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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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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女帝奇英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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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 20:50: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青劍紅綢女俠來(1)

上官婉兒心頭一震:「啊,原來是她來了!只怕這峨嵋山 頂,立刻要捲起一場血雨腥風!」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上官婉兒那日在桃花林中所遇到的武玄霜。上官婉兒想起她懲治盜徒的慘酷手段,不覺心中惴惴。

但見武玄霜衣袂飄飄,直闖到英雄會上,單坪上圍坐著的 群雄,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隨著她的倩影移動,竟然沒有一個想起要攔阻她!

武玄霜接連又笑了三聲,一聲高似一聲,群峰迴響,響遏 行雲,笑聲中大有鄙屑之意。穀神翁也不禁心頭一凜:「怎麼這個少女,內功竟是深厚 如斯?」

李逸定了定心神,拱手問道:「請問小姐因何發笑?」武 玄霜道:「笑你等這些亂七八糟的烏合之眾,竟然也敢來開什麼英雄大會!」群雄中以雄巨鼎最為魯芥,勃然怒道:「豈有此理,你這乳臭來幹的的小丫頭竟敢恥笑我 等天下英雄!」武玄霜笑道:「是麼?你等都是英雄?那麼天下英雄豈不是車載斗量?」雄巨鼎喝道:「若非看你弱質婷婷,俺一拳就把你打個粉碎。 野丫頭,給我滾出去!」武玄霜毫不理睬,仍然緩緩前行,雄巨鼎大怒,跳上前去,仰出蒲扇般的大手,朝著武玄霜就是一抓,用的竟 是大力鷹爪的功夫,要把武玄霜硬抓起米,甩出草坪。

穀神翁喝道:「雄寨主不可造次!」話聲未了,只見一個 鐵塔般的身軀凌空飛起,越過眾人頭頂,摔下草坪。被摔倒的不是「弱質婷婷」的武玄霜,而是號稱「賽元 霸」的雄巨鼎!雄巨鼎的手指根本就沒有碰著她的身體,被她衣袖一拂, 借力打力,便跌得爬不起來!李逸這一驚非同小可,武玄霜亮的這手,正是「沾衣十八 跌」的上乘功夫!

東方山陰惻惻的笑了一聲,並不見他跳躍作勢,倏然間就 到了武玄霜背後,忽地喝道:「我等都不是英雄,那麼待我請教姑娘的英雄手段!」招扇一指,電光石火般的疾點武玄霜的「風羽穴」!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外,以東方白的身份,向一個小姑娘偷 襲,實是有欠光明磊烙,座上群豪,小乏直心眼兒的硬漢子,他們對武玄霜雖然氣憤,卻也不值東方白所為,不少人都叫出聲來,提醒武玄霜注意。

武玄霜竟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東方白猜想這位姑娘必 是進場搗亂來的,他意欲討好李逸,這一下愉襲,用了全身功力,又狠又快,眼看鐵扇已點到武玄霜頸項下面三寸的「鳳羽穴」,武麼霜忽地搖了搖頭,嫣然笑 道:「這位先生太抬舉我了。


  我那有什麼英雄手段啊! 」說話聲中,但聽得錚的一聲,一股銀光突然飛起,將東 方白的扇骨打斷!

場上群雄,只有穀神翁看得明白,原米在武玄霜搖頭之 際,頭上的一支銀簪激射而出,東方白絕對意想不到敵人的暗器竟會如此飛來,不但鐵扇的扇骨立被打斷,他的虎口也被銀簪刺穿一個小孔,一條臂膊, 登時吊了下來,不能動彈。這一來連穀神翁也不禁暗暗吃驚,試想東方自是何等功 力?鐵扇又是精鋼打成,而且又是出其不意的突然一擊,竟然 被這少女不動聲色的擊得一敗塗地,扇斷人傷,這等武功,連穀神翁自問也未必能夠。

轉眼之間,武玄霜己走進場心,穀神翁問道:「站娘身懷 絕技,莫非是想來爭奪這盟主之位麼?自有英雄大會以來,可從未曾有過女子參加,著是姑娘奪得盟主的寶座,哈,哈!那也可算得是一件武林佳話 啊!」穀神翁此言實是要激起群雄的同仇敵愾,果然立刻便有好幾個躍出,要向武玄霜挑戰。

