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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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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柳殘陽] [傲爺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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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58:25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好一番龍爭虎鬥

  呆了一瞬之後,孫秋月惱羞成怒,直著脖頸尖叫:
  「老娘便讓你一老一少,兩個雜碎一遭兒上,看看老娘我能不能將你們掠倒一雙?」
  花瘦影笑瞇瞇的道:
  「你也用不著拿鴨子上架,打腫臉充胖子啦,我說小天香,過招搏命,可不是勉強之事 ,有多少力氣才能挑多少重,你愣要硬起頭皮擺場面,怕就要落個大難看,其實這又何苦?算了算了,還是我姓花的在此斗膽,向你領教幾手高招,有本事,老命一條任由處置,反過來說,我亦不會輕饒了你,怎麼著,上是不上?」
  孫秋月絲絲有聲的自齒縫中出氣:
  「正好拿你祭旗--花瘦影,就這麼說定!」
  花瘦影欠了欠身:
  「請吧,此刻卯上,恰是時候。」
  不等花瘦影出陣,方夢龍已靠近他的身邊,低促的道:
  「瘦影,這婆娘頗為凶悍,聞說她最擅長的一種功夫名叫『九魂大搬引』,施展起來虛幻莫測,千變萬化,每每傷人於目眩神迷之中,你可千萬要小心啊!」花瘦影安閒自若的道:
  「小天香葫蘆裡裝的什麼藥我大底有數,我袖籠中攏著何等乾坤她卻不甚清楚,知己知彼,勝券在握,夢龍,你寬念,這老幫子就會七十二變,今天我也包把她壓在五指山下,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
  方夢龍牽動著唇角:
  「這就好,但仍不能失之大意。」
  往前跨出幾步,花瘦影對著孫秋月做了個揖:
  「我這廂候著啦,小天香。」
  只見孫秋月雙臂飛揚--倒有幾分天女散花,乘風起舞的味道--人已飄向半空,黑白交雜的長髮飛拂四散,宛若一把碎裂的雲絮,當這一切影像還正凝聚在人們的眸瞳中,怪異的是她實質的形體已來到花瘦影背後,一指如戟,猝點花瘦影背心!
  花瘦影寸步不移,挺立如山,就在敵人一指戮出的同時,他身若狂賤般暴旋六尺,旋動間風起塵湧,更帶著一抹金光燦麗的芒彩往回飛掃,其快其疾,無可言喻!
  孫秋月僅僅那麼一閃,身形已飄離原位,明明看她是移向花瘦影的右側,卻難以思議的到了花瘦影的左邊,雙手翻處,一片黑亮的砂雨彷彿一群毒蜂般躥投而出,無聲無息,卻籠罩住方圓尋丈的面積。
  一聲大笑,花瘦影騰空三尺,懸虛翻滾,手中的金蛇軟劍頓然變成了活的,但見劍首昂顫,劍身扭轉,金芒溢射中仿似千蛇婉蜒,無隙不在,無孔不入,點點黑砂驟而迸濺彈跳,竟沒有一粒沾上花瘦影!
  觀戰的方夢龍這時才吁了一口氣,所謂外行看熱鬧,行家看門道,雙方這一交手,雖然只有幾個回合,大概的強弱已可略知分曉;孫秋月的長處在一個巧字,花瘦影的優勢佔一個「定」字,任你千般妙,我有不變之規,無論孫秋月的身法步眼如何玄異詭密,花瘦影卻能準確判斷敵人的確實著落,明辨對方的出擊位置,據而制敵機先,這樣一來,孫秋月就不免深受牽扯,處處捉襟見時了。
  君不悔禁不住歡顏流露,輕語方夢龍:
  「伯父,我看這一遭孫秋月是撞正大板,用不了多久,就要在花前輩手下栽個灰頭土臉啦!」
  微微頷首,方夢龍低聲道:
  「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如果沒有樣特殊意外的話,瘦影應該可以制服孫秋月;不過說真的,這婆娘的一手挪位移形之術,亦確然可觀!」
  君不悔道:
  「我也曾遇到過一個和她身法近似的高手--」
  君不悔指的是在「順安府」盛家對過仗的辛回天,話一出口,他才發覺此時此地,提這樁事極為不妥,於是趕緊閉嘴不言,好在方夢龍全神貫注在鬥場之中,沒有追向他碰著好手是誰,但旁邊的顧乞卻插上話來:
  「孫秋月的提縱身法相當特異,當今江湖之上,與她路數近似的人物尚屬少有,君不悔,你遇著的那個角兒又是個什麼出身來歷?」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顧乞早不說話,遲不出聲,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排了這麼一個問題發問,君不悔心裡嘀咕,卻不得不含混的道:
  「回顧老,那人不曾明報字號,也不肯顯示身份,只驚鴻一瞥,便自渺如黃鶴,所以至今還不曉得何方神聖,可是他的動作身形,卻與孫秋月十分接近……」
  哼了哼,顧乞道:
  「你這樣豈不等於白說?」
  君不悔陪笑道:
  「原是即刻思起這樣一個人,觸景憶起如此一段往事而已,欲待深究,自難周全,隨口一提,卻未料到顧老興趣恁厚--」
  顧乞正要說什麼,方夢龍已神色驟緊,低叱一聲:
  「注意--」
  場中的孫秋月身形倏然飄閃,剎時現出九條真幻不定的影像來,九條影子分成九個不同的角度,有若勵惡鬼般撲聚向一個焦點--孫秋月的容貌本來就醜陋奇突,這一幻形分影,由於動作的快速,光線與空氣的混和波蕩,便顯示出一股妖異的氣氛,令人覺得這個婆娘果真是魔邪之屬,有鬼魅之術,一種無形的怖慄感幾乎是逼人而至!
  花瘦影在一剎之前卓立不動,一剎之後對準左側的一條影子暴沖猛襲,金蛇軟劍灑出流光如電,寒芒似雨,如此密集又強烈的全力搏擊,其他的八條影像,但憑迴旋翩飛,他好像一概視同不見!
  事情有始即有終,總有完結的時候,現在,就是這場拚殺完結的辰光了。
  孫秋月分形攻擊花瘦影,並不是僅以雙掌為工具,黑亮的毒砂暴飛迸射,鱗片似的冷焰串接,有針芒穿舞,梭影交織,她的衣裳之內有如一座設備周齊的暗器庫,她就形若九手女蝸,只是不曾拿彩石補天。乃是以暗器傷人了。
  雙方的交觸極快,了決亦快;一聲淒厲悠長的嚎叫出自孫秋月的口中,九條影像立斂為--這可是她的本體真身,此刻,她這條本體真身便彷彿一隻斷線風箏,搖曳擺舞的飛了出去,又血淋淋的墜跌下來,要不是尚剛及時掠前接住,只這一摔,就包能將她摔斷了氣!
  孫秋月並沒有死,受的傷卻是不輕,花瘦影的金蛇軟劍在她胸前背後,連劃開七道縱橫交錯的血憎,肌翻肉綻,深可見骨,她本來就瘦鱗鱗的沒有幾兩肉,劍刃切膚,則更入木三分,全身上下就越發血淋漓,不堪卒睹了;尚剛才將這位小天香義妹接在懷裡,竟亦染成了半個血人!
  花瘦影仍舊和動手之前一個摸樣,氣定神閒的站在原處,氣定神閒的讓顧乞拔出他右肩上一隻燕尾短梭,剔出左背側的兩枚鋼鱗片,形態之輕鬆自若,就好像是別人在剜肉取物一般,果然有一股威凜之勢!
  孫秋月猶在她義兄懷中掙扎,一邊掙扎,一面聲嘶力竭的嚎叫:
  「放我下來……大哥,你把我放下來,我就不信拼不過姓花的這個老王八蛋……我恁情賠上這條命,好歹也得拖著姓花的給我墊背……」
  尚剛僵著臉,表情相當難看:
  「你給我安靜點,六七十歲的人了,怎麼也這樣沉不住氣,幾十年江湖你是怎麼混過來的?」
  無聲的歎喟著,他又將臉面偏低:
  「你傷得如此嚴重,還待逞什麼能?休要吵鬧,我總規會替你掙回這個面子就是!」
  身上起了一陣痙攣,孫秋月痛得嗓音都走了調:
  「大哥……妹子無能,妹子無能啊……可是妹子卻嚥不下這口鳥氣,姓花的什麼東西?竟也能將我擺佈成這副熊樣,大哥,這不止是割我的肉,他亦在抹灰大伙的臉哪……」
  尚剛把孫秋月輕輕放落,邊冷峻的道:
  「秋月,你不要再多說話,這裡的事,自有為兄的處置了斷!」
  孫秋月不停的抽搐著,不知是那身傷在痛而是一顆心在痛,總之小天香已經完全不像小天香了,倒似一隻落水狗,垂頭喪氣之外,另帶著無限狼狽,但她卻好歹閉上了嘴,沒有繼續叫嚷下去,尚剛雙目火毒的瞪視著花瘦影,脖頸間浮起一條青筋,字字酷厲:
  「姓花的,你未免太也心狠手辣,我義妹與你並無深仇大怨,居然將她傷到這步田地,如此卑劣作風,算得上哪門子叫字號的人物?」
  花瘦影咧嘴一笑:
  「所謂當拳不讓人,保況還是對立的敵人?動刀動槍的場合,一旦真個卯上,誰也發不得慈悲,行不了善心,沒要她的命,業已是無上功德,姓孫的老虔婆話說得狠,不料幾手把式卻與她的言語配合不上,栽個斤斗,亦叫活該!」
  方夢龍接口道:
  「龔棄色有言在先,大家各憑本事爭存亡,死活無尤,尚剛,可別輸了一場就節外生枝,尋些歪理找岔,我們還是照規矩來的好!」
  一昂臉,尚剛不答方夢龍的碴,仍衝著花瘦影道:
  「我義妹落敗受傷,只怪她學藝不精,技不如人,挨刮挨打,是叫活該,姓花的,你不妨成全了我,讓我也嘗嘗活該的滋味!」
  形色一冷,花瘦影老實不客氣的道:
  「這是幹什麼?車輪戰麼?尚剛,就算我受激下場,豁力以赴,試問你人還要不要這張臉、能不能再面對天下人?簡直是豈有此理!」
  尚剛似乎忘記了雙方的約定,也忘記了道上的傳規,他怒聲道:
  「要不要臉是我們的事,能否面對天下人也是我的事,無庸你來操心,我只向你,你敢不敢與我再鬥一場?」
  花瘦影不禁肝火上升,殺機頓熾,一張肥大的臉孔漲得褚赤,他暴烈的道:
  「大名鼎鼎如『就來報』尚剛者,原來卻是這麼一個無可理喻的潑皮,倒委實出人意料,真個聞名不若見面,見面不過如此,姓尚的,我花某人既然來了,現在就不含糊你們,撂倒一個,便不惜撂倒一雙,你當吃定了我?早著呢!」
  往前跨出幾步,尚剛表情輕蔑:
  「請吧,賣弄嘴把式,何如亮出手把式?」
  一手按住花瘦影,方夢龍平靜的道:
  「不要中了他的詭計,瘦影,佔便宜有這等占法的麼,你權當姓尚的是在放屁,擺道擺得如此齷齪,格調亦未免太低下了!」
  尚剛怒視方夢龍,粗厲的咆哮:
  「你是在罵我?」
  方夢龍生硬的道:
  「我在罵那個居心叵測,起意卑鄙,妄圖以車輪方式取巧投機的無恥匹夫!」
  突然一聲狂笑,尚剛面頰痙顫,形狀猙獰:
  「好,好,罵得好,方夢龍,就憑你這個膽量,我便不得不掂掂你的斤兩,看你到底有幾多本錢,竟敢如此出言不遜!」方夢龍毫不示弱:
  「早已等著你挑戰了,尚剛!」
  在尚剛背後的龔棄色,一面為他的干二姑敷藥包紮,邊尚不忘替干老子吶喊助威:
  「宰掉他,義父!」
  陰沉的一笑,尚剛道:
  「這一遭,他絕對萬劫不復,永難超生!」
  方夢龍十分恬淡的道:
  「那要試過才知道,尚剛,你不要過份樂觀才好。」
  君不悔從一旁閃出,躬著身道:
  「怕父,這一陣,請准晚輩出戰,領教尚前輩的絕學高招!」
  方夢龍輕聲道:
  「小友,你無須替我擔心,姓尚的功力如何,我自有計較,傾力一拼,猶不知鹿死誰手,他不一定能佔得了上風!」
  又湊近了些,君不悔壓著嗓門:
  「時值非常,請伯父恕我直言無狀;伯父,尚剛修為深厚粗博,出招尤炔,伯父有一腿殘疾,難免影響行動,而高手對決,毫釐之差即生死之分,怕父以命賭氣,正好人其毅中,最是失策不過--」
  眉心微皺,方夢龍遲疑的道:
  「這傢伙盛氣凌人,我豈能叫他看扁了?」
  君不悔低聲道:
  「他正是看中怕父的這項弱點,才舍下一個受了傷的花前輩,另挑一個身有殘疾的伯父你,這種陰著揀便宜以圖各個擊破的下作伎倆,伯父旁觀者清,怎麼一待當局就迷了呢?」
  連連點頭,方夢龍釋然道:
  「說得不錯,怒念一起,能靈穿台,能混心智,我差一點就也沉入這魔道輪迴了,尚剛意存惡毒,真正不是善類!」
  那一頭,龔充色在鬼叫:
  「姓君的,你休想轉移目標,強自出頭,正主兒是我,我早就指定要和你決一死戰,你若耐不住了,現下就可比劃,如今竟衝著我干老子上陣,莫不成你是孬了種,破了膽,不敢同我對卯?」
  君不悔謙和的笑笑?
  「你別急,龔棄色,我給你打包票,等我侍候過尚前輩之後,保證你還有接手的機會!」
  龔棄色的嗓調讓高了:
  「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不手刃於你,實難洩我心頭之恨,你想在我義父掌下送終,盡早別做這等美夢,君不侮,你的命是我的!」
  有些啼笑皆非的君不悔,無可奈何的攤攤手:
  「我的命不是任何人的,是我自己的,不論誰想要我的命,都得拿出點襯頭來才行,不過你放心,尚前輩和你,恐怕還不一定要得了我這條命!」
  尚剛揮手阻止龔棄色答話,他雙眸中閃耀著赤漓漓的光彩,形態問有一種懾人的森酷:
  「你在『棲鳳山』曾經露過一次臉,君不悔,但那次你露臉亦非沒有付出代價,我們彼此間全受到血的教訓,我們都遭至相似的慘痛,因此你不必狂妄,眼前的情勢,只會舊事重演,或者更將擴大那慘痛的後果,我們預期流血殞命,不得全歸,而你,君不悔,你的死亡就是我們待要須索的賠補!」
  君不悔安詳的道:
  「好吧,尚前輩,且請決定一下,我的命先要賠補給貴方的哪一位?」
  龔棄色尖叫一聲,有若被人在心肝上擰了一把:
  「當然是我!」
  尚剛回頭瞪了乾兒子一眼,威嚴的道:
  「棄色,不要衝動,該是你的,自然會留給你,目前悍敵逞威,卻須審慎應付,過得了關口,你當可隨心所欲,否則,連『棲鳳山』都回不去了,更逞論其他?」
  龔棄色不甘的道:
  「不管怎麼說,義父,姓君的性命必得由我親手了斷!」
  尚剛心裡一直打了個結,君不悔技藝之強,他早已領教過,雖說先時「棲鳳山」那一場惡鬥,君不悔也受創不輕,但他們乃是聚合多人之力,方始造成那樣的結果,兩相比較,他們付出的代價更為巨大,眼下要和君不悔單挑獨鬥,他實在沒有多少把握,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而龔棄色的修為深淺他知道,因然另外安排得有制敵之計,但是乾兒子已見氣浮,此際搶著上場,篤定凶多吉少,他自己搪這一陣,亦是硬著頭皮,不過拿的是個「穩」字訣,但求落個全身而退,再推進第二步行動,由此對龔棄色的叫囂,已感不耐,臉色倏沉,他厲聲道:
  「你給我一邊歇著,不准再鬧,一切事情,我自有定奪!」
  半躺在地下的孫秋月當然明白義兄的心思,她呻吟一聲,有氣無力的招呼:
  「棄色,棄色呀,你別跟你干老子爭,他有他的打算,包不會叫你受委屈!……唉晴,痛死了我,你倒是快點過來瞧瞧……」
  龔棄色陰著面孔,不情不願的走向孫秋月身邊,嘴皮翁動著,卻不知在詛咒哪一個。
  尚剛踏前一步,朝著君不悔道:
  「辰光不早,姓君的,咱們開始吧。」
  君不悔冷靜的道:
  「尚前輩,上次過招,前輩是赤手空拳,這一遭,前輩仍打譜不用兵器麼?」
  重重一哼;尚剛道:
  「這是我的事,無庸你來操心!」
  君不悔笑笑,道:
  「我明白,下一句是我只管操心自己的性命就成;但尚前輩,我卻有言在先,一旦動手搏命,我必出刀相應!」
  點點頭,君不悔又道:
  「但白的說,我不會與前輩纏鬥,我將以最擅長的刀式來速戰速決,就如同『棲鳳山』那次的情形一樣,因此,前輩如果不用兵器,只怕光憑氣勢討不了鋒刃的便宜!」
  冷森的一笑,尚剛道:
  「你倒很能替人設想,不過我再說一次,以何種手段較鬥,乃是我的問題,你不須費神顧慮,同樣的,我也不會為你有所顧慮!」
  輕輕拱手,君不悔道:
  「前輩,請!」
  尚剛雙手平伸,有如大鵬展翅,平伸的雙手又忽然分成上下,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兩眼凝視於一點--君不侮的眉心中間!
  於是,一抹青藍色的冷芒閃縮在君不悔的手中,「傲爺刀」又以它一貫的森寒面目展現,刀身上的那隻眼睛彷彿正在緩緩張開。
  尚剛的臉部肌肉驟然抽緊,呼吸也不由急促起來--像他這樣老於搏殺、深具格鬥經驗的前輩人物,原不該發生這種迫促的反應,但是,當一個人對某一樁物體懷有慘痛回憶,而又在情況相似的場合重見那樁物體的時候,回憶勾起精神上的悸動,亦就不足為奇了。
  當然尚剛不會忘記,「傲爺刀」曾經舐過他的血,裂過他的肉,造成他身上永不能消失的六道疤痕!
  君不悔出手了,一刀平削而來,刀勢緩慢,然而青藍色的光華卻似霧起煙籠,剎時迷漫擴散,那一刀有如帶起雲絮的衣角。
  尚剛半步不移,他不在乎這一式,他在乎的是蘊藏在這一式刀法後面的殺著!
  不錯,「傲爺刀」平推至半途,刀尖猝然指天,鋒刃驀而向兩側迴旋,一個美妙的光環便那麼完整的連接而成--那是兩度弧線的拋引,圓的精密吻合;而光環難燦亮麗,有若巨月倒懸,晶幕滾動,一溜冷電便在這時從晶幕中激射而出,去勢之快,無與倫比!
  尚剛暴喝如雷,身形宛如一隻陀螺般倏旋猛轉,同時雙掌翻飛,勁氣立湧,陣陣無形無影的火熱狂颶,排山倒海也似捲襲向君不悔四周。
  刀芒倏顫又閃,那一溜寒電瞬息間幻化為十六道流光,十六道流光自十六個不同的角度彙集到一個目標--尚剛的尊體。
  這一次,尚剛沒有一飛沖天,他吐氣開聲,像是龍吟虎嘯,雙手併合上拋,只聽到「噗哧」一聲裂響,斜角七尺的空中氣流迴盪,立時聚成一團淡淡的赤霧,幾乎不分先後,尚剛手裡已多出一桿銀亮掙光的「神仙刺」,這桿「神仙刺」隨著他騰挪如風的動作貼身打轉,但見銀輝炫燦,上下交識,而刀鋒斬削,與銀芒擊撞,那一蓬一蓬的星焰便迸散得淒艷刺眼了。
  各形各色的光影飛射流穿,結果即蘊含於每一線、每一點光影的巧妙佈局中;尚剛摹地腳步踉蹌,連連搶出五尺之處方才勉強站穩,他肩頭血流如注,右胸也裂開一條半尺長的血槽,他卻咬著牙不吭不哼,愣是用手裡那桿殘痕斑斑,佈滿缺口的「伸仙刺」支撐著身子不使自己搖晃--君不悔早已倒翻六步,刀收光斂,正微喘著氣煞勢穩身,他沒有受傷,至少,現在還沒有受傷。
  就在雙方這看似收場、拚殺業已告一段落的俄頃之間,空中斜角七尺高處的那團淡淡赤霧猶在浮沉迴盪,卻在君不悔剛剛站定、尚未緩過氣來的這一剎,突然「啵」的一聲裂響,叫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呼」聲自斜空卷落,頓時狂飆橫掃,火熱的勁風旋湧,所籠罩的範圍,幾有尋丈之廣!
  變起不測,君不悔待要躲避已是不及,他原地橫滾,「傲爺刀」溜體閃掣,光華四射中,他的身體完全捲裹於那道渾厚的晶幕裡,看上去,就像一隻發光的蠶繭!
  飆散力消,君不悔一躍而起,竟是滿面通紅,他身子歪側「哇」的噴出一口紫血,當這口紫血噴出,絆紅的臉龐卻又一下子變得慘白。
  尚剛仰天狂笑,嗔目如鈴:
  「君不悔,我早說過天下沒有不付代價的勝利,你想在血腥中求榮耀,便必須以自己的鮮血來換取,你還待逞強露臉,就讓我們一起來共享這慘痛的結果!」
  透了口氣,君不悔顯得有些疲乏,他卻仍能使自己面帶微笑:
  「你說得很對,尚前輩,我也算付出代價了,而結果雖然慘痛,到如今尚未有結果,彼此扯得平扯不平,還要看跟來的演變,前輩有孤注一擲的決心,我們也刮玉石俱焚的打算,那慘痛,總是免不了了。」
  尚剛刮了胸前一指頭的鮮血灑向地下,花白的頭髮竟似根根豎立,他暴烈的道:
  「很好,既然大家都有拚死的意志,就不用只掛在嘴皮子上晃蕩;我們業已把話撂在前面,這一會是生死會,到如今卻未見生死,實在遺憾,但願接下去雙方能硬挺到底,做一番斬草除根、永絕後患的壯舉來,則彼此一了百了,再無恩怨糾纏!」
  君不悔大聲道:
  「尚前輩何不乾脆容我二人繼續搏殺?再戰一場,絕對可分生死,或是你除我的根,或是我刨你的底,保證做到永絕後患,一了百了!」
  一愣之後,尚剛勃然大驚,他伸指如戴,連口沫都噴出老遠:
  「姓君的小輩,你簡直囂張到了極處,你以為我刀傷在身,血流不止,就正可乘虛而入,藉機相制?我叫你這好狡陰狠的東西做得好夢,這一戰我若不能取你性命,哪怕力竭至死,也萬萬不會罷休!」
  君不悔一點也不激動,不但不激動,聲調更一下子變得柔和了:
  「這才是根本解決糾葛之道,尚前輩,一旦人死形滅,當然再無恩怨可言。」
  那邊--,半躺著的孫秋月霍然坐起,顧不得身上傷痛,急忙尖著喉嚨叫嚷:
  「大哥,大哥啊,你帶了恁重的刀傷,血染得半身透濕,如何還能緊接著和那小王八羔子再拼?就算鐵打的金剛,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呀;伏虎師父,你他娘亦風涼了一陣了,眼前這一場,好歹你去頂著,務必叫我大哥先喘一口氣……」
  那法號伏虎的魁梧和尚微微頷首,山搖地動的走向前來,什麼話都不說,跨一大步橫攔在尚剛身側,把一雙的的生光的牛蛋眼注定君不悔,好一派泰山石敢當的架勢!










