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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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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柳殘陽] [傲爺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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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44:52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淺池怎生容大龍

  管亮德坐在太師椅上,靜靜聽完了妹子管瑤仙的敘述,黝黑清懼的面孔上浮現著難以掩隱的激動與憂憤,卻總算如釋重負般吁了口氣:
  「如此說來,妹子歷經磨劫,幸能履險如夷,全是那君不悔的豁力相助,拚死維護了?這樣的一位人物,我們竟以工役差之,實在是太也欠缺識人之明……」
  管瑤仙幽幽的道:
  「大哥,要不是虧了他,我這條命固然難保,就是爹娘給我的清白身子亦將遭致玷污,永生永世再洗不脫那種附魂隨魄的羞辱 ,即便死了,也無顏面見祖宗於九泉……」
  額頭上的一條青筋凸跳著,管亮德咬牙道:
  「無影四狐那一干王八羔子,居然如此惡毒卑鄙,我決不與他們甘休!」
  管瑤仙微紅著眼圈道:
  「大哥趕到老君山的時候,沒見著他們?」
  管亮德恨聲道:
  「胡英追上我們隊伍的當口,業已是抵達地頭後的事了,我才只將紅貨交割清楚,剛跨出門檻,迎面就碰上了他,胡英的模樣活脫是從閻羅殿打了一轉回來,命像去了半條,我一看便知道出了紕漏,等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把話說完,我連茶水都來不及喝,立刻領著大家快馬趕往『老君山』,妹子,兩地相隔有百多里,任我們再是拚命趕,到達的辰光也比那幾條邪狐定規的期限遲了半日,我們找著了樵棚,白白候了四個時辰,卻硬是不見對方露面……」
  管瑤仙尋思著道:
  「可能是在君不悔救我離開之後,他們自認失去了要挾的憑借,又生怕形勢有變,對他們不利,這才匆忙退走。
  「大哥,也幸虧沒朝上面,否則,你們一旦和『無影四狐』衝突起來,勝算的希望實在不大!」
  管亮德苦笑著道:
  「這個我心裡有數,但當時急怒交加,兩眼發紅,什麼也顧不得了,只要碰上他們,我拚死亦要向那幾條邪狐討還公道!」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
  「在『老君山』等不著人,我簡直急瘋了,無奈何,只有兼程日夜趕,一路上暗暗禱告,但求上蒼見憐,好歹能有你的消息傳到,卻做夢都未料及,才一進門你竟比我們先回家啦;妹子,你不知道我一看見你走出來時,那一瞬間的感受,我差點便跪在地下向諸天神佛謝恩叩頭了。」
  管瑤仙的語聲略帶唆咽:
  「我曉得,大哥,你看到我時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你內心的喜慰歡愉,平時你極少那樣激動得難以自持。」
  管亮德忽然又冷笑著道:
  「還有子午嶺葛家堡那對父子,一向與我們走動勤快,表現得十分熱絡,這次你出了事,呂剛和彭季康去求他父子相助,任誰也沒想到會碰一鼻子灰,弄了個大難堪,他父子不但一口拒絕,到後來連客都不送,就那麼雙雙避了開去,不再朝面,所謂疾風知勁草,患難顯親朋,葛家父子卻算哪一門子的親朋,提起這樁事,我就心中透寒,肺腑如火!」
  管瑤仙並不惱恨,只是靜靜的道:
  「你想不出葛家父子為什麼會採取這種態度吧,大哥?」
  哼了哼,管亮德憤憤的道:
  「這有什麼想不出的?左右不過是見危思退,臨難苟兔,圖的是個明哲保身,情感道義在他們眼裡何來兩肋插刀那等現實?」
  管瑤仙淡淡的道:
  「葛家父子不願多招麻煩,惹火上身,固也是原因之一,但我看關鍵不在這上面,依我的判斷。尚另有因由。」
  管亮德道:
  「還有什麼因由?」
  目光望著自己腳尖,管瑤仙低沉的道:
  「那葛家父子,大哥,為什麼和我們來往得這樣慇勤?」
  管亮德但然道:
  「還不是為了你,葛世偉的鬼心眼以為我不知道?」
  管瑤仙道:
  「葛奇在江湖上甚有威望,手下亦不乏可登台面的角色,尤其他本身藝業精湛,修為不凡,無影四狐雖說難纏,他倒也未必忌憚,問題在於,他一定考慮到值不值得趟這灣混水?」
  管亮德不解的道:
  「此話怎說?」
  管瑤仙的神態安詳自若,宛如在分析一件與她毫不相關的事:
  「葛家父子同我家往來,主要這為了葛世偉對我有一番心思,我一旦被『無形四狐』擄去,他們必然懷疑我貞潔不保,像葛奇父子這樣的身份,不可能容忍一個潔壁有暇,清白受污的女人進門,換句話說,他們投注我身上的期望便化做泡影,沒有再下功夫的理由,為了一個不寄目的的女人而冒著流血搏命的風險,他父子豈會自認值得?」
  臉色黑中泛青,管亮德握拳透掌:
  「這一些勢利小人,口是心非的偽君子,叫我好恨。」
  管瑤仙十分理智的道:
  「看穿也就罷了,大哥,他們的想法雖然現實,卻並非毫無依據,無影四狐向來以凶殘暴虐,無德無行聞名,我一個姑娘家被他們擄去,有若羊落虎口,何堪自保?事實上也確是如此,要不是君不悔冒死相救,我現在是個什麼下場,連自己都不敢去想了……,,
  管亮德重重的道:
  「只要給我逮著機會,只要我有一點辦法,我發誓我要報復葛家父子,懲罰那四條邪狐,外加十三人狼,我決不會饒恕他們,永不……!」
  管瑤仙反過來安慰她的兄長:
  「大哥,是老天保佑,也是祖上積德,我總算是有驚無險,逢凶化吉,你想開些,別自己生閒氣,將來大家遲早碰得著,到時候再見真章吧!」
  管亮德沉默了半晌,忽道:
  「那君不悔,妹子,可確有一身好本領?」
  點點頭,管瑤仙的雙瞳中閃耀著光亮:
  「不但有一身好本領,而且是我今生所見的頂尖高手,大哥,我從來不曾遇過比他更厲害的人物!」
  端詳著自己這素來眼高於頂,心傲氣盛的妹妹,管亮德不禁笑了起來:
  「別是因為他救過你,你的審查尺度就放寬了吧?」
  管瑤仙的臉上一熱,趕忙分辯:
  「大哥,你這是扯到哪兒去啦?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沒經歷陣仗的深閨碧玉,莫非連一個人的武功高低還看不出來?你是沒親自在場,要不,包你兩眼都能發直,奇怪天下之大,竟真有這樣精絕的藝業!」
  嘴裡噴了幾聲,管亮德搓著手道:
  「這樣的好手可不能放他走了,妹子,咱們合計合計,好歹留他下來,鏢局裡正需要此等人才,咱們大大用得著他!」
  管瑤仙卻低喟一聲,笑得挺抑鬱:
  「大哥,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那君不悔,決非池中之物,我們這片小廟,恐怕供不起這尊大神……」
  管亮德急道:
  「所以我們兄妹得想個法子啊,還有,他如果有地方去,又何必自薦到這裡干個雜工?有本事的人,不一定謀生的路子也寬!」
  管瑤仙蹙著眉道:
  「君不悔來我們這兒找差事,目的只是想混個餬口往他要去的地方去,卻沒有意思長久窩在鏢局裡,他不告訴我他確實有什麼打算,我也不便逼著問,大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心中有著負擔!」
  管亮德沉吟著道:
  「你去試試看,妹子,說不準我們能幫上忙,若是銀錢方面的問題,我相信可以解決——」
  歎了口氣,管瑤仙道:
  「不像是財務上的困難,據我旁側敲擊,再三試探的結果,他似乎對某人有著承諾,必須去完成幾樁囑托,而那幾樁囑托並不簡單,其過程怕是兔不了流血玩命……」
  「證了一會,管亮德道:
  「可又是江湖恩怨的牽扯?」
  管瑤仙道:
  「極有可能,他卻不願說個明白,我,我也不好深問。」
  站起身來,管亮德踱了幾步,神色凝重:
  「這件事,妹子,你得多下功夫,就算不能長久留人,最近一段時間也要留下他,依我的想法,『無影四狐』決不會默爾以息,早晚仍將尋上門來,觸我們的霉頭!」
  管瑤仙目光中閃過一抹火紅,腔調卻極為和緩:
  「我希望他們越快找上門來越好,大哥,無論勝負輸贏,糾葛總該有個結果,你說是不?」
  管亮德艱澀的道:
  「不錯,所以我們需要像君不悔這樣紮實又可靠的幫手!」
  管瑤仙輕輕的道:
  「也好,我去找他談談。」
  望著妹妹,管亮德道:
  「在我看來,那君不悔的江湖閱歷似乎不算老到,對道上的經驗也還夾生,此等人尚未受世俗污染,大多稟性仍然憨厚,心地篤實,動之以情,或可成事--」
  兩眼一冷,管瑤仙不悅的道:
  「動之以情?什麼情?」
  管亮德深知妹子脾性,趕緊陪笑解釋:
  「你別誤會,妹子,我說的動之以情,乃是指以情誼去感化他,並非意味男女之間的那種感情,我怎會叫你以虛情假意去收買於人?」
  真的是虛情假意麼?管瑤仙不由晃惚起來,對於君不悔,她有一股深切的好感,與發自內心的讚賞,這些加在一塊,便形成一種不可言喻的思慕情懷,很微妙,也很令她苦惱,這樣的心態,是表示著什麼意識呢?老天。
  管亮德想說什麼,看到妹妹此刻的形狀只好噤口不言,他背負雙手來回蝶躞,卻盡量不使自己焦躁的情緒流露出來。
  於是,管瑤仙走向門邊,輕輕將門啟開,跨出一步又停下,半轉回身,迷迷茫茫的對她大哥說了一句:
  「我這就去……呃,動之以情……」
  有好些年了吧,君不悔沒有像現在穿著這麼光鮮體面過,嶄新的湖水藍絲棉袍子,外罩兔毛嵌邊的同色小馬甲,腳上蹬著一雙黑緞面的厚棉靴,長袍擺動間,甚至連裡面的棉褲都是全新的,人才徹頭徹尾的清洗過一遭,頭髮梳理得順致服帖,臉上也修刮得溜滑乾淨,這一看上去,頓似換了一個君不悔,竟有那麼幾分架勢在了。
  在這結了冰凍的人工小池邊,管瑤仙依著一株盛開的臘梅,燦笑如花般上下打量著君不悔,她笑得好美好艷,亦好比枝頭怒放的朵朵紅梅,無形中散發著上種可人的韻息,相當能引起某種遇思。
  君不悔怔怔看著管瑤仙,直到人家笑了,他才顯得有些扭妮的這裡扯扯衣襟,那邊拉拉袍擺,模樣好生靦腆:
  「還沒有謝過二姐給我買的好幾身衣裳,我,我一直邋遢慣了,一下子換上新衣裳反覺得怪彆扭的,好像全身哪一處都不得勁……」
  管瑤仙笑吟吟的道:
  「你不用跟我客氣,凡事習慣就好了;我說君不悔呀,有句俗話說得可真不錯,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裳,你看你這一打扮起來,簡直就和換了個人一樣,出落得挺光鮮的,若硬要挑剔呢,只是稍稍上了一點,還欠缺那麼一絲兒灑脫……」
  君不悔嘿嘿笑道:
  「灑脫是公子哥兒的事,二小姐,憑我這個出身,如何學他得來?其實土一點也好,不惹眼……」
  管瑤仙忙道:
  「我是和你說著玩的,君不悔,你可別當真。」
  君不悔笑道:
  「二小姐怎麼也對我客氣起來啦?只要是二小姐說的話,再重我也受得了。」
  心裡不期然的湧起一股甜滋滋的感覺,管瑤仙卻掩隱得很好,她故意把語調放得平淡:
  「對了,我已交待呂剛,在前堂右首邊上給你收拾出一間房子來,那間房子還蠻寬敞,采光也好,一些應用物件亦都擺置舒齊了,待會你自己去看看,要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隨時告訴我,我再著人替你更換……」
  君不悔乾咳一聲,猶豫著道:
  「二小姐何須如此費心張羅?我原住的下處也還不錯,人待在那裡覺得挺合宜……」
  管瑤仙輕輕的道:
  「你不能再住在那兒,君不悔,在你救過我的命,保全我的貞節之後,如何還能這般委屈你?我不是現實,只為表達些許感謝之忱。」
  舐舐嘴唇,君不悔道:
  「說真的,二小姐,我住也住不多久,若是鏢局裡最近不往小劉集那邊走縹,我就得自己朝東走,事情總不能不辦。」
  低下頭,管瑤仙的聲音好細好柔:
  「你有什麼重要的事,非這麼急著去辦不可?」
  君不悔遲疑的道:
  「二小姐,這是我對吉大叔的承諾,一定要去完成他老人家的心願……二小姐,我必須要去辦這些事,一天辦不妥,我的心神就一天不能安寧!」
  將垂頰的秀髮攏到一邊,管瑤仙神態端莊:
  「君不悔,我想對你提出一個要求,不知你是否可以應承?」
  君不悔直率的道:
  「二小姐千萬別這麼抬舉我,有什麼交待,二小姐儘管明示,但凡我力之所及,沒有不遵從的道理!」
  媚亮的一雙鳳眼緊盯著君不悔,管瑤仙緩緩的道:
  「這是你由衷的話?」
  君不悔點著頭:
  「二小姐也明白,我不是個心口不一的人,像那古文全的德性,還有臉面朝下活麼?」
  「嗯」了一聲,管瑤仙道:
  「君不悔,我要你留在這裡!」
  呆了呆,君不悔趕忙問:
  「二小姐,你,呃,你要我留在哪裡?」
  管瑤仙道:
  「留在『飛雲鏢局』,也是留在……留在我身邊!」
  是了,好一個動之情!
  君不悔卻不敢往那締麗處去想,他頓時顯得愁眉苦臉的道:
  「二小姐,照說二小姐要我留在鏢局裡,是看得起我,也是關照提攜我,我豈有不識好歹的?但,但我實在沒多少能耐,怕不能為二小姐、為鏢局子承擔什麼,再說,還有吉大叔的事——」
  霍然從臘梅樹上站直了身子,管瑤仙粉面凝霜,柳眉挑起:
  「吉大叔,吉大叔,莫非你心中只有一個吉大叔?」
  要不是只有一個吉大叔,還會有誰呢?是了,還有一個小師妹,哪怕今天業已變成師嫂了的小師妹,他退後一步,惶恐的道:
  「回二小姐的話,吉大叔固然在我心裡,另外……另外只有我那小師妹了,然則便是心頭思念,亦是枉然,我那小師妹她……唉!」
  氣是氣,惱是惱,在那股子莫名的酸味之下,管瑤仙更有著極大的好奇心;她跺了腳,啼笑皆非的道:
  「小師妹,你說你心裡還有個小師妹?君不悔,表面上你像很老實,看不出花巧卻不少,你說,你那小師妹如今人在哪裡?你為什麼不和她相處在一起?」
  君不悔容顏黯淡下來,太息著道:
  「二小姐,以前,她是我的小師妹,現在可不是了。
  管瑤仙迷惆的道:
  「這話,是怎麼個說法?」
  腳尖在雪地上來回擦動著,君不悔聲音晦澀:
  「她已經嫁給了我師兄,變成我的師嫂啦,雖然我私下仍還惦記著她,也只能放在心底深處,再怎麼想,亦是落個白搭……」
  管瑤仙暗裡竟是舒但了很多,臉上又有了笑意:
  「從師妹一下子就成了師嫂,這種陞遷也未免突兀了點,君不悔,其中必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因由吧?」
  君不悔吶吶的道:
  「是,呃,是有段因由……」
  管瑤仙帶著命令的語氣:
  「來,說給我聽聽!」
  君不悔訕仙的道:
  「對我而言,這不是樁有光彩的事,二小姐,說出來怕你會見笑……」
  管瑤仙正色道:
  「放心,我不會笑你,一個在情場上失意的人,已經夠可憐了,如果再拿人家這樣的痛苦當作嘲弄的素材,未免就有失厚道。」
  君不悔有點驚愣:
  「二小姐,你怎會知道我是情場失意?」
  真忍不住想笑,管瑤仙卻憋住了:
  「這個問題問得傻,君不悔,你已經說過,你心裡一直憶念著你那小師妹,但你那小師妹卻嫁給了你的師兄,這不是擺明你在情場上敗了陣!」
  君不悔悠悠的道:
  「不錯,就是這麼回事--我同我師兄都喜歡小師妹,平日裡小師妹對我兩個也不分彼此,一視同仁,她和我及師兄都很合得來,大家相處融洽,委實看不出我與師兄誰在她心目中比重較大……」
  管瑤仙道:
  「傻子,那是因為你本性憨厚的緣故,注意不到某些細微未節,蛛絲馬跡,若是換成我,要看不出來才叫有鬼!」
  君不悔苦笑道:
  「我是看不出來,我只覺得小師妹對我們師兄弟二人是一樣的親切、一樣的體貼,噓寒問暖,照料有加,從來沒分個厚薄,所以,有一天我壯起膽子,向師父提出結親的要求,卻沒想到師兄也在師父面前表達了同樣的意願,師父很公平,他老人家允諾了我們,但卻叫我們師兄弟兩個憑一身所學,互為印證,勝者便中選雀屏……二小姐,師父只有一個女兒,用這等方法做為取決的條件,誰也沒有話說……」
  管瑤仙「哦」了一聲:
  「原來你那師妹乃是令師的女兒--後來呢?」
  兩手一攤,君不悔尷尬的道:
  「我輸了,哪裡還有後來?」
  管瑤仙道:
  「你遭此打擊,所以憤而離開師門?」
  搖搖頭,君不悔道:
  「公平競爭嘛,輸就輸了,我尚不至這般沒有氣量,我辭別師門,是因為……因為……」
  當日的情景,一一回映腦際,那股子辛酸也就湧向心頭,師父冷漠的嘴臉,師兄得意的神態,再加上老管家任喜悲憫的勸慰,以及那隱隱約約的暗喻,他想著想著,百感交集,下面的話,竟已不知如何表達才算貼切了。
  管瑤仙冰雪聰明,反應尤其敏銳,觀言察色,肚裡自己有數;她深摯的看看君不悔,好柔和的道:
  「是不是,在那場較鬥中你受了委屈?」
  君不悔用力擠出一抹笑容,僵滯的否認:
  「不,不,我沒有受什麼委屈,技不如人,還有什麼話說?…
  管瑤仙道: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離開師門呢?」
  君不悔怔忡半晌,覺得搪塞不過,只有明白的道:
  「不是我願意離開,二小姐,因為比試之後,師父的態度忽然變了,變得很冷淡,很疏遠,也很陌生,好像,好像我這個徒弟一下子變得不是他徒弟啦,小師妹亦不再朝面,甚至連句安慰話都沒有,似乎突然間這個家裡只多出我一個人來,我完全成了個不屬於家中的局外人了。……二小姐,那種備受冷落的滋味實在可怕,不但可怕,更令人傷透了心,灰燼了念……」
  管瑤仙同情的道:
  「我體驗得出,君不悔。」
  故示豁達的乾笑一聲,君不悔道:
  「在這種僵寒的氣氛中,陰沉的壞境下,我是再也待不下去,所以,不用他們說明了攆,我自己便識趣的捲了鋪蓋……」
  管瑤仙靜靜的道:
  「君不悔,你有這麼精湛的本領,都不是你師兄的對手,你那師兄的功力豈非已經出神入化,到了極峰的境界?」
  打了個哈哈,君不悔道:
  「這一遭你可沒猜對,二小姐,好叫你得知,我現在的一身把式,可不是跟我師父學的,乃是辭出師門之後由吉大叔傳授予我的!」
  又是吉大叔,但此一時管瑤仙卻對這位吉大叔有了不同的關注,她用心的道:
  「你的吉大叔,修為可高過你師父?」
  君不悔心存厚道,不願說得大明顯,他支支吾吾的道:
  「嘔,吉大叔的藝業只是稍稍圓熟一點,和我師父差不了多少……」
  管瑤仙似笑非笑的道:
  「到底是個不忘師恩的虔誠弟子,君不悔,你好善良。」
  紅著一張臉,君不悔忙道:
  「我是實話實說,真的,吉大叔與師父各有所長,充其量也是伯仲之間,……』
  管瑤仙輕輕歎氣:
  「君不悔,我不知你的師尊是誰,但我卻可以說,你師門逼走了你,是你師門的一大損失,絕對不是你的損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要不離開那個環境,怎會有後來的遇合?人再怎麼算,也不如天算啊……」
  君不悔剛要回話,那頭拱門裡已掠出一條人影來,那人一出拱門四處探望,當發現了君不悔與管瑤仙的立身所在,馬上奔命似的奔了過來,一邊跑猶一邊氣急敗壞的叫嚷:
  「二小姐,二小姐,快請到前面照門去,大事不好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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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45:29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又要銀子又要命

  來人不是別個,正是呂大鏢頭呂剛,這時呂剛、不但形色緊張焦惶,更是喘得有如牛哮,看光景,差不離就把一顆心從嘴裡迸跳出來,滿下巴的絡腮鬍子全在抖顫。
  管瑤仙迎上幾步,沒好氣的道:
  「瞧你這副德性,火燒著尾巴啦?」
  呂剛手指前頭,吁吁直喘:
  「二小姐,請趕快過去……是那些陰魂不散的東西找上門來了……」
  眉梢子一挑,管瑤仙道:
  「話說清楚點,是誰找上門來?」
  呂剛慌亂的道:
  「就是那幾個潑狐呀,他們一共來了八個人,業已進了鏢局大門,指名叫陣,總鏢頭打發我來急請二小姐,他自己則先頂了上去……」
  臉蛋上是一片陰冷,管瑤仙道:
  「『無影四狐,?」
  連連點頭,呂剛急切的道:
  「就是他們,而且眼下不止是這四條潑狐,顯然還另外請得幫手;二小姐,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一趟他們摸上了門,斷斷乎未存好心,二小姐千萬謹慎才是!」
  瞟了身邊的君不悔一眼,管瑤仙心想來得正巧,她先前不知能否留住君不悔——甚至沒有把握將君不悔留到「無影四狐」現身以後,這個令她坐蠟的問題,卻由「無影四狐」替她解決了,如果近憂一去,何需遠慮?只要君不悔肯為她擔待……
  咧咧嘴,君不悔道:
  「他們可來得真快,二小姐。」
  管瑤仙低聲道:
  「願意幫我們這個忙不?」
  君不悔捲起袍袖,提高嗓門:
  「二小姐見外了,『飛雲鏢局』的事,也就是我君某人的事,能之所及,決無反顧!」
  管瑤仙欣慰的道:
  「我知道可以指望你,君不悔,我們走!」
  鏢局的照門牆之後,便是寬廣的前庭,青石鋪砌的地面上積雪方除,雖然仍有些滑濕,卻極其清爽;一字排開的八個人中,四位是「無影四狐」的原班人馬,外加一個狄元,其他三位,一個是年約六旬,瘦小枯乾的禿頂老頭,這小老頭頂上無毛,頷下卻蓄有一撮黃焦焦的山羊鬍子;另兩個穿著相同,面貌酷肖,一樣的書生打扮,一樣的英挺俊逸,二人面露微笑的站在那兒,還真有點玉樹臨風的味道。
  飛雲鏢局這邊,早已是如臨大敵,嚴陣以待;管亮德為首峙立於前,那胡英、彭季康,與另外三位鏢師則散開左右,二十多名趟子手亦執棒掄刀的圍成一個半圓,打眼一看,確是劍拔彎張,隨時都有一觸即發的可能!
  管瑤仙與君不悔、呂剛等匆匆趕到,管二小姐一見那「無影四狐」及狄元,先就上了三分心火,心火一升,風眼中便透了紅:
  「很好,你們來得正好,就算你們不來,我也要天涯海角去找尋你們,徹底了結這一筆帳!」
  「魔狐」狄清從鼻腔裡哼了一聲,大馬金刀的道:
  「所以我們自己識趣,不勞姑娘你長途跋涉,便通通為你送上門來了!」
  管瑤仙的眼皮抽動不停,她錯著牙道:
  「虧你們『無影四狐』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卻手段卑劣,行為下流,沒有一丁一點能以配合你們聲望的修養與氣度,你們的確只是四條狐,四條殘凶又淫邪的惡狐!」
  狄清面不改色,冷冷的道:
  「管瑤仙,我要早知你是如此潑悍刁鑽,狡詐多詭,前些日便不會輕饒了你,我一念慈悲,卻留下你這個禍患,更拿一張尖嘴利舌來衝撞於我,你道你眼下就篤定得以保全?」
  管瑤仙略現激動的道:
  「得了罷,你一念慈悲!你是起的什麼心?打的什麼譜?你不是要輕饒我,你是要黑心肝的糟蹋我,羞辱我,叫我生生世世不能翻身,狄清,我管瑤仙是什麼人?豈容你這個形似惡鬼的弟弟橫加暴虐?」
  大吼如雷,那狄元氣沖斗牛的叫著:
  「你這個尖酸刻薄的臭娘們,你給我小心說話!他娘我形似惡鬼,你自認長得像朵花?哦呸,你純是在自我陶醉,在臭美……」
  管瑤仙不屑的道:
  「至少,不是我先找上你吧?」
  狄元暴跳起來:
  「好賤人,我現在就宰了你!」
  君不悔斜身橫阻向前,向狄元誠心誠意的作了一揖:
  「狄二爺,又數日未見了,二爺該不會忘記我吧?」
  猛往後退,狄元吸了口氣,卻咬牙切齒的道:
  「忘不了,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出你來,今日來此,『飛雲鏢局』的過節為次,找你才算正題!」
  君不悔故意輕鬆瀟灑狀:
  「但願狄二爺你這一次不要再做錯事。」
  狄元憤怒的道:
  「這一遭,我包你消散不了!」
  這時,管亮德才又有功夫插話:
  「各位朋友,相信各位今番到來,不只是為了相互謾罵,空逞口舌之能而至,必是有所示教吧?」
  狄清微微昂起臉孔,淡漠的道:
  「你用詭計戲弄我們,使我們白耗心思,枉費力氣,落了個笑話,賺了個丟臉,半分好處未得,如此失顏的事,我們承受不起,這是我們前來的原因之一;你妹子夥同鏢局的人暗算我二弟,將他狙殺成傷,如此怨隙豈可不報?這是我們前來的原因之二;有此二端;想已足夠解釋我們的目的了!」
  管亮德陡然間氣得混身哆嚏,面容充血,他禁不住昂烈的吼叫起來:
  「狄清,你這算什麼驢話?簡直就是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完全蠻不講理!我們保的鏢,護的貨,於你有何相干?你不自省強取豪奪的不是,沒想到你反倒怪罪起我們來;難道說我們就該由你搶、任你劫、受你們宰割?我們就通通該死?而你意圖將我妹子強配予你二弟,我妹子不從,你們竟喪盡天良打算施暴於她,幸有君不悔冒死搭救,方免於難,莫不成我們抗拒凌辱,抵擋淫惡也叫錯了!」
  狄清沉緩的道:
  「但凡衝撞了我們,便沒有道理可言,姓管的,你不錯,誰錯?」
  管亮德狂笑如嘯:
  「好,好,好,今天我才算見識過什麼叫霸道,什麼叫蠻橫,什麼叫張狂!狄清,哪怕你是閻王老子,不碎金剛,我也要和你豁上!」
  狄清陰森的道:
  「我們原就是為這個來的!」
  管瑤仙尖銳的接口道:
  「大哥,這幾頭邪狐也是人肉做的,我更不相信他們能多一條命,隨他們想怎麼辦,我們全接著!」
  手指遙遙點了點管瑤仙,狄清寒著臉道:
  「賤人,今天你是第一個逃不掉,我要不在你身上找回我二弟丟失的面子,我這個狄字便反過來寫!」
  君不悔忽然冒出話來:
  「狄二爺臉上只是挨了小小一刀,面子尚不算完全丟失……」
  兩眼定定的瞪著君不悔,狄清深長的呼吸,藉以緩和心肺間那股沸蕩的怒氣,抑制著腔調的激動,以至發出的聲音彆扭得古怪:
  「只是挨了小小的一刀?好極了,那一刀想就是你的賜予?」
  君不悔竟有點難為情的說:
  「不敢說賜予,狄大爺,雙方過手交鋒,刀槍無眼,我一時不曾留神,狄二爺的臉盤上已多了一條口子,但傷口不深,只是那麼一小條……,,
  笑得有如狼曝、狄清拉長著嗓門:
  「不錯,只是那麼一小條……」
  那禿頭乾瘦的小老兒似乎已經不耐煩了,別看他個頭瘦小,說話的音量卻來得很大:
  「老狄,咱們已來了這一會,卻盡在磨弄嘴皮子,你受得了,我忍不住,廢話少說,且將主題給他點明,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狄清對這糟老頭子竟然出奇的恭順,他微微哈腰道:「是,顧老吩咐,敢不遵命?我這就拿言詞過去——」
  一個稱「老狄」,一個叫「顧老」,同樣一個「老」字,上下秩序這麼一顛轉,尊卑立分,意義也就完全不一樣啦,顯見姓狄的在身份上是要比姓顧的低了那麼一頭!
  「無影四狐」也有畏懼之人——此位來頭是不小!
