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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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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柳殘陽] [傲爺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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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51:28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一抹不祥的陰影

  夜深沉。
  這一晚上,君不悔覺得心情特別煩躁不寧,坐著躺著都不順當,胸膈之間好像梗脹著什麼東西,總是消化不了,精神也有些兒恍榴焦的,他想不出是什麼原因,就是感到不對勁,惶惶然似有大禍臨頭的味道。
  拄著枴杖,他在房中來回蹀踱,思潮起伏間溯往憶今,越發情緒紛亂,不克自己,孤燈瑩瑩,只影綽綽,茫然裡,他甚至懷疑今夕何夕,此處何處?迷惑於眼下的自我,到底是從哪裡來、又待往哪裡去?
  於是,門兒輕響,有人在輕輕叩擊。
  君不悔渴望來個人同他聊聊,舒解一下心頭的鬱悶,卻又怕來的人不是可以共衷曲、訴隱私的對象;他瞪著門扉,聲調竟有些怯忌:
  「誰?」
  外面,傳來方若麗低柔的語聲:
  「是我,小麗!君大哥,你睡了嗎?」
  君不悔連忙趨前拔去門閂,一面開門,邊掩不住他的興奮:
  「沒有睡,沒有睡,小麗,你來得正好,我剛才還在犯愁,長夜漫漫,面對寒燈,這一宿怎生渡過?」
  踏進房裡,方若麗順手把門掩上,她望著君不悔,神情帶點兒迷惆:
  「你怎麼啦?這麼晚還不快安歇,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君不悔拉過一張椅子請方若麗坐下,搓著手道:
  「小麗,夜深了,我原不敢期望你會過來,想不到你卻真的來了,你大概不知道,我是多麼歡迎你來,如何驚喜於你的出現--」
  方若麗輕笑一聲:
  「君大哥,你沒有什麼不對吧?怎麼說起話來有些顛三倒四?我哪一天沒來過?就算夜裡來這兒也不是頭一遭,以前從沒見你如此熱衷,今晚上怎麼突然這般慇勤起來?倒叫我受寵若驚……」
  君不悔吶吶的道:
  「小麗,你明白,我好悶……」
  方若麗睜大了眼睛:
  「悶了?八成是我們服侍不周,君大哥,這樣吧,等你傷好了,我稟明爹爹,專程陪你出去玩幾天,你不是一直希望去『順安府』逛嗎?我們就去『順安府』,不過養傷期間卻不能勞累,你好歹擔待著!」
  搖搖頭,君不悔苦笑道:
  「我不是想出去逛,我只是覺得煩悶,尤其今天晚上,怎麼睡也睡不著,腦子裡亂哄哄的像纏著一團無頭絲,心裡焦躁,坐立都不安……」
  方若麗平靜的道:
  「怎麼會有這種情形呢?君大哥,以前好像從未發生過,你向來沉得住氣。」
  君不悔用力揉著面頰,沙著聲道:
  「真是無來由,我也思量過,該擔心的事全已擺在面前,不該擔心的事便用不著去傷腦筋,可是,偏偏安穩不下來,情緒老在動盪起伏……」
  方若麗道。
  「練練坐功如何?試試從吐吶調息之中求安寧。」
  君不悔澀澀的道:
  「沒有用,小麗,這可能是冥冥中的一種預兆,一種心靈上的感應,它大概是在暗示我什麼,警示我什麼……」
  臉色微顯蒼白,方若麗低聲道:
  「你是說,不祥的徵兆?」
  君不悔頷首道:
  「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敢斷定,近日內必有凶險在我身上!」
  顫抖了一下,方若麗急道:
  「這怎麼可能,你住在我家裡,內外有我爹及爹的一干至親好友保護,誰也別想動你一根汗毛,只要你不出去,何來凶險可言?」
  君不悔煩惱的道:
  「我也說不上來,但我覺得惶怵不寧,像有一片陰影壓在心頭,揮不去,斬不掉,忐忑不安!」
  方若麗咬咬下唇,道:
  「乾脆,我今晚不回去了,就在這裡陪你!」
  君不悔忙道:
  「這怎麼行?別人會說閒話,你父母知道了更會生氣,小麗,咱們聊一陣,讓我這股鬱悶宣洩出去就沒事了,不管它什麼預兆,臨到頭再說吧!」
  方若麗關注的凝視著君不悔,緩緩的道:
  「君大哥,我相信你的直覺不是無稽,我也聽過很多這類奇異感應的傳說,你有沒有想到會是哪一方面的情勢將對你造成不利結果?」
  君不悔表情空茫:
  「除了龔棄色與顧乞的問題,我想不出再有什麼事牽連上我……」
  方若麗道:
  「這兩個人的問題,目前都不是問題,會有麻煩,也是往後的事,君大哥,你再尋思一下!」
  煩躁的走了幾步,君不悔頓了頓手中枴杖:
  「不必空費心思了,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想要我的命,我絕對與他豁上,這種磨人的煎熬,我受不了!」
  方若麗情然一笑:
  「只要你拋得開,就不須去鑽牛角尖,說不定是庸人自擾。」
  君不悔坐國床沿,喃喃的道:
  「但願是庸人自擾,唉,今晚上怎麼這般反常?」
  把椅子拖近了些,方若麗故意擺出一副開朗神情:
  「來,君大哥,我們聊聊,等你困了,再好好睡他一個飽覺,明朝天光,陰霆便一掃而空,又還你亮麗明媚的一天!」
  君不悔頗為感動的道:
  「有花解語,有人知情,小麗,你真是一位善體人意的好姑娘。」
  微微笑了,方若麗道:
  「比你那管二小姐呢?」
  呆了呆,君不悔紅著臉道:
  「比我那管二小姐?不,二小姐還不是我的……」
  方若麗似笑非笑的道:
  「那麼,幾時才會是你的?」
  君不悔避開人家的眼光,模樣有些兒尷尬:
  「我不知道;二小姐是『飛雲鏢局』當家的嫡親妹子,我只是鏢局裡一個夥計,身份相差懸殊,怎敢太過逾越,妄圖高攀?」
  方若麗道:
  「你錯了,君大哥,以你的藝業修為,恐怕連『飛雲鏢局』的總鏢頭都得朝後排,他們以前不明底蘊,未加重用,一旦知悉了你的真才實學,必不敢稍有怠慢;人生如戲,角兒扮演各自不同,今日的小夥計,明朝的大霸天,誰能注定看扁了誰?這個道理,相信那管二小姐也一樣清楚。」
  乾咳一聲,君不悔道:
  「話是這麼說,不過她總是二小姐,有時想想,自覺不大合宜!」
  方若麗緊盯著君不悔,道:
  「不用閃閃爍爍,君大哥,那管二小姐對你好不好?」
  忙不迭的點頭,君不悔嚥著唾沫道:
  「好,對我實在好……」
  方若麗的聲音放低了:
  「她有沒有向你表示過傾慕之意?」
  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君不悔才難以為情的道:
  「似乎是……呃,有這麼一點意思,她問我喜不喜歡她,又叫我早點回去,說她等著我,臨走之前,行頭盤纏也都是她替我打點的……」
  默然片刻,方若麗的語氣竟泛著酸溜溜的味道:
  「看情形,你也挺喜歡她嘍?」
  君不悔憨憨的笑著:
  「二小姐人很好,對我更好,我是有親近她的念頭,小麗,你可別見笑……,,
  見笑?方若麗當然不見笑,因為她臉上已經沒有一絲笑容,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僵寒,一片冷白,她望著自己鞋尖,幽沉的道:
  「君大哥,那管二小姐,長得必是十分標緻?」
  君不悔笑道:
  「是很標緻,尤其是果斷,心思靈巧,是一位婉柔之中帶英氣的姑娘;『飛雲鏢局』上下對她的敬畏,甚至超過了對她的兄長,小麗,日後你見著她,便會知道我不曾誇大渲染,你一定也會喜歡她!」
  哼了哼,方若麗冷著一張面龐:
  「我為什麼要和她見面?而且我篤定不會喜歡她!」
  君不悔頗出意外的道:
  「小麗,這話怎麼說?你還不認識二小姐,如何就斷定不喜歡她?其實二小姐真的很好,有時難免脾氣大了點,卻是刀子嘴,豆腐心,待人寬厚,從不苛刻……」」
  方若麗漠然道:
  「這是她的事,與我無關;還有,在提到她的時候,別老是一口一個二小姐,君大哥,她是『飛雲鏢局』的二小姐,只有一位大小姐,就是我!」
  君不悔這時已體會出其中玄妙所在,也想通了方若麗為什麼突兀不快的因由,他趕緊移轉話風,唯唯喏喏的道:
  「我明白,小麗,我明白,一時叫順了口,未曾考慮到你的立場,還請不要見怪,在這裡,當然你是大小姐,獨一無二的大小姐。」
  方若麗慢吞吞的道:
  「那姓管的,總該有個名字吧?…
  君不悔小聲道:
  「有,有名字,叫管瑤仙……」
  方若麗道:
  「管瑤仙生得好看,還是我生得好看?」
  君不悔誠心誠意的道:
  「你們都生得美,都一樣好看,全有一顆仁慈善良的心,一股凜然不屈的正義感,你們是我平生所遇最敬愛的兩位姑娘……」
  一撇嘴唇,方若麗道:
  「倒是會說話!」
  君不悔懇切的道:
  「小麗,我所說的,決非阿諛奉承之言,俱為心底所感,字字不虛,請你切莫誤會我的誠意。」
  瞟了君不悔一眼,方若麗沒好氣的道:
  「君大哥,我是我,她是她,你可別打歪了主意,起錯了念頭,要我和她標在一塊比高低,我沒那份閒情逸致!」
  回味著方若麗的話,君不悔發覺其中含意頗值尋思,他已感覺到這裡頭言談中的醋意,內心裡的彆扭,種種般般,可能源起於另一股不同平常的情感,或許是--與管瑤仙性質相似的那種情感,否則,一個原本那麼清純無邪的少女,一個原本如此溫柔知機的姑娘,怎會一下子變得這般衝動易怒,出言無狀?想到這裡,他不敢再往下思量,他怕自己沒有本事收拾攤子。
  方若麗略略提高了聲音:
  「君大哥,你怎麼不說話了?可是不高興我對管瑤仙的態度?」
  君不悔深深呼吸了一次,陪著笑道:
  「不,我想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態,我沒有怪你……」
  輕啐一聲,方若麗佯嗔道:
  「見你的大頭鬼,你能理解我的心態?你是想滑了邊,老實告訴你,我可不似你想像中那麼簡單,你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我的花招多著哩!」
  君不悔打著哈哈道:
  「好小麗,你一直都是那麼好,縱然在生氣的時候,也別有一番韻致;此外,我並沒有把你當成小孩子看,小麗,天下哪來如此知情識性的小孩子?」
  本不想笑,方若麗卻忍不住笑了,她露出一口扁貝似的細潔白齒,唇角生風:
  「你呀,君大哥,表面上老實,暗地裡名堂還真叫不少,一張嘴在該說話的時候也出奇的能言善道,死人都說得活,所以那句俗詞兒講對啦,人不可以貌相……」
  君不悔微窘著道:
  「照你這樣一形容,我豈不成了個表裡不一的刁鑽之徒?小麗,這不公平,因為我自己明白自己不是這種人,就算有時言談略有狷逸,也要看是與誰相處說話,若非知己,便叫我隨意揮灑,亦揮灑不起來……」
  方若麗無聲的一笑,道:
  「別當真,我是和你講著玩的,一個大男人,容言之量總該有吧?」
  君不悔剛要回話,遠處已傳來更鼓隱隱,他傾耳一聽,不由訝然道:
  「三更天啦,小麗,這一聊竟聊了半宿,你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再晚了不好,若是被人看到,怕免不了有些閒言閒語。」
  方若麗毫不忌諱的道:
  「這是我的家,怕什麼人看到,又怕什麼閒言閒語?我爹娘深知我的個性,根本不會見責,而你我行正立穩,問心無愧,更沒有矯飾的必要!」
  君不悔道:
  「還是早點回去的好,小麗,雖然我們問心無愧,但孤男寡女寅夜相處,多少也得避避嫌,傳統和規矩,不得不顧著點。」
  伸動了一下腰肢,方若麗道:
  「真不需要我陪你到天亮?」
  君不悔老老實實的道:
  「不用,小麗,和你扯了這一陣,覺得舒暢多了,胸口那一股鬱悶焦躁也消散不少,我看你也夠累的,回房歇著吧……」
  站起身來,方若麗不覺打了個哈欠,她用手捂嘴,笑道:
  「人的感染性實在是強,本來我倒挺精神的,被你這一說,竟真個覺得困了,君大哥,你既然消了煩悶,我也就不再打擾,明天見啦。」
  君不悔送過方若麗,回來關上房門,剛剛坐到床沿,桌上的燈火已突的一跳,他怔怔凝視著那朵青紅色的光焰,原來認為撣拂而去的一股陰鬱感觸,又黑網一股悄然覆上心頭,他不但覺得沉窒,覺得不安,隱冥間更有一種森寒的肅煞之氣聚結於四周,彷彿有無數隻鬼眼在黑暗裡瞪著他,無數個幽靈在虛幻中浮沉飄蕩,燈火再次跳動,他驟覺一陣冰冷,連後頸窩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生平迄今,君不悔從未有過這種經驗,也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惶恐驚慄過,莫不成真個有鬼?真個有邪?
  於是,輕輕的叩門聲又再響起,雖然叩擊的聲音是這麼輕細,這麼柔和,聽在君不悔耳中,卻宛似暮起焦雷,驚得他心旌動盪,呼吸急促,一張臉孔也倏的變白!
  敲門聲停了。
  君不悔捂著胸口,覺得喉嚨裡又乾又燥,他努力發聲,聲音的暗啞艱澀,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是哪一位?」
  照常情來說,他原該預料到可能是方若麗去而復回,但在下意識裡,他卻絲毫沒有這種期盼,好像他早就確知門外的人決不會是方若麗。
  外面一陣沉寂,並無回應;君不悔伸手人枕下,摸出「傲爺刀」別進腰間,然後,他自床沿站起,清了清嗓子:
  「請問門外是哪一位?」
  又是片刻靜默之後,終於傳來一個僵硬的聲調,屬於男人的聲調:
  「君不悔,你打開門,自然就會知道我是誰!」
  略一猶豫,君不悔暗中咬了咬牙,拄著枴杖過去拔栓啟門--他業已豁出去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管他娘的!
  房門打開,他疾退三步,由於行動不便,差一點便撞翻了桌子:門外,緩緩踏入的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竟是一男一女兩個人。
  男的那位,年約四旬,肩寬胸厚,身材壯實,滿臉的橫肉又黑又粗,鷹目鉤鼻,闊嘴獠牙,大冷的天氣,只穿了一條燈籠褲外帶一件黑皮馬甲,胸前手臂烏毛茸茸,驟然一見,倒像個尚未進化成人形的大猩猩。
  女的大概有二十三四歲的年紀,柳月眉兒,水汪汪的一雙迷魂眼,蔥管鼻,櫻桃小嘴,肌膚白而細嫩,光潔滑膩,似是一把能捏出水來;將這娘們的姿容與她那同伴的外貌一比,不啻是月裡蛤娥跟那砍伐桂樹的吳剛,壓根是不能相提並論了。
  瞪著這兩個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君不悔講起話來不覺舌頭發直:
  「呃……你們,你們二位是要找誰?」
  男的那位伸出左手食指,遙遙向君不悔一點:
  「找你,君不悔。」
  愣了愣,君不悔吶吶的道:
  「找我,可是,可是我並不認識你們……」
  那人平淡的道:
  「認不認識我們沒有關係,只要我們知道你是君不悔就行,受托辦這種事,最好是互不相識,才彼此方便。」
  君不悔迷惑的道:
  「受托辦這種事?你們受誰所托,辦的又是什麼事呀?」
  對方雙臂環胸,上下端詳著君不悔: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
  君不悔苦笑道:
  「我與二位初次見面,毫無淵源過往,二位深夜敲門,查名問姓,我又如何知曉你們的來意?至於裝糊塗,則更無必要……」
  那婆娘忽然格格一笑,嗲聲嗲氣的開了口:
  「君不悔,我和我老公照規矩報個萬兒你聽,我老公名叫駱干,我的名字是馬秀芬,道上的朋友都稱呼我兩口子是『駱煞馬絕』,又有兩句歌謠是這麼形容我們的:『閻王帖子送千里,駱馬鴛鴦包到底』,你猜猜看,我們夫妻是幹什麼吃的?」
  君不悔思索片刻,心腔子猛然一跳:
  「殺人為業?」
  馬秀芬面露讚許之色,伸出拇指:
  「很聰明,叫你一猜就著;不錯,我兩口子干的正是這行營生,古老卻不易湮滅的營生,雖有風險,收入不薄,每年做上幾票,足夠嚼谷而有餘!」
  君不悔嚥了口唾沫,澀澀的道:
  「難道說,你們夫妻來此,是打算要我的命?」
  眉梢子輕揚,馬秀芬情笑如花:
  「否則我們是來幹什麼的呢?你總不會期望我們半夜敲你的房門,給你送個金元寶進來吧?金元寶是有,卻不是給你的,我兩口子早已笑納啦!」
  君不悔急忙道:
  「你們膽子不小,竟敢摸到這裡預謀殺人,你們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是誰的家宅?」
  駱干冷冷的道:
  「『毒虹』方夢龍的家,沒有錯吧?」
  扶著桌面,君不悔睜大雙眼:
  「既知是方老伯的府第,你們還敢大膽摸人,圖謀於我,就不怕方老伯不與你們甘休?」
  好叫你放心,方夢龍入黑的時候已被人接走去商量要事啦,談完了事,早有大罈美酒等他消受,喝足了酒,今晚是趕不回來了,等他明朝打道回府,一切問題懼已解決,我夫妻不說,又有誰會點破這個關節?」
  君不悔脫口道:
  「我,我一定要稟明方老伯,你兩個居然如此藐視於他!」
  歎了口氣,馬秀芬道:
  「君不悔。你真是人坐在磨盤上,就這麼想不轉?到了明朝,你已變成一具屍體,又拿什麼本領去開口?你可曾聽說過死人能講話的?」
  君不悔突的怒火上衝,他大聲道:
  「誰說我會死?我不是塊木頭,能以任由你們剖殺切割!」
  駱干沉著臉道:
  「方纔我渾家已經按照我們一貫行事的規矩,告訴過你我夫妻的名號,這就是說,你一旦知曉了我們的身份便必死無疑,我們決不可能留著你一張活口去四外宣揚叫嚷!」
  面頰的肌肉抽搐起來,君不悔握著枴杖的右手指節凸突,微微顫抖:
  「你們摸進方家十分容易,而且輕車熟路就找到我居住的地方,可見必有內好接應,你們說,那個人是誰?」
  夫妻二人對望一眼,馬秀芬慢條斯理的道:
  「告訴你也無妨,那接應我們的人,也就是委託我夫妻取你性命的人,你再猜猜,可猜得出是哪一位要請你升天?」
  腦筋在飛快轉動,君不悔驀地身子一震:
  「顧乞!」
  馬秀芬格格笑了:
  「說你聰明,你還真叫有腦筋,又被你猜中啦,是顧乞。」
  君不悔又驚又怒的一捶桌面:
  「這老匹夫,老滑貨--他親口答允過方老伯不在此地與我動手,也保證在我傷勢未癒之前不向我尋仇,他,他竟自食其言,騙了方老伯也騙了我!」
  馬秀芬淡淡的道:
  「顧乞並沒有食言,姓君的,他只是保證他自己不這麼做,可沒保證不叫別人做,他的確沒向你下手,下手的是我兩口子!」
  駱干也僵冷的道:
  「道上的人說話一言九鼎,然而一言卻可分成兩面解釋,方夢龍不曾把話意釘死,遭殃的就是你了!」
  輕挪一步,馬秀芬道:
  「漢子,辰光不早,交待清楚就該辦正經事啦!」
  駱幹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目光凝聚於君不悔的右手,眼波閃耀中,透出漓漓血彩,殺氣業已盈溢眉字!
  君不悔覺得胸膈翳悶,突然問有一陣窒息感迫來,使他忍不住大口大口的拚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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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52:07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陰陽界上打一轉

  駱干便在此刻出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他用的是什麼方法,當他出手的辰光,掌中已多了一隻兒臂粗細,烏黝黑亮的尺長鋼棒,這只頭尾一般鈍圓,毫不起眼的烏黑鋼棒,卻以不可思議的快速戳向君不悔胸膛,幾乎乍現的一剎,已經頂上君不悔的前襟:
  君不悔根本來不及躲閃,拄地的枴杖驀然上揚,但聞「卡嚓』一聲,木製的杖身已斷裂兩截,頂胸的鋼棒不錯是被震開半尺,就在棒端斜蕩的同時,卻淬而噴出一蓬銀絲,極細極細,宛若牛毛般的銀絲,銀絲閃爍四射,形成半個弧面,籠罩範圍,約近五尺方圓。
  萬料不到那只黑愣的傢伙裡還隱藏著這種陰毒暗器,君不悔撲地側滾,連桌帶椅一併撞翻,在那片啼哩嘩啦的碰擊聲裡,他驟覺左臂微麻,三根如絲似的銀針已插入肉內,針尾搖晃,猶在顫巍巍的抖動不停!
  「傲爺刀」脫鞘而出,青藍色的光焰飛掠流織,駱干冷哼一聲,暴退兩步,卻在退後的瞬息改換另一個角度反撲上來 ,動作之快,好像他從未移動過似的。
  君不悔人在地下,刀鋒旋閃翻揮,芒彩若電光石火,又準又疾的連續擋開駱干一口氣十二次的環串攻擊,駱干突兀身形騰升,差點頭沾屋樑--
  門邊的馬秀芬鬼魅般掩到君不悔右側,照面之間便撒出一把粉霧,淡紅色彷彿桃花飛蕊般的粉霧,一片嬌酡朦朧中散發著甜膩的香氣,芳醇有如烈酒,甫入鼻端,便熏人欲醉。
  君不悔舊傷掙裂,新骨接合處更是炙痛刺心,他努力屏住呼吸,再次翻滾,而淡紅的霧氳裡 ,駱干凌空穿射,來勢之強猛,有如鷹隼!
  於是,「傲爺刀」的刀面猝然「錚」聲反轉,刀身上骸鏤的眸瞳似在霎動,炫閃著奇異的光華,刀在彈跳,在震顫,剎時冷焰激射,流電穿舞,那銳利的破空之聲,像煞來自九幽地府的冤魂號位!
  是的,「大屠魂」。
  刀芒映現的同時,駱干亦已夠上攻擊位置,烏黑的鋼棒倏顫急抖,棒頭「砰」的一聲彈翻出一朵五瓣蓮花--五片精鋼打造的刀葉,刀葉綻開 ,君不悔背脊上一大塊人肉血淋淋的拋起,而駱干也狂吼一聲,隨著藍焰的飛掠倒撞牆壁,又反震落地!
  君不悔的腑臟間似是燒著一把火,混身骨節幾欲散裂,兩眼暈黑,喘息如牛,他霹靂般一聲叱喝,整個人撲向窗口,「嘩啦啦」暴響聲中,窗台碎飛,在身軀沾地的一剎,「傲爺刀」抖起一個圈弧光兜體繞回,隨即騰空而起,神智迷惚裡,他宛如一頭瘋虎,就那麼不辨方位亦猛不可擋的躍沖院牆,落荒而去!
  深宵幽寂,偌大的方家宅第竟不聞聲息,沒有人出來探視,更沒有人奔傳告警,發生了這麼一樁血腥事故,經過這麼一場有聲有色的豁死惡鬥,方宅內外,竟恍同不覺!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動靜,僵寒的空氣中,蕩漾著馬秀芬的驚叫與詛咒,還有 ,那一聲一聲斷續的呻吟。
  胖老太婆在灶前忙活著,別看她一雙小腳,動作卻十分利落,力氣也大得驚人,三個灶口上座著三個磨盤大的蒸籠,小腳移動,輕鬆自在的將蒸籠層間的饅頭倒在鋪著厚棉布的白木長桌上,這一籠是雪白的大饅頭,另一籠就蒸的菜肉包子,熱氣薰繞,胖老太婆自得其樂。
  生了一張焦黃面孔,蓄著兩撇八字鬍的這個糟老頭便坐在一把竹椅上,嘴裡巴喀巴喀的吸著旱煙管,神色悠閒得緊。
  君不悔睜開眼睛,人目的便是這麼一副景象。
  一時之間,他不禁感到茫然,這是怎麼回子事?這是什麼地方,面前兩位老爺老奶是什麼人?他又怎麼來到了這個所在?