第31章:明火暗槍齊上陣

  君不悔瞅著這位既不慈目,亦非善眉的出家人,慢吞吞的道:
  「大師父,你可是要替尚前輩頂下這一陣?」
  哪伏虎和尚喉嚨轟轟作響,說話聲音宛如響起連串的悶雷:
  「正是,欲往極樂,何須在乎由誰超渡?」
  君不悔微微一笑:
  「大師父說得有理,便請大師父賜招吧!」
  花瘦影叫了起來:
  「又待重施故技、又想用車輪戰?他娘便是君小友答應,我姓花的也不答應,轉彎抹角就待討便宜,天下哪有這等的美事?」
  說著,他有意無意的瞟了旁邊顧乞一眼,接著貶喝:
  「這勞逸麼,總得平均一下才是,閒得慌與熬得苦都不是辦法,顧老兄,你說對不對呀?」
  顧乞哼了一聲,心裡老大不是滋味,卻不得不挺身而出:
  「用不著花兄費神,本來這一場我就打算上去鬆散鬆散,只是人家指名叫陣,我不便越俎代庖,強行出頭罷了,既趟了這灣混水,豈有猶豫不前的道理?」
  顧乞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主要在於對方指名挑戰的角色君不悔,他樂得裝聾作啞,窩在一邊看戲,在下意識裡,他認為「棲鳳山」的人固乃仇敵,同樣的,君不悔亦不算朋友,誰死誰活,皆不關痛癢,最好是兩敗俱傷,通通死光死絕,才叫稱心如意,此來助陣,他是幫著方夢龍承當的,只要不牽連方夢龍,隔山觀虎鬥又有何不可?然而花瘦影偏偏看不過去,明著暗裡將了他這一軍,心中雖然惱恨姓花的壞了他的如意算盤,面子上卻不能不撐,那股子拐扭勁就甭提啦!伏虎和尚瞪著顧乞,左手上的純鋼念珠數得「誇」「誇」聲響,沉沉渾渾的道:
  「你來應卯?」顧乞聞言之下,越發有氣,他眼珠子一翻,重重的道:
  「別在那裡人五人六像他奶奶真的一樣,我來應卯?說不准我來送你修成正果,得道飛昇,娘的,擺什麼臭架勢!」
  伏虎和尚卻不慍不怒,只是冷淡的道:
  「出家人不作興潛越之舉,這位施主,貧憎端等你出手了!」
  顧乞右手伸抬,袍袖滑落至臂彎,於是,他縛繫於時側的「缺月刀」便亮了出來,金光堆燦如故,仍是那麼巧致,那麼纖細,那麼透著殺氣!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6-24 14:0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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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兀間,言明不作興僭越的伏虎和尚跨進一步,左手上的純鋼念珠「嘩啦啦」暴響,兜頭斜砸顧乞,同一時間。方便鏟由下往上挑戮,鏟刃盡掀,宛如挑起一蓬晶雪!
  顧乞大罵一聲,身形側滾,卻在側滾的一剎彈高七尺,「缺月刀」灑出一溜星芒,而星芒尚在凝形未散,他已倏然穿舞騰旋,三十九刀分做三十九個不同的角度暴刺敵人!
  方便鏟「呼轟」掄展,布成一團一團密密回轉的光環,空氣在光環的週遭湧蕩流擠,潑出陣陣奇異的呼嘯聲,顧乞刀似雷閃,銳疾若失,卻竟然穿不透伏虎和尚這渾厚的光環;刀隨身轉,他聚而掠出兩丈之外,伏虎和尚並不迫趕,抖手一揮,一枚純鋼念珠已循跡射去--
  這只是一枚念珠,但是,念珠破空的速度卻非常驚人,僅見念珠出自伏虎和尚之手,即已超越顧乞前面,比顧乞更早的到達他預定的落腳點,因此看上去不是念珠追襲顧乞,而是顧乞追撞念珠!
  急掠的身形猝向下沉,顧乞拚力挫腰塌肩,「缺月刀」從左腋下飛挑,「噹」的一聲火花四濺,堪堪將臨頭的那枚念珠磕開,腳尖沾地,業已一身冷汗!
  這伏虎和尚除了外貌狩猛魁偉,其他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特殊之處,但露了這一手,卻不由不使人刮目相看,憑顧乞的本事,竟亦被他弄得這般手忙腳亂,險險便遭了個大難堪,和尚的修為,恐怕就不只一眼眼了。
  方夢龍望了望花瘦影,花瘦影兩手一攤,壓著嗓門拿言語: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以斗量,夢龍,這禿驢居然懷有這麼一身好功夫,委實出乎意料,半路上殺出這麼個程交金來,顧老乞可有得消受啦!」。
  方夢龍面色凝重的低聲道:
  「我們要多注意場中變化,隨時打接應,萬萬不能讓老顧栽斤斗!」
  不帶笑的一笑,花瘦影道:
  「我總盡力就是,顧老乞猴在一邊,打譜揀個柿子捏,這一下好,撞正大板,偏叫他碰上個棘手的貨,吃不完,兜著走哪!」
  方夢龍沒有作聲,心裡卻有數得很,花瘦影與顧乞雖然都和他是過命的交情,幾十年的老兄弟,但他們兩人之間來往卻淡,彼此格格不入,平時裡就各自看不慣對方,這一下,花瘦影有幸災樂禍的味道,也算是一種直覺上的報復吧。
  場中,顧乞仍採取快攻快打的戰術,刀揮刀舞,縱橫如電光石火,身形飛騰遊走,掠閃若飆;伏虎和尚卻穩紮穩打,只做著幅度極小的移動,方便鏟彷彿長槍大戟,指顧之間,雲湧風生,方圓尋丈之內,幾乎全是威力籠罩的範圍!
  雙方這一場鏖戰,極快便過了五十餘招,一邊是團團打轉,一邊是泰山不動,形勢發展下去,對誰有利,對誰不利,乃是可以想見之事,顧乞如今不但是頭冒冷汗,更是熱汗透衣,他不禁越鬥越火越氣,心神浮動問,刀法招式就更顯得散亂了,方夢龍不禁連連搖頭。
  十分憂慮的湊近花瘦影耳邊:
  「老顧今天相當失常,這樣弄下去,早晚要落敗,瘦影,我們得把緊點,千萬別叫老顧吃虧大大,那伏虎和尚逮著機會待下重手了!」
  花瘦影目光凝聚,輕輕的道:
  「別的不怕,就怕這禿驢抽冷子賣弄他的念珠,他投擲那玩意的手法頗為怪道,不僅快,且難以預防,夢龍,但願顧老乞反應早,我們來得及--」
  對面,尚剛也在向龔棄色不停咕噥著什麼,兩個人全面有得色,眉舒目展間,似乎專等著伏虎和尚旗開得勝,替他們去除一口鳥氣了!
  就在此際,顧乞揮刀成束,陡然間二十一刀化成七束冷電迸濺的光華飛刺敵人,於對方方便鏟揮截的瞬息,他連人帶刀合為一體,在金燦燦炫目的芒焰中從斜角突入,快不可言的撞擊伏虎和尚!
  伏虎和尚笑了,沉沉渾渾,聲若悶雷般笑了,他的方便鏟驟幻流瀑,寒光晶芒洶湧澎湃,如波似浪,三枚純鋼念珠便碎現空中,正好迎向帶刀撞入的顧乞!
  三條人影暴飛而起,方夢龍與花瘦影只差一肩,而君不悔落後三尺,但是他的「天泣血」卻一式搶先,刃飛鋒掠有如來自極西的電火,青藍色的異彩宛似割破了天幕,映花了人眼,兩聲金鐵的碰擊聲合為一響,兩粒純鋼念珠碎散紛墜,顧乞悶吭一聲,重重跌落於地,伏虎和尚也曝吼著歪歪斜斜退出六步!
  凌空的方夢龍與花瘦影急速折掠而回,雙雙奔前扶起顧乞,顧乞則早就痛得臉上變色,五官扭曲--那枚核桃大小的純鋼念珠,業已將他左腿脛骨擊斷,皮裂肉綻中,尚有碎裂的骨茬透膚而出!
  包括顧乞自己,大家都是明白,顧乞這條命完全是君不悔救下來的,伏虎和尚那三枚念珠,本來是對準了顧乞的額頭、前胸、左腿脛骨三個部位擲射,而照當時的情勢來看,顧乞顯然沒有一處躲得過去,他被引入這樣的劫難中並且無法對伏虎和尚做相對的報復,充其量也只能使伏虎和尚皮肉受創而已;君不悔的拚力施援,不但截阻了襲向他致命部位兩枚念珠,更令伏虎和尚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顧乞脛骨雖折,心中有數,這份感觸,卻錯雜得無以名之了。
  方夢龍衝著來到一邊的君不悔,激賞讚佩之情溢於言表:
  「好,小友,幹得好!」
  花瘦影也一伸大拇指:
  「有你的,後發先至,真個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老弟,我服你了!」
  君不悔倒不禁有些靦腆,他傻傻的咧嘴一笑,頗為歉疚的道:
  「那擊向顧老脛骨的一顆念珠,可惜未能及時阻擋,要不,顧老也不必多遭罪了。」
  方夢龍低聲道:
  「撿回一條命來,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小友,要不是你,那和尚幾乎已經得逞……」
  幾乎得逞卻未能得逞的伏虎的和尚,連肩帶背一共挨了五刀,刀刀肉綻血濺,他大狗熊一樣挺在那兒,竟然半聲不哼,龔棄色又客串臨時郎中,替和尚匆忙上藥敷扎,一雙毒眼不時惡狠狠的瞪視君不悔,光景是在暗示--這筆血債決不會了,遲早有你瞧的!
  約定的四戰決輸贏,如今三戰已過,雖然互有損傷,算起來君不悔這邊應該是兩勝一負,「棲鳳山」方面的人馬,除了一個龔棄色,就沒有誰是囫圇的,問題在於,龔棄色他們一夥人承不承認這個事實!現在,尚剛氣呼呼的發了話:
  「方夢龍,我們早就有言在先,把規矩定在前面,四戰四決,單挑獨鬥,孰料你們竟是這樣厚顏無賴,用如此齷齪的手段聚眾凌寡,集四人之力圍襲伏虎師父,這等無德無義的卑劣行為,實在令人齒冷!」
  方夢龍鎮靜的道:
  「我們並沒有圍襲伏虎和尚,我們的目的只是救人。」
  尚剛形色凜厲的道:
  「只是救人?然則伏虎師父受傷見血又是怎麼回事?莫不成他自己故意往刀口上撞?」
  君不悔插上嘴道:
  「尚前輩,此乃救援行動下的延伸效果而已,如若不對伏虎大師有所牽扯,又怎生救人?先行攻擊,後求自保,這是兵家常談,前輩當較我等更為深悉--」
  「呸」了一聲,尚剛臉紅脖子粗的咆哮著:
  「一派胡言,滿口謬論,你們使出這等陰狠伎倆,已將雙方約定的規矩破壞無餘,猶尚振振有詞,強行狡辯,光天化日之下,難道就沒有真理存在,不復是非之分?我尚某人縱然才薄藝淺,這口氣亦萬萬吞嚥不下!」
  君不悔一聽對方是打譜借題發揮,找碴兒挑眼了,他趕忙道:
  「尚前輩,說好是四戰四決,目下還剩一場,不如早早了斷,落個生死安心;這一場,貴方是哪位出馬?我看龔棄色最為合宜,他等著與我算帳,只怕已等得不耐煩啦?」
  正在替伏虎和尚包紮的龔棄色,聞立之下怒火升頭,尖聲吼叫:
  「姓君的,你當我是含糊於你?不錯,我等著和你算帳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這一場便讓我們二人豁拼到底,不分存亡不罷休!」
  尚剛火爆的道:
  「沒有這個活,規矩叫他們壞了,便宜吃他們佔了,輪到我們,又想從頭揀現成?棄色,講信義、從約守,也得看是對什麼人來,似這一窩表裡不一,口是心非的惡毒東西,我們沒有必要和他們順著搭!」
  那孫秋月也如斯響應:
  「大哥說得是,咱們這邊一板一眼,挨個兒單挑獨鬥,人家呢?人家他娘的卻明著使壞,暗裡耍詐,併肩子糟蹋咱們,再要被這桿子殺千刀矇混下去,咱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捧著一個義理,卻受恁般算計,這種當,可不能再上了!」
  龔棄色好像也壓住了衝動,打蛇隨棍上:
  「義父和二姑的看法也對,該怎麼辦,就請二位老人家定奪,敵酷如虎,其陰如蛇,我們不合一忍再忍,必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孫秋月潑辣的叫囂:
  「大哥,是時候了,該宰的宰,該埋的埋,自今而後,方能永絕余患!」
  尚剛表情陰鷙,沉緩的道:
  「惡例是對方先開,邪意是他們先起,也就怪不得我們心狠手辣,不留退步--」
  幾個人一搭一檔,互為唱合,目的在預做推諉解脫,先替他們安排的行動找個理由,然後序幕拉開,形勢也就沒有那麼尷尬了。
  坐在地下的顧乞,固然痛得齜牙咧嘴,滿頭冷汗,卻還耳清目明,腦筋十分靈光;他「嗖」「嗖」的吸著氣,語聲低促的道:
  「夢龍,夢龍,你聽這群活雜碎在扮唱哪一台戲?娘的個皮,他們果然早有埋伏,卻偏來這一番做作,好把責任朝我們頭上推,既掩遮了一條毒計,又有一篇道理可講,真正用心可惡,卑鄙到頂!」
  方夢龍點頭道:
  「我明白他們的打算,老顧,這早在我們預料之中,不管他們能否找著借口,伏兵的發動亦必不可免,江湖事,原來就是這麼一套,沒什麼可氣惱的!」
  猛一錯牙,顧乞恨聲道:
  「恁情攤開來大幹,我也看不慣這種陰著使壞的作風!」
  君不悔忽然笑道:
  「顧老快人快語,光明磊落,實在令人敬佩。」
  聽到君不悔這幾句話,顧乞明白他是皮裡陽秋,另有所指,再一想自己的作為,可不是言行非一、互為矛盾?任是顧乞老於世故,皮厚臉韌,也不由面孔發燙,一時訕訕的竟不知何以為答了。
  花瘦影不知道他們當中還穩藏著這麼一段恩怨,君不悔表面頌揚顧乞,這位花滴溜卻當他果真是一心敬仰,不禁淡淡的加上一段:
  「顧老兄麼,人是挺爽快的,只是性子比較暴躁,有時候,胸襟度量方面的修養還差那麼一點點火候,如果稍加自抑,就益發完美無暇啦;顧老兄,黍為故友,直言不忌,你可千萬別見怪才好!」
  顧乞有些哭笑不得,想頂駁幾句又臨時找不出適當的詞彙來,況且大敵當前,傷腿更痛,也一時沒有這個心情,他乾澀的打了聲哈哈,灰著一張臉不再吭氣。
  方夢龍趕緊插進來道:
  「我們且等著看對方玩什麼把戲,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他們伏兵先動,我們連借口都不必找,跟著就可引發奧援,對面頂上!」
  君不悔凝目瞧著那邊,低聲道:
  「看樣子他們就快有動靜了,伯父……」
  方夢龍頷首道:
  「我會準備好,等對方先露原形再說!」
  但見尚剛背過身去,又突然一個回轉,抖手之間,一隻長只三寸的響鈴箭破空而去,箭尾吊著的那枚銀鈴叮噹有聲,搖曳經天,在劃過一度半弧之後也將它清脆的鈴聲傳揚到弧線所涵括的每一個角落!
  於是,那邊打麥場的幾座殘破空屋裡,便立時人影閃晃,如飛也似掠出了七條人影,七個人甫一出現,馬上分散成一個半圓,然後就這個半圓的陣形迅速移近,遙遙將方夢龍與君不悔他們圈到當中!花瘦影打鼻孔裡冷冷一哼,鄙夷的道: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什麼陣仗也使得那招不要臉!」
  君不悔細細端詳那七個不速之客,啊哈,他居然認得其中的一多半--領頭的就是斷掉左臂的「大鷹爪」尉遲英德,後面跟著「一刀斷流」花大川、歪脖子斜嘴的樊冒隆,另一個乾瘦宛如骼髏般的仁兄他也在「棲鳳山」打過照面,再就是龔棄色的首席妾待曹蘭,曹蘭左右還貼著男女兩員大將,一位是曾在「棲鳳山」谷頂抗過霍長屍體的大姑娘,那男的,不正是早先前來下達戰書的黑衣人?尚剛朝著他的伏兵揮了揮手,轉過頭來大叫:
  「方夢龍,你們既然不仁不義,罔顧規約,也就怪不得我方難遵信守,要將你們個個誅絕,半口不留!」
  方夢龍從容不不迫的道:
  「事到如今,正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尚剛,你不必說些場面話來掩遮,我也犯不著再客氣,橫豎各憑手段,爛仗打到底也就是了!」
  龔棄色聲聲冷笑著道:
  「姓方的,我倒要看看你們一共兩個半人,待要如何來打這場爛仗?」
  方夢龍深沉的道: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龔棄色,你們有你們的陰謀,我們也有我們的因應之道,你總不會以為我該信任你吧?」
  臉色微變,龔棄色有些不自在的放狠了聲音:
  「什麼意思?」
  方夢龍只是一聲長嘯,嘯聲彷彿猿啼鷹唳,遙遙傳出,而應著他嘯聲裊繞的尾韻,左側方的那道土崗之後。蹄聲驟起,塵沙飛揚中十餘乘鐵騎業已翻崗奔來,聲勢還頗為壯盛!龔棄色臉容僵硬,唇角不停的抽搐,他強忍那一股焚心的怒火,咬著牙道:
  「你真不是個東西,方夢龍,滿口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假正經,偽君子,你的所行所為,比我們猶要毒上十分!」
  一按方夢龍肩頭,花瘦影搶著說了話:
  「兀那貪淫好色的白眼狼,怎麼著,只准州宮放火,還不許百姓點燈?你們這群下三濫可以預佈伏兵,我們難道就不能先做防範?老實明說了吧,對什麼角兒用什麼手段,早看透你們不是些正裡八經的貨,哪能把三綱九常頂在頭上向各位撇清?現在的情勢恰好不過,鐵掃把碰著石地堂,大家硬著沖吧!」
  尚剛瞑目暴叱:
  「孩兒們,今日務必給我斬盡殺絕,一個也不能放過!」
  嘿嘿一笑,花瘦影道:
  「好大的嗓門,可真嚇著我了!」
  方夢龍回頭高聲招呼:
  「『銀旗三義』、『韓門四傑』、『西鶴』竇兄,還有『天目五鷲』的四位兄弟,多謝隆情高誼,適時來援,尚請暫且駐馬,待機而動!」
  十二乘鐵騎紛紛在兩丈之外停了下來,帶頭的是個年約五旬,一表斯文,瘦瘦小小的白面書生型人物,那人身在鞍上拱了拱手,聲音不大卻清晰傳至:
  「我等一切準備就緒,謹候方兄吩咐;『棲鳳山』的朋友們無論如何劃道,我竇晚樵是第一個奉陪!」兩眼發直的龔棄色一張面孔業已青得泛綠,他喃喃的道:
  「這個當可上得大了,姓方的哪來這等神通,把『西鶴』竇晚樵都擇綴了來……」
  孫秋月也撐起上半身,齜牙咧嘴的罵:
  「我說呢,『天目五鷲』怎麼會只到了一個花瘦影,哪四隻扁毛畜牲卻是去了何處?真正遠在天邊,近就在眼前,一窩子全到齊啦,他娘這一道可被擺得不輕!」
  尚剛亦心知情況不妙,但只得勉強沉住氣:
  「不用緊張,如今正是勢均力敵,誰也壓不過誰去,我們要抱定必勝必成的決心,傾力死戰,豁拼到底,則我方拔旗奪魁的機會更大!」
  這是激勵士氣、振奮人心的話,實際上哪一邊「拔旗奪魁」的比算大,連尚剛自己也毫無把握,然則對方來勢甚壯,銳猛之概逼人而至,他又不得不拿言語先將場面穩住,要是他這為首的也露了怯意,現了頹像,大局就更不可為了!
  乾澀的嚥著唾沫,龔棄色艱晦的道:
  「事情到了這步田地,義父,不拼也不行了,索性早早卯上,分個生死存亡!」
  猛一點頭,尚剛驀然嘶聲狂吼:
  「孩兒們,給我狠殺!」
  第一個撲上去的就是龔棄色,而第一個截向他的亦是君不悔;尚剛身形才起,方夢龍已正面堵上,花瘦影迎擊伏虎和尚,孫秋月顫巍巍的挺身站好,瞅著斷了腿的顧乞,心裡方在打該不該揀姓顧的便宜,那邊。十二乘鐵騎已狂衝而到,十二條人影離鞍飛起,恰好接住分別切入的對方七人!
  血戰就這麼開始了,刃光、寒芒、銳風,映襯著人影的奔掠衝殺,襯托著那透白心肺呼號叱叫,力與勁在汗水中揮展,銳利和堅硬相互擊撞,赤眼相向,惡生膽邊,然後,便注定了人命的殞落,鮮血的流淌……
  君不悔截住龔棄色,正所謂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這一次,龔棄色除了竭力運用他那玄妙詭異的身法之外,手上也多了一件傢伙--一隻黝黑烏亮,又短又沉的「問心筆」;直到如今,君不悔才大概搞清楚姓龔的武學沿傳的特性,他慣於空手應敵,顯然是受了義父尚剛的熏陶,而他身法詭奇,變化莫測,卻十分接近「小天香」孫秋月的路數,尚剛不到緊要關頭決不施展兵器,龔棄色亦是如此,照目前的情形看,姓龔的露出「問心筆」,正如同他干老子現顯「神仙刺」,光景全到拚命的時候啦!
  方夢龍力敵尚剛,便宜佔在尚剛先前受傷的份上,雖說這位「就來報」功高藝強,身上的刀創卻相當影響了實力,何況方夢龍本亦不是盞省油的燈,這時雙方全在傾盡所能,毫不相讓,尚剛要想板倒方夢龍,可就大不容易了。
  與伏虎和尚火並的花瘦影,說起來最不輕鬆,那和尚肉綻未合,血浸重衣,居然就同個沒事人一樣,珠環施舞,利鏟翻飛,仍然力大招沉,風起雲湧,逼得花瘦影的金蛇軟劍難以遞進,只在外圈打轉,他不禁心裡直犯嘀咕--可千萬別弄成個顧乞第二才好!
  另一對相互虎視眈眈卻對峙不下的人物,一個是斷了左腿脛骨的顧乞,一個是遍體鱗傷的孫秋月;孫秋月固然有心趁機擺平顧乞,卻對自己是否具有此種能力頗生懷疑,而顧乞表面上沉著鎮定,暗地裡實在捏著一把冷汗,孫秋月的特異身法他已經親眼目睹過,在此際一腿殘缺的情況下,若是姓孫的婆浪果真朝上撲,能否自保,他是一點信心都沒有--兩個人各懷鬼胎,又各存憚忌,便大眼瞪小眼的這麼互瞅著,一半時裡,誰也不敢先行冒險出手。
  而雙方伏兵皆起,所引發的一場混戰,場面可就十分熱鬧了;「銀旗三義」那三面以銀絲摻合著鋼線混編成的三角形尖桿大旗,飛揚於「大鷹爪」尉遲英德四周,尉遲英德在以前或者不把這三面銀旗放在眼中,但自他折去一臂之後,功力大受影響,兩邊這一接觸,形勢就不很佳妙,獨臂戰三旗,竟然異常辛苦,進退之間,已透著力不從心的窘迫。
  「韓門四傑」是四個精悍結棍,充滿活力的小伙子,四兄弟使的都是同樣的兵器--栗木鑲包銅頭的雙節棍,棍起棍落,旋舞如風,在連接雙棍的鐵環急劇震動下,被他們兄弟伙圍在中央的那個形似骷髏般的仁兄與這位蔥白水淨的大姑娘,便陷入了苦戰,骷髏仁兄的一對短柄鉤連槍,大姑娘的鴛鴦雙劍,全在狠命衝突抗拒,打得好艱難!
  花瘦影那四位拜弟,便與花大川、樊冒隆、曹蘭三個人廝打成了一個團;「天目五鷲」名望甚隆,修為自高,以四敵三,無論在人數上,實力上全佔優勢,這三個「棲鳳山」來的角兒不禁頗感壓窒,回轉挪移的餘地越來越小,四鷲交互穿飛,招式凌厲兇猛,他們三個人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啦。
  「西鶴」竇晚樵的對手相當單純,只有那個黑衣人,黑衣人在旱先前往方夢龍家中下戰書的時候,即已顯示出他行走無聲的特長,此刻與竇晚椎較手,果然便展現了他在輕功上的不凡造詣,非但騰掠疾速,旋折靈巧,尤其身似鴻毛,飄閃自若,確是一把高來高去的好手,然而他今天碰著的對象卻不比尋常,乃是修煉提縱之術修煉了大半輩子的「西鶴」;竇晚樵的藝業精萃,也全放在「輕、靈、巧、快」的四字真訣上,真個靜如松吟,起似鶴逸,飛同翔雲,落比舞翼,其動作之優美,揮酒之自然,簡直令人目舷神迷,無懈可擊、而竇晚樵的古銅長劍能以如影隨形般緊逼黑衣人,黑衣人的一柄鋼骨扇卻圈罩不住竇晚樵,兩相一比,黑衣人就算目前尚能撐持,只怕也撐持不多久了!