  管瑤似像是吃了狼心豹膽,任什麼全不論了;她怒望著那枯乾老頭,聲聲冷笑:
  「既然敢於為虎作悵,助紂為虐,便不妨丟下個姓名來,老頭子,你那道號該不是關起門兒嚷給自己聽的吧?」
  狄清神色一變,叱道:
  「賤人大膽,你可知顧老是誰?豈容你隨口譏嘲?」
  一撇嘴,管瑤仙道:
  「他又會是誰?和你們窩在一道的角兒還有什麼好人?」
  洪亮的大笑著,乾瘦老者擺了擺手:
  「這丫頭唇舌如刀,又尖又利,卻是頗具膽量,老狄,不分親疏敵我,自來我就欣賞有膽量的人,這種人做鬼也不會做個窩囊鬼!」
  狄清陪著乾笑一聲:
  「顧老見解精闢,說得極是……」
  黃濁濁的兩隻老眼往上一翻,瘦老頭又對著管瑤仙道:
  「你方才不是叫我放個名姓下來麼?好,我就向丫頭你報上萬兒啦,我姓顧,叫顧乞,呵呵,那乞仍是乞丐的乞,江湖上的老少朋友習慣稱我「聚魂刀」,「聚魂刀」顧乞就是我老頭子!」
  所謂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真是一點也不錯,顧乞的萬子一出口,管家兄妹就好像中了魔,見了鬼,被人下了咒一樣形態大變,容顏立轉慘淡,而「克嘟」一聲脆響傳來,大縹師呂剛在震驚之下,居然把那柄三十斤沉的利斧也嚇脫了手!
  君不悔迷惑的瞧著管家兄妹,目光又移向散立週遭的各位鏢師——老天,那一張張的面孔俱無人色,模樣都讓恐懼浸透泡軟了。
  眼珠子再轉到顧乞臉上,顧乞手持山羊鬍子,正在那邊廂朝他頷首微笑,笑得挺溫和慈祥:
  「老弟,我看你對我顧乞這個名姓,似乎沒什麼特殊感覺?」
  君不悔愕然道:
  「不就是個人的名姓麼,我為什麼要有特殊的感覺?」
  管瑤仙這時才像返回魂來,她悄悄靠近君不悔,唇角在不受控制的顫動:
  「這顧乞……是天下最最有名的六把刀之一……又稱『絕一閃』,他這把刀,據傳聞也是沾血最多的一把刀,你可要小心……」
  君不悔哺哺念著:
  「『絕一閃』?」
  顧乞閒閒笑道:
  「是的,絕一閃,意思是說,刀光一閃,萬事斷絕,當然其中也包括人的性命,而尤以敵人的性命最是可慮。」
  端詳著這「絕一閃」,君不悔不大相信的道:
  「就憑你這個三根筋吊著脖子,兩隻卵蛋掐個鳥的糟老頭?」
  顧乞不溫不怒的道:
  「人不可貌相啊,老弟。」
  暗裡驚出一身冷汗,管瑤仙低促的道:
  「千萬不要激怒他,君不悔,這個人不同於『十三人狼』,甚至不同於『無影四狐』,他是出了名的殺人不眨眼,談笑問便能取人首級……」
  君不悔吞了口唾沫:
  「看外表倒是看不出來……」
  顧乞不再多說,衝著狄清努努嘴,於是,狄清又是一躬身,面向管亮德:
  「姓管的,你伸長耳朵聽清楚了,我們來此的原由業已說明,本來是打算一朝面便開宰的,沒那麼些羅咦可講,但顧老卻偏有悲天憫人的心懷,特為你們留下一條路走--若是依了我們兩件事,你們大多數人即可保命!」
  管亮德在知悉顧乞的底蘊之後,已是鬥志大減,銳氣立挫,他顯得相當軟弱的道:
  「哪兩件事?狄清,你也不能過於強人所難……」
  狄清大刺刺道:
  「其一,賠償我們顏面損失五萬兩現銀,其二,將這混小子交給我們帶走,他必須為傷害我二弟及殘殺我兩名手下付出代價!」
  又是五萬兩銀子——這「無影四狐」與那「十三人狼」倒像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開出的價碼竟是同一個數目;管亮德掙扎著道。
  「五萬兩現銀!狄清,你亦未免太過心狠手辣,我們一間小小的鏢局,從哪裡去積攢這麼一筆巨金?只怕連人賣給你都湊不齊……」
  管瑤仙也憤恨的道:
  「你們的顏面就是那麼值錢?然則我們所受的損失與委屈又去找誰算?」
  冷淒淒的一笑,狄清道。
  「這是列位自家的事,我管不了這麼多;五萬兩銀子少一文也不行,兩樁要求缺一樣我們便宰人,統統宰光,雞犬不留!」
  管瑤仙面容鐵青,挑眉瞑目:
  「狄清,你真以為吃定了?」
  連忙對妹子拋使眼色,管亮德已是怯意更濃:
  「狄清,既然你們有心給我等留一條退路,這條路總要我們走得下去才行,若是此路通天,又叫我們如何攀升?離譜大遠的事,並非我們不從,乃是辦不到啊……」
  狄清表情僵硬,語氣也和表情一樣僵硬:
  「這不是買賣青菜豆腐,作興討價遠價,姓管的,不獻銀子便納命,你看哪樣合適就挑哪樣,我懶得跟你黏纏!」
  用衣袖擦了擦額門上的冷汗,管亮德哭喪著面孔:
  「可是……我們的確湊不出這許多……」
  猴頭猴腦的「鬼狼」黎在先開腔了:
  「管亮德,你不用在我們面前哭窮,這五萬銀子的價碼我們可不是亂開的;『飛雲鏢局』生意做得不錯,太平日子也過足了,家當十分的厚實,這些年來很積存了幾文,五萬兩銀子對你而言,就不算九牛一毛吧,也絕對難為不了你,若再要推三阻四,姓管的你就不上路啦!」
  管亮德閃閃爍爍的將目光投向自己妹子,意思是要管瑤仙替他拿個主意,管瑤仙真正感到困擾的不是這幾萬兩銀子的事,她在琢磨,輪到君不悔頭上那個難題又該如何處置?總不能讓君不悔活生生的跳進這座獸坑啊!
  偷窺著妹子臉上變幻不定的神色,管亮德心裡發急,益加沉不住氣了:
  「妹子,你看這筆數目……」
  管瑤仙沒有回答兄長的話,逕自向狄清道:
  「五萬銀子我們給,狄清,不但給你們五萬兩,我再另加三萬兩,合共是八萬兩現銀--只求你們放過君不悔!」
  管亮德一陣肉痛,冷汗涔涔,幾乎是在呻吟:
  「妹子……你瘋了?八萬銀子,那可是八萬兩銀子啊,你這樣搞豈不是要我們傾家蕩產!」
  管瑤仙堅定的道:
  「我說了就算數;大哥,錢財乃身外之物,捨盡了還能再賺回來,一條人命斷送進去便再也找不回同樣的一條命了,大哥,生命是無價的!」
  感到一陣虛軟襲來,管亮德腳步踉蹌,雙眼泛黑,要不是他身後的胡英趕緊上前扶了一把,這位「飛雲鏢局」的總鏢頭只怕就待一屁股坐到地上!
  管瑤仙望著狄清,沉聲道:
  「怎麼說!」
  八萬銀子是一筆極為誘人的數目,有多少人家勞碌終生賺不到八萬兩,稍微儉省點,這筆銀子足可渡過半世啦。
  但是狄清雖然心動,卻也不敢擅作主張,這裡還有一位比他份量更重的角兒在呢,他陪著笑問顧乞:
  「顧老,你的意思是?」
  顧乞慢條斯理,皮裡陽秋的笑了笑:
  「只多出區區三萬兩銀子,老狄,你二弟臉上那一刀就算了?你兩個手下便把性命白賠了?方才管姑娘還說了人命是無價的哩,你卻算得好便宜。」
  狄清老臉一熱。趕忙躬身道:
  「我哪會有這種想法?只是因為不敢擅專,才向顧老請示卓見,顧老怎麼決定,我兄弟必然遵從……」
  顧乞安閒自若的道:
  「現在,你已經知道我的決定了,老狄。」
  狄清尷尬的打了個哈哈:
  「是,是,顧老是說。不該用三萬兩銀子來抵消那小輩的罪孽——」
  顧乞平淡的道:
  「一點不錯,老狄,你也不動動腦筋多想想,只為了三萬銀子,便將漫天的血債一筆勾消,你那兩個手下不會說話,你二弟可還活生生的擺在眼前,他心裡又會是個什麼滋味?往後,叫人提起來,說你老狄只認銀子不認親,得幾文錢財便不管別人死活,一朝背上這個名譽,你還打譜往下混?」
  狄清乾笑道:
  「其實我也只是嘴裡說說,一切還得聽從顧老裁示。」
  那一頭,緊板著一張醜臉狄元出聲道:
  「哥,顧老這不是裁示下來啦?」
  狄清銀子沒賺到,卻賺了個老大沒趣,一腔怨氣便發向管瑤仙頭上;他惡狠狠的拉大嗓門,像在和誰吵架:
  「管丫頭,你休想拿幾文錢來打動人心,別說三萬兩銀子,便三十萬兩銀子亦買不回那潑皮的一條命;難道說我二弟臉上的一刀,我那兩名手下的性命,是能用銀了來衡量的?」
  管瑤仙沙沙的道:
  「死掉的那兩個,對你無關痛癢,你弟弟也僅是受了點皮肉之傷,三萬兩銀子應該可以彌補,狄清,顏面之爭是虛無的,遠不如白花花的銀子來得實惠……」
  不待狄清回話,狄元已咆哮起來: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管賤人,只因為那一刀不是割在你臉上!我任情不要白花花的銀子,也要爭這口氣!」
  管瑤仙仍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狄元,雖然你受了傷,雖然你們損失了兩個人,但事情的起因為何?其咎決不在我,如今我們不談孰是孰非,假若你能放過君不悔,錢的方面,我可以酌量再增加一點……」
  管亮德又是晃了晃,硬著聲叫:
  「妹子……」
  狄元雙眼突凸,神情獰厲的大吼:
  「老子要那姓君的狗命,不要錢!」
  管瑤仙容貌淒黯,緩緩瞧向君不侮——她知道君不悔有一身好本領,但是她決不認為君不悔的本領強得過顧乞去,除了顧乞這把天下聞名的狠刀外,更何況還有「無影四狐」、狄元,還有兩個不知名的幫手,她由絕望變沮喪,她不曉得該怎麼來挽救君不悔;有一點她是明白的,就是「飛雲鏢局」的人全加進去,亦難以對當前的形勢有所扭轉。
  前幾日在土地廟裡,管瑤仙之所以用計脫身,不曾慫恿君不悔和「十三人狼」硬拚,為的亦是敵眾我寡,深恐君不悔力有不逮;她十分讚賞君不侮的武功,然則並不盲目誇大,她不相信君不悔可以一己之能抗桔「十三人狼」,當時的想法便是她現在的想法,而眼前之敵,卻又比「十三人狼」狠惡上多少倍!
  君不悔到了這時也不禁犯了嘀咕,他同樣不清楚自己是否抗得過顧乞,甚至抗得過這一大群凶神,但見管家兄妹與一干鏢師的顫慄反應,他兔不了亦心往下沉,自然而然的惶恐起來。
  迎著管瑤仙悲滄的目光,君不悔覺得管瑤仙似是在凝視一個死人,眸瞳深處浮漾著那等的哀切與慘愁,好像正對一個無助的靈魂表示著悼念……
  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君不悔吶吶的開口道:
  「二小姐……嘔,你,你怎麼這樣瞧我?怪叫人不自在的……」
  有著想擁抱君不悔大哭一場的念頭,管瑤仙強抑悲苦,聲調咽噎:
  「君不悔,他們一定要你的命,你知道嗎?他們不肯放過你……」
  君不悔點頭道:
  「我聽得很清楚,他們要找我報仇。」
  管瑤仙目閃淚光,低啞的道:
  「告訴我,君不悔,你要我怎麼幫你?只要你說出來,我絕對做到,哪怕豁死一拼,我也甘願!」
  怔怔望著管瑤仙,君不悔覺得一種奇異的感受在滋生,在蔓延,非常美妙,非常溫馨,似有一股熱力由心底澎湃,甜絲絲的隨著全身血液流循,他竟有些暈陶陶了。
  驀地晃了晃腦袋,他定了神,面紅耳赤的道:
  「不,二小姐,你什麼都不必幫,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們要的是我,我獨自卯上就成!」
  發覺君不悔的情態反常,管瑤仙亦顧不得去細加體會了,她急切的道:
  「他們人多勢大,君不侮,你敵不過這一大群——」
  挺挺胸膛,君不悔升了幾分豪氣:
  「二小姐,我不要連累『飛雲鏢局,,不可為了我徒增你們的損失;我一個人和他們拼,如果我輸了隨他們處置;萬一我贏,你連五萬兩銀子也不必付,好歹賭上這一遭吧!」
  顧乞慢吞吞的道:
  「好小子,還蠻有種的呢,一肩擔下風雷動,氣勢不差!」
  往前一站,君不悔大聲道:
  「你們想要我的命不是?我人就在這裡,待要命的走上來,各位哪一個願意搶這頭一功?」
  狄元望了望乃兄,不由大犯躊躇;照說他是「報仇」的主角,理該搶這「頭一功」,問題在於他深知自己不是人家對手,上一次,只過一招便差點去了半片腦袋,此刻朝前湊,效果必也好不了多少,原本十掐八攢的事,假若砸鍋砸在自己手上,豈不叫又羞又冤?
  狄清當然明白老弟的難處,他卻不十分相信君不悔有狄元所描述的那種功夫,一個藝業修為達到恁般境界的高手,怎會夾生猶豫至此?怎麼看怎麼不像,他哼了哼,微側過面孔:
  「老四,你上去收拾他!」
  「鬼狐」黎在先答應一聲,背著手走了出來:
  「小子,咱們也叫有緣,又碰上啦,這一遭,卻看你還有什麼花巧可使!」
  君不悔硬梆梆的道:
  「我不會忘記你幾次三番想要我命的事,我該好好整治你!」
  賊兮兮的笑了,黎在先噴了噴嘴:
  「小王八蛋,越來口氣越大,一次見你一次不同模樣,你倒是七十二變,沾風往上長啊!」
  「啊」字還拉著長長的尾音,這位「鬼狐」已凌空橫身,閃電般將十三腳融成一腳,暴蹴君不悔!
  君不悔貼著地面三寸連續旋滾,黎在先「呼」聲斜回,雙掌如刀,快不可言的對著敵人天靈劈落!
  於是,那一片如紗如霧的青藍色光華便忽然溢升,宛如湖水浮漾,波光粼粼,無聲無息的彷彿一下子就充斥於天地!
  只聞黎在先鬼叫一聲,猛的彈飛兩丈,一個斤斗翻落下來,左頰上業已多了一條血痕,赤漓漓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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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45:58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缺月寒刃何來情

  情勢的驟變,只有一個人是在預料之中,這個人便是狄元;與「無影四狐」相處了這麼些年歲,哪一個有多少斤兩,吃幾碗乾飯,他可是有數得很,黎在先雖說功力不弱,比他狄元也高明不到哪兒,他在君不悔手下沒能走上兩招,黎在先又如何風光得了?事情可不正是這樣,只一照面,黎在先業已開了彩一一亦是開在臉盤兒上!
  以狄清為首的另三條狐固然一下子愣在當場,就連顧乞與那兩個書生打扮的人物也同樣吃了一驚,他們和黎在先一般的反應,都不敢相信甫始過招,便已落了這麼個結果!
  抹了把面頰上的鮮血,黎在先見了鬼似的瞪著君不悔,摹然怪叫:
  「邪法,這龜孫子會邪法啊!」
  狄清定下神來,搶前兩步:
  「老四,傷得重不重?你且先退下來再說……」
  黎在先將染滿血漬的手掌朝自己袍襟上亂擦,一邊惱怒的咆哮:
  「那不是真功夫,老大,那是邪術,是障眼法,你曾看過有這種歪門兒的?只他娘一道青光一抹藍霧,就能把人傷了?傷的還是我這等好手!」
  君不悔怔怔的望著這個暴跳如雷,狀若瘋猴的「好手」,心中是又振奮,又喜悅,更且帶著那麼一絲迷惆——自己的修為果然已到達如此神妙凌厲的境界了麼?
  管瑤仙激動得一張俏臉通紅,比她自己勝了仗猶要高興十分,她衝著管亮德露齒而笑,那種掩遮不住的欣喜之情,令人直覺感應到她欲手舞足蹈的心懷!
  而管亮德卻恍若不見,只是目瞪口呆的站在那裡,半張著嘴,面孔上的肌肉僵硬,一雙眼珠子空茫發直,似乎一下子還不能接受面前的事實。
  此刻,狄清一手拉著黎在先,暗中使勁往後拖,邊低促的道:
  「別鬧笑話,老四,你靜一靜,放理智點,再要叫嚷下去,不但管家兄妹端等著看把戲,顧老也面上無光……」
  黎在先仍然不甘不顧的跺著腳,嘶聲吼叫:
  「這分明是邪術,就憑我黎某人大江南北闖蕩了二三十年,什麼樣的角色沒見過,哪一等的硬把子沒碰過?又幾曾吃這種虧、上這種當?個王八羔子陰損著使弄旁門左道,算不上英雄好漢,且看我祭法來破他!」
  狄清火了,臉色一沉:
  「老四,你這是在發什麼熊?老江湖了,動手過招輸贏不要緊,可千萬不能叫人看做沒見識,你就不怕丟臉,兄弟們怎麼下台?」
  猛一轉身,黎在先走到一側,半邊臉是鐵青,半邊臉是血紅,他緊閉嘴唇,兩隻招子卻赤毒毒的似在噴火!
  狄清面無表情的盯著君不悔,冷森的道:
  「看不出你還是真人不露像,是個悶著頭使狠的角色;很好,前前後後幾筆帳,我們總結著一道算清!」
  君不悔業已壯了膽子,他居然哧哧而笑:
  「說不定算清之後,連我們二小姐的五萬兩銀子也免了!」
  狄清額頭浮起青筋,陰惻側的道:
  「不要得了便宜賣乖,不錯你身法詭異,出手歹毒,但耍的只是出人不意,玩的是個投機取巧,沒什麼玄秘之處!」
  點點頭,君不悔笑道:
  「所以你要找我動手的話,務必得多加小心謹慎,別叫我也出你不意,投了你的機、取了你的巧!」
  狄清暴叱:
  「大膽放肆的東西,且看我教訓你!」
  背後,傳來顧乞淡淡的聲調:
  「老狄,先不用急。」
  狄青又氣又恨的哼了一聲,只得悻悻退下兩步;顧乞手捋山羊鬍子,形態深沉:
  「小老弟,你說你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君不悔?」
  君不悔戒備的道:
  「不錯,我是君不悔,君子的君,決不後悔的不侮。」
  微微一笑,顧乞卻搖頭道:
  「怎麼一直不曾聽過道上還有你這麼號人物?」
  君不悔一點也不生氣,老老實實的道:
  「因為我以前從來沒有行走江湖,闖道混世的緣故,只是最近這段日子才進入『飛雲鏢局』,跟著跑了趟鏢,說起來,經歷嫩得很……」
  顧乞瞇著眼道:
  「出手卻是不嫩;黎老四算是個有頭有臉的角兒,叫你一招就掛了彩,你沒看把他氣成什麼模樣?君不悔,你也夠得上陰損了!」
  君不悔理直氣壯的道:
  「顧老,我為人做事,向來光明磊落,從不暗中槁鬼,那黎在先一上來就想放倒我,完全用的是要命的招術,我憑自家所學,以一對一的抗拒,如何稱得起。『陰損』二字?莫非我該伸長脖頸束手就戮,才算合了各位的心意?」
  顧乞仍然形色和祥的道:
  「你這是在頂我了?」
  一昂頭,君不悔大聲道:
  「我只是在說明一個道理,世間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武林前輩或跳樑小丑都是一樣,決不能因為身份的尊卑不同便可歪曲事實,改變真理!」
  那邊,管瑤仙不禁捏著一把冷汗,擔心的低呼:
  「君不悔——」
  君不悔直率的道:「二小姐,你不必為我憂慮,今天的場面你難道看不出來?這一夥人來此的目的的是既要錢又要命,根本不是與我們論是非來的;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橫豎是要吃定我們,再怎麼容忍退讓,他們也斷斷不會善罷甘休!」
  拍拍手,顧乞竟然笑呵呵的道:
  「好,好小子,看得透徹,說得明白,你這一番話才算是刨根究底,見了真章,不錯,我們正是抱著如此心懷而來,是非黑白,全是騙著人玩的,天下只有實力為後盾的義理,何來義理為後盾的實力?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其他都是泛泛空論!」
  管瑤仙冷冷的道:
  「顧前輩倒是但白!」
  顧乞不以為件的道:
  「血肉江湖大半生,若再悟不透這一層簡單的世情,幾十年歲月豈不是白活了?管丫頭,差別只在有人肯直說,有人還在矯飾而已!」
  頓了頓,他又瞧向君不悔:
  「老實講,小弟台,我眼下前來,主要便是衝著你,雖然先時我並不十分確認狄老二對你的武學造詣如此高抬,但卻仍有幾分戒慎,現在證明我來對了,一個一招之內就能挫敗像狄元這等好手的人,是不該被忽視或輕估的,否則,殺雞還用得著牛刀?」
  平淡的語氣中含蘊著露骨的桀驁,管家兄妹滿心的不是滋味,卻無言反駁,顧乞說得沒有錯,若非為了對付君不悔,光憑「無影四狐」的力量,已可足足擺平「飛雲鏢局」上下而有餘!
  伸了個懶腰,顧乞又道:
  「來吧,君不悔,早晚也將是我們一老一小兩個對決,不如盡快完了事,亦免得讓大伙牽腸掛肚的苦等結果
  君不悔嚴肅的道:
  「我已以準備好了,顧老。」
  顧乞笑道:
  「君老弟,你要注意防範,我的出手非常快,會快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往往刀閃芒現,我的敵人便被他爹娘白疼數十年了……」
  君不悔頷首道:
  「我知道,所以你號稱」絕一閃』!」
  斜斜走出四步,顧乞的視線不曾投注在君不悔身上,他望向長空,望向幽渺的蒼穹,形態彷彿是個閒眺天象的隱士,是個探索星宿命理的智者;枯瘦平凡的面孔上只有一片淡遠悠悠之色,不見殺氣,未露芒鋒。
  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息如寂,連呼吸也顯得那麼滯重粗濁,寂蕩的空間宛如凝結著一種看不到、摸不著,卻能壓幸在人心的灰翳,而灰臀又是隱隱透沁著血腥氣息,翻攪得人們胸口湧嘔。
  那有如閃自極西的一抹冷電便猝然映現,慘白銀亮的光華突兀照耀著人臉,炫花了眸瞳,明明只是一次芒煌的閃晃,卻接連爆呼起三十一聲金鐵的撞擊,撞擊聲急促緊密,像是點燃了一串炮竹!
  兩條人影分向左右掠開,君不悔腳步踉蹌,似乎喝多了酒般歪歪斜斜,搶了尋丈之遙方才站穩,一襲新袍子已經裂開了數條縫口,從縫口滲出來的不但是潔白的棉絮,也有染赤了棉絮的鮮血!
  顧乞倒沒有受傷,卻也並非囫圇,他左手捻頷下的山羊鬍子默默發愣,那撮出羊鬍子,不長不短剛好被削去了原來的一半!