  老頭兒噴出一口辛辣的煙霧,瞅著君不悔淡淡一笑,模樣活脫只當君不悔是他剛剛睡醒的兒子,半點訝異不帶:
  「你醒啦?小夥計,這一覺困得可長!」
  君不悔本能的想要起身,稍一掙動,才發覺四肢癱軟,像被人抽筋卸骨似的發不出力道,腦袋一陣暈眩,又虛弱的仰了回去。
  摸了摸唇上的八字鬍,老頭兒安詳的道:
  「想要人模人樣的站起來,小夥計,只怕沒有個十天半月才行,這還是我的醫術高明,換一個半吊子郎中,別說治你不好,包不准早將你一條小命送到閻王殿應卯去啦,這一遭,算你命大。」
  舐敵乾裂的嘴唇,君不悔用力提著氣,沙啞的開口道:
  「可是……老丈救了我?」
  老頭兒閒閒的磕了磕煙袋鍋:
  「若不是我老漢救了你,你會躺在我的饅頭鋪裡?」
  嗆咳兩聲,君不悔吶吶的道:
  「多謝……多謝老丈救命之恩,一待傷勢稍愈,必當圖報……」
  微微一笑,老頭兒道:
  「不必再報啦,你身上那兩千來兩銀票,我們業已笑納,還給你剩下十多兩散碎銀子,留著在你傷癒之後當盤纏,小夥計,不是我老兩口現實,救人也得要本錢,可不是?」
  君不悔想陪著笑卻笑不出來,他勾動著唇角道:
  「些許銀錢,理當敬呈,就怕區區之數,不足回報再生之德於萬一……」
  揮揮手,老頭兒瞇著眼道:
  「夠了夠了,這個數目足夠,小夥計,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良心,識好歹的年輕郎,當我將你從那條荒溝裡背回來,老伴還犯嘀咕,說是不曉你肯不肯感恩圖報,賞賜幾文?我就說啦,這孩子長得厚厚敦敦的,看上去你是個有心肝的人,不會叫我們老兩口白忙一場,如今可不是,小夥計,瞧你多慷慨,我們便不興客套,先行領受厚賜哆!」
  君不悔啼笑皆非的道:
  「應該應該,老丈,再造之恩,實難價量……」
  老頭兒一面朝煙袋鍋裡裝塞煙絲,邊問道:
  「小夥計,說個名姓來我聽聽。」
  君不悔道:
  「我姓君,君子的君,決不後悔的不悔……」
  嘴巴念道了幾遍,老頭兒笑道:
  「好名字,我是巴向前,那灶前幹活的胖婆子是我渾家,你叫他巴大娘好了,小夥計,別看我那渾家如今又老又肥,三四十年前,尚是個一把捏得出水來的小美人呢,時光不留情啊,嗯?」
  君不悔應合著道:
  「是,老丈說得是,時光不留情……」
  巴向前由口袋裡取出火石,輕輕磕擊著點燃了煙葉,深吸一口,讓濃濃的兩股煙霧從鼻孔中噴出,表情十分舒但過癮:
  「我說:小夥計,你是得罪了哪一個龜孫王八蛋啦,居然把你傷成了這等淒慘模樣,外有外創,內有毒侵,打譜是想要你的命啊;我替你一一檢視,乖乖,敢情你還是舊傷未癒又加新創,小夥計,鐵鑄的漢子也受不住如許折騰,你卻為啥被人糟蹋至此?莫廠成你是賣肉的營生?」
  君不悔訕訕的道:
  「只是碰上了仇家,在不該及不宜遭遇的節骨眼上卻偏偏遇上了,所以,便落得老丈看到的光景……」
  又吸了口煙,巴向前搖頭道:
  「這十七天裡,你是忽睡忽醒,暈暈沉沉天灰地暗的神智不清,若非我和老伴日夜待候,按時喂湯換藥,還有得你做夢雲遊的日子--」
  君不悔感激的道:
  「勞累老丈及大娘。實在心中有愧。」
  巴向前道:
  「累麼,自是累了一點,但想到哪那千多銀子,也就神清氣爽不覺得累啦;這年頭兒,要賺恁大一筆錢財,亦不是容易的事,小夥計,只盼你別心疼才好。」
  君不悔窘迫的擠出一抹笑顏:
  「老丈這是說到哪裡去了,銀錢身外之物,花光了還能賺回來,若是丟了性命,則又到何處再找一條填補?老丈大德,豈能以財帛價值相比擬?」
  長長「嗯」了一聲,巴向前笑吟吟的道:
  「小夥計,你我結識,也是有緣,你既是道上人物,我的過往亦無妨老實說予你聽,我和我那渾家,這大半輩子來,原只會得兩樁事--殺人與救人,卻是洗手歸隱已有十三年了,如今又學了一門手藝,做饅頭,想不到買賣還挺不錯,巴家饅頭鋪名聲響亮,方圓百里之內的大村小集,人人知道巴家饅頭鋪的饅頭髮得好,份量足,菜肉包子餡多皮薄,一咬一兜油,東西賣得多,整日忙活仍供不應求,然則我們老兩口卻忙得很愉快,說是蠅頭小利麼,倒比往日江湖上大風大浪撈那血腥銀子心安理得,闖道險,混世難,小夥計,盡早收篷錯不了!」
  君不悔頓悟的點頭:
  「我明白老丈的意思……」
  這時,巴大娘已將擺滿長桌的包子饅頭排整妥當,喚進兩個年輕漢子來裝簍入筐,分別外送,又交待留著多少應付鋪子零賣,哪些移到店首的籠屜裡保溫,有條不紊的處理完事,才挪動一雙三寸金蓮走了過來。
  巴向前瞅著老伴,挺關切的道:
  「又出了三籠九展?今天業已蒸了四道啦,來,先坐下歇歇再說。」
  扯起腰前的圍裙拭了把額頭的汗水,巴大娘一屁股坐在另一張竹椅上。這一落座,竹椅咯吱咯吱的直呻吟,幾乎跨將下來;她吁了口長氣,兩腮的肥肉顫了顫:
  「還得再蒸三籠才夠數,前村趙老爹家今天做白事,早訂下兩百個饅頭,大金莊的李疤眼說明天他們那裡要過兵,也吩咐照往常多加三百個菜肉包子,另外那幾家飯鋪酒館都亦三十二十的增添,三籠蒸出來還不見得夠……」
  說到這裡,她才發覺君不悔正睜大眼睛望著自己,呵呵一笑,她可樂了:
  「醒過來啦?噴噴,我們老頭子的本事真叫不錯,看你暈來轉去十幾天,我還當你留不住這口氣哩,老頭子好歹仍把你打鬼門關上拖回來了!」
  君不悔振著精神道:
  「還多虧大娘你費心。」
  抖動著雙疊的下巴,巴大娘眉開眼笑:
  「不用客氣,你這一活轉來,那兩千銀子我們就收穩了,要是不然,還得在買過棺材挖過窩之後將剩下的餘錢陪著你一遭落葬,你要曉得,活人錢財不可少,死人錢財不能收,那是收冥紙呀,會走背運的……」
  巴向前別過臉去向她吐了口唾沫,透著幾分不自在:
  「老婆子,你就講幾句好聽的行不行?又是棺材又是挖窩,你自己不怕忌諱,也不想想人家入耳順不順但?一大把年紀了,半點風色不會看,真是的!」
  巴大娘不以為許,仍然笑得似財神般面團團的:
  「小夥計,你可別見怪呀,我老太婆打小至老,這個毛病就是改不了,想到什麼說什麼,一根腸子通到底,言語間如有冒犯,千祈包涵則個……」
  君不悔忙道:
  「大娘言重,實話實說,才越見真性。」
  巴向前摸著八字鬍道:
  「我這老太婆什麼都好,就是一開口叫人受不了,想當年,為了她這個嘴沒遮欄的習性,害我吃了不少苦頭,有幾次差點連老命都墊上,咳,到老來也依然不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知勸說了她多少遍,愣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巴大娘受了老公一頓數落,非但不氣惱,反而柔柔的看著老公,放低了聲音:
  「所以你得多提醒我,點明我呀,往後我總記著言詞兒婉轉些說不是……」
  這一對老夫妻,明擺著是出身江湖,歷劫草莽的過來人,卻偏有這般深厚的情義相扶相持,而日久彌堅,看在君不悔眼裡,更覺意韻雋永,感受深長,不禁神思游騁,飄向管瑤仙的身上,當然,方若麗亦在他的腦海中不時浮映隱現,只是他不敢深想罷了……」
  於是,巴向前在輕聲呼喚:
  「小夥計,小夥計,你在發什麼愣呀?」
  君不悔回過神來,不覺臉孔微燙,他掩飾著道:
  「沒什麼,只是因見老丈與大娘互敬互愛,伉儷情深,從而有所感觸罷了……」
  巴向前笑道:
  「老漢山妻,晚年猶淪落至市井推車賣漿,沒什麼值得羨慕的,倒是我老兩口子情感不惡,確值欣慰,人間世上,夫妻能同到白頭的,比例並不很多。」
  君不悔輕聲道:
  「這就夠了,老丈,功名利祿,怎麼及得上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家?」
  表情忽然嚴肅起來,巴向前道:
  「不錯,這就是我為什麼急流勇退,擺脫江湖的原因,老古詞說過,瓦缸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險路走多了,不保什麼時候栽斤斗,我不怕栽,只怕留下老妻孤冷,於心不忍……活了大半輩子,除了一個她,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巴大娘深摯的注視著自己丈夫,眸瞳中竟然帶著含蜜情脈脈的意味,胖敦敦的一張大圓臉上流露著滿足與甜密的神色,活脫在一剎間又回到幾十年前的少女時光,青春在亮麗,嬌媚在內涵--君不悔沒有絲毫可笑或肉麻的感覺,相反的,他更興起一種莊嚴又欽慕的共鳴,人生在世,能擁有這等從一而終,恆久不變的情愛,甚至只經歷其中的一小段,亦算不虛此生了。」
  巴向前又在說話:
  「小夥計,學學我,江湖這塊血腥地,混久了總是紕漏,不離災殃,你年紀還輕,前程大有可為,何不及早跳出是非圈?或是讀書,或是營商,就算出苦力也比刀頭敵血的日子過得安寧平靜!」
  君不悔道:
  「老丈的意思,我明白,只待償還幾個心願,我自有打算;心願的償還並非爭名利求奢望,而是道義與責任的關連,在學老丈之前,必須了結這幾樁事,然後才有我選擇的餘地……」
  沉默了片刻,巴向前低緩的道:
  「小夥計,依我的推斷,你仍有殺劫未盡,朝後的辰光,恐怕免不了血刀之災,無論你對人,人對你,磨難未休,卻難求善果,端賴好自為之……」
  心頭跳動,君不悔忐忑的道:
  「老丈懂得算命看相?」
  巴向前正色道:
  「雖不算深倍麻衣金人之術,但相人識性卻略有心得,且活了這一大把年紀,見得廣聽得多,察情推理也差不到哪裡去;小夥計,你身受新舊之創,更遭惡毒內侵,顯然是有人欲置你死地而後己,你幸而不死,對方豈肯罷休?再說,你有一把好刀,刀能削金斷鐵,吹發切羽,則濺血殘命自不待言,這幾樁事實加在一起,殺劫如何得了?磨難怎生得消?小夥計,人的生命成長不易,歷經坎坷,務須善為珍攝才是……」
  君不悔怔怔的尋思著巴向前的話,這些忠言可謂句句透徹,字字真實,他以前也不是沒有體會過,問題在於他想得開,看得穿,他的仇家對頭們也能和他同樣的穎悟頓解麼?
  巴向前望著君不悔,形色深沉的不再說話,巴大娘也靜靜的安坐一旁,他們好像要留出時間,騰出這一片安靜,待君不悔自己去忖度考量,以便解悟出一條求生求存、百年長春之道。
  住在巴向前老兩口的饅頭鋪裡,已是整整第三十七天了,三十六天來,君不悔的日子過得很平淡,也很悠閒,每天除了按時服藥驗傷,就是和巴氏老夫妻扯扯家常,談談人生,再來,一日三餐猛啃包子饅頭,雖說巴大娘的饅頭髮得軟,包子餡多油足,一連吃了這幾十天,也不免吃得他望而生畏,想想接骨處的扎帶已除去數日,包子饅頭已經啖到淡得出鳥的地步,約莫亦該是他告辭上路的辰光了。
  剛這麼思量著,巴向前便推門來到了他正在散步的側院,伸手掀開晾曬著的滿竿子衣裳,摸著八字鬍打哈哈:
  「又在溜腿啦?好,多活動活動對傷處有益,小夥計,你的氣色越來越強了,覺得怎麼樣?身子骨比以前硬朗多了吧?」
  君不悔笑迎上去:
  「我感到全好啦,老丈,方纔還在付度,也該向者丈你及大娘辭別了。」
  端詳著君不悔,巴向前點著頭道:
  「你身上的舊創新傷,包括積蘊的毒性同挫裂的骨骼,早在五六天前已算痊癒,我沒有告訴你,是希望你再安心調養幾日,唔,果然不差,經過這一陣將息,好比進了一貼十全大補湯,功效全透在氣色間了!」
  君不悔懇切的道:
  「老丈厚德,不敢言謝,自將永銘於心--」
  擺擺手,已向前走到近側,若無其事的道:
  「小夥計,我來找你,可不是攆你走路,有樁剛剛發生的事情,不得不來問問你,等說明白了,你再好好合計合計。」
  君不悔「哦」了一聲道:
  「還請老丈明示。」
  略一沉吟,巴向前道:
  「先時有個舊日同道途經此地,特為來看看我,言談間問及曾否遇見或聽說過某一個人?經他一描述,我就知道他探詢的某人便是你,我用言詞稍稍一套,完全不出所料的從他的嘴裡套出了你的名字,他還透露如今正有多路人馬在追查你,只要發,現你的行蹤傳報過去即有重賞;若能將人拿住--不論死涪,則賞額加倍,由他的神態判斷,這個行動相當急迫,而且恐怕業已進行一段日子了……」
  君不悔不覺緊張起來,忙道:
  「老丈,你這位舊日同道是誰?」
  巴向前道:
  「名叫莫同生,有個匪號,人稱『三手邪』,是個殺人領酬的夥計,二十年來一直幹這一行,奇怪卻滿面紅光,油頭肥腦的不曾遭報,他對我麼還算有幾分敬畏,我看他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這老小子居然打聽得著我現在的住處,也真叫不簡單……」
  怔了一一會,君不悔才道:
  「這莫同生,老丈,我根本不認識他,甚至連他的名號都不曾聽聞過.不曉得此人憑了什麼理由來追查我?」
  毫無笑意的一笑,巴向前道:
  「不是他要追查你,而是銀子做主指使他追查你,表面上使銀子懸賞額的人是『駱馬鴛鴦』,據老莫私下說,實際上的正主兒乃是『絕一閃』顧乞!」
  右手握拳向左掌一擊,君不悔忿然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們如此昔苦相逼,不給人稍留退路,是要迫我豁死相拼了!」
  巴向前沉靜的道:
  「小夥計,難怪我在救你的當時,你肩插牛筆毒針,呼吸間噴散一股腥香,如今一想,可不正是中了駱干擅用的『鋒尾刺』與馬秀芬專門坑人的『桃花霧』麼?這一對心狠手辣的惡搭檔,不知尚要作孽作到幾時!」
  君不悔詫異的問:
  「老丈也知道他們夫婦?」
  嘿嘿一笑,巴向前道:
  「何止知道?我和他兩口子還挺熟,只是熟得不對脾胃罷了,大家固然吃的是同一行飯,不過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彼此貌合神離,心照不宣,碰面聚頭,也都是扯些閒淡,他們不招惹我,我也不去冒犯他們,相識了十好幾年,堪堪落了個淡如水之交而已!」
  君不悔恨恨的道:
  「這『駱馬鴛鴦』行事陰狠,出手惡毒,那天夜裡,他們是安了心要我的命,若非我傾力反撲,沖脫得快,當場就叫他們擺平了,如今回思,好不令人切齒!」
  巴向前道:
  「用不著氣,想開來也就罷了,小夥計,『駱馬鴛鴦』是幹什麼吃的?他兩口子與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只是眼珠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看在銀子份上,找到你原本就是打譜要你的命,否則他們莫不成閒慌了發癲?對這種人根本不能講道理,論常情,一朝遇上,該怎麼盤算保命,才是正著!」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道:
  「既然如此,老丈處越發不可久留,我得馬上離開。
  巴向前慢條斯理的道:
  「離開此地沒有錯,卻也不必這般急切;小夥計,我倒要問問你,你在上路之後,假若遇著他們之中的任何一撥人馬,可有自保之道?」
  君不悔猶豫著道:
  「只要人數與實力不太懸殊,大概還不至於吃虧……」
  凝視著竹竿上一件飄蕩的上衣,巴向前緩緩的道:
  「別的人我不敢說,『駱馬鴛鴦』這一對夫婦不但心狠手辣,武功詭異,而且暗器毒物也無所不包,施展得圓熟精滑,千奇百怪,只要是要命的玩藝,他兩口子便沒有不能利用的;那莫同生號稱『三手邪』,經常在對敵之際有出人意表的突兀招術,人有兩手,他卻像是多出一隻看不見的手,這隻手出神入化,功力不凡,小夥計,你可要小心謹慎了!」
  君不悔摯誠的道:
  「多謝老丈指點,我會謹記不忘。」
  踱了兩步,巴向前又道:
  「人要寬厚,需具慈悲心懷,然而一朝碰上這些煞星,你卻只要一個信念--斬盡殺絕,寸草不留;因為我太瞭解他們,他們永不知道什麼是仁恕,什麼是憐憫,什麼是良知,他們只曉得為錢殺人,殺人領賞,倫常綱紀,天道輪迴,對他們而言,全是笑話,頑石不冥,無法點頭,以錘擊之!」
  用力頷首,君不悔凜然道:
  「是,以錘擊之!」
  巴向前雙目閃閃,沉聲道:
  「你的刀,備妥了?」
  君不悔精神一振,豪氣頓升:
  「備妥了,老丈。」
  巴向前意態深沉的一笑:
  「小夥計,執刀傲如爺!」
  微吃一驚的君不悔有些怔愕:
  「老丈,莫非老丈也知道我那把刀的來處?」
  低唱一聲,巴向前感慨的道:
  「傲爺刀,刀似爺,『大天刃』吉百瑞當年的聲威是如何渲赫,名聲又何等響亮?刀凌五嶽,刃被四海,血芒映輝下整得多少人望風披糜、整得多少膽顫心寒,那個時代是他的,而稱霸江湖的英發歲月,雖不堪留戀,卻值得回憶,想想看,闖道混世的朋友,幾個有這等尊榮?」
  聽人說起吉大叔的往日盛跡,過往雄威,君不悔不但興起一股與有榮焉的亢奮,更有著熱血澎拜,意氣飛揚的振發,突然間,他原來存有的憂慮之懷一掃而空,沒有錯,執刀傲如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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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53:00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冤魂不散的殺手

  悶著頭朝前走的君不悔,也只不過剛剛離開巴家饅頭鋪不足三里的地方,就被一胖一瘦兩位仁兄攔阻下來,這裡還是通衢大道,仍有行人絡繹來往,但這兩位仁兄卻毫不顧忌,光天化日之下,硬是擋住了君不悔的去路。
  胖的那個滿面油光,腆著只肥大肚皮,穿著一襲襟邊灑繡銀白編幅圖的青絲袍,頭頂稀疏的幾根毛髮帶幾分滑稽的紮了個髮髻,腳底下居然登著一雙棉幫子薄底快靴,打扮得不倫不類,氣勢卻相當逼人。
  瘦的這位搭拉著眼皮,似乎沒有睡醒的模樣,臉色煙黃,兩腮內陷,套著兩截式的灰棉襖褲,褲腳打著綁腿,兩隻灰棉鞋上還連底帶面繫著三道草繩,打眼一看,像是從哪裡來的饑民餓鬼,就差伸手討飯了!
  當然,君不悔決不敢因為對方的外貌邋遢,狠瑣狽而掉以輕心,相反的,他非常警惕 ,非常戒備,他明白這兩個人的出現,斷斷不是好路數。
  兩個人一左一右攔在君不悔身前,胖的那個細細打量著君不悔,未語先笑,笑得令人發膩:
  「嘔,好朋友,等你等了好一會啦,怎的弄到如今才上道?」
  君不悔板著臉,聲調僵硬:
  「你們是誰,為什麼攔著我的路?朗朗乾坤,十目所視,莫不成還敢劫持於我?」
  胖的這位「呸」的朝地下吐了口唾沫:
  「朗朗乾坤,十目所視?我操,便皇帝老兒的金鑾寶殿前,大爺也一樣殺人越貨,還管他什麼乾坤,什麼人看熱鬧?你說對了,我們正是要劫持於你,你要知機,老老實實跟我們走,便留你多喘幾口氣,否則,抬你的屍骸回去亦未嘗不可!」
  退後一步,君不悔聲道:
  「我不認識你們,自信與二位素昧平生,憑哪一樁要跟你們走?」
  搭拉著眼皮的那個忽然打了個哈欠:
  「這小子開叫了,他以為一嚷嚷就嚇著我們了。」
  胖仁兄一撇嘴,皮笑肉不動的道:
  「君不悔,你別他娘的裝瘋賣傻,我們是幹什麼的,為了啥原故要找你,你心頭雪亮,怎麼著,是你自己開步,還是要我們服侍你上路?」
  君不悔雙眼圓睜,氣哼哼的道:
  「我和你們無怨無仇,你們這樣脅迫於我,真是豈有此理,若不將原由說明,休想我移動一步;我心頭雪亮?我心頭全是一團霧水,誰知你們在搞什麼鬼?」
  胖子與瘦子目光交觸,胖的那位按捺住性子道:
  「君不悔,我叫莫同生,我的伴當叫做田桓,巴老頭子沒提過?」
  君不悔早已料到對面這個腦滿腸肥的傢伙便是「三手邪」,這時聽他一提巴向前,心往下沉,有股子難言的悲憤與委屈感,他懷疑他被巴向前出賣了,戲弄了,儘管暗裡激動,表面上他還沉得著住氣,不急不緩的道:
  「如此說來,是巴老丈洩漏我的行跡了?」
  莫同生哈哈一,笑:
  「這倒不能冤枉巴老頭子,他可是人模人樣,一句未提,掩遮得圓溜似滑,天衣無縫,我當時還真個相信了他,卻是我運氣好,只一出門,替巴老頭兒送饅頭的那個小工阿旺無意中和我搭仙,愣頭愣腦便將你在巴家養傷的事扯了出來,這略略一問,立時有了計較!」
  君不悔覺得心裡好舒但。好輕鬆--一個如此關注他並施以恩惠的人。該不會醜化了那等慈悲的形象才對,要不,又該多麼遣憾?當他明白善意並未變質,勸諫仍然由衷,對巴向前的印象便更臻完美了。誰忍受得了一個恩人驟轉為仇人的情感沖激呢?於是,他竟露齒笑道:
  「莫同生,你有了什麼計較?」
  有些詫異的盯著君不悔,莫同生戒慎的問:
  「他娘,你笑什麼?有什麼事值得你笑?」
  君不悔笑得更開朗:
  「怪了,你可以笑,難道我就不能笑?要死要活是另一碼事,我笑總沒犯著你吧?」
  莫同生哼了一聲:
  「巴老頭子老好巨滑,收山之後便只講求自保之道,我深知他這不願沾惹是非的習性,料到他一定會把我造訪之事告訴你,你便會急著離開,他也盼著你走,果然不錯,你這不是走了?好叫你明白,打你一從巴家後門出來,我們已暗中綴著你,三里地外,該可亮相擺明啦!」
  君不悔從容的道:
  「你們想帶我去哪裡?」
  莫同生陰笑著道:
  「雖是明知故問,我一樣講給你聽,『駱馬鴛鴦』早在候著大駕哩!」
  搖搖頭,君不悔道:
  「只怕不是『駱馬鴛鴦』急著找我,而是那耍刀的顧老乞吧?」
  莫同生手撫肚皮,指頭輕敲:
  「君不悔,你當只有顧乞要你?如今『駱馬鴛鴦』也一樣恨不能吃你的肉,寢你的皮,娘的,你那一招。『大屠魂』險不險劈掉了駱干半片面孔,現下左頰上還留著碗口大的一塊血疤,你破了他的相,他就得要你的命!」
  君不悔哧哧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
  莫同生不悅的道:
  「你又笑你娘的什麼?」
  君不悔止住笑,咧著嘴道:
  「我在想,顧乞一心一意打算吃我的肉,寢我的皮,而今又加上『駱馬鴛鴦』,也來湊熱鬧爭著吃我的肉,寢我的皮,我只得一副臭皮囊,如何分開來滿足這一群?怕只怕他們到頭來會爭得怒目以對,白刃相向,那才叫好玩好笑!」
  莫同生頓時怒從心中起:
  「好玩好笑?君不悔,你前是死路,後無退步,我看一點也不好玩更不好笑,閒淡扯夠,你認命是不認命?大爺可沒工夫與你乾耗!」
  一邊,那要死不活的田桓又打了個哈欠:
  「老莫,你怎的這麼個愣法?端打一廂情願的主意?你空睜一雙牛蛋子眼還不如我半睡半醒視之雪亮,也不看個清楚,這君不悔,他像是認命的模樣麼?」
  莫同生咆哮道:
  「君不悔,你是想玩硬的?」
  君不悔微拂衣袖,慢吞吞的道:
  「若是你期望我乖乖伸長脖子挨刀,就未免稍嫌天真了點,莫老兄,你這位夥計說得對,你看我這模樣,像是準備束手就戮的模樣麼?」
  莫同生雙目暴張,青筋浮額,油紅的鼻翅在急速翁動:
  「大爺同你好生講,是把你當人看,不想你卻給了鼻子長了臉,這且不說,還反過來吃我豆腐,尋我的開心,姓君的,你看我收不收拾你!」
  君不悔業已豁將出去,準備狠幹一場了,是以毫不畏懼,大馬金刀的道:
  「莫老兄,在你動手之前,不妨自己稱量稱量,你這幾下子,比諸顧乞如何,比諸『駱馬鴛鴦』又如何?稱量過了,再琢磨是否拚殺不遲。」
  「咯崩」一咬牙,莫同生道:
  「你是在嚇唬你家莫大爺?」
  君不悔神態安詳的道:
  「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那裡,活鮮鮮的人證都還留在陽間世,莫老兄,這又何須嚇唬?」
  莫同生忽然獰笑一聲,道:
  「明說了吧,姓君的,我與老田要不是沒有絕對把握,也不會動你的腦筋,不是猛虎不下崗,不是強龍不過江,你以為你是什麼三頭六臂?」
  君不悔道:
  「我不是什麼三頭六臂,我只有一把刀,一把非常鋒利的好刀,這把刀敗過顧乞,也嘗過駱干的鮮血,莫老兄,或者我的刀亦嗅到你的血肉芬芳了!」
  莫同生的眼泡再三抽動,他憋著聲,吸著氣道:
  「很好,如果你有這個本事,我這一百八十來斤沉的身子便由你祭刀,若是你的火候不足,大爺包準抬你的屍體走!」
  半垂著眼皮的田桓接嘴道:
  「早知道這小子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愣頭貨,偏就有這麼些客套話窮磨他,先時下手做了,此刻不是鬆快得多?也不用受這頓閒氣!」
  君不悔一笑道:
  「老田,你也不用像條癩皮瘦狗似的吊在一旁盡說風涼話,要鬆快,你有種就先上,看你除了生一張嘴巴外還剩得有什麼?」
  幾句話可是又重又挖苦,田桓搭拉著的兩眼驟睜,精芒如電中他的形容立轉陰寒,嗓音從齒縫裡逼了出來:
  「鄉下人買柿子,挑軟的捏?君不悔,就衝著你的尖酸刻薄,我姓田的也要會你一會,好叫你得知我除了一張嘴外,尚有什麼!」
  君不悔泰山不動的道:
  「此處風水正好,我看亦不必另揀場地了!」
  額頭兩邊的太陽穴在不停鼓跳,田桓冷硬的道:
  「隨你的意,橫豎死在哪裡都一樣!」
  莫同生突兀伸出雙手,雙手卻空無一物。他神色怪異的道:
  「姓君的,你出刀吧,且看我以一雙肉掌取你性命!」
  田桓目光凌厲,聲音也同樣凌厲:
  「老莫一邊閃著,我要單獨宰人!」
  君不悔哧哧笑了:
  「好氣魄,莫老兄亦合該落得安閒自在;這第一功,可得先讓老田來佔,他若拔不了頭籌,莫老兄盡有機會!」
  莫同生大吼:
  「休想挑撥離間,我兄弟不受這個門!」
  路上三三兩兩來往的行人,大多發覺了這邊的情況不妙,走過去的便加緊腳步離開,正快到近前的索興調頭折轉,有那一兩個膽大的經過他們身邊,也是躲得遠遠的,連眼波都不敢朝近側瞟一下,生怕這一瞟,弄不好瞟來一身霉氣!