武玄霜擺一擺了,根本就不理會那一些人,面向李逸冷笑 說道:「你們希罕這個盟主之位,在我看來,卻是一錢不值!我若想做,也當做真正的英雄盟主。」此言一出,罵遍了場中諸人。

穀神翁面色一端,沉聲說道:「姑娘,你這說話,不嫌太 自負了麼?老夫老矣,不敢爭雄,但今日在場的都是武林俊彥,其中更有好幾派掌門,你說他們不是英雄,不知在姑娘的心目之中,要怎樣 才算英雄?」

武玄霜傲然一笑,仍然面對李逸說道:「英雄豈是只徒恃 武功?」有人叫道:「不恃武功,又恃什麼?」武玄霜道:「英雄之所以得人尊敬,最重要的是他有俠骨仁心,若然徒恃武功,那豈不成了好勇鬥狠的暴 徒?」穀神翁道:「你又怎見得我們都是好勇鬥狠之徒?」武玄霜道: 「這位是你們的新盟主吧?他既是你們英雄會上公推出來 的盟主,那麼應該最足以代衣你們心目中的英雄了。試問他是什麼英雄?他做了盟主,原來是想驅使你們替他一家一姓爭奪江山,這樣一米要害苦了多少百姓,哪 談得上什麼俠骨仁心?」

李逸怒道:「武則天荒淫無道,殘害忠良,她殺了多少 人,你知道麼?」武玄霜道:「她所殺的正是欺壓百姓的人,除暴才能安良,我還嫌她殺得少了!」在場群豪,過半數都是綠林大盔,武玄霜此話正 是大大觸犯了他們的忌諱,登時喝罵之聲四起,雄巨鼎更是人聲叫道:「這妖婢原來是武則天派來的人,不要和她多說廢話,快快將她幹 掉了便是。」

武玄霜仰天大笑道:「哈哈,原來你等英雄,就是以眾凌 寡,恃強欺弱的麼?好吧,你們既要群毆,就請上來,我也看看你們究竟是怎樣的英雄?」


李逸朗聲說道:「諸位請暫時退下,我來領教這位姑娘的 高招!」武玄霜笑道:「到底還是盟主有些氣度,既要比武,那麼請你劃出道來。」李逸道:「姑娘是客,主當讓客,悉依尊意便是,」武玄霜道:「我看你剛 才使劍好似還使得不壞,咱們就比劍吧。你若輸了,敢請你將這個什麼英雄大會立刻解散。」李逸道:「萬一姑娘失乎,我僥倖勝了一招 半式呢?」武玄霜笑道:「我若在十招之內勝不了你,我給在場的諸位大英雄都磕三個響頭!」李逸本來無必勝的把握,聽她這麼一說,怒極 反笑,說道:「好極,好極!姑娘若然在十招之內贏得了我,我也給你磕三個響頭!」武玄霜道:「我可不稀罕你的響頭,你輸了, 這英雄大會不但要立刻結束,在場的諸位大英雄,以後請也不必再在江湖上丟人現世啦!你以盟主的資格,敢代表他們答應一句話麼?」場中群雄,都見過李 逸超妙的劍術,連穀神翁在內,人人都是這樣想道:「十招之內,李逸決無失敗之理!」紛紛叫道:

「這話何必多說,咱們的盟主若都輸了,咱們還有臉在江 湖上行走麼?」

李逸得到眾人擁護,精神大振,「颼」的一聲,拔出寶 劍。

立了一個門戶,沉聲說道:「話已說明、請姑娘進招!」

武玄霜紋絲不動,星眸一盼,微微笑道:「我先讓你三 招!」李逸氣道:「什麼,你還要先讓三招?」武玄霜道:「不錯,先讓三招,看看你這位英雄盟主的手段。我若給你一劍刺個透明窟窿,那 是我活該,不心你來為我顧慮。大英雄,不必客氣啊!餵,餵,你怎麼還不進招? 」

李逸涵養雖好,亦自給她氣得七竅生煙。長劍一指,道聲:

