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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卻說呂不韋范雎兩人回到天計寓,竟是一時無話。范雎年近花甲連日縱酒,一旦鬆心便是
一身軟粘昏昏欲睡。呂不韋也不多說,只將范雎安頓在一間幽靜的臥房,派一個精細少僕專門
看護侍奉,便匆匆去了天計寓書房。
「先生,去邯鄲車隊已經準備妥當,可否準時起程?」呂不韋剛剛翻開案頭報事策,便有
一個白髮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輕步走了進來。
「老總事,能否遲得旬日起程?」
「赴趙商隊是大宗生意,已於邯鄲議好交貨日期。」老人只是簡短一句。
「說得是。」呂不韋沉吟片刻斷然拍案,「老總事便安排車隊後日起程。旬日之後,我便
兼程北上,大約可在濮陽會齊,如何?」
「如此甚好。老朽先行押隊北上,先生只須準時趕來交割貨物便是。」
「不。」呂不韋搖搖頭,「老總事年事已高,只坐鎮陳城照應可也。邯鄲商隊讓荊雲兄勞
頓一場便了。」
「先生,」老人似有猶疑,「商隊公行,關關勘驗照身,荊雲義士––」
「老總事莫得擔心,此事我來安頓便是。」說罷便霍然離座,「走,驗看商隊。」便與老
人匆匆出了天計寓,來到前院高大的庫房區。
長長的車隊整齊排列在倉儲高房外的林蔭道下,繞著湖邊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每輛都是
鐵皮包輪的大車,棕色牛皮將貨物苫蓋得嚴嚴實實,粗大的麻繩又將牛皮捆紮得穩穩當當,每
車相距兩丈,只要犍牛入車上套,立時便是一支聲勢浩大的商旅車隊。老總事道:「總共三百
輛鐵輪堅車,裝載一千具物事,只待先生做最後勘驗了。」
呂不韋點點頭,便隨意走到一輛車前奮力用肩膀一撞,長約三丈高約一丈的龐大貨車竟是
紋絲不動毫無鬆垮喀啦的響動,便滿意地笑了:「橫載平裝,老總事的法子果然見效。」老總
事肅然道:「這是十六名大工匠親自動手,連續三晝夜裝成的,確保千里顛簸,毫髮無損。」
「好!」呂不韋轉身大步走上湖邊山亭,「只這一筆生意,便開了山東先例,做得五六筆如何
?」老總事驚訝得連連搖頭:「此等生意風險太大,先生不可貪多,一筆足矣!」呂不韋遙遙
打量著湖邊車隊笑道:「老總事未免小心過餘也。此等生意我便放手,別家可是做得來?」老
總事惶恐道:「老主東曾立下規矩:財不聚一家,大宗生意一筆為限,要給同行留有利路,以
免商家相殘。先生要六國盡做,老朽卻是難以承命。」呂不韋驀然回頭便是哈哈大笑:「老總
事何其迂闊也!商事如戰,家父便是商戰之宋襄公。商家不爭利,猶如兵家不爭地,本業大道
尚且不立,談何留利規矩?」老總事卻昂昂辯駁道:「先生有言,義為萬利之本。若一家盡攬
天下之財,商道大義何在?」呂不韋便有些哭笑不得,一揮手道:「兩回事,回頭再說。犍牛
車伕都齊全了?」
「四百名精壯車伕,八百頭秦川犍牛,全數在城外紮營三日,養息得好精神。」
「沿途糧秣?」
「商丘、陶邑、濮陽、朝歌、安陽、邯鄲、巨鹿七大站,均已備足糧草。」
「沿途關隘?」
「北上千里,楚魏韓趙四國二十三關,全數打點暢通,花費萬二千金。」
「這便好。」呂不韋輕鬆地笑了,「老總事只管照應好陳城根基,入山伐木、作坊打造兩
件大事萬萬不可有差,北上押隊我來處置。」說罷便大步下了山亭,逕自進了湖邊那片莽蒼蒼
的胡楊林。
胡楊林的深處有一座幽靜的小庭院,呂不韋踏上林間小徑遙遙望見庭院屋脊時便打了一個
響亮的呼哨。呼哨飄蕩間便聞一陣短暫低沉的喉鳴聲傳來,待呂不韋走近庭院門前,一隻戴著