  就在這時,田桓猛的發動攻擊,只見他右手前伸,看似手無長物,卻在伸展的一剎淬然彈現出一截三寸鏑鋒,這又利又薄的三寸刃鋒口,便將敵我之間的距離拉近三寸,而高手相鬥,分厘之差,即乃生死之別,姓田的這一出手,立時顯出此人的惡毒心性,陰狠伎倆,決不是個易纏的角色!
  君不悔卓立原地,突的吸腹弓腰,刃尖貼著他衣衫戮空的瞬息,傲爺刀閃現若電,由下往上橫起倒斬,田桓腳步滑起,左手揮動,又是另一截尖刃彈自掌端,而做爺刀斜灑出星芒一溜,「噹」聲脆響,已把田桓震退三步,左手上的尖刃也差一點脫飛出去!
  幾招下來,明罷明顯是田桓寸頭不夠,差了一截,他在惱怒之下,半聲叱吼,一個大旋身正待再度反撲,哪「三手邪」莫同生已悄無聲息的自後掩上。
  不是說好了要單挑獨鬥麼?就在須臾之前,姓田的還恁般膽壯氣豪的表示要以一己之力,宰殺君不悔,怎的言猶在耳,一下子就變了卦?明搏暗襲,舊戲重演,真個狗改不了吃屎不是?
  君不悔的刀鋒拋起一個半圈,利刃破空,發出一聲尖嘯,掩上來的莫同生驀地躍騰六尺,雙掌暴劈而下,掌勁剛猛,幾有斷碑裂石之威!
  同一時間,田桓正面攻到,雙手中的尖刃吞吐伸縮,變幻莫測,宛若毒蛇吐信,又疾又快!
  兩個人的招式一為凌厲,一為陰毒,而掌刃所指,皆是要害,他們像是打定主意,不想叫對方活下去了!
  於是,君不悔的傲爺刀自身前往上挑翻,匹練似的虹彩卻流燦著青藍色的迷濛鑲邊,前阻田桓,上拒莫同生,冷焰習習,寒氣森森,倒似捲起一片晶亮的冰幕!
  田桓的雙手雙刀與匹練似的弧光接觸,在連連的彈跳下發出一陣刺耳的滑掣之聲,好比刀尖劃在琉璃上,半分不入!
  凌空下擊的莫同生,明明是雙掌劈落,勢猛勁強中掌影還在翻飛,卻突的另現出一隻手來,手上更握著一桿亮晶晶的蛇頭梭,就那麼快不可言且玄異無比的暴刺君不悔背肋!
  要不是早得已向前的警告,姓莫的這一著恐怕還真能叫他佔了便宜--君不悔雖然心裡已有防備,卻仍舊險不險幾乎吃虧;他的傲爺刀彈起一點星芒,由兩腿中間向後刺掠,「叮」的一響散落迸射的火花中,莫同生身形微閃,倒退七尺,依然兩手空空,不見兵器,倒像方纔那桿蛇頭梭的顯現,只是君不悔的幻覺一樣。
  就在這一剎那裡,田桓溜地再進,人似一條泥鰍般滑來游去,而在急速的扭動過程中刀尖炫閃,刺戮無常,竟也把君不悔逼出了四五步!
  一聲獰笑,莫同生又騰起半空,看光景是要故技重施,再亮一亮他的「三手邪」!
  君不悔已經退出五步,此時索興轉身便跑;莫同生人在空中,以為君不悔是心生畏懼,欲待逃命,他順勢旋轉,長射超前:
  「躺下吧,你!」
  才只奔出丈許遠近,君不悔驀地挫腰弓背,整個人「呼」聲翻回,口裡狂叫:
  「大屠魂!」
  聲音淒厲,腔調高亢的這一吼,不禁吼得莫同生猛一機伶,他即時兩腳猛蹬,雙臂振舞,人朝上升,隨即斜落,一邊急切的警告他的夥伴:
  「老田,貼地外滾!」
  參看莫同生應變的身法,加上他對田桓的警示,顯然他明白「大屠魂」這一招的厲害,亦通曉在此招之下,趨吉避凶的門道,然則君不悔卻沒有施展『大屠魂』他的傲爺刀是緊胸指天,刀尖右右微晃,輕輕的上陣嘯聲隱動,一個渾圓璀璨的光幕倏忽形成,彷彿是月落大地,他就站在之中,而一刀猝展,刀鋒驟顫,十七道冷電激射迸流,道道是虛、道道是實。
  正往下撲,腳未沾地的莫同生,但覺身上幾個部位同時一麻一涼,人已被重重跌出去,滾騰翻仰裡,血泥交染,糊滿頭臉四肢。
  那田桓倒是硬氣,他並沒有遵從莫同生的指引「貼地外滾」,相反的,他更貼地游近,打譜硬幹力拼,於是,十六道光束他就接下了七道,光束的外貌只是光束,實則乃為刀鋒密集並排的組合,以至快的去勢飛射斬旋,田桓這一碰上,兩隻手掌先斷拋左右,胸口、腹肋各處也陡然開了五處血窟窿,整個軀體不但彈上了天,猶翻滾著一頭栽進路旁的荒地裡!
  君不悔的這一招,不是「大屠魂」,是「天泣血」,以前在「棲風山」放倒龔棄色的義父尚剛,使的便也是同一招--招出之下,似天泣血,這是吉百瑞的不傳絕學,威力之大,更在「大屠魂」以上!
  莫同生現下才感覺到痛楚,他一面滾動,一邊不停的呻吟著,模樣十分的窩囊,不但沒有「三手邪」的功架,倒似個少了一隻腳的王八;君不悔走上前去,形色納罕的瞪視著姓莫的,忍不住頻頻搖頭:
  「莫老兄,你是不是覺得很痛?」
  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莫同生咬牙切齒的罵:
  「刀割在人肉上……還有不痛的麼?君不悔,我叫你心狠手辣……叫你說風涼話……只待我一朝緩過勁來……要不生剝了你這狗娘養的……我,我就不姓莫!」
  君不悔笑了,笑得很有趣:
  「你傷成了這樣,若不趕快就醫,眼瞅著就是死路一條,如何還緩得過勁來?莫老兄,你們二位今天是輸定了,你是運道好,猶留著一口氣在喘,你那夥計,只得等來生再喘氣啦!」
  湧上一口血痰,差點堵死了呼吸,莫同生用力嗆咳著,白眼仁往上翻:
  「君……不悔……你這個殺胚……你殘害了田桓,又把我糟蹋到這步田地……往後再不會有你的好日子過……我們……我們將用盡一切方法……不擇任何手段的幹掉你……我們要分你的屍……刨你的租墳啊……」
  君不悔目定定的看著莫同生,巴向前的叮嚀不覺又在耳邊迴響一一朝碰上這些煞星、卻只要一個信念,斬盡殺絕,寸草不留……他們永不知道什麼叫仁恕、什麼是憐憫、什麼是良知,他們只曉得為錢殺人,殺人領賞,天道輪迴,對他們而言,全是笑話……頑石不冥,以錘擊之--眼前的情景,果然不錯,這他娘的莫同生可不是頑石不冥麼?!
  舐舐嘴唇,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間的刀柄:
  「莫同生,我問你一句話,假若我饒你性命,你也要報復於我?」
  莫同生咳出一塊血痰,猶在充能:
  「你怕了?你寒了?姓君的……來不及啦,任你涕淚交流,跪地哀求,我也斷斷饒你不過……血債,必須用血償!」
  君不悔率直的道:
  「我想,如果我現在殺了你,就沒有這些麻煩了,死人是不會報復的,死人只能在陰曹地府瞎吆喝了那對我並沒有什麼妨礙,你說對不對?」
  突然打了個寒噤,莫同生此刻才想到自己的處境,頓悟自己的危況,一個半死的人,還在這裡發什麼熊、充什麼好漢?眼看對方的右手已伸向刀柄,眼看人家的表情冷硬,殺氣盈眸,明擺著是有意思「永絕後患」了,可恨他自己還不知道眉高眼低,尚在表那三貞九烈,而只要一刀下來,萬事皆休,尚有個鳥的招式好耍?!
  不受控制的全身抽搐起來,這位「三手邪」頓時舌頭僵直,神色大變:
  「你你你……君不悔……你想幹什麼?落井下石也不是這種落法……可憐我身負重創,如焚如絞,只差一口氣就人鬼殊途,你,你竟待如此趕盡殺絕?把我一個失去抵抗力的遭難者橫加宰割?」
  猶豫著,君不悔艱澀的道:
  「不是我要乘人之危,實在是你過於頑冥不化,我若放過你,你不但不感恩載德,反倒要咬我一口,與其縱虎歸山,不如斬草除根,將來彼此沒有煩惱;你成了個死人,自然不會再來觸我霉頭,我不用提防你暗算我,也少擔許多心事,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一旦『兩全其美』,老命自則不保,這在君不悔而言固是美了,對奠同生來說,就半點美不起來啦;身上的創傷雖然痛得鼻塌嘴歪,卻顧不得喊痛,只氣急敗壞的叫嚷:
  「慢,慢,且慢……君不悔,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切莫誤解……」
  君不悔緩緩的道:
  「那麼。你又是什麼意思呢?」
  深深吸了口氣,莫同生黑著一張臉道:
  「我是說……呃,只怕『駱馬鴛鴦』不會罷休,顧乞不會甘心……至於我,我已和個廢人無異,又怎生奈何於你?唉……」
  君不悔笑意又現:
  「這樣說來,你個人是不打算分我的屍、刨我的祖墳了?」
  身子又痙攣了一下,莫同生沮喪的道:
  「人心是肉做的不是?今日你周全了我,我……我又怎能恩將仇報?」
  君不悔笑道:
  「不錯,恩將仇報就不是人了,莫老兄,你是不是人呀?」
  莫同生咬著牙,發出噬噬的聲音:
  「你也犯不著這般陰損我……我發誓將今日怨隙一筆抹消,絕對不再糾纏於你,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一拍手,君不悔道:
  「起得好誓,不過,誓言往往會很靈驗的,莫老兄,你不會只光吃大白菜吧?」
  莫同生眼下是保命要緊,只要性命得保,叫他咒罵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也在所不惜,聞言之下,居然軟塌塌的舉起右手:
  「君不悔,你若不信,我可以再立毒誓,以證誠心!」
  君不悔安閒的道:
  「夠了,我就不殺你,你這身傷,還得早早醫治才是,否則,光流血也就流死你了,很抱歉不能送你赴醫,尚請包涵則個。」
  內心裡早就操翻了君不悔的血親,莫同生表面上卻流露著一派感激之情:
  「不用費神,我自信這一半時還撐持得住……」
  指了指荒地上挺屍的田桓,君不悔道:
  「那一位,你也記得給他人土為安,可別自己一個人拿碼子走了路,到底你們曾是夥伴,可不是?
  莫同生的形容很快轉為悲慼,沉重的道:
  「瓦缸不離井台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吃我們這行飯的,誰也不敢奢望能得善終,有七尺之地葬身,已屬萬幸……」
  君不悔悲憫的道:
  「倒是語氣槍然,怪可憐人的;莫老兄,我這裡尚有散碎銀子十多兩,如今你身上不便,我分你一半,也好為田老兄辦埋後事……」
  臉上的肌肉往上一抽,莫同生的神情像猛古丁嚥下顆爆栗,笑得比哭猶要難看:
  「多謝賞賜,盛情心領。這點須費,我還墊得出來……」
  拱拱手,君不悔道:
  「如此,我告辭了,莫老兄,幸蒙擔待,他日有緣如得再見,容我做個小東,請你飲上一杯。」
  儘管恨得牙癢的,莫同生只好陪著一抹慘笑:
  「不敢,還是我來奉請!」
  君不悔剛待轉身,莫同生又畏瑟的叫了一聲:
  「且住一步……」
  站定下來,君不悔笑吟吟的道:
  「還有什麼指示麼?」
  嗆咳兩聲,莫同生吶吶的道:
  「不知是否能以請教,方纔你那凌厲玄異,掣如電閃的一記狠招,是個什麼招法?」
  君不悔哧哧笑道:
  「我不是吆喝出來了嗎?『大屠魂』呀!」
  胸口急劇的起伏著,莫同生興起一股遭到戲辱後的憤怒,他卻只能把一肚皮怨氣生生吞嚥,不敢絲毫顯現在臉上:
  「說笑了,我知道『大屠魂』刀出之下,是何等景像、何等威勢,先前那一刀,決不似『大屠魂』的招術,我自信不會弄錯……」
  君不悔不由讚了一聲:
  「好眼力、好閱歷,你說對了,莫老兄,那一招不是『大屠魂』,是『天泣血』,我吉大叔的絕活兒,一旦施開來,其精猛浩大,猶勝『大屠魂』多多!」
  肌膚上立刻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背脊間也透著森涼,莫同生吸了一口冷氣,呢哺著似在夢吃:
  「我的皇天……我的親娘……竟是『天泣血』,那一招竟是『天泣血,……,』
  君不悔有些掩隱不住的得意:
  「只這一招『天泣血』,便曾將那『就來報』尚剛殺了個人仰馬翻,抱頭鼠竄,所以,莫老兄,休怪我說句狂話,你和田桓算是老幾?刀出『天位血』,你二位還往哪裡求僥倖去?」
  莫同生努力撐起上半身,扭曲著一張血泥抹花的面孔,看似在笑,卻宛如在嚎,好不刺耳驚心:
  「領教了……真個領教了,『天泣血』,果如『天泣血』啊……」
  君不悔瞪著對方半晌,才歎了口氣:
  「你好生保重,莫老兄,可別太過激動,否則神走入魔,便成瘋癲,一個瘋子還不如死了好。」
  嚎笑中的莫同生摹然閉嘴屏息,君不悔話中有話,他如何體會不出?情緒悲愉是沒有錯,至少求生保命的理智還是不缺,假設叫君不侮把他當成個癲狂瘋悻之人幹掉了,這股冤又找誰訴去?
  等他定下神,沉住氣,這才發覺,君不悔早已走遠,遠得任他再是嚎笑也只怕聽不到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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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53:55 |只看該作者
第23章:半路殺出程咬金

  「順安府」。
  高城廓,四方巍峨的門樓子明白分劃出東南西北四條通道,有護城河圍繞週遭,正東門是寬闊的石橋跨河,其他三面城門修得有堅實的木質吊橋,只不過日子承平久了,吊橋多年不曾起放,看那橋頭兩側的鐵鏈銹痕斑駁,恐怕卷轉鏈條的轆車也快銹死了。
  城裡城外的人都不曾注意這些,只是湧進來又湧出去,使這順安府城平添熙攘熱鬧,整日價洋溢著一片市塵喧囂,約莫每個大地方,都是同一個情景吧?
  君不悔費了不少工夫打探詢問,好不容易才找著了他想找的這人所在--是一處座落於深胡同底的宅居,幽門大院,亭台樓閣聳連柿比,倒是一戶挺氣派的人家。
  伸手將紅漆大門上的掙亮獸環叩擊了幾下,他才剛剛縮回手來,門兒已開半邊,一個青衣小帽、僕從打扮的中年人走了出來,衝著他十分客氣的哈了哈腰:
  「這位大爺,可是有什麼貴幹?」
  一想自己此來的目的,君不悔倒有些尷尬,他趕忙拱手道:
  「呃,請問一下,這裡是不是盛南橋盛老爺子的府上?」
  那下人迅速打量了君不悔幾眼,陪著笑道:
  「沒有錯,大爺所說的正是我家老爺子的台甫,不知大爺是要——?」
  名不悔神色一正,肅然道:
  「還煩老哥傳報一聲,就說在下君不悔,有要事求見盛老爺子!」
  對方略微沉吟,才從容的道:
  「實不相瞞這位君大爺,近幾年來,若非極熟的客人或是重大的情事,老爺子向不露面,都是由我家二位少爺應承接見;君大爺想是頭一次來,不大明白盛府的規矩,要見老爺子,小的做不了主,還得經過二位少爺認可才行。」
  又不是什麼王公府第,偏就有這些臭派頭,君不悔不免心中有氣,然而此時卻非發火的辰光,他只好按捺下來,無可奈何的道:
  「既是如此,我就先見過府上二位公子也好。」
  那人又哈了哈腰:
  「尚請賜交名帖,以便傳報。」
  名帖?君不悔別說沒有名帖,連見也不曾見過幾多次,他乾笑一聲,頗為窘迫:
  「一介草莽,江湖後進,哪來這樣的東西高抬身價?老哥,不怕你見笑,我自認還沒有具帖投刺的資格哩。」
  對方也跟著打了個哈哈,然後回身自去,不片刻,出來請君不悔入內,經前庭,轉曲廊,來到右跨院一間小花廳裡,那兒已站著一個身長玉立,風貌翩翩的佳公子,正含笑向他點頭。
  君不悔趕緊走前幾步,抱拳為禮:
  「在下君不悔,這一位兄台是?」
  那人溫文爾雅的回以長揖:
  「未學盛滄,君兄駕臨求見家父,未曉有何指教?」
  君不悔略一遲疑,笑得有幾分不自然:
  「我想,這件事最好由我面稟老爺子比較合宜……」
  盛滄形色不變,安詳自若的道:
  「君兄或許有所不知,近數年來,由於家父年齒日增,嫌忌煩冗,舍下內外諸事,皆囑我兄弟二人代決從行;君兄此來,或有要務,尚祈明白相示,如我兄弟可以作主,亦免繁轉一層,否則,自當親稟家父,再憑裁奪。」
  話是婉婉轉轉,卻已說得夠明白了,你要見我爹不是?得先把因由講出來,我認為有這個需要才能讓你見,反之,咱們眼前就消亭著將事情了結--盛滄是一副足可當家的架勢,君不悔好生氣惱,偏又發作不得,他搓著一雙手道:
  「兄台,老實說吧,這檔幹事,除了令尊老爺子,誰也替他作不了主,因為只有他本人才能解決這個癥結--」
  盛滄深沉的一笑,道:
  「竟有這麼嚴重?若然,則更不可輕率驚動家父,所謂父債子還,有什麼涉及家父的問題,請君兄無妨據實見告,我自信還有幾分擔當!」
  君不悔皺眉思量半晌,只有單刀直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令尊翁盛老爺子,素有『絕刀』之稱,刀法上爐火純青,別創一格,自出道以來,但凡交鋒試刃,只勝不敗,因而自詡為刀中之聖--」
  盛滄冷哼一聲,面色微露不豫:
  「家父的刀上功夫,有目共見,決非欺世盜名,妄加封抬,這刀中之聖,乃是江湖同源的美譽,不是家父自詡,君兄言來,務請三思!」
  君不悔苦笑道:
  「好吧,不管是老爺子的意思或是別人家的推崇,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當時引起了另一位使刀的大宗師不服,因而便向令尊翁下了戰書,約好某日某地,各憑所學,分判一個強弱高低,也確定一下誰才配享刀中之聖這個美譽……」
  突然退後兩步,盛滄怔仲中更帶著驚訝的注視著君不悔,彷彿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發覺了面前之人的存在價值,就這麼定定的凝注了好一會,他才低緩的道:
  「在約定的那一天,家父去了,但整整在原地等了一日一夜,對方竟沒有出現,從那一時開始,家父就天天盼著這位挑戰者露面,卻是月復月,年復年,直到今日以前,再也沒有與那挑戰者相遇,甚至連那人消息行跡亦隨而沉匿,不曾聽人提起,好像就這麼忽然間隱滅煙散了……」
  君不侮清了清嗓門,嚴肅的道:
  「那個人沒有隱滅煙散,也不是消聲匿跡,只是在與令尊約戰之前,發生一樁意外,這個意外,使他無法赴約,由而衷心痛苦,難以平復,他曾經立下誓言,對與令尊之約,他必然履行,就算他今生不能親自如願,也一定指派傳人弟子來代他踐行,不論勝負如何,至少亦有了個交待!」
  盛滄沉重的道:
  「這樣說來,君兄就是來代替『大天刃』吉百瑞踐約之人了?」
  君不悔微微躬身道:
  「在下正是,卻乃惶驚無比。」
  默然片刻,盛滄才道:
  「君兄可否見示,吉百瑞當年出了一樁什麼意外,以至不能踐約?」
  君不悔形色凜然的道:
  「吉大叔是被他一個朋友暗算了,起因為了謀財,那人用心極狠,手段極毒,吉大叔在遭至暗算之後,雖能兔脫保了性命,全身真力破散,難以聚氣凝勁,等於一個半殘之人,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無法前來履約比鬥。」
  點點頭,盛滄道:
  「君兄且請小坐,我這就進去稟明家父,再傳回示。」
  於是,君不侮在一張酸枝太師椅上落坐,目送著盛滄匆匆出門而去,在盛滄的背影消失之後,他不禁興起一股歉疚的感覺,人家算得上是名門大戶,舉止應對中規中矩,光看盛滄的風貌人品,談吐氣質,就如道幼承庭訓,教誨有方,這麼一戶和樂安詳的人家,卻愣吃自己尋上門來觸一記霉頭,想想真還有點汗顏不安,但是,吉大叔的心願全繫在自己身上,不替他償願,就會更汗顏不完了,人生在世,到底有幾多可以自行作主的事呢?身不由己的苦處最是難言,唉。
  不消多時,口廊上已傳來一陣輕促的腳步聲,他急忙站起,迎門而入的一共是四個人,盛滄在前,另一個與他面目酷肖,卻膚色微黑的青年緊隨於後,第三位,是個國字臉膛,銀髮無須的高大老者,老人雙目炯亮,不怒自威,眉字間別有一種雍容沉穩的氣度,跟在老人後面的一位,年紀也不小了,稀疏的幾根黃頭髮就那麼散披於頂,五短身材襯著他沒啥特徵的平凡面孔,看上去不怎麼起眼。
  銀髮老人一進花廳,目光就落在君不悔的身上,盛滄往旁一站,垂著手說話:
  「爹,這一位,就是吉百瑞的衣缽傳人君不悔,」
  老人微微頷首。抱拳當胸:
  「老夫盛南橋,聽滄兒來稟,說令師當年因遭暗算,以至未能赴會切磋,實屬不幸,令師近來日子可好?脾氣亦該稍稍磨順了些吧?」
  君不悔躬身道:
  「回前輩話。吉大叔是我的大叔,因為我在遇見吉大叔之前。已有過師承,說我是他老人家的傳人沒有錯,卻不能算徒弟,師門的規矩擺在那裡,混淆不得,再回稟前輩,我大叔的身子骨這些年來不夠健朗,脾氣仍然火爆,多添的是一份悵恨,百般無奈,因此把他老人家的豪情壯志全寄托在我身上了!」
  如此回話,雖則有欠方雅,卻但真率直得可愛,盛南橋豁然大笑,一指那膚色黝黑的青年道:
  「滄兒你已見過,這一個是我的二子盛浪--」
  又一指那貌不驚人的老兒道:
  「我的摯交好友辛回天,回天有號,人稱『八翼摩雲』,不知世兄可曾聞及?」
  君不悔形容嚴謹的道:
  「晚輩閱歷甚淺,見聞不足,所知所識實在有限,高人奇士更是攀附不上半個,還望前輩多所指導教示,」
  盛甫橋和悅的笑笑,道:
  「世兄不用客氣,強將手下無弱兵,百瑞兄既然視你為衣缽所傳,又委你為來踐當年舊約的代表,世兄各方面的火候必不待言,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我們這一輩老朽,也該到急流勇退的辰光了……」
  君不悔微顯不安的道:
  「前輩言重,都是晚輩無端打攪,引起前輩困擾,但身受上命,義無反顧,斗膽犯顏,還乞前輩恕看!」
  擺擺手,盛甫橋以十分諒解的語氣道:
  「事情不能怪你,亦不能怪百瑞兄,武林中人,人是一口氣,要的是一個名、尤其序列所分,關係師門的威望,考驗本身修為深淺,最是不可輕忽,百瑞兄執意與我相互印證所學,目的並非只在單純的一論高下,更在於彼此探討各自技藝的精妙之處,憚使雙方獲益,再上層樓……」
  談到這裡,氣氛還相當融洽,就像故識聚晤,紙上論劍,雖然立場觀念有別,倒也沒有一觸即發的緊張的形勢,便在此際,「八翼摩雲」辛回天突然開口道:
  「扯了這麼多,說穿了只是一件事--君不悔,你大老遠找上門來,就是要代替吉百瑞履踐舊日之約,單挑我們盛大哥試試你的刀口子?」
  出言是這般火辣,君不悔聽在耳中不禁愣了半晌,他瞧著這位其貌不揚,口氣張狂的辛回天,強自按捺著胸膈問那一股衝動,笑得十分難看:
  「辛前輩請勿誤會,我只是肩承吉大叔的重托,延續他老人家尚未完成的心志,盛前輩為刀法名家,一方重鎮,我一個未學後進,除了求教領益,怎敢故以鏑鋒相識?辛前輩高看於我,我還沒有這份能耐……」
  冷冷一哼,辛回天寒著臉道:
  「後生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膽上生毛,堂而皇之登門叫陣,這種江湖大忌,也敢明知故犯,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君不悔,你要稱量我盛大哥,行,且過了我這一關方能如願,否則,且自早請,亦不用在此丟人現眼了……」
  盛南橋覺得甚為尷尬,忙打圓場:
  「回天,回天,稍安勿躁,君世兄通情達理,極有分寸,並非驕橫狂妄之輩,人家以禮論事,我們就該以禮待之,切勿亂了章法,貽人笑柄。」
  一點頭,辛回天重重的道:
  「不行,大哥,他想鬥你,必先鬥過我再說…、。」
  盛南橋微微搖頭:
  「回天,不可造次,這是對我個人功力的考驗,你無須攔在當中!」
  辛回天極為剛烈的接口道:
  「要是吉百瑞親自到來,大哥,不論在身份地位上、輩序名望上,你們互為比試尚稱允當,如今他竟然派來了一個無名小前來向你溺戰,豈不欺人太甚,存心折辱?萬一這姓君的佔了上風,吉百瑞必然譏嘲大哥空負盛譽,所學卻不及其傳人,大哥勝了,他更有話說,他會講未曾親臨,固難周全,小輩試鋒,不過一測大哥深淺市已,正是敗則無顏,勝亦不武,這進退維谷的境況,乃是吉百瑞有意安排,卻陷大哥於困窘,大哥明人,莫非還思之不透?」
  於是,盛南橋也不由猶豫起來,辛回天的話有兩句最使他矍然而驚--「敗則無顏,勝亦不武」,眼前的形勢,如果真是吉百瑞的有意安排,可得多加慎重,一世英名,可不能就此付諸流水。
  君不悔臉色陰暗,沉沉的歎了口氣:
  「辛前輩,我吉大叔沒有這些深沉心機,也設計不了如此陰損的花巧,他之所以不能前來,純因早年內傷形成瘤疾,無以運功發力之故,要是他能來,早就來了,何須昔熬了這麼多年,再遣我來濫竽充數?」
  辛口天執拗不變的道:
  「這只是你的說詞,誰知道你們背地後又是什麼打算?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想我盛大哥一生正直磊落,不尚巧思淫計,他是個不轉彎的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我不是君子,卻看得出煌煌道理掩遮下的詭謀,萬萬不能任盛大哥冒這個險,上這個當!」
  君不悔措詞艱辛的道:
  「辛前輩未免過慮了,我替吉大叔前來向盛前輩請教,結果如何完全由吉大叔承擔其責,換句話說,我可以絕對代表他老人家,其中斷無異解他說,我之勝負,即吉大叔之勝負,又怎會托以言詞而加狡辯?」
  辛回天背著手走到一邊,話聲冷峻:
  「要證明這一點有一個法子,看看你到底具有何等身手,再由盛大哥裁定是否與你過招,假若你果真修為不差,盡得吉百瑞藝業精髓,相信我盛大哥也會成全你的心願,但你的功夫如是不夠堂奧之窺,便坐實了另存惡念,到那個時候,就算我盛大哥要慈悲你,我辛某人也決然饒你不過!」
  這一番話,口氣之間簡直把君不悔看成個九流混子,市井青皮了,君不悔的涵養倒好,挺能容忍,他乾澀澀的一笑,望著盛南橋道:
  「我沒有意見,一切但憑盛前輩做主便是。」
  辛回天的想法,已經為盛南橋所默許,他意識到他這位摯友的打算另含玄妙,這樣辦有兩層好處--其一,可以避免對手太弱時的屈辱或太強的窘迫,從而自行決計應戰與否的策略,先保圜轉的餘地;其二,可以由對方的出手招式問揣測對方造詣深淺,從而攻其弱避其鋒,這個應付計謀相當精明老辣,對盛南橋來說有百益而無一害,他當然樂於接受。
  一見盛南橋的形色,君不悔已然明白這「絕刀」的心思,但他依舊追問了一句:
  「前輩的尊見是?」
  盛南橋表面上仍帶著幾分矜持,緩緩的道:
  「回天所說的這個法子,固然是考慮周詳,也是為了維護我的尊嚴權益著想,但能否能接受,卻要世兄斟酌,在我們的地頭上,尤其是在舍下,我們不便俱以包攬,免得世兄不服,更落人口實。」
  君不悔思量一會,謹慎的道:
  「我同意辛前輩的方法,只請辛前輩節骨眼上手下留情,已是感激不盡……」
  盛南橋似乎對君不悔的印象不錯,他讚許的道:
  「習武之人,首須學會容忍謙讓,勿使鋒芒太露,氣焰過張,世兄正是虛懷若谷,沖和自抑,只此一端,已足見百瑞兄所傳得人,不負他一番苦心了!」
  君不悔忙道:
  「前輩謬獎,實不敢當,愚魯如我,僅僅是有點運道,再加上多倍功夫而已,習藝至今,亦不過略得技擊皮毛,刀法虛招,實在驕狂不起來……」
  乾咳一聲,辛回天冷板板的搭話道:
  「現在不是說客套話的時候,辰光不早,我們亦用不著再往下耗了,大哥,比試之處,你看就在花廳前的邊院如何?」
  盛南橋無可無不可的道:
  「也好,邊院地方還算寬大,就湊和著在那兒吧。」
  辛回天剛要開口再說什麼,一直侍立於側的盛滄忽然踏前一步,以一種胸有成竹的語氣向乃父道:
  「爹,孩兒有個拙見,不知能不能說?」
  目視盛滄,盛南橋平靜的道:
  「你講吧,可別再搬弄些枝節。」
  垂著一雙手,盛滄從容不迫的道:
  「辛二叔方纔所提的比試程序非常正確,問題只在於不該由辛二叔擋這第一陣,爹的兩個兒子都在面前,辛二叔無論與爹有多深的情感淵源,也不能讓辛二叔先孩兒等挺身涉險,老子的事理應由兒子承擔,兒了若是不敵,再做打算為時未晚!」
  辛回天兩眼一瞪,大聲道:
  「滄兒休得與二叔我爭這差事,二叔與你爹是過命的交情,抹脖子的兄弟,這點麻煩算得什麼?說到涉險,更是荒唐,二叔我這些年來水裡火裡,大風大浪,見過的陣仗多了,幾時掉了塊肉抹去層皮?這位君不悔,任他再是手段高妙,料想也不能輕易擺得平我,我不擔心,你卻緊張個啥勁?」
  盛滄誠懇的道:
  「二叔,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為家父之約,萬一累及二叔,而我兄弟卻在一邊掠陣觀戰,屆時怕要難以自處,二叔不可稍有失閃,我兄弟則有了失閃亦無妨,輕重之分,二叔自能區判。」
  大大搖頭,辛回天道:
  「真個杞人憂天,把我辛某看老了!」
  盛南橋也含笑道:
  「回天,滄兒的話亦有他的道理,小兒輩既然具此孝心,何妨由他們見識見識,學習學習?你我兩個老朽正好一旁觀摩,求點心得,知果小輩無用,再輪到我們老哥兒下場討教不遲。」
  辛回天悻悻的道:
  「大哥,怎麼你也這樣說?」
  走過去把著辛回天的胳膊,盛甫橋正色道:
  「滄兒說得不錯,豈有老子的事兒子一側袖手觀望之理?傳出去豈非成了他們不孝?回天,這是保全他們的名節,你就別在拗執,先讓一陣吧!」
  辛回天愣了片歇,才極其勉強的道:
  「好,我就先讓一陣,不過,話我可得先說在前面,如果滄兒或浪兒不是君不海對手,第二場我便非上不行,那時你決不能再攔我!」
  盛滄是頭一輪,眼下辛回天業已訂下了第二輪,這他娘不成為較技論藝,倒像是車輪大戰啦,休說君不悔聽在耳裡什麼味道,就連盛南橋自己也感到不大好意思,他趕緊拍拍辛回天的肩頭,含混的道:
  「再說再說,回天,別忘了人家找的正主兒是我呀!」
  這時,盛滄望向君不悔,很有禮貌的道:
  「君兄,在下不自量力,有所悟越,尚請君兄包涵才是--」
  君不悔強扮笑容,盡量表現得豁達大度:
  「兄台客氣了,老爺子家傳絕學,必然不同凡響,稍停過招試鋒,還得兄台手下留情。」
  辛回天不耐煩的催促著,更自行帶頭,將一行人領到花廳一側的邊院,大馬金刀的往當中站定人嚴然是以正判自居,好一副喧賓奪主的氣焰!