「看招!」倏的一劍刺出,要挑開她的衣帶。武玄霜柳腰一扭,一個「風順落花」之式,身法美妙之 極,輕輕的便閃過了,冷冷笑道:「盟主身份,使的竟是這般輕薄的劍法麼?」李逸這一招未出殺手,正是為了他自恃身份,故此只想使她 略受折辱便算,哪知這閃電般的一劍,竟給她輕易閃開,還遭了她一番奚落,心頭火起,第二劍再不留情,一個「上步七星」,倏的便 是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晃動,寒光閃閃,直刺咽喉。武玄霜笑道:「這一劍還有點道理!」身形一晃,李逸涮 的一劍從她衣袖旁邊削過,劍光給她衣袖一帶,歪過一邊,仍然沒有刺中。李逸殺得性起,第三劍連環攻出,用的是「飛雲掣電」的 殺手伸招,劍勢狠猛準疾,端的是武林中罕見的劍法,群雄張開了口,正要喝采,忽聽得「錚」的聲,李逸一招剛猛無倫的劍招, 竟被武玄霜伸出纖纖雙指,一彈彈開!

準備為李逸喝采的人,伸情沮喪,一個個好似泥朔木雕一 般,張大了嘴巴,卻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許多武術名家心中都在暗暗嘀咕:「她怎麼也會金剛指的 功夫?」金剛指的功夫,最少要練十年以上,才有小成,而且還得內功具有相當基礎之後,才能開始練習。這武玄霜最多不過二十歲,實不知她是怎麼練的。

就在群雄驚詫、噤若寒蟬之際,武玄霜一聲嬌笑,倏的也 拔出了一把三尺青鋒,柔聲說道:「盟主你小心接我十招!」「招」字剛剛出口,但見青光疾閃,她未曾移動半步,陡然間便是一劍刺來,劍 勢奇詭之極!但見她劍尖顫動,竟是在一招之內,暗藏六式,連刺對方 七處大穴!


幸虧李逸在劍術上也有精湛的造詣,百忙中展出最精妙的 護身劍法,一招「臥虎減龍」,寶劍抖起一道銀虹,儼如玉蟒圍身,遮攔得風雨不透,而且處處暗藏反擊之力。雙劍相交,但聽得科斷金碎玉之聲,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 響。原來就在這瞬息之間,他們的長劍已接觸了七下,而這不 過僅僅是第一招!

如此複雜多變而又迅若飄風的劍術,在場群雄,當真是見 所未見,聞所未聞!

還有一樣令李逸吃驚之處,他的劍乃是大內寶劍,是當年 太宗皇帝因他師父護駕有功,賜給他帥父的。而武玄霜所使的,不過是一把普通的青鋼劍,接觸了七 下,對方的劍竟是一無傷損,看來乃是因為她出劍太快,一沾即走,自己的幼力還未透劍尖,勁力來到、寶劍的威力自是不能發揮。

李逸正自盤算抵禦之法,武玄霜又是一聲嬌笑:「第二招 來啦!」李逸不敢和她搶攻,運足真力,橫劍一封,這回雙劍相接,卻是毫無聲響,武玄霜的那把劍竟似紙片一般粘在他的劍 上,李逸忽覺一服力道向外牽引,寶劍不由自己的被她的長劍帶動,轉了幾轉,幾乎就要脫手飛去!李逸急忙使了個「化」字決,寶劍向前一送,順勢反抽, 好不容易才擺脫了敵人的粘勁,嚇出了一身冷汗!

武玄霜微笑道:「好,這兩招還算不俗!」青鋼劍揚空一 閃,刷,刷,刷,連環三招,劍光飄瞥,指東打四,指南打北,李逸凝神應付,三招一過,已是大汗淋漓,氣力耗了一半。

武玄霜道:「用心應付,還有五招!」第六招劍勢甚緩, 但那般壓力卻是沉重難當,李逸咬緊牙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堪堪化解,武玄霜劍招一變,第七招又似飛雲掣電般的刺來!