鐵鏈的威猛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廳一側,毫無聲息地打量著來人。呂不韋笑著一拱手:「獒兄,
我可以進去麼?」黑犬威嚴地聳了聳鼻頭,竟是嘩啷一聲便躥上了門廳,頭只一頂,兩扇厚重
的木門便光當開了。「多謝獒兄。」呂不韋又一拱手便走了進去,黑犬便昂頭蹲伏在門廳下如
一尊石像般巋然不動了。
半個時辰後,一個黑色長袍黑布蒙面者送呂不韋走了出來,到得門口止步問道:「呂公,
我可否帶荊獒同行?」呂不韋笑道:「只要於事有利,一切但憑荊兄。」長袍蒙面人便道:「此
獒神異非常,與我失散六年而能尋覓到陳城,遠道大是有用。」呂不韋對著黑犬便是肅然一躬
:「獒兄如此忠義,不韋敬佩不已。」此時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側,對著呂不韋竟也是兩隻前爪
一併一搖。呂不韋不禁笑道:「獒兄啊,你但隨行,第一位卻是保護主人。荊兄但出差錯,我
卻找你要人也。」威猛黑犬卻陡地一噴鼻,轉過臉連呂不韋看也不看了。「獒子,不得對恩公
無禮。」長袍蒙面人低聲呵斥一句,黑犬便立即爬在了地上,頭卻正對著呂不韋。呂不韋一拱
手笑道:「獒兄對我之叮囑嗤之以鼻,足見神異無雙,何罪之有?不敢當了。」又回頭道,「
如此神犬,荊兄何須鐵鏈囚禁?」長袍蒙面人嘆息一聲道:「荊雲大罪在身,恩公卻以義士待
我,自當隱匿形跡。牠若自由,便會巡視整座莊園,若不慎惹事,荊雲何顏面對恩公?」「荊
兄差矣!」呂不韋頓時肅然,「荊兄誅殺惡吏,為民除害,原是任俠仗義。不韋援手,亦是為
天下正道張目。你我盡皆坦坦蕩蕩,何須隱匿行跡?便是這神獒,也莫委屈了牠,偌大商戰谷
,有獒兄晝夜巡視,豈非大大一樁美事?」
「好。但憑呂公。」荊雲走過去拍了拍黑犬頭,「獒子,恩公給你開鏈了。」大獒聞聲霍
然起身。荊雲便撩起長袍從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劍,青光一閃,便挑開了鐵鏈皮條。隨著鐵鏈嘩
啷落地,大獒便汪汪兩聲對著呂不韋翻了兩個滾兒,嗖地躥了出去消失在樹林中去了。
「荊兄,我也去了。」呂不韋哈哈大笑著一拱手,便出了胡楊林。
兩日後,商隊逶迤北上,呂不韋親自送到陳城北門外十里郊亭,給初上商道的荊雲壯行。
諸般事體完畢,呂不韋便回到天計寓匆匆來看望范雎。范雎大睡三日方醒,一番沐浴之後,一
領寬鬆大袍一頭蓬鬆散髮,正在廊下悠悠踱步。呂不韋遙遙拱手笑道:「范兄,好清爽也。」
范雎竟是情不自禁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回頭樂呵呵道:「不韋呵,出世之樂,仲連之明,今
日始得感悟也,不亦樂乎?」呂不韋便道:「難得范兄如此空明心境,走,亭下老陳湯等著你
也。」范雎說聲好,便大袖飄飄地跟著呂不韋來到了前院。
四面三層胡楊林遮住了夏日的炎炎天光,綠草如茵,清風徐來,茅亭下一案美酒佳餚,當
真是撩人胃口。范雎大步上前一番打量便是大聳鼻翼:「噫!這味兒卻是特異,似酸似甜還夾
帶著異樣肉香,聞所未聞也!」呂不韋不禁笑道:「滿案佳品,范兄獨賞老陳湯,端的高人。
」范雎也算講究食儀,思忖道:「老陳湯甚個講究?陳年老湯麼?」呂不韋搖頭笑道:「范兄也
有不食之盲,難得難得!老陳湯者,非陳年之陳,乃陳國之陳,曉得無?」「噢––」范雎見
事極快,頓時恍然大悟,「那定是陳國宮廷所創,流播民間之美味了?」「終是拎得清勒。」
呂不韋又拽了一句楚語,「陳靈公別無所能,惟獨對食、色二字天賦異稟,日日美酒,夜夜佳