  管瑤仙走到君不悔身側,焦惶得聲音都在發抖:
  「你傷勢如何?君不悔,要不要緊?礙不礙事?」
  君不悔臉色蒼白,還算鎮定的乾笑著:
  「沒關係,都是些皮肉之傷,好歹要不了命--」
  吸了口氣,他又壓低嗓門道:
  「二小姐,這老小子真厲害,若非吉大叔早教過我勤練『虛實分光法』,只這一招,我就八成栽了!」
  管瑤仙哪裡還聽得進這些話,她心亂如麻的道:
  「傷得不重就好,君不悔,你有把握制住顧乞嗎?一朝制住了他,其他的人便不足論、你要知道,我們大伙的生死存亡,全指望你了……」
  君不悔笑得十分苦澀:
  「別把我看得太高,二小姐,姓顧的功力雄渾,氣勢如海,他的刀才一出鞘,便有一種籠罩天地,泰山壓頂的浩蕩威勢。莫說制住他,能夠抗得住他的攻擊已叫老天爺保佑了!」
  管瑤仙急迫的道:
  「就算抗得住他也好,君不悔,你千萬小心,我們都靠你一個人……」
  那一頭,顧乞雙手抄攏在衣袖之中,依然看不見他的刀,依然看不見他臉上的殺氣;鬍子被削,他卻絲毫不動情緒,就和沒有這回事一樣,和顏悅色的宛如在同老朋友聊天:
  「君老弟呀,你委實好本領,年紀輕輕,浸淫在這把刀上的功力卻已精到至此。不免令我這個自詡行家的老朽亦感汗顏,以你的造詣來說,直比我五年前的修為、若硬要挑剔,僅是經驗略差,稍欠圓熟而已,再假以時日,你的刀法必可稱霸武林,睥睨群儕了!」
  君不悔全神貫注對方的言語動作,一面謙虛的回答:
  「顧老謬譽,愧不敢當,是顧老刀下留情,未朝絕處相迫,否則,我又如何是顧老對手?」
  嘿嘿一笑,顧乞眼珠子打轉:
  「方纔你那回抗我的招術,可是叫做『流星雨』?」
  面現驚異之色,君不悔不由肅然起敬:
  「正是『流星雨』,顧老幻何知曉此招刀法?」
  顧乞仍舊笑吟吟的道:
  「那麼,『大天刃』吉百瑞是你什麼人?」
  君不悔也笑了:
  「是我的大叔,吉大叔;我還不知道吉大叔號稱『大天刃』哩!」
  佯咳一聲,顧乞又道:
  「你的刀法是由吉百瑞親傳的麼?我的意思是說,吉百瑞是否把他那身本事都授予你了?」
  君不悔但然:
  「我的刀法全是跟隨吉大叔練的,我想他大概將他的活兒都教給我了,因為吉大叔曾經對我說過--『行啦,我老頭子的這點玩意,連壓箱底的傢俬也抖露給你了,你下狠練,賣力磨、往後有你生受的日子……』;顧老,吉大叔這麼說,定規沒有假。」
  於是,顧乞不笑了,他第一次顯得表情凝重:
  「君老弟,你跟你吉大叔學了幾年刀法?」
  君不悔道:
  「三年多一點兒……」
  神色間有些陰晴不定,顧乞緩緩的道:
  「只有三年左右的時間?就這段辰光,你便具有如此的身手了?君老弟,請你明白說,在吉百瑞傳你刀法之前,你是否早有基礎、懷有根底?」
  君不悔興沖沖的道:
  「顧老好眼力,可不是麼,在吉大叔教我之前,我業已跟著我師父習過十年刀藝,那真是挺下功夫的十年哪……」
  顧乞深恐君不悔嘴裡的「師父」又是另一個和吉百瑞相似的人物;他小心翼翼的問:
  「你師父,尊姓大名?」
  君不悔喜孜孜的道:
  「顧老一定知曉家師名號--出相莊『虎賁刀尊』任浩!」
  顧乞在一呆之後的形態相當古怪,竟是一種忍俊不住的德性,他急忙乾咳兩聲,加意端正容顏:
  「任浩?哦,我知道他,當然知道他,不但知道,甚至還有過數面之緣,君老弟,那任浩,曾是你的師父?」
  君不侮看著對方的神情反應,不覺微溫:
  「不但『曾是』,顧老,他一直都是我的師父!」
  「哦」了一聲,顧乞感歎的道:
  「人說吉百瑞是鬼才,是奇才,我還不信,眼下我卻信了,他能三年餘的時光調教出這麼一個弟子,更強似一般名家夾磨了三十載歲月的高徒,姓吉的這份能耐,還有什麼話說?」
  君不悔急切的道:
  「可是我師父也教了我十年——」
  搖搖頭,顧乞深沉的道:
  「老弟台,容我實話明說,今天你有這麼一身本事,乃全拜吉百瑞所賜,與你令師毫無干係,若單憑任浩那幾下子,別提你跟他學了十年,就算學上一百年,亦同樣成不了器,更休言與我一爭長短了!」
  君不悔悻悻的道:
  「怕不見得……」
  顧乞淡然一曬:
  「背後莫論人是非,老弟台,令師的一切我不願多講,他日你能再與令師朝面,無妨提提我顧某人,他若記性好。會告訴你一段淵源舊往,那時節,你便明白我不是有意低貶令師……」
  君不悔就怕人家把話題兒圍著他師父繞,下意識裡,他也覺得師門的名聲似乎不怎麼嘹亮——至少不如任浩口中哪麼神氣;他趕緊岔了開來:
  「顧老想也認得我吉大叔?」
  顧乞道:
  「『大天刃』之名如雷貫耳,卻不曾有幸識荊,倒是我有兩位摯交好友與令叔打過交道,可歎並非善誼,乃是惡緣,他們與吉百瑞前後發生糾葛,兩次衝突;落了個雙雙成殘……君老弟,我這兩位好友的藝業超凡,功力絕佳,皆不在我顧某之下,未料全栽在你那心性孤做剛愎的吉大叔手中,說起來,也算命裡注定有此一劫吧……」
  他娘的,如此說來,豈不是新仇又加上舊恨啦?君不悔越發謹慎,舉止便不若方纔的自然了。
  憋得幾乎七窮生煙的狄清,這時悄悄往前挪了幾步,低聲道:
  「顧老,辰光不早,是不是先把這裡的事做個了結?和姓君的後生晚輩休須徒費唇舌,以顧老之威,一舉而殲豈不乾脆?」
  顧乞似笑非笑的道:
  「你以為我只是逗著他扯些閒淡?老狄,你也是越混越回頭了,知已知彼,百戰才能不殆,摸不透對方的底細根源,如何十掐八攢?姓君的高深莫測,我好歹得套點端倪出來,蒙著頭瞎撞的事不應該是我這個年紀的人幹的,你總不希望我也在老臉上挨一傢伙吧?」
  狄清連忙陪笑道:
  「是,顧老有理,顧老高明……」
  君不悔卻覺得老大不是味道,把剛剛對顧乞興起的一絲好感頓予封殺、更有一股遭受愚弄的難堪;他掙紅著面龐,惱怒的提高腔調:
  「顧老,我,我還以為你的想法有了改變,對眼下的情勢或許有另作安排的可能,不料你仍然是狼子不易其野心,一時一刻亦未稍忘你的目的、你的企圖,你依舊是又要銀子又要命!」
  顧乞竟歎了口氣:
  「老弟台,先時你說你生嫩,我猶當你是自謙,此刻看來,可不真叫生嫩?你不想想,我憑什麼改弦易轍、又憑什麼不本初衷?只因為我和顏悅色的同你說了幾句話?只因為我盤了盤你的根由?老弟台,人與人間的關係不是這麼單純的,人的慾念和企求亦不是這麼容易衍變消化,你要弄清楚,我們的立場仍然敵對,我也從未想到不要銀子不要你的命!」
  君不悔氣憤的道:
  「如此說來,你向我盤根究底,也是你要錢要命的一種手段了?」
  顧乞沉沉的道:
  「我很慚愧的回答你,不錯。」
  君不悔昂烈的道:
  「那麼,你還在等什麼?」
  顧乞古並不波的道:
  「老弟台,我不是在等什麼,我是要策劃一點什麼;我老了,打不起沒有把握的混仗,因為輸一次便向墳墓跨近一步,不比你們年輕人,有本錢,經得起多栽幾遭斤頭!」
  君不悔略帶三分迷惘,瞪著眼道:
  「要拼就拼,還有什麼可策劃的?」
  顧乞一笑無語,飄出丈外,招手叫過「無影四狐」兄弟及那兩個書生打扮的青年,咬著耳朵不知在傳授什麼玄機。
  於是,管瑤仙急步趨前,也將君不悔拉向一邊,俏臉泛青:
  「糟了,君不悔,他們打算聯手抗你——不,抗我們!」
  君不悔茫然道:
  「這是怎麼講,二小姐?」
  管瑤仙湊近君不悔耳邊,吹氣如蘭卻透著火急:
  「你真傻,姓顧的老不死剛才已經將話點明了,他不打沒有把握的仗,又說要策劃一番,君不悔,他待策劃什麼?當然是要對付你,而且要穩紮穩打的對付你,你卻像塊木頭一塊等著他們動手,你也不用用腦筋,他們是打譜以多吃少呀!」
  君不悔默然片刻,咬牙道:
  「隨他們便吧,二小姐,我豁上了!」
  管瑤仙焦的的道:
  「想想看,君不悔,想想看有沒有其他卻敵的法子?」
  君不悔笑得微帶淒苦:
  「除了我拚命,還有什麼法子?二小姐,只等這些潑皮併肩子朝上攏,你和各位鏢頭便撤腿跑,我豁死也截住他們,只不知攔得多久就是……」
  眉字間忽然舒展,管瑤仙似是突然貫通,她神情湛亮的道:
  「不,君不悔,我們不跑,我們要與你共存亡——為了我們的事,你都能捨身承擔,我們憑什麼妄圖苟全?這種不仁不義的行為本來卑鄙無恥,卻全叫人性的自私怯懦給掩蔽了,君不悔,如果要死,也該我們先死,不應把你放在前面!」
  君不悔急道:
  「二小姐,二小姐,現在不是談論春秋大義的時候,主要得靠實力,我還能以與敵一搏,各位的身手,恐怕抗拒不了人家,何苦白搭上這許多性命?」
  管瑤仙堅定不移的道:
  「生也有自,死也不因;君不悔,我不是和你講道理,我是在貫徹一個做人的原則,與其含辱負咎的苟話,還不如坦坦蕩蕩的赴死--君不悔,我心念已決,你不必再說;其實我很怕,怕得要命我不願死,我祈求還能享受人生,不過,活要活得有尊嚴,活得像頭狗,也就談不上享受了……」
  君不悔欲言又止,最後只有憂戚的道:
  「你從來都是有主張的,二小姐,你決定的事,從來不聽別人左右,但願上蒼保佑你……」
  管瑤仙居然燦笑如花:
  「上蒼要保佑我,得先保佑住你才行。」
  君不悔正不知該怎麼回話,顧乞那邊像已商議竣事,只見他輕輕揮手,「無影四狐」幾兄弟與另兩位書生打扮的朋友已立刻向四周散開——卻散得並不遠,從他們各自佔據的位置及間距測量,都是躍身便可撲襲的狹窄範圍之內,而且,顯然亦將各種攻擊角度完全計算進去;這樣的佈陣,決不是群戰的格局,乃是作重點狙殺的安排,重點是誰?不喻可知。
  管瑤仙強持鎮定,扁扯著嘴唇:
  「時辰快到了,君不悔……」
  好想用力擁抱管瑤仙一下以示安慰,但君不悔也僅是想想而已;他趕緊凝神屏息,暗啞著嗓調道:
  「你寬懷,二小姐,一切有我前頭頂著!」
  居中挺上來的當然仍是顧乞,他面對面的站在君不悔八步之前,雙目中閃動著奇異的芒彩:
  「我看得出來,君老弟,你已決心和我們一拼了?」
  君不悔覺得喉嚨發乾,胸口悶脹,他連連嚥下兩口唾液,一開口,聲音依舊帶沙:
  「顧老,我也聽得出來,你用『我們』這個字眼,光景是待以眾凌寡?」
  顧乞老臉上形色不變,似是理所當然:
  「爭財爭氣可不能賭命,君老弟,方纔我已告訴過你,我年事大了,賠不起,你多少委屈點兒;再說,這也不算是『以眾凌寡』,確實數一數,貴方人馬只怕比我們還要多,至於中用與否,卻是貴方自己的問題啦!」
  君不悔生硬的道:
  「你最少還有一樁長處,顧老,好歹你能吐點真言實話。」
  打了個哈哈,顧乞慢吞吞的舉起右手,寬大的袍袖滑腿至時,赫然顯露出他扣縛在外小臂上的一柄弦月型金鞘短刀來,刀柄刀鞘全是一色的金光燦麗,閃閃生輝,鞘寬只有兩寸,帶柄長約尺餘,倒是十分小巧精緻的一件利器。
  顧乞手腕微振,「嗆」的一聲跪響,那柄尺餘長又微呈弧度的短刀已握在手中,刀鋒卻是晶亮如雪,寒芒流燦;那一溜顫晃的清瑩光彩宛如在刃體內轉動,在尖鏑上跳躍,於炫花的形質中,別有一股森森之氣——這不但是一件精緻的藝術品,更是件殺人的工具,這工具卻鑄得如此巧雅秀美!
  君不悔仔細端詳著顧乞的手中刀,忍不往一聲讚歎:
  「好刀!」
  顧乞與有榮焉的微微一笑:
  「是好刀,刀叫『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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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屠魂乍現聚魂休

  刀稱「缺月」,「缺月」是刀,人生不能常滿如月,卻時若弦月殘缺,那麼,刀名表示著什麼意義呢?一個徹悟的出世觀?一個自根本即不完美的輪迴?抑或刀鋒所現,象徵著某一項幻滅?
  君不悔無聲的在嘴裡念著:
  「缺月……缺月……」
  另一頭上,管亮德也直愣愣的把目光定在「缺月刀」那閃爍生寒的芒焰間,他只覺背脊樑一片冰冷,心腔子陣陣猛列收縮,拖著兩條重似千斤的腿 ,他蹭蹭挨挨的靠近管瑤仙身邊:
  「妹子,你……你真待和他們死拼?」
  管瑤仙閉閉眼睛,嗓音亦帶著微顫:
  「不只是我,是大伙都得和他們死拼!」
  舐了舐乾裂的嘴唇,管亮德懼悸的道:
  「如若抗不過人家,妹子,你可曾考慮到後果?」
  管瑤仙冷冷的道:
  「假使不拼,就眼睜睜的看人騎到我們頭頂在一番恣意侮辱之後,更裹脅五萬兩銀子而去?再說君不悔的一條命雖不值錢,卻不也是一條人命?賠財賠命又落個懦弱懦無德的臭名,這種事,你干我不幹!」
  管亮德唉聲歎氣的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妹子,我是怕敵不過對方,弄到最後不可收拾……」
  哼了哼,管瑤仙道:
  「大哥,你還在做夢?場面明擺在這裡--拼與不拼全是一樣的不可收拾;君不悔拿了我們多少月俸、欠過我們多少人情、或是和我們有什麼深厚淵源?半樁沒有,他卻能挺身為我們赴險,我們如果只顧自己,卑顏苟安,將來道上尚有我們立足之地嗎?我們又以何面目示人?所以豁到底可生可死,退縮圖存則永難抬頭,兩條路選一條,大哥,你要選哪一條路走?」
  管亮德期期艾艾的道:
  「這……這……任是哪一條路,也不好……走啊……」
  管瑤仙一摔頭,道:
  「那就照我的決定,走拼的這條路;大哥,要死要活,大家全在一塊!」
  喉嚨中彷彿梗塞著什麼東西,管亮德想說想辯卻發不出聲來,當另外一抹光華閃映進他眸瞳的一剎,他已知道什麼話都不必要再講了。
  那是一抹藍汪汪的光彩,湛藍如湖水般的波顫裡,還旋漾著一絲淡青,這片青藍色的冷電便掣流於君不悔手上的「傲爺刀」間,短闊的鋒刃宛如透現著生命,隨著尾芒的不時伸縮而跳動著,刀在君不悔掌握中似是活的!
  像被一股無形的壓力迫窒著,顧乞目注刀身,好一陣才掙扎似的透了一口氣,他哺哺的道:
  「傲爺刀?」
  君不侮的心隔間忽然充滿了自信的感覺,手握著刀,就如同和一個生死與共的老友並肩相連,是那麼血脈交流,那麼魂魄相通,下意識裡,刀已不只是單純的護身武器,更是一位值得托心托命的夥伴!
  顧乞的笑聲也透出沙啞:
  「老弟,果是一把好刀……」
  君不悔的神色奇異,雙目的亮:
  「這是我的好伴當,不錯,是『傲爺刀』,執刀傲如爺!」
  顧乞早已注意到君不悔形態上的變化,他不禁苦笑:
  「看你執刀的氣勢,我有點相信這句話了……」
  七步外的狄清提高嗓門道:
  「顧老留意姓君的手上傢伙只怕足以斷金切玉,顧老千萬疏忽不得!」
  顧乞精神專注於前,眼珠子都不轉動:
  「還用你說?練也練了一輩子,寶器俗物我豈會分辨不出?」
  「出」字尚在他舌尖上滾動,這位「絕一閃」已倏然身形暴起,銀芒迸射問兜頭七十九刀分成七十九個不同的角度卻在同一時刻罩落,刃面剖裂空氣,引起銳嘯如位!
  君不悔原地不動,「傲爺刀」快不可言的做著幅度極小的揮展,由於他的動作細密又迅捷無比,貿然一見,似是不覺他在運刀走式。
  龍吟似的金鐵撞擊聲響成一串,誰也聽不出共有幾響,辨不清交鋒幾次,顧乞騰空兩丈,但見衣袂飛舞中人刀一體,怒矢般反射而下。
  君不悔突然陀螺般就地飛旋,刀隨身轉,宛如一個通體藍光璀璨的焰球在滾動地面與刀的連衡已融為一體,刃與刃的交連毫無間隙,那青藍色的芒彩均勻細緻,閃掣中圓潤渾成,真是完美極了!
  回撲的顧乞稍沾即退,他凌空三次觔斗,厲聲叱叫:
  「併肩子上!」
  兩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淬向前抄,兩人使的也是一樣的兵器——錘梭鏈;這一頭連著拳大銅鏈,另一頭連著半尺尖梭的傢伙、用鋼鏈子居中一接,威力憑添十分,遠打近攻,異常霸道,兩個人的功夫更老辣精狠,甫一抄前,鏈梭齊飛,眨眼下已如祭起千百霹靂,無盡流芒!
  顧乞順勢由左側再攻,刀揮刃閃,亦是豁上真力,拼上老命了!
  那兩個書生才一現出兵器加入戰圈,管亮德已驀地抖了抖。
  「我的天,這不是,風雷雙秀』沙魁、沙斗兄弟兩個麼?」
  管瑤仙雙手翻處,一對臨時打造的鋒利銀鉤已到了掌心,她尖聲道:
  「管他什麼人,大哥,我們殺過去!」
  不等管亮德有任何表示,她一頭雌虎般當先躍出,更竟衝著那最棘手的顧乞而去!
  管瑤仙的身形一動,狄清已陰冷的笑了起來,在他這種不帶笑意的笑聲裡「鬼狐」黎在先打模攔截,兩隻「轉輪刀」活脫兩盤旋磨,凌厲無比的硬將管瑤仙去路堵住!
  銀鉤挑刺點戮,管瑤仙竭力招架,卻在照面之間就落了下風,她瞑目切齒,仍然悍不畏死的向前衝撲,一面嘶聲叫罵:
  「黎在先,你是個最不知羞的狗奴才……」
  刀輪霍霍飛閃,黎在先步步緊逼,僵著一張猴臉,神情怨毒:
  「好樣的碰不過,便揀個稀鬆貨色捏上一捏,管丫頭,我面盤這一記,說不準就能在你臉上找回來!」
  管瑤仙左支右繼,驚險連連,她卻真個豁了出去,鉤閃鉤舞,全是拚命的架勢,騰挪在寒光流燦中,她毫不認輸:
  「你是在做夢,黎在先……」
  於是,一聲虎吼起處,管亮德到底鼓起餘勇,奮身來援;他手握一條栗木包鑲鋼頭的三節棍,「嘩啦啦」暴響聲裡,直取黎在先!
  「無影四狐」沒有一人攔阻管亮德的攻擊,亦沒有人加入黎在先對抗管家兄妹,姓黎的怪笑有如果位,刀輪擴展彷彿光河驟漲,一下子就把管亮德涵括進去,他以一敵二,竟仍顯得從容不迫,游刃有餘!
  管亮德的三節棍溜體揮飛,前拒後截,上盤下繞,但見刀輪掣閃如電,著著緊迫、式式佔先,任他棍似潑風,愣是難扭頹勢,他急得滿頭汗水,振吭大叫:
  「呂剛,胡英……你們快上來幫一把,別孫子一樣縮在那裡,這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啊……」
  早已混身透涼的眾家嫖師,如何看不出眼前的危機、又如何不知道他們頭兒急須幫上一把?然則心中明白是一回事,有意為力又是一回事,能不能動、敢不敢動卻乃另一個說法了,自古以來,就是從容就義難,這住上一跳,生死攸關,豈是玩笑得的?
  棍花旋舞間,管亮德憤怒的吼喝:
  「你們倒是快上啊,他娘的,都變成一群傻鳥啦?」
  呂剛咬一咬牙,抖起嗓門回應:
  「來……來啦,總縹頭,這就來啦!」
  管亮德竄過刀輪間那危可一發的空隙,叫得更是淒厲:
  「要動手腳,甭他娘淨在嘴皮上使勁,人呢?你們人在哪一塊?」
  呂剛猛一聲嗆喝: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兄弟們,挺上去!」
  這裡幾位大鏢師才待硬起頭皮豁上一遭,狄清已大馬金刀的往前跨站兩步,半側身,一對耀眼生輝的短柄爛銀槍霍然並握右手,斜指向天的槍尖微顫之下,雙槍倏分兩掌,好一招漂亮的大鵬展翅!
  大鵬展翅只是一記尋常的招法,問題卻在施招之人絕對不比尋常,狄清一亮相,聲威確是不凡,再加上「翼狐」上官鷹、「邪狐」左幻森朝左右對抄以為呼應,陣仗一擺,業已將眾家鏢師那甫冒出頭的三寸士氣壓制下去,空落得滿心冰寒!
  管家兄妹由眼角瞥及一干手下的此等反應,兔不了一肚子裡窩囊,神情更有掩不住的羞惱,兄妹兩個卻不再催罵斥責,管自拚力應敵——他們明白,生死之事,是勉強不來的,人家不敢不願擔難捨命,你又如何逼他捨得?某些人看來,所謂仁義英風,只不過是個名目罷了。
  現在,君不悔已經與顧乞、沙家昆仲較鬥了二十餘招,確實說來,他們兩撥四人間的拚殺,只是一種纏戰,雙方都極為小心,小心到稍沾即走、始觸立變的程度,他們都在尋找對方的弱點,對方的破綻,出手攻拒大多是試探性質,尚未往豁死了結的絕處於,制人而制於人麼,誰也想不用賠上什麼,便光光彩彩的勝這一場。
  做爺刀在君不悔手上閃動,宛若一道靈活閃爍的虹光,而顧乞的缺月溜轉如電,倏忽遊走,像是一條刁鑽的芒蛇,沙家兄弟搭配著尋隙進退,卻是身手迅捷利落,難以捉摸,看來哥倆好,這聯合上陣的把戲玩得熟能生巧了。
  突兀裡,與黎在先搏戰的管瑤仙悶哼一聲,身子連連旋出五步,肩頭上已是一片殷紅,管亮德狂吼著橫阻硬截,棍起棍落宛似舞起一輪風車;黎在先晃挪騰展,快速無匹,不但未退半步,眨眼間,更將個管亮德逼得手忙腳亂,險象環生,光景比他妹子猶要狼狽三分!
  黎在先如今又恢復了他那慣有的賊笑,不懷好意的在嘴裡揶揄著:
  「他娘的,我還道今天怎麼會倒這種霉,一上來就吃『飛雲鏢局』的高手抹赤了臉,原來卻並非這麼回事,『飛雲鏢局』也同樣有蹩腳貨,見紅掛綵竟不是我姓黎的獨家享用啊……」
  三節棍旋飛抖閃,縱橫掃擊,管亮德雙目泛赤,嘶聲吼叫:
  「黎在先,你敢傷我床子,便拼上一死,我也要找你討還公道!」
  刀輪閃映著冷森的寒光流掣彈翻,一連串震開了管亮德急驟的攻擊,黎在先皮笑肉不動的道:
  「你也不用雞毛子喊叫替自己尋台階了,姓管的,我黎某人度大量大,你只管上來,我包能一併笑納了!」
  這時,管瑤仙又自回頭反撲,事到如今,她卻出奇的平靜:
  「大哥,穩著點,咱們今天能否倖存皆不關緊,多少撈回本利才不算自搭!」
  管亮德側走斜攻,邊急間:
  「妹子,你還行麼?」
  銀鉤封中,管瑤仙清晰的道:
  「行!」
  黎在先身形暴起淬滾,大喝如雷:
  「且看誰行!」
  三節棍的第一截「吭」聲歪蕩,管亮德腳步略浮,他手執棍尾狠戮敵人,卻是一戮未中,便覺胸前森涼,對方的刀輪揚起,光芒掙亮,業已炫花了他的雙眼!
  管瑤仙一聲「大哥」,猛向前衝,銀鉤翻飛九次,九次全擦著黎在先閃電般滾動的身軀落空,她未及換式變招,只見斜刺裡黑影倏掠,人已被黎在先一腳踢中腰際,痛得她心腔收縮,雙腿發軟,一頭栽倒雪地之上!
  比管瑤仙更早躺下的是她兄長管亮德,管總鏢頭右胸上裂開一條半尺長的血口子,皮肉翻綻中顯露著層次分明,顫蠕鮮赤的裡肌白脂,就這瞬息,血已浸透了他的上衣,不論是否傷得須要躺下,只這景象看來,卻是有些觸目驚心,不躺下也難挺直啦。
  目睹此情,君不悔忽覺熱血上衝,整個身心像在剎那間燃燒起來,似是天地萬物頓時在一片赤輝中沸騰了--傲爺刀「掙」聲翻轉一面,刀刃上雕鏤的那隻眼睛宛如開始閃動,更似發出魔靈般透藍的光焰,刀在他手上跳彈,極快極快的跳彈,藍焰便千百條毒火也似的向四周迸射流飛,形同一團突爆的煙花炸藥。
  炸藥的光焰是炙熱的,這以刃芒為輝源的光焰卻是冰寒的,更是銳利的,銳利的鋒鎬割裂空氣,空氣便激盪呼嘯,宛如多少冤魂厲鬼的呻吟了。
  「大屠魂一—」
  顧乞的驚叫像是一聲拖長了尾音的哀號,他幾乎是恨爹娘少生兩條腿般亡命逃避--不往上飛,不向側掠,而是滾倒雪地,手腳並用的翻騰蹬扒,當然,他採取的躲避方式應該是正確的,一個慣於取人性命的人,向來深知如何自保。
  沙魁和沙鬥,兩兄弟就欠缺就樣的經驗了,他們在顧乞的倉皇叫聲裡,哥倆迅速朝斜角的空間退掠,而刀芒流電正是越往上面越密集,眨眼下兩個人的身體竟如此怪異,又恐怖的分散支解,漫天的血肉橫飛,像是千萬把無形刀齊斬並落,生生將兩個活人的皮囊,在難以思議的短時間裡化為爛糜!
  幾乎在沙家兄弟死亡的同時,君不悔已到黎在先的頭頂,做爺刀上雕摟的眼睛藍芒焰映,他毫不遲疑的又是一記「大屠魂」,這一次,刀光閃射卻改成越往下越密集,彷彿陡然罩落的一面網——以鋒刃與鋒刃,交連交合而組成的網。
  黎在先是行家,是殺人的行家,也是練武的行家,方才君不悔的「大屠魂」他已經見識過,更看到顧乞與沙家兄弟遇異的逃命方法所產生的,遇異結果,在一陣心膽俱裂的震悸下,饞有樣學樣,活脫懶驢打滾,著地狂翻,翻滾的過程中,猶不忘刀輪旋舞如風,且將自家護緊再說。
  耀眼的光華掣內穿飛,不單是那種森寒的清藍,更隱現著赤輝——黎在先保住了性命,卻未能免除皮肉之痛,一隻左手齊腕斬斷,背脊是更加縱橫十一道血糟,傷口卷裂,刀刀見骨!
  黎在先口中的號曝聲,簡直就不似是人的聲音,他痛得滿地打滾,血污狼藉的身子抽搐不停,臉上涕涎合著泥雪,抹得花黑一片,看上去,業已認不出是他黎在先原來的模樣啦。
  君不悔倒沒有乘隙追殺,他呆呆的站在那兒,呆呆的望著一招之下所造成的情景,而情景恁般淒慘可怖,連他本人都不敢相信,這一記「大屠魂」居然真個凌厲至此,屠魂如斯!
  狄清、狄元、上官鷹與左幻森四個,也全中了邪一樣僵立著,八隻眼睛不但發了直,四張臉孔更是白裡透青,灰敗得不帶一點人味。死亡的驚窒非僅凝結在他們的形態上,尤其深鐫進他們的內心裡了!
  黎在先痛苦的輾轉於地。聲嘶力竭的乾號:
  「你們快來救我命啊……這不是看光景的時分!我他娘身上就似錐扎挫剜,一顆心若油煎刀絞,兩眼發黑,筋骨寸斷……你們哪一個快來救救我啊……」
  暈未受傷,卻膽寒魂飛的顧乞強恃鎮定,暗啞著嗓門道:
  「君不悔,黎在先受創甚重,若不速救必死無疑,你也是江湖人,應不作興趕盡殺絕,還請放過黎在先一馬!」
  君不悔如夢初醒,他機伶了一下,聲音發沙:
  「我,我幾時說過不能救他的話?人已傷成這樣,再有什麼深仇大恨,也該可以收手了……」
  顧乞大叫:
  「老狄,趕快救人!」
  狄清、狄元兄弟與上官鷹、右幻森四個這才透了口氣,忙不迭的圍到黎在先身邊,一齊動手展開急救,可憐黎在先經過這一折騰,人已到了暈迷狀態,險險乎便翻了白眼。
  這邊有人救護黎在先,那邊也有人照顧管家兄妹,就此須臾之間,「飛雲鏢局」原來形若灰孫子般的一干鏢師,立刻有了生氣,不但有了生氣,更且個個精神抖摟,表情稜稜含威,宛如這場勝仗是他們協同一力打下來的。
  管瑤仙忍著腰眼的痛楚站立起來,步履艱難的走到君不悔身邊,她臉色蒼白,卻對君不悔綻開一抹無比溫柔的微笑:
  「大德不言謝,君不悔,我兄妹的父母只給了我們一條命,你卻讓我們重生了數次,你不但是我們的福星,更是我們的恩人,我,我不知該再向你說些什麼,才能表達我心中的感受於萬一……」
  君不悔乾笑一聲,吶吶的道:
  「老實講,二小姐,我在片刻之前,還不知能否幫上你們的忙,甚至不曉得自己保不保得往老命,吉大叔的刀法,我做夢也想不到竟有這大的威力……」
  管瑤仙低沉的道:
  「我也沒料到你的修為已達如此境界,君不悔,看來你已助我們渡過了這場災難,我們永不會忘記你的慈悲,與你的慷慨……」
  君不悔覺得面孔發燙,他趕緊道:
  「只是舞了幾趟刀,二小姐,這不算什麼,實在不算什麼……」
  這時,狄清一夥人已大致將黎在先的傷勢做妥了臨時處理,看情形,這條鬼狐還不忙著去扮鬼,約莫尚能保命,就是形容難瞧,有點慘不忍睹的味道。
  顧乞走向狄清,一臉的灰暗:
  「怎麼說,老狄?」
  望著自己手上沾染的血污,狄清唇角微微顫動:
  「顧老,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顧乞一雙黃濁的眸瞳透著陰沉,緩緩的道:
  「缺月刀不知聚了多少生魂,竟奈何不了這個後生小輩,今天的斤頭栽得不小,老狄,以目前的形勢而言,我們制不住他!」
  點點頭,狄清沙啞的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顧老,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顧乞緊鎖雙眉,望向那一片零落血肉:
  「這一回去,我還不知如何向沙家人交代,兄弟兩個,一張活口不剩,唉……」
  「飛雲鏢局」那邊,已有人從屋內取出兩大塊油布來,開始收拾沙家兄弟的殘屍;君不悔走近幾步,朝後一指:
  「顧老,這兩位的遣骸,你們要不要帶走?」
  顧乞表情冷澀的道。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當然要把他們的屍體帶回祖居安葬。」
  君不悔愣愣的道:
  「那——你們還待再朝下拼麼?」
  深深吸了口氣,顧乞強忍住那股突湧的窩囊感:
  「藝不如人,夫復何言?我們認栽便是。」
  拱拱手,君不悔道:
  「全是顧老承讓,我領情得很。」
  冷冷一哼,顧乞道:
  「用不著說這些好聽的,君老弟,你今天風光露臉,可別驕矜過甚,十年河東轉河西,誰也不敢保證一輩子順當!」
  君不悔忙道:
  「我沒有其他的含意,更不是講反話,顧老千萬不要誤會……」
  雙目毫不稍瞬的盯著君不悔,顧乞生硬的道:
  「沙家兄弟的兩條命,黎在先的一身殘,足夠使我沒有任何誤會,我明白這是怎麼一樁事,又該如何來令它了結,君老弟,你記著了!」
  君不悔道:
  「你是說,顧老,這檔子麻煩眼下還不算了結?」
  顧乞不再多言,管自大步離去,跟在他屁股後面,狄清背著黎在先,上官鷹和左幻森一人背一個屍包,由狄元押尾,一行人竟是如此淒淒惶惶的出了大門。
  長久以來就流傳著兩句話——「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個意思君不悔也懂,然則此情此景,再加上他的敦厚心性,卻如何下得了那等毒手?春來若再生,就只有讓它生吧……
  身上的幾處刀傷只是剛剛合口,君不悔便向管瑤仙言明了辭別的意念,管瑤仙再三留人,君不悔卻離意甚堅,管瑤仙急了,眼圈兒泛了紅不說,連聲調都帶著便咽:
  「你要走,可以,我跟你一起走!」
  君不悔傻住了,他直挺挺的站在管瑤仙坐著的大師椅邊,雙手連搓:
  「這……這怎麼行?二小姐,你是主,我是僕,你跟我一道走,說出去成何體統?而男女相處也諸多不便,尤其我這趟去不是遊山玩水,乃是替吉大叔辦事,危險性頗大,萬一牽連了你,我的罪過就深重了……」
  管瑤仙噎著聲道:
  「誰叫你回來當差?你也不要口口聲聲把主僕,主僕掛在嘴邊,君不悔,你摸著良心講,打上次那狄元的事發生之後,我幾曾把你當成下人看待?」
  連連點頭,君不悔陪笑道:
  「是,二小姐是不曾把我當成下人看待,但我自己卻不能失了分寸,我進鏢局來是幹什麼的?又憑哪一樁支餉吃糧?豈可因為對二小姐略有小助,而忘記個人的出身?二小姐對我照顧是看得起我,我不該給了鼻子長了臉,順著竿子往上爬呀……」
  管瑤仙是真生氣了,她咬著牙道:
  「君不侮,你,你是真不懂還是裝迷糊?」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惶恐的道:
  「我不知道二小姐指的是什麼事……」
  閉閉眼,管瑤仙的雙眸浮映著一層水濕,她傷感的道:
  「君不悔,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在某些地方顯現出異常的關注,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言談舉止間,不同於她慣有的習性時,你以為這個女人是在做什麼?想什麼、打算什麼?」
  君不悔突然面紅心跳,呼吸急促,他張口結舌的道:
  「二……二小姐,你,你是說……你該不是那個意思吧?」
  管瑤仙肯定的道:
  「我就是那個意思,君不悔,就是你心裡想的那個意思!」
  用力在袍擺上揩擦手上的汗水,君不悔的喉嚨又於又沙:
  「二小姐……我……我不成……我不能……二小姐,你是在開我的玩笑……」
  霍然自椅中站起,管瑤仙逼視君不悔:
  「看看我的樣子,看著我的眼睛,君不悔,我這像是在與你開玩笑嗎?一個女兒家會向一個大男人開這種羞死人的玩笑?」
  君不悔竟混身顫抖起來,他有些暈眩,出聲似在呻吟:
  「你你……你……二小姐……可是我……」
  管瑤仙冷靜的道:
  「君不侮,你不喜歡我?」
  君不悔心慌意亂,舌頭發直:
  「是是,啊,不不,我喜歡你,二小姐,我當然喜歡你,可是我一個下人,和你身份太過懸殊,只怕配不上,不相襯啊……」
  管瑤仙輕柔的聲調,似在耳語:
  「人格與操守才有貴賤,身份並無尊卑,君不悔,你不要妄自菲薄,看輕了自己,我不嫌你、莫非你還自嫌?」
  君不悔覺得身子發軟發燙,興奮加上激動像在他心裡燒成一片熊熊烈火,這片火卻燃得他熨貼滿足無比;天地似在旋轉,他暈暈沉沉的坐到太師椅上,我的佛祖,當愛來的時候,就會是這樣的滋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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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47:17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荒林野地怪色魔

  一匹神駿似的黃膘大馬上坐著君不悔,簇新的皮鞍上嵌鑲著銀釘扣,連兩隻腳鐙也打磨得明閃掙亮;君不悔另換了一襲青袍亦是初上身,駒奔衣揚,端的透著十分春風得意,如果有人知道他腰裡還纏著千兩銀票,恐怕就會越加羨慕啦。
  君不悔人在馬上,不徐不緩的朝前趕,腦子裡思量的不是前途吉凶,不是行事細節,卻都是管瑤仙的輕顰淺笑,深情款款,這馬兒,這衣裳,這銀錢,俱是管瑤仙為他親自張羅檢點,絲絲縷縷都含著關懷,蘊著蜜意,瞧著觸著,別提那一份溫馨綿長的感受了,心裡甜滋滋,兩眼望出去,這肅殺的的殘冬景致也悅目愜意,美得冒泡兒。
  人的際遇可真叫奇妙不是?前些時日,他君不悔尚只是個干粗活圖一飽的窮小子,就這麼一轉眼,居然鮮衣怒馬,不似王孫公子也像大戶少爺的架勢啦,這都不算什麼,最令他想不到的是就憑他君不悔,竟能獲得管二姑娘的青睞,將一顆心全拋予他,老天,初見管瑤仙的當口,那可是他夢都不敢夢的事,管二小姐,如冷焰般的這位姑奶奶,到頭來會看中了他,更這般的看得牢,抓得緊哪!