  和顧乞相峙著的孫秋月,是旁觀者清,她越是旁觀下去,越覺得大勢不妙,寒氣透心,這個場面若是照現狀繼續變,他們這就不弄得土崩魚爛,至少也有個支離破碎的殘局,假如沒有奇跡發生,結果業已鑄定,然而奇跡又從哪裡來?天上不會降,地下不會長,看情形,十有八成是磨磐在雞窩裡--砸了蛋啦,孫秋月的憂慮惶急,躲不過顧乞的觀察,他不由幸災樂禍,嘿嘿笑了:
  「小天香,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急也不管鳥用,眼下的光景,如同禿頭頂上的虱子,明擺明顯著哪,嘖嘖,一網打盡的時刻就快到!」
  忍住身上那一陣陣火辣的疼痛,孫秋月眼珠子瞪起,狠厲的道:
  「姓顧的,你休要在老娘我面前說風涼話,拚殺搏戰的場合我經多見多了,那可是瞬息萬變,吉凶難測,任是誰亦不敢說包贏包輸,就算退一萬步講,我們即使全都敗仗,你們也完整不了,多半人也得陪著墊棺材底!」
  顧乞似乎一時忘了斷勝之痛,他坐在地下,指指點點的道:
  「嘴皮子逞強最是幼稚無聊,小天香,場面如何,你與我一樣看得清楚;除了花滴溜和伏虎禿驢那一對,你們這邊還有點戲瞧之外,其餘的夥計們全已挺不多久啦,要說墊棺材底,也是你們的人由下往上疊,只怕輪不到敝方人馬奉陪……」
  孫秋月掀嘴如盆,怨毒的道:
  「你這斷了條腿的老殘廢,說不定你就是頭一個偕赴黃泉之鬼--」
  好像在回應孫秋月的詛咒,倏然一聲嚎叫傳來,那形同骷髏般的漢子頭殼碎裂,猩赤的鮮血摻合著稠白的腦漿在兩付雙節棍的揮擊下迸淺,而他的一對短柄鈞連槍卻分別插進韓家兄弟的小腹及大腿,腸溢肉翻中,一下子就滾跌了三個人!
  另一位蔥白水淨的大姑娘則早已藕臂斑斑瘀血,這半晌一直咬牙強撐著,她的夥計突兀殞命,難免心頭悸動,精神恍餾,而棍飛棍舞,「嗆啷」一聲硬撞之下,她的一柄鴛鴦劍脫手鬆落,當她奮力以左手單劍格拒韓門這位兄弟時,斜刺裡又棍閃如電,但聞骨折之聲有若斷木,這位大姑娘「哇」聲吐出大口鮮血,整個人打著旋轉翻出五步,才打橫摔倒。
  正與君不悔死拼中的龔棄色,見狀之下不禁心似刀絞,目眥欲裂,他驀然脫離戰圈,發了狂般向那倒地的姑娘,口中一邊淒厲的長號:
  「九妹,九妹啊……」
  「韓門四傑」兄弟四人已是一死一傷,同樣殺紅了眼,擺橫了心,不獨不存絲毫憐香惜玉的情懷,更且把那憐香惜玉的人也當成了狙殺的對象,這兩個尚能蹦跳的兄弟齊聲大喝,各人手中的雙節棍暴響著分揮合擊,又狠又猛的招呼上龔棄色!
  倒地的女人,乃是龔棄色最為鍾愛的小妾,他的所謂「九妹」,現在傷害了他「九妹」的仇敵又衝著他本人撲了上來,這口鳥氣如何得消?也不知是尖嘯還是尖叫,總之姓龔的嘴裡發出那種不似人聲的吶喊,眨眼間身形幻分為六,「問心筆」彷彿怒失縱橫,烏芒交織,狂風驟雨般罩向韓門兄弟二人!
  君不悔的「天泣血」適時出手--他不得不以這式凌厲的刀法來援救韓門兩個兄弟,因為在龔棄色如此的步位變化與這等的酷毒招術下,韓門昆仲絕對難以招架,必無幸理。
  焰彩的閃炫滲融著艷麗的鮮血迸現,是對生命滅絕的無聲歎息,龔棄色的身子宛如斷線的風箏般在晶電冷芒中飄出,又那麼安靜馴服的俯臥於塵土之上,而韓門兄弟二人猶在連連貼地翻滾,其中一位,肩頭已是血流如注。
  目睹此情的尚剛,立時肝腸寸斷,血淚盈目,他嘶啞的吼嘩著,才把身形朝外拉出,方夢龍已悶不吭聲的人與刀合,匹練般飛撞而入!
  於是,尚剛半旋的姿勢改為內轉,掌起刺穿,只見方夢龍的軀體在「砰」的一記悶響裡震空三尺,一蓬血雨從他左脅部位灑出,但他的那柄朴刀,卻完全送進了尚剛的胸腔之內!
  便在此時,「大鷹爪」尉遲英德悍不畏死的切人「銀旗三義」所布下的滾蕩旗陣當中,不理旗幟的揮舞捲揚,獨臂隨著身形的旋飛倏伸倏縮,猛一把硬生生扣住了三義中的一個,他不管另面面銀線混合鋼絲的大旗割破他的肌膚,他只是單手用刀、用力下死命的將他一隻手陷入這三義之一的肋脅深處。
  當一對銀旗的尖桿透插進尉遲英德的背脊,又從他前胸穿出的時候,他依舊瞑目咧嘴,狀極慘怖的獰笑著。和他一樣突瞪著雙眸張口對瞧的,亦是「銀旗三義」這位陷入魔爪下的兄弟!
  一把散碎的鋼骨扇驀而蓬飛,烏藍的扇頁反映著暗淡的光華,也反映著那一大片赤漓漓的人血,「西鶴」竇晚樵的古銅長劍正將和他拚搏的黑衣人高高挑起,順著劍勢的去向,黑衣人已躺在尋丈之遙了!
  多麼淒厲絕望的一聲悲號迸擠自曹蘭的喉管,她丟下手中兵刃,一屁股坐在地下,雙手捂面,放聲大哭,與她搭檔的花大川、樊冒隆兩人也不由自主的「嗆嘟」摔掉傢伙,木立當場,就差沒有高舉雙臂喊投降了。
  「天目五鷲」的這四位毫不客氣,馬上就移轉對象,四個人立刻掠至伏虎和尚那邊,完全採取合圍包抄的陣勢,逼得伏虎和尚大吼一聲,方便鏟猛插入士,也學曹蘭的樣,一屁股坐了下來,只是不曾放聲號陶而已。
  君不悔業已替方夢龍敷藥止血,現在正扶著他,方夢龍氣色極差,顯然除了外傷以外還有內傷;這時,滿頭大汗的花瘦影奔了過來,低促的徵詢好友意見:
  「這殘局,夢龍,待要怎麼個收拾法,你倒交待一聲,我們也好照著辦!」
  方夢龍閉閉眼,微微仰首向君不悔:
  「小友,你有什麼意見?」
  君不悔率直的道:
  「做人不合趕盡殺絕,伯父,如此結果,已經過於淒慘,晚輩的意思,就放過他們吧!」
  點點頭,方夢龍屠弱無力的對花瘦影道:
  「就這麼辦吧,瘦影,我們且將傷亡安置妥當,盡早撤離。」
  花瘦影轉身自去,相當利落的便將己方善後一一處理竣事。指揮調度之間,連眼梢子部不朝「棲鳳山」那幫子殘餘多撩一下,直等他們大批人馬緩緩行去,那一片悲慟的哭號才再也抑壓不住的嘶吼開來。
  曹蘭在哭,孫秋月也在哭,花大川與樊冒隆更呼天搶地,捶胸頓足,誰說男人不流淚呢?連伏虎和尚亦不免雙頰淚水漣漣,僧衣透濕一片。
  人活著,本就是一場苦,而江湖人活得更苦,恩怨牽纏,名利糾葛,日子便盡在刀口血肉間打發了,後人常笑前人想不開,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青山是不變的,夕陽也永遠在輪迴展現,若要將是非成敗揮於一笑之外,怕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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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4:01:11 |只看該作者
第32章:前途吉凶仍茫茫

  長廊下,顧乞的那條左腿由一副夾板緊緊的固定好,夾板外更纏繞著密實的布帶,他便把整條腿擱置在一張矮几上,人陷在鋪有錦墊的大圈椅裡,氣色透著三分虛白,模樣也顯得憔悴,悶懨懨的不大有精神。
  君不悔由方若麗陪著從長廊那頭轉了過來,一見君不悔,顧乞就不由打心底歎氣,他的那段樑子,在君不悔救過他這條老命之後,卻待怎生了結?
  微瞇雙眼,顧乞先在臉孔上堆起笑容,裝得一派和悅怡然的迎接來近的兩個人;自他受傷以後,這些養傷的日子裡,人家雙雙對對可已經來探視過他好幾次啦。
  君不悔與方若麗並肩站在顧乞的圈椅之前,方若麗端詳著顧乞的臉色,笑得挺開朗:
  「大叔,君大哥把我從『順安府』盛家接回來也有八九天了,這八九天裡,每一遭前來看你,都覺得你一次比比一次氣潤色明,傷勢也日有進展,今天覺得怎麼樣?骨頭接合的地方不太痛了吧?胃口好不好?」
  乾笑一聲,顧乞道:
  「丫頭片子的嘴是越來越甜啦,就算覺得不見強,經你這一說,也好像利落了不少;人老身子虛了,傷筋動骨的創痛實在是挨不起,眼前躺下來,沒有個三月半載,只怕還挺不直腰桿走路……」
  方若麗忙道:
  「大叔,你只管安心靜養,反正沒有急著要辦的事,正好藉著機會歇息歇息,這些年來,也夠大叔你勞累的,一把年紀了,該享享老福啦!」
  君不悔欠了欠身:
  「這趟來,是向顧老辭行來的,一半天便要上路,如果事情辦得順利,約莫個把月便可回轉,還請顧老珍懾保重--」
  顧乞的反應相當複雜,他怔了片刻,才慢吞吞的道:
  「你又待出門?目的地是哪裡呀?」君不悔陪笑道:
  「往北去,也是吉大叔交待的差事,趕辦完這趟差事,就算了卻吉大叔的兩樁心願了;至於顧老與我之間的誤會,還得看顧老的意思處置,我總要叫顧老交待得過去才是……」
  顧乞望著自己那條斷腿,沙著嗓門道:
  「老實說,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罔顧恩義的人,誰不好救我的命,偏偏就被你把我這條老命救了,我再對你不諒,亦難以血刃相向,這不成了恩將仇報啦?你要我交待得過去,不止是向沙家人交待,亦須向你有所交待;沙家昆仲為了助我的拳而命喪你手,你為了幫助我的好友而保全我的性命;三方面恩怨這一牽扯,我夾在當中最是不上不下,左右為難……」
  君不悔瞭解的道:
  「是,顧老的立場十分困難,我可以體會。」
  方若麗卻平靜的道:
  「大叔,以前和「飛雲鏢局」的糾葛,孰是孰非,自有公論,往後的一段,君大哥可是處處讓著大叔,時時維護大叔,他一直替大叔著想、在為整個局面著想,甚至吃恁大的虧,險死還生之下,都以大叔的清譽,大叔與爹的情誼為重,三緘其口,一個人獨咽苦果--」
  吃一驚之下,顧乞心虛的道:
  「你這是怎麼說?小麗,講話要爽快,不必吞吞吐吐!」
  方若麗湊近了些,語調極輕極輕的道:
  「譬如說,『駱馬鴛鴦』的那擋子事。」
  臉上有些變色的顧乞,在僵窒了一陣之後,形態十分不自然的道:
  「呃,那檔子事,如何扯得上我?」
  方若麗笑了笑,帶幾分椰揄的意味:
  「我的顧大叔,你老是明白人,應該一點就透,還非得三頭六面對證不可?你找那對惡夫婦半夜裡去下君大哥的手,他們認為吃定了君大哥,當場便露了底,撂明瞭來龍去脈,他們與大叔你無怨無仇,為什麼不扯別人,卻端說是你主使?就算他們不提,按著線索去追去查,亦不愁不水落石出,舉幾個例吧,出事的晚上,是誰把爹約去灌醉的?是哪一個教爹下人告假迴避的?只要細加盤詢,沒有找為著正主兒的道理?」
  顧乞不由皺眉咧嘴,異常窘迫的道:
  「小麗,夠了夠了,不必再往下說啦,怪都怪我一時衝動,不曾仔細琢磨,怪也怪那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帳東西口沒遮攔,偏又眼高手低,讓我陪著自取其辱!」
  方若麗道:
  「幸虧那兩口子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也幸虧是他們眼高手低,大叔,要不然君大哥如何還有命在?他若當時遭了暗算,日後又有誰來搭救你呀?」
  顧乞仍然緊張的道:
  「這檔事,你爹知不知道?」
  搖搖頭,方著麗低聲道:
  「我們沒有告訴爹,不但爹不知道,參予此事以外的任何人也不知道。」
  顧乞如釋重負般長長吁了口氣,竟衝著君不悔拱了拱手:
  「好小子,總算你識大體,明利害,沒叫我在人前難看,也沒讓我和小麗的老子為了這樁事起爭議,就憑你這個修養,這等氣量,我不得不誇你一聲--夠意思!」
  君不悔笑道:
  「不敢當,是顧老謬譬了。」
  一顧乞低著面孔沉思了好一陣,才毅然決然的道:
  「也罷,我與你之間的這筆帳,就此一筆勾銷,再也不去提它!」
  方若麗甫聞此言,欣喜振奮之情溢於言表,甚至比君不悔更要高興。
  「大叔,你說的話可是當真?」
  用力頷首,顧乞正色道:
  「自然當真,此是何等大事,豈容玩笑?再說,對於一個救過你命的人,你還能把他怎麼樣?如果人家不是心存仁厚,那時節只要稍稍打個馬虎眼,這條老命必得報廢,猶何來恩怨可敘,強弱可言?」
  方若麗拍手笑道:
  「說得好,大叔,你老總算是想通了!」
  君不悔卻謹慎的道:
  「多謝顧老寬看之德,但是,對那沙家人,顧老又將如何解說?」
  悠悠歎了口氣,顧乞沉緩的道:
  「我自有我的說法,當然勢必會引起他們的憤怒與不滿,不過,我有信心能夠勸服他們……事情既做了決定,便不免有所承擔,這些枝節你無庸掛懷,好歹我設法把這般梁子化解也就是了。」
  君不悔躬身為禮:
  「再次謝過顧老成全。」
  擺了擺手,顧乞苦笑道:
  「大家都有難處,不說也罷,只是我要提醒你,我們的帳雖已了結,那『駱馬鴛鴦』卻對你銜恨至深,恐怕不甘就此偃旗息鼓,小友,朝後下去,你還得留意他們,萬萬不可疏忽!」
  一聲「小友」,叫得君不悔頗生感動,他神色非常懇切的道:
  「但得顧老諒恕,已是心定神安,『駱馬鴛鴦』那邊,我自有應付之道,尚請顧老釋那。」
  顧乞注視著君不悔,流露著少見的和悅之情:
  「這趟去替你吉大叔辦事,務須加意謹慎小心,莫出差錯,記得早去早回,要知道有多少人牽心掛腸的惦記著你--」
  說著,他含有深意的望了望方若麗,而方若麗粉臉驟熱,羞得將頸兒低垂,兩隻纖巧的小手互擰著,竟一時沒有個置放處,於是,顧乞呵呵笑了,笑得連君不悔都窘態畢露,尷尬到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天空陰鬱,雲層灰暗,淒冷的北風陣陣拂捲著,使人的心頭上也似壓著一塊鉛,沉甸甸的,說有多窒悶,就有多窒悶。
  荒寒的驛道上景致更是一片索落,但見枯樹殘枝,漠野澗溪,遠山近嶺便籠罩在飄忽迷漫的煙矚濛濛中了,偶而一隻孤伶伶的鳥兒飛過。聲聲哀鳴益覺情懷淒清。
  方若麗陪同君不悔慢慢的朝前走,君不侮手裡牽著韁繩,跟在他身後的,是另一匹黃膘駿馬--方夢龍送的,側臉瞧著君不悔,方若麗的容顏幽怨:
  「君大哥,你真不要我跟你一齊去?」
  君不悔艱澀的笑著:
  「我已向你解釋過多次了,小麗,這次去辦的事,比已住任何上次都要來得凶險,我怎能引你身涉危境?」
  方若麗有些賭氣的道:
  「你就是這麼小看我,以為我是個女人,本領不足,膽量又小,跟著你會給你憑添累贅,能把我擱著就擱著,君大哥,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君不悔忙道:
  「我哪敢這麼想?小麗,江湖恩怨,一向波譎詭變,難以把握,況且刀槍無限,碰上哪裡掉哪裡,豈是玩笑得的?你安安靜靜的在家中等我回來才是上策,跟在一起,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不但我終生負咎,對伯父又如何交待?好小麗,你從來都是體諒人的,這一遭,務必也體諒體諒我,別再叫我增加精神上的負累……」
  哼了哼,方若麗道:
  「動粗的我或許不行,可是你忘了我還有個好頭腦,能幫著你出點子、設計巧,咱們倆一文生武,既可鬥智,又可比力,搭配起來便天衣無縫,所向披靡,有這麼一個好幫手,你卻放著不用,偏偏自己獨個兒去悶著頭瞎撞,這不叫愣叫什麼?」
  換了一隻手去攢韁繩,君不悔深深呼吸幾次,才垂著目光道:
  「主要的是,這趟要辦的事用不著鬥智,也沒有什麼需要出點子,設計巧的地方,堵上了,把話撂清,跟著動手結帳就行,三下五除二,簡單利落,你的大才巧智,只怕派不上用場……」
  方若麗悻悻的道:
  「說來說去,你總不讓我跟著就是了,如果換成管瑤仙,看你還有轍沒轍?」
  提起管瑤仙,尤其是從方若麗口中提起管瑤仙,君不悔心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感受,什麼樣的滋味全混雜其中,但無可免的是那一份尷尬,那一份歉疚,那一份做不下的抉擇--對管瑤仙或是對方若麗,他實在不知道將來如何收場是好。
  察覺君不悔的沉默有著窘迫的意味,方若麗不由又放緩了語氣:
  「君大哥,你不高興啦?是不是因為我提起那個人而冒犯了你?」
  君不悔苦笑道:
  「不,我只是在想--」
  方若麗迅速的道:
  「想管瑤仙?」
  君不悔面孔發燙,吶吶的道:
  「我……我不知該怎麼說,也不知該怎麼做才適當,我,我好比舟臨淺灘,進退維谷……」
  哼了哼,方若麗神情古怪的道:
  「你在指什麼事?」
  這一問,不由問得君不悔張口結舌,難以為答--若是方若麗對他並無情愫,自己是「舟臨淺灘、進退維谷」的譬喻,豈非自做多情,一廂情願、剃頭的挑子一頭熱?這個笑話未免就鬧大了,然則細細體味對方的態度言談,卻決非無情之狀,既非無情,又何來此問?恁般促狹,莫不成故意要出他洋相?思來想去,他不禁有氣,措詞也就生硬了:
  「我是說我與管二小姐的事,辦完了這趟差,我是照她囑咐回去呢,還是另外接吉大叔找個地方住下?二小姐對我好,但要談到進一步的問題,還得徵詢一下吉大叔的意思,並須考慮他老人家和二小姐彼此間能否融洽相處、能否互為接納;所以說,我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做怎麼啟口才適當,直是有點叫人為難……」
  忽然間,雙方的感受全調了個,君不悔心裡那股子窩囊與羞惱,頓時移轉到方若麗的身上,她一聽君不悔的話,居然完全沒把她當一回事,根本不重視她所投注的感情,言詞之中,只惦記著管瑤仙、只顧慮著吉百瑞,在這場人際關係的發展裡,自己竟是無足輕重,沒有佔著多少份量!委屈攙合著羞辱,傷心夾雜著憤恚,淚水便控制不住的湧滿雙眶;方若麗倏地站住腳步,她很想平平靜靜的說話,卻偏生腔調哽塞:
  「君大哥,一路保重,我……我不送了!」君不悔怔怔的望著方若麗,心裡七上八下,猶在摸不著邊:
  「你,小麗,你怎麼啦?莫非又有什麼事叫你不高興了?」小巧的鼻翅兒急速翁動,彎翹如扇般的長睫連連霎顫,方若麗努力強忍著情緒上的翻騰,仍強按捺那凝形的悲楚幽怨:
  「我沒有不高興,我也不配不高興,在你眼裡,我方若麗算是什麼?你又把我看成什麼?你所思所憶,所懷所念,全都遠在一方,你心中眸中,何嘗有我、何嘗有一絲絲的我!」
  君不悔開始有了認定,有了確識,他撥開馬頭,趕緊解釋著道:
  「小麗,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忽視過你,你自己說,什麼事我不顧你,不護著你?在我心目中,你就和我的親妹妹一樣,我--」
  用力一甩那披肩的秀髮,方若麗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泣叫著道:
  「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我從來也沒想過做你的妹妹,你懂不懂?我不要做你的妹妹!」
  呆了半晌,君不悔期期艾艾的道:
  「小麗,你你……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跺了跺腳,方若麗噎泣的道:
  「什麼意思?我問你,管瑤仙對你是什麼意思?你看到的只是管瑤仙,就沒有我方若麗?你為什麼不把管瑤仙當做妹妹,偏要我來頂這個缺?這麼些日子來,我不相信你體驗不出我對你是哪一種心意,揣測不到我對你的是哪一種期盼,君大哥,你有時像塊木頭,但畢竟你還不是塊木頭啊!」
  君不悔覺得胸腔鼓漲得發慌,喉嚨乾燥,似乎要窒息般的掙扎著道:
  「小麗,小麗……你,你真的是這種心意?但我,我以前,以前和二小姐--」
  方麗拭著淚道:
  「你們訂有婚約?」
  搖搖頭,君不悔吃力的道:
  「沒有婚約,可是,可是……」
  方若麗緊接著問:
  「換過信物?」
  嚥了口唾味,君不悔面紅耳赤的道:
  「也沒有……」
  勇敢的注視著君不悔,方若麗堅定的道:
  「既無婚約,亦無信物,便表示你仍為自由之身,我也不算破壞人家的姻緣;君大哥,我不勉強你,我和管瑤仙,任憑你挑選哪一個,只要你一旦做了決定,是好是歹,我俱無怨尤,至於管瑤仙有沒有這樣的度量,那是她的事了!」
  不停的搓手,君不悔是又興奮、又惶恐、又覺幸運,又覺煩惱,可是那股被愛的情懷卻是踏實而甜美的;他咧著嘴的笑貌帶幾分滑稽:
  「這件事……老實說,小麗,我先前指的就是這件事,被你拿話激,我也才故意繞了個彎來激你,我怕你無此心意,又怕我反應過敏,自做多情……」
  頓了頓,他接著說道:
  「現在你把話講明了,我好高興,但是我也不瞞你,你和二小姐對我都好,一時之間,我亦拿不準誰對我更好,我不能對不起你們兩人中的任何一位……」
  方若麗淚痕未乾,卻斬釘截鐵的道:
  「任你怎麼辦都行,我可不答應做妾做小!」
  君不悔放低了聲音:
  「我也不敢有這種奢求,而且--」
  本來他想說,而且管瑤仙怕亦不肯屈就二房,話到唇邊,卻覺有些自抬身份,不對光景,臨時又改了詞:
  「呃,而且這樣亦過於委屈了你,小麗,這君不悔何許人物?豈能妄抬身價,將方氏名門的千金小姐如此安排?就算你願意,我還不夠格呢!」
  方若麗表情嚴肅的道:
  「君大哥,我並不以自己的出身家世來博取你的尊重與心向,我只求以我對你的情感深度及意念的摯誠來使你做為衡量的依準,你不須考慮其他,只要想到我是否真心待你,以及你是否也將真心對我,這已足夠!」
  君不悔極受感動,沙沙的道:
  「我會仔細想想,小麗,我一定會……」
  方若麗輕吁一聲,道:
  「要是有緣,無論多少坎坷,多少阻難,你都會來找我,如是無緣,任憑我再三強求,亦屬枉然,君大哥,世問事端只這情感所發,不能勉強,若非兩心相悅,硬待湊攏,便乃悲慘下場,因此你應該多思多想,想開了、想好了再做抉擇。」
  君不悔緩慢的道:
  「忽然間,小麗,我發覺你長大了,成熟了,比我一向所知道的小麗更機敏、更聰慧、更世故,也更--」
  冷清的一笑,方若麗道:
  「也更多愁善感了,嗯?」
  君不悔道:
  「可不是,小麗,我還不曉得你有這麼強烈的感情。」
  方若麗搖搖頭,道:
  「我早已是這個樣子,早已這麼大小,只是你不曾注意,不曾把我放在心上罷了。」
  君不悔歉然道:
  「你不要生氣,小麗,在以前,我是不敢朝這上面去想,我一直覺得你不過是個大女孩,雖然你生得端莊秀麗,知書達理,卻總認為不知是哪家好男兒的福份,未曾料到這個福份竟會落到我的頭上……」
  方若麗哼了哼:
  「不必說這些場面話,君大哥,等著挑揀的人是我,不是你!」
  君不悔沉默了一陣子,努力將語調放得輕鬆平靜:
  「辰光不早,小麗,你回去吧,不要再送了。」
  離別的滋味又上心頭,方若麗不由酸楚的道:
  「每次和你分手,那種茫然若失的感觸便越來越重,不與你在一起的日子,也越來越覺得孤伶寂寥了;早些時,只要在爹娘身邊,就彷彿心中滿足,毫無空虛惆悵的憂懷,如今爹娘好像不能填補這一份無奈,君大哥,真是好苦……」
  不錯,未嘗相思味,怎知相思苦?方若麗這才明白她已經在愛了,發覺她愛的深了,只是,時間上是否愛得晚了點呢?