李逸急忙踏個「倒踩七星步」,左腳往右一滑,劍隨身 轉,還了一招「飛瀑流虹」,他在勢窮力拙之時,居然還能使出如此精純的劍術,武玄霜心中不禁暗暗道個「好」字。但見寒光一閃,「嗤」的一聲,李逸的衣袖已被武玄霜削 去了一段,這還是由於他應付得宜,要不然這一劍作中他的手腕個可。

武玄霜道:「只有最後三招啦,你小心應付,接得住嘛, 我向你磕頭;接不住嘛,嘿嘿,你這班英雄會上的大英雄,從今之後,可別再在江湖上去人現眼啦!」李逸心情沉重之極,但見武玄霜劍鋒一 展,倏然壓下,李逸橫劍一封,武玄霜明明知道他是寶劍,劍勢卻絲毫不變,輕輕一搭,雙劍平交,拿捏時候。


恰到好處,李逸竟來不及反展劍鋒削她的劍,便給她的劍 壓住

李逸運足真力,想推開她一劍,那裡能夠?但覺對方那一把薄得透明的青鋼劍,竟似千斤石柱一般, 重重的壓在自己的劍上,非但不能推開,甚至想把寶劍抽出來也不可能,雙劍粘住,兩股大力相椎相壓,竟似鑄熔成為一柄劍了。

群雄看得驚心動魄,但見武玄霜微露笑容,氣定神閒,更 顯得風華絕世;而李逸則是汗滴如雨,濕透衣衫,雙腳好似打樁一樣,牢牢釘在地上,不多一會,地上已給他踏得凹陷成槽,泥土掩過腳背,他的身軀 也不住後彎,那把寶劍也隨之漸漸下沉。

李逸的身軀彎後一分,群雄的心情也隨著沉重一分,全場 寂靜無聲,當真是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所有的目光部注視著這兩把劍,要知道這一仗不但是關係 李逸的榮辱,而且是關係著所有諸人的命運!

陡然間那龍三光生忽然大喝一聲,躍出場心,朗聲說道:

「這妖婢分明是武則天的人,有了她就沒有我們,各位弟 兄還和她講什麼江湖規矩?」他同夥的一班綠林大盜,轟然稱是,霎時刀槍並舉,劍戟齊施,十幾般兵器同時向武玄霜身上戳去!穀神翁進退兩難,要想喝止,卻又怕李逸真個支持不住, 在場諸人,連自己在內,都要退出江湖;若不喝上,則大大有失自己老盟主的身份,這個英雄大會,也就變成笑話一場!

就在這極度緊張之際,武玄霜一聲嬌笑,青鋒劍倏的移 開。

李逸正在施展千斤墜的功夫支持,壓力驟消,他的全身勁 力都向地下丘去,登時雙腳深陷,過了膝蓋!

但見武玄霜在刀槍劍戟圍攻之下,身子凌空飛起,朗朗笑 道,「好呀,我今日見識你們這班英雄的本領了!」青鋒劍凌空刺卜,劍花朵朵,宛如黑夜繁星,殞落如雨!


登時揚起了一片慘厲的叫聲,武玄霜喝道:「我不要你們 的性命,可也不能再讓你們作惡!」原來在這瞬息之間,她己一連刺傷了七名窮兇極惡的綠林大盜,她出劍的狠辣,端的是世罕其倫,每一劍都是刺中對方的 關節要害,雖然不足致命,但那身武功卻已廢了。

龍三發急大叫道:「線上的朋友並肩上啊!」圍攻者愈來 愈多,武玄霜運劍如風,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轉瞬間又刺翻了幾名好手,但重重圍攻,急切之間,亦是難以殺出重圍。

激戰中一柄單刀斜刺殺到,武玄霜反手一劍,竟然給他擋 開,這是洪澤幫的幫主單天雄,龍三趁勢一鉤,將武玄霜肩上的衣裳破一片。這個龍三乃是穀神翁的得意弟子,左手使虎頭鉤,右手使 擯鐵拐,江湖豪傑一半是因為他的武功確實高強,一半則因為看在穀神翁的份上,對他甚為尊敬,他的名字叫做龍紹聖,排行第三,大家便稱呼他做 龍三先生而不名。