  不自覺的露出了笑意,君不悔滿足的吁了口氣,他又由此聯想到他的小師妹,他的師父;若拿如今業已變成師嫂的小師妹跟管瑤仙比,無論容貌、才智、氣質等等各方面 ,管瑤仙都要強上三分,而不是他師父故示冷淡,將他排擠出來,又如何遇得上吉大叔,更發生這段情緣?是什麼人說的來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清脆悠揚的蹄音裡,地下的雪泥輕濺輕落,君不悔雖則才離開管瑤仙兩天光景,感覺上卻似十分長久,這一刻裡,竟有著歸心似箭的焦盼--事情還沒辦,意思就待朝回轉,男女之間,這「情」之字,亦未免太他娘的邪門!
  搖搖頭,他趕忙振作精神,專心趕路,當馬兒正向一道彎角拐過去,一聲碎起又止的尖叫聲,宛如一根驟斷的琴弦般尾韻顫動著卻餘音裊裊的傳入他的耳中!
  這聲突發又止的怪異叫聲來自左側方的一座小山崗,山崗上生長著疏密不一的雜木林子,枝幹灰黃中,看不清裡頭是個什麼情景,尖叫聲不再傳揚 ,一切又歸向靜寂,君不悔停馬張望,一時之間,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略微猶豫了一下,他偏身落地,決意去做一件老江湖斷不會做的事--探察一個究竟,他不相信自己的聽覺有問題,更不相信那一聲尖叫只是幻覺,光天化日之下,莫不成還出了鬼?
  馬兒帶到路邊,君不悔飛身掠上山崗,他的動作很快,非常快,只見一團淡淡的青影幾次晃閃,人已進入那一片枯萎的雜木林中。
  不用他費心尋找,甫自人林,一幅奇異怪誕的景像已映進眼裡,他不由自主的站住腳步,望著前面的情景 ,乾嚥著唾沫發呆。
  就在四棵參差不齊,略呈四角的樹幹之間,撐掛著一個方形帳幕,帳幕純黑,頂上及雙側簾翼皆繡有金色鳳凰圖案,繡工精巧,栩栩如生,帳幕裡鋪設著厚軟的灰熊皮氈,毛絨枕頭,一個半裸的少女正瑟縮在帳幕一偶,以雙手掩遮著玉肌凝脂般的上身,上身衣裳,敢情已被褪剝至腰問,少女對面,盤膝坐著一位仁兄,這位仁兄看上去約莫三十來歲,面孔瘦長,氣色透著一片虛青,兩隻一大一小的陰陽眼可不正瞅著君不悔哩。
  光景並非到此為止,帳幕外面,還另外分左右站立著兩個衣飾錦麗的少婦,兩個十分美艷臉上卻不帶表情的少婦——君不悔不知道為什麼打眼之下,便確定那兩個女人是「少婦」而不是「少女」,或者是,經過人事與不經人事的女子之間,別有一種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風韻神情吧?
  這眼前的一切,算是怎麼回事呢?君不悔暗裡犯嘀咕,郊遊不似郊遊,野宴不像野宴,時令場地也全不是那等氣氛和情調 ,再加上眼下這幅離奇怪異的景致,委實叫人莫名其妙,不知內中是在耍什麼把戲。
  是了,君不悔望向帳幕角偶處那半裸的少女,這是逼姦!
  那少女長髮垂肩,散披頰前,君不悔看不清對方的容顏,卻看得清那一雙眸瞳,一雙強烈流露著驚懼,析求又屈辱神色的眸瞳。
  沒有錯,準是那話兒;君不悔立時回思到管瑤仙在石屋中,險遭狄元玷污的情景,一股無名火頓燃燒上心頭,感覺上 ,那少女竟像是他的親人了,親人受這種作賤,豈還了得?但且慢,若是說玩逼好的把戲,那滿臉虛青,透著腎虧精竭模樣的仁兄為何衣衫倒尚整齊?而且,幹此等事還有帶著隨從的?那站在帳外的兩個娘們又該怎麼解釋?
  君不悔飛快的轉著腦筋,忖度了這許多,時間卻僅片刻;帳幕裡,那張青虛虛的面孔上已像凝結了一層嚴霜,對君不悔的突兀到來,似乎不怎麼歡迎。
  踏前兩步,君不悔清了清嗓子,不知為何反覺得有幾分尷尬:
  「嘔,各位,你們是在於什麼呀?」
  帳幕裡的仁兄幽幽歎了口氣,聲調低弱沉滯,半點中勁不帶,活脫奄奄一息的味道……
  「這位姑娘正待雨露承恩,幕天席地間享那燕好之樂,我方有心周全於她,你卻半途上跑出來耽誤美事,煞此等風景,你可知該當何罪?」
  君不悔有些迷惆,聽對方說。好像是那少女心甘情願獻身獻寶,這傢伙的語聲裡,還透著施恩施德的隱喻,莫非此情此景,尚是那少女求之不得的幸寵?
  那人又開口了,依然一派病懨懨的虛軟:
  「原指望你別來,權當做沒聽到那一聲叫,你卻偏偏要尋了來,你說,你這是為了什麼?又能得多少好處?」
  君不悔先堆起一臉的笑,欠著身道:
  「老兄,你們各位在這裡,照你所言,乃是……呃,乃是要行燕好之歡?」
  青白的臉孔一沉,那人道:「一點不錯,你竟敢前來擾亂!」
  倒吸了一口冷氣,君不悔舌頭打結:「就……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雪地荒林之中?還且有兩個婦道跟隨?老兄,你,嘔,你腦子裡沒有什麼毛病吧?」
  那人冷淡的道:
  「我十分正常,比你還要正常,我告訴你,好合的境界只在於人,不在於場所,況且各有其癖,各有所歡,什麼地方來做這種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該受到干擾!」
  在這種環境下與一個怪誕的陌生人談論男女之私、君不悔也覺得未免荒謬可笑,他用力晃晃頭,要使自己更理智些:
  「那麼,容我請問一句,你帳蓬中的那位姑娘,可是自願?」
  陰陽眼眨了眨,瞳仁裡的光芒幻異的詭密:
  「當然,我要的女人,全屬自願,或者可以這們說,他們不但自願,絕大多數還是主動。」
  主動?就憑這副七分不像人樣,三分泛著鬼氣的色癆德性?君不悔乾咳一聲,笑得挺不自在:
  「請教,這位姑娘,是老兄你什麼人?」
  對方沙沙的道:
  「一個愛慕我,欽仰我的人。」
  舐了舐嘴唇,君不悔一指帳前那兩個美艷女子:
  「這兩位呢?老兄,這兩位又是老兄什麼人?」
  那人卻不厭其煩的說明:
  「我以前的相好,現在的妾侍,在她們成為我的相好之前,也都是從愛慕我開始,進而循序漸進,直到如今的關係。」
  君不悔吶吶的道:
  「老兄,你當著她們面另搞女人,你的妾侍不吃味?」
  哼了哼,那人大言不慚:
  「吃味還能算我的女人?她們對我早就五體服帖,死心塌地,我的所作所為,無不一力膺從,不但沒有醋意,還幫著我引介拉攏,行此大倫;我有個『九美居』,眼看著就要變成『十全堂』,所以今天的事情,對我相當重要,達到『十全堂』的理想,乃是我多年來的期望……」
  君不悔睜大雙眼:
  「你,你已有九位妾侍了?」
  那人青虛虛的一張面孔上,這時才算浮現了一抹較有人味的得色:
  「不錯,現在帳中之人,正準備補足我第十房妾侍。」
  君不悔脫口道:
  」
  「只待造成事實?」
  那人居然點頭:
  「是的,只待造成事實。」
  一揚臉,又冷硬的接著道:
  「如果你不好管閒事,如果你不跑來打岔,此刻已該造成事實了--干擾合歡于飛之樂,損我心願之將成,你的罪孽可不小!」
  話說到這裡,君不悔幾乎再也沒有停留的道理--人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俱是出自雙方心意,縱然時間地點挑揀得不大妥當,只是小疵,說不定人家偏生就喜愛這樣的情調哩;只憑一聲半聲截腰煞尾的尖叫,君不悔實在不能妄加干預,他搓著雙手,猶豫著是否應該離開。
  那人僵著聲調道:
  「本來我必須對你嚴加懲罰,但我眼前的事情尤為重要,假設你馬上離開,我便網開一面,容你超生,否則,你立足之處,即你葬身之所!」
  君不悔心裡老大不悅,卻忍著氣道:
  「走就走,但我要先說明白,我答應離去,並非是含糊你什麼,只為了這一場誤會自覺有所冒犯,借而表示一點歉意罷了--」
  那人揮了揮手:
  「不要多說,須知春宵一刻值千金!」
  明明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還他娘「春宵」一刻值千金呢,君不悔暗裡啐了一聲,就待轉身開步!
  在他轉身的一瞥間。又與帳幕角偶裡那少女的目光接觸,那真是一雙清澈晶瑩的眼睛,卻也是一雙多麼淒惶絕望的眼睛!
  轉動的身子震了震,就在半側間突地僵頓下來,君不悔心頭疑雲大起,一個甘願獻身求歡的少女,等待的該是那種如魚得水的快樂,期盼的應是似仙若醉的憧憬,處於與婦人中間,只待邁過這一步奇妙的程序,便又是另一個更為完美豐盈的境界了,在這等心態之下,卻怎會有著那樣一種悲苦哀切的眼神?
  然則,如果那少女不是自願,君不悔人已來到近前,又為什麼不呼救、不掙扎、甚至連聲音也不出呢?
  這其中到底是個什麼情勢,什麼因由,什麼糾纏哪!
  帳幕中的仁兄緩緩的站立起來,形色陰酷,語氣卻仍軟綿無力:
  「看樣子,你好像改變心意了?」
  君不悔正面那著哪人,喉嚨乾澀的道:
  「老兄,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那人垂塌下眼皮,低沉的道:
  「什麼問題?」
  略一遲疑,君不悔道:
  「你帳蓬裡那位姑娘,我打算親自同她談幾句話。」
  青虛虛的臉孔上慢慢透出一股淡赤的色澤,彷彿幾瓣桃花抹碎在一張幽青的面具上,浮動著幾分迷離失真的意韻;那人的腔調就像來自地穴,空洞又悠忽:
  「你想同她談什麼?」
  君不悔業已驚覺到對方形態間的變化,這變化雖是極其細微,他卻感應到那種難以言喻的濃烈殺機;瞧光景,這位仁兄不但是個色星,恐怕還是一員狠將,色星只令女人遭殃,狠將可就男女一視同仁,得加意防範著了。
  那人又略略提高了聲音,卻只似加大了空洞的迴響。
  「我在問你,你準備與她談些什麼?」
  君不悔忙道:
  「沒有什麼,老兄,僅僅是想證明你所說的話而已,我可不能因為你一面之詞,就認定真像不訛,總該兩造言語吻合,才能算數……」
  於是,那人跨步走出帳幕,君不悔此時方注意到對方的穿著裝束,竟也恁般與眾不同,充滿了妖異的氣息——黑袍、黑色的披風,黑色的軟靴,而袍襟兩邊,披風正面,靴幫子外側,全都繡得有閃亮燦麗的金鳳凰;這傢伙好像對鳳凰有特別的愛好,總是盡量找機會顯示出他這種愛好,男人喜歡鳳凰,還是金的鳳凰,倒真不多見!
  往後退了一步,君不悔又戒備的道: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老兄,你便不必憂慮我多此一舉!」
  那人深遵若幽潭般的一雙陰陽眼注定君不悔,飄飄蕩蕩的出聲:
  「我不在乎你問她什麼,更不在乎她如何回答於你,癥結只在你是什麼人,算哪一號牛鬼蛇神,憑什麼權力可以插手管我的事?告訴我,是誰賦予你這樣大包大攬的威風,你又將我當成哪一種雞零狗碎來糟蹋?」
  君不悔也有了火氣,他大聲道:
  「路不平,有人踩,這裡的事透著邪門,透著不地道,任何具有正義感,胸懷磊落方正的人都有資格查問清楚,以免無辜受害,殘暴得逞!」
  仰天長笑,宛似鬼哭,那人喉頭咕咕有聲:
  「狂犬吠獅,不知死之將至;未曾料到『鳳儀居士』龔棄色今天也會碰到這麼一個不開眼的東西,大言不慚,要把我所行所為當做路不平來踩啦!」
  君不悔並不知道這「鳳儀居士』龔棄色是何等人物,更不曉得人家是個什麼出身來歷,不過聽他口氣甚大,多少有點道行則無庸置疑,君不悔卻不含糊,心裡且早有打算--這什麼「鳳儀居士」,任他再了不得,只怕也蓋不過「閃魂刀」顧乞去,顧乞都不含糊,怕這龔棄色干鳥?
  目視君不悔,龔棄色微覺詫異--人的名,樹的影不是?「鳳儀居士」久居「棲鳳山」,盛勢如火,威令若刃,提起來誰不聞而色變,縮頭藏尾?面前這要踩不平路的人竟然毫無反應、神態自若,舉止從容,像是根本不把他姓龔的看在眼裡!
  君不悔笑笑道:
  「原來老兄是『鳳儀居士』,大名龔棄色。」
  龔棄色陰沉的道:
  「你知道我?」
  搖搖頭,君不悔道:
  「不曾聽聞,尊名大號,倒是第一次入耳:龔棄色,嘖嘖,好姓名,可惜的是名不符實,老兄不但不棄色,更且十分的好色哩!」
  龔棄色又幽幽淒淒的笑了:
  「好膽量,你竟敢揶揄我,有十幾年了吧?沒聽過有人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君不悔夷然不懼:
  「事情總有個頭一道,老兄,連皇帝老兒出差錯,還有臣子敢於死諫呢,我豁上了,自就不須忌諱。」
  龔棄色道:
  「不,你不是豁上了,因為你不知道我是何許人,是什麼來路,所以你才不畏懼我,要是你早曉得我的底細,便老天爺給你做膽你也沒有種頂撞我!」
  君不悔沒好氣的道:
  「就算你是玉皇大帝,眼前這檔事我也要查個清白!」
  龔棄色冷漠的道:
  「你沒有機會查個清白,因為你馬上就要死了!」
  嘿嘿一笑,君不悔帶幾分做色:
  「我死不了,老兄,你沒有力量殺我。」
  不曾看見龔棄色的任何暗示,一股銳風驀起左側,宛似錐尖一樣透向君不悔的肋脅,他本能的斜步急退,當頭一束寒光同時壓落。
  臂時向外曲翻,君不悔快逾電閃般以一個怪異的角度打橫彈出,目稍掠處,發覺抽冷子動手的角兒,赫然是那兩個標緻少婦!
  穿紫衣的少婦一擊不中,竄身猛進,那桿「刺心錐」吞吐如梭,冷芒溜轉,又快又詭,君不悔本打譜使一雙肉掌挫挫這兩個娘們的凶焰,哪知對付一個穿紫衣的業已不易,另一位著黃裳的姑奶奶又乘勢撲到,這一位手執短柄鋼叉--乖乖,婦道人家居然舞弄此等粗大傢伙--更是益加潑悍,君不悔翻閃騰挪間,只以空手攻拒,五招下來,不由險象環生,額頭冒汗,一副罩不住的架勢。
  龔棄色冷眼旁觀,表情鄙夷,一轉身,自個又回到帳幕裡原來的位置盤膝坐下,大有準備開審問供,論罪處置的意味。
  君不悔跟隨吉百瑞三年有餘,學的具是刀法精髓,拳腳功夫並沒有再加深研,他的拳腳根底,仍然是出相莊練的那一套,而這兩位少婦的藝業之強,堪可列入一流高手之林,兩個使用兵器的好手,來對付他出相莊不算超凡入聖的徒手功夫,他又如何吃得消?
  其實,各種武功千變萬化,到未了也是萬流歸宗,用一個原則做基礎,便可觸類旁通,互為因應,刀式精妙,何妨易刀為掌?刃鋒奇厲,亦能融匯於拳腿幻變之中,簡單的說,兵器的演化,大多能以徒手的方式表現,差別只是威力的強弱,效果的深淺而已,但其便捷巧到,絕對強過老套死練的尋常拳腳;君不悔隨著吉百瑞苦習三年,自然還達不到這種融匯貫通的境界,老吉能在千多個日子裡,將他調教出這一手刀法,已經頗不容易了,如何還有餘暇等著他以長時間來體悟這刀掌連一的昇華?
  這時,紫衣少婦突地矮身旋飛,「錐心刺」抖出千百星點,當燦亮的星點成點線般串連交織,她身形暴起,一刺如虹,驟插君不悔心口!
  幾乎不分先後,黃衣少婦凌空滾翻,短柄鋼叉猝自左右貼脅倒刺冷電炫映裡,著著都是向君不悔的要害招呼。
  這兩個婆娘,敢情是真要追魂奪命哩!
  傲爺刀便不得不在一抹青藍的光華掣飛下展現,刀出有如驚鴻,「嗖」聲裂帛暴響,那把短柄鋼叉已經滴溜溜震上了半空,而星芒墜散,「錐心刺」也脫出了紫衣少婦的手掌,猛一下斜插於地,錐桿猶在顫巍巍的抖動著呢。
  兩位美嬌娘一個打橫摔出,一個後仰逃命,變起不測,大出意料,兩個人雖未受傷,卻已花容失色,形態在悸懼中更流露著難以掩隱的驚愕--明明已將對方逼得手忙腳亂,窘像迭生,眼看得手之際,怎麼又會突兀發生這等逆勢?而人家僅是甫亮一招,這邊連人帶傢伙就都敗局啦!
  君不悔本來可以繼加追殺,而且得手的機率近乎絕對,但他卻沒有這麼做,一則他的宅心仁厚,再則他的主要目標不在這兩個婆娘身上,他要留著精神,好好來消磨那位鳥操人不愛的「鳳儀居士」。
  居士的反應快得不可思議,當兩位美嬌娘剛剛落敗,他身形一長,人已到了君不悔側面,動作之迅捷,彷彿是個突然凝現的鬼魂,彷彿他原來已經站立在此刻的位置上了。
  瞅著居士,君不悔笑得十分安詳:
  「不急,老兄,不用急,雖然你這一對愛妾出手狠毒,打譜要我的命,我卻沒有辣手摧花的習慣,咱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消消停停的解決問題。」
  凝視著君不悔半隱在袍袖中的刀刃,龔棄色的眼皮在不住跳動,他憋著嗓音道:
  「倒是真人不露像,好一手凶潑刀法,若非我來援及時,只怕我的兩個妾侍就要斷送在這把毒刀之下,你委實可惡可恨到了極處……」
  狗咬呂洞賓不是?君不悔沉下臉來:
  「我不似你,慣占女人便宜,要是我果真下得了狠,休說這兩個娘們,再加兩個我也一樣能以送他的終;你當你是大羅金仙,嗆聲咒就可起死回生,還來援及時呢,他娘朝自己臉上貼金,也不是這樣貼法!」
  龔棄色的一邊面頰往上斜吊,又第二次泛現了桃紅,那種猩赤凝血般的桃紅:
  「難怪你的氣焰如此囂張,舉止這等狂妄,原來你是仗恃著這把破刀,很好,你能在出刀之下同時挫敗我的兩名妾侍,我卻要看看你是否奈何得了我龔某人!」
  君不悔哼了哼:
  「若說我含糊你,早走活人了,眼下還會站在這裡與你搭話?龔老兄,你想試試我的刀,刀就在我手上,能否奈何你,到時便知分曉,不過我先警告你,分曉之際只乃一瞬,快得很哪!」
  龔棄色怒在反笑,笑得像在咽位:
  「膽上生毛的狗東西,不知夭高地厚的混潑皮,你卻將你家居士看成無名小輩,馬前走卒?」
  君不悔唇角微撇:
  「至少不算個高尚人物,德操高潔之上,豈有在荒郊野地開那無遮大會的?」
  龔棄色便在這剎時裡展開了行動,只見他身體輕輕晃閃,突兀間竟幻化成四條影子,四條影子分散向四個不同的角度,卻在同一瞬間圍攻殺上來!傲爺刀倏然閃掠,也分成四抹虹光,又準又快的激射那四條真幻莫辯的身影--管他真幻,且先宰殺。
  宛如在施展邪術,當那四條人影尚凝形未散,當那八條手臂仍在揚舞,勁氣罡力依舊澎湃充斥的須臾,龔棄色竟難以想像的凌空出現,低頭而下,雙掌一片紫紅,揮飛如電掣光閃!
  這樣匪夷所思詭異身法,奇玄武功,君不悔還是頭一遭遇上,他在眨眼的怔愕裡,已被震退五步,右胸衣綻肉裂,兩道交叉的血口子,就和刀削斧割的一般!
  大斜身,一個漂亮的旋步,龔棄色在衣袍飄揚下瀟灑的站定,臉上那股得意之態,竟似刮得下來。
  紫衣與黃衣少婦雙雙鼓掌,表情間流露出的那種敬佩與崇拜,簡直叫人氣結。
  龔棄色一派矜持的道:
  「小六,小七,居士的寶刀未老吧?」
  黃衣少婦鶯聲嚦嚦的拍著馬屁:
  「爺的功力造詣,日甚一日,非但拔尖登峰,更足可列入宗師之林……」
  紫衣少婦唯恐落後,趕忙爭著巴結:
  「『鳳儀居士』不僅群鳳來儀,尤為萬夫莫敵,英雄豪氣,兒女情懷,爺是天下第一。」
  龔棄色這一下真似登了天,笑得見牙不見眼,頻頻點頭,聲聲讚好,模樣果如就是「天下第一」。
  這一刻裡,君不悔竟不覺得傷口的疼痛了,他只感到汗毛豎立,混身直起雞皮疙瘩,差一點乾嘔出聲--我的皇天,阿諛奉承竟然還有這等肉麻法的?
  單拿一隻左眼斜瞄著君不悔,龔棄色嘿嘿冷笑:
  「不試不知,一試便知,我道你有多大個本事,這一過手,僅乃如此,沒啥驚人之處,我看你要愣管閒事,也就管到眼前為止了!」
  嚥了口唾液,君不悔澀澀的道:
  「勝敗兵家之常,算不了什麼,我吃了點虧沒有錯,可是人還挺得住,一口氣也仍在喘著,你若以為我會就此認命,恐怕就大錯特錯,錯得離了譜啦……」
  那黃衣少婦嬌叱一聲,尖銳的嚷:
  「這手軟口硬的東西,爺,給他大卸八塊!」
  紫衣少婦如斯響應:
  「爺,卸了他,再把那些塊臭肉拿去餵狼餵狗!」
  龔棄色沒有回答,面龐上的笑容卻消失了,斑斑的桃紅又如血花般浸染了臉頰的虛青,他微拂衣袖,宛如要像拂去一抹灰塵般拂掉君不悔的性命,然後,他慢慢逼向前來,形色之酷毒,真似要將君不侮生生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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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47:44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出塵不染的蓮花

  君不悔覺得心腔收縮,胃部開始陣陣脹痛,原來沒有感到特別難受的右胸傷口,也起了火炙般的抽搐;片刻之前他還沒有有這種反應,當龔棄色逼近身前,殺氣盈臉的這一瞬,他才猛的察覺自己混身上下都不對勁,天爺,莫非先時的挫敗,不但皮肉受苦,甚至連鬥志也頹喪了?
  緊盯著一步近似一步的龔棄色,君不悔不由暗暗咬牙,心裡咒罵——娘的皮,就是這麼一個人,如此一塊料,橫看豎瞧,望之不似人樣,卻就有恁般歹毒法,練成好一身邪功!
  龔棄色忽地站定,陰酷的一張青臉上竟綻現了一抹微笑,笑得極為滿足,極為禁騖,表情宛如一隻凶貓在睥視著瑟縮於角偶處的小老鼠,帶有三分逗弄,七分惡虐的意味,總之是吃定了:
  「我看得出你害怕了,是不是?你已經膽寒心怯,後悔不該伸手管這樁閒事,後悔不該來撩撥我,嗯?我外貌不算惹眼 ,然則功力之強,卻大大出你的預料,你好生失悔,對不?」
  君不悔僵硬的道:「我承認有點心裡發毛,可是我並不後悔管了這樁事,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後悔!」
  疏淡的眉梢子輕揚,龔棄色慢條斯理的道:
  「小六說得不錯,你只是口硬手軟罷了,嘴巴硬不能帶給你任何益處,卻會替你憑添災禍;可憐的東西,你死得是多麼不值……」
  君不悔怒道:
  「誰說我會死?」
  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點,龔棄色兩眼微瞇:
  「我,我說的,我不許你活,你就一定活不成;為了加強要你必死的決心與意念,我不妨告訴你一點本不該告訴你的小小秘密,帳幕裡的那個女孩子,你看清楚了?她姓方,叫方若麗,細論起來,我和她還有點遠親關係……」
  君不悔噎了一聲:
  「而你卻親疏不論,照樣糟蹋?」
  龔棄色搖頭道:
  「你錯了,這不是糟蹋,這是體恤,是矜憐,是愛護;她一朝跟隨了我,成為我的第十房妾侍,不但剛好湊滿我的『十全堂』,令我心願得償,往後配金載銀,穿綢吃油自不在話下,而這些猶是其次,你想想,成為我『鳳儀居士』的女人,又是一件多麼光彩、多麼體面、多麼值得自豪的事?」
  君不悔看著面前這個自大狂又自命不凡的瘋癲,沒好氣的道:
  「別盡風光你自己,人家女孩子願意麼?她可也同你一樣的想法?」
  龔棄色聳一聳肩:
  「願意與否是她的事,我看上了她,選中了她就成,她怎麼想和我無關;總之,我挑著的女人就一定要歸屬於我,其他一概不論!」
  君不悔瞥了一眼帳幕中那個可憐的少女,恨聲道:
  「難怪你急姥姥的待要『造成事實』,荒林曠野之間就想霸王硬上弓壞人貞潔,污人清白,偏偏還有這麼些強詞奪理,莫名其妙的飾言,龔棄色,你真叫卑鄙齷齪,死不要臉!」
  眼神一冷,龔棄色陰沉的道:
  「趁你還留著一口氣的辰光,盡情的罵吧,怕你也罵不多時了!」
  君不悔激憤的道:
  「姓龔的,你當吃定了我?你讓我身上流過一次血沒有錯,但未必然就有第二次的機會!」
  龔棄色道:
  「怎麼著?只這一轉眼功夫,你的雄心壯志又興起啦?你知不知道這僅是一種自我認定的假想?因為我對你稍假詞色,又經過這片歇的情緒緩衝,你就以為你挺得起脊樑了?不,你還是一樣要栽斤斗,你仍然非我敵手!」
  君不悔斜斜舉起傲爺刀,刀鋒寒光炫閃,他的雙瞳亦森凜如刃:「或者我心情惴惴,或者我五內不寧,但生死總是要爭的,而且我將傾以全力來爭,龔棄色,你不是妖魔鬼怪,你也只是個血肉組合成的人,我不相信你有呼風喚雨,七十二變的無邊法力!」
  細細淡淡的一笑,龔棄色道:
  「再次交手,你必無幸理,時辰已經到了,就是現在!」
  傲爺刀在君不悔手上猛然跳動,仿若一條被激的毒蛇,掙扎著要吞撲它的獵物;龔棄色身形微微晃動,瞬息裡幻化為六個虛實莫測的影子,就有那麼怪,就有那麼奇,恍夭化日之下,他硬是能夠以一變六,在俄頃間將實體與幻象混合,炫花更愚弄著人們的視覺感應!