  盛南橋似是早已習慣他這位老友的作風,絲毫不以為忤,笑吟吟的立在辛回天身旁,召光巡梭,也只在等候好戲上場了。
  君不悔與盛滄二人是對面峙立,邊緣上挺著盛浪掠陣,在觀戰及應戰的幾個人裡,大概就數他較為緊張,連呼吸都有些急迫的模樣。
  這裡邊院,地面是用大塊青石鋪砌,潔淨堅實,卻略嫌滑溜了些,君不悔輕輕以靴底磨試石紋,順應觸感,一邊調息運氣,使自己的情緒完全趨向平靜……
  對面,盛滄顯然也在進行同樣的過程。
  不知打哪兒飄來淡淡的花香,很清雅,很素馨的味道,令人聞著十分舒適,精神上亦就越發爽朗,竟不覺殺伐之前的那種窒迫壓力。
  盛滄大約事先已有了代替老父出陣的打算,業經準備周齊--他掀袍撩擺,但聞一聲清脆的機簧彈響,銀光閃處,手上已多出一把刀,一把形式尋常,質地卻絕對不尋常的「鬼頭刀」!
  君不侮注視著盛滄手中的鬼頭刀,刀身在雪亮中透著波波流燦的淡紫,而鋒口削利,隱約中似見寒氣森森,不用說,這又是一把好刀,殺人不沾血的好刀!
  盛滄執刀當胸,左手平搭右手虎口,這是把式見禮的動作;君不悔微微抬腕,「掙」聲輕吟中,「傲爺刀」已映入人眼,青藍色的光華靜靜炫映,宛如秋水一汛!
  站在那邊的盛甫橋雙目倏亮,大讚一聲:
  「果是好刀!」
  辛回天卻陰沉沉的道:
  「刀是好刀,卻得看執刀之人會不會用才算數!」
  與君不悔相峙著的盛滄唇角輕輕抽搐了幾下,徐緩的道:
  「君兄,刀稱傲爺?」
  君不悔穩重的道:
  「不錯,傲爺是刀。」
  盛滄深深吸了口氣,端容一笑:
  「得罪了--」
  「了」字迸自他的嘴唇,只是一個低微的餘音,鬼頭刀已在一閃之下到達君不悔頭頂,這眼看紮實實的一刀,卻在來到近前時突幻九道光束,分向君不悔身上九個不同的部位刺來。
  君不悔沒有移動,他早已判明這堂皇的一刀不會只似它表面的,形象這般單純,傲爺刀在他手中顫跳,一度扇形的光弧散出,當光弧尚在凝驟,人已一個暴旋斜轉三步,刀鋒暴飛,一大蓬星芒流雨反罩敵人,而空氣嘶嘯,彷彿也被刃口割為片片!
  盛滄的反應亦是又疾又快,他揮臂弓身,雙腳點蹴彈躍,隨著君不悔的攻勢回騰翻滾,鬼頭刀倒挑正劈,由各個奇異的角度劈打俱上,只聞金鐵交擊之聲不絕,冷焰火花四濺,兩個人忽進忽退,倏起倏落,瞬息間已過了九招二十七式!
  這時,辛回天壓低著嗓門向盛南橋道:
  「大哥,你看滄兒的造詣比諸這君不悔如何?」
  雙目專注著場中斗況,盛南橋諱莫如深的道:
  「滄兒尚得一個『穩』字,君不悔卻深諸一個『狠』字,這會兒還不敢說孰強孰弱,待到要下斷論,恐怕尚須再過幾招--」
  辛回天冷冷一笑:
  「凡事能穩就好,再狠,也狠不過泰山不動!」
  盛南橋搖頭不語,場中的盛滄卻碎然一躍拔空,長嘯訪如猿映,人在空中急速往下回滾,他的身影便立時被刀光吞沒,形成一個進射著冷電精芒的光球,有若一顆隕星般直瀉而下!
  辛回天摹地喝一聲彩:
  「『天外歸星』,漂亮!」
  這一招「夭外歸星」,乃是盛南橋的不傳之密,是他「穹字刀法」中最最精絕的一式,此式一出,鬼哭狼嚎;雲晦風淒,多少江湖強者,武林奇士,便喪生在這「天外歸星」的刃芒鋒口之下,此刻鏑光又現,卻不知後果如何了!
  君不悔一見盛滄的刀法顯現,形狀凝聚,便曉得這是一記追魂奪命的絕活,他往後暴退六步,「大屠魂」隨之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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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54:32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居然是車輪大戰

  晶瑩的刀輪裡,迸射著溜溜冷電寒光,那光束便似瞬息層疊的嗟峨刃山,又似幻化萬千、矯繞騰卷的飛虹,以各個不同的形象展現,或是翻湧、或是迴旋、或是翩掠,天地之間,剎時充斥著一片銳凜肅煞之氣,滿眸滿眼,也全叫那種激盪澎湃的焰芒迷炫了!
  光球疾滾而至,甫與四揚齊湧的寒芒交觸,便發出震耳的削刮之聲--鋼鐵削刮著鋼鐵,聲音之刺耳尖銳,幾乎像在剜著人心,虹彩跟著顫動,光球隨即翻沉,彷彿游龍戲珠而龍怒珠躍,於耀目的璀璨閃亮中透著並不愉悅的暴厲意韻,「八翼摩雲」身形碎發,真似脅生八翼,快得幾乎不能自攝,隨手抓攫下驀地將盛滄拋出場外五步,自己也一個倒翻落地。
  盛滄功力果然不凡,在他老叔這個猛烈的突兀動作裡並沒有摔跌或是跌倒,只見他雙臂振揮,腰扭背弓,雖然搶出幾步才勉強站定,卻不曾當揚出彩,他喘吁吁的回過身來,玉面蒼自如紙,額汗淋漓,衣袍左肩,清清楚楚裂開一條半尺長的隙縫,裂口整齊,卻是毫髮未傷。
  君不悔也是帶著喘,神色卻比他的對手從容得多,做爺刀在他手上泛閃寒光,有如雷神的火器,雖在震怒之後 ,仍然隱隱有其不可測的餘威:他站在那裡,形色十分謙和平靜,不具一點贏家應有的氣勢。
  是的,這場較鬥,盛滄敗了,」天外歸星」顯然敵不過「大屠魂」。
  場邊,盛南橋神情相當沉著,他踏上一步,微笑依然:
  「好刀法,好本領,難怪世兄英氣風發,膽識如此過人,百瑞兄衣缽有傳 ,不但他心裡高興,我也一樣為他慶幸!」
  君不悔微微躬身道:
  「前輩謬譽,愧不敢當,晚輩多承大少君謙讓,才不曾出醜各位之前,府上絕學,名至實歸。果是不同凡響。」
  盛南橋的目光投注向盛滄身上,眸底掠過一絲黯然,語氣卻不減開朗:
  「大家都是內行,誰勝誰敗,一目瞭然,客氣話不用說了,滄兒,你有什麼意見須要向大家表達的麼?」
  盛面橋不愧是宗師之屬,大家風範,度量果然恢宏,他是在暗示兒子,對方在較技試鋒之間,業經手下留情,應該有幾句話交待才是。
  盛滄當然明白父親的意思,他衝著君不悔遙遙一揖,努力在臉上擠出一抹笑顏:
  「君兄,名師手下出高徒,百瑞前輩技藝超群,內涵精到,我是深深領教,佩服無已……」
  君不悔忙道:
  「還是兄台多所謙讓!」
  望了一眼自己左肩的衣袍裂口,盛滄窘迫的道:
  「君兄勝而不驕,更向在下臉上抹金,足證君兄的心懷寬廣,為人厚道,但事實總是事實,在下學藝不精,一承君兄手下留情,二為家嚴折名損譽,無能無才,真正羞煞愧煞!」
  君不悔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但正如盛滄所說--「事實總是事實」,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措詞來安慰這位輸家了!
  盛南橋沉毅的道:
  「滄兒不須自責過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學之道,原來便無止境,這也是給你一個經驗,一次教訓,要知道砥礪上進,苦學不倦,才是將來功成名就的保證,眼前的挫敗不關緊要,總要因此激發你的雄心壯志,方叫值得!」
  盛滄低著頭道:
  「爹,兒子謹敬受教。」
  那頭掠陣的黑小子盛浪忽然一個箭步搶了過來,指著君不悔嗆喝一聲:
  「好,你算揚眉吐氣、威風八面了,卻是得意不宜過早,我哥哥一時失手落敗,還有我做弟弟的在,你要真有本領,不妨連我一齊擺平,那才稱得有種!」
  君不悔有些發愣,陪著笑道:
  「二兄,你且莫--」
  盛浪朝地下「呸」的吐了口唾沫,張牙舞爪的道:
  「住口,誰和你稱兄道弟?憑你也配?廢話少說,拎起你的傢伙,死活拼上一場,你挫辱了我哥哥,我若不片下你四兩人肉,怎生消得心中悶氣?!」
  盛南橋一看不像話,臉色倏沉,重重的道:
  「浪兒休得無禮,還不快快給為父退下?」
  盛浪大聲申辯著:
  「爹,這姓君的二愣子,八成是吃了狼心豹膽,沖暈了腦袋,居然大搖大擺上我們家挑戰啟釁來啦,如今大哥叫他弄了個灰頭土臉,把爹的一世英名也抹了黑,這個羞辱,我們如何受得?若不當場放倒他,將來一旦傳揚出去,說順安府盛家向以刀法見長、虹刃稱絕,竟吃一個無名小輩砸了招牌,踢破門面,爹,事情揭開,我們還能朝下混麼?」
  心裡痙攣了一下,盛南橋口中卻叱責著:
  「公平比試,勝負已見,可不能輸不起;浪兒,藝海無涯,誰也不敢說永遠高居人上,唯我獨尊,輸贏之間,只要們心無愧,也就是了!」
  盛浪一張黑臉掙得發紫,脖頸上筋絡凸現:
  「不,爹,姓君的找上門來,起始就不安好心,他篤定是抱著折侮我們的目的而至,所謂代替吉百瑞一償夙願,比試求教,全是場面話,半句聽他不得,爹要不信,只待一朝放他生出,外頭什麼風言風語都能喧騰開,盛家在地頭上再休想抬頭了!」
  盛南橋怔了好一會,才沉重的道:
  「若然如此,也只好由他,武林規矩卻不可廢,盛家家風亦不容屈,浪兒,你不必再多說了……」
  盛浪猶自不服,剛想再次力爭,沉默良久的辛回天已冷冷的開了口:
  「浪兒不說,我卻有話要說,大哥,你不會這麼快就忘了我們的約定吧?」
  皺著眉,盛南橋道:
  「什麼約定?」
  辛回天提高了聲調:
  「我早在滄兒動手之前就同大哥說好,若是滄兒不敵對方,可得輪到我討教人家高招,眼下滄兒失手落敗,合該我來上陣,豈能因為滄兒之敗,把兄弟我的機會也一遭抹煞?」
  盛南橋猶豫著道:
  「這……回天,這似乎有些,有些……」
  辛回天昂然道:
  「大哥無須為難,真金不怕火煉,是漢子就得要闖,一時僥倖,又如何揚名立萬於千秋後世?有本領不怕磨,越磨才越堅!」
  轉過頭,他衝著君不悔咆哮:
  「小子,你甭在那裡裝癡扮呆,悶著頭不吭聲,你倒是把話講明,敢不敢與我較量?」
  君不悔不由進退維谷,十分頭痛,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道:
  「回辛前輩的活,晚輩這趟來乃是奉吉大叔之命,向盛前輩領高招,拜識絕學,這檔子事,似乎和辛前輩不大有牽連,辛前輩硬要賜教,說起來,未免有點強人所難……」
  暴笑如雷中辛回天雙目怒瞪:
  「你是指我多管閒事、逞強出頭?你是在暗喻我以大欺小、執意顯能?小子,你是這個意思麼?」
  君不悔亦難免心中有氣,他抗聲道:
  「辛前輩,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你說我是什麼意思,就算是什麼意思吧!」
  仰天狂笑,辛回天戮指如戟,遙點著君不悔的鼻端:
  「君不悔,小王八蛋,如今你可是露了原形,現出真面目來啦,什麼代替吉百瑞履踐舊約,什麼切磋技藝、討教高招,全是一派胡言,表面文章,你實際的目的,是想挫辱盛家威名,骨子裡的打算,欲待借此揚名立萬,奠定你往後在江湖上的根底,這點粗淺念頭,幼稚把戲,居然冠以堂皇名份,欺我得於情面,不便揭發?你惜了,君不悔,你大大的錯了,我盛大哥為人方正,賦性直率,你可以欺之虛理,卻是瞞不過我,很好,你想拿著我盛大哥開刀,我就先試你的刀口是否鋒利!」
  這一番話,極具煽動性,不但君不侮聽得張口結舌,駭然無以為應,就是盛南橋,也不禁面上色變,目透寒光;人的主意,如果原來是那般單純,中間一經歪曲,簡直就找不出解釋的理由來,至少,當場就能弄個措手不及,君不悔的情況,眼下正是如此,好比啞子吃黃蓮,有昔說不出!
  盛浪乘機大叫:
  「辛大叔說得沒有錯,狼子野心,正是人人得而誅之,大歲頭上動土,到盛家祖祠撒尿,爹,你能忍,兒子們不能忍!」
  盛南橋盯著君不悔,徐徐的道:
  「你可真是這樣打算的麼?」
  一聽連盛南橋都有了誤會,偏生朝牛角尖裡鑽廠君不海非僅內心激動,更有著莫大的感慨;他盡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憋著氣道:
  「回稟前輩,晚輩如有辛前輩所說的那種動機,便叫晚輩不得好死;辛前輩的說法全憑臆測,毫無根據,晚輩認為他是有意挑撥,存心相謀,以激使雙方血刃互殘,把場面弄到不可收拾--」
  盛南橋揮手阻止怒形於色的辛回天,面容陰冷的道:
  「回天是我的生死之交,如果他想這麼做,則道理何在?」
  君不悔也豁出去了,他昂著頭道:
  「道理很簡單,辛前輩昧於私情,意存褊袒,企圖抹煞盛滄兄的敗跡,而達成目的的唯一手段,便是藉故置我死地,盛浪兄亦是同一個想法。只不過更加了一層乃兄受挫之後的怨憤感而已,兩人同心,就形成了眼前的情勢。」
  這時,盛浪咬牙嘶叫: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是被我們拆穿陰謀詭計,交待不了,才這麼含血噴人,姓君的,你好一張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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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發表於 2010-6-24 13:55:05 |只看該作者
第25章:銜命從教選勝場

  原是中規中矩,名門大戶的人家,只由盛浪這開口一罵,頓時就失去了那種清雅溫厚的韻致,變得恁般粗野不堪,存在君不悔心裡的一份敬意也立刻消滅了大半--所謂高門巨第,卻調教出此等蠻橫不文的後人,看來也就是表面上矯飾氣派,偽營莊重,拆穿了,又和販夫走卒有何不同?
  似乎盛南橋也覺得自己兒子出言有些猖狂無狀,他瞪起雙眼,面有不豫:
  「浪兒,不論敵友,應對之間都該保持風度,謾罵叫囂,足以示人淺薄無教,此非我輩宜有的態度,處理事情有處理事情的方法,切切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才好!」
  盛浪比他哥哥潑皮偏執得多,聞言之下忍不住又回頂老父幾句:
  「爹的教訓雖然不錯,但講修養論風度也得看對什麼人來,姓君的分明是心懷叵測,暗藏好計,密謀於我全家,這種陰毒小人,用得著對他客氣?爹!再要讓他一步包管他就沿著鼻樑上了臉,不叫我們活啦!」
  「大哥,浪兒平素可能驕橫了些,但聽他今日所言,卻十分切實中肯,足見這孩子頗有長進,事理也看得清明,眼前的情勢必須妥為解決,解決之道,浪兒和我正是一個心意!」
  盛南橋明白辛回天所說的「心意」,就是欲借輪番鏖戰,名為較技試藝,實則活活磨死君不悔,這種作法,固然有失公道,更損陰德,但要保住自己的聲望威名,則除此之外,別無良策,只是一朝做了,是否能以天衣無縫,不留後患,卻要仔細盤算,茲事體大,可萬萬玩笑不得!
  君不悔不是個傻鳥,辛回天與盛浪起的什麼念頭,盛南橋在沉吟考慮著哪一樁問題,他是肚裡雪亮,景況演變到這等地步,他非但痛心,猶且寒心,本來名正言順,大可彼此和氣,圓滿收場的一件事,只為了幾個人的思想偏激,心胸狹隘,就搞成如此難以收拾的局面,而能以主斷是非,明判曲直的正主兒竟亦一味混淆公正,意念游移,名家宗師,卻乃這麼一個氣度格節,真是不說也罷!