  君不悔驟然裡鼻端泛酸、禁不住眼眶濕潤起來,他突兀間感應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震盪--這樣的震盪不曾有過,甚至連管瑤仙也未嘗使他如此動情;他嚥下一口熾熱的淚液,聲音暗啞:
  「我能夠體會,小麗,我能夠體會……」
  君不悔不是隨口而言,他的確能夠體會方若麗的心境,因為他也受過,他也經驗過,那等獨對孤燈,拍遍欄於的淒幽苦痛,不止是錐骨,更且煎心,而他比方若麗要幸運,此時的他,是個篤定的被愛者,彼時的他,尚不知小師妹的情愫何拋,兩相比較,他是何其有福?短短的這段辰光,他不僅在道上混出了名望,完成吉百瑞一半的鳳願,猶有佳麗成雙,爭著以終身付託,就拿一年之前來說吧,可是連夢都不敢夢的事啊!
  方若麗抿了抿嘴,又小聲道:
  「君大哥,將心比心,你明白就好;這趟去,大概多久才能回來?」
  君不悔略一沉吟,道:
  「恐怕個把月的耽擱少不了,小麗,你寬念,我會盡快趕回來,就如同我曾答應親自去『順安府』盛家接你,我不是準時去了嗎?」
  方若麗頷首道:
  「你沒有騙過我,君大哥,你從來都沒有騙過我,嗯?」
  君不悔道:
  「不錯,我永遠都不會騙你。」
  抽噎一聲,方若麗又咽窒的道。
  「這一次,也不能騙我,君大哥,你答應我回來,答應我活著回來啊……」
  吸了口氣,君不悔擠出一抹笑容:
  「我答應你,小麗,我一定會活著回來。」
  驀地,方若麗飛快湊近吻了吻君不悔的面頰,就在君不悔愕然一愣的時候,她已轉身狂奔而去,只見她雙手捂臉,似在哭泣!
  張口想喚,君不悔又嗒然閉嘴他癡茫的注視著方若麗漸去漸遠的身影,這才發覺面頰上一片冷濕--方若麗那一吻,竟也吻得淚痕斑斑。
  天色更陰霾了,北風亦宛若刮進了人心……
  黃膘馬跑得快,不到兩個時辰已出去五十里地;君不悔策騎疾馳,也算是一種心頭鬱悶的發洩,他有意借這一陣狠跑,暫且將那股子拋不開的兒女情懷置於腦後,離愁如絲,最是剪不斷、理還亂,要是這個樣子一路混飩下去,吉大叔的仇還報得了麼?
  大路上仍是一片冷清空蕩,老遠朝前望,除了他這一人一騎,連條鬼影都不見,幾十步外右側道邊橫起一座土崗,君不悔放緩了馬兒奔勢,心裡盤算,不如就在土崗後歇息片刻,既可避風,也好趁這點空檔進點乾糧。
  調轉馬頭奔向崗下,才一離開路邊走向那片斜坡,君不悔目光瞥處,不由吃了一驚,隨即知道這頓乾糧大概一時半刻進不得腸胃了!
  土崗之下,四人四騎早已靜靜候在那兒,四個人裡,君不悔倒有三位是素識--久違了的「駱馬鴛鴦」,「三手邪」莫同生,另外,還有個枯瘦得仿若風乾鴨子般的老頭兒。
  這種情形他已經歷過好多次,心緒上的反應便容易控制,因應之填亦不致陌生,但多少總有些不得勁卻免不了,看來對方四位是端候著他大駕光臨的,然則路段場地的選擇這般精確,把他心裡的盤算揣測得如此活透,倒還真不簡單!
  「駱馬鴛鴦」兩口子中的那個雄貨駱干,模樣可不見強,原本寬厚的肩胸似乎往裡陷塌了一層,有幾分拘僂的味道,滿臉的橫肉也朝下鬆垮著,就好像老母豬的肚皮那等發泡,左頰上碗口大小的一塊血疤,肉凸筋浮,似是貼著一團質地極劣的膏藥;眼下可不是穿著黑皮馬甲燈籠褲了,換上一襲灰色的勁裝,掩住了他原本濃重的胸毛,如此氣勢,已大不若前,只是鷹目依舊,透著恁般怨毒的光芒,似乎巴不能生啃了君不悔!
  馬秀芬這個雌貨,外表倒沒有什麼改變,仍然是水汪汪的一雙迷魂眼溜到哪兒便能勾人的魂,柳月眉還像遠山含黛,小嘴微噘,宜嗔宜喜,這些日子不見,那臉幾手兒,竟似越發細白柔嫩了,她斜乜著君不悔,風情竟有幾分弔膀子的輕佻。
  「三手邪」莫同生卻似乎不大敢與君不悔正眼相視,腦總是賊兮兮的閃著視線,臉色不是透紅,乃是泛青,一種病態的灰青;身上還是穿著那套襟灑銀白蝙蝠圖案的青絲袍--不禁令人懷疑,這多日子,莫非他是不換衣裳的?
  風乾鴨子般的枯癟老頭,人坐馬鞍上活脫隨時都可飄空而起的架勢,一套黑布棉褲襖上滿沾油垢,偶而尚反射出一抹暗亮,他正瞇著一雙老眼打量著君不悔,咧開嘴,竟然缺了好幾顆門牙。
  輕咳一聲,君不悔衝著面前的四人拱了拱手,乾笑著道: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是,又有一陣子沒見著各位啦,真個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想不到竟然幸會各位於此,這些時來各位可好?」
  駱干的右頰驀然痙攣,喉嚨咯咯作響,他死盯著君不悔,聲音迸自齒縫:
  「姓君的,任你再是油腔滑調,也逃不過今日的死期!」君不悔沉著的道:
  「你們夫妻趁我養傷之時,前夾欲下毒手,我掙扎保命總沒有錯吧?你們是以二對一,無論體能上人數上全佔優勢,我僥倖突圍而去,是我的運氣,二位不自加反省,更且將此不齒惡行當成奇恥大辱,深仇血恨,於情於理,哪一樣說的過去?」
  駱干暴喝如雷:
  「老子沒有那多的情理同你扯淡,你死不了就非死不可,你傷了我更不能活,就是這麼回事,其他一概不論!」馬秀芬這一次可不曾未語先笑,她寒著一張臉蛋,陰森森的道:
  「上一遭算你命大,君不悔,我倒要看你這條命能大到哪裡!」
  君不悔平靜的道:
  「你們為什麼不朝遠處想?冤冤相報,何時能了?我們彼此間既無深仇,更無大恨,何須如此糾纏不休?難道說非要流血殘命,才算臉上抹金,頭頂結綵?」
  駱干緩緩的道:
  「說什麼也沒有用,姓君的,若不殺你,我怨氣難消,憤恨不平,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平平順順的活下去,否則。如芒在背,刺痛攻心!」
  輕撫鬢角一絡秀髮,馬秀芬慢條斯理的道:
  「君不悔,你該弄通了吧?吃我們這行飯的,沒有將對像剪除,便是一樁極大的羞辱,外加自己栽了斤斗,就越發不能混了,喪失的顏面務必要找回來,否則,乾脆窩回姥姥家去看孩子,盡早別丟人現眼啦!」
  君不悔目注莫同生,道:
  「老莫,你也參加他們一夥?」
  莫同生乾嚥著唾沫,形態頗為窘迫不安:
  「我是無可奈何……姓君的,我還不打算回姥姥家去看孩子,我仍待朝下混世面,你這麼糟蹋過我,若不掙口氣回來,哪裡還有我立足之地?」
  微微一歎,君不悔道:
  「你起的誓、賭的咒,真個全似吃大白菜?」
  灰青的胖臉上浮起一抹赤紅,莫同生像是自己在和自己掙抗:
  「這……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光景變易,形勢自乃不同,我那時在你淫威之下,備受脅迫,不得不虛於委蛇,暫且敷衍,你要是以為我心口如一,未免就太過天真了。」
  笑了笑,君不悔道:
  「我曾說過,起誓賭咒,有時是相當靈驗的,老莫,你要執意違背信諾,報應可就快了,不定准就是現在,便於眼前!」
  不由自主的抖索了一下,莫同生期期艾艾的道:
  「姓君的……你,你不要危言聳聽,故加恫嚇……我,我莫同生不吃這一套!」
  君不悔笑道:
  「不叫你吃這一套,只叫你挨這一刀,老莫,想想田桓臨死時的模樣吧,可不是淒慘得很麼?」
  又是一哆嗦,莫同生舌頭都打了轉:
  「我不……含糊……姓莫的可是一條……一條漢子!」
  駱干看在眼裡,霹雷般大吼:
  「莫同生,瞧瞧你這副熊樣,娘的個皮,你還算是有名有姓的角兒哩,居然在姓君的跟前縮成如此一根軟鳥,你不要臉,可別替我們洩氣!」
  莫同生臉上是一陣青、一陣紅,正待張口申辯,那枯瘦老頭已揮了揮手,衝著君不悔咧開了缺牙的那副癟嘴,有點先咬上一口,試試軟硬的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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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4:01:42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紅蠍子演釋殺機

  君不悔早已試過「駱馬鴛鴦」兩口子及「三手邪」莫同生的道行,是深是淺姑且不論,心裡至少有底,對於這個糟老頭子,他卻是頭一次見面,摸不清對方來路如何、份量輕重,但照常情判斷,連「駱馬鴛鴦」這等桀騖不馴、驕狂跋扈的人物,都請了他來助拳幫場,則此人必然不同凡響,一定有其特殊的能耐或本事。
  那糟老頭子開口說話了,音調是又粗又啞,活脫銹刀刮磨鍋底,不甚悅耳:
  「兀那君不悔,你傷了人家身子,損了人家顏面,不僅不知罪過,反倒振振有詞,編些歪理瞎搪,這已是大大不可原諒,更且出言恐嚇莫老弟,揭他的疤,露他的丑,尤其居心卑劣,有欠厚道,我看你一則心狠手辣,二則稟性好狡,三則為人陰險,實乃毫無可取之處,像你這種貨色,留在世間也是害人,還能叫你再往下活麼?」
  一聽這番論調,君不悔就知道又算碰上一個蠻不講理、自以為是的角兒了,他搖搖頭,滿臉無奈之色:
  「老前輩,我方纔已然說過,不是我執意要傷害他們,而是他們存心要來取我性命,我無罪無非,自不甘引頸就戮,自衛求活,總不該有錯吧?」
  嘿嘿一笑,老頭兒又在展露他那一張缺牙的癟嘴:
  「沒有錯?大錯特錯了,君不悔,你留得命在就是個錯誤;駱老弟兩口子要你死你卻不死,此乃一錯,莫同生與田桓堵上你要你死你亦不死,此乃二錯,兩錯相加,你還到哪裡去找一個『對』字?」
  君不悔怒道:
  「這算什麼話?這不是欺人太甚,豈有此理麼?」
  一拍雙手,老頭兒道:
  「終究想通了,君不悔,一朝吃我們截下你,如何尚有你講道理、述根由的餘地?不但豈有此理,根本就無理可言!」
  君不悔忽然也笑了,他道:
  「前輩說的確實是實話,既然如此,我們亦就不必再論是非、分黑白,大伙豁起來幹便是!」
  老頭兒道:
  「很好,你開竅得挺快,居然一下子就能觸類旁通啦;君不悔,你可得有個防備,我們不作興單挑獨鬥,沒有功夫與你以一對一,只要動上手,便是併肩子侍候,非將你擺橫,決不罷休!」
  君不悔原也不會奢望對方會按規矩來,是而形態從容,不急不惱的道:
  「前輩俠人快語,我亦早在意中,各位,且等著賜教了!」
  那馬秀芬斜著眼,冷著聲道:
  「姓君的,看你模樣挺自在,你當這一遭又容得你裡外通吃?若是你知道和你說話的這位老人家是誰,只怕就會嚇得你心驚膽顫,屁滾尿流,一個跟斗栽下馬!」
  「哦」了一聲,君不悔望著老頭兒道:
  「你倒告訴我,這位前輩會是誰?」
  老頭兒略現矜持的揚起面孔,故做淡然之狀:
  「小名小號,江湖上的老混子罷了,算不得什麼,嘿嘿,算不得什麼……」
  馬秀芬一本正經,滿臉嚴肅,彷彿在宣達聖旨,念一道生死諭:
  「姓君的,你可好生坐穩了,這一位老人家,不是別人,便是我們這一行中碩果僅存的三老之一--『紅蠍子』章昆章前輩!」
  老章昆又是一陣乾笑迴響在喉嚨底,半瞇著眼卻歎唱的道:
  「老羅、老羅,一代新人換舊人啦,秀芬弟妹,承你抬舉,只怕君不悔尚搞不清我是打哪座廟裡蹦出來的神聖哩……」
  馬秀芬眉尖輕佻,道:
  「姓君的若是連前輩的底蘊都不明白,足證他的孤陋寡聞,見識淺薄,殺之更不足借;江湖道上規矩越來越壞了,像這麼一個二愣子後生,竟也容得他翻雲覆雨,不可一世?再照這種情形演變下去,還有我們啃食的餘地嗎?」
  「嗯」了一聲,章昆連連點頭:
  「說得不錯,規矩差了,便要有人來立威,秀芬弟妹,老朽不才,就毛逐自薦,做個立威儆尤之人吧!」
  馬秀芬神色恭謹的道:
  「一切多有仰仗了。」
  冷眼瞅著這兩人一搭一檔,一唱一和,君不悔心裡有數,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有理二扁擔丫無理扁擔三,好歹他得卯上,是非早叫一鍋炒了,只有拚殺到底才是獨一無二的應付法則!於是,他翻身下馬,衝著「紅蠍子」章昆勾動左手小指,似笑非笑的道:
  「章老小子,我不管你是什麼三老也好;四少亦罷,你想在我身上立你的威,就得補襯點玩意才行,光憑嘴巴吆喝,濟不得事,來來來,你算頭一個,我倒要看看你果真是哪座廟裡蹦出來的瘟神!」
  這種輕蔑的態度、譏諷的言詞,使得「駱馬鴛鴦」兩口子及「三手邪」莫同生都忍不住勃然色變,怒不可遏,但章昆卻毫無溫惱之狀,他打了聲哈哈,七情不動、連腔調也是恁般平順:
  「君不悔,你若是想激怒我,未免就太天真了,殺人之前,首須平心靜氣,六欲不生,下起手來才能准穩兼顧,一擊而中;要知道殺人只是一個目的、一樁行為,除此之外不應攙雜其他任何意念,在這一方面,我的修為已是爐火純青,你絲毫擾亂不了我的專注與心志功。」
  君不悔笑了笑:
  「但你已經有了怒意,可不是?」
  章昆形色安適的道:
  「我沒有發怒,君不悔,我為什麼要發怒呢,想想看,我與你一無仇、二無怨,錯開今日,甚至素不相識,你之所以要激怒我,是打算在我出手對你不利之前分散我的心神,造成我情緒上的浮動,其實你錯了,我不會生你的氣,興你的怨,原周很簡單,我只是要殺你,這和殺一隻雞、宰一條狗有什麼分別,我又何嘗恨一隻雞、恨一條狗呢?我殺掉他,僅為了有殺它們的目的罷了,殺掉以後便達到目的,妄起無名,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難過麼?」
  這一番議論,君不悔猶是第一次聽到,然則聽在耳中,不但不覺新鮮刺激,反倒有一股驚慄寒凜的感受--一個人居然冷血至此,將殺生看做一種單純的工作效果,不問理由,不涉是非,不論善惡,更不管道德情感上的反應,只為要這麼做便這麼做,將人命視同雞狗,如此走火入魔的殘酷法,難怪他會是職業殺手群中的前輩大佬,真正令人髮指啊!
  章昆咧著嘴又道:
  「看樣子,你大大贊同我的說法?」
  君不悔大聲道:
  「你是個狂悖,是個瘋癲,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
  嘿嘿笑了,章昆一邊慢吞吞的下馬,一邊道:
  「所以我才能活到現在,才能在我們這一行中出類拔革、屹立不倒;君不悔,你要注意,我沒有發怒,你卻先有些浮躁啦,搏命之前,心浮氣躁最是容易失手致命,切記、切記……」
  君不悔惡狠狠的道:
  「不用來這套片兒湯,貓哭耗子假慈悲,真是老滑貨一個--」
  「駱馬鴛鴦」中的「駱煞」駱干便在此時驟而騰空而起,一朵灰雲般罩向君不悔,人在半空,那只烏溜溜的尺長鋼棒已挾著銳風敲到,臨頭的棒影尚在閃映,鋼棒的實體又已斜戳到君不悔的右脅!
  「傲爺刀」出鞘如電,上下交織,猝而凝形成一個滾蕩光耀的十字,兩響金鐵撞擊之聲融為一聲,駱干側旋三尺,他的渾家馬秀芬已長射猛撲上前,雙手揮舞間,左手一把銀針,右手滿攢多角石,又是一場花雨彌天,摟頭蓋臉的灑襲下來。
  對於這位有「馬絕」之稱的雌貨,君不悔業已有了極大警惕,馬秀芬朝上一湊,他人已暴旋丈許之外,青藍色的刀華如水如煙,瞬間波湧潮漫,硬是將馬秀芬逼得尖叫著躍退!
  「三手邪」莫同生便趁隙抽冷子逼近,人是貼地捲入,雙掌掄起宛如沉錘巨杵,勁力交合,由下往上沖激反揚,沙飛石走中,君不悔人刀一體,長虹般側掠七步,又剛好迎上駱干的橫截猛擊!
  烏黑的鋼棒挾著渾厚的力道,就那麼凌厲的連續劈擊下來,棒影衡接得又緊又密,彷彿映現著一排排錯雜的柵欄,滾動著旋飛的擂木,聲勢極為驚人!
  眼前的接觸,使君不悔深切感受到駱干功力的精猛老辣,竟是比初次拼戰時更要沉穩凶很、更要瘋狂暴唳!
  君不悔琢磨著,莫不成這姓駱的真個要豁上性命啦?
  於是「傲爺刀」便貼著他的身軀倏然流閃翻掣,形成一團迸射著冷電晶芒的光球,而光球滾動飛舞,與棒身碰擊撞蕩,那溜溜的火花星點便迴繞濺散,宛若君不悔在駁著七彩風雲、掠游於此方圓地!
  馬秀芬身形暴起,打著盤旋朝上撲,邊憋著嗓音叫嚷著:
  「下狠殺,這一遭斷斷不能再吃姓君的逃脫--」
  駱干淬然後退,額頭上已經見汗,他極快的瞥了一眼自己手中傢伙,不禁又驚又怒--就這剎那間的交觸,這隻鋼棒竟然缺痕斑斑,滿佈殘剝,若是刀鋒人肉,那還得了?
  君不悔又躲開馬秀芬的一蓬淬毒鐵砂,轉騰裡再讓過三柄柳葉飛刀,他未免有些迷惑,這個娘們身上到底隱藏了多少暗器,竟然如此沒完沒了,活像攜帶著一座兵械庫似的!
  「紅蠍子」章昆一直靜坐鞍上,到現在還沒有任何行動,一雙眼睛卻炯然有神,異常專注的盯視著君不悔的每一個招式、每一項反應;他的用心不問可知,這位殺手群中的老前輩,顯然是要先行摸清君不悔的武功路數,以求一擊致命!
  君不悔當然也明白章昆的打算,是而表面上像是挺熱鬧的應付著駱干夫婦及莫同生,骨子裡卻把精神擺在姓章的那邊廂,他亦是轉著同樣的念頭--一待章昆突發而起,便得搶先痛下殺手!
  駱干和馬秀芬兩口子,固似吃了齊心丸,此接彼應的輪番攻撲君不悔,但「三手邪」莫同生可沒有他賢伉儷這般帶勁,莫同生雖說看起來十分賣力,光景也現得生龍活虎似的猛悍,內心裡他卻早寒了膽、喪了志,他永不會忘記「傲爺刀」的犀利詭異,永不會忘記者伴當田桓的淒慘下場,人活著,總比死了強,而像那樣痛苦怖慄的死亡,想一想便覺得頭皮發炸,週身透涼,血肉牽連著性命,都是自己的啊!
  意念上老是圍繞著君不悔那幾招奪命的刀法打轉,莫同生的出手就顯得虛張聲勢了,他生怕突兀間刀式走上「大屠魂」,猛古丁裡變成「天泣血」,果真如此,豈非換成了田桓第二?什麼事都行,若要換成第二個田桓,他可是萬萬不能應承的吶!
  鋼棒子在急揮快打,駱干已多少察覺出莫同生的怯意,忍不住凶暴的哮叫著:
  「少他娘孬歪扮熊,莫同生,你含糊人家,人家也饒不了你,再不加勁使力,既便姓君的超你的生,老子一樣打你進十八層地獄!」
  手上多出兩柄暗藍匕首的馬秀芬亦冷冷的啐道:
  「這人怎麼說變就變了?老莫前些日還算一條漢子,此番居然成了只縮頭王八,淨朝君不悔刀口子外晃蕩,把正面全讓給我夫妻倆接承啦,好朋友有這麼個坑人法的?」
  連連雙掌運勁,加強力道,莫同生邊一派委屈的回應著:
  「你們別冤枉我,我這不是在同你們一樣賣命豁拼麼?」
  不等駱干夫婦答活,君不悔拖刀抖起一束冷電,隨著一聲斷叱:
  「大屠魂!」
  「傲爺刀」鋒面上周雕摟的眼睛似是驟而睜開,精光閃炫中刀身怪異的彈跳抖動,而層層刃芒迸射流燦,削薄的鋒口劃裂空氣,那種咽位攙合著呼號般的破空之聲,便彷彿是垂死者的吶喊,奈何橋前的噎窒了!
  這一次,真的是「大屠魂」。
  駱干夫妻也都在這一招刀法上吃過大虧,暮見舊景重現,且凌厲依然,怎不怵目心驚,膽寒魄散?兩口子貼地側掠,疾似燕飛,莫同生更是殺豬狂嗥半聲,活脫業已挨上刀似的翻滾而出!
  章昆便在這一剎間離鞍騰起,有如一抹淡淡的鬼影,無聲無息卻快不可言的到了君不悔左斜後方的角度--正是一個視線所不及的死角!
  君不悔也料到章昆會在此時出手,亦料到對方會選擇這樣一個角度。
  實戰的經驗,只有在這種關頭上才知道它可貴與可愛。
  於是,君不悔沒有考慮,「刃無回」猝然展現,展現向左斜後方的角度!
  是一道耀眼的光華映閃,一道突兀凝聚的巨大的柱貫徹天地,恍同來自九穹,來自不可名狀的極空,它帶著雷電的咆哮與催燦,只見一刀刺出,便使雲湧風嘯,鬼哭神號--君不悔卻峙立如山。
  章昆沒有嚎叫、沒有呻吟、甚至不曾發出了點聲息,就那麼彈拋而起,從土崗腳下拋到了土崗半腰,蜷曲在那裡像極了一個撕碎了的布娃娃,更像是一個紅鮮鮮的撕碎了的布娃娃。
  活人是不會像那個樣子的。
  君不悔不移不動,似一種冷漠的眼神注視著面前驚悸已極的三個朋友,這三個朋友尚半臥半跪的縮在地下,沒有一位來得及人模人樣的挺起身站好。
  君不悔十分小心,他不讓對方看到他左脅下那一截斷劍,這截斷劍只有寸許,卻有一多半沒入肉中;這截斷劍原本不止這麼短小,它原本是一柄尺半長的完整的窄斂,在經過「傲爺刀」融匯於「刃無回」的鏑鋒威力裡,窄劍段段折裂,然而仍有這麼一截能夠穿透「刃無口」的絕高陣形與嚴密鋒勁,從實際上無懈可擊的刀式嵌合角度裡硬透而入,這份功力,連君不悔也大出意外。
  章昆不愧是殺手群的前輩,不愧是三老之一,他修為之深,覓機之準,確已到了巔峰之境;君不悔曾經聽過吉百瑞自詡,一旦「刃無回」先發,天下俊彥奇士,難有一人逃得大限,可是照章昆的情形看,這話只對了一半,他大限固然難逃,卻也多少在「刃無回」的浩蕩威力裡,找回了一點補綴!
  殺人僅是一項目的,章昆說過,殺人不該攙入任何七情六慾,不該牽扯任何道德情感上的因由,但求達到目的,其他都不在考慮之例,現在,他以自己的生命做了註腳,他個人的死亡,是否也似死了一頭畜牲般絲毫沒有意義呢?君不悔舐著嘴唇,聲音乾澀而生硬:
  「三位,你們哪一個再接著上?」
  駱干喉頭響著咕嗜聲,他扯扁著面孔,雙眼透著青白色的暗淡光芒,光芒卻是散碎的、顫悸的,嘴巴幾次張合,竟未曾發出一句全音。
  在他們的心目中,「紅蠍子」章昆地位至尊,身份崇高,是他們的先輩,守護者,是他們的靠山,如今先輩先去,靠山已倒,這口氣還待怎麼爭、這個仇又該如何報?連章昆都挺了屍,就算三個人再在上湊,亦不過多添一對半的死人而已,與事無補,況且,活著總比死了好,再接著上,又到哪裡找活路去?
  馬秀芬深深吸口氣,一邊面頰的肌肉不停抽搐,那份花容只貌,竟像吊死鬼般的淒厲,兩隻迷魂眼不再有迷魂的消蝕意味,也和她老公一樣目光散碎,透著虛青了。
  君不悔望了望莫同生,差一點便失聲笑了出來,那莫同生業已全身縮做一團,噘起屁股,把一張臉盤埋在土裡,雙肩聳動著發出低沉又斷續的「嗚」「嗚」嗥號之聲,活脫一頭挨宰前的癲狗!