麗,一朝亡國,卻只留下了這酒後湯,陳國遺民便呼為『老陳湯』了。」范雎不禁莞爾:「如
此說來,這便是亡國湯了,你也不怕晦氣?」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好!那便晦氣均沾。」
說著打開石案中間那隻絲綿套包裹的碩大銅鼎來,「來,嘗嘗。」
范雎一看,鼎中雪白碧綠金黃的一汪,便拿起旁邊大木盤中的細長木勺,小心翼翼地向自
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下喉,冰涼酸甜又肥厚,休眠三日的肚腹立時便是咕嚕嚕一陣大響
,不禁一聲讚歎:「好個老陳湯,妙不可言!」說罷也不謙讓,便一碗一碗的呼嚕嚕大喝,片
刻之間,一大鼎竟是空空如也。
「沒有了,再上!」范雎一伸勺便叫了起來。
呂不韋笑不可遏:「范兄呵,老陳湯三日治一鼎,現做只怕也來不及了。」
范雎品咂著碗底湯汁驚訝道:「三日一鼎,如此周章麼?」
「你且聽聽。」呂不韋掰著指頭,「精米三合、芋子一升、乾紅棗一合、竹筍一支、小鴨
六頭、逢澤麋鹿肉八兩、薑十兩、鮮蔥十兩、苦酒五合、井鹽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葉
,如此備齊,先分別製成素湯羹與肉湯羹,再合成,以極文木炭火煨得六個時辰,再入冰窖冷
藏六個時辰,方可得一斗老陳湯。一斗兩鼎,可惜荊雲前夜與我痛飲大醉,為怕誤事,醒後請
他喝了一鼎。」
「荊雲何人?也有如此口福?」
「至交義士,我請他總押商隊北上。」
「噢,商隊北上,你卻如何沒走?」
「范兄與士倉相會後,我再兼程北上不遲。」
范雎一陣默然,便與呂不韋飲了幾爵溫醇的楚國蘭陵酒,良久卻是一聲嘆息:「不韋呵,
我雖不通商,然秉國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嘗聞:商家言不及義。非不義也,實在是義利兩難
也。你如此看重一個義字,對人對事盡皆如此,卻能與天下四大巨商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
」漫漫不經意之間,卻是關切疑惑俱在。
「范兄,不韋說說商道,你可願聽?」
「求之不得也。」范雎慨然道,「我任秦相,所短正在富國通商,否則我還真不想舉薦蔡
澤。如今雖已學不當時,卻願師法孔老夫子:朝聞道,夕死可矣!」
「只要范兄願聽,我便和盤托出。」呂不韋見范雎誠心責己虛懷若谷,不禁大是感奮,「
左右范兄對我知之甚少,不韋便從頭道來。」飲得一爵蘭陵酒,便娓娓說了起來。
十三年前,呂不韋接手老父生意而入商旅。其時,呂氏的家業只有濮陽的三家麻布作坊與
千金活錢,在商旅之中只算得一個三流小康罷了。老父終生固守一行,只守定時令收麻製麻,
再織麻賣布。呂不韋很不滿意這種小本生計,接手伊始便改弦更張,留下一個老執事維持麻坊
,自己便帶著兩個年輕精明的執事,來到了商旅汪洋的陳城。在街市作坊轉悠了三日,呂不韋
便以年金一百的高價,租下了陳城最繁華老街的一座臨街庭院。兩個年輕執事大惑不解,少東
做得是甚生意,未見一個主顧便闊綽出手,八百本金當得折騰麼?呂不韋卻不理會,只吩咐兩
人細細訪查,將所有厚利大生意悉數摸清來報。兩個執事連日奔波,每晚回來稟報都不見少東
人面。
一月之後,呂不韋突然夜半歸來,將兩個執事喚醒要聽稟報。兩個執事備細說了大半個時
辰,最終都是一句話:「大生意甚多,獲利最厚者首推兵、鐵、鹽。我門本金甚微,還是收購
苧麻做老生意為上策。」滿面風塵的呂不韋問:「六百本金收苧麻,其利幾何?」抱賬執事答
:「麻布六分利,六百金進料,出貨得利三百餘金,已是我門最大宗生意了,甚是穩當。」呂