  辛回天又加重了語氣:
  「大哥,事不宜遲,當斷則斷,保百世英名,端在大哥一念之間,切切不能存婦人之仁!」
  盛南橋面色凝重,默然無語,似乎尚難以下定決心。
  於是,在旁噤窒了這一陣的盛滄輕咳一聲,形態微帶窘赧的開口道:
  「爹,此時此刻,可否容孩兒略陳管見?」
  盛南橋嚴肅的道:
  「你說。」
  稍一遲疑,盛滄垂著目光道:
  「孩兒認為,君不悔的來意只是代表吉百瑞履踐當年與爹的舊約,不會有其他惡意,否則,他大可重創孩兒於刀下,先行立威揚名,他沒有這樣做,足證心存仁厚,不欲結怨,為了盛家清譽,我們似不該以別種手段相謀於他……」
  盛甫橋緩緩的道:
  「滄兒,你的意思是,就這麼放他走?」盛滄低下頭,像在和自己掙扎:
  「君不悔既是代表吉百瑞來踐當年之約,成敗俱由吉百瑞名下承擔,爹是刀中之聖,一門宗師,自當慨加接納,以證長短,一則為昭明天下,爹的功力造極,二則也好叫吉百瑞心服口服,絕刀藝業,果然冠於群倫!」
  盛浪脫口吼叫:
  「你出的好點子,萬一爹敗了呢?」
  盛滄怒道:
  「爹不會敗,就是因為你對爹信心不夠,在這裡瞎攛唆,才使爹有了顧慮,生起猶豫,老二,你用這等手段對付人家,這不是在幫爹,是在害爹,若是將來風聲傳揚出去,你不想想外頭會把我盛家描述得何其不堪!」
  猛一挫牙,盛浪惡狠狠的道:
  「我不管你怎麼說,姓君的小子不配和爹動手,他敢上門砸我們招牌,就必須付出代價,有所承擔,等他打敗了辛大叔,打敗了我,才有資格和爹較量,要想膺越一步,那是做夢!」
  盛滄忍耐著道:
  「老二,我替爹擋了第一陣,是盡人子之道,如果辛大叔與你再擋第二陣,又算是什麼說法?你也不怕別人批評我們以眾凌寡?不怕別人暗譏爹是心存畏怯?」
  盛浪跡近咆哮:
  「聽聽你這一套,哥,你真叫孝順,真叫明通事理,你是爹的長子,就這麼來數落盛家,編排老父?天下少有胳膊時子往外拗的人,不料今日我卻發現了一個,這一個,居然竟是我的兄長,吃裡扒外,莫此為甚!」
  盛滄氣得臉色蒼白,全身簌簌而抖,他顫生生的指著自己老弟,舌頭僵直:
  「你你你……老二……你簡直不可理喻,含血噴人……你怎能如此污蔑於我、中傷於我?莫不成我為爹說明事實,詳陳利害,也錯……了麼?」
  重重一哼,盛浪兩眼望天:
  「我看,你又怕是為了人家饒你一命,心存畏懼,借此感恩圖報,以示巴結拉攏之意吧?」
  盛滄大大晃了一晃,差點連站都站不穩了:
  「你你你……」
  大吼如雷,盛南橋勃然暴怒:
  「一對畜生,兩個忤逆,你們真正丟人現眼到了極處,這還有規矩麼?互揭隱私,彼此攻訐,手足相殘,兄弟閱牆,門風家譽,全叫你們敗盡,不用別人來排來踩,光你二人,已經足可將盛家斷送!」
  盛家兄弟一見者父無名火已動,雷霆威發,不由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吭一聲,雙雙垂手肅立,卻是都有一副委屈的表情。辛回天陰沉沉的一笑,極其冷凜的道:
  「大哥,兄弟與大哥交逾半生,一心為你,拙意或稱淺薄,卻是要替大哥擔負責任,誠盡道義,浪兒話且不論對與不對,大哥總不會以見怪吧?」
  歎了口氣,盛南橋道:
  「回天何來此言?你的心意可感,我又何嘗不明白此中得失利害,攸關至鉅?只是--唉!」
  辛回天生硬的道:
  「大哥,恕我無狀,今日之事,我一定要以我的法子來辦,即便大哥因此與我割席斷交,兄弟亦庶可無憾!」
  搖搖頭,盛南橋道:
  「你言重了,回天,要知道我也有我的顧虛……」
  辛回天毫不動搖的道:
  「如果將來有什麼風言閒語,全由我來肩承,與大哥無涉,天塌下來我先使腦袋頂著,卻不能令大哥稍有損益!」
  盛南橋十分感動的道:
  「回天,你這又何苦?」
  辛回天形容湛然,一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殉道表情:
  「所謂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話說到這裡,盛南橋嗒然無語,而君不悔也知道就是這麼定局了--顯然盛家宗師已採取了辛回天的意見,準備車輪大戰啦,好一個「士為知己者死」,誰生誰死,恐怕他們早已心裡有底噗!
  一邊,盛滄猶打算再說:
  「爹,辛大叔的做法--」
  猛一陣揮手,盛南橋厲烈的呵斥:
  「不必多說,為父自有主張!」
  盛滄的面容扭曲了一下,咬著嘴唇退到旁邊,卻是滿眼的痛楚,滿懷的無奈。君不悔苦兮兮的笑了笑,吶吶的道:
  「看樣子,辛前輩是非要賜教不可了……」
  盛南橋沒有作答,辛回天搶著道:
  「沒有錯,是我要討教,你小子敢接著麼?」
  一股火氣直衝頭頂,君不悔粗著聲道:
  「我是寧肯叫你打死,也不甘被你嚇死,我這邊廂忍氣吞聲,步步容讓,前輩你卻是咄咄相逼,不依不饒,就算泥菩薩也有三分土性子,前輩你如此欺人,我除了豁命一拼,實無其他選擇!」
  辛回天冷冷一哼,目光如刃:
  「好氣魄,好膽量,這才是混世闖道的模樣,時辰不早,且下場子見真章!」
  說著,他自己先來到場中,閒閒位立,兩臂微張,姿勢倒同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鵬鳥!
  對於辛回天,君不悔深具戒心,先前辛回天已亮過一手,他能在君不悔與盛滄的決戰關頭,於恁般密集的刃鋒交織裡出入自若,這份功力已彌足驚人,不論他別的本事深淺,就這提縱閃騰之術,已稱得上拔尖!
  現在,辛回天擺出的架勢又是一副振翼翔天的姿態,他雖然只是閒閒的往那裡一站,給你的感覺彷彿隨時他可以掠空摩雲,翩飛九字,氣定形閒中,流露出一種壓頂的威懾力!君不悔朝前湊近幾步,硬梆梆的道:
  「你,你不用兵器?」
  辛回天淡漠的道:
  「這是我的事,不窮你操心,你要注意的是如何保你自己的命,小子,我的出手可是非常快的!」
  就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只這麼一個看似村夫的老潑皮,然而口氣如此囂張、聲勢這等凌人,君不悔暗裡咬牙切齒,他娘,真正是孰可忍不可忍!
  辛回天兩臂輕展,半揚著臉又道:
  「後生小子,你先出手吧!」
  出手就出手,君不悔陡然揮刀,大片光焰有若一蓬繁密的冰屑雪花,兜頭蓋頂罩向辛回天!
  於是,辛回天身形輕晃,怒矢般筆直射空,卻在騰飛的一剎倒折而回,快如流光,比流光更快的是那束溜冷芒如電,暴取君不悔咽喉!
  傲爺刀上揚,君不悔人向後仰,「噹」的一聲一把銀色短劍彈飛出去,他竟被震得一個踉蹌!
  辛回天「呼」的貼地旋回,雙腳疾蹴君不悔腰肋,君不悔刀起似一道晶瑩渾厚的匹練,繞體自保,而辛回天迴旋身形眨眼騰空,兩抹銀光已到了君不悔的頭頂!
  厲吼一聲,君不悔的「大屠魂」展現,當刃角刀稜於瞬間層疊四溢,當破空的嘶嘯在冷焰流芒裡震顫,短劍盡碎,而辛回天雙臂擇舞,人已變成一個幻影,一個假象,一個以不可思議的快速翻飛出的幻影與假象!
  刀鋒帶起的寒電掣射穿織,辛回天的影子便隨著光華的揮閃浮沈上下,飄蕩四旋,彷彿有形無質,好像是一團棉絮--一團透明的棉絮!
  這時,君不悔才知道他確然是遇上高手了,一等一的高手,什麼人能以這種奇異的方法應付他的「大屠魂」?什麼人可用這等出神入化的輕身術沽浮於刃鋒之外?「八翼摩雲」果然不同凡響!
  「大屠魂」的招式甫歇,辛口天的銀色短劍又如隕星的曳尾,一閃而至,這次對準的是君不悔的胸膛!
  璀璨的月弧便突兀凝形,月弧裡迸射著紫電精芒,那十七道驟湧的光束彷彿若十七道飛瀑,濺玉碎雪般噴刮天地,涵罩穹字,極目所見,儘是二片森寒,一片無所不在的鋒刃相連--「天泣血」!
  辛回天試著以方纔的伎倆周旋,卻在貼近的須臾倏退,他只覺得波波的銳勁排山倒海也似當頭推來,陣陣的罡氣加上陣陣的狂颶窒人口鼻,竟是嚴絲合縫,不能沽附;一聲急促的尖嘯出自他的嘴裡,像是硬由肺部擠壓出來,「八翼摩雲」一飛沖天,沖天的同時,已灑落斑斑桃紅!
  一側的盛南橋顫聲驚呼,如影隨形般暴掠而起,半空中伸手架住辛回天腋下,在雙雙觸地的俄頃,辛回天已是身子一軟,幾乎倒入盛南橋的懷裡!
  斜刺裡一聲虎吼,盛浪發了狂一樣撲向君不悔,君不悔正在盤算要不要再來一記狠招,扶著辛回天的盛南橋已身形突回,暴起一腳將他兒子踢了個四仰八叉!
  盛滄急忙搶近,伸手挽起乃弟,盛浪卻猛然拋肩甩開他兄長的挽扶,一連蹦跳著嘶號:
  「我這是犯了哪一條啦?我替爹爹效命,為長輩報仇,卻是錯在哪裡,曲在哪裡,我這樣子盡心盡力,未了還挨打挨罵,落得兩頭不是人,真叫黑天的冤枉啊……」
  盛南橋一張臉臉孔鐵青,宛如刮得下一層嚴霜來,他「絲」「絲」自齒縫中出氣,聲音冷酷寡絕,不透半點七情六慾:
  「盛浪,好兒子,你要乖乖聽爹的話,不准再喧囂胡鬧;爹阻止你的孟浪全是為了你,那君不悔,你絕對不是他的敵手,如今我們已賠上兩個,你還非要再加上一個不可麼?」
  盛浪深知父親的個性,在他老爹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卻是動了真怒,起了殺機,一發便不可收拾,稍有觸犯違悻,就算父子之情,也可能難加抑止,他趕緊安靜下來,知機識趣的縮著腦袋窩到一邊。
  辛回天傷得不輕,左肋間一片殷赤,血水滴滴淌落,把褲管都染紅了,他卻悶聲不響,兀自挺著腰桿卓立,甚至不要盛南橋挽扶。
  略略檢視了一下辛回天的傷勢,盛甫橋沉重的道:
  「刀口入肉頗深,好在不曾傷及腑臟,回天,我叫兩個畜生扶你進去止血上藥,且先歇著,這裡事情一完,我再來看你--」
  搖搖頭,辛回天的嗓音沙啞,語氣極幽冷:
  「不,大哥,我要在這裡等著看結果,我也要使結果照我們的意思形成,決不能給姓君的絲毫機會;大旗不倒,相信他必無幸理!」
  盛南橋苦澀的一笑:
  「我會盡力--回天,你的傷可得先治!」
  辛回天十分堅持:
  「沒有關係,傷勢如何我自己知道,這點皮肉之創還要不了我的命;大哥,緊要的是收拾眼前局面,萬萬不能輕縱!」
  盛南橋頷首道:
  「我省得。」
  站著發愣的君不悔猛的一機伶,不錯,現在才叫時辰到了,經過這一番折騰,弄到此刻方算碰上正主兒,方算按觸到目的地邊繳吉大叔啊吉大叔,你老這個舊日之約,可真是難以履踐!
  盛南橋緩緩走近,站住,仔細盯著君不悔望了一陣,神色之間,倒像直至如今,他才把君不悔認清楚一樣:
  「很好,你終於如願以償了,君不悔,你代表吉百瑞來踐行當年之約,你的對像就站在你的面前,這一刻的來臨,我們都同樣等待得夠久了,事情遲早總該有個了斷,是不是?」
  君不悔吞著口水囁嚅著道:
  「我很抱歉,前輩,我真的很抱歉……」
  盛南橋冷漠的道:
  「強者生存,弱者淘汰,這本來就是一個爭命鬥狠的人間世,存亡端賴實力的厚薄,沒有巧妙,沒有玄虛,所以,也不必抱歉!」
  君不悔吃驚的道:
  「前輩,這件事,前輩恐怕有了誤解!」
  盛甫橋嚴酷的道:
  「不是我有誤解,約莫是你不曾把問題的性質弄清楚!」
  君不悔忙道:
  「前輩,晚輩受命來此,只是斗膽求教前輩,在技藝上做個印證,並非搏生斗死,尋仇啟釁,這其間大有差別,前輩務須體諒才是……」
  盛南橋唇角噙著一抹森冷的笑,語調僵硬的道:
  「這是你的解釋,我卻並非如此認定,君不悔,你打算折我的名望光你的臉面,更替吉百瑞揚眉吐氣,這已犯了武林大忌,違了江湖傳規,是決不可容忍之事,道上豪門,保名如同保命,不以生死爭之,何得以保?再說--」他又一指那邊臉黃加蠟,血染重衣的辛回天,接著道:
  「你業已開戒見血,傷了我的好友,你創始在先,我自可跟進於後,切磋武功也好,索債雪恥亦罷,今天若是不分存亡,斷不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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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55:43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猜透人情冷透心

  君不悔忽然湧起一陣悲哀的感觸,他不知道是為自己悲哀還是替盛南橋悲哀,這些前輩,這些先賢,這些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高人奇士,臨到利害攸關的緊要時節,立刻就會態度大變,本性流露,說什麼謙懷和藹,提什麼寬宏大量,完全是一片虛偽,半調子儒雅。
  忍住腸胃間的翻騰,他非常平淡的道:
  「前輩,晚輩來意,已再三剖心以陳,信與不信,全在前輩睿智之間,至於辛前輩受傷流血,並非晚輩執意加害,乃是辛前輩相逼太甚,屢施殺著,晚輩若不豁力抗拒,便難以周全,白刃交對,又是性命為搏,誰也不敢稍存退讓,晚輩傷了辛前輩固是不該,但辛前輩如傷了晚輩,則前輩又怎麼說?」
  盛南橋大聲道:
  「那是怪你學藝不精,自取其辱!」
  君不悔眼下肌肉跳了跳:
  「既然這麼解釋,反過來也是一樣;公平較鬥,總有勝負,希望二位前輩亦能看開,勿以莫須有之罪名相責!」
  盛南橋怒極反笑,喉頭帶著呼呼的低喘:
  「你很會狡辯,很懂得推卸之術,但今天任你舌燦蓮花,亦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推托不了你應擔負的責任!」
  君不悔已經準備拚死一戰,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橫豎不過刀頭見血,好歹只是性命交關,說穿了,也沒有什麼可含糊的,他放鬆臉部緊繃的膚顏,居然能夠侃侃而談:
  「前輩,從我一進門,就表明了此來的目的,承蒙前輩惠見,我十分感激,在府上各位的議決下,先是令大少君代替前輩出陣,我幸而小勝。繼由不相關的辛前輩咄咄逼戰,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算是試手吧,大少君試過了,繼而辛前輩,兩番輪迴,豈不嫌多?我雖同意由辛前輩接第一場,大少君就不搶在前頭,大少君既下了場,辛前輩便不應二度挑鬥,現在我--受教竣事,前輩又跟著出戰,更將一項錯不在我的帽子扣上我頭頂,其中理之曲直,前輩自然心裡有數……」
  盛南橋當然心裡有數,只不過事到如今,不但要護名,更且要護友,任什麼曲直也顧不各了;他形態陰沉,語調僵寒的道:
  「不管怎麼說,君不悔,你是這一切禍患的罪魁,你是始作俑者,所以,在較技論藝之外,我們雙方都必須搭上點綴頭,血也好,命亦罷,且看彼此的造化了!」
  君不悔苦著臉道:
  「前輩,這可是你逼著我這麼做,並非我的本意--」
  盛南橋冷然道:
  「如若你的本事夠好,這應該正中下懷才對,除了挫敗我,猶能帶點足資紀念的成果回去,吉百瑞豈不益發大樂?」
  敵了敵發乾的嘴唇,君不悔吃力的道:
  「晚輩候教了……」
  盛南橋斜走一步,只是跨了這麼一步,那把掙亮透寒的鬼頭刀已不知從什麼地方變了出來,他隨手輕晃,便如圈圈水中漣漪般擴散出波波光弧,刀在他掌握之中,似是能隨心所欲的揮灑出萬種火光、千般林泉!
  又吞了口唾沫,君不悔顯得有些緊張,他的傲爺刀正舉當胸,雙目不敢稍瞬的凝視著對方,幾幾手連呼吸都屏住了。
  盛南橋靜靜的握著刀,靜靜的站立不動,意態悠閒安詳,但在那種毫不亢烈的架勢中,卻散發著強烈的酷厲氣息;淡淡的花香依然,週遭的景致柔婉,卻再也沒有先前所盈育的平和互諒味道……
  君不悔全神貫注,力透四肢百骸,在這一觸即發的等待前夕,他好像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聽得到血液在體內的奔流聲,甚至,他也能感應心底的吶喊,手上傲爺刀的顫動,傲爺刀似乎是在向他細語,呢呢喃喃的撫慰著他震悸的情緒。
  手心在出汗,君不悔握刀的五指骨節突凸,隱泛青白,而刀柄在冷硬中彷彿透出一股柔柔的溫熱,溫熱傳進他的身軀,人和刀便宛似連成一體了。
  盛南橋還是沒有動,還是從容的站立原地,像在等待什麼。
  等待什麼呢?
  君不悔納悶的思忖著;小心翼翼的緩慢透出一口氣--
  刀就來了,訪若它原本就指著君不悔小腹的部位。
  足尖點地,君不悔暴退三尺,「大屠魂」立時展現!
  盛南橋根本不閃不躲,他的鬼頭刀炫耀之下宛似在虛空中雕刻出各種各形的晶體,有成排的鑽菱,有渾圓的弧月,有掠盡的星角,也有疾矢般的雨芒,這些旋掣縱橫的晶體,迎向君不悔的鋒山刃流,配襯著迸濺四散的冷焰火花,盛南橋連攻連進,君不悔卻節節退到七步之外:
  帶傷觀戰的辛回天忍不住大聲喝彩:
  「好!」
  盛滄盛浪兄弟雖不敢隨便吆喝,卻也不禁喜形於色,精神大振,只這一較手,功力深淺已顯出,到底薑是老的辣啊!
  於是,君不悔的「天泣血」跟著出手,十六道虹光宛如十六條決堤的長河,怒濤奔浪,聚而又散,青藍色的光華像是涵蓋天地,極目所見,儘是那般茫然一片了。
  盛南橋一樣不曾做退避的打算,鬼頭刀剎時捲起寒波似雲,鋒刃閃騰流電如帶,在渾厚精亮的瑩彩層疊下反迎而上,而風雷之聲隱雲九天,氣勢之凶盛,勁力之沉猛簡直無可比擬:
  君不悔的身形不住搖晃,腳步走斜,手上的傲爺刀彈跳晃蕩,似乎隨時都有脫手飛去的可能,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著,這種天氣,居然已經汗透重袍!辛回天猛一拍手,大叫道:
  「再有一擊,大哥,即省百年之憂!」
  盛家兄弟更是興奮,盛滄還勉強沉得住氣,只是滿面欣喜之色,盛浪差一點就手舞足蹈起來,雀躍之情,近乎忘形!
  於是,盛南橋忽然步法倏變;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圍繞著君不悔四周旋轉,由於他的動作太快,看上去彷彿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在飛旋,又似幾十個身形在環接,就在這樣的迴繞中,刀出叉閃,宛同暴雨狂雪!
  這一式刀法,是盛南橋最最精湛的絕技殺著,名叫「千魂人家」,出招以來,向不失手,雖未取足千魂,卻也埋葬不少活人了!
  當然,盛甫橋已經不打算讓這個挑戰者活著回去,他要斬草除根,一了百了,「千魂人家」展現之下,又何在乎多添一縷冤魂?
  君不悔身臨其境,頓時徹悟人家不是說著玩的,這一次,是真想要他的命了!
  在那鬼魅般飄忽的影子旋回下,在來自四面八方的鋒芒交匯裡,君不悔驀地立定不動,將他全部的神,全部的意志集中一點,再將全部的力道聚於雙臂,由雙臂貫注於刀身,尤其加上他全部的祈禱,碎然平刺而出--像是一道從穹幽劈落,盤古開天的巨大雷電,像是一抹啟人混飩,照亮心靈的神光,更似果報的詛咒,創世前滅絕的烈焰轟騰於一剎,一刀刺出,風雲色變、地動山搖!
  「大天刃」吉百瑞曾將他浸淫大半生的刀上心得擷其精華聚成三招絕式,這三招刀法,亦是所有刀法的巧妙總匯,雖千變萬化,不離萬流歸宗;三招絕式各有名稱,叫做「大屠魂」、「天位血」,然後,就是他現在施展的「刃無還」,三招相較,自然是一招比一招凶狠,一招比一招寡敵,到了「刃無還」,也就真是刃出之後,或是敵不還,或是己不還了!
  迴旋的身影淬然停頓,由幾十個幻象回現為漫空的寒彩亦立時消散,只劍下盛南橋一聲折制的悶哼,這位刀中之聖身形斜偏,在沾地瞬息又的搖立而起,這一挺身,卻帶得腳步踉蹌,登、登、登倒退出好幾步遠!
  殷紅的鮮血自盛南橋肩頭滴落,墜在青石板的地面,灘散成一朵朵暗赤的血花,不艷麗,不刺眼,是一團團,他抬抬腿,示意兩個兒子站起來,接著才吁了一口氣:
  「只是肩膀上受了點傷,一刀之割,老皮綻裂些許而已,不嚴重……」
  雖是一刀之割,雖僅老皮綻裂些許而已,然則這一刀卻不啻割在他的心肝,他的靈魄之上,這一刀,分清了勝負強弱,判明了修為深淺,審斷出一宗十幾年不曾了結的懸案,更砍缺了他半世的英名美譽,一刀之割,終生難彌!
  辛回天的雙目凸瞪,光芒如血,他咬著牙道:
  「這一刀,就要姓君的拿命來填!」
  盛南橋沉沉的道:
  「不急,回天,不急;事情並未終結,我們且看是否仍有目轉餘地……」
  對面,君不悔默默站立不動;他沒有受傷,但身上衣袍卻有七處裂口--這七處裂口,自然是盛南橋的傑作,可是他們雙方都明白,這決不是盛南橋有心留情,或執意相饒,乃是彼此問功力較試,盛南橋只,能做到劃破敵人的衣袍的限度而已,正如同君不悔的傾力攻擊,亦僅能傷到對方肩頭一樣,這一場拼戰,是誰也沒有讓誰,誰亦不曾有所保留,大家全豁上了!
  盛家兄弟分別站立起來,盛滄眼含痛淚,啼噓無語,盛浪卻是滿面激憤,不克自己,兄弟二人神情不同,有一點卻無二致--皆是一副要替老父拚命報仇的形態!
  辛回天目注君不悔,嘴已在對盛南橋說話,聲音非常細微:
  「大哥,你的心意與我正同,為了太哥的名聲威望,此子斷不可留,但是,還要大哥看得開,拉得下臉來才能成事!」
  盛南橋的聲音含混:
  「你是說……」
  屋曉得自己這位大哥是明知故問,事到如今,也不由辛回天不擔起這副擔子來,他輕咳一聲,用一種迫不得已的口氣道:
  「姓君的刀法頗為陰狠,且有獨到之處,連大哥在內,我們業已三戰三敗,大哥和我還掛了彩,照這情形看,以一對一我們都不是敵手,然則,以四對一則絕對穩操勝算,只要大哥肯破除情面,暫時忘卻武林傳規,我們四個併肩子上,包管能把姓君的擺平!」
  盛南橋雙目半開,怔忡不語,眉字卻深鎖著--他不是不好意思這麼做,老臉已破,還有什麼可顧忌的?他只是在考慮,成功與不成功的後果該如何收場?
  辛回天又小聲道:
  「事不宜遲,夜長夢多,大哥,為了確保你我百年英名,已顧不得其他,好歹毒上這一遭,便永絕後患,不慮張揚!」
  旁邊的盛浪也急切的道:
  「爹,你老人家要當機立斷,眼下除了辛大叔所說的話,再無良策,時機稍縱即逝,爹要快拿主意,一待姓君的破圍而出,就再也封不上他的嘴了!」
  辛回天緊迫的問:
  「大哥,我們上--」
  盛南橋閉閉眼睛,幾乎不易察黨的點了點頭。
  辛回天正向盛家兄弟示意準備動手,迴廊折角處已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人影映現,乃是四五個健僕丫鬟簇擁著兩位女子,一個是滿頭華髮,富富態態的老婦,另一個青絲如雲,體態輕盈,面貌更是姣好端秀一說來不是外人,竟是已與君不悔腰違多日的方若麗!
