺。」蘇秦正色道:「自古以來,沒有一個國家,靠暗殺戰勝
了敵國,更沒有一個國家,靠暗殺穩定了自己。」蘇秦喘息了一聲,坐到了案前:「再說屈子
,你殺得了張儀麼?張儀此時入楚,秦王能將二十萬大軍開出武關,安知沒有諸多防備?一旦
殺不了,楚國大局將立即陷入混亂,後果不堪預料,屈子啊屈子,你可要三思啊。」
  「噢呀屈兄,我看是得想想了。」
  屈原思忖一陣,突然朗聲大笑:「好!武信君說得也對,原是心血來潮,不殺便不殺。不
過蘇子啊,你可不能說給張儀,給我種一個仇人了。」
  「那是自然。」蘇秦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屈府家老走進來稟報說:有個人送來一封密札,請交武信君。蘇秦接過泥封竹筒,打
開一看笑道:「啊,是張儀書信,約我明晚在雲夢澤一聚。」
  「噢呀,那如何去得?不能不能!」春申君連連搖頭。
  「春申君莫擔心。」蘇秦笑道:「鬼谷子一門,公私清白得很,情誼而已,不會有事。」
  屈原道:「要不要派幾個人,駕船護衛?」
  「不用不用。」蘇秦笑道:「一葉扁舟會同窗,足矣!」
  三人一直說到四更天方才散去。蘇秦連日奔波勞累,竟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剛剛梳洗
完畢,便見春申君匆匆進來:「噢呀武信君,楚王派內侍來了,要召見你。」蘇秦驚訝:「楚王
如何知道我來了?」春申君苦笑道:「噢呀呀,說不清,楚國現下真是出鬼了!」蘇秦略一思
忖道:「好,我便去,你等我回來便了。」
  楚懷王對蘇秦很是敬重,特意在書房單獨會見。雖然聯軍戰敗,但合縱並沒有正式解體,
蘇秦的六國丞相畢竟在名義上還保留著,楚懷王還是一口一個「丞相」的叫著,顯得很是親切
。蘇秦便先行敘說了六國兵敗的諸多原因及戰後各國變化,尤其對燕趙齊三國的變化做了備細
介紹,認為這三國的合縱根基仍在,只要楚國穩定不變,合縱抗秦的大業依然大有可為。楚懷
王竟極有耐心的聽完了蘇秦的長篇大論,末了卻是淡淡一笑:「丞相啊,那些事就那樣了,從
長計議吧。我想請問丞相,武關之外可有秦國三十萬大軍?」
  「有,不過是二十萬,由司馬錯親自統帥。」
  「丞相如何得知?」
  「大司馬屈原告知。」
  「丞相啊,這個屈原是本王的大司馬,他為何不向本王稟報了?」
  「楚王恕蘇秦直言:屈原兼程回到郢都,正是要稟報這個緊急軍情,請命楚王如何處置?
不料卻因請斬張儀而與楚王爭執,楚王拂袖而去,致使屈原未及稟報,及至回府,屈原便鬱悶
病倒了。」
  楚懷王長吁一聲:「這個屈原啊,一見本王就急吼吼先說張儀,就是不分輕重!若非丞相
說明,本王卻如何向朝臣說話?」
  「大司馬忠心耿耿,願楚王明察。」
  「不說也罷。」楚懷王似乎一肚子憋悶,敲著書案道:「丞相啊,你說我這國王好做麼?
這邊說東好,那邊說西好,個個都鬥雞般死咬住一個理不放!我,我不細細掂量行麼?」
  蘇秦笑道:「臣有一法,楚王姑且聽之。」
  「快說,本王要聽。」
  「去內去老,一心獨斷。此乃戰國君王成功之秘訣也。」
  「丞相是說:不聽後宮,不聽老臣,只自己決斷?」楚懷王飛快的眨著眼睛。
  「據臣所知,楚王獨斷之事,無不英明。」蘇秦點頭笑著。
  楚懷王長吁了一聲:「本王何嘗不想獨斷啊––咳,不說也罷。」
  蘇秦回到春申君府,說了晉見楚王經過,春申君聽罷,立即驅車來到大司馬府邸,偏偏的
屈原竟是不在。春申君急了,找來平日掌管大司馬文書的舍人將情勢說了一番,這個舍人是屈
原親信,精明機敏,立即將武關急報找了出來,附上屈原上呈楚王的批語,並加蓋了大司馬印
,便親自飛馬呈送給王宮。
  蘇秦放下心來,便馳馬出城,登上春申君為他準備的快槳小舟,悠悠出了水門。
  夕陽銜山時,一葉扁舟進得雲夢澤水面。但見一片汪洋都變成了金紅色的燦爛錦緞,點點
島嶼恰似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俄而晚霞散去,夜空幽藍,一輪明月玉盤一般鑲嵌在點點島嶼之
間,燦爛錦緞倏忽變成了萬點銀光撒在汪洋碧波之上,那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也變成了一座座黝
黝青山。山下飄蕩著的點點漁火,在山影裡卻像那天上無數的小星星。一葉扁舟飄飄蕩近島嶼
山影,竟似在天國夢境一般。
  「來者可是蘇兄––」山影裡飄來一聲長長的呼喚。
  「前面可是張兄––」蘇秦舉起風燈大幅的擺動著。
  但見一盞同樣擺動著的風燈,在一陣笑聲中悠悠迎來,終於,兩隻船頭上的身影在兩隻風
燈下都清晰了。在漸漸靠攏中,兩人都站在船頭相互打量著對方,竟是久久沒有說話,突然,
兩人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蘇兄,前面便是好去處,痛飲一番了!」
  「好!並頭快船了。」點點漁火中,兩隻扁舟飛一般向小島飄去。
  「蘇兄啊,這是田忌島,張儀當年避禍之地!」
  「好地方!一波三折話當年了。」蘇秦大笑一陣。
  笑聲中,船已靠近了島邊石條。兩人棄舟登岸,沿著石板小道拾級而上,來到山腰一間茅
亭下,卻見亭中石案上已經擺好了兩罈酒、兩方肉、兩隻陶碗。蘇秦笑道:「看來張兄是有備
而來啊。」張儀笑道:「我先入楚,揣摩蘇兄也要來,自然要做地主了。」蘇秦聳聳鼻子指點
道:「啊,好酒,好肉,好家什,樣樣本色,好!」張儀大笑:「老規矩:你蘭陵佳釀,我邯鄲
烈酒;你正肉一方,我牛肉一塊;粗陶碗兩隻,不分上下。」說著便打開酒罈,分別咕咚咚倒
滿:「來,蘇兄,先乾一碗重逢酒!」兩人舉碗相撞,一聲「乾了!」便咕咚咚一飲而盡。
  時當天中明月高懸,山下大澤一片,亭中谷風習習,湖中漁火點點,蘇秦不禁慨然一歎:「
雲夢澤多美啊,真想永遠的留在這裡,像田忌那樣做個漁樵生涯,有朋自遠方來,便做長夜聚
飲,不亦樂乎?」
  「蘇兄啊,田忌固然是隱居了。」張儀也是一歎:「可一波三折,最終還是被拖回去了。
一旦捲將進去,脫身談何容易?」
  「來,不說也罷,再乾!」蘇秦舉起大陶碗,竟是一氣飲乾了。
  張儀拍案:「好!蘇兄酒量見長嘛,乾了!」也是一氣飲乾。
  「張兄,失敗痛苦時,你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成功!煌煌成功。」
  蘇秦哈哈大笑:「看來啊,我們只此一點相同了。」
  「蘇兄啊,我也問你一句:這些年坎坷沉浮,你最深的體味是什麼?」
  「人,永遠不會實現最初的夢想。你呢?」
  「名士追求權力,得到了,卻不過如此。」
  「好!再乾了!」蘇秦飲下一碗,便盯住了張儀:「這個回合,你勝了。」
  「我勝了?」張儀大笑搖頭:「機遇而已,若不是楚威王、齊威王、魏惠王這三巨頭驟然
去世,勝負可是難說了。」
  「青史只論成敗,不問因由,沒有機遇,誰也不會成功。」
  「蘇兄,你是在等待下一個機遇了?」
  「是的,這個機遇一定會出現。」
  張儀喟然一歎:「蘇兄,我們都熟悉秦國,更是熟透山東六國,兩相比較,這個機遇不會
有了。你我初衷,都是要腐敗舊制加速滅亡,而今卻何以要助其苟延殘喘?」
  「張兄莫要忘記,我們還有一個初衷:使天下群雄同等競爭。」
  「蘇兄,」張儀急切道:「還是到秦國去吧,那是個新興法制國家,你我攜手,輔助這個
新國家盡快一統天下,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麼?」
  蘇秦笑了:「張兄,是上天讓我們錯位了:當初我想到秦國,卻被逼回了山東;你想到齊
國,卻被逼到了秦國。命運如此,各就各位了,蘇秦如何能逆天行事?」
  張儀默然良久:「也好,你守一個初衷,我守一個初衷,只有爭一番高下了。」
  「正道未必只有一條,我們都沒有背叛策士的信念。」
  「蘇兄,我是知其可為而為之,你是明知不可而為之。你比我更苦,更難啊。」
  蘇秦舉起了大陶碗:「不說也罷,來,乾了!」兩碗一撞,兩人咕咚咚一飲而盡。
  酒中話越說越多,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忘情唏噓,說到了王屋山的同窗修習,說到了永遠
不能忘記的老師,說到了出山以來的種種坎坷,說到了成功路上的萬千滋味兒,不知不覺的,
天便亮了。汪洋雲夢澤水霧蒸騰,天地山水都埋進了無邊無際的魚肚白色,只有那微弱的點點
漁火,在茫茫水霧中閃爍著溫暖的亮色,悠長的漁歌隨著風隨著霧,漫漫的在青山綠水間飄蕩
著:
  碧水長天兮 昭昭日月不同弦
  知向誰邊兮 點點漁火不同眠
  青山如黛兮 幽幽吳鉤共秦劍
  孤舟一葉兮 化做了淡夢寒煙
  「好!點點漁火不同眠!」蘇秦大笑著,張儀大笑著,兩人都醉了。酒興闌珊之際,竟是
你攙著我我扶著你,一路大笑著磕磕絆絆的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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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嬴華與緋雲一點兒也不敢大意,倆人真是著急了。
  張儀要去見蘇秦,兩人力勸張儀不要冒險,誰知張儀竟生氣了:「這也不敢,那也不敢,
要這條命甚用?」見勸阻不行,嬴華便要親自帶領商社武士護衛,張儀更是動了肝火:「縱是
兩軍交戰,還有個不斬來使!老友相約,要護衛做甚?擺架勢麼?我一個,誰也不帶!」硬邦
邦撂下話,便徑直飛馬去了。
  嬴華無可奈何,立即命令商社三個幹員便裝尾隨,又吩咐緋雲守在驛館隨時待命,自己便
去商社坐鎮探聽郢都動靜。五更時分,緋雲正坐在廳中打盹兒,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將她驚
醒,睜開眼睛,一個商社武士已在眼前:「稟報少庶子:楚軍動靜有異!公子命你立即出城,
帶領軍營騎士到十里林東口相機行事,公子接應丞相去了!」
  話音未落,緋雲已經霍然起身,消失在庭院了。
  ***
  張儀將蘇秦送上小船,卻又搖搖晃晃上山了。他在自己曾經住過的茅屋裡轉悠了一圈,託
看守老僕給老暮之年的田忌帶去了他的一封書簡。從田忌山莊下來,正是太陽未出的清晨時分
,晨霧瀰漫,山野一片朦朧,跨上那匹純黑色的神駿戰馬,他便從半島山後的陸路回郢都了。
這匹戰馬叫「黑電」,是河內大戰時司馬錯特意為他挑選的,非但奔馳如風馳電掣,更有一樣
好處,便是走馬極為平穩。這條路來時走過一遍,張儀便信馬由韁,任黑電在大霧中不斷噴著
鼻子走馬而去。雖是大霧瀰漫,黑電也在片刻之間便出了山谷,來到一片大樹林前。
  這片山林實際是兩座渾圓小山包,中間一條小道穿出去,距郢都北門便只有十里之地,當
地人稱「十里林」。此時酒力發作,馬背上的張儀便有些朦朧起來,一個恍惚,便伏在馬背上
呼嚕了起來。
  突然,黑電不安的灰灰噴鼻,低低的嘶鳴幾聲,請示著主人的命令。見張儀依舊呼嚕著,
黑電驟然人立,長嘶一聲,連連倒退!張儀驚醒,使勁揉揉眼睛,瞄著大霧中黑黝黝的山林,
嘿嘿笑著拍拍馬頭:「黑電,走吧,身經百戰了,還怕這鳥樹林子?」黑電卻又是一聲長嘶人
立,不斷噴鼻倒退,顯然更為緊張!