不韋又問:「得利十萬金,要得多少時日?」驟然之間,兩執事眼睛瞪得溜園,竟是只盯著呂
不韋愣怔。「如何,算不出來?」呂不韋追得一句,抱賬執事囁嚅道:「苧麻年產一料,便是
年投千金做本,利金大體六百金上下,得十萬之利,要,要,要得百五十年上下。」呂不韋鼻
息一哼冷笑道:「一百五十年,五六代人,不愧是老東打磨出來的石蝸牛,也不覺空耗了這大
爭之世!」那出貨執事秉性利落,忍不住便問:「少東之意,不做麻布了?」「正是。」呂不
韋斷然拍案,「先做鹽,再做鐵,再做兵,三年便要見萬!」抱賬執事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良久漲紅著臉期期艾艾道:「少,少東要做三大行,有,有,有幾多本錢?」
「本錢幾多,你不知道?」呂不韋又氣又笑。
「在下原以為少東籌措到了巨金,若是本錢如故,在下勸少東莫得做夢。」抱賬執事頓時
清醒,說話也利落起來,「三大行利厚是實,可都是各國官市經營專利,尋常私商極難染指。
不說其餘,頭一道關口便是要得官府特許。我門與各國官府素無瓜葛,區區六百金還不夠打通
關節,哪裡還有本錢採鹽、曬鹽、護鹽、運鹽?為呂門長遠計,少東還是老實做個麻布商為是
。」
「不。」呂不韋搖頭,「我已謀好齊國海鹽路數,只需三百本金便可進貨。」
「恕在下不敢從命。」抱賬執事紅著臉道,「老主東臨行叮囑在下:大險不出金。」
呂不韋恍然大悟,才知道這抱賬執事竟奉有臨機監控自己的大權,不禁對老父的迂腐哭笑
不得,思忖一陣嘆息道:「既是如此,徒歎奈何?只有做麻布生意了。」抱賬執事見主人回歸
正道,便有些歉疚:「少東若是買進苧麻,便是用盡本金也是該當。」呂不韋怏怏道:「明日踏
勘一番再說了。」說罷丟下二人便去了寢室。
次日正午呂不韋方才悠然起來,梳洗一番用罷「早餐」,已經是日昳之時。剛要出門,卻
見出貨執事匆匆進院,說他們兩人已經覓得一大宗上好的生麻,抱賬執事守在那裡,請少東前
去定奪。呂不韋卻淡淡笑道:「上好貨色我已謀定,你先吃飯,完了便跟我走。」出貨執事一
聽二話不說,揣起幾個舂米餅便催著呂不韋走了。
次日清晨兩人風塵僕僕地趕回,趁著呂不韋沐浴,出貨執事向抱賬執事詳細敘說了少東在
淮北兩縣定下的生麻貨色如何好,價錢如何低,就是一樣:要委託亭長從麻農手中直接收購,
時日上費些周折。抱賬執事空等一日一夜,原本有些委屈,一聽之後倒是舒心地笑了:「麻布
生意小本薄利,進料最是該節省的一關,少東竟能不辭勞苦地下市買麻,實在是呂門大幸,說
不得你我都要全力襄助了。」飯後三人商議,呂不韋便做了分派:他與出貨執事攜帶六百金到
淮北收麻,抱賬執事坐鎮陳城看護運來的生麻並雇三百輛牛車,一俟生麻收齊,三人便一起押
車回濮陽。如此分派原是商家老規矩,自然是誰也沒有異議。當晚,呂不韋便將六百金打進緇
車銅箱,帶著出貨執事意氣風發地轔轔去了。
一出陳城南門,呂不韋緇車不去淮水,卻向東北的齊國兼程疾上。
卻說呂不韋多日訪查陳城商市,已經敏銳嗅出了這天府鬼蜮目下的行情要害:鹽、鐵、馬
、皮革四宗貨色日漸見漲,幾家大店存貨眼看已經見了倉底,都在競相抬價;饒是如此,依然
被來路頗為神秘的貨主源源不斷的吞噬淨盡!呂不韋謹細縝密,便做了一個遊學的南楚布衣士
子,每日去那家最豪闊的南國酒社盤桓,沒出旬日,便與一個經常出入大店的黑瘦胡商成了海
闊天空的酒友。每次共飲,都是胡商慷慨付賬。這一日,呂不韋便堅執要自己做東請老哥哥痛
飲。胡商大是不悅:「小兄弟讀書遊學,幾個錢何等艱難,在這一擲千金之地做得甚東?嫌棄
老哥哥銅臭太重麼?」呂不韋溫潤地笑了:「交友在情義,老哥哥縱是堆金成山,兄弟何能坦