  一行人匆匆來近,那老婦面露驚慌焦的之色,未達階口,已搶越兩步,口裡在顫生生的呼喊:
  「滄兒,浪兒,你們的爹與辛大叔怎麼說叫人傷了?傷得重不重?可把我急壞啦!」
  盛滄盛浪兄弟不得不趕忙迎前,將母親扶住,盛滄表情尷尬的道:
  「不關緊,娘,爹和辛大叔只是受了點小傷,沒什麼大不了……」
  盛者夫人不由連連跺腳歎息,目光四轉:
  「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火爆脾氣,什麼天大的事不能平心解決,非得動刀動槍不可?傷了別人或傷了自己,都不是戲耍得的!」
  盛浪扶著老娘的手臂,卻不讓人過去:
  「娘,你老放心,不會有什麼事,這裡的問題爹與孩兒們自當快快了結,娘還是請回吧……」
  盛老夫人一拋手道:
  「不行,已經鬧得血糊淋漓的了,你猶敢誆我沒有事?怎麼才叫有事?還非得出了人命方肯罷休?你兩個別攔我,我一定要問問清楚!」
  板著一張面孔的盛南橋這時不得不開口了,他乾咳一聲,故意把嗓音放重,以增威嚴:
  「老太婆,是什麼人多嘴快舌跑到你跟前傳這些談話?這是男人的事,婦道人家不明就裡,休要糾纏擾攪,你們且先進去,等一歇我自會將這來龍去脈給你說個明白!」
  盛老夫人卻不吃這一套,她一見盛南橋半肩染血,面色透黃,忍不住機伶伶的一哆嗦,跟著號出聲來:
  「我的皇天,老夫子呀,你看看你這副熊樣,一肩掛的血,滿臉染著灰青,眼瞅著和個死人只差了那麼一口氣,可恨猶自逞強,風乾的鴨子偏是硬嘴;老頭子啊,你這大歲數,先求的是個頤養天年,百事和泰,次求的是個無災無病,謀個善終,你卻哪一樁都不想,哪一樣都不顧,端端要去賣狠使狂,表那血氣之勇,老頭子,你如今的年紀可比不得往昔,我更不稀罕你在我面前扮好漢、稱英雄,數十載血肉江湖,我看怕了,過膩了,你還和什麼後生小輩爭什麼強弱,較什麼長短?莫不成越活越回去了!」
  盛南橋吃老妻這不管人前人後的一頓數落,難免臉上掛不住,他大喝一聲,厲色道:
  「你是怎麼了你?叫你進去就進去,少在這裡同我囉嗦,如何做人處事,我自有主張,豈容得妻妾干涉!」
  盛老夫人平素裡似乎不怎麼含糊她這位身懷絕技的老公,因此任是盛南橋面如秋霜,發雷霆之威,她也毫無畏怯退縮的打算,反倒衝前幾步,一手叉腰,一手差點指上丈夫的鼻尖:
  「老不死的,你以為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就嚇著我了?你盡早給我收回去,別人怕你那把破刀,我老婆子連正眼都不屑瞧,你砍龍砍虎,莫非還敢沾我一根毛?怎麼著?你橫了心要作死,我攔你勸你尚且錯了?你不想要命,我們這一大家口卻還不打譜做那寡婦孤兒!」
  盛南橋氣得豎眉突目,額暴青筋,卻真正是奈何不得他的渾家,盛滄與盛浪兄全窩在一邊,只剩下好言央勸的份,甚至連一向跋扈狂妄的辛回天,亦悶聲不響,鼓不起膽量幫腔,形勢竟鬧得十分窘迫。
  另一側,君不悔怔怔的望著方若麗,方若麗也愕然瞪著君不悔,兩個人都極為意外,極感突兀,此情此境,怎會相遇於這麼一個絕對設想不到的地方?盛老夫人又在氣哼哼的問話:
  「老不死,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到底為了什麼原因和人家動手,對方又是何方神聖?你們幾個僵在此地又有什麼打算?俗語道得好,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凡有一方讓步,事情也鬧不起來,看眼前光景,你們這幾個像是有火並硬豁的意思?」
  盛滄在旁低聲下氣的道:
  「娘,你老少操這份閒心吧,一切自有爹來作主,包管出不了岔……」
  重重一哼,盛老夫人叱道:
  「你們父子三人一個鼻孔出氣,我不聽這些,叫你爹給我回話!」
  盛南橋僵著臉孔,忍著窩囊,憋住心頭一口悶火,直直板板的道:
  「好,你要問,我就給你說分明,只不過在你知道事情始未之後,不要再來橫阻豎攔,也好叫我們放開手解決問題!」他渾家亦非等閒,先不答應什麼,只催促著道:
  「我這裡聽著--你倒是快說呀!」
  盛南橋僵硬的道:
  「多年以前,武林中有個擅長使刀的名家,號稱『大天刃』,名叫吉百瑞,大概你不會忘記這個人吧?」
  盛老夫人驚訝的道:
  「他不是曾經約鬥過你嗎?後來卻又失約未到,下落不明,好些日子沒有他的消息啦,怎麼著?眼下的事可與吉百瑞有牽連?」
  盛南橋大聲道:
  「姓吉的當年之所以失約,乃是因為遭人暗算,功力盡失之故,但他找我比試的念頭卻一直耿耿於懷,從未稍忘,他本人雖然難償夙願,卻處心積慮調教出一個衣銥傳人,於是隔多年的今天尋上門來要欲同我比手過招——」
  盛老夫人朝著君不悔一撇嘴:
  「就是那個看起來木訥老實的後生?」
  「木訥老實」四字人耳,盛南橋心裡就是一陣不舒服,他冷冷哼了一聲,雙眼翻動:
  「人不可貌相,老婆子,老實不老實豈是單憑一眼的印象?這小子玩起刀來風急雲變,流血割肉如同家常,心狠手辣得緊,你看看回天,再瞅瞅我,就全是這小子刀下傑作,木訥老實的角色會這麼歹毒凶殘?」
  盛老夫人愣了片歇,才低聲道:
  「老頭子,你是說……連你和回天都不是他的對手?」
  老臉一熱,盛南橋卻又不能不承認這鐵鑄的事實,他扁著嘴唇,顯得相當吃力的道:
  「若是我們贏了,會是這副德性?」
  靠近了些,盛老夫人道:
  「既分勝負,你們雙方仍然僵持原處,又是個什麼意思?」
  微微一窒,盛甫橋含混的道:
  「我們是防範那小子不存好心,藉著贏家氣焰,另有企圖……」
  盛老夫人一愣之下立時怒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較技試藝,爭的是一個高低,搏的是一個強弱,贏就贏了,輸也認了,居然還這麼不甘不休,趕盡殺絕?我倒要問問他,那吉百瑞是如何調教他,吩咐他的?給了鼻子長了臉不是?莫非真認為我們盛家就這麼好吃好欺,能以任人宰割!」
  憋了老久的辛回天,節骨眼上搭了一句:
  「是,大嫂,這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盛老夫人憤然道:
  「待我來問他,是不是爭了名還想要命?若這是吉百瑞的意思,我就叫吉百瑞永世不能做人,如是這後生自己的主張,我盛家上下一十九條性命便擺在這裡,看他如何收了去!」
  一邊的盛浪知道這一問很可能便會露出馬腳,他趕忙攔著道:
  「娘不必問了,這姓君的正是安著這麼一條狠心,妄圖將我盛家大小斬草除根,雞犬不留,此等冷血之輩,何須與他徒費唇舌?圍而殲之,最為快當!」
  盛老夫人肥胖的兩腮往上吊緊,眼皮下的肌肉不住跳動,聲音亦變得尖銳了:
  「倒是看不出,表面上這麼一個敦敦厚厚的小伙子,卻偏有一副蛇蠍心肝,他傷了你爹與辛大叔,原是較技之後的慣常結果,我本已不打算追究,以免仇怨越深,更落人一個輸不起的話柄,然而此子竟不以挫人名聲、揚已鋒芒為滿足,猶待進一步流血殘命,這種不留餘地的惡毒心態,卻是斷斷不可原諒,他要欺盛家無人,我就要他知道他算什麼三頭六臂!」
  盛浪暗中高興,表面上仍然一派委屈之狀:
  「娘說得是,姓君的虎狼其性,決非善類,若不抑止他的凶焰,則血刃之下,我等何得倖免?不是我們嗜血好鬥,這乃是保命自衛的唯一手段啊……」
  辛回天緊接著道:
  「大嫂且請迴避,此處之事,大哥與我、滄浪兩兒自有擔當,必對大嫂有以交待!」
  盛老夫人狠狠瞪了君不悔兩眼,氣惱之中還帶著幾分婉惜:
  「真想不到,賣相如此憨厚的一個年輕人,居然是一尊凶神!」
  說著,她無聲的歎了口氣,正待朝回轉,廊階上,方若麗突然開了口。
  「大娘,侄女的意思,大娘何妨問問那姓君的是否確實有這個趕盡殺絕的打算?斷事判情,不該只聽一面之詞,總要兩邊查詢過方稱公允,直到如今,人家姓君的還不曾說過一句話呢……」
  剛剛準備挪步的盛老夫人,聞言之下先是怔了怔,接著又頻頻點頭,連聲道:
  「有道理,小麗,你說得有道理,那小伙子可不是沒開過口?我差一點就疏忽了,對,好歹我也該親自問個明白,他要真要有這種惡毒存心。便是生死自找,怨不得我們--」
  方若麗目光只盯在盛老夫人臉上,不敢稍稍移動:「反過來說,大娘,姓君的如果並沒有這樣的意圖,就不能冤屈了人家,也正好借此化干戈為玉帛,雙方鳴金收兵,求個吉祥和氣,皆大歡喜!」
  盛老夫人笑道:
  「乖小麗,你出的主意真叫好,我這就來問問明白
  就因為方若麗臨時插進這麼幾句話。使得整個形勢大變,氣氛也立趨緩和,從盛南橋以次,盛滄還能保持從容,辛回天與盛浪不禁臉都綠了,連盛甫橋亦深深皺起了眉頭,意含責怪的瞪著方若麗。
  盛老夫人回走幾步,尚及發話,盛浪已往他老娘面前一站,卻怒沖沖的朝著方若麗喝叫:
  「小麗,你算怎麼回事?你是吃錯藥了還是怎的?姓君的與你非親非故,你憑什麼幫著他說話?胳膊時子往外拗也不是這麼拗法!」
  方若麗不氣不惱,只陪著笑,婉婉柔柔的道:
  「盛二哥,你千萬別誤會,我這樣做,全是為了大家好,這個人如若有心逞兇,等他親口表明,我們殺之無憾,今後誰也不能說長論短,給我們按帽子,萬一他沒有這種心思,就犯不上大起干戈,亦可避免雙方可能的傷亡,兩全其美的事,又為什麼不做呢?」
  盛浪怒火暴升,粗厲的咆哮:
  「根本不用多此一舉,還有什麼好問的,我們的判斷決不會錯,只有殲殺姓君的才是唯一自保之途,其他全叫扯淡!」
  這一喧鬧,把個盛老夫人惹毛了,她面孔一沉,嗓門都變了調:
  「小畜牲,你紅口白牙在吐些什麼渾話?為娘要分個清白,問明底蘊,把事情曲直作個論斷,一則不讓你們父子背上以眾欺寡,血手逞兇的罵名,二則說不定可以消彌爭瑞,止息殺伐,這一番苦心,難道你叫做扯淡?辛而是小麗提醒了我,才使我想到這步棋不能不走,光憑一面之詞下定論,確然難算公允,小麗的話很有道理,你衝著人家叫囂什麼?簡直毫無教養,莫名其妙!」
  盛浪黑臉泛赤,猶自爭辯:
  「娘,這怎麼能怪我?原本定規好的做法,小麗卻插進來瞎攪合,口氣偏又向著外人,這不是窩裡反麼?她--」
  盛老夫人連老公的帳都不買,兒子則更不在話下,她猛一把推開了盛浪,發起主母的雌威來:
  「住口,給我滾到一邊去,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我老太婆不啞不瞎,更不是白癡,怎麼一碼事我自己辨得出,你這畜牲再要多嘴,我便家法侍候,到時別怨為娘的不給你留臉面!」
  於是,盛滄暗扯了乃弟的衣角,拋了個眼色,盛浪這才悻悻退下,一邊嘴皮翁動,不知在嘀咕些什麼。
  事到如今,連盛南橋都不能再加攔阻,辛回天就益發沒有轍了,他深知自己這位大嫂外和內剛的脾氣,不動無名便罷,一朝真個起了性子,什麼麻煩都敢擔當,而且沒有了斷決不甘休;盛南橋表面是一家之主,威嚴十足,遇到節骨眼上的事,卻也不得不聽他老婆幾分,盛南橋皆是如此,他做兄弟的還有什麼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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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56:15 |只看該作者
第27章:持其理毋暴其氣

  盛老夫人走前幾步,清了清嗓子,豐腴的一張滿月臉上卻是毫無笑容:她上下端詳過君不悔,口氣帶著幾分僵硬:
  「你說,你是叫君什麼來著?」
  君不悔微微躬身,不亢不卑的道:
  「在下君不悔。」
  盛老夫人「嗯」了一聲,吊起雙眼道:
  「方纔,你也聽到我們家的人說的話啦,說是你打譜乘著拔旗奪魁餘威,把心一橫,要對我們盛家人來個趕盡殺絕,雞犬不留?」
  君不悔神情異常端肅的道:
  「上有天,下有地,老夫人,我君不悔可以對著天地發誓,若是我有一星半點這樣的惡念,便叫雷電殛之,神人誅之,這種莫名其妙的企圖,我連想也沒想過!」
  盛老夫人重重的問:
  「此言當真?」
  君不悔正色道:
  「老夫人,在下所陳,句句全是實情,請老夫人明鑒--如果在下有意逞兇,為什麼卻一直站在這裡不採行動?為什麼任憑府上諸位再三污蔑並無答辯申訴?」
  盛老夫人仔細的道:
  「你倒告訴我,為的是什麼?」君不悔極其誠懇的道:
  「在下至今未曾施以橫暴,乃表示在下根本無此居心,在下既然無此居心,則事實勝於雄辯,又何須加以爭論?在下默而以息。府上諸位卻不依不饒,大有置之死地而後快之意,群舌滔滔,皆是欲加之罪,還望老夫人洞察秋毫,勿使鮮血濺流於誤解或栽誣!」
  盛老夫人尋思片刻,又道:
  「如你所說,則為何事畢之後,你仍未離去?」
  君不悔苦笑道:
  「府上諸位環伺四方,去路已絕,若將強闖,必得動武見血,就是基於此項考慮,在下才再三容忍,不便突圍。」
  盛老夫人頭也不回的提高了聲音:
  「滄兒,這君不悔所說,可是實情?」
  盛滄目光垂注地面,臉上表情複雜,遲遲疑疑好半晌沒有答出話來,盛浪怒瞪了他兄長一眼,搶著道:
  「一派胡言,完全是昧心之論,你老人家休要聽他瞎扯混論--」
  盛老夫人怒道:
  「我不是問你,你少給我囉嗦,滄兒,你是怎麼啦?莫不成礙著誰嚇得你變聾變啞了?為娘在問你的話,你沒聽到?」
  憋了這一陣的盛南橋,聞得渾家語中帶刺,老臉上難免有些掛不住,他乾咳一聲,沉沉的道:
  「老太婆,你也不是包青天,難道說還真要把咱們家的側院當成皇公堂,在這裡鐵面斷案?牝雞司晨,最是逾份逾矩,你管的事未免多了點吧?」
  哼了哼,盛老夫人毫不客氣的給老公頂了回去:
  「做什麼總該有個道理,分個是非,若是為了你們爺兒三好的事,就更要清楚明辯,打破砂鍋問到底,那不仁不義的惡名,你們父子著想搶著頂,我老婆子還不樂意,盛家猶待傳宗接代,延世子孫,可不能叫別人在背後點破了衣裳!」
  盛南橋氣得重重一跺腳,卻好半時反不上話來,只背著雙手到一邊,呼吸粗濁得宛如在拉風箱。
  盛老夫人恍同不見,又提高了嗓門:
  「滄兒--」
  疾步趨前,盛滄面龐泛白,神態惶然,期期文艾的回應:
  「娘,孩兒在……」
  盛老夫人吊著臉道:
  「為娘還在等你回話呢。」
  暗裡咬咬牙,盛滄被逼不過,只有硬著頭皮道:
  「是,娘,那君不悔說的,多半是實情……」
  盛老夫人毫不放鬆,緊接著問:
  「那麼,不是實情的又是哪些話?」
  窒噎片歇,盛滄的白臉又透了赤,他彷彿在和自己掙扎:
  「娘,兒的意思是,君不侮所言,全是實情……」
  沉默了一下,盛老夫人才道:
  「這樣說來,是人家並沒有包藏禍心了?」
  艱辛的吞了口唾沫,盛滄吶吶的道:
  「至少,表面上是沒有,也不曾有此暗示……」
  點點頭,盛老夫人道:
  「是咱們家的人攔著人家,不讓人家走,也是咱們家的人,想找個借口把姓君的處置在這裡?」
  唇角連連抽搐,盛滄低頭死盯著自己的鞋尖,喉間更像梗塞著什麼:
  「回娘的話,這不是兒子的主意。」
  冷冷一笑,盛老夫人道:
  「我知道是誰的主意,可恨你老子平時威風八面,翻雲覆雨,偏生耳根子軟,經不得幾番攛掇,就天暈地暗摸不清東西南北了,也不尋思尋思,人家的點子對不對?未了是待送他上高台抑或下陰溝!」
  真是大框框套著小框框——畫(話)中的畫(話),明著數落盛南橋,暗裡卻指責辛回天,辛回天飽經世故,多歷風霜,老嫂子的意思如何體味不出?他的容顏不禁十分難看,卻強自按捺著,悶不吭聲。盛南橋到底過意不去,幫著老友開腔道:
  「你也不必指桑罵槐,這件事怪不得回天不平,後生小輩,居然目中無人,膽大包天,明著上門叫陣,這還成個規矩麼?痛加懲罰,嚴為處置,此例一開,將來人人皆可仗藝啟端,個個全來要求比試,咱們還有安寧日子過麼?殺一儆百,才是斷絕後患的良策,回天是為了我盛家打算,不能錯責於他!」
  盛老夫人板著臉道:
  「不管回天是個什麼心思,卻也不該失了原則,混淆情理,老頭子,我只問你一句,人家君不悔是不是代表吉百瑞前來以禮求見,按儀討教?」
  盛南橋略為猶豫,相當勉強的承認了:
  「不錯。」
  盛老夫人又道:
  「你也答允君不悔的比試要求?」
  盛甫橋不能睜著眼說瞎話,只有更勉強的頷首道:
  「我答允了。」
  不知怎的,盛滄突然起了一股衝動,脫口接上來道:
  「娘,爹還說過君不悔是個知情達理的後生,說人家以禮求教,我們就該以禮待之,並且誇獎君不悔虛懷若谷,沖和自抑,不愧是吉百瑞的衣缽傳人;兒子在敗了頭一陣以後,爹還訓勉兒子要以此自惕,低厲奮發,苦學不倦,將來才有功成名就的日子,打根本上說,爹對君不悔最初的印象應是很不錯的……」
  盛老夫人冷冷的道:
  「後來怎麼就變了?」
  盛滄鼓起勇氣道:
  「怕是盛家連遭挫敗,傳揚出去有損爹的威譽……」
  盛老夫人火辣的道:
  「便為了這點虛名之累,就打算殺人滅口?」
  盛滄不敢再說,垂手退後兩步:
  「娘親明鑒。」
  這時,盛南橋神情古怪的瞪視著自己的兒子,不是憤怒,不是怨恨,亦不是顏面受損後的那種羞惱,他怔怔的望著盛滄,眸心眼底,似乎有許多穎悟,許多感觸,許多他以前不很瞭解而現在卻豁然貫能的意念,於是,他深深長歎,盛滄衝著老父「撲通」跪下,以額碰地:
  「爹,爹,孩兒不是有意觸犯你老人家,更不敢與爹背道而行,只是……只是孩兒有話存心,如梗在喉,不得不說,不得不據實而陳啊……」
  一側的盛浪破口大罵:
  「不孝的東西,爹算是白疼你幾十年,你竟敢如此忤逆於爹,也不怕天打雷劈?真正吃裡扒外,數典忘祖!」
  忽然,盛南橋暴叱如雷:
  「浪兒住口!」
  就在盛浪「黑瞎子拉油碾--出力賺了個熊」的一愕裡,盛南橋大步向前,一把將盛滄扯起,面對面的正視兒子,盛滄愧赦的不敢抬頭,盛南橋卻扶著他的雙肩,流露出少見的慈父情懷,有些傷感,又竟恁般的和藹寬慰:
  「滄兒,不必難過,也不必自責,為父瞭解你,自小你就是這樣,仁厚、明理,富正義感,但凡認為不平之事,你從不苟且徇私,默而以息,你總要說,總要求個曲直,爹知道你要分辯的只乃是非,不是要悖逆親情;滄兒,今天你的做法沒有錯,或者時機不算拿捏得很好,你的本心本意卻已經表露,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滄兒,但為父亦非狠毒,你娘說得對,虛名所累,要看得開它,談何容易?爹的行徑雖然略嫌自私,亦是為了盛家名聲打算,想你多少體諒為父苦衷一二吧?」
  盛滄雙眼發紅,語聲哽咽:
  「爹,爹啊……」
  盛老夫人吁了口氣,大聲道:
  「老頭子,算你見機得快,心眼兒尚稱活絡,不曾硬朝牛角尖裡鑽,否則真要害死人啦,這檔子事,就此拉倒吧?」
  盛南橋沉重的道:
  「回天,請你諒解,妻兒所見,亦非無理,我們兄弟就多少委屈點吧。」
  辛回天面無表情的道:
  「全憑大哥做主便是。」
  這時,盛老夫人又對君不侮道:
  「我們這樣子做個交待,你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君不侮抱拳當胸,形色謹敬:
  「多蒙老夫人仗義執言,大少君體恤寬諒,得免一劫,在下感激不盡,永誌於心。」
  盛老夫人淡淡的道:
  「你也不用客氣,是非原就不能矇混,有此結局,相信你亦應該滿意了,君不悔,恕我們不留大駕,尚請自便。」
  欠欠身,君不悔道:
  「就此告辭,再謝老夫人周全--」
  直起身來,他的視線與廊階上的方若麗相觸,方若麗的目光中有一股似笑非笑,帶著幾分嬌嗔味,同時,好像在給他傳遞一種信號,一種他自認可以領悟的信號。
  等到出了盛家大門,君不悔才算放下心頭那塊大石;一路上沒有人攔阻他,也沒有再生任何伎節,就這麼安穩的走了出來,送他出門的,還是原先那個僕人,以及盛家上下無數雙神色錯雜的眼睛。
  當然,在未後的一段的反應裡,盛府諸人的態度未免有些冷漠生澀,但君不悔卻不以為怪,也不以為件,在把人家一個大好宅第擾亂成這等模樣,又歷經動武流血之後,再有涵養的居停亦無從故示親切友善起,能不惡言相向,怒目以對,業已算是上上大吉啦。
  走下門階,君不悔不由略顯猶豫,剛才方若麗那一瞥裡,她明是有所暗示,他認為這暗示乃是要他稍候見面之意,但在哪兒稍候見面呢?總不能就在盛家門前,亦不會在街巷之間,四處張望,他乾脆來到對面一戶人家的院牆折轉處,倚在壁角端候玉人駕臨。
  這片刻裡,他的心情很寧靜,寧靜得腦海中只是一片空白,並沒有等候多久,君不悔尚未看到方若麗,卻先聞到那股子淡雅又純淨的芬芳,馨香一陣,方若麗才氣吁吁的轉了過來,正在滿臉焦急的引頸探尋--
  君不悔趕緊直起腰身,衝著人家美嬌娘咧嘴一笑,又想拱手又待作揖,忙亂中卻只雙手舞動,竟像做勢欲攫的功架,倒是嚇了方若麗一跳!