  張儀驟然一身冷汗,右手一伸,那口閃亮的越王吳鉤已經出鞘:「黑電,幾個山賊擋不住
我,衝出去!」正在此時,一聲尖利的口哨,右側山梁上一隻黑色猛犬與一道白影掠地飛來!
張儀未及反應,白影已經飛上馬背抱住了張儀,同時伸手一圈馬韁,黑電倏的轉身,那條猛犬
已經順斜刺裡衝上山坡,黑電長嘶一聲四蹄騰空,風馳電掣般追隨猛犬而去!
  便在此時,突然一聲吶喊,山坡上立起兩隊甲士,箭如飛蝗便擋住了去路。猛犬黑電靈異
般飛轉回來,密密叢林中已經湧出了一片森然無聲的甲士,弧形包了上來!千鈞一髮之時,叢
林中殺聲大起,一支騎兵從山林中吶喊衝出,人人頭戴青銅面具手執闊身長劍,在清晨迷霧中
竟是顯得威猛可怖!面具騎隊衝開甲士弧陣,與迎面而來的黑電猛犬堪堪相遇。
  騎隊中一個清脆的聲音高喊:「殺上山坡!黑電快走––!」
  騎隊立即旋風般捲了過來,一個衝鋒便將山坡上的弓箭手殺散,緊隨其後的黑電一聲長嘶
,與那隻猛犬便飛出了包圍圈。堵在山坡上的面具騎隊吶喊大起,反身便壓了下來,與山林中
的步兵甲士殺在了一處。步兵甲士卻如潮水般不斷湧出,弓箭手也重新聚攏,三面圍住了死戰
不退的面具騎士,漸漸的,面具騎士在箭雨中一個個倒臥在血泊之中––
  黑電飛出伏擊圈,眼見一個轉彎便是官道,卻聞突然一聲低吼,彎道兩邊山頭凌空飛下一
片黑影,便有吳鉤霍霍迎面撲來!黑電久經戰場,突然一個人立嘶鳴,馬背白色身影已經凌空
躍起,揮劍一個橫掃,立時便有幾聲慘叫與沉悶墜地聲。張儀早已經清醒過來,一聲怒吼,跳
下馬便殺入戰圈。白衣嬴華高聲喊道:「快上馬!步戰危險!」張儀卻是怒火中燒,憤怒罵道
:「陰險楚賊,背後下手,殺光你們!」吳鉤連劈,竟有兩三個黑衣人倒在了面前。
  嬴華一瞄,猛醒張儀不會馬戰,立即一劍盪開身邊強敵,一聲口哨飛身躍起,黑電堪堪衝
到,正好坐上馬背。嬴華本是馬背長大,手中那口奇特的彎劍又是天下聞名的蚩尤天月劍,一
旦躍上神駿無比的黑電,頓時成為威猛難當的騎士!攔截黑衣人只剩下二十多個,她一聲怒喝
,黑電便嘶鳴著衝進人圈。嬴華也不一個個劈殺,只是伏身將長劍連續橫掃,天月劍光華大展
,幾乎整個人圈都被一片森森青光籠罩!
  張儀縱身跳出戰圈,顧不得胳膊傷痛,只是連聲高喊:「殺得好!殺!」
  此時,那隻被黑電甩在身後的猛犬剛好趕到,凌空躍起便撲入了戰團,不偏不倚竟恰恰撲
中了呼喝吶喊的頭目咽喉。只聽一聲長長的慘嚎,頭目的脖子竟被血淋淋咬斷!大駭之下,剩
餘幾個拔腿便逃,卻被黑電與猛犬兜頭圈住,在天月劍青光下竟立時斃命。
  遙聞山後馬蹄如雷,嬴華大喊:「大哥上馬!」張儀右腿本來有傷,加之方才又被殺手刺
中一劍,急切間竟是無法縱躍。嬴華飛身下馬,情急神力,竟是將張儀一舉上馬。黑電發動間
嬴華已經飛身躍上馬背,黑電大展四蹄,颶風般捲出了彎道。
  官道邊正有兩名商社騎士與一輛駟馬篷車等候,見黑電飛馳出山,便立即迎了上來。嬴華
一躍下馬,將張儀抱下馬來:「立即護送丞相回館療傷,我不到館,不許任何人出入!」不容
張儀分說,嬴華便將張儀抱進了篷車,一聲「快走!」騎士篷車便嘩啦飛了出去。嬴華卻飛身
上了黑電,一聲呼哨,猛犬前衝,繞向了另一條山道。
  晨霧瀰漫的十里林中,楚國軍兵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屍體都沒有了!只有面具騎士們
的屍體與戰馬糾纏夾裹在一起,竟是一片血腥。嬴華馳馬林口,望著遍地青銅面具,只覺眼前
一黑,便從馬上倒栽了下來。黑電嘶鳴噴鼻,猛犬立即在嬴華臉上猛舔––嬴華一個翻身坐了
起來,從懷中掏出一方汗巾湊到了猛犬鼻頭前:「猛子,聞仔細了。」猛犬咻咻幾下,便箭一
般竄進了林間屍體中,一陣急嗅,猛子突然狂吠起來。
  嬴華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到猛子狂吠的屍體前,只見一具屍體的雙腿被馬腿壓在下面,
肩頭兩腳竟分別中了四箭。嬴華連忙伏身打開了屍體頭上的青銅面具,一綹長髮頓時散了出來
。嬴華驚叫一聲:「緋雲!緋雲––」緋雲卻沒有聲息。嬴華連忙將手探到緋雲鼻翼,立即感
到了一股微弱的熱氣。此時,猛子已經全力拱開了壓在緋雲身上的馬腿,嬴華顧不得細想,摘
下了那副青銅面具,雙手一伸,便將緋雲托了起來。黑電立即沓沓走到了一塊大石旁邊,嬴華
費力上了大石,跨上了馬背,左手將緋雲抱在身前,右手握住馬韁,一聲輕輕的呼哨,黑電便
飛出了晨霧瀰漫的山林。
  張儀的劍傷在左上臂,雖不致命,卻也挑開了兩寸多深。幸虧嬴華事前已有準備,派商社
幹員從震澤島請來了一個專治各種創傷,人稱「萬傷神醫」的隱居老人。老人仔細看了傷口:
「狠了些,卻是無毒,不妨事。」便用自治藥汁為張儀清洗了傷口,敷藥包紮後又用一副白布
吊住了胳膊。張儀腿上本有楚國老傷,經此激戰顛簸,竟有些發作起來,便拄了一支竹杖在庭
院中強自漫步,等待嬴華消息。正在焦躁間,便聞門口馬蹄聲疾,黑電與猛子竟從車馬門直接
衝進了庭院。張儀聞聲上前,便見嬴華抱著長髮散亂的緋雲走了過來。
  張儀臉色蒼白:「她,傷得很重麼?」
  嬴華低聲急促道:「四箭兩刀!你怎麼樣?」
  「我沒事。緋雲––」
  「快請萬傷老人。」
  張儀猛然醒悟:「快!快請萬傷老人來!」
  緋雲被平展展的放在了一張竹榻上。嬴華輕輕的解開了緋雲血跡斑斑的衣甲,顫巍巍的四
支長箭不斷帶出傷口鮮血,大腿上的兩處刀傷翻著三寸有餘的慘白傷口,令人心驚肉跳!張儀
看得咬牙切齒,枴杖跺得篤篤直響。萬傷老人察看完傷口,卻皺起了眉頭:「刀箭無毒,傷口
也醫得,只是這箭桿礙事,很難挖出箭簇了。」嬴華猛然醒悟:「前輩退後,我有辦法。」說
罷橫托著天月劍喃喃禱告:「天月劍啊,當年你為公祖父去箭有功,今日可是四箭,嬴華拜託
你了。」話音落點,便聞天月劍「嗡嗡」鳴金震音,觀者無不驚詫!
  嬴華站起,天月劍倏的出鞘,便見青光劃出一個閃亮的弧線,四支箭桿竟被劍鋒立時掃斷
,卻是毫無聲息。萬傷老人大是驚歎:「如此神兵利器,傷者之福也!」老人虔誠的對天月劍
拜了三拜,便開始治傷:幾滴濃稠的藥汁滲入箭簇傷口,一把雪亮的三寸匕首便「噌」的一聲
插進肌膚,手腕一旋,「噹!」的一聲,銅盤中便多了一個血乎乎的箭簇!箭簇挖完,幾滴藥
汁又進傷口,然後便包紮妥當。大腿傷口雖然可怕,老人卻說沒傷著血脈不打緊,創口一清洗
,撒上些須白色藥末,便用兩副大白布裹了起來。臨了老人說:「三日一換藥,半月之後便可
痊癒。」張儀向老人深深一躬,吩咐嬴華贈送老人醫資百金。老人卻只拿了兩金,笑呵呵道:
「山野之人,多金多累。一金衣食,一金治藥,足矣足矣!」竟是揚長去了。
  張儀心一鬆,竟頹然跌在坐榻,鐵青著臉死死沉默著。嬴華備細說了事件經過:楚國出動
了一千新軍甲士,一名被俘獲的頭目供認:新軍奉大司馬屈原緊急軍令而來;秦騎護衛傷亡二
百零八人,商社探員騎士傷亡十五人。
  「你說,蘇秦真的不知道此事麼?」只此一句,嬴華便打住了。
  張儀臉色難看極了,牙齒將嘴唇咬得幾乎要出血。突然,他霍然起身:「進宮!」拿起竹
杖便篤篤篤到了廊下。嬴華連忙追出來扶住他:「大哥,明日再去吧,你有傷!」張儀一甩胳
膊:「就要今日!死了那麼多人,張儀忍心?!」嬴華不再勸阻,高喊一聲:「備車!」軺車來
到面前,嬴華扶張儀上車,便跳上車轅親自駕車出了驛館。
  時當正午,楚懷王正在觀賞著例行的飯後歌舞,聽得張儀進宮,不禁大皺眉頭––他最不
喜歡在觀賞歌舞時被人打擾。可聽內侍一陣低語,竟驚得臉都白了:「下去下去!快,扶本王
迎接丞相。」剛到宮門,便見吊著胳膊拄著枴杖一臉怒容的張儀篤篤走來。
  「幾日不見,丞相何得如此啊?快!來扶著丞相!」楚懷王確實有些慌亂了。
  張儀卻一甩胳膊,逕自篤篤進了大殿。楚懷王快步跟進來扶他入座,張儀卻昂昂然挺立在
殿中:「秦國丞相張儀稟報楚王:楚軍在郢都北門外十里林截殺張儀,我方救援將士死傷二百
餘人!敢問:可是楚王下令?」
  「啊––!」楚懷王驚呼一聲:「斷無此事!斷無此事!本王要殺丞相,丞相入楚時不就
殺了麼?何須暗殺了?」
  「我想也是如此。」張儀冷笑道:「然則,此事何人主使?楚王必須在三日內查明嚴懲!