  於是,傲爺刀「錚」的一聲鋒面側翻,刻鏤其上的眼瞳似是突兀睜開,光燁驟閃耀亮,像是猝而噴射出一抹冷焰,刀在顫蠕,在跳彈,瑩湛青藍的冷焰便輪轉擴散,以無可言喻的快速向四周飛濺,如此密集又銳利的向四周飛濺,活似爆裂了一枚火球!
  不錯,又是「大屠魂」!
  虛幻的身影摹地破滅,只見一個實體流矢般斜掠三丈,著地踉蹌,幾乎跌成黃狗吃屎,原地旋身,更是大大槍出兩步才勉強站穩,再也沒有先前的瀟灑,沒有那股子帥勁了!
  龔棄色這一正面回轉,不由嚇得他的一雙妾侍尖叫出聲,花容慘變--乖乖,他身上是橫豎交織,皮翻肉卷的十幾條血槽,甚至一隻左耳掛到了頰邊,只剩一絲肉筋相連,晃晃蕩蕩的好不觸目驚心;他眼下不但不曾「棄色」,越髮色彩染身,斑赤一片,從頂到腳,簡直變成個「紅人」啦。
  那兩名少婦悲呼哀泣,如喪考妣奔向龔棄色身側,一邊一個就待往上挽扶,他雙手一揮,嗔目嘶叫--這一叫倒還中氣挺足:
  「不要鬼哭狼嚎,我還死不了,我『鳳儀居士』豈是這還容易叫人作踐的?誰流了我一滴血,我必叫他償還一斗血,你們休要煞我的威勢,觸我的霉頭!」
  叫小六的黃衣少婦淚流滿面,驚惶得不知所措:
  「爺,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你傷得太重,好歹先去治傷止血,將息一時,再言報仇不晚,那個人遲早跑不了……」
  穿紫衣的小七也焦灼的勸解著道:
  「六姊說得不錯,爺,身子最要緊,養好了身子還怕找不回今天的過節?你流血大多,要馬上延醫診治,千萬延遲不得啊……」
  兩眼死瞪著君不侮,龔棄色喘得厲害:
  「好……好潑皮,你陰著使刀耍狠,暗算於我,這筆血債,我若不與你清結,我就永不在江湖上露名道號……」
  君不悔粗著聲道:
  「龔棄色,莫要不識慈悲,我如真對你使刀耍狠,現在宰你正是時候,你一個半死的人,還能有什麼掙扎餘地?」
  血淋淋的一隻左耳在龔棄色臉頰邊搖晃著,他用力吸氣,聲若梟泣:
  「你想趕盡殺絕,乘我之危呀?好叫你得知,我姓龔的要是含糊,就不算『鳳儀居士』來,你上來,有什麼毒著狠招儘管朝我身上招呼,試試我怕也不怕,看看我龔某人算不算一條鐵打的漢子!」
  黃衣少婦哀哀哭告:
  「你別衝動,爺,天下人誰不知道『鳳儀居士』鐵膽傲骨,俠心柔腸?江湖道哪個不曉爺的豪情壯志,劍氣書香?只求爺忍此小屈,保百年身,這一個市井屠狗之輩,將來更往何處匿藏?」
  紫衣少婦緊接道:
  「爺這一次放過他,尤其不要中了他激將之計,下一遭,看爺如何把他凌遲碎剮,挫骨揚灰!」
  君不悔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姓龔的已傷重至此,僅僅留著一口殘氣在喘,卻仍滿口狂言,一派囂張,活脫風乾的鴨子--嘴還挺硬,然而眼看著這麼一個血糊淋漓的東西,他實在下不了狠手,雖則他心裡明白,這時縱虎歸山,異日後患無窮,但類此斬草除根的行徑,他可的確做不來。
  那龔棄色又在斷斷續續,口齒不清的叫道:
  「要不是--小六小七愣攔著我……此際我就非和你分……分個生死不可……好……你……你如是個男人……且把姓名報上,咱們還得……湊合!」
  君不悔生硬的道:「我姓君,君不悔。」
  龔棄色嗆咳連聲,依舊不忘自抬身價:
  「君……君不悔?真正無名小卒……卻是我一時大意……陰溝裡翻了龍船……」
  兩位少婦說好說歹,左右挽扶著龔棄色行向崗後,姓龔的一邊騰雲駕霧般一腳高一腳低的移動,邊猶頻頻回頭毒視君不悔,嘴中唸唸有詞,更不知在詛咒些什麼。
  這樣的一種場面,這樣的一個對頭,君不悔在啼笑皆非下覺得自己未免背時背運,連日來,怎麼淨碰上些莫名其妙的事,稀奇古怪的人?
  發了片刻的愣,才自歸刀人鞘,他猛然想起帳幕裡還有一位軟玉溫香的大姑娘等著他去扮一出英雄救美哩,匆匆來到帳幕人口,他往裡一瞧,嗯,那少女仍還是一樣的坐姿,瑟縮在角偶處相同的位置上,現在,少女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正注視著他,眼神中的淒怨、絕望、恐懼形色都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恁般深摯的感激,如此喜悅的振奮,望著少女明媚的雙瞳,令人感受到與她共有的寬舒心境--好怡然的解脫。
  剛曲身鑽進帳幕,君不悔又窘住了,那少女的羅衫業已被褪剝至腰間,她的雙手交遮胸前,卻是玉肩裸露,上身無物,君不悔不敢貿然靠近,卻納罕這位大姑娘怎不將衣裳穿好,或開口打個招呼?
  少女看著君不悔,似乎明白君不悔的疑惑,她轉動著眼球,用目光示意君不悔過來。
  乾咳一聲,君不悔湊近一點,還抱拳為禮:
  「姑娘,我叫君不悔;那個姓龔的色狼已經被我打發走了,姑娘你總算有驚無險,沒有吃他的大虧……」
  少女感激的神色溢於臉上,細長微翹的睫毛有些潤濕,並在急速霎動。
  搓著雙手,君不悔略帶幾分尷尬:
  「這位姑娘,呃,事情過去了,也不必再去尋思懊恨,天氣冷,你還是把衣裳穿好,免得受涼……」
  那少女看定君不悔,又慢慢將視線下垂,望向自己左腰,再抬起眼,轉落至小腹丹田部位,像在竭力表達著一種什麼意念。
  君不悔跟著對方的視線打轉,卻猜不透人家的意思,他迷惘的道:
  「姑娘……你,呃,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一些什麼?你是指你不會說話,或是身子癱瘓不便?你的左腰或是上腹那兒不舒服?」
  少女閉閉眼,又睜開,目光移動,再把才纔的過程重複一遍,君不悔心中著急,額頭冒汗,他口乾舌燥的道:
  「莫不是我猜錯了?姑娘,你先看左腰,再看小腹,這,這是代表哪一種意義呢?你這些地方若非不適,則又何指?我!」
  突然腦中閃過一抹閃光,他跳了起來:
  「是不是你被制住穴道,乃是指引我解穴之法?先拍左腰,再拍你的小腹!」
  少女的眼瞳發亮,露出喜悅的神色,顯然君不悔這一次是猜準了,但君不悔卻有了難處,這大姑娘的小腹,豈能隨便拍得?雖說乃是救人行止,亦未免有待商榷。
  舐了舐嘴唇,他笑得十分侷促:
  「姑娘,拍打這兩個部位,你的穴道就能解開?」
  目光閃動了一下,少女業已傳遞了她的心意--似乎表示沒有錯。
  君不悔吶吶的道:
  「但,但這左腰拍上一拍是不要緊,另一個位置,恐怕不大方便……」
  少女的眼色又現出了祈求,現出了焦盼,還強烈透露出鼓勵--君不悔看著對方的眼瞳,奇怪自己這一剎問竟能與對方意念溝通,就好像在聆聽著少女無聲的竊竊低語一樣……
  他定下神,卻仍不免難以為情,嘴巴連連咕濃著:
  「好吧,有道是嫂溺援之以手,又說事貴從權,非常之時就該有非常行為,況且這裡除了我,也沒有人能夠幫上姑娘你的忙,我就……呃,姑娘,我就多有冒犯了……」
  雙眼裡浮漾著笑的韻息,少女濃密的睫毛微微垂落,模樣是在等候君不悔展開行動。
  既是非常之時,也就顧不得平素的忌諱了,君不侮覷準方才少女目光投注的部位,不輕不重的一掌拍落,然後又生怕自己改變主意迅速順手一記,拍上少女的小腹。
  大約是君不悔的力道拿捏得不夠適當,或許是稍稍重了些兒,只聽到這位姑娘一聲呻吟,整個上身向前傾俯,又猛往後仰,但在這一俯一仰之間,她已經能以自行起來,一個翻轉將光潔的背部對著帳外,並且匆忙把衣裳拉來穿好。
  君不悔趕緊退了出來,心中不僅暗暗高興,更有幾分自得,對方受制的穴道,顯然已被他解開,出手之下便竟全功,啊哈,這還是他頭一遭替人解穴呢。
  帳幕內一陣聲響之後,接著是片刻的寂靜,君不悔覺得奇怪,回頭一望,頓感眼前驟亮--那位少女業已亭亭玉立在帳前,正微笑著向他凝視。
  這個女人長得真美,美得清純,美得像一朵出水的蓮花,看上去素潔極了,明媚極了。
  風拂著少女烏亮如流瀑似的披肩秀髮,幾絡髮絲掛垂頰面,一襲白衣輕輕飄舞,襯著她秀麗的顏容,宛約的芳姿,真如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凌波仙子。
  就這麼一個純清的姑娘,一個如此惹人憐愛的女孩,那姓龔的居然狠得下心腸欲待加以摧殘,更妄圖收做他的第十房妾侍--君不悔無聲的咒罵著,什麼「鳳儀居士」?只算一推牛糞罷了。
  走前一步,那少女竟盈盈下拜:
  「君不悔,方若麗給壯士叩頭謝恩……」
  君不悔慌了,一時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急忙上前一把扶住方若麗,面紅耳赤的道:
  「姑娘少禮,姑娘千萬不要這樣客氣,如此拜謝,豈非折煞我了?」
  方若麗也沒有執意作態,自自然然的順勢而起,伸手微攏鬢髮,聲音裡透著幾許疲乏,略帶暗啞:
  「請告訴我,君壯士,我該如何來報答你的德惠?」
  君不悔立時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他原來泛紅的臉龐益發紫漲:
  「這,這是什麼話?方姑娘,我要是貪圖你的回報,便不會拿老命來擔此等風險,早就見風收勢啊,又何苦把自己折騰得這般狼狽?」
  方若麗眨動著那雙晶瑩明亮的大眼睛,表情十分誠懇真摯: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君壯士,在你對我付出這樣巨大的代價,賜予如許的恩賞之後,我總要回報你一點以示謝意的呈敬,否則,豈非更增加我內心的不安?尤其令你認為我連知恩圖報的道理都不懂,那就越是冤枉了我……」
  人家說得非常坦率,且在情在理,雖然稍嫌露骨了些,人際關係可不正是這麼回事?你施恩不望報,人家卻乃受施不敢忘,報恩之途,寧非有形之物最是實惠?君不悔明白了方若麗的想法,很快的消了氣:
  「姑娘盛情,我心領神受,回報之言,務請不要再提,我斷斷不能應承。」
  方若麗婉溫的笑了:
  「天下有許多種人,有的貪名圖利,有的鑽營其一,卻也有不要名不要利只求心安理得的真君子,君壯士,你便屬於這一類的好人。」
  君不悔窘迫的道:
  「姑娘謬獎了,我一個凡夫俗子,不過自認盡了一點做人的本份,又何敢當此君子之譽?」
  方若麗微微斜著頭,笑嘻嘻的道:
  「君壯士,你不要我報答你,可以,但我們做個朋友總行吧?難得遇上一位像你這樣的性情中人,也算我的福氣!」
  乾笑著,君不悔道:
  「我們現在已經是朋友了,可不是?」
  方若麗亦笑道:
  「不但要做朋友,而且我們還要做好朋友,君壯士,做朋友就不作興虛飾客套,君壯士君壯士叫在嘴裡怪彆扭的,打眼前開始,我就稱呼你君大哥,你呢?便直接叫我小麗好了!」
  君不悔吶吶的念著:
  「小麗,小麗?」
  方若麗明爽的道:
  「這是家裡人對我的稱呼,聽著怪親切熱活的,我們是好朋友,不該有不必要的隔閡,你也無妨叫我小麗,如此才顯得自然平順……」
  吞了口唾沫,君不悔無可奈何的道:
  「只要你府上的人不反對,我也就放肆了,小麗。」
  「暖」的答應一聲,方若麗歡欣的道:
  「對了,就這麼叫,你聽,多貼切,多順當,君大哥呀,走吧,送我回家去,一來見我的父母,二來正好在我家治傷調息一陣!」
  君不悔扯掩破裂又血漬斑斑的前襟,遲疑著道:
  「這點皮肉小傷,算不得什麼……小麗,你家住在哪裡?」
  方若麗道:
  「不遠,離這裡大約只有六十多里路,那地方名叫『大龍坡』,你聽說過沒有?」
  搖搖頭,君不悔道:
  「這一帶我不大熟。」
  方若麗解說著道:
  「『大龍坡』附近的百多戶人,多半都姓方,世居那兒好幾代了,我們這家姓方的可算最有名的一家呢;『大龍坡』距離『小劉集』一百來里路,『小劉集』再過去不到七十里,就是『順安府』了,『順安府』你總該知道吧?大地方哦,熱鬧得很……」
  「順安府」君不悔怎會不知道?他此行目的地第一站就是「順安府」,那裡住著一位刀王,一位使刀的祖宗,這位使刀的祖宗和另一位使刀的祖宗吉百瑞早年訂過比刀之約,這個約會,因為吉百瑞受到暗算而不得不加終止,但吉百瑞卻一直耿耿於心,視為平生憾事,這才有傾傳絕學,以君不悔代他而戰之舉一習武之人,當然最講究一個「忍」字,謙讓方是美德,然則提到名望的爭執與地位的肯定,卻都不容屈居人下,自甘低頭;形象表示格調的尊貴,藝業乃繼承師門的大統,這些便是一個武林強者終生祈求的至高境界,吉百瑞要爭,那一位自認功力超凡的刀王又如何不要爭?於是,重擔就落在君不悔的雙肩上了。
  瞪著君不悔,方若麗詫異的道:
  「君大哥,你怎麼不說話?有心事啊?」
  定了定神,君不悔笑著掩飾:
  「呃?『順安府』?『順安府』我當然知道,省衙重鎮,南北通行,大地方,確是大地方……」
  方若麗怎會猜得著君不悔有所思慮,她情笑盼兮,興沖沖的道:
  「走吧,君大哥,等你養好了傷,我領你去『順安府,逛逛,那兒好玩的所在多得很,我還有位大伯在『順安府』,可是位響叮噹的大人物哪,咱們只要一去,吃住零花他全包了,咱們不用耗一個崩子兒,我大伯和我爹要好著呢,就同親兄弟一樣……」
  君不悔哼哼哈哈的道:
  「到時候再說吧,且先送你回去,怕你爹娘早已等焦了心……」
  一面往山崗下走,方若麗邊道:
  「君大哥,你有坐騎沒有?要沒有,前頭鎮甸上可買匹馬,這寒天雪地裡你還帶著傷,我活該勞動兩條腿,卻不能累苦了你。」
  君不悔笑了:
  「有,我有匹馬,好大一匹黃膘駿馬,如果你不嫌,兩人湊合著騎夠了……」
  方若麗也展笑了起了,笑得好直率、好爽落--多麼開朗純真的一位姑娘,偏又知情達理,能曉世事且不失稚子之心,這樣的女孩,挑著燈籠又到何處去找?
  馬兒緩緩前行,蹄聲的答,好一派清脆鬆快的情調。
  鞍上,君不悔在後,方若麗在前,原容一人的鞍面,坐上兩個人,擠是稍嫌擠了點,不過這種擠法別有風味,令人甘之若飴。
  方若麗的髮際衣袂間,散漾著一股似有似無的淡淡的芬芳,那不是胭脂粉的香味,也不是什麼丹桂油露的氣息,僅是一種女人肌體所散發的馨香,和管瑤仙一樣,都是處子特有的香氣,只是,方若麗身體上的味道,似乎還透著隱約的乳芳……
  君不悔小心的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香味飄向鼻端,他謹慎的品嗅著,卻不敢大力吸氣,這是高雅的享受,不作興失了常態。
  輕輕朝後一靠,方若麗微仰起臉兒:
  「君大哥,你不想聽我怎會著了那龔棄色的道?」
  君不悔拘謹的抬高下巴,道:
  「姓龔的說,你和他還有點沾親帶故?」
  一撇唇角,方若麗恨恨的道:
  「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他一向稱我爹為二哥,這二哥是怎麼叫出來的,連我爹都不清楚;龔棄色武功高,造詣深,在江湖道上另有他一番局面,但我爹卻總是看他不順眼,說他形貌猥瑣,獐頭鼠目!」
  君不悔插嘴道:
  「他生的是一雙陰陽眼……」
  方若麗點頭道:
  「可不,果是一雙陰陽眼;他平常偶而來我家探望我爹,身邊不離妖裡妖氣的女人,而且經常變換著新面孔,我爹尤其厭他好色成性,每次來,都關照我遠著他,少搭理,我卻做夢也沒想到,他的歪主意竟打到我的頭上!」
  君不悔不解的道:
  「這傢伙是怎麼把你誑出來的?料他也沒有膽量到你家硬搶吧?」
  哼了一聲,方若麗道:
  「諒他也不敢,雖說我爹缺了一條腿,行動不便,但刀上功夫,仍是一等一的高手,何況我爹交遊廣闊,人面極熟,他要膽敢如此張狂,必將激起公憤,不容他再留『棲鳳山』,他也考慮到這一點,才陰著使壞,趁我昨天到『青河灘』慰視顧大叔之後,裝著與我巧遇在街上,愣是糾纏著要請我吃飯,我被他纏不過,又不好太下他的面子,只有勉強答應,哪裡知道這頓飯一吃下來,險不險吃成了他第十個小老婆!」
  君不悔忍不住「噗」的笑出聲來:
  「以你的品貌姿容,這排名也未免太委屈了點!」
  方若麗身子一扭,嬌嗔道:
  「君大哥,你做兄長的怎麼可以這樣調侃妹妹?害不害臊?」
  連忙抓緊韁繩,君不悔賠著小心:
  「我是和你開玩笑的,小麗,別當真,來,接著說下去!」
  方若麗坐穩了,這才又接著道:
  「我是在昨天下午到達『青河灘』,在顧大叔家裡宿了一宿,今天約摸已未光景才辭別顧大叔準備回家,路上遇到哪個色魔,拖拖拉拉叨擾他一頓午飯,再醒過來,居然換了地方,自己竟莫名其妙的躺在那個鬼帳幕裡——就是你發現的所在!」
  怔了怔,君不悔愕然道:
  「小麗,你莫非有吃飯當中打瞌睡的習慣?用飯的時候怎會睡著了?而且睡得如此之沉?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方若麗啐了一聲:
  「我不是瞌睡蟲,又不是條豬,吃飯的時候怎麼可能睡著覺?就算再乏再困,面對龔棄色那副邪模怪樣,光是倒胃也會倒得睡不著!君大哥,你真是豆腐渣腦筋,只要稍微一想,便不難知道下了東西,那姓龔的向來卑鄙無行,乃是在食物裡給我下了迷藥,很厲害的迷藥,我僅是吃了那麼一丁點東西,竟也暈睡了多個時辰!」
  君不悔低聲罵道:
  「真正死不要臉,對一個晚輩,也敢做出這種神人共憤的醜事,逆德亂倫,罪無可恕!」
  方若麗咬了咬牙:
  「我回去一定要稟告爹爹,請爹爹給我作主,誓必向他討還公道……」
  忽然有所追憶,君不侮問道:
  「對了,我在路上聽到你一聲尖叫,怎麼等我找到面前,你又不聲不吭了?只拿一雙眼睛朝我望著,害得我幾乎以為管錯了閒事!」
  方若麗又是身子一扭:
  「什麼管錯了閒事?那龔棄色正在解脫我的衣裳,我恰好那時甦醒過來,驚恐之下一邊叫一邊坐起來抗拒,他突兀出手連點中我的啞穴,我當然就不能動彈也發不聲來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君不悔恍然而悟,笑道:
  「原來是這麼一層道理,我對點穴這一門功課所知不多,疏幹練習,倒是自己給自己憑添迷惑,說出來竟是如此簡單,一戳就破……」
  方若麗好奇的道:
  「君大哥,你真是叫人摸不透,刀法那麼好,卻對點穴制穴的技藝這般生疏,難道你師父只教你練刀,不傳你內家卻敵之術?」
  君不悔形容安詳的道:
  「我大叔說過,刀法修到極致之境,則萬流歸宗,干支合一,各般武學皆可豁然貫通,刀是心,刀是意,刀是指掌臂腿,而人的內外功力,通制經穴脈絡之妙,亦俱在其中矣!」
  尋思品味了好一會,方若麗才哺哺的道:
  「聽起來,你這位大叔說的話似乎很有道理……」
  君不悔認真的道:
  「不止『似乎』很有道理,小麗,實際上確有根據,我親身經驗了這一段時期,業已體悟到這裡面的精妙與訣窮,果然是博大至真,有漸入佳境的感覺……」
  回過頭來,方若麗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這一眼很有意思,彷彿她要確認君不悔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要看透君不悔內蘊的一切又是如何奇異玄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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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48:34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無奈那一聲幽怨

  百多戶人家錯落分佈在這片斜度平緩的大山之間,山坡上到處生長著紫斑竹、木麻黃,以及白楊樹,有的枝幹挺勁,青綠點點,有的卻枯萎凋零,灰鬱佝僂了;看上去風水氣勢都還不差,這裡,便是方若麗的家宅了。
  黃膘大馬直來到門口方才停步,方若麗燕子般翩然落地,又叫又嚷的蹦跳著奔向門內,君不悔卻不能同樣這般天真爛漫,他規規矩矩的下了馬,將綏繩掛妥於門左側橫木欄上,然後,才微整衣襟,端立著等候主人來請。
  片刻之後,方若麗又像一隻燕子般飛了回來,跟在她後面的還有一名青衣小廝,另一位白髮蒼蒼,看似管家模樣的老者。
  衝著君不梅,方若麗者遠就在招手嚷嚷:
  「進來呀,君大哥,我爹我娘都在正廳裡等看見你呢
  急步跟隨於後的那位老者趕忙搶向前來,躬身長揖,氣喘吁吁:
  「這一位想就是我們小姐的救難恩人君不悔少爺了?君少爺快請人內奉茶,我們老爺夫人恭候著哩。」
  君不悔還禮道:
  「在下君不悔,貿然造訪,實多唐突,尚請府上各位見諒則個!」
  老者浮現著一臉謙卑的笑容,迅速側立一邊:
  「不敢不敢,好說好說;老朽方安,乃是這裡負責內外雜務的管事,君少爺千萬不要客氣,請,且往裡請。」
  方若麗走上前來,一把拉著君不悔衣袖就往門裡走,笑得帶幾分促狹:
  「行了行了,你兩個這一嚼文,聽得我的混身發麻,六神不安,我爹娘又不是挑女婿,犯得著這麼一本正經?」
  腳步踉蹌間,君不悔臉孔發燙,尷尬十分,他打譜想抽口袖子,一面低促的道:
  「小麗,小麗,老人家跟前,可不能如此肆妄無禮,別叫長輩們誤認我是輕佻之徒,留下惡劣印象!」
  方著麗回頭一笑:
  「不會啦,只要是我看得中的人,就算是個牛頭馬面,我父母也包管賞心悅目,你寬懷,兩位老人家待你錯不了!」
  正廳的陳設樸實而厚重,有點沉肅的意味,就如同坐在那張虎皮大交椅上的主人,寬額隆准,雙目炯然,醬色的臉膛上一派端嚴,頗有不怒而威的氣概。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便站立在主人身後。眼瞳裡透露著親切的笑意,就宛如在接待一個遠地歸來的子侄般那麼和悅又毫無做作的歡迎著君不悔。
  不錯,這正是方若麗的雙親,在方若麗引見之下,君不悔恭謹的施過禮,落坐於主人右下側的一張太師椅上,太師椅椅面冷硬,君不悔竟無來由的覺得有點緊張。
  輕咳一聲,主人聲調低緩的開了口:
  「小友,你的尊姓大名,可是君不悔?」
  君不侮欠了欠身,道:
  「回稟伯父,正是君不悔。」
  主人微微頷首,在待答話,依在她娘身旁的方若麗已搶著問:
  「君大哥,你姓名中的這三個字,是否君子的君,絕不後悔的不悔?」
  君不悔道:
  「不錯,就是這三個字。」
  格格一笑,方著麗道:
  「你姓什名誰,我還是在你向龔棄色自報稱諱的時候聽到的,君不悔當時我就想到必定是這三個字,君大哥,你可是真叫不悔呀!」
  方著麗的老父唇角浮笑,卻佯斥一聲:
  「小麗不可無禮。」
  君不悔搓著雙手,只能咧著嘴乾笑,這一瞬裡,他已經察覺方若麗所言不差--在這個家裡,他的確是一塊寶!
  主人又淡淡的道:
  「不知小麗向你提過我的名字沒有?我叫方夢龍,道上朋友戲呼「毒虹」,但這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我早已不入塵囂,規避江湖,說起來,夢龍未成,倒如春夢一場,過而無痕……」
  主人口氣雖淡,其中卻有著無可掩隱的感慨與無奈,甚至多少帶有點滄涼意味;君不悔頗有所覺,他小心翼翼的道:
  「伯父虛懷若谷,淡泊世事,而江湖上鉤心鬥角,爾虞我詐,急流勇退,正當其時,還是伯父看得透徹,高瞻遠矚,好不令人欽服……」
  方夢龍不加可否的笑了笑,又道:
  「聽小麗說,你的一手刀法極為精妙,不知令師尊是哪一位高人?」
  君不悔不免頭皮發麻,卻也只有實話實說:
  「回怕父的話,家師姓任單名浩,人稱『虎賁刀尊』的便是……」
  方夢龍面露詫異之色,像是生怕聽錯了:
  「小友,你可是說,令師尊為任浩其人?」
  我的天,又來了不是?君不悔口乾舌燥的道:
  「是,家師正是任浩……」
  怔了好一陣,方夢龍才含蓄的道:
  「你的稟賦必然不差,自己也當是苦練多年,精心琢磨體會,方才有此等觸類旁通的演化,所謂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小友,了不起!」
  弦外有音,君不悔如何聽不出來?他卻難以為答,只有汕汕的道:
  「伯父高抬了,我一向資質愚魯,是靠著名家指點調教,藝業上才小有進境。若光憑我個人去摸索探求,恐怕至今仍然茫無頭緒,堪堪在三流把式中打轉……」
  方夢龍以為君不悔嘴裡的「名家」,是指他的師父任浩,內心雖大不以為然,卻也十分欣賞君不悔的謙虛,當做君不悔鋒芒不露的美德了;這位「毒虹」深沉的笑著道:
  「尊崇師門,不忘師恩,是做弟子的本份,小友能不忘本,足可證明你的天性淳厚,為人忠義……你的功力如何,我不曾親見,僅是略聽小麗談起,但想來必極不凡,否則,那龔棄色是何等人物,豈會敗在你手?」
  君不悔有些好奇的道:
  「伯父,姓龔的跟我提過,說與伯父尚有親戚關係?我也問過令嬡,她表示似有這麼一層淵源,卻不知是何種親戚?姓龔的對親戚還敢如此悖逆,就不怕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將來難以對天下人?」
  歎了口氣,方夢龍道。
  「是門遠親,遠得不能論了,他向來叫我二哥,這二哥是如何叫起,連我也有點迷糊,但總有個源頭是不會錯的;此人在江湖上名聲極為響亮,自成局面,亦乃稱強一方的角色,小友,名聲響亮並不一定意味著是好名聲,龔棄色的風流貪淫盡人皆知,又十分高做自負,個性亦相當怪涎孤僻,所以朋友極少,大家都不願與他往來,我見到他也方若麗是越聽越恨,她氣鼓鼓的道:
  「爹,這件事的始未我己全向你稟報過了;爹要替女兒做主,好歹要給姓龔的一個教訓,讓他永遠記得做人需格守本分,不再逾矩!」
  方夢龍凝重的道:
  「事情當然不能就此罷休,小麗,如何區處為你自有主張,你且稍安毋燥,容爹考慮允當再再採行動……」
  小嘴微噘,方若麗不滿意的道:
  「這還有什麼好考慮的?爹可以馬上通知爹的一干摯友,召集人手,連夜殺上『棲鳳山』,將那龔棄色活擒倒吊,狠狠抽他一百皮鞭,叫他再也不也亂起色心,壞人貞節!」
  方老夫人連忙摟緊了女兒,又愛以疼的呵護著:
  「小麗乖乖,你別急,你在外頭受到這等欺侮,為爹為娘的怎不惱怒痛惜?可是做事不能魯莽,你爹得設想周全才下手,總會替你出這口怨氣也就是了……」
  望著自己這塊心頭肉,方夢龍控制著情緒,相當沉穩的道:
  「丫頭,你是爹娘唯一的獨生女,從小惜你愛你,照護備至,有人打譜如此糟蹋你,爹真恨不能食其之肉,寢其之皮,侈對龔棄色的憎惡憤怒,決非你能以想像,然而凡事要三思後行,不宜因為一時的衝動亂了章法,當年爹就是為了難忍那一口突來之氣,才丟了這條左腿,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龔棄色亦不易相與,找還過節,要有通盤計劃,你該不希望我們據理而往,卻鬧個灰頭干臉回來吧?」
  方若麗仍有些不服的道:
  「根本不用顧忌姓龔的,爹,他已被君大哥重創刀下,眼前連只螞蟻也無力踏死,只要爹一到,他除了喊天,亦只剩喊天的份了!」
  搖搖頭,方夢龍老到的說:
  「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小麗,龔棄色久居『棲鳳山』,除了他本人武功了得,九名妾侍也個個身手不弱,而最令人顧慮的,是龔棄色左右的五個結拜兄弟,其實說穿了就是他的貼身護衛,那五個人或為退隱凶煞,或是孤僻邪惡,都是些離群背性,頭腦怪誕無常的殺手,只是對付這五個凶人,我們便須費一番功夫,更何況要考量龔棄色日後的尋仇可能?這種種般般,全得設計周密,方能一舉竟功……」
  君不悔接口道:
  「小麗,令尊所言極是,打蛇不打頭,三年來報仇,總要一下子把姓龔的與其手下擺得四平八穩,才算允當,否則,可是後患無窮哩!