然受之?不割肉一次,兄弟何顏再聚?」胡商哈哈大笑:「士人果然有道,好!小兄弟便割肉
一次,老哥哥受了!」
呂不韋一副不諳商旅的模樣,飲酒間求教胡商指點陳城商道風習,以做論學談資。胡商得
士子小兄弟求教,大是欣慰,便在滔滔不絕中說出了箇中奧秘:目下左右天下商市行情者,卻
是齊燕兩國;燕國要復仇,齊國要稱霸,各自大肆擴軍,一應成軍貨物便令人眼熱;各大國官
市對成軍物資控制極嚴,這天府鬼蜮的陳城自然便成了三大行大吞大吐的上佳之地。末了胡商
拍著呂不韋肩膀哈哈大笑:「小兄弟游個甚學,謀得百車海鹽,便是你一輩子酒錢也!」呂不
韋漲紅著臉呵呵笑道:「兄弟倒是有幾個閒錢,只沒個門路,毋曉得如何個謀法?」「迂!」
胡商又是哈哈大笑,「如今何等年月,小兄弟倒像個出土老古董!老哥哥明說,大買主肚皮空
得嗷嗷叫,只要能倒騰出鹽、鐵、馬、皮任何一宗,便有人追著你買,要個甚門路?」「兄弟
還是拎勿清。」呂不韋一臉迷糊,「老哥哥方才也說各國官市卡得緊,譬如兄弟在齊國買幾車
海鹽,出得關隘麼?老哥哥說大買主追著買,如何兄弟在這裡卻沒看見一個人說買賣?」「蠢
蠢蠢!」胡商又氣又笑,「關卡、門路,那都是對三百車以上之特大宗貨物的,都卡死了誰做
買賣?各國如何來錢?民貨如何周流?至於大買主,哼哼,老哥哥便是一個!」呂不韋驚訝道
:「你不是說齊燕商賈是大買主麼?老哥哥只是個林胡商人,如何也成了大買主?」胡商冷冷
一笑:「都說士人有學問,我看狗屎不如。」呂不韋呵呵笑道:「兄弟若非狗屎,老哥哥卻罵誰
去?」胡商不禁便是拍案大笑:「小兄弟好脾性,倒能入商!」
那日,兩人直到子夜方散。當酒社侍女用銅盤捧來一支精緻的竹簡時,胡商瞥得一眼便是
一臉肅然:「小兄弟,二十金當得尋常人家半生花消,你––」呂不韋卻拿起竹簡笑道:「有約
在先,老哥哥只管痛飲便是。」回頭對侍女一笑便扔過一支碩大的銅鑰匙,「車馬場呂氏緇車
,開了錢箱去拿。」「噫!」胡商驚愕笑歎,「小兄弟倒是有錢人做派也!」呂不韋哈哈大笑
:「有錢不花,也是無錢,沒錢敢花,便是有錢,老哥哥以為然否?」「大然!」胡商慨然拍
案,「小兄弟,對老哥哥脾胃!記住了,他日若想變錢,便來找老哥哥!」說罷從皮靴中摸出
一方巴掌大的物事往呂不韋案頭一丟,「無論在陳城那個酒肆,只要將此物放置案頭,半個時
辰內便會有人找你。」
經此一夜,呂不韋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謀劃,不想還沒跨出門檻,便被對老父忠
心耿耿的抱賬執事冷冰冰擋了回來。然則,呂不韋豈能就此知難而退?次日夜裡,他帶著出貨
執事又來到了南國酒社,一邊飲酒一邊慷慨訴說,終是將那個樸實精明又忠心的年輕執事說得
心服口服,立誓跟著少東闖蕩一番。於是,便有了兩人合謀騙得抱賬執事出金的「淮北買麻」
故事。
兼程五日,呂不韋終於趕到了齊國東部的商旅重鎮––即墨。
即墨近海,是齊國的海鹽集散地,城中商舖幾乎一大半都是鹽店,鹽店的一大半又都是私
店。齊國官市由來已久,自春秋姜齊時的齊桓公任用管仲治國起,就首先建立了天下最大的官
市,將鹽、鐵、穀、兵器、布帛、山林水面等國計民生之基本物資全數納入官營,甚至連新創
的妓院也由官府經營。管仲的一統官市,看似矯正了春秋時期無序湧起的私商,有效保護了邦
國賦稅,實際上卻是恢復了西周的極端官市制,大大限制了正在蓬勃興起的私商潮流。惟其如
此,齊桓公管仲死後,一統官市便轟然解體,齊國的私家經濟便無可阻擋地瀰漫滲透成長壯大
起來。及至最大的私家勢力田氏取代了姜氏國君,齊國的官市一統便永遠地壽終正寢了。進入
戰國之世,齊國私家商旅大興,尚未變法之際,便成了首先以商而富的大國,與率先變法以農