否則,我大秦國兵臨郢都,可是師出有名了!」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去了。
  楚懷王連忙追了出來:「敢問丞相,你知道何人主使麼?」
  「我只知道是楚軍!」
  楚懷王眼睜睜的看著張儀去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當真焦躁極了。暗殺出使丞相,這在
戰國還真是頭一遭,殺成了還則罷了,殺又沒殺成,豈不成為天下笑柄?成為令人不齒的「不
堪邦交」之國?秦國一旦發兵,別國如何敢來援救?這不是葬送楚國麼?楚懷王越想越怕,竟
是大聲吼叫起來:「找屈原!給我找屈原!快了!」
  片刻之後內侍回報:屈原前日便返回了新軍營地,大司馬府連書吏也跟著去了。楚懷王一
聽頓時懵了,這軍務上的事兒,除了屈原還能找誰?忽然心中一亮,高聲道:「找蘇秦、春申
君!快!」內侍剛跑出宮門便又跑了回來:「稟報大王:武信君、春申君自己來了!」
  「快領他們進來!」楚懷王鬆了一口氣,稍一愣怔便疾步坐回了王案,胸脯卻還在大喘不
息。蘇秦春申君剛剛進門,尚未走到行禮參見的距離,便聽楚懷王高聲問道:「黃歇!屈原哪
裡去了?快說!」
  「噢呀我王,大司馬留下書簡,說奉了王命趕回新軍營地,臣卻如何知曉了?」
  楚懷王拍案怒喝:「豈有此理?本王何時命他去軍營了?分明是暗殺張儀不成,他負罪逃
亡了!是也不是?」
  春申君大驚道:「噢呀不會!臣啟我王:謀殺張儀之事尚須查實問罪,何能倉促指人?」
  「查查查!」楚王拍案喝道:「怎麼查?誰來查?張儀只給三日,否則大兵壓境了!」
  剎那之間,殿中空氣凝固了一般。一直沉默的蘇秦拱手道:「楚王切勿憤激過甚,容蘇秦
一言:無論何人主使截殺,都是楚國之責;秦國若趁此興兵問罪,山東六國又恰逢新敗,肯定
無人救援,如此楚國大險也。為今之計:楚王當與張儀好生協商,寧可割地結好,也不能孤注
一擲。蘇秦身為合縱丞相,主張秦楚結好,殊為痛心!然則為楚國存亡大計,臣以為唯此一法
可救楚國,望楚王三思。」
  楚懷王淚流滿面,站起來向蘇秦深深一躬:「丞相啊,本王聽你的,實在說,我也恨秦國
,也想抗秦啊––」
  回到府中,春申君唉聲嘆氣,蘇秦臉色鐵青,大半日中兩人面面相覷,竟都沒有說話。
  十里林截殺張儀,已經驚動了郢都,朝臣國人都騷動了!早晨,當蘇秦被春申君從大夢中
喚醒,一聽便昏倒了過去!好容易醒來,立即拉著春申君去找屈原。誰知大司馬府家老卻說:
屈原留給春申君一封書簡,從前日晚出去便沒有回來。蘇秦頓時冷汗直流,連忙讓春申君打開
書簡,卻只有寥寥兩句:「茲告春申君:屈原奉王命再練新軍,後會有期。」春申君慌得沒有
了主張,只是反覆念叨:「噢呀呀,這可如何是好了?如何是好了?」蘇秦二話沒說,拉著春
申君便走:「快!不能讓昭雎搶先,否則全完!」
  出得王宮回府,兩人的心都涼了,最後還是蘇秦開了口:「春申君啊,屈原將你我,將楚
國,都推上絕境了。」
  「噢呀哪裡話?張儀沒死,楚王又聽了你的話,如何便能絕境了?」
  蘇秦沉重的嘆息一聲:「春申君,屈原早早便謀劃好了,他就是要拿張儀做文章,逼得楚
國與秦國對抗。此心也忠,此性也烈。可是,他卻全然不計後果,恰恰將楚國毀了!」
  「噢呀武信君,我不明白了,楚國究竟如何能毀了?」
  「春申君啊,你當真沒有想明白此事?」
  「噢呀呀,不就是屈原殺張儀,瞞了你我麼?」
  蘇秦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屈原現在何處?」
  「新軍營地啊,他自己說的了。」
  「新軍營地何幹哪?」
  「訓練新軍了。」
  「春申君便等消息吧,只恐怕楚王媾和都來不及了,楚國只怕要大難臨頭了。」蘇秦淡漠
而又淒然的笑了。春申君仔細一琢磨,臉色倏的變白了,霍然起身:「我去新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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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就在郢都一片慌亂的時候,屈原已經到了安陸的新軍大營。
  安陸大營,是屈原多年苦心經營的新軍訓練大本營。從楚威王委派屈原秘密籌劃第二次變
法開始,屈原便將訓練新軍作為最重大的事情對待。戰國以來,所有的半截變法都失敗在老貴
族掌握的封地私兵手裡。吳起在楚國的失敗更是引人深思:一個手握重兵的統帥都無法防備老
貴族的私家武士兵變,可見私家武裝的危害之烈!封地建私兵,又恰恰是楚國軍隊的根基,是
楚國成軍的傳統,是最難改變的。要想使變法與變法勢力立於不敗之地,就必須訓練出一支真
正忠於變法的新軍!為此屈原花了許多心思,非但請准楚威王:允許新軍招募隸農子弟做騎士
,而且破例的在新軍中取締了將領的世襲爵位,所有將士都憑功過獎懲陞遷。正因為如此,楚
國的世族子弟都不願意到新軍中來,而幾乎所有的窮苦壯丁都爭先恐後的往新軍裡擠。屈原要
的正是這般效果。
  屈原對這支新軍的管制頗具匠心:他用楚國著名的老將屈丐做了統兵大將,這個屈丐是屈
氏部族的元老,也是屈原的族叔,論軍旅資望,屈丐是當年吳起部下的千夫長,身經百戰,秉
性剛烈,更是不折不扣的反秦將軍,每每說到秦國對楚國的欺凌,便是聲淚俱下。屈原將所有
的戰陣訓練都交給了屈丐全權處置,他在軍中只有一件事:常常到帳篷中與兵士們閒說變法,
說變法給隸農窮人能帶來的好處,說這支大軍能如何如何支撐變法。屈原是大詩人,還專門編
了一支楚歌在軍中傳唱:
  我無耕田牛羊兮 我執矛戈
  我無漁舟撒網兮 我持吳鉤
  我無官爵榮耀兮 我望新法
  我有國仇家恨兮 我上疆場
  時間一長,新軍將士們便對變法充滿了殷切的期望,對「使楚不能變法」的秦國充滿了仇
恨。屈原第一次被楚懷王貶黜的時候,新軍將士萬眾憤激高呼「還我大司馬!」竟要開到郢都
向楚王請命!屈原雖然痛心之極,但還是苦苦勸住了三軍將士。他相信,他肯定還會有一次機
會。聯軍兵敗,他重掌軍權,看到的卻是楚王的閃爍不定,聽到的是老世族們仇恨的詛咒,於
是他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他隨時都可能被再次罷黜,甚或會像吳起一樣被老世族兵變殺害,
反覆思忖,屈原暗暗咬著牙關做了決斷:一定要使這支新軍在他手裡生發威力,將楚國逼上變
法大道!
  楚王將張儀將秦國看作仇敵時,屈原很是興奮了一陣,認為變法的時機到了––要復仇要
強國,便要變法,這幾乎是戰國新興的鐵則。可是倏忽之間,楚王便放了張儀,昭雎鄭袖又暗
暗活躍了起來,張儀居然在郢都重新施展,又將楚國攪得是非大起!
  驟然之間,屈原驚醒了:這便是他的最後機會,至於能否如願以償,便要看天意了。他瞅
準了張儀是楚國生亂的禍根,是秦楚波瀾中的要害人物,如果殺掉張儀,便能在秦國的強大壓
力下,迫使楚國走上救亡圖存的變法之路。本來,屈原是準備與蘇秦春申君聯手做這件大事的
,可一試探出蘇秦反對,春申君猶豫不定,屈原便決意自己秘密行動了。
  一千新軍甲士秘密開到雲夢澤北岸,屈原便立即出了郢都。他要做最壞的準備,要立即準
備第二步棋,而絕不能留在郢都聽任被罷黜治罪。走到半途,他便接到了截殺失敗的消息,不
禁熱淚縱橫,仰天大呼:「上天啊上天,你庇佑妖邪!你何其不公?!」
  安陸大營,老將軍屈丐已經率領部將二十餘人,在中軍大帳焦急的等待。將近正午,屈原
飛馬趕到,低聲對屈丐說了幾句,便走到帥案前痛心疾首道:「諸位將軍,屈原無能,沒有除
掉張儀。目下秦國虎視眈眈,楚王卻一味退讓,楚國危如累卵,屈原敢問各位:我當如何處置
?」
  「討伐秦國!雪我國恥!」大將們異口同聲。
  「好!眾將有復仇猛志,楚國便有希望!」屈原一拍帥案,竟是感慨萬端:「這一仗沒有
王命,非同尋常。但是,屈原有王室兵符,楚王戰後追究,罪責便由屈原一身承擔。戰勝了,
諸位大功!戰敗了,諸位無罪。」
  帳中沉默了,良久,大將們轟然一聲:「願與大司馬同擔罪責!」
  「豈有此理?」屈原笑了:「諸位記得了:有你們在,楚國便有振興生機。都跟我一體論
罪,連救我的人都沒有了。屈原不會打仗,只能為諸位做這一件事,就不要爭了。」
  白髮蒼蒼的屈丐道:「我等早就準備好了,隨時都可拔營!大司馬就下令了!」
  「好!屈原只定兩件事:屈丐將軍統兵攻秦,屈原調集糧草輜重。」說罷一拱手:「老將
軍,調兵軍令你來了!」
  屈丐大步赳赳走到帥案前:「大軍立即集結,由大司馬訓示全軍!隨後按三軍順序開拔,
兼程趕赴丹陽!」
  「謹遵將令!」大將們轟然一聲,立即魚貫出帳了。
  片刻之間,山野軍營便響徹了此起彼伏的牛角號,尖銳急促,聽得人心顫。不消半個時辰
,八萬新軍便在大校場列成了整肅的方陣,除了獵獵戰旗竟是毫無聲息。已經跨上戰馬的屈丐
可著嗓子喊了一聲:「三軍整齊!大司馬訓示––!」
  一身軟甲,金黃戰袍,屈原大步走上了將台:「三軍將士們:秦國大軍壓境,楚國已經到
了生死存亡關頭!不打敗秦國,楚國不能變法,就只有滅亡!你們將淪為亡國之奴,你們的好
日子,就會像雲夢澤的晨霧一樣被風吹散!你們的爵位,你們的土地,你們的家園,你們的父
母妻兒,都會被秦國虎狼的利爪撕得粉碎!楚國勇士們,為了楚國,為了變法,為了你們的夢
想,為了新軍的榮耀,用你們的滿腔熱血去洗雪國恥,去打敗秦國虎狼––!」
  「洗雪國恥––!滅盡虎狼––!」
  「楚王萬歲––!」「變法萬歲––!」「大司馬萬歲––!」群情沸騰,萬眾洶湧,那
山呼海嘯般的吼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號角嗚嗚,馬蹄沓沓,八萬大軍開拔了。屈原飛身上馬,淚眼朦朧的將大軍送出三十餘里
,方才忍痛折返。他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替代不了,這便是為大軍徵集糧草。調集糧草如同調集
軍隊一樣,必須持有國王的兵符。楚國軍法:兵糧一體,要想調糧,須得先有調兵權,無調兵
之權便無調糧之權。這次大軍出征沒有王命,調集糧草便成了最大的難題。軍營屯糧只夠十日
,已經先行運出。連同路程耗糧,大軍到達戰場後便只有三日餘糧了。其後糧草若不能源源接
濟,新軍抗秦便將成為天下笑柄。在楚國大臣中,只屈原有楚王叫嚷復仇時秘密特賜的兵符,
與中原各國的虎符不同,那是半隻有銘文的銅象,軍中呼為「象符」。若楚王還記得此事,緊
急下令各糧倉取締屈原象符的效力,屈原便要抓瞎了。目下,屈原便不斷禱告上天:但願楚王
一時顢頇,將秘賜兵符的事忘記了。
  回到留守大帳,屈原立即命令軍務司馬:攜帶大司馬令箭,到安陸倉調集軍糧十萬石先行
運出!這是一次試探,若能夠調出,則十萬石糧米足夠八萬大軍支撐一月有餘,即便此後楚王
廢了屈原象符,至少也還有迴旋的餘地。安陸倉是供應新軍糧草的最近糧倉,倉令已經好幾次
與屈原堪合兵符,若安陸倉調不出糧草,就意味著楚國所有官倉都對屈原關閉了。
  次日清晨,軍務司馬風塵僕僕的稟報:安陸倉能調糧,但卻只有兩萬石存糧,壓倉之外,
只能給新軍一萬石!屈原一聽大急,一萬石僅僅只是十天的軍糧,對於七八百里的運糧距離來
說,除去押運軍士與民伕牛馬的消耗,運到也幾乎只剩下七八萬石了。所謂千里不運糧,便是
這個道理。往昔,房陵大倉在楚國手中,那裡距離丹水最近,雖然是山路難行,卻也可以牛馱
人挑天天運,不愁接濟不上;如今房陵丟失,楚國其他幾個官倉便顯得頓時乾癟起來,不是沒
有充足的糧草,便是距離遙遠難以運輸;安陸倉堪堪合適,偏偏卻只有一萬石!若不立即籌劃
,大軍斷糧便是完全可能的。
  「一萬石運走沒有?」
  「正在裝運,午後便可上路。」
  「好。備馬!立即回封地!」
  「大司馬,這,這如何使得啊?」軍務司馬頓時急了。
  「快去!走啊!」屈原鐵青著臉色喊起來。
  屈氏是楚國的五大世族之一,封地八百里,正在雲夢澤南岸的湘水、資水、汨羅水的交會
地帶,土地肥沃宜於耕耘,是楚國著名的糧倉寶地之一。在五大世族中,屈氏部族的封地最偏
遠,但卻最大,擁有的糧草也最多。情急之中,屈原的心思便動到了自家身上。但是,屈原也
不敢說有把握調出屈氏糧草。他雖然被立為屈氏嫡子,承襲了屈氏門第爵位,成為屈氏部族在
朝中的棟樑人物,但卻還不是族長。糧倉是部族公產,要大批的無償的調做軍糧,縱然是部族
首領,也難以一言了斷,更何況屈氏部族中的前三代老人們還都稀稀落落的健在,如何能容得
你一句話便開了公倉?