  方若麗目注君不悔,笑盈盈的道。
  「君大哥;你說,你願不願再次幫我出這口氣?」
  君不悔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方稱適切,他期期艾艾的道:
  「這……這……呃,要看伯父如何籌劃、還有……還有你到底認為怎麼樣辦才算出了氣?姓龔的本人業已受傷不輕,形式上或實質上的懲罰不同,小麗,這就要由府上各位定奪了……」
  方若麗緊迫著問:
  「不管怎麼懲罰他,你是否願跟我們一起?我是說,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忙?」
  方夢龍軒眉道:
  「小麗不可強人所難!」
  這一聲呵斥,倒把君不悔弄得越發不好意思,他陪著笑道:
  「老實說,我還有要事待辦,急著到『順安府』去走一遭……」
  方若麗「噗哧」笑出聲來,竟沒有半點嗔怒的模樣:
  「我還道只我童心未泯,好玩成性哩,原來這尚有一個和我同樣的,君大哥,你寬懷,一朝把傷養好,將姓龔的整治過,我包領你去『順安府』逛個痛快,有吃有樂,叫你三天三夜都玩不盡……」
  君不悔忙道:
  「小麗,這不是玩樂之事,我乃另有要務!」
  方若麗垂下目光,沉默良久,才幽幽的道:
  「爹說得對,我不該強人所難,你已經救過我一次,我憑什麼再要求你幫我第二次?君大哥,一次的恩德已夠我終生感念,我不應得寸進尺,為你多尋苦惱……」
  話這麼一說,簡直叫君不悔又羞又愧,手足無措的沒了輒,他急切起身,臉上是一陣白一陣青,連腔調都走了音:
  「小麗,小麗,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袖手退避的意思,你想想,在我未曾結識你之前,都肯為你挺身而出,如今我們多少也算有了交情,又怎會故意推托你的請求?我……我的確是有事待辦,不能耽擱太久……」
  方若麗低聲道:
  「那麼,你就在這裡住上個三五天也好,即使你無暇幫我討還公道,至少你胸前的創傷亦得延醫調治,養好身子,你再走……」
  君不悔略一猶豫,終於咬了咬牙:
  「這樣吧,小麗,我就在府上叨擾五天,五天之內,若伯父來得及去『棲鳳山』興師問罪,我必效微勞,願充馬前之卒,如果屆時尚不能成行,我便先去辦事,辦妥了再轉回助你一臂……」
  方若麗驚喜的叫了起來:
  「君大哥,你,你是說真的?」
  君不悔苦笑著道:「自是不假,你方纔那副哭兮兮的模樣,叫人看了心慌意亂,任什麼決定都豁了邊,不順著你,好像便是一種罪惡了……」
  方若麗粉嫩的臉蛋上湧現一抹赤羞,她嬌弱不勝的捂著小嘴:
  「本來嘛,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哪有行半截子善事的,你好不容易把我從虎口裡扯出來,莫不成就饒了那頭淫虎?」
  君不悔笑道:
  「現在只算一頭傷虎啦。」
  好片刻沒有說話的方夢龍,這時才輕咳一聲,語調平靜的道:
  「雖是傷虎,牙爪仍在,這猶不說,他身邊的人亦個個難纏,如得小友相助,或可一雪小麗所受之辱,給龔棄色一次不敢重犯的教訓,如此,則不但小麗積怨得消,我夫妻掙回顏面,將來更不知有多少無辜婦女蒙受其幸!」
  君不悔點頭道:
  「一切但憑伯父馬首是瞻,我附諸驥尾便了。」
  方夢龍第一次呵呵笑了,笑得開朗,笑得打心底暢快:
  「多承小友仗義相助,為小麗之事,兩遭相累,我這裡且表謝忱!」
  君不悔又欠了欠身,表現著一副逆來順受的修養,一派拿鴨子上架的挺功:
  「怕父無須言謝,只要時間上來得及,我好歹總跟著走一趟,至少也該為令嬡吐口唾沫在那龔棄色臉上,叫他明白色心之後,非殺即傷!」
  方夢龍大聲道:
  「好,好一個色心之後,非殺即傷;老伴,快去交待方安,叫他趕緊到村前把那郎中老孫招來,再吩咐廚下準備一桌好菜,咱們先替君小友上藥療傷,然後再共謀一醉……」
  笑吟吟的答應著,方老夫人興致勃勃的走出門去,方夢龍側瞅著君不悔連連點頭,原來一張嚴肅的臉孔有如霜融雪化,換做一片春風,這等光景,已不止是欣賞贊悅,更透著幾分揀女婿的味道了。
  方若麗也不知是有心是無意,把氣氛場面搭配得好,就在此時親自替君不悔續上熱茶,美目盼兮,盈盈淺笑,這一來,君不悔不禁心兒亂跳,呼吸都發了緊。
  「棲鳳山」景色秀麗,雖不見群鳳棲息,卻有遍野的青松成林,或是虯結盤繞,或是亭亭如蓋,白雪鑲翠,各現挺拔孤奇之致,山不高不險,嶺轉峰回間,倒別有一番飄逸空蕩的氣韻。
  半山上,有一塊寬闊平整的台地,雲霧浮沉,隱約顯出紅樓一角,飛簾重脊,碧瓦閃耀,彷彿仙山福居,形質虛緲裡,益覺出塵離世,人天只在一線之隔一龔棄色的「九美居」境界卻是不凡,和他本人,全不是一個格調,遙遙往台地的樓字一指,馬背上的方夢龍沉聲道,
  「小友,就是那裡了,從此地上山,有一條修築得不錯的道路,雖多迂迴,倒不難走,我們這就繞過去吧。」
  君不悔仍騎著他的黃膘馬,聞言之下,收回搭在眉前的左手,呵出一口白氣:
  恐怕不須逼近,姓龔的那邊就會有人堵在半途了!」
  方夢龍微微一笑:
  「如此更好,早見真章旱了斷!」
  說著,他朝後揮了揮手,領先策騎奔出;這越來「棲鳳山」的問罪之師,除了方夢龍與君不悔外,還有八位胖瘦不一,老少各異的人物,當然他們全是方夢龍的摯交好友,而且,皆是方夢龍從他眾多的人際關係中精挑細揀出來的,個個能征善戰,水裡火裡斷不含糊!
  十人十騎潑風也似順著出路往上盤升,積雪隨著馬蹄的翻飛濺揚,而蹄聲宛若擂鼓,一陣急似一陣的衝破僵寒的空氣,在幽寂的石崖陡壁問迴盪,聲勢端的雄壯!
  領頭的方夢龍提高嗓門招呼:
  「轉過前面的彎路,是一條峽谷對峙的窄道,只容一人一騎通過,大伙多加小心,那個地方最適於打埋伏!」
  君不悔稍稍靠近,大聲道:
  「伯父以前來過此地?」
  方夢龍笑道:
  「多年前曾至此游賞一次,卻不是為了龔棄色,那時我甚至不知他居住在這『棲鳳山』,更不知那幢紅樓竟是他的產業……」
  君不悔補充道:
  「紅樓有個名稱,姓龔的叫它『九美居,……」
  方夢龍目光遠跳,太息一聲:
  「一個具有此等身手,且在道上名頭極響的人物,卻偏偏沉溺於女色之中,誤以下流為風流,害人害己,說起來也叫可惜。」
  嘿嘿笑了,君不悔道:
  「所以俗語早有明示——色字頭上一把刀。」
  嘴裡說著話,君不悔心中不由下意識的聯想,龔棄色貪淫挨刀,挨的可不正是自己那把傲爺刀?
  騎眾繞過了徒急的彎路,眼前果然出現了一處險惡地形;道路兩旁,石壁相對聳立,高逾百尺,只得中間一條窄徑通過,這條窄徑,一人一騎湊合著能以勉強通行,而徑路彎曲,天光一線,人要穿谷過去,委實得費一番功夫。
  領頭的方夢龍停下馬來,仰首打量左右渾然拔峙的石壁,石壁灰暗滑濕,積雪斑斑,極目上望,也僅能看到半截,再向高去,則為凸崖遮擋,瞧不真切了。
  君不悔座下的黃膘馬突然噴鼻低嘶,連連刨蹄,他趕緊輕拍馬頭,一邊小聲叱喝;方夢龍回頭注視馬匹的動靜,又抬眼看了看:
  「小友,你的座騎似乎有點不安?」
  君不悔壓著嗓門道:
  「這畜牲很少有這種情形,莫不成它感覺到什麼凶險的徵兆?」
  方夢龍濃眉微皺,有些憂慮:
  「馬兒的嗅覺比較靈敏,且對週遭的危險事物往往會有預先感應,很少無緣無故現顯焦躁之態,小友,這峽谷之上,恐有蹊蹺!」
  舐舐嘴唇,君不悔道:
  「那,伯父要看怎麼應付才好?」
  沉吟了一會,方夢龍道:
  「小友,你的提縱之術火候如何?」
  這一問,君不悔倒有些難以回答,自己的輕功比諸往昔是頗有進境,然則高明了多少卻不易衡量,再說,一山更比一山高,好輕功的角兒技藝拔尖,在不瞭解別人的造詣之前,又怎敢誇言自詡?他猶豫著道:
  「能跑能跳是沒有錯,便上不上得了台盤卻不敢說,伯父的意思是?」
  方夢龍直率的道:
  「我自有用意,小友,讓我們這樣說吧,你的輕身術比你的刀法如何?」
  乾笑一聲,君不悔道:
  「刀法為上,伯父。」
  點點頭,方夢龍道:
  「如此,則我們幾個由峽谷佯行強過,這項行程甚為危險,時機分寸必須慎加把持,在我們前進之際,谷上尚得有人配合,向可能的理伏者展開奇襲,雙管齊下,或可安渡!」
  仰頸朝谷頂望去,君不悔吸了口氣:
  「沿壁攀谷,伯父,得要一等一的好輕功才行!」
  方夢龍笑道:
  「不用愁,我們正有數位此中高手隨侍候差。」
  說著,他向後招手,一邊低呼:」
  「賀耀祖、伍力生、毛子軒、霍長,你們四位且請過來。」
  四個人翻身下馬,迅速圍攏到方夢龍週遭,方夢龍壓著嗓門向他們交待了一些什麼,但見四個頻頻點頭,匆匆抄扎,未了,方夢龍猶在殷殷叮嚀:
  「各位行動之時,務加謹慎,尤其不要露了行藏,只聞暗號一響,便立刻下手,兩面配合,齊頭並進,敵方若有埋伏,也一定能以破除,全賴大家多出力了!」
  賀耀祖等四人毫不遲疑,分做一組兩個,有的取出爬山爪,有的解下鋸齒叉鉤,爪飛勾揚問,各自騰躍而起,貼著濕滑陡峭的山壁,就似四隻猿猴般又快又疾的攀升上去,手腳利落極了!
  君不悔目光隨著上升的人影移動,口中讚道:
  「真是靈巧矯健,登山攀壁,竟如履平地,伯父,這幾位前輩年歲不小,身手之便捷,恐怕連一般小伙子都望塵莫及……」
  方夢龍微笑道:
  「他們確是行家,飛簷走壁,越崖翻嶺之事,對他們而言,如同家常便飯……」
  君不悔亦不禁有些磨拳擦掌,躍躍欲試的味道,他將袍袖一擺,略現急迫的道:
  「伯父,我們也該闖關了吧?」
  方夢龍老練的道:
  「別忙,再稍候片刻,等他們摸到谷頂,把對方的暗樁盯牢,待我們沿著窄道通行的當口,上面便即動手奇襲,掩護我們過關!」
  君不悔若有所思的道:
  「不知谷頂兩側,是否一定會有那邊的埋伏?若是沒有,我們便成緊張過度,白忙活一場了。」
  方夢龍道:
  「小心駛得萬年船,審慎些總錯不了;這條窄道實在太險,設苦對方安下伏兵,由上往下展開攻擊,峽谷之內即是絕地,想囫圇出來都難上加難,萬一沒有埋伏,求個心安,豈不更好?」
  君不悔笑道:
  「伯父說得是,衝鋒陷陣到底不似閒著逛悠來得舒坦,上面如果沒有埋伏,咱們便權當遊山玩水,消遙而行啦……」
  這時,後面一個短小精悍的仁兄已打出招呼:
  「方爺,時辰差不多了,闖吧?」
  方夢龍抬頭一望,急促下令:
  「大家聽著,前頭三匹馬放空騎,隔一歇放一匹,馮丹乘第四匹馬跟進,記著要側貼馬腹之下,其他的人隨後快衝,萬一情況不妙,難以強自,各位注意我的信號,立時退出峽谷,切記不可逞強,免增意外傷亡!」
  大伙紛紛回應裡,那短小精悍的朋友已猛然拍向一匹空騎的臀部,馬兒受驚之下,啼啼啼一聲嘶叫,放開四蹄奔人谷道,第一匹馬兒沒了影子,跟著第二匹,第三匹也在間歇後連續進谷。
  叫馮丹的是個又乾又瘦的黑臉人物,他正以目光徵求方夢龍的指示,方夢龍已低叱一聲:
  「該你了,馮丹!」
  於是,馮丹帶馬入谷,他人並非坐在鞍上,而是側掛在鏡,馬兒甫進谷道,他整個身軀微微一縮,竟然完全隱藏馬腹之下,無論從高處或正面望去,根本不見人影,儼然又壹乘空騎!
  方夢龍不知在什麼時候,手中已多了三寸竹笛,他此刻湊笛入唇,一陣尖銳且具有簡單音節的怪異聲響立時迸揚傳擴,有如鷹映鶴鳴,十分清亮!
  在竹笛的銳響聲中,君不悔與其他三人迅速拍馬松韁,緊跟著方夢龍衝向峽谷。
  谷頂是個什麼光景,下面的人並不知道,但是他們卻知道原先的判斷是對了,因為不管空騎實騎,才一進入谷道,頂端便突兀降下陣陣箭雨矢芒,其中有長桿雙翎的勁箭,有短羽利鏈的連珠矢,這還不說,更夾雜著石塊碎巖,外帶一個個落地即碎的石灰包!
  情況猛然間發生,而一發生便是這般強烈得不可收拾,峽谷中方夢龍與君不悔一夥人樂子就真個大了,漫天的彎矢飛舞,刺耳的穿透空氣聲噗噗不絕,煙坐摻著積雪,滲著足可迷眼窒息的嗆鼻石灰未,四處迷濛飄揚,石塊紛落又如群星並殞,這一切的災難全聚向一個焦點一峽谷之內!
  馬匹的嘶叫淒厲悠長,人的呼號慘怖如位,馬匹在翻滾,人體在彈跳,血肉橫飛,一片猩赤,業已分辨不出哪是馬血,哪是人肉了,老天,好一副地獄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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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49:08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好一群妖魔鬼怪

  就在這人仰馬翻,一片混亂的當口,卻不聞方夢龍發出撤退的信號,君不悔儘管兩眼滿佈紅絲,被那陣陣漫飛的石灰粉未刺激得涕淚交流,嗆咳不停,亦只好勇往直前;他人已不能大模大樣的騎在馬背上,想學馮丹的「鐙裡藏身」又沒有這等技巧,乾脆人下了馬,手勒韁繩,縮在馬腹下急速前衝,那種跌撞奔竄,慌不擇路的狼狽之狀,委實夠瞧。
  馬兒在彎曲狹窄的谷道中驚竄急奔,連連擦撞著山壁,也就連連悲嘶不絕,石塊仍在拋落,箭矢依然不停,君不悔雙目炫花,但覺耳邊風響雷動,望出煙騰霧繞,他不禁暗自懷疑--這可是到了哪一處修羅場啦?
  眼前的情況惡劣至此,這誰也顧不得誰了,就算有心伸援,限於地形及處勢,根本亦沒有機會,君不悔咬牙切齒的悶頭狠沖,腳步蹭蹬間,他的那乘黃膘大馬摹地全身痙攣,一聲淒厲的嘶嗚之後,前蹄人立而起,又打橫摔跌於地--君不悔緊躍三步,回頭探視,乖乖,馬兒躺在那裡,血出如漿,通體上下,竟然插著大小十餘支箭矢,馬頭一側更已血肉橫糊,連鬃毛都黏結成了一團!
  看著這匹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的坐騎,落到如此奄奄一息的慘況,君不發未免心酸,畜牲能忠心護主,硬是拿著軀體去搪弩石 ,不管畜牲是有心無意,君不悔卻賴以逃過一劫,在感受中,竟有一股深濃的慚疚與悲愴……。
  突然一機伶,君不悔想起了此為何地,此乃何境!這可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他慌忙抬眼四瞧,才發覺自己業已衝過谷道,來到峽谷的這一端了,一陣興奮剛剛升起,視線所及,又彷彿被兜頭澆下一盆冷水,從頂門涼到腳底!
  峽谷出口三丈之前,一字排列著五個人,四個男人,一個女人。
  四個男人當中,一個身材偉岸,花白頭髮花白鬍子的老人,這老人臉上那只通紅的獅子鼻最為突出;另一個大頭小身子,兩隻手掌卻又粗又厚 ,張在那兒宛如蒲扇;第三位面似滿月,豐腴白淨的若富家翁;最靠邊一的個生了張鍋底臉,銅鈴眼,掀唇獠牙,活脫火煉地獄裡逃出的惡鬼,入黑碰上,不用打扮就能嚇死人:四位仁兄山停嶽峙般站著不動,氣勢上卻備極威懾。
  那個娘們,大約三十出頭,穿著長狐披風內襯湖綠褲襖,一雙水靈靈的眼兒飄呀飄的媚態隱露,微翹的鼻端配上菱形的櫻唇,越見三分治艷,有股子說不出的風騷味道,她的唇角上挑,望著人,就似衝著你嬌笑。
  這四男一女,君不悔陌生得很,顯然不是他們這邊的夥計,而他們的人呢?方夢龍和他的八個幫手呢?卻是上天入地全去了何方?
  雙方直愣愣的對瞧了片刻,那花信年華的婆娘忽然格格一笑,帶著點兒鼻音,膩著聲道:
  「你這潑皮可是在找尋你那幫夥伴?據我所知,你們一共來了十個人,四個上了谷頂,六個竄進谷道,不過也真叫黏纏,就這幾步路,卻怎麼等都等不著人,枯候了老半天,才等著人一個……」
  君不悔喉嚨裡宛如掖進一把沙,他清了清嗓子,暗啞的道:
  「不用急,他們馬上就會到達,便聚不齊十個,至少也不至於讓我唱獨腳戲。」
  那女人眼波一轉,笑得益發風情萬千:
  「我們不急,我們有耐心等,怕只怕你越等越膽寒,越等越心慌。」
  吸了口氣,君不悔硬著頭皮道:
  「別看你們人多,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要是心存畏忌,也不敢上『棲鳳山』觸你們霉頭,早早遠閃著風滾去了!」
  那婆娘眼眉含春,竟像是在吊君不悔的膀子:「咱們閒著也是閒著,在恭候他們各位大駕光臨前的這段空檔裡,咱們不妨聊聊,我先介紹我自己,我叫曹蘭,是龔棄色的原配夫人,這一位--」
  她望了望哪個花白頭髮花白鬍子的魁梧老者,又笑著道:
  「是龔棄色的義父,人稱『就來報』尚剛尚老爺子,尚老爺子旁邊的一位,別瞧他貌不驚人,卻大有來頭,江湖上名如風雷的『大鷹爪』尉遲英德就是他,慰遲大叔是老爺子的結拜兄弟,金蘭之交,所以他在此地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了……」、
  頭大身子小的慰遲英德齜牙一笑,蒲扇般的兩隻大手微微伸屈,一陣骨節劈啪密響中,他不懷好意的道:
  「稍待一會兒,小子,我們得親熱親熱。」
  君不悔只覺得背脊樑有些透寒,嘴裡卻不說:
  「包管叫你如意,老傢伙!」
  嘿嘿笑了,尉遲英德道:
  「不服輸總是對的,年輕人多少得有幾分骨氣,但骨氣該有本事支撐才行,小子,且看你的火候如何了!」
  曹蘭一指那麵團,有如富家翁的仁兄,嬌滴滴的道:
  「這一位,是我們當家的拜兄,『生死算盤』保大和,名號都挺好記的;那一個,你看他那副長像不怎麼討人喜歡,其實卻最是慈悲為懷,總是殺人殺到死,送佛送上天,決不會留著半截兒叫人受罪受苦,他呢,號稱『輪迴役』名叫古憐生,真個古憐生,是吧?」
  君不悔硬梆梆的道:
  「也是姓龔的哥們?」
  曹蘭「晴」了一聲:
  「看看你,你多聰明,一點就透,難怪刀法那麼好,下手那麼毒,君不悔,你是君不悔,嗯?」
  輕咳一聲,君不悔感到頭皮發炸:
  「不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君不悔!」
  曹蘭笑得十分婉然和氣,不像是面對著殺夫的仇人:
  「正如我們尉遲大叔說的,你果然挺有骨氣,君不悔啊,看你表面上土裡瓜嘰,實則另有乾坤,只有你這種角兒,才容易叫人看走了眼,大無白日混栽斤頭,我們當家的該有多精明,卻也玩不過你這套貌似忠厚呢。」
  君不悔不由肝火上升,嗓門也粗了:
  「你犯不著明譏暗諷,拿我消遣,我貌似忠厚至少還有個貌似,那龔棄色卻十足十的一條色狼,一個淫棍,比諸於我,差了不止一頭!」
  曹蘭半點溫惱不現,只幽幽怨怨的歎啃著:
  「君不侮,你可是講對了,我們當家的沒別的毛病,就端好這個調調,如今卻因此吃了大虧,遭到這等作踐,『十全堂』不曾圓滿,自己倒落得受傷破相,幾乎送了一條命,你說慘是不慘,冤是不冤?」
  君不悔沒有回答,他知道對方這娘們是在講反話,後頭必有一番刻毒潑辣待發,心理上得預做準備。
  果然,曹蘭的一張粉臉猝而變化,不見笑靨,不見柔婉,迅速凝結在面容上的是一層嚴霜,一層酷厲怨毒的嚴霜:
  「你不敢說話了?君不悔,我們當家的或有不該不是之處,卻罪不致死,可恨你卻如此殘忍暴虐,下刀出手,全朝絕子絕孫的狠路數走,你安了心要他的命,鐵了肝腸要破他的相,君不悔,你不是個人種,你是頭凶獸,毫無良知理性的凶獸!」
  君不悔按捺著沖頭的憤怒,控制著腔調:
  「曹蘭,你休要含血噴人,自以為是;我幾曾要取龔棄色的性命來著?是他先傷了我,又待置我於死地,我不得已才奮力自保,重創了他,假設我存心要他的命,大可趁勝追殺,斬草除根,如此,姓龔的還有機會回來向你們哭訴求幫,捏造事實?」
  不等曹蘭回話,那尉遲英德已重重接口道:
  「君不悔,你說你不曾趕盡殺絕,只是你個人的飾詞,龔賢侄是你傷的沒有錯吧?看那落刀切肉的手法,招招俱指要害,著著斷人生機,若說不想要他性命,誰人能信?再則,你們一大票牛鬼蛇神強闖『棲鳳山』直逼『九美居』,又是打的什麼惡毒主意?這不是明擺明顯要刨賢侄的根,抄他的底麼?人已傷成這樣,你們猶竟不甘不休,妄圖聚眾殲殺,寸草不留,用心之狠,手段之毒,真正令人髮指!」
  曹蘭雙目中赤光隱現,神情陰鷙,有如一條撲咽獵物之前的百步蛇:
  「所以,君不悔,你們不打算給我等。留餘地,也就怪不得我們不發慈悲了,今天你們強闖『棲鳳山』,來的是十個人,回去的將是十個鬼,半張活口亦不能留!」
  君不悔是說不出的不舒服,一時之間,好像全身上下都不得勁,一顆心更是晃悠悠的難以落實;他不相信他們十人都會變成鬼,但有一部份已變了鬼卻無可置疑,變了鬼的固然不能再出現,可是還有那沒有變鬼的大活人呢?計算時間,也應該出來亮相了哇!
  曹蘭仰望狹谷上端,又移視向道出口,唇角的冷笑如刃:
  「到了這辰光還不見有人現身,怕是俱化冤魂了,冤魂有知,希望他們找得歸途才好,『棲鳳山』不是葬身之地,他們大概不會喜歡!」
  君不悔吶吶出聲,也不知是衝著誰在說話:
  「事情會槁到這步田地,委實大大出人意料……我們這次前來,並非要對龔棄色刨根抄底,我們……呃,我們只是打算讓他表示歉意,當眾宣佈戒除淫行而已,萬未想到形勢逆變,竟悲慘至此……」
  一聲暴笑,尉遲英德道:
  「阿蘭,你聽到這小子的話啦?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曹蘭冷哼一聲:
  「既便姓君的跪地求饒,也一樣要把他大卸八塊,挫骨揚灰!」
  又是「大卸八塊」,又是「挫骨揚灰」!君不悔暗自苦笑,龔棄色身邊這干浪貨,不但凶潑刁悍如出一轍,連言詞語氣亦多有近似之處,這傢伙調教得真不差!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尚剛,忽然低沉的出聲道:
  「時辰該到了,阿蘭。」
  曹蘭更不多說,只向那一側的古憐生努了努嘴,於是,形同惡鬼般的古憐生摹地振吭長嘯,嘯聲亢厲悠長,幾若虎吼獅號,就在餘音裊繞迴盪於群峰之際,谷頂已有六條宛似負荷著什麼物件的影於疾若飛鴻般瀉落,眨眼間來到近前--好俊的輕功,好帥的身法!
  迎向領先的一名大麻子,曹蘭嬌滴滴的問:
  「大哥,上面的事擺平了嗎?」
  大麻子獰笑著將扛在肩頭上的一具屍體,狠狠摜向地下--君不悔移目注視,不由形色驟變,天爺,這血糊淋漓的死人,可不正是那賀耀祖!
  第二個歪脖子斜嘴的仁兄走了上來,同樣丟下一具屍體,這一具。則是與賀耀狙一齊攀登峽谷的伍力生。
  於是,緊接著另一位於瘦幾如骷髏的仁兄放下了毛子軒,一個蔥白水淨的大姑娘亦不嫌血污的卸下肩扛的霍長,當然,毛子軒與霍長也早就斷了氣。
  從谷頂下來的這六個人,共是三男三女,君不悔也不認識,然而有一點也卻清楚肯定,賀耀祖他們的四條命,必是喪在這六個人手中!