  得饒人處且饒人,君不悔記得點寬恕之道,雖說對方從未想到要輕饒過他,事至如今,無論在實質上或精神上,已經把對方折磨得夠淒慘、夠狼狽的了,他不打算再進一步逼迫對方,但是他也明白這三個人尚未逃走的原因,必然是怕他猝下毒手,乘隙殲殺,因此,他還要替這三位留個台階亡命,故意僵著表情,君不悔放狠了聲音:
  「你們不想玩了麼?也好,在散局之前,我們不妨先做個遊戲,在遊戲裡輸了的人,便必須留下來和我做個最後了斷--」
  駱干兩口子全直著眼僵視君不悔,形態裡充滿了悸懼驚疑,他們不相信君不悔會懷有任何善意,他們認為君不悔也和他們曾經對別人玩過的把戲一樣,只不過在貓逗耗子罷了,早晚不免一口吞下!
  殺慣人的人,也知道生命的可貴,也知道自我的憐憫,並不是個個豁得出去,因為殺人的人,殺的是別人,相似的光景臨到自己頭上,感受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正在「嗚」「嗚」出聲的莫同生,驀然從泥地上抬起頭來,竟是眼眶紅腫,滿面灰污,他歪斜著嘴巴,拉著那等如喪考妣的長腔,帶著哭調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啊……君不悔,我們也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你想怎麼著,無妨抖明瞭,可不作興陰著糟蹋人……」
  君不悔淡漠的道:
  「你們三個,聽我的號令,我喊一、二、三,三位拔腳就跑,那落在最後的一個,即是與我做了斷的人,這樣辦,夠得上寬宏大量了吧?三位在作踐別人的時候,只怕萬萬沒有如此慈悲過……」
  上下牙齒磕擊了幾下,莫同生擤了把鼻涕,吶吶的道:
  「你,你說的遊戲,就是……就是這個遊戲?」
  君不悔高聲道:
  「還是想換一種玩法?」
  偷覷了旁邊的「駱馬鴛鴦」一眼,莫同生立時有了計較--當一個人處在鬥志俱失,心懷怯懼的情況裡,是極難在神色問掩遮得住的,現在,駱干兩口子便正是這副德性,任憑他夫妻平素如何個狂妄歹毒法,眼下也早破了膽、灰了念,往常他們吃定的莫同生,此一刻卻都是一樣的狗熊,誰也高不過誰一頭去,因此莫同生認為可以代表他們發言:
  「不,不,就這麼辦,就這麼辦吧……但,君不悔,你可得說話算話,不能在背後抽冷子下毒手,玩那傷天害理的勾當……」
  臉色一沉,君不悔重重的道:
  「放屁,我哪似你們這般下作!」
  挨了罵,莫同生卻暗裡舒了口氣,不由急切的道:
  「是,是,君不悔,就請你發號施令吧。」
  駱於是滿頭冷汗,呼吸急促,他的渾家馬秀芬也額浮青筋,雙目圓睜,唇角肌肉連續不斷的痙攣著,而莫同生,早已前弓後箭,擺出一副起跑的架勢,場面在緊張中帶著幾分令人發噱的意味。
  於是,君不悔閒閒的開了口:
  駱干全身的關節輕輕「咯崩」作響,上身微仰,馬秀芬則身形半轉,雙臂拉開,夫妻二人彼此間連望都沒對望一眼,莫同生則乾脆在悄悄移動腳步了。
  君不悔心裡在笑,表面上卻一派漠然,他緩緩的吐出下一個數字:
  先是馬秀芬對準了她想要逃竄的方向,原式半蹲--模樣實在不甚雅觀;駱干的兩腿已經在微微撐彈,並屏息吸氣,莫同生這時卻已慢慢溜出了好幾步遠。突然間,君不悔石破天驚的斷喝:
  「三!」
  只見駱干猛的彈躍而起,凌空七個斤斗已翻出五丈之外,馬秀芬雙臂暴揮,斜掠而出,莫同生連奔帶沖,簡直恨爹娘少生兩條腿--三個人就以各種不同的姿態,極盡翻滾騰躥之能事,醜態百出,逃命而去!
  望著那三條狼奔豕突、漸去漸遠的身影,君不悔不禁頗生感觸,難道說,這就是真情?江湖歲月,與一般社稷的村民們所過的日子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有著喜怒哀樂,有著恩怨情仇,也一樣的表現慨慷赴難、顯示著畏死貪生……
  當然,他不會去追殺逃走的那三個人,這乃是他放生的手段而已,殊不論人家對他是否如此厚道,只要自己良心得安,亦就不必過於計較了。
  現在,他盤算著,應該可以用點乾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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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發表於 2010-6-24 14:02:17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想當年心黑手辣

  好大的一問綢緞莊,八開間的店面,幾乎把這條橫街佔了一小半,店裡成排齊頂的貨架陳列著一匹匹五顏六色、花團錦簇的縷羅綢緞,氣派不小,加上夥計們的吆喝聲,量尺裁布的翻展聲,顧客進出選料看貨,討價還價的喧嚷聲,就越發顯得熱鬧了,熱鬧之中,還有著財源滾滾的意味。
  這間綢緞莊外掛著惹眼的巨幅招牌,黑漆油金的幾個大字:「鴻利綢緞莊」,在店名的正下方,還刻著一個環形的金圈標記,金圈圈裡也有一個字:「魏」;此時,君不悔便在凝視著這個標記,自從到了腳下站著的這個城鎮,一路尋來,他已經發現有三家銀樓、一處酒坊、兩家客棧、外帶四間極為華麗的飯館子,招牌上都摟得有這麼一個符號,魏,不錯,他要我的那個人正是姓魏,卻費了番功夫,才經人指點著尋到眼前的綢緞莊,大生意人麼,買賣多,事情忙,要在哪一號店裡找著這位東家,還真叫不容易。
  算一算,這已是君不悔看到的第十一家連店號鋪,可見姓魏的是什麼個身價,而這猶是他看進眼裡的,未曾發覺的買賣,尚不知有多少家,這些年來,姓魏的可大發了,發得將姓氏都框人金圈圈裡啦!
  站在店門外端詳了好一陣子,君不悔才挪步跨過橫檻,先朝著一個光頭淨面的夥計□牙笑了笑,那夥計一壁收捲著攤展在木桌上的布料,邊以一種職業性的慣常語氣問道:
  「客官,你要哪一種料子?」
  君不悔搓搓手,道: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是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那夥計微微皺眉,搭下眼皮,連稱謂也免了:
  「找誰?」
  君不悔低聲道:
  「你們這裡,是叫『鴻利綢緞莊』沒錯吧?」
  對方也笑了笑,目光瞄了瞄門外金光閃閃的大招牌:
  「那兒不是明寫著?不識字麼?敢情。」
  君不悔忍住氣,仍然放低嗓門:
  「這就對了,我要跟老兄打聽的這個人,姓魏,單名一個祥字,叫做魏祥,不知他如今是不是正在貴寶號當班。」
  那夥計突的瞪大了眼睛,定定望著君不悔,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話:
  「你說你要找誰?叫魏什麼來著?」
  君不悔清清楚楚的道:
  「魏祥,吉祥的祥,有人告訴我,在這裡大概可以找到他。」
  仔細打量著君不悔,夥計的表情有點古怪,有點疑惑與鄙夷攙合起來的那種古怪,他將上半身前湊,似笑非笑的道:
  「你要找魏祥?乖乖,你知道魏祥是什麼人?你和他有什麼關係?找他又有什麼要事?」
  一連串幾個問句,不由把君不悔問得帶幾分惱火,他重重的道:
  「老兄,你倒告訴我,魏祥是什麼人?今上的小舅子、殿下的三叔公,還是正宮皇后的大外甥?我與他也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有筆欠帳要結算結算,這樣說夠不夠?你是待替我找這個人,還是要我自己進去拎他出來?」
  那夥計神色一沉,提高了腔調:
  「好叫你得知,你口裡提起的這個人,便是我們的大東家,寶泉城內一十九號魏家買賣的獨一老闆,憑你也配跟我們大老闆見面?憑我們大老闆豈會與你有帳未清?好朋友,你把招子放亮點,心頭明白些,打譜使刁耍賴,論詐勒索,算你找錯了地方,撞正了大板,你當我們做生意的全是肉頭、能以任人欺侮?你不妨出去打聽打聽,魏字的連號買賣受不受這個門?吃不吃這一套?好朋友,我勸你還是趁早走人吧,遲了怕就走不掉羅!」
  君不悔緩慢的道:
  「你是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也是個完全不知輕重、不明利害的下作奴才。」
  那夥計頓時怒火沖頭,破口大罵:
  「什麼?你竟敢數落我?你個青皮無賴、三流混子,你起意到我們店裡訛詐錢財,我是一番好心,才點明了叫你快快走人,免得無端惹禍,不想你卻更待賣狠使橫,還竟出口傷人,怎麼著?光天化日之下,你還能造反不成?」
  這一叫一鬧,聲浪壓過了店裡的一片喧囂,吸引過來不少好奇與驚詫的視線,也有其他幾個夥計和客人湊攏近來觀望,於是,這位仁兄更見氣焰高張,他雙手插腰,口沫橫飛的吆喝著:
  「真正是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我們魏家連號買賣,在寶泉城是個什麼行情、何等身價?我們大東家又是什麼來路、哪一層底子?今天居然有那不開眼的三流混混,叫豬油蒙了心,上門敲起竹竿來了,還說是我們東家欠他的帳哩,大伙評評理,這不是企圖勒索訛財是什麼?」
  不等有人「評理」,君不悔已是一個大耳巴子揮了過去,但聽得一聲清脆的皮肉拍擊聲,那位原本光頭淨面的夥計立刻齒血橫飛,整個人倒撞向背後的貨架,又一頭回彈回來!
  店裡馬上起了一陣騷亂,另有兩個店夥計一邊吆喝著一面衝到近前,左右包抄,光景是想把君不悔夾持起來,君不悔卻連身子都懶得動,右腿倏抬倏收,「吭」「吭」兩響,已將那二位仁兄踢翻過櫃台的那一邊!
  挨了耳光的那個夥計,手捧著腫脹的腮幫子,殺豬似的乾嚎著:
  「反了反了……殺人了哇,你們快來捉土匪、抓強盜呀,朗朗乾坤,就有這等歹徒執刀搶劫、恣意兇殺,大家還不趕緊將他拿下……」
  君不悔順手又是一記耳光,打得對方一個旋轉,「撲通」一聲坐到地上,這會兒卻不叫了,只一個勁的曝嚎著,活脫被剝了層皮般的驚天動地法。
  店裡的客人往外湧,店裡的夥計朝內縮,正在亂成一團的時候,一個中等身材、黝黑臉膛的五旬人物走了出來,這人沉沉靜靜的在那兒一站,目光的的有威的瞧著君不悔:
  「打夠了吧。朋友?」
  君不悔淡淡一笑:
  「要是你們管事的再不出來,還有得打,說不定連這間鳥店也一遭砸了!」
  黑臉人神色不動的道:
  「我們做生意的不願惹事,雖然我們並不怕事;朋友,你說個數目吧,只要不過份,我們總叫你滿意就是。」
  君不悔又搓雙手:
  「和氣生財,嗯?」
  那人冷冷的道:
  「多少?」
  君不悔搖搖頭,走前一步:
  「我不要錢,至少不要這一點錢,我要見魏祥,我知道你不是魏祥。」
  那人眼下的肌肉跳了跳,同樣上上下下打量著君不海:
  「你為什麼要見我們老闆?他很忙不方便見客,有什麼事,我大多可以替他作主,但我必須警告你,胃口不要太大,我說過,我們並不怕事。」
  君不悔平靜的道:
  「我和魏祥之間的問題,只有我們兩人可以解決,誰也不能代表他,誰也作不了主,魏祥在你們眼中是大老闆,在我眼裡,他屁都不如!」
  黑臉上浮起一層椿赤,但顯然這人是在強自按捺著,他憋著聲道:
  「是涉及錢財的糾葛?」
  君不悔笑了笑:
  「一部份是,另一部份還涉及個人的恩怨,那屬於骨節,道義,和血肉的問題,就不是錢財可以擺平的了。」
  一聽這話,顯見其中內情相當複雜,這人略一沉吟,讓開身子,伸了伸手:
  「既然如此,請進去說話,我替你代稟老闆,傳不傳見,全在他了。」
  君不侮挪步往裡便走,邊閒閒的道:
  「多謝傳話,至於見得到見不到,那就全在我了!」
  那人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沒有答話,只將君不悔引過一條長長的雨道,推開一扇門,來到曲廊之上,廊後是一片極為清幽的花園,花園中間,建有一幢小巧雅致的精舍,他讓客進入精舍的前堂落坐,管自匆匆去了。
  這是一間佈置得十分豪奢的堂屋,四壁嵌合著刷金抹紅的拼圖板,頂上的承塵也是搭配相同的圖案,地下鋪設著厚軟的紅氈,一式的酸枝桌椅襯托著那張錦繡滿陳的紅木炕床,床櫃間隔當中擺置著多樣玲瓏古玩,兩座人高的冰花碎紋古瓶分插著顏彩斑斕的孔雀翎,四隻黃銅火盆正燃著熊熊炭火,室中溫暖如春,而那入眼的富麗堂皇,則更令人心滿意足、陶醉熏然了。
  瀏覽著四周的陳設,君不悔頗生感慨,人生在世,有錢固然是好,有錢才有像樣的生活,才有超人一等的享受,然而錢的來路卻須要心安理得,像姓魏的這樣罔顧道義,黑著心肝獨吃獨吞,銀子雖說有了,後患亦自無窮,種下什麼,便會得著什麼,因果報應,總是不爽,現在,他不就找上門來了麼?
  黃銅火盆在紅紅的燃燒著,空氣裡,飄漾著一股淡淡的芳香,於是,有腳步聲音來近了,聽那雜沓的步履起落聲,好像來的還不止一個人。
  君不悔背負兩手,靜靜的等待著正主兒進門,他倒要看看,這個無情無義、謀財害命的混帳東西,會是如何一副長像!
  門開了,那黑臉仁兄先一步踏了進來,然後往旁邊一站,肅容垂手,是恭迎齊天大聖的架勢、而一聲乾咳起處,一個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卻偏生著一雙精利大眼的高挑老兒緩步入室;這老頭子雖是身著錦袍,髮飾珠玉,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卻宛似坊間推車賣漿的販夫走卒,除了那雙招子的亮,沒有半點富貴相格,要不是君不悔早聽過吉面瑞對此人的形像描述,他包管不信這老傢伙就是魏祥,說不定還會懷疑這是打何處拉來一個叫賣「蘿蔔賽梨」的老販子充數呢。
  魏祥背後,還跟著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只有條右臂,左邊的衣袖虛飄飄的紮在腰問,濃眉虎目,滿臉橫肉,頗有殺氣騰騰的味道,第二個生得短小精悍,有一雙老鼠眼,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動不停,尖削的腮唇上還蓄著兩撇鼠鬚,模樣便越發透著鬼祟狠瑣,叫人看了,恨不能捉隻貓來叨他出去!
  黑臉仁兄等人都進了屋,轉身將門掩上,魏祥管自朝正中間的太師椅落坐,一邊端詳著君不悔,嘴裡卻大刺刺的向著黑臉人物問話:
  「田英,要見我的,就是這個人?」
  叫田英的黑臉仁兄趕緊趨前兩步,微微躬身道:
  「回老闆的話,正是他。」
  魏祥注視著君不悔,嗓門在低沉中帶一絲暗啞:
  「你叫什麼名字,找我有什麼事?聽他們說,你的來意不善,非但揚言我對你有所虧欠,還出手打傷了我店裡的夥計,你無妨把話擺明了,是好是歹,我總有承擔。」
  君不悔沉著的道:
  「我叫君不悔,看來你就是魏祥了?」
  魏祥點了點頭:
  「不錯,我是魏祥。」
  君不悔緊接著道:
  「『病判官』魏祥?」
  臉上神色微動,魏祥緩緩的道:
  「這個稱號,我已有十餘年未聞未提,你是如何知曉的?」
  君不悔淡淡的道:
  「從你以前一位故友之處得悉,明白的說,我也是受他所托,來與你結清一筆舊帳。」
  除了魏祥之外,房中其他三個人頓時怒目豎眉。狠瞪著君不悔,大有蠢蠢欲動,先發制人的意味;魏祥卻沉得住氣,頭只輕輕一擺,十分從容的道:
  「哦,有這麼一回事?你倒是說說看,我那位故友是何許人,我和他之間又有什麼舊帳未清?」
  君不悔道:
  「吉百瑞,『大天刃』吉百瑞,魏祥,這個名字對你可有意義?」
  魏祥的表情突然一僵,呼吸也不由急促起來,他目光銳利的看著君不悔,好半晌,才陰冷的道:
  「恐怕你是拿著吉百瑞的旗號做幌子吧?姓吉的就算不死,也會衰老得挪不動腿了,而且,為什麼他自己不敢露面?」
  君不悔生硬的道:
  「我不必拿著吉大叔的名字來做幌子,魏祥、你與我吉大叔問的這本帳,只有你們兩人清楚,如果他不說,我怎會知曉?吉大叔沒有死,他活得很好,至少比你想像中要健朗,你當年破了他的氣穴,造成他不可克服的隱疾,但他仍舊活下來了,更活到足以差人向你討債的辰光,這是你預料所不及的吧?」
  魏祥慢吞吞的道:
  「約莫你就是吉百瑞差來討債的人了?」
  用力點頭,君不悔大聲道:
  「正是;吉大叔本人因為真力已散,難以聚氣運功,才把他的一身活兒傳給了我,由我全權代表他來與你結清舊帳!」
  魏祥不帶丁點笑意的笑了笑:
  「你有足以代表吉百瑞的憑證麼?」
  君不悔道:
  「當然有--」
  「傲爺刀」便在這三個字的過程中亮出手,君不悔沒有拔刀,只是連鞘平托於掌,魏祥驀見此刀,形態悸動驚窒,幾幾不能把持,他的三名手下則緊張的攏近,生恐君不悔抽冷子猝襲。
  倒吸了一口涼氣,魏祥目光定定的凝注著黃銅雕摟暗紋的寬短刀鞘,望著那兩側上翹、有如牛角般的刀柄護手,眸瞳裡浮映著一種奇異又複雜的神采,往事如煙似夢,大概在這剎那間一一串連,復再索憶於腦海中了……
  君不悔低緩的道:
  「故人故物,你總該記憶猶深吧?」
  閉目靜默片刻,魏祥才睜開雙眼,沉重的道:
  「傲爺刀風采依舊,殺氣不減,真是久違了……」
  收回手中刀,君不悔容顏寒凜:
  「魏祥,當年你暗起貪念,不顧情誼信諾,算計了我吉大叔,吞沒了他份內應得的錢財,更使他險死還生,受盡了貧困潦倒之苦,遭盡了精神肉體上的折磨,這一筆筆的久帳,咱們得連本帶利,好好算上一算!」
  一側,那濃眉虎自的獨臂大漢突的一聲暴喝,形似噬人:
  「大膽後生,無名小輩,竟敢對我東家如此張狂,你是活膩味了!」
  君不悔正眼也不望過去,僅是閒散的道:
  「我要找的正主兒不是你,假如你有興趣插上一腳,我也不會拒絕,老兄,稍停你愛怎麼上就怎麼上,我接著了!」
  獨臂漢子青筋浮額,切齒如挫:
  「就憑你這份狂妄,便輕饒不得,且看我一隻手,能否將你碎骨糜肌!」
  魏祥低喟一聲,擺了擺手:
  「魯輝,稍安毋躁,此事我自有主張,你一旁侍候著便是!」
  這位魯輝惡狠狠的瞪了君不悔一眼,才十分不情願的退後幾步,魏祥輕輕摸著自己尖削的下巴,強顏一笑:
  「君不悔,你說說看,我與吉百瑞的這筆舊帳,你打譜怎麼個結算法?」
  君不悔單刀直人的道:
  「很簡單,其一,退還吉大叔份內的錢財,當然要連息計算,其二,你自己廢去本身的武功或由我代你廢除;只要做到這兩項,容你保命安度餘年,我一拍屁服走路!」
  魏祥臉色一變,怒氣徒生,忍不住猛拍椅臂:
  「放肆!君不悔,你把我當成了什麼角色?豈容得你這般予取予求。任意宰割?真正目中無人,不知自己為何物!」
  君不悔冷冷的道:
  「是你要問我怎麼辦,你既問了,我自然照實回答,魏祥,答不答應是你的事,該怎麼做是我的事,我原也不曾期望你會俯首聽命!」
  哼了哼,魏祥鐵青著面孔道:
  「後生小輩,不要不知輕重,你單槍匹馬,人孤勢薄,一旦闖入我這龍潭虎穴,正是自投死路,怎麼著?你還以為你能力敵萬夫?」
  君不悔鎮定自若的道:
  「我怎麼來,怎麼去,是我個人的問題,不用你操這份閒心,有句話無妨先擺在前面,魏祥,設若我自忖沒有應付你的能耐,我就不會來了!」
  微微一窒,魏祥火爆的道:
  「慢說是你,就算吉百瑞當年也不敢小覷了我,姓吉的調教出來的徒弟,莫非還上得了天去?吹擂誇大,可恨可笑!」
  君不悔靜靜的道:
  「等一會,恐怕你就不會覺得可笑了,當一個人遭至極深重的身心痛苦時,當他加諸於人的殘酷回報於自身時,他是絕對笑不出來的,魏祥,種瓜得爪,種豆得豆,老天有眼,他是永不放過的啊!」
  禁不住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魏祥感到一股寒氣自心底升起,迅即擴散全身,使四肢百骸都透了僵麻,那種情虛神悸的怔忡籠罩著他,恍懈中,彷彿看到血煙迷漫,聽到慘號盈耳,一張張痙攣扭曲的面孔也在瞳仁深處映現浮沉;沒有錯,老天有眼,總是疏而不漏的,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啊……
  有個細小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徊,他定了定神;才發覺是田英湊上嘴來出主意:
  「幹掉他,老闆,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後患……」
  抹去腦門上冷汗,魏祥一把將田英推開,他直瞪著君不悔,聲音嘶啞:
  「這樣吧,容我們打個商量,當初我與吉百瑞合共得十八萬兩銀子,每個人該分九萬兩、如今我給他利上加利,拿二十萬銀子給他,這筆爛帳,該可以一筆勾銷了!」
  君不悔搖頭道:
  「魏祥,這個算法不對,你侵吞了我吉大叔九萬量銀子,以這筆昧心錢做生意,十餘年來,稱得上是大發利市;財源滾滾,高樓平地起,華廈連雲蓋,九萬銀子滋息綿延;何止二十萬之數?再說,我吉大叔這些年來受的苦、遭的罪,他一身的武功損失又該怎麼補償?」
  魏祥厲烈的道:
  「今天的這片基業,乃是靠我辛苦掙來,光憑吉首瑞的那點銀子,如何能有眼前的局面?君不悔;你休要得寸進尺,貪心不足,須知我的忍讓是有限度的!」
  君不悔凜然道:
  「這是你的說法,魏祥,我有我的原則,我決不取非份之財,然而該得的亦當仁不讓,但求公道就是!」
  田英踏上一步,怒形於色:
  「老闆、你不覺得這小子欺人太甚?」
  沒有理會田英,魏祥吃力的道:
  「君不悔,再加你十萬兩如何?」
  君不悔硬梆梆的道:
  「不夠。」
  「咯登」一咬牙,魏祥的模樣獰惡如鬼:
  「你,你到底要多少才算數?」
  伸出右手五隻指頭,君不悔斬釘截鐵的道:
  「連本帶利,五十萬兩!」
  發出一聲呻吟,魏祥痛苦的吸著氣:
  「簡直是在吃人、是在搶劫!五十萬兩銀子,就算當初吉百瑞得的是座聚寶盆,也衍生不出這許多銀子來啊……君不悔,你別看我外表光鮮,其實只是空場面而已,架子拉開便不得不硬撐下去,現銀根本沒有多少……」
  君不悔豬八戒吃秤銘,早他娘鐵了心啦,聞言之下,依舊泰山不動的道:
  「這是你的事,魏祥,我只要五十萬兩銀子,外帶你一身功夫,辦得到,彼此皆大歡喜,你仍有好一段消遙日子過,辦不到,則血刃相向,拼倒算完!」
  魏祥睜大眼睛,氣極反笑:
  「什麼?你,你的意思是說,就算我給了你五十萬兩銀子,你還是要廢掉我的武功?」
  君不悔冷峻的道:
  「這沒有什麼不對,魏祥,正如同十餘年前,你拿了我吉大叔的銀子,也仍然廢去他的武功一樣,你能這麼幹,我為什麼不能?再說,其中吉大叔所受的折磨坎坷我尚未曾計算在內,對你而言,已是夠寬厚的了!」
  「忽」的站起,魏祥扭曲著一張瘦臉,喉管裡響著呼嚕:
  「既便是我的親老子,也不能如此騎到我頭頂撤尿!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姓君的,你當是吃定了?行,你就試試看吃不吃得定!」
  君不悔毫不意外的道。
  「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不費點手腳,耗點力氣,能報得了仇麼?魏祥,我早就等著過你這一關了!」
  這時,那魯輝一把將門拉開,粗著聲道:
  「少說廢話,外面風涼去!」
  君不悔昂首行出,大馬金刀的往花園中一站,面對魏祥他們四個,了無怯懼之色,氣勢上還真有幾分吃定的味道哩。
  魏祥努力平靜著自己的情緒,一邊向魯輝微微點了點頭。
  於是,這位斷了一臂的凶神驀抬右腿,「唰」的一聲從靴筒子裡拔出一柄精光雪亮的燕尾短刀,大步逼向君不悔。
  君不悔露齒一笑:
  「老兄,你雖是急著巴結表功,自己安全可也得多少注意著,我這把刀,出手快得很哪!」
  魯輝身形暴起,當頭揮刃,口中一邊大喝:
  「去你娘的!」
  像一座三角形的寶塔倒豎著,青藍色的寒光由下往上向四面八方流射而出,刀芒冷電是在瞬息間凝聚,須臾裡成形,空氣便撕裂般尖嘯著,銳風便哭泣般旋飛著,光影充斥在人們的眸瞳裡,浸澈在人們的膽魄神魂中,不見「傲爺刀」。只見刀光的詛咒與咆哮!