  經過一夜奔波,天放亮時屈原終於到了封地治所。這是湘水汨羅水交叉點的一座城堡,北
靠汪洋連天的雲夢澤,西依莽莽青山,東臨兩條大水,南面便是片片盆地沃土與星羅棋布的小
湖泊,當真比得中原一個二三等的諸侯國。
  屈原多年未歸故里,倉促回來,城堡外的年輕後生們居然認不出這風馳電掣的人物是誰了
。若在尋常時日歸來,激越奔放的屈原一定會早早下馬,與耕夫漁樵們談笑唱和起來,可今日
卻是顧不得了,屈原匆匆與城門頭目驗證了身份,驚喜萬分的守軍頭目未及飛步稟報進去,屈
原便打馬一鞭去了。
  「咳!你,你是屈原?大司馬?」白髮蒼蒼的老族長瞇縫著雙眼,顫巍巍的上下打量著。
  「屈原參見前輩族長。」屈原破例的拜倒在地,行了一個大禮。
  老族長連忙伸手扶住:「快起來了,大司馬是我屈氏宗嫡,豈能行此大禮了?」
  屈原高聲道:「家國一體,屈原歸鄉,自當以老族長與諸位前輩為尊了。」
  「啊,大司馬有此胸襟,我屈氏振興有望了,來人,接風宴席侍候了。」
  「老族長在上,屈原歸來,可是有事相求了。」
  「有事?那就快說了。」
  屈原便匆匆將事體原委及調糧請求說了一遍。老族長頓時皺起了眉頭:「不瞞大司馬,糧
草是有啊。可楚王剛剛下了詔令:房陵失守後官倉空虛,要增加封地糧賦三成––」老人沉吟
片刻,一拍長案:「老夫之見,先將族老們請來商議一番再說了,緩賦抗賦的事不是沒有過,
只要族中同心,便好說了。」
  「謝過老族長!」
  族老們原是各支脈七十歲以上且有戰功爵位的老人,大多曾經是各支脈的顯要人物。按照
屈氏族規:支脈要人但入賦閒高年,便移居部族城堡頤養天年,同時成為參與族務商討的族老
。因了都住在城堡,所以來得也便捷。老族長使者出去不消半個時辰,三十多位族老們便聚齊
了。
  老族長站了起來,篤篤點著竹杖:「大司馬,都是自家人,一個屈子掰不開,你就說了!」
  屈原恭敬起身,向廳中族老們深深一躬:「諸位前輩:虎狼秦國欺凌楚國,虎狼丞相張儀
,更是多次欺騙戲弄楚國。楚王偏信昭氏,不納忠言,非但放了張儀,還要向秦國割地求和。
屈原憤然截殺張儀,不想卻失手未果。為了挽救楚國,屈原以王命兵符為名,將八萬新軍開到
了丹水,與秦國決一死戰!奈何自房陵被秦國攻佔後,軍糧難以接濟。萬般無奈,屈原只有求
助本族了––」驟然之間,淚水湧出了屈原眼眶:「四百多年來,我屈氏從來都是楚國的忠烈
望族,新軍將士更是多有屈氏子弟。而今,楚國的生死存亡,便扛到了屈氏部族的肩頭!屈原
空有一腔熱血,卻是獨木難支,墾望我族前輩,撐持破碎的楚國了––」
  大廳中一片蒼老的喘息唏噓。一個老人顫巍巍站了起來:「大司馬,統軍大將可是我那個
小子?」屈原拱手道:「正是屈丐將軍。諸位前輩:新軍三十二員將領,二十六位是屈氏族人
哪。」
  「大司馬是說,我屈氏一族,扛起了八萬新軍?」一個老人跺著竹杖。
  「不!還扛起了楚國啊!」又一個老人站了起來。
  屈丐的老父親走到了屈原身邊,篤篤點著竹杖:「老哥哥們,還說什麼呀?屈氏不救楚國
,還等別人救了?屈氏一族為楚國流的血,比這汨羅水還多!還有什麼捨不得的東西?啊!」
  「老二哥言之有理!」「屈氏義不容辭!」「家國一體,大司馬就說話吧!」「大司馬,
編一支蒼頭軍,老夫也去打仗了!」族老們竟是慷慨激昂的嚷成了一片。
  老族長:「大司馬,你就說吧,要多少軍糧了?」
  「回老族長,至少十萬石。」
  老族長一咬牙:「十五萬石!只留五萬石壓倉救急!老哥哥們以為如何?」
  「贊同了!」族老們異口同聲,竹杖篤篤成了一片。屈原激動了,熱淚奪眶而出,肅然整
衣,向老族長與族老們撲地拜倒。當日午後,屈氏老族長發出了徵發令,整個三百里封地便緊
張忙碌起來了。
  農家商賈的牛車從四面八方趕來,漁家舟船也從湘水資水汨羅水絡繹不絕的順流而下,幾
百個大村落聚集的一萬多兵勇,也極快的組成了一支護糧軍。入夜開始裝車裝船,人聲鼎沸,
城堡內外的燈籠火把連成了一片海洋。兩日之內,十五萬石糧草竟是從水陸兩路悉數運出,連
族老們都乍舌驚歎。
  屈原總算鬆了一口氣,可心裡卻更加沉重起來。屈氏部族不但獻出了十五萬石糧草,而且
徵發了全部牛車馬匹漁舟與族中壯丁。這意味著屈氏部族獻出了全部實力,一旦國中有變,大
族抗衡,屈氏部族便喪失了反抗能力,便可能任人宰割!其中的全部關鍵,都在於對秦國的這
一仗能否戰勝?戰勝了,屈原與屈氏部族便是挽救楚國的功臣,挾戰勝大軍之威,楚王也只有
按照他的主張進行第二次變法。可是,一旦失敗了呢?屈原不敢想,也不願想。目下,他只有
一個願望:盡快趕到丹水戰場,與新軍將士同心浴血,戰勝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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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丹水谷地,楚軍的土黃色大營與秦軍的黑色大營遙遙相望。
  丹水谷地在秦國的武關東南,既是楚國的西北大門,又是秦國的東南大門,歷來是秦楚兩
國兵戎相見的老戰場。楚國在這裡沒有少過駐軍,即或在六國聯軍攻秦的優勢時候,丹水谷地
的十萬大軍也沒有移動。聯軍兵敗後,屈原深恐秦國趁勢偷襲,便又增調了五萬兵馬到丹水谷
地。這十五萬大軍的統帥,卻恰恰是昭氏一族的老將,柱國將軍昭常,副將則是景氏大將景缺
。景氏部族與屈氏部族長期通婚,素有淵源。昭氏卻是屈氏的夙敵,如同屈原與昭雎一樣水火
不容。
  面對秦國開出武關的二十萬大軍,昭常只是深溝高壘防守不戰。秦軍也只是紮營對峙,沒
有進攻的跡象。兩軍大營如此對峙了幾個月,秋風一起,楚軍便漸漸鬆懈了。這一日,昭常突
然接到斥候急報:八萬新軍兼程北上,已經到了三十里之外的丹水均水交會處!昭常大是驚訝
:新軍是屈原的台柱,如何突然便開到了丹水?他並沒有接到楚王的增兵詔書,也沒有接到伯
父昭雎的密札,這八萬大軍來得不是太蹊蹺了麼?狐疑歸狐疑,畢竟都是楚軍,他擁有的兵力
又超過新軍一倍,也就沒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吩咐總領斥候營的軍務司馬隨時稟報消息便了。
  「稟報柱國將軍:新軍大將屈丐前來拜會。」暮色時分,軍務司馬匆匆走了進來。
  「屈丐?這頭老強驢!帶了多少人?」
  「只有兩名副將隨身。」
  「噢––,那就請進來吧。」昭常本打算升帳聚將,一聽屈丐只有三人,也就作罷了。
  屈丐昂昂進帳,逕直走到帥案前:「柱國將軍昭常,拜接王命兵符––!」
  昭常一陣愣怔,眼看著屈丐接過副將手中的銅匣,卻也不得不躬身到底:「臣,柱國將軍
昭常,恭迎王命兵符。」屈丐一伸手,銅匣「噹」的一聲彈開,半尊青銅銘文象赫然入目!這
便是楚軍大將人人熟悉的象符,兩符勘合,軍中大將便得聽命於新來大將。
  「柱國將軍,勘合兵符了。」威嚴持重的屈丐卻是不冷不熱。
  昭常實在弄不明白這突然的變化,心中亂做一團麵糊,可這是要命的時刻:不奉王命,持
兵符大將便可立斬抗命將領!眼看屈丐臉色黑了下來,昭常只得下令:「中軍司馬,勘合兵符
。」中軍司馬從後帳捧來一個一般大小的銅匣打開,昭常捧出了裡面的半尊青銅象符,與屈丐
手中的半尊青銅象符一碰,只聽「光––」的一陣振音,一尊大象便渾然一體了。
  「昭常將軍聽令!」
  「末將在。」昭常憋得滿臉通紅,心中依然是一團麵糊。
  屈丐展開了一軸黃絹:「楚王詔命:昭常怯戰不出,抗秦不力,著即革職,於軍前戴罪立
功!所部大軍由屈丐統帥,大破秦軍!」
  昭常大喊起來:「屈丐!何有如此王命?堅守不出,可是楚王嚴命啊!」
  屈丐冷笑:「莫非本將軍不是王命?來人!將昭常押到新軍大營看管!」
  不知何時,帳外竟多了一隊新軍甲士,轟然一聲,進來便將昭常押了出去。屈丐立即擊鼓
升帳,聚齊了兩股大軍的三十多位大將,又一次當眾勘合了兵符宣讀了楚王詔書,昭常大軍的
昭氏將領們雖然多有疑惑,卻也不敢抗命,畢竟楚懷王即位後,王命反覆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氣惱抗命也沒用,說不定過幾日又變了回來,抗命非但有立時之危,過後也是軍中笑柄,何苦
來哉?