  曹蘭情笑如花,樂不可支:
  「行,大哥,還是你們行,就這一會功夫,不僅通通殲滅了摸上谷頂的四個狗才,連谷道之內的來敵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們在這兒卻於耗得發慌哩!」
  大麻子畸畸怪笑,一副躊躕自滿的德性:
  「這四個該死的東西,才往上攀就被我們盯牢了,地形我們熟,要在哪裡下手便利,什麼位置猝襲比較可靠,我們明白得很,只等他們氣喘如牛的爬進絕地,啊哈,我們便兩頭一齊發動,四個龜孫連招架的功夫都沒有,業已被我們全部宰盡!」
  那歪脖子斜嘴的一位,更是唾沫四濺,口不關風的渲染著:
  「他娘,這邊宰完了四個,山谷底下可正熱鬧,前頭是沒有人騎的空馬,後頭是有人騎的實馬,還有一個在賣弄著『鐙裡藏身』小把戲,打譜消遙過谷哩,我們一邊三人,立時便將早就備妥的滾石白灰對準了朝下拋,幾位娘子軍的弓弩尤其瞄得精確,谷裡的那干熊人可真倒了邪霉啦,什麼叫人仰馬翻,什麼為鬼哭狼嚎,呵呵,這就是了,老子殺得性起,乾脆也拾起一個連珠弩,專對那『橙裡藏身』的雜種發射,那雜種連人帶馬一起翻滾,未了,壓在馬身上,爬不出來,我一發狠,直射得他成了個刺狠才罷手……
  君不悔感到一陣噁心,幾乎翻胃,曹蘭卻眉開眼笑,益見興奮:
  「二哥,你看清楚沒有?峽谷裡的來人可已完全解決了?」
  被稱做「二哥」的這位歪脖子斜嘴笑著道:
  「應該是一個不剩,可也不能把話說滿,或許還有一兩位留著口殘氣在喘亦未敢言,但我卻敢打包票,保證沒有個囫圇的!」
  大麻子這時一指君不悔,形色在遺憾中竟然帶著三分怒氣:
  「娘的皮,只這個東西腿快身子滑,居然叫他瞎碰瞎撞
  (缺)
  原來大麻子叫花大川;他粗聲笑道:
  「尚公寬念,棄色是吃了碎不及防的虧,我他娘早就心裡有數,任他千變萬化,也不過就是一把破刀,決計討不了便宜!」
  此刻,「生死算盤」保大和、「輪迴役」古憐生兩個也圍到近處;保大和用的傢伙是一把生鐵算盤,古憐生使的則是一條兩頭帶鉤的硬竹扁擔,這兩宗玩意看上去雖然笨拙,卻絕對可以碎骨裂肌,不折不扣是要命的東西!
  君不悔瞧在眼裡,肚中雪亮,這可不是又要以眾凌寡啦?任這些人個個有名頭,人人俱有來歷,每在拚命豁戰、的當口,卻都拉得下面皮來玩這等死不要臉的把戲,武林規矩,江湖道義,對他們而言,只是個鳥,屁的約束力也沒有!
  乾澀澀的吞了口唾沫,君不悔沙沙的開口道:
  「看情形,你們又待併肩子齊上,這多人硬吃我一個?」
  尉遲英德淡淡的道:
  「所謂藝高人膽大,你含糊什麼?」
  君不悔苦著臉道:
  「不是我含不含糊的問題,說起來各位也是場面上亮字號,上台盤的人物,朝庭有法,江湖有道,怎麼一上來就打算群鬥欺少?你們不怕遭人物議,將來臉上無光?」
  尉遲英德泰山不動般道:
  「生死搏命,也就顧不得這些陳腔濫調了,君不悔,你亦不必白費心思,以為拿些話可以套住我們,明白的說,今天我們非解決你不行,什麼道理用在此時都不靈光啦!」
  花大川也在叫囂:
  「只要取得你的首級,慢說遭人物議,他娘便被人操翻了祖宗八代亦不關痛癢,姓君的雜種,你就認了命吧!」
  咬咬牙,君不悔微現激動:
  「也罷,我這次出道以來,淨是碰上像你們一般的下三濫,不管有著多大的名望出身,一待性命攸關,全能扯下面皮,耍無賴,好,便讓你們一齊上,我倒要看看是否奈何得了我!」
  曹蘭在那頭笑了:
  「是否奈何得了你,君不悔,就要瞧你自己了,別動氣,氣躁則心浮,你想多活一陣,還要穩住才行!」
  花大川一聲嗆喝:
  「夥計們,我先打頭陣!」
  就在這劍拔彎張,一觸即發的時候,谷道之中,猛的掠出一條人影,那人凌空旋轉,著地於丈許之外,卻在落腳的一剎踉蹌數步,但見他連連跳動,方才站穩,這人竟然只有一隻右腿--我的天,那是方夢龍!
  君不悔見狀大出意外,驚喜交集下,他不禁振奮的大喊:
  「伯父,方伯父!」
  方夢龍眼下的形狀實在是狼狽,滿頭滿身的石灰未斑斑沾染,衣衫破裂了好幾處,臉盤上也有大片瘀青,顯然是死裡逃生,吃了不少苦頭;他喘吁吁的穩住勢子,衝著君不悔擠出一抹比哭猶要難看的苦笑:
  「小友,今天這個斤頭可是大了,六個闖關的人只剩下我們兩個,上面那四位還不知吉凶如何……」
  君不悔啞著聲道:
  「全完啦,怕父,他們四具屍體就擱在那邊。」
  移動的眼神在觸及賀耀祖等四具遺骸的一剎,立時引起一陣強烈的痙攣,方夢龍臉色灰敗,悲痛難仰,他哺哺自語:
  「果然全完了……八條生龍活虎似的漢子,就這麼眨眨眼,便煙消雲散,一個不剩,卻是死得好慘,好不值啊……」
  君不悔有意提醒方夢龍,現在不是傷心哀切的時候,更艱險的局面還在後頭呢;他向方夢龍挨近一步,打了個隱喻:
  「伯父,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卻得盤算求生之道:且請節哀,你我爺倆好歹湊合著同你這門親戚周旋周旋!」
  方夢龍定下心神,目光四轉,這才發覺強敵環伺,形勢不妙--先前死裡逃生,好不容易掙扎著渡過那鬼門關,一個心念只知問頭衝出谷外與眾人會合,眼花眸眩下,卻不料大局業已逆變;這一大群人不是他的夥伴,乃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閻羅陣,除了君不悔,就剩他方夢龍啦!
  又是一聲嬌笑,曹蘭那邊廂發了話:
  「我說,來的人可不是方二哥嗎?方二哥哪,你也真叫命大,槍林箭雨中,你愣是撐得過來,雖說模樣有點不堪恭維,到底生存意志稱得上堅強,方二哥,其實你何須用這等灰頭土臉的方式闖關?只要投張名貼進來,還怕我們不高接遠送?唉,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嗎?」
  方夢龍冷厲的注視曹蘭,形色凜烈:
  「不要叫我方二哥,我與你們之間,沒有任何牽連!」
  曹蘭真個視人生如戲,表情一僵又展,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格格笑著:
  「方二哥,你不記得我啦?我是龔棄色的老婆曹蘭呀,前陣子還到過你家兩次,承你慇勤款待,至今猶感念於心,莫不成你都忘了?」
  方夢龍冷笑連連:
  「我知道你是龔棄色的女人,卻不清楚姓龔的有幾個老婆,就如同我從不明白龔棄色與我有什麼親戚淵源一樣,我方夢龍雖是一介草莽,不學無術,卻也不屑有龔棄色那等卑鄙齷齪,貪色好淫的戚友,你們這一窩子是,發裡風涼哪裡去,休要殆污我方某清譽!」
  曹蘭突兀沉下臉來,高挑著冒梢子道:
  「姓方的,別給了鼻子長了臉,拿幾分顏色倒想開染房了?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你當我們真得巴結你?老實說,打龔棄色受傷的那一刻開始,我們之間已勢成仇敵,勢不兩立,便是你今朝不來,日後我們也會找上門去,問你用什麼來替你那小狐狸精抵罪?龔棄色的血肉豈是如此輕易揮灑得的?虧你還人模人樣,自命不凡,姓方的,只在眼前,你這條老命加老臉,就全得擱下!」
  方夢龍雙目圓睜,氣湧如山:
  「今日來此,我便不曾有全身而退的打算,你們有什麼手段,不妨盡數施展,橫豎殺戒已開,再說什麼亦不能改變那血腥後果!」
  曹蘭揶揄的道:
  「開殺戒的是我們,方夢龍,你們不過只有挨宰的份罷了!」
  額上青筋暴起,方夢龍怒吼道:
  「現在試試!」
  花大川猛的一聲怪叫,指著方夢龍大罵:
  「說你熊,你倒當真熊起來啦?什麼『毒虹』?半截破刀而已,不用雞毛子喊叫,就在『棲鳳山』,你們老友一道去閻王殿應卯吧!」
  方夢龍五官扭曲,兩邊太陽穴急速跳動,他呼吸短促,切齒如挫:
  「好一群魑魅魍魎,便讓你一齊上來!」
  僵立了這半時的君不悔,驟而側身上前:
  「伯父,我們爺倆併肩子!」
  方夢龍頓時熱血沸騰,感觸萬千,他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用力點頭:
  「好,患難見真情!」
  那花大川修然躍起,千頭瘋虎般撲了過來,口中狂吼著:
  「死做一堆去!」
  隨著他的吼叫,雪亮鋒利的砍刀在空氣中激盪起一陣陣怪異的尖嘯,剎那間形成一道匹練似的光華,漫天蓋地的罩落,氣勢渾厚無比!
  方夢龍身形暴旋,一抹冷電自他手中閃射吞吐,有若虹彩隱現,而虹彩在旋飛裡流織穿舞與匹練般的光華糾纏碰擊,那一片震耳的金鐵交響,便襯托著四濺的火星益發懾人心魄了!
  君不悔已有方夢龍頂前應戰,他一面考量是否該要聯手夾攻對方,一面對方夢龍的身手欽佩不已--少了一條腿的殘廢人,竟然仍具這般功力,確屬不易,但看方夢龍動作之犀利,招式之老辣,已足證方若麗所言不虛!
  顯然有人不想放過君不悔,他這裡意念才只打了一個轉,半空中一條灰黑鞭影兜頭而下,來速之快,似是它早已停留在那個位置了。
  是的,「大鷹爪」尉遲英德急著要見真章啦!
  君不悔對著抽來的蟒鞭迎上,同時弓背曲腰,又淬然伸展,在這一屈一伸之間,青焰藍光宛如飛爆倒捲,浪翻波湧,不但緊湊完密,還真透著濛濛的水霧之氣;尉遲英德鞭揚人起,眨眼下騰空迴繞為半弧,半弧的過程甫始完成,人又回到原來的起點,人在飛掠,鞭出如雨,這種連貫無懈的身法步眼,也真令人歎為觀止了。
  「嘩啦啦」一片鐵珠子震響,「生死算盤」保大全加入戰圈,人一進來,沉重的鐵算盤已呼呼的對君不悔展開猛攻,算盤的揮舞聲雜著鐵珠子的震動聲,別有一種凶悍的功架,而「輪迴役」古憐生更不閒著,硬竹帶鉤的扁擔掄起,亦悶不吭聲的參予了這吃爛飯的行列!
  那一邊方夢龍和花大川的拚鬥,姓花的可是一點便宜佔不到,別看方夢龍只得一條右腿支撐,卻是運轉疾速,進退利落,手上那把精鋼百煉的朴刀揮閃旋飛,千變萬化,不但出入詭奇,更且快不可言,花大川不錯力猛招熟,在方夢龍凌厲的攻勢之下,也只堪堪落了個自保之局,毫無得勝的希望。
  隔岸觀火的曹蘭冷冷清清的從腔裡發一聲笑,說著風涼話:
  「別看這方二哥是個一條腿的殘廢,玩意兒還真不賴,竟把我們花老大逼成個縮頭王八啦,虧得花老大四肢健全,卻抗不過人家少了條腿的,我說歪脖子攀二哥,你瞧著窩囊不窩囊?」
  歪脖子斜嘴的仁兄吞著一口唾涎,拉大嗓門道:
  「你的意思是,弟妹,我也該上去湊湊熱鬧啦?」
  曹蘭笑道:
  「二哥不想鬆散鬆散,試試姓方的高招?」
  脖子一扭,這位攀二哥嘿嘿笑道:
  「且看我樊冒隆的威風,高招!只等我一動手,姓方的包管哭天槍地,屁的招法也沒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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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恩怨糾纏難分明

  嘴裡說著狂話,實則歪脖子斜嘴的樊冒隆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腳步遊走,跟隨花大川與方夢龍移動的位置打轉,覷準一個他認為最恰當的時機,才猛古丁側身插入,那一對歹毒的鐵啄鈞也同時招呼上了方夢龍。
  方夢龍當然早有防備,姓樊的身影甫近,他的朴刀已連連彈閃,在一溜溜跳射的光束中,立時便把樊昌隆捲裹進來,以一敵二,了無懼色。
  君不悔抗桔著尉遲英德、保大和、古憐生三個,亦同樣攻拒自如,回轉有餘,傲爺刀縱掠若電掣流火,晶瑩的青藍色芒彩揮指並揚,顯示出變化不定的各式光影,像星雨,似飛矢,他的三個對手空自落得團團旋轉,硬是不能越雷池一步!
  一直冷眼旁觀的尚剛微微搖頭,似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曹蘭聽:
  「真是作孽,這一頓飛矢箭雨,淨坑了些不中用的貨,偏偏就把兩個最難纏的角兒漏了出來,眼前的攤子可怎麼收?」
  曹蘭雙眉輕皺,悄聲道:
  「老爺子是說,情況不見強?」
  尚剛沉聲道:
  「我早就知道姓君的必非等閒之輩,阿蘭,棄色的功力如何,你該清楚,能將棄色重創到那等地步,對方的修為還差得了?如今親眼目睹,越證所料不虛,阿蘭,若要解決這君不悔,只怕我們需付出極大代價!」
  曹蘭有些不以為然:
  「姓君的有兩下了是不錯,但拚了這一陣,尉遲大叔也算圈住了他,姓君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突出之處,老爺子,我看他早晚要栽!」
  毫無笑意的一笑,尚剛道:
  「你是這樣想麼?阿蘭,如果似你所言,我們就該燒高香,謝天謝地之外更謝祖上有德啦!」
  臉兒紅了紅,曹蘭窘迫的道:
  「老爺子包涵,可能我的造詣還淺,體驗不足,難以觀察入微,看到深處,老爺子卓見自是錯不了……」
  低唱一聲,尚剛目光凝注鬥場,形容憂慮的道:
  「依我的看法,這君不悔好像還未傾全力,可能尚有更厲害的招術待使;你尉遲大叔的掌上功夫堪稱一絕,但動上兵器,尤其在對方那把快刀之下,就有些施展不開了,阿蘭,免不了要我親自下場!」
  曹蘭忙道:
  「殺雞用得著牛刀?老爺子,我們這裡還有人閒著,且都不是庸手,乾脆大夥一齊上,早早料理完事,何必勞動老爺子?」
  尚剛摸著頷下花白的鬍鬚,表情沉重:
  「要是我放得下心,當然也不希望折騰這把老骨頭,偌大的年紀,入土之前再抹灰上臉,豈非不值?但形勢如此,其他的人便豁死撲擊,亦恐難以奏功,阿蘭,武藝一門,變化萬端,精妙無比,不是一加一定成二的事!」
  曹蘭心裡嘀咕,卻陪著笑道:
  「這君不悔果真這麼邪法,要不是老爺子親說,我還不太相信……」
  尚剛緩緩的道:
  「只要再等須臾,阿蘭,僅僅片刻,你就會信了。」
  曹蘭的櫻桃小嘴微抿,似笑非笑的瞧向面前火並正烈的幾個人,模樣兒透著說不出的一股矜傲--她壓根還是不相信尚剛的判斷,只是不敢明著頂駁罷了。
  於是,猝然間她看到了光焰的流閃,寒芒的飛射,形同一個突炸的冰球,一團爆裂的雷火,以各種迥異的形式迸濺向迥異的角度,去得那麼急,散得那麼廣,甚至連尖銳的突破空氣聲,聽起來都像在哭泣了。
  又是「大屠魂」!
  尉遲英德的蟒鞭絞迎穿織密集的光束,蟒鞭在突起的顫動中被削得截截拋揚,這位「大鷹爪」斜身暴進,卻在身形隱入冷電精芒裡的瞬息反彈而出,出來可不算完整,一條左臂業已不見!
  幾乎是不分先後,保大和的鐵算盤並迸裂散碎,算盤珠子滿天飛,保大和的一顆腦袋滴溜溜上了半空,無頭的身子仍往前衝,看上去令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怖慄感,而古憐生根本不躲不退,俄頃間一個人分切做七大塊,血噴腸溢的一剎裡,他的硬竹扁擔也敲上了君不悔的右脅!
  尚剛便在芒現血濺的同時幽魂一樣來到,雙掌微按倏翻,一陣炙熱的無形勁力猛然捲蕩,將君不悔兜頭震跌五步之外!
  君不悔的情形相當淒慘,打出道以來,他還沒有吃過這等的大虧--尉遲英德的一條左臂雖是齊時削斷,卻牢牢連在他的左肩頭,斷臂上的那隻大手,五指勾曲有如鷹爪般深深扣進肉裡,竟不見一滴鮮血,古憐生的硬竹扁擔早被斬成兩截,不幸的是在扁擔削折前已經和他的右脅親熱過,扁擔頭的鐵鉤非僅給他開了一道三寸長的血口子,更砸得他右半身一片麻木,腰脅內似燒著一把火,他知道恐怕傷了脅骨,只不知傷得輕重如何,此刻尚剛出掌反震,震跌他一屁股跌坐於地,卻幾乎站不起來!
  曹蘭受驚過度,不能控制的尖聲位叫:
  「殺了他,老爺子,殺了他啊……」
  尚剛嗔目如鈴,花白的髮絲無風自動,悶雷般的一聲沉叱裡,掌形飛揚,乖乖,彷彿平地起了一片火風,又且風力若錘,強勁至極的湧罩而來!
  君不悔竭力提氣,一雙眼珠往上吊起,他傾以全身餘勁,傲爺刀刀尖指天,鋒刃突兀的向兩側迴旋,一個完整的光圈便豁然接合,光圈燦亮渾厚,有若晶幕倒懸,狂猛的火風湧至,立時聲同裂帛般消散四周,光圈受到沖激,在連續的閃晃下一刀淬現,刀影又隨即幻化為十七道冷芒,尚剛身如飛鴻,沖天而起,卻似落雨般灑下鮮血點點!
  曹蘭奔向尚剛,嘴裡發了瘋一樣鬼嚎不絕。
  一聲悶曝傳來,業已心慌意亂的歪脖子樊冒隆旋出三尺,胸前一片猩赤,他痛得斜嘴越斜,唾涎垂流,不似人聲的自喉嚨裡逼出陣陣呻吟……。
  失了主意的花大川在分神之下,驀地大腿上也挨了一刀,他正踉蹌後退,方夢龍已振臂反掠,身形起落間攔腰挾提君不悔,迅疾無匹的直衝谷道而去,別看方夢龍只剩一條腿,蹦跳奔走卻其勢如風,每一騰躍,兩點的間距都在三丈以上,帶負著一個人猶能這般利落,兩條腿的正常人怕亦望塵莫及!
  「棲鳳山」這邊的夥計們早已亂了手腳,有的爭著救護傷者、有的趕緊勸阻情緒激動的曹蘭,還剩個把眼清肚明的,亦不敢冒險追截對方--事情已搞成這步田地,便是追上了又能如何?
  當君不悔甦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一個很舒適的地方;敞亮的房間,柔軟的床鋪,連寢具都透著一股馨潔的芬芳。
  床前站著一個人,是方若麗,房角坐著一個人是方夢龍。
  君不悔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全身上下一陣劇痛的就像被人抽筋碎骨般的難過法,更絲毫著不上力,人這一動,險些噎了氣。
  方若麗輕輕用手按住他,好細好柔的道:
  「別動彈,君大哥,你好生躺著,骨頭才接上,掙移了位就麻煩了……」
  額門上沁出了汗珠,君不悔調整著呼吸:
  「小麗,我怕是暈迷了一陣吧?」
  方若麗微微笑道:
  「不止一陣,整整的兩天兩夜,發高燒,說囈語,把我們全家老小折騰得雞飛狗跳,你要再不醒,我們也得躺下去啦。」
  君不悔虛脫的道: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這麼脆弱,經不得三敲兩打,骨架子就和散了似的。」
  方若麗呵慰的道:
  「君大哥,你的左肩骨折裂,肋骨斷了兩根,且受了內傷,再加上腰脅的一道三寸口子,鐵鑄的金剛也抗不住這樣的糟蹋,何況是血肉合成的生人!要不是我爹腿快,村頭孫大夫的醫術高,你這條命還真險著呢,」
  半側過臉,君不悔略略提高了聲音:
  「伯父,多承搭救,待我能夠起身,再向伯父叩恩!」
  坐在角偶處的方夢龍臉色陰沉,竟是毫無厲劫歸來應有的歡容;他勉強擠出一絲澀笑,淡淡的道:
  「不必客氣,你也是為了我父女才蒙難受創,表達歉意與謝意的該是我們;你且靜心養傷,事事都會有人仔細照料。」
  君不悔感激的道:
  「有勞伯父費神了……」
  凝視著君不悔,方夢龍表情有些怪異:
  「小友,你的刀法我是親自瞻仰過了,確然超凡入聖,精湛之至,要不是你,我們恐怕一個也活不出來,通通都得葬身『棲鳳山』。」
  君不悔吶吶的道:
  「伯父過獎,此行未以得逐所願,痛懲那龔棄色,實乃我的所學疏淺,技藝欠精……」
  方夢龍低沉的道:
  「你太謙了,小友;記得你曾說過,令師尊是任浩?」
  舐著嘴唇,君不悔道:
  「沒有錯,伯父。」
  乾啞的一笑,方夢龍道:
  「恐怕錯了吧?」
  床前方若麗以祈求的目光投向乃父,哀懇的道:
  「爹,非要在這個時候嗎?」
  方夢龍歎息一聲,神情傷感:
  「我不能讓這個結長久擱在心裡,小麗,這原是多麼完美的一場際遇,但造化弄人,卻偏偏橫生如許枝節;為了我這條腿,我這股怨,你說,我能不問清楚,不說明白麼?」
  方若麗幽幽的道:
  「爹,但這件事與君大哥並無關連,他沒有鍺,你老人家不能把上一代的恩怨延續到下一代,君大哥是無辜的……」
  方夢龍形態冷峻,語氣也重了:
  「你不要多說,該如何處置,為父自有分寸!」
  滿頭霧水的君不悔瞧著這父女倆十分迷惑的道:
  「有什麼不對麼?方伯父,我該沒有冒犯你老吧?」
  方夢龍哼了哼:
  「你沒有,但或許你的某一個親人有。」
  君不悔苦笑道:
  「這不大可能吧?我在這人間世上少有親人,況且我也確知便有限的幾位親人,皆不曾與伯父相識,又何來冒犯之說?」
  方夢龍生硬的道:
  「小友,你說你的師父是任浩?」
  君不悔忙道:
  「任浩確是家師……」
  方夢龍搖搖頭,神情更見陰晦:
  「小友,我練了一輩子刀,也會盡天下用刀的無數名家,誰是此中能手,我不僅瞭若指掌,更深悉所擅長短;憑任浩的造詣,決計調教不了你這樣一個徒弟來,原先我只是猜測你個人的資質稟賦或有異人之處、待我目睹你的刀法,查看過你的配刀,才斷定你是另有師承!」
  君不悔微現窘迫的道:
  「伯父,任浩是家師決沒有錯,不過我現在的刀法,是我大叔另外傳授的……」,
  雙目驟睜,方夢龍急促的道:
  「你大叔?你大叔是不是叫吉百瑞?『大天刃』吉百瑞?」
  君不悔略感意外:
  「正是吉大叔,伯父,你老認得我吉大叔呀?」
  忽然發出一陣帶有哭音的慘笑,方夢龍的嗓音顫抖:
  「我認得他,我當然認得他,即使他化成了灰,我也能一點一點的將他挑揀出來;一個人如何忘得了殘其軀體,毀其聲譽,更嚴重損傷他自信自尊的不世之仇?忘不了,任是誰也忘不了!」
  怔愕半晌,君不悔懾窒於方夢龍的悲憤槍激情懷,禁不住說話帶著結巴:
  「怕--伯父,你,你是說,呃,說我吉大叔和伯父有仇?」
  方夢龍坐直了上半身,眼下的肌肉抽搐,雙頰顫動,嘶著聲道:
  「不錯,他是和我有仇,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的一條右腿,便是被他生生斬斷,我的半世英名,由而付諸流水,這些痛苦與屈辱,無時無刻不在啃噬我的心,侵蝕我的靈魂,午夜夢迴,腦中所現和眼底所映,儘是吉百瑞那張獰笑的醜臉,那把血淋淋的傲爺刀……」
  吸了口涼氣,君不侮艱辛的道:
  「刀沒有罪,伯父,它總是配合主人的心意行事,而它當年的主人,如今也垂垂老矣,不復英壯之時的傲岸剛烈,歲月能以消情磨志,伯父又何苦如此刻骨難忘?」
  方夢龍冷厲的一笑:
  「我為何如此刻骨難忘?道理非常簡單,因為失掉一條腿的人是我,因為遭到身心折磨的也是我,傷害者與被傷害者之間,感受截然不同,你能忘懷,吉百瑞能忘懷,我卻永遠難以寬釋!」
  方若麗走到父親身邊,輕輕蹲下,伸出雙手按撫著父親的手,她發覺這隻手好冷好冰,透著汗濕,微微顫抖;她仰起臉兒,眸瞳中淚光隱隱:
  「爹,女兒知道爹的痛楚,明白爹的怨志,但爹啊,這到底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自從爹受傷退隱,不問世事以來,我們的日子不是過得很平靜,也很安逸嗎?再沒有血腥的爭紛,再沒有煩心的苦腦,爹的情緒已逐漸穩定,想法越見開朗,為什麼--爹,你老人家又待鑽回牛角尖,這樣的擺不脫、放不下?」
  方夢龍喘息著道:
  「因為我恨,小麗,我恨啊……我恨吉百瑞,恨他的傲爺刀!」
  合攏父親的那隻手到自己的掌心,方若麗低柔的道:
  「記得爹一再說過,江湖上爾虞我詐,武林中奸狡互見,純粹是一個弱肉強食,鉤心鬥角的黑暗世界,爹也說過只有妻女血親才是爹的安慰,只有這個家才是爹全部的心靈寄托,爹,娘和女兒就在爹的眼前,爹就在家裡,又何苦再去爭一時的意氣,掀揭已經長合的傷疤?」
  方夢龍沉默了一會,才暗啞的道:
  「小麗,直到今天,我仍記得吉百瑞的刀鋒切斬我左腿時的感覺,那一剎間並不很痛,僅覺得肌骨一陣冰涼,身子好像突然失去重心,體內的熱力猝而宣洩一空,人似乎在雲端飄蕩,兩眼看出也炫花一片,卻是血紅的斑赤的一片,在我暈絕的瞬息之前,吉百瑞獰厲自得的醜臉已深深印人我的眼底,刻在我的腦際,每一回思,清晰如昨……小麗,使刀的人敗在刀下,強者受挫於強者,這樣的淒楚怨恨,不是你如今的年紀能以體悟的……」
  床上,君不悔怯怯的接話:
  「怕父,我,我能體悟……」
  重重一哼,方夢龍道:
  「你不是我,如何體悟?」
  君不悔囁嚅著道:
  「我……我也有過類似的遭遇,雖然體肢未損,卻幾乎碎了心……」
  方夢龍定定的望著君不悔、道:
  「你真也有過這樣的絕望沮喪的經驗?」
  點點頭,君不悔懇切的道:
  「我沒有理由騙你,伯父。」
  方夢龍的形色稍稍緩和了些,他似乎想追問君不悔那次「經驗」的內容,略一猶豫卻又改了口:
  「小友,你那大叔吉百瑞目下境況如何?」
  君不悔黯然道:
  「很慘,老境頗為淒涼,至少比不上伯父的豐衣足食,生活無憂……令嬡說得對,只有身邊的親人,和樂的家庭才是真實不變的,江湖風雲,如同鏡花水月,玄虛得很,壓根不值追回流戀……」
  方夢龍懷疑的道:
  「你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吧?吉百瑞刀流如魔,修為深不可測,在他傷我之時,功藝名聲正如中天之日,渲赫天下,不可一世,而且據我所知,他私囊甚豐,又怎可能落到此等悲慘地步?」
  君不悔強顏笑道:
  「還乞伯父見諒,有關吉大叔的情形,我只能說到這裡,但卻句句是實,字字不虛,假著伯父尚有垂詢,尚容日後視形勢演變再為詳稟。」
  方夢龍喃喃的道:
  「這老殺才,怎麼說他也不會搞得這般狼狽……想當年那股氣勢,唉!」
  君不侮沙沙的道:
  「吉大叔的日子過得十分艱苦,人亦蒼老孱弱,憔悴不堪,他也常常自怨自艾,認為他有如今困境,或是報應,多年前,他殺生太甚,血債如山,可能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吧!」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
  「在我初遇吉大叔的時候,若非他曾當我面前展示刀法,說什麼我也不會相信他是這麼一位奇人,奇人如斯,一般庸碌之輩更能何求?」
  方夢龍沉思著沒有回答,臉上陰晴不定,然而,卻流露著一股難以掩遮的悲憫之情--卻不知是對他自己抑是對吉百瑞。
  方若麗的面頰貼在乃父的獨腿上,來回摩婆著:
  「爹,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老人家固然委屈,那吉百瑞更是一片淒涼,無限的光陰,兩位光陰的過客,都已這大把年紀了,還有什麼可爭的?就算你們此刻相對而視,也只看見彼此皤皤白髮,滿面風霜,鏑鋒雖利,亦削不斷豪氣的流逝……」
  君不悔感動的道:
  「伯父,亦請看在小侄份下,莫再使波瀾徒陡,仇怨環接,我與小麗,都在向你老請命!」
  方夢龍扶著女兒肩頭緩緩站立起來,一步一跳走向門口,卻在門前停住,半側過面孔,故意用一種冷淡的聲音說話:
  「你好好將息養傷,小麗會時常來侍候你,另外,你的傲爺刀就擱在床下那口障木箱裡,翻身伸手就夠得著。」
  望著方夢龍消失的背影,君不悔如釋重負,心底湧起無限的溫暖與慰藉,當他接觸方若麗的目光,他知道對方亦已感受到他的心境了。
  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君不悔已能下地走路,當然還得拄著根拐仗,非常小心的移動,三十出頭,競效小兒學步,其蹣跚滯重之狀,連君不悔自己也覺得好笑。
  十幾天來。方若麗可以說隨侍左右,親奉湯藥,那種婉柔殷切的關注情懷,幾乎又是另一個管瑤仙;君不悔心中相當矛盾,更十分謹慎,他從來不識風流,卻也明白風流債不能欠,儘管方若麗是恁般慧巧可人。
  養息期間,不曾再見到方夢龍,方老夫人卻來探視過多次,眉字眸神,仍然含蘊著慈祥和藹,態度越發親摯,但絕口不提那段昔日恩怨,模樣就好像她根本不知道一般,然而,從方老夫人的矜持,自方若麗開朗胸神色間,君不悔心裡有數--這一片陰霾雷雨,大概已將煙消雲散了。
  坐在後院的一張大圈椅上,君不悔浴著和煦的冬陽光輝,全身內外。覺得說不出的舒適熨貼,他微閉雙眼,默默想著一些事,過去的,現在的,以及將來的,沉思間一抹黑影遮住陽光,一股微泛乳香的芬芳沁人鼻端。
  這股香味,君不侮太熟悉了,近日來,天天聞,時時嗅,怪的是永也聞不膩,嗅不厭,如果可能,真想盛一袋回去……
  方若麗的聲音清脆又爽落,宛如一串跳躍的音節,透著感染人心的活潑愉快:
  「喂,君大哥,白日做夢,你都夢見了些什麼呀?」
  睜開眼睛,君不悔笑道:
  「夢到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她飛舞到池塘邊採蓮,一下子和蓮花合成一體,蓮花就突然變得更皎潔,更明麗,一直往天空生長,然後,就被你吵醒了!」
  方若麗笑得花枝亂顫,指著君不悔道:
  「約模是傷好了,也有精神編故事給我聽。」
  君不悔道:
  「不知還要多久才養得好傷?這一耽擱,又是大半個月了……」
  方若麗忙道
  「孫大夫說過,再十幾天就差不多了,但一時半時卻不能耗力使勁,仍須注意調養,要恢復正常,還得再加個把月辰光……」
  君不悔沉默了一會,才道:
  「這樣一來,短期內是走不成了,我還以為傷勢痊癒,就是近幾日的事……」
  方若麗道:
  「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你還受了內傷;孫大夫說,以你如今的進展,已算是相當快的了,換成別人,只怕仍下不了床呢;君大哥,你何妨靜心將息,天大的事,總也得有體力才能辦呀!」
  君不悔笑得泛愁:
  「話是不錯,但事情懸在那裡,心裡兌也不塌實,早料理早安穩,我吉大叔正伸長脖頸等我回去哩。」
  哼了哼,方若麗道:
  「開口吉大叔,閉口吉大叔,那又狠又毒的糟老頭子有什麼好依戀的?我看你滿心滿腦袋裡只有他一個!」
  對於吉百瑞的觀惑,方若麗下意識中仍有著排拒與怨恨,這種反應,君不悔是可以理解的,他歎了口氣,苦笑道:
  「小麗,你心裡怎麼恨我吉大叔我都明白,但他卻是我最親近,最崇敬的尊長,沒有他,我何來今日?連帶的說,沒有他,我也救不了你……江湖恩怨,向來糾纏不清,孰是孰非,難以判明,爭名爭氣,比高比強,大家要是皆是一張臉面,公平較鬥之下有了勝負,幾乎必然就見了血光,在這種情態中,又能說誰對誰不對呢?」
  方若麗努著小嘴道:
  「你就是幫著那老頭子說話!」
  君不悔放低了聲音:
  「小麗,前些日,在令尊面前,你不是也幫著吉大叔說話嗎?」
  唇角輕撇,方若麗脫口道:
  「人家還不是為了你!」
  拱拱手,君不悔笑道:
  「多謝、我是全心全意領受盛情!」
  面頰無來由的飛上一片紅雲,方若麗爭著分辨:
  「我是說你救過我,我怎麼能不加以回報?而若糾葛再起,我爹勢將卷人爭紛之內,為免重演流血,息事寧人才是上策……」
  君不悔平靜的道:
  「我瞭解你的用心,小麗,非常瞭解。」
  方若麗啐了一聲:
  「瞧你副皮裡陽秋的德性,你瞭解?你要真瞭解才怪了!」
  細細品味著方若麗的話,正反兩面的意思都有,君不悔卻不敢深入試探,他稍稍挪動了一下坐姿,微笑道:
  「這一陣子未見令尊,他老人家好吧?」
  方若麗的神色摹地陰暗下來,明艷的笑靨也消失了:
  「君大哥,我,我發覺我做錯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怔了怔,君不悔道:
  「此話怎說?」
  方若麗沉鬱的道:
  「我不該逼著爹爹去懲罰龔棄色,也不該硬把你扯進這樁麻煩裡來,就為了出一口氣,竟賠上了八條人命……這都是我的罪孽,我的錯失……」
  君不侮深深的看著方若麗,沒有說話,方若麗又悲切的道:
  「那八位叔伯大哥,人人都有家小,都有累贅,為我的事喪生殞命,我爹內心的歉疚和精神上的負累極大,這不是用金錢財物能以補償的,打「棲鳳山」回來以後,爹就忙著去挨家慰問,設法解決他們以後的生計問題,此外,爹還得央人前往「棲鳳山」,與龔棄色談判他們八位遺骸的交還問題,準備在遺體運回之後,妥辦喪事,人已死了,總要入土為安,對他們的家屬也算勉強有所交持……」
  輕輕拍了拍方若麗的手背,君不悔嚴肅的道:
  「小麗,你不用自怨自艾,江湖上講究的就是道義,親朋問注重的便是互助入那龔棄色淫亂無行,敗德喪倫,應該受到懲罰。令尊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不管是他場合上顏面也好,為人父母者的一番心意亦罷,在情在理,都沒有坐視不聞的可能,他的親朋仗義出力,更屬理所當然,如今有了傷亡,雖說不幸,亦不算意外,江湖子弟江湖老,沙場方沾壯士血,人要死,也要死得其所,且令尊如此摯誠,他們應可瞑目了……」
  方若麗咽著聲道:
  「原先,我以為龔棄色受了重傷,不會有多大反抗,大伙去了,給他一個教訓也就是了,未料到他早已防備,聚集了那麼一批凶神在『棲鳳山』,以逸待勞,將原本一件可以見好就收的事,弄得一片血腥,憑添仇怨牽連……更可悲的是我一向就如此憎惡血腥,討厭殺伐……」
  君不悔和緩的道。
  「別難過,小麗,當事情來的時候,就必須面對它,逃避和怨歎都不是辦法,錯在他們,不在我們,如果他們硬要尋仇報復,我們也只好迎著接著--蠻橫凶狠並不代表真理!」
  吸了口氣,方若麗輕攏著秀髮,情緒漸轉平靜:
  「爹正忙著辦這些事,所以不能來看望你,爹有交待,叫你只管養傷,外面的種種問題,自有他來處置,當然爹一個人忙不過來,另有人幫著爹辦事,就這一半天,前往『棲鳳山』索還遺骸的顧大叔他們也要趕回來了……」
  心裡一動,君不悔問道:
  「顧大叔,你說的就是住在『青河灘』的那個顧大叔?」
  方若麗點點頭:
  「除了這位顧大叔,我哪還認識第二個顧大叔?我以前不是給你提過吧?就為了奉爹之命前去『青河灘』探慰他,才差點遭到龔棄色的陷害。」
  君不悔若有所思的道:
  「你這位顧大步,大名是怎麼個稱呼?」
  方若麗道:「他的名字不但怪而且可笑,只有一個乞字,乞丐的乞,君大哥,你沒想到有人的名字會取這麼一個字吧?虧他從來甘之若飴,也沒想到改一改,而顧大叔還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呢……」
  天爺,果然是被料中了,君不悔一時有些怔忡--吉白瑞與方夢龍的宿怨算是因為各方因緣牽扯,剛剛告一段落,這新仇甫結的顧乞卻又冒將出來,這樁樑子可推不到前人頭上,全是他自己和顧乞之間的過節,若是彼此一朝相遇,倒該怎麼應對才好?