  不錯,「大屠魂」。
  魯輝的號叫實在聽得人心裡發麻,就真算一頭虎被生剝了吧,腔調也不會那等淒厲亢烈法--粗壯的身子在地下翻滾撲跌,一翻一灘血、一滾一個印,胸前背後,各見縱橫整齊的六條傷口,條條半尺有餘,皮開肉綻,血糊淋漓,傷口的數目加起來,還恰合那六六大順哩。
  獐頭鼠目的那位仁兄,竟然悍不畏死,便在此際悄不吭聲的斜竄而上,手中分執一對藍汪汪的透骨錐,抽冷子狠扎君不悔的背心!
  大凡人的外貌所示,多少也現顯著幾分其人的心性,這一位帶著鼠氣的仁兄,君不悔早就防著他打偷襲了,對方甫始行動,君不悔已有了反應--如法炮製,又是一記「大屠魂」!
  金鐵的交擊聲密如正月燃放的花炮,但見芒彩閃掣,冷焰飛舞中,那一對透骨錐頓時寸寸斷裂,四射紛拋,使錐的仁兄連下手的位置尚未夠上,一隻左臂已溜滴滴的上了半空,人也幾個踉蹌,一屁股坐倒地下:
  那田英這時不拿鴨子上架也不行了,他雙手往腰間一抄一抖,活蛇似的一條軟鞭已打起了忽哨,而魏祥卻驀然橫身向前,沉喝一聲:
  「田英退下,救人要緊!」
  君不悔原準備一視同仁,給田英也來一招「大屠魂」消受,經魏祥這一阻攔、田英正是順水推舟,唯唯而退,無形中算是逃過一劫,不錯,看樣子魏祥怕就劫數難逃了。
  蒼黃的瘦臉上越見皺紋深刻,魏祥這一下子仿若老了好些年;他一言不發的看著君不悔,頸間的喉結上下移動,眼皮子也在不住痙跳;慢慢的,他的右手從袍袖中伸出,手上握著一卷銀光燦亮、大小如碟的奇異物體。
  君不悔知道魏祥手掌間的東西是什麼,那是一種兵器,十分古怪卻匠心獨運的兵器,屬於軟劍一類,只是他這玩藝卻更見巧思、這種軟劍寬窄只有三分,韌性極強,鋒利無比,平時緊緊層疊捲起,用時抖手彈揮,又快又狠,它有個名稱,叫做「飛花」,光景大概是指劍出之下,宛似無處不飛花吧?
  魏祥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抽搐著,他一面暗裡調息運氣,邊故示雍容不迫的道:
  「相信吉百端已經告訴過你,我手上的東西是什麼了?」
  君不悔形態安詳:
  「是的,它叫『飛花』。」
  魏祥沙沙的道。
  「你刀法之精潑狠毒,顯然已得吉百瑞真傳,但我不是魯輝、不是胡泰,我是『病判官』魏祥,你贏得了他們,未必勝得過我,休要說你,即使吉百瑞親臨,我亦照樣打發不誤;君不悔,給你台階你不下,眼前就是你失悔的時候了!」
  歎了口氣,君不悔同情的道:
  「這一番言語,是你替你自己打氣呢、還是想要恫嚇我?魏祥,這不是自我安慰的適當辰光,也不是用嘴皮子唬人的場合,孰勝孰敗,刀口子下見真章,你已經給了我台階下,最好也為你個人找個台階吧。」
  魏祥憤怒的道:
  「狂悻囂張的東西,我要不重重教訓於你,你尚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把前輩先賢都看扁了!」
  不屑的「嗤」了一聲,君不悔道:
  「前輩先賢也要有個比較,魏祥,像你謀財害命,黑心黑肝,如此無德鮮恥之徒,亦配稱做是『前輩先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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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4:02:53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到如今報應臨頭

  魏祥激憤的咆哮:
  「連吉百瑞也不敢這樣對我說話,你竟一再如此無狀,果真當我不能將你生殺活剝?」
  君不悔閒閒的道:
  「就是因為我吉大叔對你太客氣了,你才動上他的腦筋,下那等暗無天日的毒手,魏祥,我不吃你這一套 ,這次來,原就是專程找你算帳的,還有什麼仁心仁術可表?你要是知機的,眼下後悔尚來得及,至少揀個殘生餘年好過,要是不然,你這輩子篤定是到此為止了!」
  緊緊握著手掌中的「飛花」,魏祥內心驚恐,表面上不得不硬充英雄好漢,一則他捨不下那大筆的錢財,二則肉痛自己的身子,三則不能叫手下人看成個窩囊廢;樣樣有窒礙,般般難決斷,就只有賭個運道了,他努力朝前想著,一竟追溯往昔的種種--吉百瑞與他向來交情極深,相待隨和而親密,雖說吉百瑞技藝精湛,卻從沒在武功上炫耀什麼或壓他一頭,就憑這麼一位老友所調教出來的傳人,說他狠,又能狠到什麼地步去?
  想著想著,他不禁渾然忘卻自己對老友的心黑手辣,漠視了兩名手下在須臾前的悲慘下場,他只顧念著一樁--這般厚的情份之下,就算豁拼到底,莫不成還真能將他怎的?
  君不悔有些不耐煩了:
  「姓魏的,話已說到這裡,你尚有什麼好磨蹭的?我是給你留點臉面,才等著你先出手,若是再要往下拖延,我可不客氣啦!」
  大喝一聲,魏祥吼道:
  「小輩張狂,且看我替吉百瑞教訓你!」
  這個今吉百瑞咬牙切齒的仇人,居然要替吉百瑞教訓吉百瑞親自差遣來此索債的子弟,這豈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君不悔自然不知道對方在這片刻間的心路歷程與今昔形勢相混的幻象,他不很明白,魏祥那種一廂情願的想法,是過於厚此,太甚薄彼了!
  狹窄的軟劍彈射,帶起的不是一道道的光束,而是一蓬蓬焰花,劍尖翻閃瞬息,那銀雪似的朵朵寒烙便四轉流掣,交互輝映,發出「嗤」「嗤」相連的破空之聲,果然招術奇特,顯現了無處不飛花的形貌!
  君不悔退後三步,「傲爺刀」猝然抖起一掄大圓。在晶瑩渾厚的光孤中,刀芒彷彿萬箭齊出,飛蝗般封殺對方的劍招。
  魏祥斜身拋肩,軟劍倒射,「錚」的一聲脆響,一朵劍花暴襲君不侮面門,卻在劍花飛起的同時騰空五尺,鋒刃揮展,冷電如雨般兜頭罩落!
  看樣子,這位「病判官」還真有意思要替他的「老友」教訓來人哩!
  於是,君不悔不再纏鬥,一式「天泣血」出手。十七道強烈的刀芒宛如十七條噴溢向四面八方的瀑布,青藍色的光華涵天蓋地,刀刃連著刀刃,寒輝疊著寒輝,上片犀利的狂飆攙合著翻湧的銳氣,便如此聲勢凌人的傾潑向每一寸空間!
  故人之情、老友之誼,就在這裡哪裡歸向破滅--其實早就被魏祥在多年前親手破滅了,此際的回報,是他一個空心斤斗躍出尋丈之外,卻站立不穩,猛古丁跌坐地下,他噎窒一聲,滿臉驚恐的審視著自己身上創傷情況。
  神色由驚恐轉為詫異,魏祥茫然不敢相信的發覺,他身上竟連一點傷都沒有、不但未曾切骨裂肌、未曾皮開肉綻,就算他那一襲錦袍,亦分毫無損,完整依舊,然則,方纔那一瞬間的冷電觸體,那俄頃裡的寒氣透心,那炫目的青藍焰彩,悸震的銳風繞旋,卻又是怎麼一碼事?
  極快的一下怔忡之後,魏祥不由膽量陡壯,豪氣頓升,他以為他想通了--任是這君不悔如何得到吉百瑞的真傳,火候亦乃過爾爾,天下聞名的這一式絕刀「天泣血」,到底收拾得了別人,卻奈何不了他「病判官」!
  君不悔沒進一步追殺,他只是靜靜的站在哪兒,靜靜的注視著坐在泥地上的魏祥;「傲爺刀」垂直下指,閃亮生寒的刀尖頂瑞,正緩緩滴落一顆顆鮮紅的血珠子……
  破鑼般一聲狂笑,魏祥嘶啞卻得意的開了口:
  「君不悔,我以為你的道行有多高,本領有多強,這一試之下,才曉得你仍差得遠,慢說你比不上我,較之吉百瑞亦輸了不止一肩,老吉的活兒你十亭中沒學會三亭,就敢這等大包大攬,為他出頭找場?小王八蛋,這一遭你撞正大板,算是死定了!」
  君不悔先是愣了一愣,隨即歎了口氣,面帶悲憫之色的搖著頭:
  「魏祥,你死在眼前,猶在大言不慚,自誇自賣,我不知道你是一時暈了腦袋,抑或驚慌過度失去理智,怎麼連這麼一個明擺明顯的勝負場面都分斷不清了?」
  魏祥「呸」聲吐了口唾沫,獰笑著道:
  「姓君的,你才是暈了腦袋、才是驚慌過度!事到如今,你還有臉自我掩遮,誇口逞強?哦呸,方纔你那一招,明明是吉百瑞的三大殺著之一『天泣血』,老吉以這招刀法,不知毀掉多少高手奇士,擺平多少天龍地虎,但是由你施展出來,卻奈我何?任你出手凌厲奧妙,我魏祥仍舊是我魏祥,你睜大眼睛看看,又何嘗傷得我魏某毫髮?」
  差點「噗嗤」笑出聲來,君不悔表情古怪的望著魏祥,強行控制著自己的丹田:
  「既如是說,何妨起身再戰?畢竟你是坐著,我是站著,繼續拚殺,坐著總不如站著方便……」
  重重一哼,魏祥腰腿使勁,往上一挺,這一挺,人是站起來了,卻因雙腳使不上力,一個踉蹌險險跌了個大馬爬!
  這時,魏祥才摹然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痛楚由兩腳腳跟的部位傳來,那種痛,痛得像火炙,痛得似抽筋,這突兀的一陣劇痛,使他立刻滿頭冒汗,呼吸急促,臉孔五官都擠疊成一團!
  君不悔淡淡一笑,慢條斯理的道:
  「這是要一點一點的折磨你,這才不曾將你殺得血肉模糊、不曾把你大卸八塊,你卻以為得了便宜,竟馬不知臉長的賣起乖來?姓魏的,你這幾手三腳貓的本事,別說與我吉大叔較長論短不夠看,同我打比,也只配朝我褲襠下縮著的份,早年我吉大叔吃你虧、完全是猝不及防,才被你抽冷子偷襲得逞,若是一對一正面上,三個魏樣亦頂不住我吉大叔一刀殺,娘的,你卻自認上了夭,這要不是笑話,世問恐怕再也找不著笑話了!」
  魏祥扭曲著一張瘦臉,震駭又慌亂的大叫:
  「你把我怎麼作踐了?你是如何算計了我?君不悔,你這心狠手辣的匹夫,我怎麼站不起來?我的兩隻腳為何不聽使喚了啊?」
  君不悔氣定神閒的道:
  「人的兩腳,在腳踝的後跟部位,原各連得有一條主筋。挑斷了,兩腳怎麼會聽命使喚?當然你也就站不起來啦!」
  長嚎一聲,魏祥撲地翻滾,一邊以手捶地,邊涕淚滂沱:
  「黑心黑肝的小王八蛋,傷天害理的言牲……你竟這般糟蹋我,謀害我,你這不是叫我成了殘廢,叫我形同一個活死人了麼,天啊……」
  冷笑一聲,君不悔的形態倏轉狠厲:
  「想得倒好,叫你形同一個活死人?魏祥,你算盤敲得未免大如意了,老實告訴你,這才只是開始,我要一丁一點的割切你,一絲一縷的削剝你,等你輾轉哀號,受盡折騰之後斷了那口氣,我再接收你所有的財產,你卻休盼能獲得一口薄皮棺材!」
  驟然停止了滾動號叫,魏祥摸一把面孔上的涕淚,卻抹了個滿臉灰黑;他顫抖著聲音道:
  「也罷……君不悔,我依了你,我就全依了你!」
  君不悔故作不解,寒著容顏道:
  「依了我?什麼事依了我?」
  呻吟一聲,魏祥半趴在地下、努力揚起上半身:
  「那五十萬兩……我給你就是,君不悔,如今我兩腳殘廢,已和失去武功沒有分別,你錢也有了,人也傷了,總該必滿意足,回去覆命了吧!」
  哼了哼,君不悔道: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魏祥,動手之前是一個價碼,動手之後又是一個價碼,現在行情已經不一樣啦--」
  咬咬牙;魏祥吸著氣道:
  「你……你說,這行情又是怎麼個不一樣法?」
  君不悔道:
  「首先我要問你,姓魏的,你想死想活?」
  魏祥掙扎著道:
  「當然……當然想活!」
  君不悔笑道:
  「早這麼打算,不是省卻多少手腳?魏祥,虧你也是『前輩先賢』,老江湖嘍,卻像根蠟燭,這等的不點不亮法;好吧,我便軟軟心腸、放你一條生路,你想活,價錢不妨往上抬一抬。」
  面頰抽搐著,魏祥吶吶的道:
  「抬……多少?」
  君不悔凝住微笑,一派嚴肅的道:
  「你說吧,我可不是乘火打劫的人,這種事,總得你心甘情願才行!」
  還說不是乘火打劫、更又要人如何心甘情願?魏祥暗裡咒罵不停,表面上卻萬般委屈的神情;他沉沉鬱郁的道:
  「除了五十萬兩現銀,我,我再過二家買賣給你……」
  君不悔注意的道:
  「哪一家?」
  僵默片刻,魏祥索興豁出去了:
  「任你挑揀,看好哪一家,就過你哪一家,只要你選定了,我立對便將房地契約、內外帳冊、盤存單據及銀錢來往底帳交付給你,但是,咱們可得言定一樁--」
  君不悔乾脆的道:
  「說!」
  魏祥強持鎮定、內心卻惴惴不安的道:
  「線給了你,生意過了你,將來我們雙方便算恩斷仇了,再無糾葛,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不得糾纏不清,需索無厭……」
  君不悔重重的道:
  「就這麼一言為定,然而你也別想耍什麼花樣,姓魏的,否則我會找上你繼續玩下去,我赤腳的不怕你穿鞋的,到時候有你的樂子!」
  魏祥的反應像是硬吞下一口黃連,苦得很,不過卻老老實實的說了真話:
  「君不悔,我看你猶如一尊凶神,一個要命的討債鬼,避之唯恐不及,但願永不照面……我已是有家有業的人,同你攪合毫無益處,只要一朝打發了你,還清這筆孽債,八輩子也不願再招惹你,求的是你別再節外生枝,往後找我麻煩,或就算是燒高香……」
  君不悔一笑道:
  「你放心,憑你這麼一號人物,我可不願攀交,咱們還是遠著點好!」
  魏祥喃喃咕噥著:
  「真叫背運啊,今天是撞了邪啦……」
  那邊,田英已經把兩個受傷的同伴暫且料理妥當,卻愣呵呵的站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是,魏祥眼角瞟及,不禁有氣,吃力的抖著嗓門叱喝。
  「你倒是來扶我一把呀,死人,我這樣躺著好看不成?」
  於是,田英急忙過來將魏祥攙扶起立,一瘸一拐的行向精舍,君不悔自然跟在後頭亦步亦趨;恩怨算是有了交待,那金銀財寶卻已少不得補綴,渡日活口,這玩意最是現實,何況取的是該取的,只不過,呃,加了點利息而已。
  仍是那一片蕭索的響鈴樹,仍是那座破落的山神廟,現在,正當黃昏。
  老遠,君不悔就望見坐在廟門檻上發呆的吉百瑞,而急劇的蹄聲,也引起吉百瑞的注意,正手搭涼棚、瞇著眼睛朝這邊張望著呢。
  跨在馬上的君不悔,頓時湧起一陣又是辛酸、又是興奮的感覺,那份自然而生的孺慕之情,便充斥在整個心懷,仿若遊子返家、倦鳥歸巢,依閻期盼的白髮尊親,不正展開雙臂,含淚迎來了麼?
  拋橙落地,君不悔快步奔上,喉間像是嘎塞著什麼,顫生生的只呼出兩個字
  「大叔……」
  形容憔悴,越見蒼老的吉百瑞,在驀然一哆嗦之後,猛一把將君不悔緊緊擁住,淚水淋淋,嗓調噎窒:
  「孩子……我的孩子……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你終於回來了……」
  君不悔聞到吉百瑞身上那股老年人特有的氣息,也聞到吉百瑞發間衣角散漾出來的酸臭味,他不但不覺憎嫌,反倒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一種難以言喻的慰貼感,這樣的氣味,是來自親人身上的,是發自至愛的人的膚發之間,雖然此中並無血緣,卻與骨肉嫡親又有什麼分別?
  吉百瑞吸著氣、啞著聲絮絮不休的念道著:
  「算算日子,該是你回來的辰光了,我是早也盼、晚也盼,人就像只傻烏一樣,從白到黑,愣呵呵的坐在廟門檻上向來路張望著……先前那一陣蹄聲,我還當是聽岔了,趕到塵頭揚起,我才信是有一騎過來,孩子,別看我老眼暈花,只經一瞥,我就斷定馬上的人是你,是我的孩兒回來了……」
  君不悔輕拍著吉百瑞的肩膀,淚水已浸透了他這位大叔肩胛頭一大片,他咽位著如同一個偎在老爹懷裡傾訴委屈的孩子:
  「我也急著要趕回來,大叔,你不知道我多麼思念你,一天沒見到你,一顆心便似倒懸著不落實……人在外面,受驚受氣受磨難,到處是陷餅,到處是險惡,笑裡藏刀,鉤心鬥角,誰也不相信誰,誰也防著誰,連說句話全繞著彎,哪似我們爺倆,想什麼講什麼,要什麼做什麼,一根腸子到底,放個屁都不忌諱,大叔,紅塵十丈,卻比不上這個山墩子,這間山神廟啊……」
  抹了把老淚,吉百瑞鬆開君不悔,故做豪邁之狀:
  「來,孩子,不悔,讓我看看你,仔細看看你,這些日來,可是連做夢都不離你的人影……晤,你胖了些,也結實多了,氣色挺不錯,穿著打扮也很光鮮,怎麼著,孩子,這一陣在外面混得還有點名堂吧?」
  君不悔含淚笑了:
  「全是大叔的恩賜,俱承大叔的夾磨,好歹不負你老的期望,沒給你老丟人;另外,大叔交待的兩件事,亦全替大叔辦妥了!」
  吉百瑞臉上深刻的皺榴舒展開來,每一條紋理之間都似浮漾著笑意。他連連點頭,寬慰又振奮的道:
  「好,好孩子,幹得好,我就知道我沒有看走眼,沒有認錯人,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之前,得你傳我衣缽、續我親情,此生此世,夫復何求?」
  君不悔深摯的道:
  「不是大叔沾我的光,乃是大叔成全了我,若非大叔,我又到哪裡掙一席之地、揚一方之名?大叔才是我再生的父母,是我不二的恩人……」
  吉百瑞呵呵笑了,笑得好痛快,好舒心,他直搓著手道:
  「乖乖兒,好孩子,算你有孝心,重情義,這麼個好兒郎,打著燈籠也難尋。活該老子我有運氣,端端挑上了你,幾年老福,有得享了!」
  君不悔笑道:
  「何止幾年老福?儉省著花,三輩子都用不完!」
  差一點就手舞足蹈起來,吉百瑞口沫橫飛的道,
  「咱們爺倆好不容易盼著這重逢之日,少不得慶賀慶賀;不悔,神案底下還藏著三個干饃,一塊醃疙瘩頭,半錫壺老酒,東西是欠缺了點,但情深意厚勝似山珍海味,先湊合一頓,你再把外面的經歷仔細說與我聽……」
  君不悔一指鞍後的兩大包行囊,壓著嗓門道:
  「好叫大叔高興,我早就瞅準了今天到家,要和大叔聚上一聚,在經過鎮上的時候,業已將酒食辦齊了,都是大叔愛吃的東西,有風雞、鹵羊肉、臘牛肉、鴨腦肝、芝麻燒餅,外帶一隻現燉的水晶肘子,一把大蔥白,還有兩斤二鍋頭,今晚上要好生與大叔醉上一醉……」
  「咕」嚥了口唾沫,吉百瑞讒像畢露:
  「這可真是打牙祭了,不悔,實不相瞞,自你走了以後,我這日子便過得越發辛苦啦,往往三頓省做一頓吃,偶而打只野狗野兔什麼的就能熬上好幾天,但逢上天寒地凍的辰光,這些無主的畜牲也都縮頭躲了起來,想弄上一隻,談何容易?那就只有挖點山荀薯根湊合著,吃得嘴巴能淡出鳥來;有時候,也到鎮上逛逛,使點小巧妙,玩點小把戲,多少騙幾斤大米,抓兩把粗鹽回來填饑調味,提起葷腥,業已久不知味羅!」
  君不悔忍不住又是一陣心酸,他忙強笑道:
  「大叔,我向你老保證,自今以後,你永不必再受這樣的折磨與煎熬,苦日子已經過去了,往後的年歲,大叔是穿不完的綾羅,吃不盡的海味,住廣廈、喚僕從,好一派老太爺的風光!」
  吉百瑞歎了口氣,苦澀的道:
  「你不是在逗我高興吧?不悔,聽起來好像是癡人說夢,不甚真切……」
  君不悔誠懇的道:
  「我說的全是事實,大叔,就如同我在你面前一樣的毫無虛假,我怎敢騙你、怎能騙你?大叔,你走了老來運啦!」
  凝注著四起的暮靄,那浮沉飄移的煙氳,在夕陽的映照下灰藍裡透著一抹紫紅,有些捉摸不定的虛幻意味,情調帶著點淒冷落寞,吉百瑞生恐期望中的未來也感染上這親的幽忽無常,一顆心不覺又往下拉墜,形色問復湧起一片無可掩隱的蒼涼……
  老年人的情懷易於感傷,多趨悲慼,想法也免不了較頃向蕭索黯淡,這是因為老年人業已失去了大半的人生歲月,自認辰光蹉跎,又為來日憂悒,觀念上便難以開朗,尤其是一個飽受坎坷、歷盡滄桑的老年人,長久以來的生活磨難與生命的艱辛,就益發加深了他對世事的疑慮和猜忌,連一樁單純的現實,亦不敢輕易認同,總以為還有某些冥冥中的因由在操縱,有某些不存在的窒礙在阻擋--吉百瑞這種患得患失的心緒,君不悔能以體會,也不禁深深歎息,如此一條頂天立地、威懾兩道的英雄漢子,等到老來,卻也叫時光消磨得這般猶豫,被生活壓迫得這般迷惘了。
  扶著吉百瑞的肩膀,君不悔向山神廟裡移步,邊低緩的道:
  「別胡思亂想了,大叔,這些年來的苦日子真也難為了你,竟把一個當年睥睨天下的刀中之雄作踐得壯志斑駁,豪氣頹沉,連明擺在眼前的美好未來也認為是一片虛幻了…………大叔,你就是我的爹,是我人間世上至尊的親人……」
  說有多少的金銀財寶,有多少的人生美景,都不比君不悔這段話來得中聽受用,來得使吉百瑞內心塌實;臉上的陰鬱立時一掃而空,他滿足又欣慰的道:
  「好孩子,我就等你這句話,就在等你這句話啊,老來有依,天下還有比這更順心的事麼?他娘闖蕩江湖大半生,我姓吉的總也算找著條根,盼了個指望啦!」
  進得廟來,天色已經暈暗,君不悔動作熟捻的找出兩截殘燭,兩張棉墊,先請吉百瑞坐下,點亮燭火,這才出去將行囊拎入,攤開囊袋,就像變戲法一樣,將一包又一包的吃食加連壺老酒擺置滿地,有些東西還透著溫熱,那股子濃郁油香,便益發引人食慾大動了。
  三杯落肚之後,吉百瑞一邊啃著雞腿,拈著臘牛肉片,一面細細聆聽君不悔敘述這段時間在外的種種;他偶而頷首,偶而感歎,卻是眉開眼笑的光景多,識人得人,老懷堪慰,君不悔的喜怒哀樂,得意失意,不也就和他老人家息息相關,如同身受了?