  屈丐是有備而來,立即對全部二十三萬大軍進行了整編:新軍八萬為中軍主力,老軍步兵
五萬為左軍,老軍騎兵五萬為右軍;老軍中最特殊一千輛戰車,車上甲士與隨車步卒合計五萬
編為前軍;屈丐自領中軍,景缺任副將兼領右軍,步戰名將同丐令左軍,車戰老將逢侯良領前
軍;一日整肅部伍,演練協同,兩日後開戰!
  屈丐其所以沒有立即進攻,是想等待屈原趕到之後再開戰。畢竟,這是屈原嘔心瀝血冒著
最大的風險謀劃的一場大戰,也許還是屈原握兵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大戰,儘管屈原交代的非常
明確:抵達戰場後若統編順利,便立即開戰,以防郢都隨時生變!為此,屈原事先做了精心部
署,派出五千精兵切斷了郢都通往丹水的大小三條通道,凡是郢都派往丹水的快馬特使,一律
拘押,盡量給屈丐大軍爭取時間。憑經驗與閱歷判斷,屈丐認為自己至少有五六日日的寬餘,
安陸到丹水是兼程三日的距離,屈原完全可以趕到。
  但是,屈原卻來遲了。回領地出糧耽擱了整整三日,風風火火趕到安陸留守大營,又恰恰
逢春申君在焦急的等候,倆人爭吵了一宿,終於是屈原的激情無畏甘做犧牲征服了春申君,次
日黎明,倆人便馬不停蹄的兼程北上了。第七日的黃昏時分,終於趕到了丹水谷地。
  那一番景象真令人觸目驚心!殘陽之下,方圓二三十里的山原上,到處都是層層疊疊的屍
體,混雜著支離破碎的的戰車,鮮血淋漓的戰馬,絲縷飛揚的戰旗!啄屍的鷹鷲正在成群成群
的飛來,大片大片的黑老鴉聚滿了山頭枯樹,無休無止的聒噪著,溫熱的血腥味兒隨著蕭瑟秋
風瀰漫了整個河谷,濃烈得使人要劇烈的嘔吐!
  「稟報大司馬:我軍戰敗了––」
  「上天啊!」面色蒼白的屈原大叫了一聲,一口鮮血噴出,從馬上倒栽下來!
  悠悠醒來,屈原依稀看見了一圈火把,看見了火把士兵們的淚光,看見了渾身鮮血的一員
大將正扶著自己––「你?你是景缺?快,快說,死了多少人?屈丐將軍呢?」
  「大司馬,新軍將士兄弟們,全部戰死了,屈丐老將軍剖腹,殉國了––」
  「啊––」屈原微弱的驚呼了一聲,又一次昏了過去。
  一片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屈原睜開了眼睛,看見大片火把包圍了過來,看見面色蒼白
的春申君與一個黑色戰袍的大將走到了面前。
  「秦國上將軍司馬錯,參見大司馬!」黑色戰袍的大將恭敬的深深一拜。
  屈原倏然清醒,竟神奇的霍然站了起來:「上將軍,楚人有熱血,楚國不會滅亡的!」
  「噢呀屈兄,上將軍是來商談分屍了。」春申君在屈原耳邊說了一句。
  「大司馬,」司馬錯肅然拱手道:「楚國新軍人懷必死之心,戰力之強,天下罕見,我秦
軍將士深為敬佩。此戰我軍傷亡六萬,實為慘勝。司馬錯景仰大司馬,敬佩楚國新軍將士,願
與楚軍合力,分開兩軍屍體,使英雄烈士各歸故土。」
  屈原默默的對司馬錯深深一躬,熱淚不禁奪眶而出,大袖一甩,便轉身去了。
  次日午後,兩軍屍體已經完全分開。屈原本想將新軍將士運回南楚故土安葬,可實在難以
辦到,無奈之下,便與春申君選擇了丹水南岸一片山清水秀的谷地做了楚軍墳場。楚軍十萬具
屍體,百人一坑,一日一夜便堆起了一千座高大的墳墓。司馬錯親自送來了一千方秦國藍田玉
,做了楚軍墓碑。屈原親自題寫了兩個大字「國殤」,鐫刻於白玉之上,立於每座墳頭之前。
第三日,楚軍殘兵在谷地中為陣亡將士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屈原身穿麻衣,親自主祭。當
他將三桶楚酒灑在祭台前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楚軍人人飲泣,哭聲瀰漫了河谷原野
,屈原在遍野哭聲中登上了祭台,激越吟哦––
  我有忠烈兮千古國殤
  猛士身死兮不得回故鄉
  雲夢漁舟兮一別去
  浴血沙場兮雲飛揚
  揮吳鉤兮奪秦弓
  血染甲兮大旗紅
  身首離兮天地驚
  懷故國兮志堅誠
  心高潔兮不可凌
  子魂魄兮為鬼雄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超遠
  猛士去兮棟樑折
  國殤沉沉兮何以堪––
  當天晚上,楚軍便拔營後撤了一百里,回到了原先駐防的沔水河谷。
  屈原一直昏睡到夜半方醒,卻見春申君還守候在榻邊,不禁迷惘驚訝道:「你?你還沒有
走啊?」春申君笑了:「噢呀屈兄,我到哪裡去呀?回郢都送死了?你醒醒吧,我倆一起走,
到燕國去,找蘇秦了。」屈原翻身坐起:「春申君啊,你如何這般糊塗?大禍是我的,與你何
干?快回郢都去,留一個是一個,莫非要一起上殺場,才心安了?」「屈兄哪裡話了?」春申
君真著急了:「你我同心,合縱抗秦,今日失敗,我如何便能獨生了?」屈原長嘆一聲,眼中
又是淚光瑩然:「春申君啊,義有大節方為義,我等固可同生死,但卻不能拋下楚國啊!有你
在朝,楚國終是有一線生機,你如何不明白?」春申君喟然一歎:「屈兄啊,我回去也是死,
何如共擔艱危,要死一起死了?」
  「不!」屈原光著腳便跳下地來:「你不似我這般激烈,楚王對你頗有好感,老世族對你
也沒有深仇大恨。你回郢都,至多稍有貶黜,斷不至於殺身滅門。陪著我,既不能稍減我罪,
又徒然讓老世族獨霸朝政,不能這樣啊,春申君!」
  詼諧達觀的春申君罕見的流淚了:「噢呀屈兄,非我人緣好,是你替我擋住了風雨啊––
你獲罪,我如何走得心安啊?」
  「春申君!你是大丈夫!婦人之仁,害死人的!」屈原幾乎是吼了起來。
  春申君拭去了淚水,對屈原深深一躬:「屈兄,今日別過了––」猛然轉身便大步去了。
屈原一陣大笑:「春申君,多多保重––!」
  夜色之中,但聞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屈原走出軍帳,看著漫天閃爍的星斗,聽著
點點零落的刁斗之聲,竟覺得天旋地轉,自己飄飄悠悠的飛昇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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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不寧不令

【第一節】

  郢都亂了。楚懷王找張儀媾和,張儀冷笑著撂下一句話:「媾和?打完仗再說吧。」便當
著他的面上車回秦國去了;找春申君,春申君竟不知去向;好容易找到蘇秦,這位滔滔雄辯的
六國丞相卻是一言不發。楚懷王走投無路又六神無主,最後只有去了昭雎府。
  昭雎雖然還是「臥病在榻」,卻也給楚懷王出了幾個實實在在的主意:第一個便是緝拿屈
原,防止肘腋之患;第二個便是罷黜春申君黃歇,剪除屈原羽翼;第三個是驅逐蘇秦,向秦國
表示退出合縱的決心。昭雎末了道:「我王若能如此,則楚國大安。否則嘛,老臣也是無能為
力了。」楚懷王想想也是無奈,便跺著腳長吁一聲走了。回到王宮,楚懷王卻不知這三件事從
何做起?緝拿屈原,屈原在哪裡?罷黜春申君,春申君連影子都不見如何罷黜?驅逐蘇秦,總
得有個說法,一個六國丞相,總不能讓幾個武士吆五喝六的將人家趕出去吧?還要向秦國示好
,張儀都走了,向誰去示好?
  楚懷王一路皺著眉頭到了後宮,長吁短歎的對鄭袖說了一遍。鄭袖白嫩的手指戳著他的額
頭,咯咯笑道:「曉得無?木瓜一個!誰出的主意,便讓誰來辦哦,人家出了主意,不給人家
權力,生生一個青木瓜哦。」楚懷王恍然大悟:「對呀!王后真道聰明,來人,立即下詔:宣
老令尹昭雎進宮理政!」
  昭雎一出山,一河水立即開了:三路精騎緝拿屈原,一紙詔書罷黜春申君。昭雎親自出面
,彬彬有禮的請蘇秦離開了郢都。而後又立即派出駟馬快車的特使,飛馳咸陽示好媾和;再便
是老世族紛紛重掌舊職,新派紛紛擱冷置閒。旬日之間,楚國的老氣象便恢復了,滿堂白髮蒼
蒼,朝野再無爭鬥,楚懷王竟覺得輕鬆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八萬新軍開得不知去向,屈氏領地大出糧草!
滿朝頓時嘩然。屈原若領著這八萬新軍壓來郢都,豈非又是一個乾坤大顛倒?可反覆探察,郢
都方圓幾百里竟都沒有新軍蹤影。昭雎猛然醒悟,立即派出連續六路親信飛騎奔赴秦楚邊境探
察。可忒煞作怪,六路飛騎竟都是泥牛入海!這一下,郢都君臣可都迷糊了。有人說,屈原領
兵去了嶺南,要建一個新諸侯國復仇!有人說,八萬新軍投奔了齊國,屈原要做齊國丞相了!