  待弄清君不悔的意思,方若麗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她走過來一把拉住君不悔的左腕,低促的道: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君不悔唯唯諾諾,隨在方若麗後面亦步亦趨,沒有三轉兩轉,來到一麾圍牆坍塌,滿眼荒蕪的廢園邊,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什麼人家棄置的寶居,瞧那花亭水榭,假山殘頹不堪,卻仍留有當年巧雅華麗的痕跡,只是如今人去樓空,竟變得恁般被淒然,難得方若麗怎麼會找到這麼一處所在,卻確實是適宜說話的「地方」。
  拉著君不悔走到園中涼閣裡,方若麗也不管石凳上滿佈泥塵,先按著君不悔坐下,自己也打橫落坐,她且不開口,兩眼定定的凝視著君不侮,宛如要在君不悔的臉龐上找回這一陣子失落的辰光,要在君不悔的雙瞳底搜尋可能隱藏著的什麼私密。
  被方若麗這一陣細瞧,瞧得君不悔心頭忐忑,面孔發燙,覺得有股說不出的扭妮與尷尬,他陪著笑,不知怎的舌頭竟有些打轉:
  「呃,小麗,可有些日子不見了,這一陣還好吧?」
  方若麗冷冷哼了一聲,揚起眉梢:
  「我們的大英雄,大勇士,你也知道你已經不告而別好多天啦?從你突然失蹤的那一日起,你曉不曉得把我們全家上下急成了什麼樣子?不但家裡所有的人手都派出去尋找你,爹更到處托朋友,央關係,請他們務必幫著留意查訪,這邊廂鬧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卻萬不料你老兄居然悠哉游哉,提著你的刀片子上了『順安府』,更偏偏找到我盛家怕伯家門口堂皇叫起陣來,你,你真會觸大伙的霉頭啊!」
  君不悔苦笑著道:
  「小麗,老實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會出現在盛南橋家裡,至於你與盛家尚有淵源,對我而言,越發是沒邊沒底的事,天下哪來這麼些巧合?我要求教的對象剛好又是你們家的親友?然則事實硬是如此,這,這豈非機緣攏湊得太也不幸?」方若麗悻悻的道:
  「你就不會多用用腦筋?我早就向你說過,爹在『順安府』有一位名頭極大的好朋友,又有錢又有勢,我還提起哪一天帶你到他家去住些日子,不但可以吃飽逛足,摟幾文零花銀子亦不在話下;我一再點明了,你卻聽不入耳,不把我的話往腦子裡記,現在可不又出了繼漏?千家萬戶你不挑,愣是闖進了盛家大門,鬧出這麼一個結果,你,你就不替我爹娘想想為我想想?」
  君不悔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吃力的道:
  「你先別生氣,小麗,不錯,你是提過有這麼一個親近長輩住在『順安府』,可是,你一直沒有說明你這位長輩姓什名誰,宅第座落何處,我又如何知道我要找的人便是你的這位尊長?天下事,巧到這個地步,亦未免有些離譜了!」
  小巧的嘴唇一抿,方著麗佯嗔道:
  「虧你還好意思分辯!我問你,若是你早知道盛家伯伯和我們的關係,你又打算怎麼辦?」
  略略遲疑了片刻,君不悔坦然道:
  「如果知道中間這層牽連,我會事先與你商議定當,再上門請益,原則不可更易,方式卻盡量求其婉轉,總之怎麼做不使你為難,我便必然怎麼做……」
  方若麗自是明白君不悔的苦衷,上命所遣,為情為義,皆難以推倭不前,要他打消原意,不啻陷之於忠信兩失的境地,這便是害他了,如今有此一說,雖然仍欠圓滿,卻足見君不悔直心直腸,未藏機識,到底還是個血性漢子,而且,總還是顧念著她方家;面色稍微緩和了些,她慢吞吞的道:
  「這幾句話,倒還中聽;前早你提起要到『順安府』辦事,要去了卻一樁心願,就是這檔子麻煩?」
  君不侮點頭道:
  「就是這件事,吉大叔的囑咐,不能不辦。」
  方若麗忽然又提高了音調:
  「君大哥,就算你急著要替你吉大叔償還心願,也不該就這麼不聲不響的走人吧?你明說了,莫非我們會使繩子拴著你不讓你去?你不想想,身上帶著傷,體氣又那麼弱,就這樣猛古了不見了人,我們慌不慌,焦不焦?你光顧自己,一點也沒有為我們設想--」
  把位置挪近了些,君不悔放低聲音:
  「小麗,你是真不明白,抑或故意裝迷糊?」
  呆了一呆,方著麗不由怒火上升:
  「君不悔,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該明白什麼事,又幾時故作迷糊來著?」
  輕咳一聲,君不悔忙道:
  「稍安毋躁,小麗,我一說你就清楚了,我問你,在我失蹤之後,你們有沒有發覺什麼異狀?什麼不尋常的痕跡?」
  回思著,方若麗滿臉迷惘的搖搖頭:
  「沒有呀,一切都和平時相同,只有你房裡少了你這個活人!」
  輪到君不悔納悶了,他急切的道:
  「我住的房間裡也沒有異狀,譬如說桌翻椅倒啦,窗戶破裂啦,地下的血跡啦等等……」
  方若麗沒好氣的道:
  「你說的不就是一場打鬥後的殘局嗎?假如你房裡凌亂到這個地步,我們還會看不見,還會沒有反應?你的房間可整齊著呢,乾乾淨淨,一切如常,別說沒有桌翻椅倒、窗戶破碎的情形,就連你床上的被褥也折疊得有稜有角、一絲不亂;君大哥,你要嘛就說真話,要嘛不說,編故事給我聽,我已不是那個年齡啦!」
  用雙手捂著面孔,君不悔懊惱的低叫:
  「厲害,委實厲害,這些人真個稱得上陰毒……」
  方若麗也覺得君不悔是遭遇過什麼屈難,不像是在編故事哄她;輕柔的拍拍君不悔的大腿,她細聲細氣的道:
  「君大哥,你別煩,把實情告訴我,讓我幫你琢磨琢磨,難道說,在你離開我家之前,還被什麼人狙襲過?」
  捂臉的雙手使勁一搓,君不悔恨恨的道:
  「狙襲?小麗,你未免說得太輕鬆了。這不是狙襲,他們是打算要我的命,一上手就衝著致死的地方來,根本不留餘路,可謂招招狠絕,式式歹毒,要不是我反應快,還有那麼幾下子保命的方法,恐怕早吃那干人熊丟到亂葬崗去餵了狗啦!」
  起了聲乾嘔,方若麗又驚又悸:
  「到底是哪些人這麼心黑手辣?君大哥,你認不認得對方?」
  君不悔錯著牙道:
  「當時雖不認得,事後還忘得了?那晚上--就是我無端情緒不寧,你來陪我聊了大半宿的晚上--你也只是前腳才走,他們後腳即到,還是一對夫婦,男的叫駱干、女的叫馬秀芬,號稱什麼『駱馬鴛鴦』,又叫什麼『駱煞馬絕』,是專門干殺人領賞營生的兩口子,這兩個牛頭馬面一進門,沒幾句話就開始了他們的催命勾當,真是狠呀,夫妻同心,一鼓勁的待送我上道,幸虧我拚力抗拒,破窗突圍,才險險揀回了老命,只差那麼一半步,就叫他們活坑了!」
  方若麗大睜著兩眼:
  「就在我家後院,在你住的那間房子裡?」
  君不悔氣憤的道:
  一可不是,我就不明白,兩邊打了好一陣子,聲響也不小,偏偏沒有人過來查看,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府上各位,全像吃了蒙汗藥迷睡暈死啦,這還不怪,怪的是第二天居然絲毫痕跡不留,把那間房子收拾得如此平整周齊,不透異狀,你說這般人用心多密,行事多狠!」
  方若麗霎動眼睛,似有所思的道:
  「君大哥,那什麼『駱馬鴛鴦』怎會巴巴找到你頭上下此毒手?你以前可曾得罪過他們?或是與他們間接結下樑子?」
  君不悔道:
  「我根本和這一對夫婦素昧平生,三鞭子打不著,八竿子撈不著,何來恩怨可言?他們徹頭徹尾就是兩個以宰人為業的殺手,何須另找行兇的借口?只要有人出銀子委託,自然六親不認,上揚開刀,對方與他們有沒有結樑子,全不算一碼事……」
  方若麗謹慎的問:
  「那麼,你可知道是誰委託這兩個人來謀害你?」
  額門兩側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君不悔的聲音並自齒縫:
  「說出來你也不會意外,委託他們下手的人,就是「聚魂刀」顧乞,你的那位顧大叔!」
  身子倏然一震,方若麗驚窒的低呼:
  「竟然是他?」
  君不悔老大不高興的道:
  「看樣子你還不大相信,我不喜歡這顧老乞沒有錯,卻不致於含血噴人,栽他的髒!」
  連忙展現一臉的情笑,方若麗柔聲道: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多少有點突兀的感覺,君大哥,你卻是如何得悉那背唐主使人的底蘊?該不僅僅是靠臆測而已吧?」君不悔悶悶的道:
  「這種事怎能端憑臆測?我當然有依據--乃是那『駱馬鴛鴦』親口相告!」
  方若麗沉吟著的道:
  「奇怪,照說干他們這一行的極少會透露僱主的名姓,他們卻大大方方的明說了,這又是代表什麼意義呢?」
  唇角一撇,君不悔氣不順的道:
  「一點也不奇怪,他們這一行規矩,不但不作興透露僱主的底細,連他們自己的出身來歷亦不能稍有洩露,然而這兩口子卻毫無忌諱的告訴了我,你要問是什麼原因?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自認吃定了我,業已把我當成個死人看待,對一個死人,還有什麼不能講,不可說的?」
  僵默了一會,方若麗喃喃的道:
  「天底下也真有這麼自負,這麼狠酷的人……」
  君不悔拉長著面孔道:
  「顧乞玩這一手,必然是早有預謀,那天晚上,他們先編排了個理由,把你令尊騙將出門,再找些話題黏纏著他,說不定還給令尊灌足了老酒,使他無法抽身,調虎離山之後,他們才暗裡展開行動……」
  回思著,方若麗道:
  「但是,娘和我都在家裡呀,尚有十九個下人裡外侍候著,那幾天正逢事忙,爹也有幾位老友住宿家中,他們個個俱有一身好武功底子,不可能在發生異變的當口懵然不覺,尤其是我,剛剛離開你那兒沒多久,怎麼大伙都會酣沉如此呢?」
  君不悔眉心擰了個結,沙沙的道:
  「這件事,我也在過後反反尋思,結論是只有兩個可能,其一,你們家裡的親朋戚友,包括一干下人,或者有部份與顧乞暗中勾結,被他買通,其二,他難以勾結的人,比如令尊令堂和你,就乾脆給上了蒙汗藥,叫你們黃梁一夢到天光,任什麼情況全不知曉;否則,他如何有這等出神入化的本事,隱瞞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方若麗慢慢的道:
  「讓我想想……那天晚上,我回房的時候,已經三更敲過了,我有點乏,並沒有吃什麼東西,只是略微嗽洗就上了床--不,慢著,上床之前,我喝了幾口妝台上棉套裡掖著的參茶,那是我一向的習慣,阿巧從沒忘記在我就寢以前把參茶泡好保溫,但,我僅僅喝了三兩口而已,況且亦不覺茶中有什麼異味,再說,阿巧也絕對不會背叛我……」
  君不悔間道:
  「第二天你是什麼時辰起來的?有沒有比平常遲?另外,身子可有哪兒不適?」
  一下子直坐起來,方若麗失聲道:
  「虧你提醒了我!可不是,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了,還是阿巧進房叫醒了我,不錯,我的確覺得有些口乾舌燥,頭也暈沉沉的像是夜來喝多了酒,平日我都是天才亮就起身,少要人喚,那天上午,阿巧慌張張的推醒我,說是你失蹤了,我一驚一急,就把這些反常的異狀全疏忽啦!」
  這一來,君不悔才感到心裡順暢了許多,他嘿嘿一笑:
  「小麗,我的判斷沒有錯吧?你要知道,有些巧手調配的蒙汗迷藥,完全是無色無味的,而功效之強,滴汁足以暈醉隻牛,其霸道陰狠之處,難以想像,莫說你還喝下三兩口混有迷藥的參茶,即便潤潤嘴唇,包不准也能直沉黑甜,魂浮九霄了……」
  方若麗不服的道:
  「就算參茶被人動了手腳,卻是誰搞的鬼?阿巧服侍我十一年,打捨齡就來到我家,她是萬萬不會算計我的!」
  君不侮正色道:
  「不必阿巧動手,隨便哪個有心人套她幾句話,就能探悉你的起居飲食習慣,你的閨房又不是大內後宮,門森森嚴,想摸進去並不困難,尤其熟人要摸進去,就更加容易了,譬如說,顧老乞想玩這一著,便輕鬆得很!」
  於是,方若麗默然不響,兩隻水盈盈的大眼睛只管在眨,她在回想一些細節,若干片斷,她在綴連某些原先忽略的小處,好比拚圖一樣,她嘗試著將君不悔遭逢的這次意外,拼出一副清晰的真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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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56:58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江湖恩怨何時休

  君不悔望著方若麗,道:
  「你在想什麼,怎的不說話啦?」
  方若麗吁了口氣,臉色有些陰暗:
  「我在想,你的推測大概錯不到哪裡,在我發現你果然失蹤之後,連忙跑去稟告爹爹,爹居然尚在黃龍高臥 ,被我吵了起來,猶自滿口酒氣,後來娘也聞訊趕到,卻是哈欠連連,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我父母都有早起來的習慣,爹是被人家灌多了酒沉睡過頭還說得過去,娘為什麼亦如此委糜?分明也著了道;至於一干下人,隔日前倒有一多半以各種借口請了假,當時心情煩亂,未覺有異,現在經你提起,我才想到他們同時告假,巧得反常悻情……」
  君不悔道:
  「顧老乞在你家太熟了,上下都行得通,他要動什麼手腳,比誰都方便,小麗,只要你回去找個當天告假的丫頭僕從暗裡查問,包管能把那個出點子的角兒拎出來,紙包得住火,那才叫奇了!」
  搖搖頭,方若麗道:
  「事實俱在,人證物證已經把顧大叔有名有姓的點了出來,何必再去明查暗訪,多此一舉?我是感到既寒心,又失望,顧大叔和我爹情同手足,誼若兄弟,他怎麼可以欺騙我爹?在我爹面前,他親口提出過擔保,說是決不在我家對你下手,也決不會在你傷勢未癒之前採取報復、言猶在耳,他居然轉臉就不認帳了,這種背信失諾的人,多麼可怕,又多麼可羞恥!」
  君不悔澀澀的一笑:
  「其實,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方若麗迷惑的道:
  「怎麼說?」
  君不悔緩慢的道:
  「萬一將來令尊發覺真像,興問罪之師,他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因為表面上的說法,他並沒有違反諾言,他本人的確不會在府上對我下手,更沒有在我傷勢未癒之前採取報復,這完全是第三者的個別行動!」
  方若麗幽幽的道:
  「我爹不是傻子,豈會相信他這番虛飾之詞?」
  君不悔低喟著道:
  「然則又能將他如何?這麼多年的交情,令尊莫不成還與他翻臉成仇?這檔子事,我看不提也罷,免得傷了他們老哥倆的和氣,好在我雖有小礙,卻無大創,總算撿回了這條命;往後,我同顧老乞之間的糾葛,自由我來承當,別再把令尊夾在裡面,叫他左右為難。」
  眼睛裡閃漾著一抹灰蒼,方若麗傷感的道:
  「人的心性實在複雜難測,爹和顧大叔交往了半輩子,尚未能認清他的本質,辨識他的德格,這樣的情誼,維持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
  君不悔以寬慰的語氣道:
  「你也別往這上面去犯愁,小麗,上一輩的淵源,隨他們去斟酌遠近親疏,我們做晚輩的只管我們這一段就行,用不著去攪合……」
  低頭撫弄著衣角,方若麗顯得心事重重:
  「看情形,顧大叔不見得會就此為止,恐怕還有對付你的意思……」
  君不悔低沉的道:
  「一點不錯,我可以肯定他決不會善罷甘休,他能著人把我住的房間收拾整齊,不露破綻,便是有意隱瞞令尊,打算再接再勵,此外,那『駱馬鴛鴦』也放不過我,業已號召同道四處踩探我的行藏,揚言要取我性命……」
  方若麗微微吃驚的道:
  「這是怎麼說?無怨無仇的,莫非要趕盡殺絕不可?」
  咧嘴苦笑的君不悔攤了攤手:
  「面子問題,其次,駱干在與我拚搏的時候,也多少吃了點虧,干他們這一行的,目的未達反倒栽了觔斗,叫他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跺了跺腳,方若麗焦躁的道:
  「看你惹的這些麻煩,君大哥,就算闖蕩江湖、替天行道吧,也不能永遠爭紛連連,殺伐不斷,如此血雨腥風的日子,別說置身其中,光是聽著亦愁煞人了,可恨你卻不當一回事似的達觀得很……」
  君不悔無可奈何的道:
  「要不又能怎的?該來的總歸會來,害愁與不害愁全與事無補,我總不能弄根繩子先上吊,橫逆當前是不錯,卻不作興這樣一了百了法……」
  方若麗逼視著君不悔,又惱又惜的問:
  「君大哥,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君不悔略一思付,道:
  「你先別問我有什麼打算,有關襲棄色的事,如今演變到何種情況?」
  尚未回話,方若麗已先一聲歎息:
  「龔棄色一直沒有反應,但據爹側面得來的消息,卻十分險惡,『棲鳳山』那一夥凶神之所以遲遲未採取行動,完全是因為他們本身也傷亡慘重,元氣大傷的緣故,只要等他們喘息過來,便隨時都有撲襲的可能,爹怕家裡不安全,分別將娘和我送到外地戚友處暫時匿居,他在家裡靜候對方上門,以便決一死戰……」
  君不悔問了一句傻話:
  「令尊怎麼不躲?」
  白了君不悔一眼,方若麗溫道:
  「武林中人如果遇事退縮,臨難苟免,以後還能抬得起頭嗎?骨節重逾生命,莫非你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亦遭遇過無數凶險,為何卻也不躲?」
  乾笑著,君不悔道:
  「我還年輕,血氣方剛嘛,令尊老爺子這一把歲數,應該看開看淡一點,風頭上能避則避,又何苦冒這種性命之險斗那些無謂之人?」
  方若麗真有些火了,她冷著聲音道:
  「事情是我惹的,我是我爹的女兒,我爹不去幫我斗哪些無謂之人,又能推在誰的身上替我承擔?」
  一拍胸口,君不悔道:
  「我!」
  只這個字,方若麗在剎那的靜默之後怒氣頓消,代之而起的是滿心的甜蜜,充斥胸膈的溫馨,她口裡卻故意譏嘲:
  「你?得了吧,自己的紕漏一大堆,還不知怎麼料理善後,哪有功夫顧得了我?」
  君不悔笑嘻嘻的道:
  「沒關係,我自己的事且先擺在一邊,還是把你的問題解決了再說,橫豎已經跳過這個大染缸,怎麼洗也洗不清了,索興再跳一遭,無論黑白一起攪合吧!」
  方若麗好感動的道:
  「君大哥,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君不悔奇怪的道:
  「將心比心呀,小麗,你對我真好,不是有人為了無端之由,要不利於令尊,我怎能坐視不管?何況起因還是為了你?這就非得出力賣命不可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忙道:
  「小麗,你住到盛家來,可就是令尊的主意,叫你避難來的?」
  點點頭,方若麗道:
  「我是前天才來,沒料到今日就和你碰上面!」
  君不悔笑了:
  「這是有緣。」
  一句話聽得方若麗心兒猛跳,沒來由的臉色泛紅,卻是別有一股說不出的熨貼滋味;君不悔好像沒有察覺方若麗這異乎尋常的反應,接著問:
  「小麗,令尊可曾要求盛家人相助一臂?」
  方若麗道:
  「沒有,爹還一再告誡,不准我提這件事,以免盛家伯伯得悉之後左右為難;江湖恩怨,多的是流血豁命結果,爹不願連累人家……」
  君不悔頗有同感:
  「不錯,令尊這樣做足見老於世故,通達人情,姓盛的一家過得挺美滿,何必叫他們憑白牽心掛腸?盛南橋年紀也大了,只怕經不起多少波折!」
  方若麗卻憂形於色的道:
  「我想到另一個問題,君大哥……」
  君不悔問:
  「又是哪裡不對勁啦?」
  雙手托著下巴,兩時擱在膝上,方若麗表情沉鬱:
  「顧大叔……他也在我家裡。」
  怔了怔,君不悔隨即開朗的道:
  「這不要緊,我和顧老乞是一碼事,幫著你方家抗外侮又是一碼事,等龔棄色的這段公案了結,如果我們尚留得命在,隨便顧老乞怎麼吩咐都行,只要他劃下道,我包管奉陪到底!」
  方若麗艱澀的道:
  「可是,可是我爹的立場……」
  君不悔態度真摯的道:
  「我會考慮到令尊的立場,決不會使令尊坐蠟,顧老乞待怎麼辦,我總以不傷令尊的感情就是。」
  一陣激動湧上心頭,化做兩眼的潤濕,方若麗窒著聲道:
  「委屈你了,君大哥!」
  拍拍方若麗的香肩,君不悔故作灑脫狀:
  「瞧你,小麗,我們自己人,還說這些客套話幹什麼?也不嫌見外?」
  方若麗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輕按住君不悔觸肩的手背,她的動作雖然輕柔,但君不悔卻有的電似的感覺;以前,他們不是沒有過類似的細微的肌膚接觸,君不悔從未有像此際的震盪,有情無情,是否就相差在這一線的感受?
  君不悔不敢去想,更不願去揣測,他忽然有一種負罪似的愧疚,於是,他慢慢抽回手來,臉上那抹佯裝的笑容,也變得恁般不自然了。
  怔怔的凝注君不悔,方若麗的雙瞳中彷彿迷漾著一層水霧,一層意義錯雜、情態悠忽的水霧,好半晌,她才神色落寞的道:
  「你--準備幾時走?」
  君不悔暗裡一激靈。趕忙坐正了身子,道:
  「等一下便上路,事不宜遲,早早趕到你家,也好叫你多寬一份心。」
  方若麗慼然道:
  「好想跟你一起回去,君大哥,盛家老小雖然都對我不錯,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住久了不習慣,尤其心裡擔著事,更加日夜恍惚,做什麼也提不起精神來,這樣的辰光,實在太空虛、太可怕……」
  君不悔呵慰著道:
  「這只是令尊的權宜之計,不會讓你在外面耽太久的,小麗,你要多忍耐,非常之時,就要以非常的毅力去承受,你該想到今尊,他的處境,不是比你更要艱苦難挨?」
  方若麗低聲一歎:
  「從小,爹就教我練武,只恨我興趣不大,沒把心思全放在功夫上面,學到今天,僅只練成個半調子,上不上,下不下,進不能克敵,退無以保身,還替爹憑添了累贅,早知如此,以前乾脆不去練那勞什子武功,也強似現在高低摸不著邊際!」
  君不悔笑了:
  「女兒家嘛,本來便不是習武的適當材料,嬌柔端莊的大姑娘,卻揮拳抬腿,舞刀掄棒的實在也不甚雅觀,令尊教你功夫,可能只為使你強身自衛之用,沒巴望你去衝鋒陷陣,拔旗奪魁--」
  形態中流露著那樣的瞭解與關懷,君不悔又接著道:
  「小麗,別再自怨自艾了,那邊的事,有令尊、有我在、不必你去操心,一待艱險過去,我馬上就會有消息給你,好好待在盛家,就算你幫了忙啦!」
  方若麗殷盼的道:
  「不止給我消息而已,君大哥,我要你親自來盛家接我!」
  君不悔尷尬的道:
  「但,但是盛向橋那一家子人對我可不大友善,再說,你曾在他們跟前幫我講過話,表面上卻裝做互不相識,一旦這種關係揭開,會不會影響他們對你的觀感?」
  方若麗哼了一聲:
  「我才不管他們對我觀感如何,我只要你來接我回家,要是你不願進門,只在外面叫人傳報一聲,我就會連蹦帶跳的跑出來了!」
  君不悔笑道:
  「這樣一來,你原來仗義執言的超然立場,就會一下子變得不超然啦!」
  唇角微撇,方若麗道:
  「誰在乎這些?隨他們怎麼去嘀咕吧。」
  搓著雙手,君不悔沉緩的道。
  「好,就這麼說定,假如我能來接你,一定會親自前來--」瞪著眼,方若麗怔怔的道:
  「這是怎麼說?假如你能來接我?君大哥,為什麼還有『假如』?」
  君不悔老老實實的道:
  「上陣搏殺,誰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小麗,龔棄色那一幫人,亦非省油之燈,這次存心反撲,必是有備而來,我不敢說穩操勝算,唯有盡力抗拮,萬一發生什麼意外,即使想來接你,也怕力不從了……」
  心腔子猛然收縮,方若麗驚悸的道:
  「不,君大哥,你一定不會發生意外,你一定能佔上風,答應我,君大哥,你要好生保重自己,珍惜自己,你要來接我回家……」
  有一份契合在無形中嵌接於君不悔的靈魄深處,這份契合的另一邊來自方若麗情感的投注,兩個人都沒有進一層敘說什麼,但彼此卻有不在言傳的靈犀相通,意念交流,一時之間,他們覺得雙方是如此接近,如此摯知,似水滲乳,融匯得那麼自然均勻,緊密得渾為一體了。
  於是,君不悔先行離去,當他壯實的背影消逝於廢園之外,方若麗獨自默坐不動,水濛濛的雙瞳凝視著君不悔隱沒的方向竟是有恁般依依的失落情懷。
  方夢龍深深的看著坐在對面的君不悔,內心感觸良多--君不悔的突兀回來,委實令他大為意外,比意外更深鐫的卻是那股安慰、那股喜悅;眼前的光景,正是風雨如晦,危機重重,正是強敵壓境,草水皆兵的險要關頭,他的多少戚友臨難退縮,多少相交藉故而遁,君不悔卻在歷經災劫之後專程趕返,共赴艱險,這種道義,這等情操,又是何等豪放超凡?俗語說,疾風知勁草,患難現親疏,君不悔的作為,豈止是一株勁草,又豈止是一顆赤心而已?