  發沉君不悔臉上神色有異,方若麗關注的道:
  「你怎麼啦,君大哥?可是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方若麗打量道君不悔,疑惑的道:
  「不,你的形態有點愣,更帶著幾分悉苦味道,君大哥,你有什麼隱衷不妨告訴我,說不定我能給你出出主意,好歹強似獨自憋在心裡發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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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偏是冤家路又窄

  君不悔無精打采的道:
  「看樣子不會有什麼完滿的解決辦法……」
  方若麗著急的道:
  「君大哥,別吞吞吐吐的只露半截兒話,你倒是說清楚,怎麼我一提到顧大叔,你的模樣就變了?是不是你和顧大叔有過誤會?」
  歎一口氣,君不悔道:
  「小麗,令尊為什麼要囑你前去探慰你那顧大叔?」
  方若麗眨著眼道:
  「聽爹說,顧大叔前些日出面幫他幾個朋友打場,結果卻栽了斤斗,弄得灰頭土臉的轉回來,幾乎氣出一場病,爹說,那次糾葛裡還出了人命,沙家兩兄弟全死了,爹怕顧大叔想不開,才叫我專程跑一趟,替他老人家寬慰寬慰顧大叔……」
  君不悔鎖著雙眉,道:
  「你知不知道,那沙家兄弟是死在誰手裡?」
  方若麗道:
  「這個爹卻沒提,顧大叔也陰著一張臉不肯多說--」
  驀地一機伶,她睜大雙眼直瞪著君不侮,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君大哥……這件事,該和你沒有關聯吧?沙家兄弟的死,也不應與你扯上干係啊……」
  君不悔低啞的道:
  「老實說,小麗,沙家兄弟正是被我所殺,顧乞那一頭臉的灰上,也是我給他灑上去的,我卻做夢都想不到姓顧的會和你家有這麼層淵源……」
  方若麗有些失魂落魄的道:
  「天下事怎會這麼湊巧?卻又巧得何其不幸……君大哥,顧大叔的為人我最清楚,他的氣度可不算恢宏,尤其受不了人家的折辱,他與我爹結交了半輩子,爹還時常在這方面開導他……」
  君不悔悶懨懨的道:
  「看來我還是早早離開府上的好,免得為你及令尊又添麻煩,姓顧的當時曾經有話摔下,說是必不與我罷休,日後非找我算賬不可,眼前不正待碰頭啦?」
  方若麗急道:
  「你這個身子能往哪兒走?人虛脫成這樣,行兩步路還得拄著拐棍,也不怕倒在半路上?不行,君大哥,你絕對不能走!」
  君不悔苦著臉道:
  「我也知道我的身體狀況受不了那顛簸之苦,小麗,我這不是扮英雄,充好漢,顧乞一旦與我朝面,光景八成是要砸,先不說我能否抗得住他,你父子夾在其間,豈非左右為難?我若不走,則如何收拾這個場面?」
  咬著下唇尋思了好一會,方若麗才低聲道:
  「君大哥,你養傷的地方,是我們家後院,依顧大叔的習慣,輕易不往後院來,只要你躲在房裡少露面,兩個人碰不上頭,不就沒事了?」
  君不悔想想,覺得這個法子不怎麼妥當,但哪裡不妥當卻又一時說不出,他用手抹了把臉,無可奈何的道:
  「目前也只好這麼辦了,小麗,你的口風緊著點,最好動個腦筋早早打發姓顧的上路,你不知道那把『缺月刀』,可歹毒得很哩!」
  忍不往「噗哧」笑出聲來,方若麗捂著嘴道:
  「看把你嚇成這個樣子,你犯不著這麼怕他呀,顧大叔不是在你手下栽過斤頭嗎?就一陣工夫,他也練不出另一套神仙把式來,你含糊什麼?」
  君不悔澀澀的笑著:
  「憑我現在的這副身子骨,如何搪得過顧乞哪『絕一閃』?再說;好歹也要考慮到令父女的立場,不能叫你們大作辣……」
  左右一看,方若麗審慎的道:
  「曬太陽也曬夠了吧?該進屋去躺著了……」
  慢慢從圈椅裡站起來,君不悔執著拐仗,開始蹣跚移步:
  「唉,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猛古丁就變成拄著拐棍的病號,想想也真不是滋味。」
  過來挽扶著君不悔,方若麗笑道:
  「別自怨自艾了,又沒少條胳臂缺條腿,尚怕挺不起腰桿來?你放心,不出個把月,包管再還你一個活蹦亂跳--
  接著方若麗的語尾,迴廊那邊突然響起另一個蒼啞的聲音:
  「小麗侄女,叫那拄拐棍的東西給我站住!」
  方若麗聞聲之下,神色驟變,她一剎的僵窒之後,面龐慘白的回過身來,我的老天,迴廊盡頭可不正站著顧乞?顧乞旁邊,便是表情尷尬,雙手直搓的方夢龍。
  不用再看,君不悔光聽腔調就知道來人是誰了,他先是大大的一愣,繼而扮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吃力的旋身面向迴廊--乖乖,顧乞那個凶神惡熬般的模樣,就差撲上來生啖活人了!
  方若麗急忙搶前兩步,把自己擋在君不悔面前,一邊朝著顧乞斂衽為禮,一邊強笑著道:
  「原來是顧大叔,不是說大叔下午才到嗎?這一刻卻是趕早了……」
  冷冷一哼,顧乞寒著臉道:
  「小麗侄女,你且站到一邊,我要看看你背後那個人,辨認一下是不是那張臉!」
  方若麗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笑得好蒼白:
  「大叔說的是誰呀,在家裡後院哪裡還會有外人?」
  顧乞怒道:
  「小麗,這不關你的事,我與你爹自有區處,聽話站到旁邊,不要惹大叔生氣1」
  輕輕撥開方若麗,君不悔站了出來,衝著顧乞微微躬身,陪著笑道:
  「顧老,乍聽聲音好像是你,一見上面果然是你,有些日子不曾拜謁尊顏,顧老卻風采如舊,越顯英發……」
  顧乞大喝一聲,雙目如火:
  「少給我來這一套,君不悔,真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這一遭,我看你還有什麼戲法可變,還有什麼僥倖可求!」
  君不悔深深吸了口氣,仍然堆著那一臉難看的笑容:
  「顧老,且請先息雷霆,聽我一言;上次的那檔子衝突,其咎實不在我,顧老你幫著『無影四狐』那一干姦淫擄掠無所不為的強盜找上『飛雲鏢局』的大門,又待勒索銀錢,又待取人性命,委實也太霸道了點,我們總不能伸長脖子任由各位圈套宰割吧?因而雙方動手,有了傷亡,全是列陣比鬥下的結果,江湖恩怨,原本如此,我又有什麼錯失呢?」
  顧乞也深深吸了口氣,以壓制住他激動的情緒:
  「不用扯那些閒淡。君不悔,是非屬誰更不必議論,我早告訴過你,事情並未了結,血債定須討還,上天有眼,竟把時機湊到面前,你就準備著挨刀吧!」
  君不悔嚥著口沫道:
  「顧老,難道你贊同『無影四狐』劫財劫色又蠻不講理的行徑?」
  微微一窒,顧乞咆哮著道:
  「那是他們的事!」
  君不悔誠懇的道:
  「但是,顧老你幫著他們為這種喪天害理的借口上門尋釁,就是顧老個人的修養問題了,顧老,我們只是自衛自保,只是要求能活下去,莫非這也不對?」
  顧乞大吼道:
  「沙家昆仲的兩條命你又怎麼說?」
  低唱一聲,君不侮道:
  「他們要殺我,他們與顧老聯起手來要殺我,顧老,我並不該死,難道我為自己的生存掙扎都錯了?我以寡敵眾,幸而不死,沙家兄弟謀人不成反受其害,亦是咎由自取,這總是一場對我而言不算公正的拚搏啊……」
  顧乞一時難以為答,空自氣得臉紅脖子粗,連連跺腳厲叫。
  「好個利嘴利舌的混帳東西,任你再是狡辯推賴,今天我也要替沙家昆仲報仇,找回我的臉面,其他一概不論!」
  君不悔沙著聲道:
  「顧老,你是前輩,多少也該講點是非……」
  雷吼一聲,顧乞的面孔扭曲:
  「住口,什麼叫是非?我就叫是非!」
  這時,方若麗再度搶身上前,抖索索的仰著臉道:
  「顧大叔,你老是一向明禮尚義的,我從小就尊敬你,崇拜你,怎麼你老突然變了?變得這麼粗暴,這麼凶橫?難道說,為了一己的私怨,你老就把素來遵守的公正情理全拋捨了?」
  顧乞表情十分難堪。說話就生硬了:
  「小麗,不要胳膊肘子往外拗,這樁事你少插嘴,我自有我解決的方法!」
  方若麗淒淒切切的道:
  「大叔,這不是如何解決的問題,而是該不該用你的方法解決的問題,事情總有個黑白,道理也總有個是非,如果君不悔沒有過失為什麼接受這種懲罰?大叔,暴力不代表正義,更不能掩遮所有的罪惡……」
  顧乞忽然陰沉沉的笑了:
  「小麗,你這樣對你大叔說話,不嫌過份了麼?」
  唇角的肌肉不停的抽著,方若麗強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咽著聲道:
  「我無意頂撞大叔,我只是在爭求一個明確的結論,一項有關良知的認定,大叔,你是我的尊長,我的親人,但淵源不該歪曲事實、親情不應混淆黑白,任何事在付諸行動之前,都應考慮到是否違背了做人的原則……」
  顧乞臉色鐵青,呼吸粗濁:
  「好小麗,乖侄女,我從小看你長大,抱你背你,愛你疼你,到今天,你果然長大了,大得已經會教訓我、悻逆我了,我問你,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大叔麼?」
  方若麗噎窒著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大叔……」
  顧乞緩緩的道:
  「那你就不要管這件事,小麗,這件事原本便與你毫無牽扯,聽我的話,讓大叔自己來處理。」
  君不悔用枴杖輕輕碰了碰方若麗的足踝,十分低柔的道:
  「就是如此吧,小麗,你已盡到你的本份,不要因為我而傷了你們之間的和氣,我自己的問題,便由我自己來承當。」
  猛一摔頭,方若麗也摔落了兩顆晶瑩的淚水,她的形態決斷而湛然,帶有殉道者那種執著與奉獻的神情:
  「不,君大哥,我不能退縮,不能苟同,因為代價是你的生命,你沒有過失,自無須犧牲,誰要傷害你,我先頂在前頭,叫他也將我一齊殺了吧。」
  迴廊上的顧乞容顏大變,氣得發抖:
  「小麗,你你你……」
  一直沉默無語的方夢龍,這時輕咳一聲,表情嚴肅又凝重:
  「老顧,也怪我多嘴快舌,不該在你剛才進門,就把我遇著吉百瑞傳人的經過告訴了你,否則事情不會一開始就僵成這樣,打你知道這個消息,一直到現在,你都處於極度的激動情態中,根本未容我插上話,老顧,願不願意聽我一點意見,一點忠言。」
  顧乞的眼皮子在連連跳動,一把山羊鬍子也不停的籟籟輕顫,他盡力平靜著自己,聲音從齒縫中迸出:
  「你說吧,夢龍,現在倒要聽你怎麼說!」
  方夢龍望了院中的君不悔與方若麗,又將視線移向飄渺的雲天,未曾開口,先長長一聲太息。
  顧乞的老臉上更是一片肅熬,嘴唇緊閉,頷下的山羊鬍子仍在無風自動。
  略略朝顧乞湊近了些,方夢龍沉緩的道:
  「有關你和君不悔之間的恩怨始未,老顧,你雖然未及詳告細說,但從君不悔的一番話裡,業已可知梗概;你幫著啟釁於前的『無影四狐』摸上『飛雲鏢局』的大門找場,對與不對是你個人的看法,如果我父女憑添了這麼層關係,事情的合理與否,就不得不講個公道了,老顧,若是你我立場互易,相信也會照我的法子做。」
  話一入耳,顧乞就聽著不順,他冷冷的道:
  「夢龍,姓君的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據我所知,一個月前你父女還不認識他這號人物!」
  方夢龍從容的道:
  「你侄女險些被那龔棄色糟蹋,可知是誰救了她?」
  顧乞大聲道:
  「前天你派人知會我跑一趟『棲鳳山,,同姓龔的商量索還那八具余屍之事;來人只草草提過幾句你與龔棄色火並的始因,說是這王八蛋羞辱了小麗,語焉不詳,我又忙著替你當差跑腿,哪有工夫得知細微……」
  說到這裡,他突的一怔,目光轉向君不悔,又落回方夢龍的面孔上:
  「夢龍,夢龍,你該不會說是君不悔救了小麗吧?」
  方夢龍平靜的道:
  「一點不錯,就是君不悔救了小麗,不但保住了小麗的貞節,更著實教訓了龔棄色一頓!」
  身子晃了晃,顧乞呻吟般叫一了聲:
  「老天,竟有這麼巧得令人氣結之事……」
  方夢龍續道:
  「君不悔非但救下小麗,更助我前往『棲鳳山』向龔棄色討還公道,這趟行動,固然結果淒慘,然而要不是君不悔浴血力拼,豁死抗拒,喪身『棲鳳山』的便不只是賀耀祖他們八個,恐怕連我這條老命也一齊會斷送了……」
  顧乞形色灰敗,哺哺自語:
  「怎麼偏偏都是他,怎麼前後都被他湊上了?」
  方夢龍低聲道:
  「老顧,在這種情況之下,你卻為了一樁宿怨,硬要當我父女面前向君不悔索仇討債,置他於死地,你說說,叫我父子如何自處,又怎生向人交待?」
  院中的方若麗適時接口道:
  「顧大叔,對一個有雙重救命之恩,予兩代再生之德的人,我們該不該維護他?縱然與他對立的仇家是你,我父女替他爭個公道總說得過去吧?」
  顧乞顯得有些茫然了:
  「這……這該怎麼辦才好?」
  方夢龍道:
  「老顧,吉百瑞曾經要了我一條腿,衝著君不侮的關係,我已自願化解前仇,你好歹無傷無損,又何苦非要冤冤相報不可?」
  顧乞痛苦的道:
  「不光是我的問題,夢龍,君不悔有恩於你父女,只為這一層,他掃我的顏面,敗我的聲譽,全可一筆勾銷,不再追究,但沙家兄弟的兩條命卻不能就此罷休,我對沙家的人曾有過承諾,無論如何,要替他兄弟報仇索命……」
  搖搖頭,方夢龍沉重的道:
  「如此殺戮不休,糾纏無盡,何時才算個了局?」
  顧乞慘然笑道:
  「人已死了,結果業已鑄成,現在說這些,有什麼補益?夢龍,我又何嘗願意如此?君不悔不是塊木頭。我要下手做他,自己亦擔著生命的風險,若能好好朝下活,誰又甘心往刀口上撞?」
  方夢龍冷肅的道:
  「此刻你有什麼打算?老顧,我要先提醒你,這是在我家,而且君不悔重創未癒,仍在養息期間,連行走都不方便……」
  僵默良久,顧乞才沙啞的道:
  「好吧!夢龍,看在你父女與他的這段情份上,我決不會在你們父女面前動手,也決不會在他傷勢未癒之前動手,這,該算可以交待吧?」
  方夢龍神情憂戚的道:
  「不能化怨解仇,盡棄前嫌?」
  顧乞歎了口氣:
  「我倒願意,夢龍,然而往後我還要不要做人?」
  方若麗又惶急的叫了起來:
  「顧大叔,君不悔兄是自衛,只是求他自己的生存權,這有什麼錯,你為什麼不能放過他?」
  方夢龍輕叱道:
  「小麗不可放肆!」
  擺擺手,顧乞笑得好苦:
  「人要遵守信偌,要對道義上的責任有承當,小麗,天下事,不都是一加一便成二,你心裡不平,大叔我更難區處……」
  方若麗還待有所申辨,方夢龍已向女兒使了個眼色,然後才轉向顧乞道:
  「老顧,話是暫且這麼說,到底要怎麼辦才算兩全其美,我們哥倆有的是時間磋商,這樣吧,你先到前廳去安排一下賀耀祖他們八位唐事的問題,我交待君不悔幾句話,馬上過來。」
  顧乞不再多說,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頭也不回的沿著廊道離開。
  這時,方若麗奔前幾步,委屈的低叫:
  「爹!」
  方夢龍也面色陰黯的道:
  「為父與你顧大叔相交數十年,這是頭一次遇上他這麼執拗,差一點便壞了我們半輩子的情份,唉,真是作孽!」
  方若麗又微顯激動的道:
  「爹,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顧大叔簡直六親不認了,他若有道理還說得過去,無理逞強,如何叫人心服口服?」
  方夢龍感歎的道:
  「那沙家與他淵源亦深,出了這種事,他自該有所承擔,一死兩口人,又是為他掠陣而去,小麗,卻怎生讓你顧大叔敷衍得過去?」
  眼圈兒一紅,方若麗道:
  「難道叫君大哥抵命就算對得起那個死人了?」
  方夢龍沉重的道:
  「江湖上的報復方式,原就是極為單純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殺人償命,乃是天經地義的事,道上人物,有幾個脫得出這種傳統臼巢?」
  方若麗不服的道:
  「也得看什麼情況下殺的人,自衛自保或是以暴制暴又有什麼不對?而且,爹:怎麼你就看得開,看得透?」
  低唱一聲,方夢龍道:
  「傻丫頭,君不悔和我們之間,乃是直接的承與受,感觸自就不同,在你顧大叔而言,便又隔了一層啦……」
  方著麗恨聲道:
  「顧大叔一向算是知情明理,想不到今天竟粗橫到這個地步,爹,你老人家一定要同他把話說清楚,爭一個是非出來!」
  方夢龍的視線投注在君不悔身上,澀澀一笑:
  「小友,那『無影四狐』闖的漏子,可是劫鏢?」
  君不悔忙道:
  「是劫鏢,卻未料『飛雲鏢局』早已防備在先,鏢分二路,總鏢頭押的一路是實鏢,管二小姐押的一路是虛鏢,他們摸岔了邊,截住管二小姐的這一路,結果搶到的只是一車石塊,這四條邪狐氣憤不過,才強擄了管二小姐,當天晚上,那四狐之首狄清的胞弟狄元竟要強暴管二小姐,真正死不要臉……」
  方夢龍道:
  「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無來由的臉孔一熱,君不悔尷尬的道:
  「回伯父的話,緣是我也恰在管二小姐押護的那趟鏢隊裡,所以經過情形才這般清楚……」
  方若麗盯著君不悔,似乎有些迷惑:
  「君大哥,聽你的口氣,不像是與『飛雲鏢局』別具情份,倒是他們鏢局裡當差的模樣?」
  君不悔點頭道:
  「我是在『飛雲鏢局』幹活,要不,跟著鏢隊走做什麼?」
  方夢龍又問道:
  「小友,你在那家鏢局子擔任什麼差事?鏢師?」
  君不悔訕訕的道:
  「不!不是鏢師,是車把式,推車的車把式……」
  方家父女聞言之下不由同時一呆,方夢龍睜大眼睛道:
  「推車的車把式?憑你這身武功,『飛雲鏢局』居然只給你個車把式干?如此說來,這家鏢局子上上下下就不算金剛羅漢,亦屬陸地神仙了?」
  君不悔靦腆的道:
  「伯父,他們那時還不知道我的底細,等我救回管二小姐,他們才明白弄錯了,不再叫我干原來的差事啦……」
  小嘴一噘,方若麗悻然道:
  「君大哥,你這個人真叫奇怪,怎麼專門去搭救姑娘家?就好像鋪排好了端等著吃這行飯似的!」
  君不悔大感窘迫,期期艾艾的道:
  「不,小麗,你誤會了,我不是故意的,前後兩次遇上類似的事,我都不能伸手不管……我,我哪有這個本領,算準了才去救人?這全是湊巧……」
  方夢龍啞然失笑,道:
  「你別聽小麗的,她就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
  君不悔赦然笑道:
  「伯父,尚未謝過伯父適才仗義執言,要不是伯父和令嬡在當中攔阻,顧老的意思就待當場取我姓命啦!」
  方夢龍剛現的笑容一下子又僵凍在臉上,鎖著雙眉道:
  「這件事,我會和他再談--小友,少出房門,不要離開後院,在我這裡,老顧多少還有點憚忌,不會貿然行動!」
  君不悔道:
  「我知道……伯父,那龔棄色已經答應交還遺骸了麼?」
  方夢龍低呼一聲:
  「八具遺骸已由老顧運回,就等著入土為安了;我們這個要求,龔充色倒沒有為難,老顧一開口,他們就慨然應允,不過,同時也帶話回來,說是這筆帳早晚要算,從今以後,怕是難有寧日了……」
  方若麗垂下目光,幽幽的道:
  「顧大叔怎麼講?」
  方夢龍故作灑脫的一笑:
  「他能怎麼講,現在麻煩一大堆,裡外全須應付,且先忙完了喪事,再合計你顧大叔與龔棄色的問題,走一步算一步吧;小麗,這段日子你要多照料君不悔,可別節外生枝,又出繼漏!」
  方若麗默默頷首,君不悔忙道:
  「伯父放心,我也會更加謹慎。」
  於是,方夢龍轉身自去,他那平素移動利落的單腿獨腳,這時在挪步之間,竟似滯重了許多。
  方若麗怔怔瞧著君不悔,眸瞳深處透著一片晦迷,一片淒茫,她的心情亦正如同君不悔此時的心情,大概都覺得前途多蹙,來日維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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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9 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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