有人說,新軍就藏在屈氏領地裡,屈原馬上就要反了!各種揣測流言不脛而走,一時人心惶惶。
  畢竟昭雎有見識,逕直到後宮來找楚懷王,竟是鐵青著老臉:「敢問楚王,屈原手中可有
兵符?」楚懷王驚訝了:「沒有啊,本王沒有給過他兵符,他如何能有兵符了?」昭雎依舊板
著臉:「楚王記性不好,還是再想想了。」楚懷王轉悠了兩圈猛然一跺腳:「咳呀!老令尹還真
是神!想起來了,本王給過屈原一尊象符,可,可本王有言在先,不許他擅自動用的了!」昭
雎搖頭嘆息:「楚王啊楚王,此番楚國算是和秦國結下死仇了,永遠都解不開了。」
  「老令尹此話怎講?」楚懷王急得額頭冒汗:「不能媾和了?秦王拒絕了?」
  昭雎苦笑不得:「楚王還不明白?屈原有兵符,調集兵馬打秦國去了。他打過仗麼?能打
贏麼?八萬新軍加昭常十五萬大軍,全都要葬送在屈原手裡了!」
  楚懷王紅潤潤的面孔唰的變得蒼白:「你,你是說,楚國的主力大軍全完了?」
  「非但如此啊。」昭雎沉重的喘息著:「如此不宣而戰,秦國豈能不記死仇?多年來,老
臣竭力斡旋,都為不使楚國與強秦為仇,如今啊,全完了,楚國被屈原葬送了––」
  楚懷王一下子軟癱在草地上,竟帶出了哭聲:「這這這,這卻如何是好了?」
  「殺屈原,罷黃歇,以謝秦國!」昭雎牙齒咬得咯咯響。
  楚懷王抽著鼻子唏噓著:「也只有這樣了,本王,本來最怕殺人了。」
  次日內侍急報,說春申君黃歇宮外候見。楚懷王一聽便跳了起來:「快!叫他進來了!」
一見春申君疲憊憔悴風塵僕僕的樣子,楚懷王心便軟了,卻依舊板著臉道:「黃歇,你竄到哪
裡去了?弄得一副逃犯模樣了!」春申君慘淡的笑了:「楚王,臣到丹陽去了。」
  楚懷王滿臉疑雲:「丹陽?丹陽在哪裡?有事了?」春申君嘆息道:「噢呀我王,黃歇是屈
原一黨,聽憑我王發落了。」
  「噢––,對了!」楚懷王恍然大悟:「你跟屈原打仗去了!是也不是了?」
  「是了。」春申君淡淡漠漠道:「事已至此,臣不願多說,領罪便了。」
  「領罪領罪!就曉得領罪!」楚懷王指點著春申君數落起來:「黃歇呀黃歇,你我同年,
本王對你如何?從來都是寵著你護著你,對麼?你倒好了,卻偏偏跟著屈原那頭強驢亂踢騰。
又是新政,又是變法,又是練兵,又是暗殺,事事你都亂摻和!這下好了,屈原叛逆該殺,你
說本王還如何保護得了你?」
  「臣唯願領死。」春申君乾脆得只有一句話。
  「曉得無?你才是個大木瓜!還說我是木瓜?」楚懷王罵了一句,突然壓低聲音道:「哎
,說老實話了,屈原這仗打得如何?大軍全完了麼?」
  「噢呀呀,我王這是從何說起了?」春申君驚訝的叫嚷起來:「大司馬未奉王命是真了。
可要說打仗,這次可真是打出了楚國威風!斬首秦軍六萬,我軍傷亡只有十萬餘,其餘十來萬
楚軍還好好的駐紮在沔水!誰說楚軍全完了?分明惡意誣陷!」
  「毋躁毋躁。」楚懷王驚喜的湊了上來:「你說斬首秦軍六萬?」
  「噢呀沒錯!司馬錯也親口認帳了。」
  「楚軍還有十來萬?」
  「斷無差錯!我王可立即宣昭常來郢都證實了。」
  「好!大好!」楚懷王拊掌大笑:「春申君啊,你真是個福將,給本王帶來了福信!」說
著突然壓低了聲音:「對了,快去找幾個人擔保,有人要罷黜你了!」
  「謝過我王。臣告辭了。」
  春申君一走,楚懷王頓時輕鬆了起來。匆匆大步回到後宮,高興地對鄭袖學說了一遍,鄭
袖笑道:「曉得了,也好,沒傷筋動骨哦。日後只要再不得罪秦國,也許還是平安日月哦。」
楚懷王道:「說得是了,有這一仗,秦國也不敢小瞧我大楚國了。哎王后,你說這屈原該如何
處置好了?」鄭袖笑道:「曉得無?這種事找老令尹說了。」楚懷王道:「老令尹?他讓我殺了
屈原。」鄭袖笑道:「那就殺了,還能再說個木瓜出來了?」楚懷王嘟噥道:「木瓜木瓜,我是
木瓜麼?你才是木瓜了。」鄭袖點了一下楚懷王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曉得,我是木瓜哦,
誰敢說乖兒子是木瓜了?」楚懷王得意的大笑了一陣:「木瓜嘛,倒是有一個,屈原!」「乖
兒子真聰明哦!」鄭袖笑著拍手:「曉得了,屈原大木瓜!」楚懷王大樂,抱起鄭袖便滾到了
紗帳裡,笑聲喘息聲竟是久久不歇。
  正在這時,老內侍在紗帳外高聲道:「稟報我王:屈氏族老在宮門請命。」
  「敗興!」楚懷王氣恨恨的嘟噥了一句,衣衫不整的爬了起來:「如何個請命法了?」
  「一大片老人舉著白絹血書,跪著不起來,要見我王。」
  「豈有此理?沒找他們的事,他們倒先來了?王后,我去看看了。」
  來到宮門一看,楚懷王卻像釘在那裡一般挪不動腳步了。偌大車馬場中跪滿了白髮蒼蒼的
老人,一副釘在大木板上的白絹血書觸目驚心––殺我屈原,反出楚國!斗大的八個字竟還滴
著淋漓的鮮血,個個老人的手上都纏著白布,面色陰沉得彷彿隨時都要爆發。楚懷王雖說顢頇
,但有一點還是明白的:屈氏舉族百餘萬口,除了王族羋氏與昭氏部族,便是楚國第三大部族
,若舉族造反,楚國豈非要大亂了?
  「前輩啊,這是何苦了?快,快起來了。」楚懷王走到為首老族長面前,卻不禁有些慌亂
,想扶起老人,卻硬是不敢伸手。
  「屈氏草民懇請我王:赦免屈原,否則,屈氏舉族反往嶺南自立!」
  「哎呀呀老前輩,本王何曾說過要殺屈原了?」楚懷王連忙先為自己開脫了一句,又湊出
一臉笑容道:「屈原還沒有回來,本王還沒有見他,誰說要殺他了?縱然回來,也還要查問後
再說了,起來起來,快起來了。」
  老族長還是跪著,竹杖點得篤篤響:「大司馬為洗雪國恥,獻出族中六萬子弟,獻出族中
糧草十五萬石,浴血沙場,斬首秦軍六萬,有大功於楚國!我王若聽信讒言,誅殺屈原,楚人
將永遠沒有忠臣烈士!願我王三思而後行了。」
  「老族長,本王聽你的便是了。」楚懷王沉重的嘆息了一聲:「殺秦軍六萬,也不容易了
,快,快起來了。」
  老族長剛剛站起,便聞場外馬蹄聲疾!內侍低聲急報:「我王快看!」楚懷王聞聲抬頭,
卻見一個「野人」迎面而來:戰袍血跡斑斑,鬚髮灰白散亂,眼眶深陷,乾瘦黝黑得好像一段
木炭!楚懷王不禁驚訝得倒退了兩步:「你?你是大,大司馬了?」
  來人撲地跪倒:「臣,屈原領罪。」
  楚懷王長嘆了一聲:「屈原啊,你也苦了,先起來,容我想想再說了。」
  「屈原尚有一言,望我王容稟。」
  「有話,你就說吧。」
  屈原竟是慷慨激昂:「與秦國開戰,全係屈原一人所為,與他人無涉。臣懇請我王:對戰
死將士論功行賞,對屈氏糧草如數償還!此外,此戰後虎狼秦國必來復仇,楚國目下戰力太弱
,懇請我王交出屈原,以全楚國!」
  「大司馬––!不能啊!」屈氏族老們老淚縱橫,一片哭喊。
  屈原站起來對族老們深深一躬:「族中前輩們:屈原不才,若能以一己之身消弭楚國危難
,雖死何憾?我屈氏世代忠烈,當以國難為先,切莫為屈原性命脅迫楚王了,前輩們,回去吧
,屈原求你們了––」
  「大司馬––」老族長竹杖篤篤,竟是顫抖得說不出話來。楚懷王大是動情,一時竟是涕
淚交流泣不成聲。
  這場風波又一次震撼了郢都!屈氏部族不惜舉族叛逆而死保屈原,屈原不惜一死而為戰死
將士請功的故事迅速傳遍了朝野。更令國人心動的是,屈原竟自請楚王將自己交給秦國,以保
全岌岌可危的楚國,古往今來,幾曾有過如此耿耿忠烈的大臣?一時間,為屈原請命的呼聲瀰
漫了楚國,竟使老世族們不好開口了。
  楚懷王也英明了一回:先恢復了春申君的參政權力,而後拉上春申君一起與老令尹昭雎等
幾名主政大臣密商了一日一夜,終於詔令朝野:丹陽之戰的死難將士,全數論功賜爵,由春申
君清點實施;免屈氏領地三年糧賦,以為補償;罷黜屈原大司馬之職,領三閭大夫爵,放逐汨
羅水思過自省。詔令通告朝野,庶民們雖然還是怨聲難平,卻也是無可奈何。殘餘的新派們也
漸漸安靜了,畢竟沒有殺屈原,也沒有交出屈原給秦國,有老世族咬著屈原,還能讓楚王怎麼
辦呢?
  屈原離開郢都那天,十里郊亭竟擠滿了送別的人群,有郢都國人,更有四鄉村野趕來的庶
民百姓,四面山原上到處湧動著默默的人群,路邊長案羅列,擺滿了人們獻來的各種酒食。正
午時分,當春申君親自駕車送屈原出城上道時,郢都四野的哭聲瀰漫開來,隨著那輛破舊的軺
車慢慢的聚攏到了十里長亭。站在軺車傘蓋下的屈原,蒼老乾瘦得全然沒有了往昔的風采,他
那永不熄滅的激情似乎也乾涸了,只是木然的望著四野湧動的人群,一片空洞,一片茫然。
  半日馳驅,終於到了雲夢澤邊。春申君跳下軺車,扶著屈原下了車,便是深深一躬:「屈
兄,善自珍重了。」屈原淡淡的笑了笑:「春申君,我有最後一言:楚國不堪腐朽,已經無力
自救了,一定要去找蘇秦,再度合縱,以外力保住楚國,等待機會了。見到蘇秦,代我致歉,
屈原意氣太過了––」說罷一聲嘆息,便大步上了小船。
  「噢呀屈兄––,我記住你的話了!」
  小船飄飄蕩蕩的去了,屈原始終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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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蘇秦離開了楚國,心灰意冷的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南下時躊躇滿志,要一心與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轉楚國危局,為合縱保留最堅實的一塊立
足之地,也與張儀進行一次面對面的縱橫較量,不想倏忽之間竟是急轉直下,結局亂得一塌糊
塗,原因卻是莫名其妙!作為合縱一方,是徹底失敗了:非但沒能扭轉楚國,反而使其餘五國
更加離心。秦國呢,同樣是失敗了:非但張儀險遭暗殺,最終也還是沒有避免一場惡戰,竟前
所未有的折損了六萬新軍銳士!楚國呢,更是最大的輸家:朝局大亂新派湮滅且不說,積數年
心血所訓練的八萬新軍連同兩三萬老軍,也全數賠了進去!同時還結下了一個最凶狠強大的仇
敵,將無可避免的永遠不得安寧了。
  細思其中因由,竟是千頭萬緒令人扼腕嘆息。楚懷王是千古罕見的抽風君主,時而聰明機
斷,時而顢頇紈褲,彎子轉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則是千古罕見的激烈偏執,恨便恨死,
愛便愛死,意氣極端得全然沒有迴旋餘地;春申君呢,機變詼諧且頗有折衝之能,但卻少了一
些堅剛與大智,既影響不了屈原,又影響不了楚王,硬生生的無可奈何;昭雎陰沉狡黠又極是
沉得住氣,鄭袖聰敏貪婪偏又能適可而止––面對楚國如此亂象,幾乎每個人都是蘇秦的對手
,卻教蘇秦如何對付?張儀號稱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極,還不是無法將楚國亂象理順到秦國
和局之中?
  到頭來竟是三敗俱傷,卻不知道罪責在誰?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攪亂了的。可是,若沒有屈
原的強硬,楚國還不是納入了秦國算盤?屈原既強力扭轉了楚國倒向秦國,又完全堵塞了楚國
重入合縱,更是一舉毀滅了楚國變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說清?