而富的魏國一起,同時成為戰國初期中原文明的兩個中心。
呂不韋初到齊國,正是齊湣王號稱東帝齊國氣勢正盛的時候。其時,秦國蜀中的井鹽尚未
開採,燕國遼東與已屬楚地的吳越海鹽出貨都很少,嶺南海濱尚無鹽業,而池鹽、岩鹽在戰國
之世更少。如此大勢之下,即墨海鹽幾乎便是天下鹽產的十分之七八,即墨鹽市自然便是天下
第一鹽市。若僅從鹽業看去,齊國便是天下命脈,若齊國禁絕海鹽出境,只怕天下便得淡出鳥
來!然則齊國卻硬是不敢,原因便在齊國缺鐵。戰國之世,鐵為新軍司命,鐵多鐵少,往往直
接決定著新軍強弱。韓國雖小,卻因有天下著名的宜陽鐵山,便有強兵利器而成「勁韓」。齊
國雖大雖富,缺鐵卻是一個致命缺陷。無鐵不成軍,各大戰國正是瞅準了齊國這一致命缺陷,
便在事實上達成了制約齊國的默契:齊國若禁鹽,各國便禁鐵。正因了大勢明白如畫,齊國對
鹽市便始終是半官營半私營––官店對內,私店對外。所謂私家鹽店,十有八九都是外國鹽商
,而外國鹽商的一大半又都是官商私身,也就是官府以私商名義駐紮齊國,為本國保障鹽路。
其中最大的私家鹽商,便是在吳越海濱治鹽起家的楚國巨商猗頓氏,而即墨鹽商誰都明白,這
猗頓的鹽業便是楚國的鹽路。
三兩日走下來,呂不韋便對即墨鹽市的路數有了底,而後便與出貨執事仔細踏勘了各種鹽
價,六日之後,呂不韋決意出手:直下海濱鹽場,一次買下大顆精鹽二百六十車!
這鹽市也頗有講究。用鹽商的話說,便是「價分三等,貨分五色」。所謂價分三等,便是
:在海濱開鹽場曬鹽的官商私商一個價,直接在海濱鹽戶手中收購一個價,在即墨鹽市大批買
鹽而運往他國者一個價。若僅以當地價錢論,鹽場鹽價最低,鹽戶稍高,鹽市最貴。然無論以
何種方式購鹽,若以獲利薄厚論,三者最終卻是不相上下。其中因由,便在於鹽場出貨價格雖
低,量卻極大;鹽戶出貨價格稍高,大多卻是小場精鹽,收購者再出手時抬價幅度便大;鹽市
價格最高,然卻省去了海濱到即墨的運貨費用。所謂貨分五色,便是直曬鹽以顆粒大小分做三
色:大顆粒謂之精鹽,豆粒鹽謂之粗鹽,粉鹽謂之場底鹽;作坊製鹽分兩色:印鹽、花鹽。印
鹽便是經多道工序精製成的鹽塊,其正四方,晶瑩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鹽則是將鹽鋪排於
石板屋頂,加適量水於炎陽之下暴曬,鹽汁垂下如鐘乳之光澤,因成型各異而被呼為花鹽。這
特殊製作的印鹽花鹽價格最高,大多是各國王室貴族與富商大賈包攬了。
除了價錢貨色的考量,還有金錢的講究。
戰國之世,商旅交易被視為商戰,其豐富多變與激烈複雜,都遠非後世商業可比。其間最
直接的原因,便是多幣種、多價格、多關隘、多習俗、多法令,凡此等等相互組合,每一個商
人的每一宗生意可能都會因種種因素而結局不同。以目下呂不韋正在進行的海鹽買賣論,一面
是貨色價格的不同,另一面便是幣制的不同,也就是說,用何種錢幣來做這樁生意,其結果便
會有諸多不同。
呂氏家族本是衛國小商,衛國小而弱,本國貨幣很難通行天下,衛國商人便多用魏幣或楚
幣。呂不韋老父積累的「金」,便是楚國的「盧金」。盧金是楚國在戰國中期鑄造的一種餅金
,圓形金板如餅狀,時人又呼為金餅。這金餅上打有一個或數個圓形印記,印記內刻有「盧金
」二字。「盧」者,楚國產金之地,又與「爐」通,意謂盧地鑄造的爐火精煉之金。這盧金與
楚國早期鑄造的餅金「郢爰」並用,是楚國的兩種金幣。戰國後期楚國遷都陳城,又鑄造了一
種新金幣叫「陳爰」,這是後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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