  於是,君不悔取出一疊厚厚的銀票,雙手捧呈在吉百瑞眼前:
  「這是魏祥交付的銀票五十萬兩,京裡『泰和寶』的老字號、光是分店就遍佈南北七十二家,信用牢靠得很,大叔請先收著--」
  吉百瑞怔怔的望著手中這疊厚厚的銀票,燭光晃映下,銀票上殷紅的鈴印與墨字交織著鮮亮的炫花;五十萬兩銀子,這是多麼巨大的一筆財富,這是代表了一種何等自豪的身份層次?以前,只要有了這筆錢財的一成、不,哪怕一百分之一吧,日子也不會過得那麼艱難、那麼貧苦,如今這麼豐厚的一筆錢財就擺在眼下,吉百瑞卻竟有一股反常的淡漠感,好像他欠缺的不是天下通寶,好像這人人趨之若騖的黃白之物對他已經沒有切身的影響了;歎喟一聲,他不由感觸萬千的道:
  「奇怪,有了錢,這錢卻一下子變得不重要啦,不悔,你猜我現在怎麼想?我半點也不激動,絲毫也不覺欣悅,這麼大的數目,似乎與我沒什麼關連,宛若是另一碼不相干的鳥事……銀票,你收著吧。」
  君不悔正色道:
  「大叔,這是你老應得的錢,其中有你的血汗,有你的屈辱,有你不能平的十餘年怨憤,大叔,你該留著,你取之無愧!」
  喝了口酒,吉百瑞塞了一片臘牛肉在嘴裡咀嚼著,模樣像是五十萬兩銀子,比不上他喝酒吃肉來得有興味:
  「不悔,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放在你那裡比放在我身上更要可靠,我老了,莫不成還能帶著大票銀子進棺材?固然這財本是我的根源,收回卻全賴你的力量,錢是我們爺倆的,你如何支配就代表我如何支配,全給你去運用了;朝後,不要忘記擺幾文在我口袋裡零花就行--你小子吃肉,還怕我只啃骨頭?」、
  君不悔為難的道:
  「但,但大叔,錢是你的,我也不會管錢,別花冒了……」
  哈哈一笑,吉百瑞道:
  「去你娘那條腿,什麼你的我的,我們爺倆還分什麼彼此,你要怕花冒了,花冒了亦無妨,你從前不是說過,光憑你去打零工,也能養活我老人家麼?何況還有這麼一間四面通風的破廟住著,萬一真到了那光景,正好落得自在清閒!」
  君不悔還在猶豫:
  「話是這麼說,可是--」
  揮手丟掉一塊雞骨,吉百瑞也等於攔阻了君不悔待要往下說的話:
  「別再囉嗦了,咱們就這麼決定;還有,你提到挑揀的那家買賣,指明是『鴻利綢緞莊』,這間店,將來也歸你去管,我年紀大了,操不得這許多閒心!」
  君不悔吶吶的道:
  「大叔,經營綢緞布匹,我純屬外行……」
  「卡嚓」咬下截水漓漓的大蔥白,吉百瑞津津有味的咂著舌頭:
  「做生意沒有什麼大不了,一學就會,以前你練刀,沒人指點入門的訣竅,看著是個笨手,只要一旦上了路,不也千變萬化,橫吃八方?生意事到底難不過刀上下的苦功,再說,找人掌櫃也行,按時去看看帳目,查查存貨亦就夠了!」
  手上還拿著另一包文件契據,君不悔道:
  「這是綢緞莊的轉讓書約和帳冊,大叔要不要過目?」
  又喝了口酒,吉百瑞一抹嘴角,吁了口氣:
  「一概由你作主處理,我懶得去傷腦筋。」
  君不悔只有把東西放好,陪著喝了小半杯酒,邊也拈了根蔥白嚼著:
  「提起那魏祥,約莫是舒但日子過久了,不但功力未見特別精進,志氣膽識也頗生消磨,起先,我還以為他這一關最是險惡,不想卻較盛南橋那場拚鬥順利得多,沒費什麼大手腳,我完了事……」
  吉百瑞臉孔微赤,打了個酒呃:
  「人就是這樣,有了錢便不免顧惜生命,而財富的增聚與豪奢的生活,往往亦便侵蝕了志節骨格……不悔,日子過得太好或太壞,都容易改變人的本性,早些年,魏祥不是這等窩囊和好妥協的貨,表面上不是,所以我才認為他有幾分操守,才吃了他的大虧!」
  君不悔謹慎的道:
  「我不曾取他性命,只挑斷他的兩足主筋,叫他也嘗嘗廢人武功的滋味,這樣做,不知大叔是否贊同?」
  吉百瑞的面容在燭光搖曳不定的光影裡,呈現著一抹深沉的幽蒼,他感慨的道:
  「到底也算幾十年的交情,能退一步,便退一步想,你給他的懲罰,亦足夠了,大家都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得寬恕則寬恕,怨怨相報到幾時?」
  君不悔道:
  「大叔說得是,不過姓盛的那一家子,除了盛家主母與他那長少君還算明道理,看得開之外,包括盛南橋本人,名利之心仍還相當重,不似大叔悟得透呢……」
  塞進一大塊肥油肘子入口,吉百瑞含混不清的道:
  「屁的悟得透,我要早能悟透,就不會命你去續哪早年之約了……人嘛,都犯這個毛病,事情過了,才深一層想,淨放些馬後炮……」
  想笑又不敢笑,君不悔趕緊以唇啜酒,卻又差點嗆了嗓。
  嚥下口中肥肉,吉百瑞才接著道:
  「不談這些三山五嶽了,倒是你,不悔,那兩個丫頭,你敢情中意哪一個?如果兩個都喜歡,索興一遭娶回來,老子也好早點抱孫兒!」
  君不悔居然有些扭怩的道:
  「這……大叔看她們哪二個好了。」
  哧哧笑了,吉百瑞道:
  「又不是我要媳婦,怎能越俎代包,替你決定?老婆漢子是終身大事,要你自己挑選才行,否則便兩乘花轎一齊發,來個雙喜報--」
  連連搖頭,君不悔靦腆的道:
  「她們都不可能做小……」
  一拍手,吉百瑞笑道:
  「那簡單,兩頭大不就成了?都是明媒正娶,當家大婦,誰也不壓誰,一樣的霞被風冠、一樣的大禮拜堂,豈不是兩全其美?」
  君不悔苦笑道:
  「不大可能,我也不敢這麼癡心妄想,大叔,管瑤仙和方若麗對我情深意重,都對我關懷至殷,她們各有個的長處,各有各的優點,我……我不忍辜負她們,更不忍傷害她們……」
  略一沉吟,吉百瑞道:
  「這就難了……不悔,這兩個女娃之間,你總該有個上下之分吧?你比較傾心於哪一個?」
  想了很久,君不悔吃力的道:
  「這不能說,大叔,這會傷了另一個人的心,除非塵埃落定,苦將她們預分軒輕,都是不厚道的……」
  一仰脖頸幹盡余酒,吉百瑞頷首道:
  「說得也是;這樣吧,咱們爺倆兩家都去走上一遭,由我來細細觀察,提供意見,你再做個最後決定,如何?」
  君不悔不安的道:
  「我怕決定很難做,大叔,她們都待我這麼好,叫我怎忍陷其中之一於悲痛境地?這種滋味我嘗過,真個不堪回味……」
  凝視著君不悔好一陣,吉百瑞才無限愛惜的道:
  「不悔,你確是個忠厚的孩子,但事情好歹都要解決不是?今天晚上暫且不提,你先把吃食收了,明早再綴補一頓;這樁麻煩,容我們細細推敲考量,別自尋苦惱,船到了橋頭,總歸他娘要直淌下去的!」
  慢吞吞的收拾著地下的剩菜殘餘,耳聽著吉百瑞躺在神案上的陣陣鼾聲,君不悔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只記得吉百瑞後面那兩句話--船到了橋頭,會不會真個自然直呢?又會不會直得無愧於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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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4:03:24 |只看該作者
第36章:等閒變故故人心

  黃膘大馬上坐著兩個人;君不悔與吉百瑞,兩人乘一鞍,擠是稍擠了點,好在吉百瑞人瘦身窄,勉強還能湊合。
  現在,「飛雲鏢局」已經在望。
  鏢局子不知在辦什麼喜事,張燈結綵,人出人進,光景十分的喧囂熱鬧,隔著大老遠,便能感受到那一股喜洋洋的氣氛。
  從君不悔背後伸出頭來,吉百瑞瞇著一雙老眼朝前探視,邊有些詫異的道:
  「那不就是『飛雲鏢局』啦?掛紅紮彩好像是有什麼吉慶事兒在辦;不悔,莫非他們能未卜先知,算準了你今天抵門,這麼鋪排是為了歡迎你?場面倒有點捧著新姑爺上炕的味道……」
  君不悔也帶著幾分迷惘的道:
  「辦喜事大概錯不了,只怕不是在歡迎我,據我所知,鏢局子沒有人會卜卦,就算有,亦玄不到這等地步,時辰拿捏得入絲人扣,豈不成了鬼谷子啦?」
  輕拍君不悔肩膀,吉百瑞笑道:
  「說不定哪,不悔,心有靈犀可是一點通呢!」
  君不悔尷尬的道:
  「管二小姐也不敢這麼明著張揚,到底名份未定,她一個姑娘家怎會安排如此場面?大叔,鏢局裡約莫是有別的喜慶事……」
  說著話,馬兒已經不徐不緩的到了「飛雲鏢局」門前,首先看見君不悔的,正是君不悔進鏢局應徵雜工時的「考驗官」大鬍子呂剛;兩人這一朝面,君不悔覺得好親切熱絡,在馬上一拱手,提高了嗓門:
  「呂鏢師,真個久違了--」
  呂剛的反應卻大大使君不悔感到意外,這位大鏢師先是一愣,兩隻銅鈴眼突兀凸出,險險乎便掉出目眶之外,他呆若木雞瞪著君不悔片刻,才驀地一激靈,像見了鬼一樣奔進門裡,一面跑,一邊狂叫: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君不悔回來了哇……」
  這一跑一叫,門口的人群有的紛紛走避,有的趕緊站遠處觀望,一片喜氣剎時僵凝,竟透著不可理解的蕭索與暖昧意味--
  故人回門,對「飛雲鏢局」上下而言,甚至說恩人回門亦不為過,原該深表熱忱,大現慇勤才對,怎麼竟像看到瘟神惡煞一般的驚悸法,居然大喊「不好了」?這,是他娘怎麼一碼事?
  君不悔怔了一下,回頭望望吉百瑞,吉百瑞似乎有所感應,歎了口氣,臉色沉重的翻身下馬,君不悔跟著落地,心口上卻彷彿壓上了一塊石頭。
  目光四轉,君不悔又發現了一位舊識--早先和他一起打雜幹活的沈二貴;沈二貴縮著脖子弓著腰,正半掩在門柱後面,神情好像不敢與君不悔照面,現著那等的惴惴不安;君不悔踏上幾步,盡量把聲音放得和悅開朗:
  「那不是二貴哥麼?二貴哥,我們可是久不相見啦,老夥計只分別了這麼一段辰光,怎的就顯了生疏?見了面連個招呼也不給打?」
  這呼名點姓之下,沈二貴可是窩不住了,他趑趑趄趄的走了出來,眼睛望著地面,又是窘迫、又是畏瑟,衝著君不悔請了個安,嗓音透著暗啞:
  「君爺……你,呃,你算是回來了……」
  君不悔平靜的道:
  「難道說,我不該回來看看?」
  沈二貴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複雜--但卻有著無可掩隱的悲憫意味;君不悔迎著對方這份言諭之外的情態,暮然全身一冷,心緒翻騰,這樣的形色,這樣無助的關懷,他不是曾以體驗過麼?「出相莊」,在他敗給師兄手下之際,當人去場空,當他正滿腔淒楚落寞的時候,師門老管家任喜不也是這種神態、這種同情卻難以為力的惋歎?時日不長,他卻二度品嚐了如此苦澀。
  不錯,又是心中的一捧雪。
  吉百瑞來在君不悔身邊,低沉的道:
  「不管發生了什麼狀況,不悔,你都要看得開,陽光之下,沒有什麼新鮮事兒,人活一生,亦難免經歷坎坷橫逆,悟得透,也就淡然了。」
  君不悔強笑著:
  「大叔說得是,我自信還能把持,我不是挺鎮定的麼?」
  吉百瑞凝視著他這人間世上唯一的親人,緩緩的道:
  「不悔,你記著,無論何地、無論遭遇到任何挫折,大叔必與你同在!」
  君不悔輕輕的道:
  「謝謝大叔……」
  於是,門內一陣喧嘩,十來個人匆忙奔出,領頭的正是「飛雲鏢局」的總鏢頭管亮德,簇擁在他身邊的仍是他那幾個蝦兵蟹將,當然也包括了呂剛、胡英、彭委康這幾位大鏢師。
  甫始與君不悔朝面,管亮德的神情可真叫夠瞧,一張臉孔不但猛然漲赤變褚,有如倒吊一副豬肝,甚至連呼吸都緊迫起來;他搶步上前,對君不悔重重抱拳躬身,模樣竟像下屬參見上官、後生拜謁前輩,就有那等的卑恭屈膝法:
  「君兄弟,一聽說你回來,我就趕忙往外迎,卻仍是叫你候了這一陣,罪過罪過,失禮失札!好在都是自家人,你該不會見責吧?」
  君不悔一邊回禮,邊笑得十分溫煦自然:
  「總鏢頭客氣了,我怎敢擔當總鏢頭如此抬舉?出門有一段日子了,對舊主故友頗為思念,借迎我大叔之便,順道前來探望各位,帶請總鏢頭莫嫌唐突才是!」
  管亮德容顏窘愧,答活卻相當圓滑流暢,不曾顯在出疙瘩:
  「這是說到哪裡去啦?君兄弟,你是我們『飛雲鏢局』的救星,是我管某兄妹的恩人,巴盼你回來都望穿了眼,又怎會扯到唐突二字?你這一抵家門,可不知道我們有多麼個興奮法,大伙全樂暈啦!」
  君不悔淡淡的道:
  「我無才無能,只因適逢其會,略盡了一點棉薄而已,總鏢頭言重,倒令我好生汗顏;這一向來,大家都還順當吧?」
  管亮德故意大聲笑著,聽在耳裡,近乎有幾分氣喘的嗖嗖之音:
  「托福托福,自從你挫敗了那『聚魂刀』顧乞與『無影四狐』一干鬼崇之後,鏢局子可就一帆風順,再沒出過岔錯啦,這都是借你的鴻運,靠你的虎威,才有這等的好運道,君兄弟,我們『飛雲鏢局』就該立你的長生牌位,早晚香煙供奉著方稱允當!」
  拱拱手,君不悔道:
  「總鏢頭萬勿如此鋪排,否則就是折煞我了!」
  這時,站在管亮德身側的呂剛,暗中扯扯了他們總鏢頭的衣角,向吉百瑞的方位努努嘴,管亮德這才想起君不侮還帶得有另一個人,他先是又一聲笑,瞧著吉百瑞打了個哈哈,嘴裡是在詢問君不悔:
  「君兄弟,這一位老人家,不知是君兄弟的什麼人?還請代為引見——」
  不等君不悔開口回答,吉百瑞已搶著說了話,只不過兩眼看天,撩也不撩管總鏢頭。
  「不勞總鏢頭動問,我姓吉的,叫百瑞;君不悔有個大叔你可曾聽說過?他那不成材的大叔,就是我老頭子!」
  管亮德哈了哈腰,本能的虛應事故,假意奉承:
  「哦,哦,原來是吉老先生,久仰,久仰--」
  突然間,他像是吞下了一顆火栗子,臉上五官立時怪異可笑的歪曲著,眼角斜吊,嘴巴大張,中了邪一般,定定瞪視吉百瑞,而吉百瑞仍然仰頭上望,模樣彷彿不知道面前還站著個大活人似的。
  猛的一哆嚏,管亮德哈下去的腰桿急切裡竟一時挺不起來,他舌頭發直,聲帶嗚咽:
  「吉百瑞……莫非是……『大天刃』吉百瑞?」
  哼了哼,吉百瑞道:
  「好見識;我倒不曉得,天下除了我『大天刃』吉百瑞以外,尚有哪一個吉百瑞!」
  管亮德形色大變,汗出如漿,他只覺得混身透涼,雙膝發軟,胸膛內劇烈跳動,人有朝下跪的趨勢:
  「小的該死,小的有眼無珠,吉老前輩大駕到此,居然不識真顏,吉老前輩頭頂一方天,腳頓小河動,神威蓋世,名傾五嶽,小的疏失之罪,萬乞恕過,吉老前輩,小的給你老人家請安賠禮啦……。」
  吉百瑞嘲弄一笑,虛虛伸手輕扶:
  「罷了罷了,我老頭子當不起總鏢頭的大禮,咱們還是實際點好;我以為,你會請我爺倆進屋去坐坐,或者你有什麼要向君不悔交侍!」
  管亮德喘著氣道:
  「是,是,嘔,不不,君兄弟乃小的兄妹救命恩人,功同再造,怎敢妄言交待?只是有事陳述,請求寬諒……吉老前輩,且請移駕奉茶……」
  吉百瑞不再多說,昂首直入,君不悔則默然跟隨於後,管亮德蹶著屁股側旁帶引,一副可憐兮兮,負罪在身的德性。
  一樣的環境,一樣的事物,君不悔重臨斯地,心情卻完全不同了--徵兆已經越見明顯,從張燈結綵的一片喜氣,到呂剛初睹故人時的驚慌,加上管亮德那勉強的客套到惶恐的奉承,現在全反映出某一樁不該形成的結果已形成,而「飛雲鏢局」並不虧欠君不侮什麼,也不必隱瞞或忌憚他什麼,除了人情,「飛雲鏢局」對君不悔無須愧疚,那人情,主要就關係在管瑤仙身上了。
  管瑤仙至今沒有露面。
  這位素有「冷羅剎」之稱的二小姐,從來稟性剛強,具鬚眉之氣,有決斷,有膽識,決非一般弱質閨閣可比,更何況她對君不悔早有情愫?如若沒有其他變異,她不會隱匿不出,不會故作扭怩矯揉之態躲著君不悔,這樣的重逢,原該也是她所期盼的啊。
  但是,她事實上仍未現身,現身的只有這一群表情尷尬,舉止失措的達官老爺們。
  將吉百瑞、君不悔二人讓進大廳落座,在下人奉過系水之後,整座廳屋裡就單剩下管亮德一個人陪著,其餘大小鏢師,全已悄然退出。
  氣氛很寂靜,寂靜的氣氛裡透著僵窒--那種難堪又隔閡的僵窒。
  吉百瑞端起茶杯,細細觀賞著白釉底上描著筆青篁的杯麵,嘴裡「嘖」「嘖」有聲:
  「這飲茶的杯子真不錯,質地細,花色清雅,挺精緻的……」
  說著,鼻子湊近杯沿深深一嗅,又連連點頭:
  「茶味香醇芬郁,汁色明淡,顯見也是好茶,承總鏢頭盛待,真是謝謝了。」
  管亮德挨著椅邊坐著,雙手不停在褲管上來回揩擦,形容惶驚不寧,吉面瑞這一說話,他趕緊將上身前躬,陪著一抹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粗茶陋器,實嫌簡慢,多有委屈前輩……」
  吉百瑞笑了笑:
  「委屈我不大要緊,倒是別委屈了我的寶貝侄兒,凡事不離譜就好,總鏢頭,你說是不是呀?」
  管亮德抹著汗,啞聲道:
  「是,是,前輩說得是。」
  翹起二郎腿,吉百瑞又皮笑肉不動的道:
  「茶不錯,總鏢頭,但除了喝茶之外,也該找點話題聊聊才不顯得冷生;由你開個頭吧,你說我們聊什麼才叫有趣?」
  吸了口氣,管亮德黃著一張臉道:
  「回稟前輩,小的原是有下情上報,事非得已,若有欠周之處,乞請前輩恕有才是--」
  吉百瑞瞧了君不悔一眼,神態安洋的道:
  「總鏢頭言重了,我與你們『飛雲鏢局』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一鞭子打不著,三竿子撈不著,毫無瓜葛可言,你又有什麼不得已的?至於說到恕宥,人做了虧心事才須對方寬諒,我看你相貌堂皇,一團正氣,似乎不像那些咱負義失德的卑劣小人,照理說,該不會行止豁了邊吧?」
  管亮德結結巴巴的道:
  「前輩……天下事,呃,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始未根由,往往不能盡如所願……小的難處,尚請前輩千萬乞有,這實在是樁意外,大大的意外……」
  吉百瑞淡淡的道:
  「扯了這許多,卻還不知道你指的是哪檔子事,與我爺倆又有什麼關連?」
  管亮德深深呼吸幾次,才十分艱澀的道:
  「小的是說……是說舍妹的事……」
  啜了口茶,吉百瑞道:
  「聽不悔講,令妹與他相處不錯,且有喻示在先,你令妹如今卻怎麼啦?」
  嚥著唾液,管亮德沙沙的道:
  「回前輩的話,舍妹瑤仙,確實對君兄弟情有獨鍾,至為心儀,在小的面前,亦曾流露過她的意欲,這本來是一段美滿姻緣--」
  吉百瑞冷笑一聲,尖銳的道:
  「卻是有人半路殺出,待要棒打鴛鴦?」
  不禁又是一頭冷汗,管亮德雙手連搖:
  「不,不,何人有此膽量,敢對君兄弟冒犯?只是碰巧了一樁機緣,舍妹受恩於對方,深感有所虧欠,在那人整日累月的殷殷關懷下,實難加以峻拒,初是勉強接納,繼而日久生情,事態演變下來,就落得今日的結果;舍妹向來心軟性慈,不忍過於傷害對方,猶豫再三,才首肯了哪人的要求……」
  吉百瑞面不改色,微笑依舊:
  「什麼要求?」
  管亮德只覺後頸窩發麻,眼皮子在不聽使喚的跳動:
  「他……他待迎娶……迎娶舍妹……」
  吉百瑞懶洋洋的道:
  「令妹與我家不悔訂情於先,施恩在前,令妹只因一樁機緣遇合,便不忍傷對方之心而委身下嫁,然則我家不悔又待如何?莫不成令妹但怕傷他人之心,就無視傷不悔之心?」
  管亮德一時大感狼狽,手足無措之下,只有連聲請罪:
  「前輩包涵,前輩恕看,這都是小的兄妹不對,小的兄妹失周,事前未能防範,事後未加克制,方有今日的困窘之局,怨只怨我管家運蹙,舍妹福薄,攀不上君兄弟,結不成這樁連理,但求前輩及君兄弟高抬貴手,免予追究,管氏一脈感恩載德,叩乞老天保佑君兄弟功侯萬代,子息綿綿……」
  吉百瑞暗裡罵著--真他娘顛三倒四,不知所云,明明是負情變心的勾當,偏偏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說詞,簡直就是豈有此理;表面上,他卻仍然沉得住氣,不顯溫惱:
  「總鏢頭,你的意思是說,令妹和我家不悔的這段情,算是吹了?」
  管亮德臉孔褚赤,音調窒迫的道:
  「小的兄妹甚感惶疚,愧對前輩及君兄弟之處至多,便今生不能補報,來世為大為馬、結草啣環,也要報答二位的大恩大德……」
  吉百瑞不帶丁點笑意的一笑:
  「這都是些空話,總鏢頭,情份的契合,若是只用幾句不切實際的言詞便能否定,這情份也未免太虛幻、太軟弱了!」
  管亮德急道:
  「不,前輩,小的兄妹不光是表達這無盡的歉意,小的兄妹在形式上尚另有補報,區區之數,藉以減輕我們的慚愧於萬一,並盼對君兄弟的損失略做彌補--」
  又看了看君不悔,吉百瑞道:
  「你要給錢?」
  管亮德窘迫的道:
  「小的不敢這樣講,小的兄妹僅是拿這個法子來回補君兄弟的恩情,剖明我們的無奈,我們亦知道這樣做十分庸俗,但,但除此之外,實在不知如何交待是好……」
  吉百瑞道:
  「那麼,你打譜給多少銀子來賠補不悔情感上的損傷?」
  舐了舐嘴唇,管亮德囁嚅著道:
  「小的兄妹想奉上三萬兩紋眼……君兄弟一向囊中欠豐,他拿著這筆銀子,足可置產創業,成個家約莫也夠了……」
  哧哧一笑,吉百瑞側首問君不悔:
  「孩子,這筆錢你收是不收?」
  君不悔極其平靜的道:
  「我不會要這個錢,大叔,施恩於人豈有收回報的道理?如果說這算賠補我情感上的損傷,情感有價,便就賤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發乎內心,見於真性,好來好去,好合好散,怎麼能用阿堵物來衡量其價值?」
  「嗯」了一聲,吉百瑞欣慰的道:
  「好,很好,吾兒果有餚節,果具見識--」
  說著,他面對管亮德揚了揚眉梢:
  「我家不悔說啦,這幾文臭錢他不要;總鏢頭,你早該弄明白,天下之大,財富並非萬能,多有金子銀子買不到、擺不平的事體!」
  管亮德臉孔冷綠、惶怵不安的直搓手:
  「哪……哪君兄弟的意思,是要我們兄妹怎生補報?」
  君不悔牽著嘴角,低緩的道:
  「情感是不能出賣的;總鏢頭,什麼都不必補報,我原也不曾期望任何補報,你們沒有欠我什麼,如果一定要說有,欠的也僅僅是一次戲辱而已,我還有這個涵養,經得起、容得起、容得下這一次戲辱。」
  管亮德滿頭油汗,又羞又愧:
  「君兄弟言重了,我們兄妹怎麼敢、怎麼敢?」
  吉百瑞忽道:
  「總鏢頭,那個半路上殺出來的程咬金,算是哪一號牛鬼蛇神?」
  管亮德形色赧然:
  「他,呃,他叫葛世偉,是『子午嶺』葛家堡的少堡主,他父親葛奇,在道上也是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前輩或許有個耳聞--」
  吉百瑞頷首道:
  「葛家堡的當家葛奇,不錯,我知道他這個角兒,他兒子卻是如何與令妹結下這段機緣、又受了姓葛的什麼好處?」
  提到這問題,君不悔亦頗為專注的等著聆聽管亮德的回答,因為他知道管瑤仙向來對這位葛少堡主欠缺好感,尤其為了「無影四狐」擄劫管瑤仙的那樁過節,葛家堡父子當時拒不赴援,袖手旁觀,越令管瑤仙切齒痛恨,然而彼一時也,此一時,眼下卻又湊到一頭,更準備結親家了,這,又是在一種什麼境況下才扭轉的乾坤?