  一路之上,蘇秦思慮著念叨著揣摩著,最後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糨糊,末了只好長嘆
一聲:「人算何如天算?當真天意也!」想想合縱以來的坎坷,蘇秦無可奈何的笑了。難道不
是天意麼?每到窮途末路,蘇秦必得從燕國開始。合縱發端於燕國,每次大挫,竟都只有回燕
國這一條路!弱燕生蘇秦,強秦成張儀,看來這也是天意了。
  「二哥––!二哥––!」
  蘇秦驀然驚醒,卻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斗篷招展搖手長呼,不是蘇代卻是何人
?蘇秦四面一張望,卻發現竟然已經到了薊城郊野,低聲嘟噥一句「好快」,便跳下了軺車,
坐在道邊一塊大石上等候蘇代。
  「二哥,回來得好!我們正等你呢。」蘇代下馬,不斷拭著臉上的汗水。
  蘇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回燕國?」
  「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獵,看見了蘇字大旗,不是二哥卻是誰?」
  「一個人狩獵?」
  「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獵的。你看那兒––」
  蘇秦目力雖差,卻也看見了遮天蔽日的煙塵中翻飛的大旗與衝鋒馳騁的馬隊,看那氣勢,
少說也有三五千騎兵。蘇秦不禁皺起了眉頭:「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鐵騎了?」蘇代笑道:「二哥
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風起來了,軍政大權一把抓呢。」蘇秦冷冷道:「燕王那麼相信他?」
蘇代道:「燕王病了,癱了,將國事都交給了子之。」
  蘇秦大是驚訝,走時還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個燕王,如何就癱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
蘇秦脊梁一陣發涼:「快說,燕王怎麼病的?」
  「前次狩獵,燕王從馬上摔了下來傷了腿,後來便日益沉重,最後便癱了。」
  「燕王精於騎射,如何能摔下馬來?」
  「子之說:那是一匹東胡野馬,燕王冒險嘗試,被野馬掀翻的。」
  蘇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過燕姬麼?」
  「去過兩次,想給她送點東西,卻沒有見到人,可能雲遊去了。」
  蘇秦又是一陣沉默:「你先去吧,記住,不要對子之說我回來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蘇代似有困惑,卻也習慣了聽蘇秦吩咐,便上馬一鞭去了。
  眼看著煙塵消散,狩獵馬隊捲旗收兵,蘇秦才上了軺車偃了大旗,靜悄悄的繞到最僻靜的
北門進了薊城,回到府中便吩咐關了大門,沐浴梳洗之後便進了書房,要一個人好好想想燕國
這幾件事兒。誰知剛剛落座,總管老僕便走了進來低聲道:「大人,上卿來了。」蘇秦一怔:「
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來了?」老總管默默搖頭,蘇秦道:「你去說,我路途受了風寒,已經
臥榻歇息,改日上門回訪便了。」老總管看看蘇秦,卻沒有走。蘇秦不耐道:「沒聽見麼?去
呀。」老總管低聲道:「老朽本不該多嘴,大人還是不要回絕的好,上卿在薊城可是––」老
人眼光閃爍,似乎不敢往下說了。蘇秦想了想:「也好,去請他進來吧。」老人猶豫道:「大人
不去迎接?」蘇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開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麼?去吧。」
  片刻之間,書房外腳步騰騰,子之赳赳走了進來,還是一身軟甲一領戰袍,手中一口長劍
,人尚在廊下,響亮的笑聲已經響徹了庭院:「武信君當真雅興,悄悄歸燕,也不給子之一個
接風的機會!」隨著笑聲進門,人已一躬到底:「武信君,子之有禮了。」蘇秦淡淡笑道:「甲
冑上卿,禮數倒是周全呢,請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陣,便坦然入座,順手將長劍橫在了
案頭。總管老僕上了茶,便悄悄的守到廊下去了。
  「楚國震澤吳茶,上卿以為如何?」
  「好看,太淡。」子之笑道:「還是燕山粗茶來勁兒,剋得動牛羊肉。」
  「見仁見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對蘇秦的揶揄似乎渾然無覺:「武信君啊,多日等你歸來,四處派出遊騎斥候探察你
的動靜,非有他意,只是想與你商議一件大事。」
  見子之坦誠,蘇秦的一絲不快已經消散:「大事?上卿請講。」
  「在燕國變法!」
  蘇秦大是驚訝,沉默著半日沒有說話。子之打量著蘇秦笑道:「武信君以為子之粗蠻,不
堪變法?」蘇秦默默搖頭,卻還是沒有說話。子之道:「武信君啊,變法有內外兩方條件,而
今大勢已變,燕國內外皆宜變法,如何武信君倒狐疑起來?」
  「你且說說,燕國如何內外皆宜了?」蘇秦終於說話了。
  「先說外勢:秦國慘勝楚國,遭受重創,三五年內不會在中原生事,趙齊魏楚四大國內事
頻仍,更無力威脅燕國,如此燕國便有了一段安穩時日;再說內事:燕王賢明,委大政於你我
,新派已經成了氣候,老世族沒有實力抗衡,此時若在燕國變法,豈有不成之理?」
  「那麼,你準備如何變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信君何其糊塗?變法是你的,問我何來?」
  「你要變法,如何又是我的了?」
  「哎呀武信君,子之保駕,蘇秦變法!不好麼?」子之拍著書案一陣大笑。
  蘇秦心中怦然一動,正待開口,卻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茲事體大,蘇秦從來沒有
想過,從長計議吧。」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便了。」子之突然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事,請武信君恕罪。」
  蘇秦很不喜歡這種一驚一乍,皺著眉頭道:「你就說吧。」
  「燕王癱病期間,武信君不在國中,燕王便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務。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
為署理,武信君回燕即交還權力。可燕王不答應,說丞相未必再回燕國,硬是宣來一班大臣,
讓我做了丞相––」子之嘆息了一聲,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對武信君,特來說明,明
日你我面見燕王,我即交還丞相印信。」
  驀然之間,蘇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國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
事,能還回來麼?」
  「只要子之堅執不受,自然能歸還回來。」
  蘇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蘇秦豈是討官做之輩?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變法
,真正使燕國強大,蘇秦何須斤斤計較?」
  「武信君大義高風,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蘇秦竟前所未有的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卻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麼,更不知道
想清楚了什麼。天亮時終於朦朧睡去,日上半山時卻又被老僕喚醒了,說上卿親自駕車來接他
進宮了。蘇秦只得起來梳洗一番,便出來上了子之高車進宮去了。
  踏進王宮,蘇秦便覺得氣氛有異。燕國宮殿雖然窄小陳舊,平日裡卻也是一片生氣。尤其
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興燕國,操持國務一點也不鬆懈,日每吏員如梭,宮中總是忙忙
亂亂的。今日進宮,偌大車馬場竟沒有停放一輛官員軺車,進得宮門,兩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
,只有管轄王室事務的兩三處開著門有吏員身影,其餘竟是一概關閉。蘇秦不禁大是困惑:燕
王病了,難道國務也停止了?
  子之見蘇秦眼神不對,便指點著笑道:「我一個忙不過來,也是偷懶,便讓這些官署都遷
到我府上去了。」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著:「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將王宮搬走了。」子之
大笑道:「武信君卻是迂腐了,無論搬到哪裡,只要將事情辦好不就完了?」蘇秦想趕快見到
燕王,也不說話,只是大步向深處走去。
  進入第四進,便是燕王經常召見朝臣的兩座偏殿,過了偏殿便是正殿,一過正殿便是燕王
書房與典籍庫。這些地方蘇秦都很熟悉,惟獨沒有來過後宮。步入書房迴廊,便聞一股草藥氣
息撲面而來,蘇秦不禁大皺眉頭。來到寢宮庭院,藥味兒更是濃郁。蘇秦抬頭一看,庭院池邊
竟鋪滿了草蓆,蓆子上晾滿了黑糊糊的藥渣!藥渣席邊,好幾個太醫在蹬著藥碾子碾藥,呼嚕
光當一片,直與製藥作坊一般。
  子之低聲道:「東胡神醫的方子:服用湯藥之後,藥渣碾成粉末吃下。」
  蘇秦陰沉著臉走進了寢宮,遠遠便聽大木屏外的老內侍高聲長宣:「武信君上卿到––!
」蘇秦一怔,便聽見裡面一陣急劇的咳嗽喘息。內侍此時連忙躬身閃開:「燕王召見,武信君
上卿請––」
  蘇秦早就聽燕姬說過,燕王宮狹小粗簡,惟有寢宮高大寬敞,白日裡陽光一片,分外明亮
。但是轉過大木屏風,眼前竟是一片幽暗,窗戶關閉,帳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四處瀰
漫,厚厚的帳幔中劇烈的咳嗽喘息之聲竟不能停止,聽得蘇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著鼻子在蘇秦耳邊道:「東胡神醫說:不敢見風。」
  蘇秦終於忍不住了,對著帳幔深深一躬,高聲道:「臣蘇秦啟稟我王:蘇秦通曉醫道,此
乃東胡巫術,摧殘性命,百害而無一利!臣請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華夏醫藥救治!」
  帳幔後傳出一陣更為急劇的咳嗽喘息聲––蘇秦對四名侍女斷然揮手:「快!撤去帳幔,
打開窗戶,搬走藥渣,立即收拾乾淨!」
  侍女們驚恐的望著子之,卻沒有一個人敢動。蘇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這是東胡巫
術?還是薊城人術啊?」子之看看蘇秦鐵青的臉色,突然大笑:「武信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
啊!那就撤,快!撤了!」
  幾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動手,拉開圍牆大帳,打開全部窗戶,又收去臥榻帳幔,搬走屋中所
有藥渣與不潔之物––片刻之間,寢宮中便是陽光明媚和風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蘇秦向臥榻
一看,卻驚訝得釘在了那裡––陽光之下,臥榻人形如鬼魅:一身髒污不堪的布衣,面色蒼白
如雪,眼眶深陷成了兩個大洞;一頭黃髮散披在肩,一臉血紅的鬍鬚雜亂的虯結伸張著;嘴巴
艱難的開合喘息著,口中卻黑洞洞的看不見一顆白牙!若非親見,蘇秦如何能想到這便是幾個
月前英挺勃發的燕易王?驀然之間,蘇秦心中閃過了齊桓公姜小白爬滿蛆蟲的屍體,不禁倒吸
了一口涼氣!
  「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的喘著叫著,木呆呆的看著蘇秦。
  蘇秦走到榻前:「臣,蘇秦參見燕王––」
  燕易王艱難的喘息著,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細細的兩行淚水。蘇秦道:「臣請為燕王把脈
。」說罷便跪坐榻前,拉過燕易王乾柴一般的枯手,剛一搭脈,蘇秦心中便猛然一跳,良久,
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臣啟燕王:醫家至德,不諱言誤事;燕王脈象,來日無多,須及早安
排後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湧出了兩行細淚,那隻枯瘦的右手卻艱難的搖動著,蘇秦一看
,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手。
  蘇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吧。」
  子之沉重的嘆息了一聲,轉身命令內侍:「宣召太子進宮。」內侍便匆匆去了。
  蘇秦猛然想起一人:「敢問上卿,櫟陽公主為何不在燕王身邊?」
  「秦人沒個好!」子之憤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咸陽省親去了。」
  蘇秦心有疑雲,便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連番閃爍,卻只是喘息咳嗽著無法
說話,一陣默然中,寢宮門廊下的內侍一聲長呼:「太子到––!」蘇秦抬頭一看,一個面目
疏朗神情卻很萎縮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蘇秦深深一躬:「臣蘇秦,參見太子。
」太子游移的目光中閃出了一絲驚喜:「你便是武信君蘇秦?好––」卻又突然打住,匆匆走
到榻前對著怪異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禮,便默默的釘在了那裡。
  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蘇秦,又看了看太子。蘇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艱難的拉住了
蘇秦與太子的手,將太子的手塞進了蘇秦的手中,喉頭發出一陣含混的叫聲與喘息。蘇秦高聲
道:「燕王毋憂,蘇秦當竭力輔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將子
之的手塞進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聲:「我王放心去吧,子之力保太子稱王!」
  一陣微弱喘息,燕易王竟大睜著空洞的雙眼,了無聲息的去了。
  蘇秦三人剛剛跪倒,便聞寢宮外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聞內侍一聲長呼:「王后
駕到––!」話音未落,子之便霍然起身,長劍已經提在了手裡。太子一扯蘇秦衣襟,也驚恐
的站了起來。蘇秦轉過身來,一隊勁裝帶劍的黑衣侍女已經環列廳中,將三人連同燕易王的屍
榻一起圍在了中間,一身甲冑一口彎刀的櫟陽公主冷笑著走了過來。
  子之冷冷道:「櫟陽公主,來燕國何干啊?」
  「問得好稀奇,」櫟陽公主淡淡道:「我是燕國王后,這裡是我的家,將軍不知道?」
  「你逃國離燕,已經不是王后了。」
  櫟陽公主微微冷笑著:「子之,可惜你還沒做燕王,未免威風得太早了。」
  「你且看好了,這是燕王廢黜王后的黃絹詔書!」子之抖開了一方黃絹,「廢后令」三個
大字與那方鮮紅的王印赫然在目!