武玄霜怒道:「好呀,你們倚多為勝,我非叫你們都繳械 不可!」青鋼劍揮了一道圓弧,噹的一聲,先把單天雄的那柄單刀削斷,龍紹聖變招得快,虎頭鉤的鋼牙也被削去了兩齒,不禁駭 然,疾退三步,就在這一瞬間,群豪面前突然飛起了一片彩霞,武玄霜手上已多了一條綢帶,紅綢翻捲,眼花繚亂,片刻之間,已有七八 條兵器被她捲去,擲於地上,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

龍三叫道:「楊寨主,葛六哥,鄧前輩,你們來呀!」這 幾個人都是在場的一流高手,剛才因為顧著身份,不願參加圍攻的。這時被龍三先生點名叫喚,礙於情面,只得出戰。再加上其他圍攻的好手,立即把形勢穩住,又把武玄霜陷 進了重圍。

武玄霜揮綢舞劍,劍光揮霍,綢影翻飛,不時有人慘叫倒 地,兵器飛空,戰到激處,但見劍氣縱橫,漫空綢影,四面八方都是武玄霜的影子,一個人就似化身數十百人一般,龍紹聖合數大高手之力, 才堪堪堵截得住。

激戰中武玄霜忽地發聲長嘯,頃刻之間,密林深處也有嘯 聲與她相和,一長一短,清脆非常,武玄霜笑道:「除惡務盡,待我也喚來兩個幫手!」此言一出,群情聳動,心中都在想道:「只她一人已難應付,她請來的幫手,那定然是更加厲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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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青劍紅綢女俠來(2)

嘯聲一停,草坪上現出兩個少女的影子,鶯聲嚦嚦的問 道: 「小姐呼喚,有何差遣?」這兩個少女年紀都不過十五六 歲的樣子,上官婉兒在石筍縫中望出,依稀認得這兩個人正是武玄霜的丫環。

群雄見是這樣的兩個女孩子,都不禁一怔,只聽得武玄霜 吩咐道:「明珠,如意,你兩個替我把這些大英雄的兵器盡都繳了。」這次參加英雄大會的約有一百多人,龍紹聖分了一小半人去圍攻武玄霜,一聽這 話,才知道這兩個女孩子竟是武玄霜的丫環,而武玄霜竟吩咐丫環來繳他們的兵刃!他們都是各霸一方的人物,幾曾受過人如此藐視?登時群情洶湧,紛紛喝道:「好呀,看你如何繳我的兵 刃?」

但見那兩個少女自備舞起一條綢帶,也學她們小姐的樣 子,用紅綢來卷兵刃,她們的功力雖然遠不及武玄霜,但在場的好手,大都去參加圍攻武玄霜,剩下來的不過是些二三流的角色,這些人那裡識得厲害,一 湧而上,明珠如意這兩個小丫頭格格一笑,叫道:「謹領小姐吩咐,若是不成,小姐,你再來幫忙。」笑聲中兩條紅綢盤旋飛舞,矢嬌如龍,山東飲馬川楊 寨主的一柄厚背斫山刀首先被明珠的紅綢捲走,這柄斫山刀重達四十八斤,被她一卷擲出,聽在一塊石頭上,登時將石頭劈開為二,接 著長槍、大戟、鐵拐、金鞭、鋼刀、銅鑭之類的兵器,紛紛被紅綢捲走,各種兵器滿空亂飛,有幾個來不及閃避的竟給自己人的兵器誤 傷,群雄陣勢登時大亂!

武玄霜縱聲長笑,長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迫得圍攻她 的幾個好手放寬圈子,倏地飛身掠出,展開極迅疾的身法,揮綢舞劍,痛下殺手,遇有那兩個小丫頭難以應付的人,她就突如其來的輕輕一 劍,劍尖一劃,必然將對方的虎口劃開,那兩個丫頭趁勢捲走他的兵器,當真是勢如破竹,片刻之間將群雄殺得落花流水,兵器撤滿一地!

有幾個一流高手,例如白馬觀主黃鶴道人,歸雲莊主農家 逸等格於身價,始終不肯參加圍攻,見此情形,面面相覷,搖頭歎道:「如此英雄大會,當真是笑話一場,咱們還在這兒做甚?