  先是乾咳一聲,管亮德非常謹慎的道:
  「大概在三個月前,舍妹領著局子裡兩位鏢師,三名淌子手押鏢到『遠定府』,就那麼不巧,偏偏又碰上了『無影四狐』中『魔狐』狄青那個淫棍老弟狄元,兩下一朝面,舊仇加新恨,三句話沒說上便動了手,一場拚鬥上來,舍妹這邊落了敗勢,正在發發可危的當口,葛家少堡主恰巧帶著他家一干手下路過,見此光景,立時拔刀相助,殺退了狄元,將舍妹等人從虎嘴邊救了出來……」
  吉百瑞道:
  「倒是挺巧,接著姓葛的小鱉羔子就開始大獻慇勤,百般表功,橫刀奪人家的老婆了?」
  君不悔面皮一熱,趕緊喚了一聲:
  「大叔--」
  管亮德也頗覺尷尬的道:
  「葛少堡主一心輸誠,對舍妹體貼十分、呵護備至,日也來,夜也來,人總是有感情的,辰光久了,實在不忍再加拒絕,自頭一遭接納過葛少堡主以後,就,就……」
  吉百瑞道:
  「有了開頭,就一直繼續下去了,可不是!」
  管亮德的雙手在褲腿上揩擦起來,他吶吶的道:
  「前輩包涵……」
  拂袖而起,吉百瑞冷冷的道:
  「人心叵測,人性易變,從你們兄妹這裡,算是找到了活生生的印證,管亮德,立身處世,不合像你們這樣輕諾寡信、見異思遷,男女相悅,雖屬兩廂情願,但志節守不過百日,亦就無可惋惜留戀了!」
  他一昂頭,對君不悔道:
  「我們走。」
  君不悔站起身來,等吉百瑞行出幾步,方才輕輕的向管亮德道:
  「總鏢頭,請轉達我的祝福給二小姐,希望她姻緣美滿,白首偕老,告訴她,我對她沒有怨恨,沒有溫惱,有的只是關懷,真心真意的關懷……」
  不等管德亮回答,他已灑開大步,跨門而出,留下管亮德一個人站在廳中,孤伶又怔忡的空望門楣發呆--他也不禁迷茫,自己妹妹的選擇,到底是對了,抑或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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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4:03:51 |只看該作者
第37章:如今河東轉河西

  仍是爺兒倆合騎著這乘黃膘大馬,目的是前往「大龍坡」的方家,丟了一個瑤仙,幸好還有個方若麗,這位方大小姐可得落實把握著,如果也因曠日時久,發生變異,君不悔的霉頭就算觸大啦。
  對君不悔而言,管瑤仙與方若麗在他心目中都佔著極重的份量,然而若要仔細分判,方若麗的比重似乎要大一點,在個姓及習慣上兩人亦較契合;本來,他尚下不定決心如何取捨,為的是不忍負情,現在卻已雨過天晴.塵埃落定,管瑤仙業已主動的替他解決了這個難題,此時正好心懷坦蕩,合會佳人。
  鞍上,吉百瑞倒有些惴惴不寧:
  「依你所說,不悔,那方夢龍算是盡釋前嫌,不再記恨於我了?」
  君不悔輕鬆的道:
  「不錯,經過我及小麗的再三勸導,方老伯終於等應勾鉤這筆怨隙,化戾氣為祥和,他那條腿,算是白送給大叔。」
  「呸」了一聲,吉百瑞啼笑皆非的道:
  「什麼光景了,居然還開這等玩笑,要如此調皮?方夢龍眼看著就是你的老丈人啦,雙方一朝結成親家,休再提這種煞風景的惱人言語,萬一刺傷了他令他迫憶前塵往事,對你我卻是大有不便!」
  君不悔笑道:
  「這話只是對大叔說著玩,怎能在方伯父向前提?大叔放心,言詞輕重我還拿捏得準,否則豈非自找麻煩?」
  吉百瑞感慨的道:
  「我和方夢龍之間的這段樑子,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性子烈,火氣大,尤其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認為刀就是一切,藝業強弱便代表理直理曲,天打雷電,我就敢以白刃相抗,山若咆哮,亦誓以頭顱上頂,任是誰招惹了我,不流血殘命便決不付休……那真是一段迷失自我的瘋狂歲月啊,如今想想,又是何苦?」
  君不悔低聲安慰著他的老叔:
  「事情過去也就算了,大叔,舉凡人,大部有一段或多或少的癲狂日子,待到往回看,省悟得出早年的是非功過,也就算明白人,辰光長遠了,總能沖淡若干快與不快的回憶,大叔不須為此自責太甚……」
  吉百瑞歎了口氣:
  「那時節,慢說斬人一條腿、便奪下幾條命,也不覺有什麼愧疚難安,就如同吃大白菜般的稀鬆尋常,但一朝活到我這把年紀,再看到自己作下的孽,心中滋味便又難言;人死了不能復生,肢體斷,就永成殘缺,那些刀下亡魂或是血肉迸濺的受害者,其痛嚙悲憤之情當可想見,真正是不能自抑啊……」
  手上的緩繩輕帶,君不悔微微側過臉來道:
  「想開點,大叔,所謂福禍無門,唯人自招,當年你老叱吒江湖,在那種環境裡,要的也是這股氣勢,也由不得你退縮避讓,傷在你刀下的人,未見得個個都是冤枉,大叔出刀,亦不一定都是缺理……」
  吉百瑞搖搖頭:
  「等到了『大龍坡』,我他娘再好生向方夢龍請罪,你們小兩口將來要過快活日子,老一輩的人便不該存有絲毫芥蒂,斷了人家一條腿,補不回那條腿雖是另一碼事,但講幾句中聽的話卻省不得。」
  君不悔道:
  「這都是大叔顧全我們,可也不能大委曲大叔自己。」
  拍了拍君不悔肩膀,吉百瑞笑了:
  「為了你與你媳婦,我老頭子受怎麼樣的屈都不關緊,倒是你們小兩口要和樂恩愛,才不枉費我這一片心。」
  君不悔若有所思的道:
  「大叔,你可別把話說得大早,小麗對我有心是不錯,但是不是一定能娶到人家還未敢斷言,她老子娘只怕尚不知道這回事,揭開了底,如果又像管瑤仙那樣來一記當頭棒,就真笑不動了。」
  吉百瑞哼了一聲: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就有那等霉法的?同樣的漏子會連著逢上兩遭?姓管的娘們見異思遷,志節不堅,我不信方家丫頭跟她是一路的貨!」
  君不悔道:
  「咱們還是多少保留點好,大叔。」
  吉百瑞在鞍上移動了一下坐姿,手捏著大腿肌肉,又在腰眼間輕捶了捶:
  「不要胡思亂想,這樁事,我有預感,十成十沒有問題……不悔呀,到前面那間麥垛子場邊停一停,我得下來歇會兒;他娘人一到老便真個不濟啦,馬上這一折騰,腰也酸來背也痛,連屁股都硬麻了……」
  君不悔剛要回話,卻驟見前頭那片麥垛子麥桿橫飛,人影閃掠,麥垛子連倒數堆,有血光映現,也有人滾跌於地,局面似乎正是一場拚殺!
  那邊的光景,吉百瑞亦看到了,他瞇著眼觀望,口裡嘀咕著:
  「人就是這麼犯賤不是?大米白饃吃撐了,一天到晚便不停的你拼我鬥,真也不嫌憎煩?好不容易找著個歇腳處;你看吧,又叫攪了!」
  君不悔注視著那滾跌在地下的人迅速翻躍,注視著那人的對手正連連追殺,而麥垛子掩隱下,好像還有另外兩位仁兄在纏鬥,場面挺熱鬧的;他目光不移,一邊問著吉百瑞:
  「大叔,要不要在這裡想歇?」
  吉百瑞似是老興徒發,蠻有勁頭的道:
  「娘的,且湊過去看看再說,保不定是台好戲--」
  黃膘大馬稍稍加快步速,一眨眼便到了近前,到了近前,君不悔卻突的全身僵直,背脊樑挺硬,握韁的雙手竟然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起來!
  吉百端立刻就發覺了君不悔的異常反應,他探出上半身,關注又迷惑的問著:
  「你是怎麼啦?不悔,有什麼不對勁麼?」
  君不悔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以一種極低極怪的聲音道:
  「那是我師父和師兄……」
  怔了怔,吉百瑞將視線投注過去,也不由壓下嗓門:
  「你是說任浩同他那橫刀奪了你小師妹的寶貝師兄?」
  君不悔點點頭,語聲艱澀:
  「正是他們……」
  吉百瑞忙道:
  「再說清楚點,場子有撥人在火並,你那鳥操的師父與師兄是佔了上風的一撥,還是落了下風的一撥?」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道:
  「是落了下風的一撥。」
  哧哧笑了,吉百瑞開心的道:
  「我就說嘛,憑任浩那幾手三腳貓的把式,如何佔得了上風?不打他個滿地找牙怎麼對得起天理?不悔,方才學懶驢滾翻的那一個,可就是任浩?」
  君不悔的表情矛盾又痛苦:
  「是我師父……」
  吉百瑞幸災樂禍的一拍手:
  「來來,下馬,下馬,這等熱鬧,怎得不瞧?老子高興了,說不準指點他兩招,克敵不必,保命有餘。也好叫他看看什麼樣的刀法才配稱是刀法!」
  君個悔默不作聲,陪著吉百瑞下馬靠前,這時,落下風的兩位越發左支右細,敗像畢露,而他們的對手卻益見凶狠猛辣,攻勢凌厲,勝負之分,眼看已在不遠了。
  細細打量著自己的師父與師兄,君不悔不禁有一股辛酸的感覺--只這段辰光不見,任浩竟是老了,不但人顯得蒼老,更且憔悴柘槁,氣色極差,此刻他正在豁盡全力的與他的對手拚搏著,他眉心淌血,左肩也一片殷紅,仿似受創不輕,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袍,粗濁的喘息聲,就連尋丈之外的君不悔,亦聽得清清楚楚。
  另一頭的龐其壯,情況也不見得比他師父好到哪裡,不知是眼下的敗勢影響了他,抑或有什麼其他的不如意,原本又白又俊的龐其壯,竟然黑裡泛黃,瘦了好大一圈,形態容貌間,更顯出一股霉氣,活脫一副背運命蹙的功架。
  吉百瑞雙手背在身後,閒閒的道:
  「不悔,你在想什麼?」
  君不悔吶吶的道:
  「我……大叔,我不忍……」
  「嗯」了一聲。吉百瑞緩緩的道:
  「我就知道你正在這麼想,不悔,到底你是個忠厚仁義的孩子,好吧,我同意你的意思。」
  君不悔驚喜的道:
  「大叔,大叔是說--?」
  吉百瑞似笑非笑的道:
  「你不是打譜幫你師門一把麼?為什麼還不去?」
  君不悔形色激奮的道:
  「多謝大叔周全,大叔不會怪我婦人之仁、恩怨難明吧?」
  嘿嘿一笑,吉百瑞道:
  「要是你無動於衷,才叫恩怨難明呢;小子,快點上,再遲,你那師父加師兄就得疊做一堆去啦!」
  君不悔不再猶豫,只一個箭步,已搶到任浩身邊,剛好碰上任浩那個滿臉橫肉又虯髯如戟的凶潑對手揮刀斜斬而至,這人使的是一柄七環刀,刀刃透著紅黃色的寒光,舞動之間環震如號,既沉又猛,任浩反應倉皇,正待拋肩回架,君不悔的「傲爺刀」已猝飛倏現,宛若一道晶瑩厚實的匹練,急捲暴翻,照面裡已將那人逼出六步,差一點沒跌個四仰八叉!
  任浩驚異的望向君不悔,卻在一剎的迷惘之後脫口呼叫:
  「你,你不是不悔麼?」
  君不悔鼻端泛酸,「撲通」跪下,聲音帶著哽咽:
  「徒兒君不悔叩見師父……」
  白髮蒼蒼,容顏灰槁的任浩不覺感觸萬千,悲從中來,他一把將君不悔挽起,嗓調在難以抑止的顫抖著。
  「不侮,不悔,這一陣子你是去了哪裡?又怎生碰巧來到此處?要不你適時現身來援,為師就叫熊鐸這個匹夫糟蹋了……」
  君不悔還沒來得及說話,對面那個凶神般的熊鐸已聲如破鑼也似叫嚷起來:
  「你們不用忙著敘舊,師父是個二流子,做徒弟的還能強到哪一步?老子不怕你們師徒併肩子上,正好一遭宰了,叫你們往陰曹地府練把式去!」
  任浩氣得白髮飄動,青筋浮額,瞑目如鈴中聲似裂帛:
  「熊鐸,你休要欺人太甚,趕盡殺絕,今天我任氏一脈,便個個橫屍濺血,也不會向你低頭認輸,卻看你能狂到幾時!」
  手中刀「嘩啷啷」的一擺,熊鐸形態獰厲的暴笑著:
  「死到臨頭,尚敢吹這等的大氣,真是可笑亦復可悲,你任氏一脈算個什麼烏?老子通通砍下你們的狗腦袋來當球踢,好叫你們再也不敢賴帳,再也不能依持那幾手破爛刀法來擋債!」
  任浩全身痙顫,面孔扭曲,卻是扁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君不悔目注對方,慢慢上前兩步,非常平靜也非常安詳的道:
  「我師父即便欠了你幾文錢,你也不合要他老人家用性命來抵,放這種霸王債,莫非你自認是武功強、刀口快、保準吃定了?」
  熊鐸鐸模樣猙惡,大言不慚:
  「當然是吃定了,至少吃你們幾個窩囊師徒吃定了,娘的個皮,欠債不還,催他幾次,居然給老子拉下臉來,行,你翻臉,老子就宰人,憑情銀兩不要,卻得擱下命來!」
  君不悔淡淡的道:
  「我來了,你誰的命也要不著,姓熊的,卻得小心你自家性命才是!」
  狂笑一聲,熊鋒的七環刀豎起,吆喝著道:
  「你們師徒一個鳥樣,口把式強過手把式,奈何老子卻不甩這一套,見了真章才能分曉誰是大霸天,誰是那縮頭的王八!」
  一直站在麥垛場沒有吭聲的吉百瑞,這時哼了哼,開口發話道:
  「不悔我兒,這具人熊似的殺胚,我是越看越不順眼,越看越有氣,你要狠一狠,就送他上西天,若是狠不下,便給他帶點記號,早早打發了也罷!」
  君不悔回應道:
  「是,我這就送他走路--」
  倏然吼喝若嘯,那熊鐸倒挺識得先下手為強的道理,七環刀抖起寒芒如電,九刀合做一刀,威力萬鈞的搶前攻向君不悔。
  於是,「大屠魂」現焉,「傲爺刀」的刀鋒幻化成迸飛的青虹,倏變為翩掠的魔翼,晶亮的光華四溢,破空的銳勢激盪,但聞「嗆啷」一聲脆響,熊鋒的七環刀已滴溜溜的拋上了半天,人也宛似陀螺般打著旋轉往外摔出,一旋一溜血,一轉一聲號!
  與龐其壯較手的那個,是個身材瘦削,面色干黃的中年人物,驟見他的伴當吃虧挨刮,如何能以甘休?這人不聲不響,猛然一記側旋,掩到君不悔身側,一對「鎖骨鉤」狠插回絞,冷焰炫閃中,巴不得一傢伙將君不悔的脊樑骨拋斷。
  君不悔是如法炮製,又一記「大屠魂」奉送給了這位仁兄。
  青藍色的芒彩彷彿一片剔透燦亮的光幕,而光慕中鋒刃縱橫,交織如雨,這位面色干黃的朋友便摹然身子繃挺,一頭跌出丈許之遠,那對「鎖骨鉤」則只剩下兩隻把柄握在他手裡,禿禿的看上去好不扎眼!
  熊鐸與他的夥計,君不悔是一視同仁,誰也不多,誰也不少,每一位都是前胸加後背,各片下斤把人肉下來,肉雖不多,傷口卻不小,血糊淋漓的那一團,相當的令人觸目心驚。
  咬著牙,熊鐸搖搖晃晃的從地下站起來,伸出一隻血跡斑斑的右手指點著君不悔:
  「好……好雜種……你狠,算你狠……老子走了眼不關緊……早晚仍是我回頭來結帳……說……你有種擱下萬兒來,便上天下海……老子也拎你得出!」
  君不悔古並不波,毫無火氣的道:
  「我叫君不悔。」
  麥垛子場邊,吉百瑞大聲道:
  「也別忘了我,我叫吉百瑞。」
  熊擇聽在耳中,方待再擺幾句硬話,充充場面,卻突的一哆嗦,面上五官都像剎時挪了位置,他忍不住一聲呻吟,急步過去扯起他那夥計,惶惶然似喪家之犬般落荒而去!
  在片刻的僵默之後,任浩面對君不悔,形色陰晦淒黯,語調更顯蒼涼傷感:
  「你離開家裡不久,便遭了一場火,把什麼都燒光了,一家大小張著口,日子總得往下過,我在萬般無奈之下,向莊頭李大戶借了三千銀子做生意,不想一船貨朝南運,卻在江心遇風翻傾,落得血本無歸,這李大戶屢屢催討,我拿不出錢來還債,他竟找到他舅子熊鐸來逼迫我,我自忖力弱理虧,爭不過人家,只好和你師兄摸出來待到前面『蘇家甸』去,向一位遠房表親多少貸幾文還帳,未料熊鐸卻誤以為我們是想賴債隱走,竟在半路上伏好了截殺我們……不悔,若非你及時來援,我與你大師兄,只怕已經遭了對方的毒手!」
  黑著一張面孔的龐其壯,努力牽動著唇角,擠出一抹何其乾澀的苦笑:
  「師弟,好久不見了,近況可好?我們都時常惦記著你,生恐你混得不如意,青蓮前些時還在念叨,說不知你如今的情形怎麼樣了……」
  君不海低沉的道:
  「多謝師門關懷,這段辰光裡,我還能將就著廝混,沒什麼好,卻也壞不到哪裡,正如師父所言,不管怎麼著,日子總得朝下過……」
  不曾點明,但聽話的人心中有數,君不悔是弦外有音。
  龐其壯欲言又止,卻令人體會得出他那份難以言宣的愧疚情懷,同樣的,任浩也有點兒訕訕的味道,師門兩代。這時居然透著恁般的生疏窘促,也客套得近乎虛飾了。
  吉百瑞仍舊背負雙手站在那一頭,看樣子並沒有過來與任浩師徒招呼的意思,他閒散的向四周觀望流覽,就是不肯多看任浩師徒一眼。
  輕輕咳了一聲,任浩有些不安道:
  「不悔,那位老先生,莫非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天刃」吉百瑞?」
  君不悔頷首道:
  「正是他,師父。」
  不禁興起一股自慚形穢的感觸,任浩競帶著幾分靦腆的道:
  「你的刀法大有進展,已非吳下阿蒙,這教你練刀的,可是吉先生?」
  君不悔道:
  「是吉大叔,他整整教我練了三年刀,若不是他老人家,我如今尚不知流落何方,過的是哪種生活……三四年的時間不算長,卻也不算短,要熬出個順遂來不容易,但至少徒弟沒給師父丟人,這是唯一可自慰的……」
  任浩慘然笑著:
  「為了青蓮的事,恐怕你對為師的仍不能釋懷吧?」
  君不悔垂下目光,沙沙的道:
  「弟子不敢,原是弟子技不如人,沒這個福份,而且事情早成過去,師父也不用掛在心上了,只要師兄嫂琴瑟和調,相處融洽,便是一樁美滿姻緣……」
  龐其壯啞著聲道:
  「我和青蓮感情很好,遺憾的是這幾年我家亦是家道中落,入不敷出,讓青蓮吃了不少苦,岳父又逢上接二連三的不如意事,把人都磨變了形--」
  忽然,吉百瑞在那邊開了腔:
  「我說不悔,天色不早了,咱們爺倆也該上道了吧?」
  君不悔提高聲音道:
  「這就來,大叔。」
  任浩侷促的道:
  「你去吧,不悔,若是有緣,我們徒師尚有見面之日,若是無緣,也就罷了,總之是為師的無能,耽誤了你,也害苦了你……」
  君不悔眼眶潮濕,喉頭哽咽,他匆匆跪下向任浩叩了個響頭,站起來一把拉住龐其壯走開幾步,將一張對折的銀票硬塞在他這位師兄手掌心中,然後,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轉身便走。
  任浩的蕭蕭白髮在風中飄拂,他抬頭望向雲空,淚光盈盈,臉上的皺褶深疊,唇角不停的抽搐--無語問蒼天,大約就是他如今的寫照了吧?
  龐其壯亦僵立無語,此情此景,他又能說什麼?
  在抵達「大龍坡」之前,吉百瑞一路上念叨了千百遍,翻來覆去,主要只是兩句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對於任浩師徒,他可是半點好感也沒有,總認為他們虧侍了君不悔,排擠過君不悔,而君不悔的以德報怨,他卻老懷彌慰,深慶得人,嘴裡不提,心中十分得意。
  這,也算是人性裡的一點私情吧?
  到得方家門前,君不悔親往叩門,不知怎的,心頭卻興起一陣惴惴,油然思起「飛雲鏢局」那種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的景象;此地雖則無燈無彩,且頗為安靜,一股子懸惶疑慮竟是揮之不去,他忐忑的自問著,莫非管瑤仙扮演的這一台負情記,果真將他的信心傷了?
  門啟開,來應門的不是方家的管事方安,也不是其他下人,淡淡的香襯著那張端秀又略顯清減的面容,居然是方若麗本人。
  四目相觸的一剎,雙方的反應卻竟一片癡迷,他們彼此深深的凝視著,定定的對望著,好像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世界一片虛無,穹宇一片渾沌,再沒有其他事物存在了!
  這短短的別離,留下的卻是如此悸震又深鐫的相思,聚首之前不曾感受到這樣的激盪,重見之後才知道已然恁般相融相合,密不可分了;君不海情不自禁的伸展雙臂,方若麗那麼自然的依進他的懷抱,當事人不覺生逆,旁觀者不感忸怩,彷彿原本就該是這等的情景才對。
  君不悔輕攬著方若麗的腰肢,方若麗輕偎在君不悔的肩頭,他們絮絮低語著,恍同不見余子,夢遊似的步履宛如踏在雲彩裡,慢慢向裡行去--約莫就將開始了吧,哪幸福,那摯情、那美滿?
  後面,吉百瑞著急的跟了上來,邊嚷嚷著:
  「不悔,不悔,你們這是怎麼啦?急也不急在這一時,莫忘了還有我老頭子呀!」
  門側邊,一隻手伸了過來,親切的挽住吉百瑞,吉百瑞趕忙回望,那挽住他的人--赫然竟是方夢龍--那化怨為德、睽違多年的方夢龍!
  吉百瑞一時百感交集,尷尬著不知如何啟齒是好,方夢龍卻攜著他的手行往另一個方向,語聲和悅真摯,卻也是低細的:
  「不要打擾他們小兒輩,百瑞老哥,有我陪著你;睽別多時,咱們可要好好敘上一敘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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