  一陣哈哈大笑,櫟陽公主手中抖開了一方白絹:「子之看好了,這是燕王手書詔令:櫟陽
公主,永為王后!再看後面一行小字了:若有廢后矯詔,便為亂國!看清楚了麼?」
  「來人!將這矯詔秦女拿下問罪!」子之威嚴的大喝了一聲,宮外卻沒有動靜。
  櫟陽公主笑道:「喊啊,如何不喊了?」說話間悠然走到子之面前,雪亮的彎刀突然駕在
了正在發愣的子之脖頸上:「子之,你那套鬼蜮伎倆騙得了武信君一等正人君子,可騙不了我
這個目無王道的刁鑽女子。今日我要明告你:你若忠心輔佐太子稱王,你便是燕國功臣;否則
,本后的老秦舊部便要聯結燕國王族,教你死無葬身之地!如若不信,你便試試了。」
  子之哈哈大笑:「櫟陽公主,你只有今日一個機會,你不殺我,休怪子之日後無情!」
  櫟陽公主收了彎刀:「子之,若非顧忌燕國內亂生民塗炭,殺你比殺狗還容易!我櫟陽公
主身為王后,若無討賊實力,也不做今日之事。至於子之的無情,櫟陽早有領教,隨時奉陪了
。」說罷沉聲命令:「燕王遺命:武信君蘇秦,擁立太子即位;上卿子之,主持國喪大禮;若
有不臣之臣,舉族殺無赦!」
  「臣蘇秦謹遵王命!」蘇秦竟是一陣輕鬆。
  「子之謹遵王命!」子之也沒有片刻猶豫。
  次日太子即位,這便是燕王姬噲。姬噲當殿下詔:武信君蘇秦爵加兩級,領丞相府主政,
封地增加一百里;上卿子之爵加兩級,兼領右丞相、上將軍輔政,封地增加一百里;蘇代任亞
卿,輔上卿署政;燕國名士鹿毛壽賜大夫爵,任御書之職。這些都在朝臣預料之中,原是不足
為奇。
  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佈:將十五歲的長子姬平立為太子!即位當天便立太子,這在百餘
年的戰國歷史上可是聞所未聞。當時便有將軍市被出來勸阻燕王,說儲君事大,須得從長計議
,不宜操之過急。平日顯得並無主見的新王姬噲,此時卻一聲不吭,顯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
蘇秦雖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便立即站出來支持了燕王,說辭只有十六個字:「早立
太子,國脈明晰,傳承有序,並無不妥。」子之雖然沒有說話,但聲望滿天下的蘇秦一開口,
姬噲頓時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聽朝臣議論,便宣佈了散朝。
  蘇秦剛剛回到府中,蘇代跟腳就到,還沒落座就問:「二哥,你如何竟贊成燕王立太子了
?」蘇秦沉著臉道:「怎麼?我不能贊同?」蘇代紅著臉道:「上卿最煩這個姬平,要立也不能
立他啊。」蘇秦頓時不快,盯住了這個聰敏機變的弟弟:「姬平是長子,立太子名正言順。子
之煩姬平?煩的該不是太子本身吧?」
  「二哥,」蘇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實力又有魄力,還有一股銳氣,他在燕國掌權有什麼
不好?你說,戰國以來有多少家臣廢主自立?魯國、晉國、齊國,三個老大諸侯,都被新派臣
子取代了,獨獨留下這個老燕國,為什麼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
  「哼哼,」蘇秦冷笑道:「蘇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連自己也賣了。」
  「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氣象。」
  「新派氣象?」蘇秦又氣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氣象為何物?正經主張一條沒有,就有幾
萬鐵騎、一片機心、一副狠烈張揚的脾性,這就是新派氣象了?」蘇秦打住話頭,沉重的嘆息
了一聲:「三弟啊,為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國變法之才,為兄為何不擁戴他?不說
像吳起商鞅那般大才,縱有屈原那一股為行新政不惜犧牲的坦蕩正氣,為兄也認了。可子之有
麼?沒有。子之有的,只是勃勃野心!這叫什麼?叫志大才疏,這種人成不了事的。三弟啊三
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沒在燕國啊。」
  蘇代固執的搖了搖頭:「二哥,你奔波合縱,名重天下,身佩六國相印,到頭來卻沒有立
錐之地,不覺得寒心麼?子之是沒有治國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與二哥聯
手執掌燕國,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需求全於子之?」
  「住口!」蘇秦大喝了一聲,臉色驟然脹紅!
  平日裡蘇秦很是鍾愛兩個弟弟,在洛陽故里三兄弟同吃同住,蘇秦實際上便是兩個弟弟的
老師,從來都沒有對兩個弟弟發作過,今日當真是前所未有。一陣沉默,蘇秦心有不忍,低聲
道:「三弟啊,洛陽國人稱你我兄弟為『蘇氏三賢』,難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卻
要附庸於一個不臣之人麼?」
  蘇代默默的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一夜,蘇秦又失眠了。這種煩亂一出現,他就知道無論如何努力也只是輾轉反側而已,
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藍的天空,閃爍的星斗,清涼的秋風,皎潔的月亮,他
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仔細的回想了多年來在燕國的每一次轉折,每一個關鍵人物,每一
次重大事件,一條清晰的脈絡竟突然顯現了出來––燕國大亂在即,已經是一個爛泥塘,是一
個危邦了!雖然他名高望重爵位顯赫,但他卻只有無可奈何的看著亂局一步步逼近,在這種實
力碰撞的亂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與才華,竟顯得那樣蒼白無力。蘇秦清醒的知道,要扭轉
這種亂局,只有投身其中,擁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眾、財貨與軍隊,必須像屈原像櫟陽
公主那樣,敢於以武力相向!雖則答案如此簡單,可蘇秦最終還是認為自己做不到,即或讓歲
月倒退回去重來一遍,自己也還是如今的自己,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命數,也許是秉性,總是
他無法接受實力碰撞中的那些齷齪,無法讓自己屈從於血腥交易之中,無法讓自己的靈魂依附
於一種強大的黑暗。從這個意義上說,蘇代比他強。蘇代敢於跳進漩渦,敢於從實際利害決斷
自己何去何從,敢於為自己爭取實力根基,而不是像他那樣,將名士風骨永遠看做第一位的人
生準則。強求蘇代如蘇秦,豈非與強求蘇秦如蘇代一般荒謬?
  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蘇秦到浴房澆了一通冷水,擦乾身子換上了乾爽的裌衣,頓時覺得
輕鬆愜意,一直壓在心頭的憂鬱煩亂竟煙雲般的消散了。他吩咐總管家老關閉府門謝絕見客,
便進了書房,直到入夜掌燈,蘇秦還沒有走出書房。
  過得一些日子,燕國風平浪靜了,這天清晨,蘇秦親自駕車進了王宮。
  姬噲雖然做了燕王,可是卻沒有一個大臣來見他議政,竟是清閒得無所事事。正覺無聊之
時,住在燕山別宮的櫟陽公主卻給他派來了兩個侍女,還帶給他一封書簡,簡上只有十二個字
––王與太子,勤修劍術,以防不測!姬噲左右無事,便常常跟著這兩個侍女練劍。太子姬平
少年心性,劍術興趣極為濃厚,不用姬噲叮囑,便天天來跟兩個女劍士玩劍,有時候還要在月
光下玩練,彷彿永遠沒個盡頭。
  這天早晨,姬噲正坐在草地上看太子姬平與侍女比劍,老內侍罕見的匆匆走了過來:「稟
報我王:武信君蘇秦求見。」姬噲高興的站了起來:「武信君來了?快,請他進來。」說著便
向水池邊的茅亭走去:「來人!快上燕山羊湯!」
  蘇秦來了,卻是一身布衣散髮無冠。姬噲老遠便迎了上去:「哎呀武信君,山人隱士一般
了,當真灑脫!」說話間便拉住了蘇秦:「如何老是不來,悶死我了。快來坐了,這是專門為
你上的羊湯,先喝了暖和暖和!」蘇秦笑著一躬:「謝過燕王。」也沒有推辭,便喝了一鼎濃
濃白亮的燕山羊湯,額頭上頓時滲出了一片細汗。燕王嘆息一聲道:「武信君啊,這國王當著
實在寡淡啊。」蘇秦悠然一笑:「上天衡平也,既握天下公器,便要捨棄自由之身,若要率性
而為,便不能握天下公器,難得兩全了。」
  「還是武信君好啊,永遠都是遊遍天下的快意生涯。」
  「臣啟我王:蘇秦正是來辭行的。」
  「辭行?」燕王姬噲驚訝了:「武信君要拋下燕國不管了?」
  「非也,臣離開燕國,恰恰是為了燕國之長遠大計。」
  「武信君此話怎講?」
  蘇秦壓低了聲音:「兩三年內,燕國必有不測風雲。蘇秦欲為燕國謀求一個可靠盟邦,必
要時輔助燕國消弭內患。燕國情勢,木已成舟,無力自救。若無外力,燕國只怕要社稷變色了
。」姬噲沉默良久,竟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社稷興亡,天意原是難測啊。武信君克盡人事,
姬氏王族當銘刻在心,縱然無果,也無須上心。燕國自周武王始封諸侯,一脈相傳六百餘年,
也知足了。有人要燕國,便給他又何妨?這寡淡國王,姬噲也做夠了––」
  「我王差矣。」蘇秦正色道:「王者,公器也,公器失位則國家禍亂,庶民塗炭。一己之
物可讓可贈,天下公器卻不可隨心取予。蘇秦之心,我王當三思明察。」
  姬噲又一陣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信君忠信謀國,姬噲先行謝過了。」
  蘇秦連忙扶住了燕王,低聲說了一陣,燕王頻頻點頭。
  半月之後,齊國孟嘗君來到燕國,交涉燕齊邊境的漁獵爭端。子之與孟嘗君兩相厭惡,便
破例的將這件棘手事兒推給了燕王決斷。燕王姬噲便順理成章的交給蘇秦全權處置,磋商了幾
日,蘇秦便以特使之身與孟嘗君到齊國交涉去了。
  一出薊城,孟嘗君便告訴蘇秦一個驚人的消息:張儀磨下了齊王,齊王決意與秦國修好結
盟,竟然接受了秦國「邀請」––派孟嘗君到秦國去做客卿!
  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道:「孟嘗君做強秦貴客,可喜可賀了。」
  「什麼貴客?齊王拿我做人質罷了,武信君當真不明麼?」孟嘗君一臉的苦笑。
  蘇秦笑道:「看來,這次又要在齊國與張儀周旋了。」
  「齊國不是楚國,孟嘗君不是春申君,張儀不會得逞的。」
  「好!」蘇秦很為孟嘗君的豪氣振奮:「我在臨淄等候你的消息。」
  易水南岸,兩人下車商議了半日,最後依依分手。蘇秦向東南去了齊國,孟嘗君卻向西南
去了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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