  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方夢龍淺啜一口,和悅的笑著道:
  「你是說,前些日子不告而別,是被人誘到外面遭致圍襲?那誘你入彀的是什麼人?你認得不認得?」
  君不悔欠身道:
  「不認得,他們一共有五六個人,全蒙著面,身手都極利落,我因為舊創未癒,吃虧不小,經過拚力衝突,好不容易才破圍而出,當時心慌意亂加上痛苦難抑,夜暗中急不擇路,也不知暈天黑地跑了多遠,一腳踩在一條干溝裡摔岔了氣,後來幸被一位姓巴的老先生發現救起,並經他細心診治,算是堪堪保住性命,等我幾天後恢復神智,才知道那地方隔著這裡已是四十多里以外,真是好一陣狂奔……」
  方夢龍仔細傾聽,雙眉微蹙:
  「小友,你可曾想到會是哪方面的仇家,為了什麼因由來暗算你?」
  君不悔故做茫然之狀:
  「這一向來,我在外頭開罪了不少人,各方的牛鬼蛇神全牽連得上,盤算一下,哪一路仇家都有陰著下手的可能,要斷定對方的確實身份,還真不容易……」
  方夢龍憐惜的道:
  「往後的日子,你自己千萬多加小心,江湖險、江湖行道艱,什麼稀奇古怪、陰狠齷齪的事情都能發生,唯有處處謹慎,時時留神,方可自求多福。」
  又欠了欠身,君不悔道:
  「是,伯父教誨,不敢稍忘。」朝椅背上一靠,方夢龍眉結稍舒:
  「那位姓巴的老先生,他也懂得吱黃之術?」
  君不悔笑道:
  「不但懂,還相當精,卻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我這身傷痛調治周齊,光是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就有頗長一段日子……」
  方夢龍道:
  「救人的恰會治病療傷,卻真是巧,小友,亦乃你的福大命大,但要切記,人的好運氣可一不可求再,自己機伶點,總比靠運氣來得紮實!」
  君不悔唯唯諾諾,不敢再往深談,他故意編出這個故事來,完全是為了替顧乞掩飾,方夢龍亦是精於世故的老江湖,如果他將遭受算計的實情和盤托出,方夢龍又要仔細查問,深入推敲,便不難找出破綻,從蛛絲馬跡中探得真像,若然,他們老哥倆便必生爭執,甚而有衝突的可能,當前正值大敵來犯的關口,用人殷急,可經不得一場窩裡反,否則,不但有傷元氣,方夢龍的老臉亦就著抹黑了。
  又喝了口茶,方夢龍笑道:
  「小友,你到來也有一陣子了,為什麼不問,小麗何在?」
  差點脫口說穿--君不悔趕緊咳了幾聲,也拿起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吶吶的道:
  「小麗?呢,她不是在家裡麼?」
  搖搖頭,方夢龍道:
  「萬一有了情況,家中不夠安全,我已將她送到『順安府』一位姓盛的老友處,我那位老友武功高強,刀中稱聖,不但本領好,威望也足,小麗在他那裡,比較有照應,至於內人,亦送到『北摩嶺』她娘家一個近親府中,住處地僻人稀,不虞有失;難得卻是小友你不曾趨吉避凶,反倒主動回來相助一臂,此情可感,此義可佩,小友,便讓我們一齊來跳這火坑吧!」
  君不悔一挺腰身,用力的道:
  「不但陪著伯父跳,我還要先朝下跳,只不知這個火坑是燒化了我們,抑是燒融了『棲鳳山』那一幫!」
  大笑一聲,方夢龍開懷的道:
  「好,說得好,小友,我們爺倆二次並肩上陣,稱得上生死相連,福禍與共,稍停整席開筵,我再敬你一大杯,祝你旗開得勝,慶我幸獲肱股!」
  門外人影一閃,顧乞大步進入,一邊往裡走,一面訝異的問:
  「真叫撥雲見日啦,夢龍,難得你這麼高興,有什麼好消息,也說予我聽聽--」
  話沒說完,他一眼瞧到屋裡的君不悔,立時便把語尾嚥了回去,臉上的表情卻挺夠瞧的,彷彿打翻了一罐子五味醋在他的面盤上,什麼反應都有,他愣呵呵的呆了片刻,驀然一聲低吼:
  「姓君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你是膽上生毛,活膩味了,好,這一趟你敢再往回闖,我就叫你橫著朝外抬,你個--」
  方夢龍打斷了老友的咆哮,口氣仍舊保持溫和:
  「老顧,你先息雷霆之怒,讓我們平心靜氣的把事情攤開來說明白,能不能解除這個結姑且不論,大家的風度最要緊。」
  早已站起身來的君不悔衝著顧乞作了個長揖,十分謙恭的道:
  「今日得見顧老,恍同隔世,自上次受教之後,晚輩已是數轉輪迴,若非圖得僥倖,怕已無福再領顧老訓誨……」
  這一番弦外有音的話,顧乞是當事人,心中有鬼,自然頗生忌諱,他亦猛的醒覺個人態度上的衝動火爆,極易引起方夢龍的反感,如果君不悔藉機將他被襲擊的經過詳細說出,兩方對照,逐一琢磨,漏底的成份可就大了,現在,他認為君不悔不一定確知上次的狙擊事件乃由他幕後主使,最多也只是懷疑而已,況且看情形,方夢龍尚不曾與君不悔有所溝通,更不會把這檔子事想到他身上,如此,則宜做收斂,徐圖再舉,假若自己將場面鬧僵了,吃虧的恐怕就是自己,他極快的盤算停留,故意一揚臉孔,冷冷的道:
  「你少來這一套虛情假意,我顧某人不受這個;你不要忘記,我們的過節還擺在那裡,並未消餌,一旦你踏出方家這一畝三分地,我們之間的舊帳必得清結!」
  君不悔不慍不火的陪著笑:
  「只要眼前這一關過得去,一切但憑顧老吩咐,此際卻是同心合力,抵禦外侮最為要緊,顧老可以不替我設想,總不能不替方伯父打算吧?」
  顧乞剛才的幾句話,明擺明顯著在推卸君不悔日前遭襲的責任,表示他未經參予的坦蕩,君不悔暗裡冷笑,方夢龍卻毫不置疑,猶在殷殷勸解:
  「老顧,不悔小友這次在歷經劫難之後,第一個記掛的就是我們同龔棄色間的糾葛,不借新創初癒,便兼程趕來相助,這份情義,實在令人感動,你就不能高抬貴手,敞開胸懷,把那筆前怨勾銷?」
  顧乞板著面孔道:
  「對這樁過節,我的原則業已說明,我也要做人,也要對我的承諾負責,夢龍,看在你的情份上,事情往後壓一壓可以,若說就此將那如天血債輕輕帶過,卻萬萬不能,我體諒你的立場,莫不成你就不體諒我的苦衷?」
  歎了口氣,方夢龍道:
  「以前沒有這段關係,不曾結此善緣,自然你要報復,如今雙方另有遇合,各見恩怨,說法亦便不同,老顧,不看僧面看佛面,而君不悔小友為人篤實謙厚,尚忠尚義,這麼一個好青年,你就忍心血刃相向,非要爭那一口不值之氣?」
  顧乞大聲道:
  「該說的都說盡了,夢龍,我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請你務必包涵!」
  方夢龍微微色變:
  「老顧,你竟執拗至此--」
  君不悔趕忙以他並不適當的身份出來打圓場:
  「伯父,伯父,請你暫且寬釋,顧老之所以積怨難消,決不是有意低損伯父顏面,亦非顧老心胸不能容人,主要是鑄仇之後負有承諾,必得有以交待,再就是顧老個人名節攸關,難當屈折之辱,求個公道亦非過份,總之,只要打發了『棲鳳山』那一夥人,便由顧老看著定規,千萬不要傷了二位前輩的和氣,才是最最重要之事。」
  話說得十分婉轉合理,算是面面兼顧,顧乞倒有些過意不去,也開始稍給了君不悔幾分顏色:
  「你既明白這一層道理,知曉我的難處,就不要硬攀著小麗他爹做擋箭牌,護身符,若是為了你的罪孽,影響我們老哥倆的感情,這便是拖人下水,有欠厚道啦!」
  君不悔連聲道:
  「顧老放心,我們有言在先,一旦說妥,我是決不反悔,尤其不會使方伯父左右為難,只盼目前大家團結一致,共禦外侮,待到關口過去,顧老怎麼劃道,我怎麼奉陪,包叫顧老對朋友交待得漂亮就是!」
  「嗯」了一聲,顧乞點頭道:
  「這還差不多,姓君的,時辰一到,我自會通知於你!」
  方夢龍形容晦澀,無聲呢喃:
  「唉,冤孽……真是冤孽……」
  也不知聽清楚方夢龍的怨歎沒有,顧乞重重抱拳:。
  「半生相交,只有這次違命於你,夢龍,千祈見恕。」
  方夢龍苦笑道:
  「你也不用如此,老顧,且等龔棄色的這段樑子結了再說吧……」
  君不悔這時卻在尋思,設若到了相互要見章的那一刻,顧乞會用什麼手段來同他來決斷?傲爺刀鎬鋒之利,顧老乞乃是早經領教過了,他還有這個膽量豪情單挑獨鬥麼?否則,恐怕又要重演「駱馬鴛鴦」那一套把戲,明裡暗裡人多人少全劃在道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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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57:35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細雨秋風泣戰場

  來人身材瘦削,面容清瘦,上下一襲純黑衣裳,他垂著雙手肅立於側,兩眼平視,沒有絲毫表情。
  方夢龍看完了這封素色套面,蘭香為箋的信,對著那人點點頭,也是毫無表情的道:
  「回去告訴龔棄色,說我知道了。」
  那人微微欠身:
  「龔爺慈悲為懷,不欲波及無辜,使局外人遭受牽連,這才定下決戰的原則,雙方各出四人,任憑單撞獨鬥,生死各聽天命,事完之後,所有舊怨親仇一筆勾銷,未知方爺同意與否?」
  方夢龍平靜的道:
  「我同意,但最好彼此信守約定,不要節外生枝,擺弄些陰損伎倆,那就有欠磊落了!」
  清瘦的臉頰上不見一根筋肉扯動,來人深沉的道:
  「方爺寬念,我方絕對遵守信諾,方爺這邊,亦請自製自重。」
  方夢龍冷冷一笑,道:
  「當然。」
  那人又跟上一句:
  「還請方爺等各位準時蒞臨賜教。」
  方夢龍站起身來,虛虛伸手一擺:
  「這是生死會,豈可延誤辰光?朋友且請回去覆命,恕不遠送。」
  那人又是微微欠身,這才從容離開,步履踏落,卻如狸貓一般,竟無半點聲息。
  這是方宅的前堂,偌大的堂屋裡,只有方夢龍及君不悔兩個人。
  君不悔站在門邊,默默望著方夢龍,在一片僵窒的寂靜中,他在等候方夢龍說話。
  背著手,方夢龍來回蹀踱幾步,才站定下來,面色凝重的道:
  「小友,我們等待多時的這個日子終於來了,那封信,便是龔棄色下的戰書。」
  君不悔十分泰然的道:
  「他用的這個法子倒是挺大方,我原先以為他們會抽冷子打突襲呢!」
  緩緩坐回椅上,方夢龍沉吟著道:
  「以約鬥的方式,對我們而言,固可減少許多顧慮和損傷,但其中亦未必沒有風險,比如說,他們預先在決戰的地方按下埋伏,或是佈置好什麼詭密的機關陷餅等等;龔棄色這個人不是個堂堂正正的角兒,要他光明坦蕩的各以真才實學拼輸贏,只怕沒有這麼單純!」
  君不悔笑道:
  「我也這麼想,伯父,但有個方法可以防備姓龔的搞鬼。」
  方夢龍道:
  「且說出來大家商議。」
  君不悔道:
  「其實這個方法非常簡易--等到了那一天,我們趕到地頭,對姓龔的先說明白,大家移位半里路再戰,就算他再佈置下什麼機關陷餅,也不可能將威力發揮到半里路之外吧?」
  方夢龍考量著道:
  「但如果龔棄色另有伏兵,則可跟著移轉過來--」
  君不悔咧著嘴道:
  「所以,我們也無妨多去幾個幫手,伯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
  微微笑了,方夢龍展顏道:
  「你這個法子不錯,和那龔棄色,絕對講不得客氣,留不得情面,上一次當,學一回乖,我們幾幾乎被他坑了一遭,斷不能再栽斤斗!」
  君不悔道:
  「姓龔的使出這一招,表面上看乾脆利落,堂而皇之,據我推測,他骨子裡決沒安著好心,我們必須多方準備,周密安排,才不致著他的道……」
  方夢龍忽道:
  「小友,假若他們不肯易地交手,又待如何?」這個問題,君不悔認為他這位伯父未免問得多餘,他輕鬆愉快的道:
  「設若對方玩這一套把戲,伯父,大家就索興乾耗著,他們不出來,我們也不進去,看誰耗得長久?只不過如此一來,便足證姓龔的一夥人心懷叵測,另有陰謀,就算他們沒有搞鬼,亦背定了搞鬼的黑鍋;姓龔的不是個愣頭貨,這種自涉嫌疑的事,應該不會去做。」
  點點頭,方夢龍道:
  「好,我們就這麼辦!」
  君不悔道:
  「正面交鋒的人,除了伯父與我,伯父的意思另外兩位請誰上陣?」
  方夢龍似乎早已打算停當,他胸有成竹的道:
  「顧乞是一個,另一位,我想請花滴溜花瘦影上場。」
  嘴裡念了一遍,君不悔問道:
  「花滴溜?伯父,花滴溜是誰?」方夢龍笑道:
  「花滴溜是他的綽號,他本名叫花瘦影,和我也是幾十年的過命交情,這一次的事,原本我並沒有驚動他,卻不知他從哪裡得到消息,馬不停蹄的兼程趕來,昨天深夜才巴巴進門,滿面的風塵,更是一腔的熱血啊……」
  君不悔面露欽羨之色,道:
  「半生江湖,伯父真不算白混了,有這麼些位肝膽相照,福禍與共的好朋友,每在急難,倍現交情,疾風果見勁草,有多少人活了一輩子,也沒得一個知己,那才叫可悲……」
  方夢龍歎唱的道:
  「話是不錯,小友,但人情之債卻是其重無比,能不背仍然少背為妙,尤其武林中發生急難之事,最乃凶險危殆,朋友萬一賠上性命,固是求仁義得仁義,身受者卻永世難安,終生負咎,一朝再面對孤兒寡婦,那種酸楚愧赧,更非言傳可喻……」
  回思著方夢龍的話,君不悔頗生感慨,人生一世,偏就留存著這麼多有形與無形的牽連累贅,便豁上一條命,奉獻及被奉獻的人,也都有著如此這般的顧慮!
  這時,方夢龍又從椅中站起,低聲道:
  「小友,你再琢磨琢磨,我去找老顧和花滴溜商量一下。」
  君不悔送出方夢龍,自己坐了下來,他奇怪這一陣的心情竟恁般平靜,不激動,不興奮,也沒些微殺伐之氣,他安閒的坐在那兒,就好像在等待一位老友前來敘舊也似。
  這個地方,龔棄色挑選得很好。
  三五戶破落人家,卻早已不見人跡,幾座房屋全已傾塌半坍,簷下粱頂結滿蛛網,塵灰覆蓋,一片打麥場倒還地平質堅,闊幅亦夠,龔棄色約鬥的所在,就選定這個充滿鬼氣,一片荒煙晦迷的陋村子,就指定在打麥場上晤面。
  現在,時辰正午,有一抹陽光懶洋洋的照曬著。
  打麥場上,龔棄色負手而立,他身邊果然只有三個人。
  四匹馬兒來到打麥場前丈許的距離停住、馬上騎士正是方夢龍、顧乞、君不悔,以及另一位肥矮如缸,身材向橫發展的怪老頭兒。
  多日未見的龔棄色,看上去形容頗為憔猝,雙頰扁平,兩眼內陷,臉色也益加青白,顯然在這段辰光裡是遭了不少活罪,他還戴了一頂白底黑邊的頭巾,結扣壓得極低,堪堪將他那只斷耳包裹起來。
  站在他旁邊的三位,君不悔只認得一個,便是姓龔的於老頭子「就來報」尚剛,其他兩人,一個是披頭散髮,鉤鼻闊嘴,活脫老妖怪一般的醜惡女子,一個是魁梧宛似門神的胖大和尚,和尚左手執著一掛粒粒如核桃大小的純鋼念珠,右手握著一柄掙光雪亮的方便鏟,眉目獰猛,形態染騖,一看就曉得不是塊修心積德,吃齋念佛的貨!
  八個人的十六隻眼睛先是定定的互瞅了好一會--當然各懷鬼胎,神色俱皆不喜;雙方沉窒了半晌,龔棄色方始擠出一絲乾笑,喉嚨沙啞的道:
  「各位倒是守時,我看我們彼此間也不用多說廢話,扯些閒淡了,大家把對像挑妥,立時上場見真章,各憑手段拚殺,不死不休--」
  馬上的方夢龍冷冷的道:
  「此陣之後,可是恩仇了斷,不再糾纏?」
  眼下的肌肉跳了跳,龔棄色大聲道:
  「我們說話絕對算數,何況曾有信函為憑!?」
  方夢龍鎮靜的道:
  「好,但決戰之處不宜在此,我們還是另選個地方比較合適!」
  怔了怔,龔棄色隨即怒道:
  「這是什麼意思?姓方的,莫非你以為我們會在這裡動什麼手腳,施什麼詭詐?」
  方夢龍緩緩的道:
  「我並沒有這樣說,不過小心總錯不了;龔棄色,若是你們不曾另做安排,預為佈署,換個地方又有什麼損失?也正好可以表白你們胸懷坦蕩,行為清正!」
  重重一哼,龔棄色道:
  「方夢龍,你們要是有種,就下馬進場,公平豁鬥,不必骨頭裡挑眼,揀些歪理來找麻煩,你們若是不敢對仗,其實也跑不了,這段樑子不結,彼此的糾葛便永無休止,隨時隨地都兔不了流血拚命!」
  方夢龍寒著臉道:
  「你唬不了我,姓龔的,要解決問題,必須換個場所,否則,便無妨混戰打到底,你待怎麼辦我們都一齊奉陪!」
  一邊的尚剛忽然開口道:
  「另換的哪個地方,你們可已選擇好了?」
  方夢龍道:
  「不錯,便在此處往南去半里路,一條河流的干灘上,那裡偏僻幽靜,方圓寬廣,施展起來比這邊更要方便!」
  冷笑著,尚剛道:
  「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們?你們懷疑此地預置埋伏,則安知你在那河灘上不曾動下手腳?方夢龍,這一套鬼板眼,我們不受!」
  方夢龍夷然不懼的道:
  「如果各位不接受這項要求,那就乾脆卯起來看,殺到哪裡算哪裡!」
  尚剛變色道:
  「方夢龍,你當我們含糊?」
  方夢龍肅索的道:
  「你們不含糊,因為你們下了戰書,但我們也不含湖,否則便不會赴約;尚剛,公平要對雙方而言,不能只偏頗你們一邊。」
  龔棄色又接上話:
  「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姓方的,我們保證沒有埋伏、未設陷餅,只是你們起念齷齪,想豁了邊,『棲鳳山』的人豈會耍這等鬼域伎倆?」
  方夢龍冷淡的道:
  「一張嘴兩片皮,翻雲覆雨無憑證,尤其你我勢處對立、形同水火,所謂保證,乃徒托空言,誰也信不過誰;決戰之地關係生死,當然要審慎挑選,才不至吃虧上當!」
  一咬牙,龔棄色朝右邊指了指:
  「這樣吧,正如你所說,我們誰也信不過誰,便來個折衷的法子,不在這裡於,也不在你們挑的地方拼,就到那邊的荒田裡豁上,你怎麼說?」
  望了望龔棄色所指的那塊荒田,方夢龍心裡估算著:距離約在兩百多步以外,照常情判斷,若有機關陷餅,按說範圍是延伸不到那邊,而且看情形龔棄色也屬臨時擇就,不像早有預謀的樣子;他略一遲疑,側身低向君不悔:
  「小友,你看那荒田行不行?」
  君不悔亦正在端詳,聞言之下,默默點了點頭。
  坐直身子,方夢龍提高了嗓調:
  「好,我們同意那個地方!」
  龔棄色與尚剛互覷一眼,悶不吭聲領頭過去,完全一派吃定了的形態!
  腳下踩著乾裂的泥土,齊踝的萎草,龔棄色他們四個人一字排開,擺明了任君選擇的架勢,如果不是四個大男人,不是在這麼荒涼的所在,換個燈紅酒綠之處,倒有點窖姐兒亮相的味道了!
  方夢龍與君不悔等人也下了馬,緩緩跟來,尚未及站定,龔棄色已指著君不悔開了腔:
  「我先挑姓君的拼頭一陣,此外三對三,各位盡可自揀自便,選妥當了,再輪番上場,鬥個死活!」
  君不悔微笑道:
  「姓龔的,你的勇氣實在可嘉,只這短短時間,竟已忘記前些日子身受的血之教訓,約莫是傷口業已癒合,不覺疼痛了吧?」
  青中透白的臉孔猛然掙出一抹紫赤,龔棄色的兩眼斜吊,喉結上一移動,他屏著氣,抑壓著烈火般的激怒,聲音從齒縫間溢出:
  「你不用囂張,更不用羞辱我,君不悔,你的好辰光就到今天為止了,自從那一日以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記著你,不在念著你,我祈告上蒼保佑你一直活著,活到我們碰面的時候,我撫摸著身上的疤痕,一再向我自己保證血債血償的決心;君不悔,我不在乎挨你的刀,卻永不能忘懷,你給我的折辱,現在,已經到了你必須付出代價的關口,你不會再有僥倖,再有機運,甚至你連明朝的陽光也無緣再見--」
  君不悔安詳的道:
  「那不是用嘴說。就能辦到的,那要憑功力,憑本事才行,姓龔的,據我所知,以你的幾下子,恐怕很難對付得了我,我不信在這段時間裡你會有什麼特殊的遇合,或服用了某些助長修為的神丹妙藥,那只是一種玄虛的傳說而已,你不會笨到用來唬人壯膽吧?實際的情形是,這段時間你正躺在床上休歇養傷,功力方面不但無以增進,大概還有消退之勢,在這等情況裡,你打算血債血償,揚眉吐氣,就十分困難了……。」
  龔棄色錯著牙道。
  「事實會證明給你看,君不侮,你將望塵莫及!」
  君不悔道:
  「除非你另有陰謀,否則,單個較量,閣下僅有重蹈覆轍的份!」
  尖吼一聲,龔棄色激動的咆哮:
  「我要捻碎了你,君不悔,我發誓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沒有什麼興趣的搖搖頭,君不悔歎了口氣:
  「老詞老調了,姓龔的,你不覺得膩味嗎?」
  尚剛伸手擱在於兒子的肩頭上,示意冷靜,然後,他才陰沉的道:
  「君不悔,現在說風涼話未免為時過早,趁著還有工夫,你不妨多替自己的姓命合計合計,便明白告訴你吧,今日之會,我們主要就是衝著你來的!」
  君不悔毫不意外的道:
  「我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我雖歷盡艱險,也務求趕到方府,偕隨赴約,我原可以退避不出的,但我來了,尚剛,相信你會知道我的意思。」
  尚剛冷森的道:
  「你總算尚有這點機伶,因為你也曉得,逃得一日,難逃一世,今天你若不敢面對現實,有所擔承,遲早亦將落在我們手裡,叫你不能翻身!」
  君不悔笑了笑,道:
  「各位並不足以對我造成這麼大的壓力,所以我當然敢於面對現實,有以承擔!」
  尚剛別過臉去,趁這瞬息的緩衝以便將那凝形的惱恨抹消,他是前輩,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可不能稍因悻逆而失了風範氣度;等他再正視君不悔的時候,又已恢復原狀,展現的仍然是一副凜烈剛毅的神情:
  「天下沒有絕對的事,也沒有唯我獨尊的人,君不悔,這個淺顯而不變的定律就將應驗在你身上,任憑你心毒刀快,照樣抗不過臨頭的惡報!」
  君不悔道:
  「惡報是有的,卻不知是報在誰人頭上,尚剛,老天有眼,是非分明,它的心思未必和你一樣。」
  這時,那外貌醜陋恐怖的老女人忽然夜梟驚啼似的大笑起來,露出滿口又尖又細宛同鋸齒般的黃牙,話卻是衝著龔棄色在說:
  「小龔呀,你原先在老娘面前陳訴這姓君的小鱉羔於如何狂妄,如何跋扈,又如何不可一世,老娘還不大相信,只以為你吃了他的虧才故意這麼編排他,現下一見,可不正是如此,更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人要放肆成了這等模樣,還能讓他繼續朝下活嗎?他要一天活著,別人又怎麼混,小龔,你就先委屈委屈,把這小鱉羔子交給老娘我來打發,早早送他輪迴轉世,也免得張牙舞爪的惹嫌!」
  龔棄色有些為難的道:
  「二姑,這君不侮與我有仇不共戴天,你亦親眼見過,我被他糟蹋成何等情狀?此怨不出,實在神魂難安。」
  尖笑一聲,有若才下了蛋的老母雞,這婆娘道:
  「所以老娘我要替你出這口鳥氣呀,你們看看這個小鱉羔子,突肚挺胸揚眉瞪眼,活像皇上的二舅子,太宰的三叔公,那等脾睨群倫,高高在上法,老娘實在是看不過去,非揪他下來跌他娘個折腰斷頸不可!」
  左一聲小鱉羔子,右一聲小鱉羔子,直把君不悔叫得啼笑皆非,一肚子窩翼,他正想找幾句尖酸點的言詞挖苦回去,站在顧乞旁邊的那個矮肥如缸的老頭兒已經開了口:
  「孫秋月,甭在這裡人五人六耍你『小天香』的威風,你當充著是尚剛義妹的關係就能橫吃八方了?連尚剛都曾在君小友刀下栽過斤斗,你孫秋月又有什麼皮調?放明白點說不定還可保個全身,要不然,『小天香』也給你踩成一團臭泥!」
  這醜婆娘居然有個詩情書意的芳名呢--
  孫秋月一雙三角眼凸瞪,拉高了嗓門:
  「你,你他娘又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竟敢當著老娘面前數落老娘?」
  胖老頭呵呵一笑,雙層下巴的肥肉都在抖動:
  「孫秋月,你不認得我,我可認識你,我姓花,叫花瘦影,這十年以來,我們曾經見過三次面;頭一遭,江北騾馬幫的瓢把子嫁女兒,在酒宴上咱們幸會;第二遭,嵩山少林十二代弟子藝成出關,在獻技大典上我們都是座上客。第三遭,約莫也隔著好幾年啦,泰南城大布商於賢做六十整壽,我們亦碰上一頭;你不記得我,是因為你仍然自比『小天香』,仍然眼高於頂,顧影自憐,我這個糟老兒怎會放在你心中?我卻不同,眼看『小天香』變成了『老天香』。光陰催人不留情啊,不想你易化成這副德性,怎不由我不多加幾分注意,憑添幾許感歎?」
  一番話是又嘲又謔,聽在孫秋月耳中,要多不是滋味就多不是滋味,她定定的盯著肥矮如缸的花瘦影,額頭暴起一根青筋:
  「花滴溜--原來是你,我當誰有這大的膽量吐這等的渾言,不料卻是『天目五鷲』的大阿哥『旋翼鷲』花瘦影,姓花的,我們有過數面之緣,提起來多少也有些牽連,怎麼著?你是六親不認,找碴找到我頭上來了?」
  花瘦影笑得十分開朗:
  「按說呢,同船過渡都有五百年的緣份,何況我們之間還有這麼點淵源?不過事情到了緊要關頭,就得分出親疏遠近,更須明辨一個道理;夢龍與我相交三十餘載,誼比手足,比起你來自是交情要深,再說道理,你那侄兒龔棄色好色貪淫,意圖以迷藥砧污人家閨女清白,碰巧被君小友救下,事後你們做大人的不但不訓斥晚輩,登門請罪,反倒記恨對方,明著鼓動小輩尋仇報復,如此不知自省,違悖常情之舉,道理何在,就叫人搞不清了,形勢發展到這步田地,孫秋月,是你助紂為虐呢?還是我不顧情份、故意找碴?」
  孫秋月臉色鐵青,厲聲道: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花滴溜,你曉不曉得姓君的小鱉羔子有多狠多毒?他不但將小龔殺得遍體鱗傷,竟然還給小龔破了相,這種趕盡殺絕的惡劣作風,殘暴手段,怎能令人默而以息?莫非小龔身上的肉不是人肉?」
  花瘦影心安理得的道:
  「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兩邊一朝卯上,誰也留不得情,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孫秋月,關鍵在於龔棄色為什麼會招來這場災禍?老古人早說過啦,鋼刀雖快不斬無罪之人呀!」
  窒愕一剎,孫秋月憤怒的大叫:
  「好個老王八蛋,給你鼻子上了臉啦?拿一篇歪理在老娘我面前渾扯,你以為我受你這一套?小龔吃了虧,就必定要找回來,管他對與不對,有理無理,你老小子打譜包攬,老娘我就叫你吃不完兜著走!」
  這臉一抹,就變成潑婦罵街的工架了,不要說不像「小天香」,連「老天香」的那份情調也半點不存。
  花瘦影卻不慍不火,極其世故的一笑:
  「孫秋月,你亦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竟擺出這副嘴臉,你不怕丟人,我都覺得慚愧,不可理喻,莫過於此,真正雜木樹的果子,上不了台盤!」
  斑白的長髮無風拂舞,孫秋月伸出她那根細長如雞爪似的食指遙點著花瘦影:
  「老王八蛋!老殺千刀!你上得了台盤,你夠修養?老實說吧,『天目五鷲』浪得虛名,平日拿出來唬唬一干二流子青皮貨猶尚自可,想要在老娘我面前擺弄,且遠著風涼去,姓花的,你要有種,就放馬過來和老娘玩玩,看我能不能把你這只『旋翼鷲』拗成一頭死鵝!」
  花瘦影對著方夢龍霎霎眼睛,慢條斯理的道:
  「看樣子生意上門啦,老幫子,你的意思是挑上我來捉對兒?」
  猛一錯牙,嚓嚓有聲,孫秋月惡狠狠的道:
  「我要不能做翻了你,就算你八字生得巧,『旋翼鷲』?他娘一隻呆鳥罷了!破招牌,爛字號,我非給你砸個稀哩嘩啦決不甘休!」
  味味一笑,花瘦影道:
  「小天香,你真狠著呢,不見天香,只見惡婆,這人變人,怎麼一變就變出十萬八千里地去了?將昔比今,嘖嘖,不堪回首啊!」
  孫秋月的大嘴扯歪,鼻孔急速翁掀,模樣就像要吃人:
  「花瘦影,你死定了!今天你是絕對死定了!咱們不再磨蹭,就是現在,就是現在我便將你生吞活剝,啃下你週身肥肉,看你將昔比今,又是怎麼個神氣活現法?!」
  於是,君不悔淡淡的接上了口:
  「你不是待要擺平麼?怎的又變了卦?抑或你手高量宏,準備同時收拾我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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