難道我好意思去跟別人的丫環較量嗎? 」白馬觀主和他的帥弟首先離場,接著有好幾個一流高手 也跟著飄然而走,這一來形勢更亂。

激戰中龍三先生奮身而上,左手虎頭鉤鎖拿明珠的手腕, 右手鑌鐵拐橫掃如意的柳腰,這兩招用了全力,威猛之極,但卻被武玄霜搶快一步,紅綢一展,將他的虎頭鉤鑌鐵拐全都捲去,長劍一展,「嚓」 的一聲,將他的肩頭刺了個透明窟窿,連琵琶骨也挑斷了,冷冷笑道:「你是煩頭的人,好吧,我叫你在十年之內,不能恢復武 功。」

群雄見此威勢,無不膽寒,忽聽得一聲大喝,只見穀神翁 髯眉怒張,飛身一躍,落在場心!

武玄霸笑道:「到底把老盟主請出來了,哈哈,小女子何 幸得以遍會天下英雄,這一仗可真有意思。」穀神翁神威凜凜,大聲喝道:「你們都給我退下!」雙眸炯恫,迎著武玄霜的目光,冷冷問道:「你 是何人門下,父母是誰?」武玄霜「噗嗤」一笑,說道:「你又不是想讓位給我,何須查根問底?我可沒有別人那麼高貴的身份,」語氣暗諷穀 神翁扶助李逸做盟主的事。穀神翁「哼」了一聲,面色一沉,道:「你不說也罷,咱 們就公公道道的較量一場,你若勝得了我,江湖道上,從此就再也沒有我穀神翁這號人物。你若輸了呢,姑娘,那麼對你不起,我也要廢掉你 的武功!」原來穀神翁見她武功如此高強,想來想去,猜不出她是何人門下,但卻深知那必定是極難惹的人物,故此想先杏問清楚。


武玄霜一聽,知道他的意思,微微笑道:「好極,好極! 我正想請教聞名天下的躡雲劍法。你放心吧,有多少本領儘管施展便是。我絕不會請師長為我報仇。請拔劍!」穀神翁冷笑道:

「你贏得了我這雙肉掌,我再用劍也還不遲!」

武玄霜道:「既然老盟主定要伸量我,那就請恕我不客氣 了!」紅綢一展,疾捲而來,穀神翁有意賣弄,五指併攏,待那紅綢捲到,驀然一劃,只聽得聲如裂帛,綢帶的一端,被撕成五條,可是 穀神翁的手腕也被拂了一下,亦自感到一陣酸麻。

武玄霜讚道:「好一個金鋼指的功夫!」紅綢翻捲之下驀 地青光一閃,一招「玉女穿針」,便朝穀神翁肩後的「風府穴」刺到,兩人本是對面面立,武玄霜一下子便繞到穀神翁背後,身法 劍法,端的是快得驚人。那知穀神翁的躡雲步法更為超妙,武玄霜劍光一閃,他已 移步換形,反了一拳,骨節格格作響,手臂突然暴長半尺,竟然從武玄霜意想不到的方位擊來。武玄霜機憐之極,一劍溯空,劍招立變,儼如蜻蜓掠水, 燕子穿雲,竟在間不容髮之際,從穀神翁右側竄出,身隨劍走,劍隨身轉,瞬息之間,便接連攻了三招。穀神翁見自己這突然嚙的通臂神拳,竟然也給她避過,心 中亦自佩服。

激戰中武玄霜忽地叫道:「明珠、如意,我可沒有叫你們 住手呀,你們呆在這裡做甚麼?」原來場上群雄與及那兩個小丫頭,都給他們這場比武吸引住了,不自覺的都停下手米。這時給武玄霜一言提醒,那兩個小丫頭渾動紅綢,侍得群 雄驚覺之時,早又有幾條兵刃被她們捲走了。

酣戰之中卻有一個人黯然神傷,悄悄的從人堆中覓隙穿 過,似乎這場大戰與他無關似的。這個人竟是被推舉為新盟主的李逸!

李逸初來之時是豪氣幹雲,雄心勃勃,此際卻是精神頹喪 壯志冰消。心中想道:「集天下『英雄』之力,縱然打敗了幾個女 子,又有什麼意思呢?」再一想到今日來參加「英雄會」的,大半是為了功名利祿而來,還有一些則是濫竽充數,被龍三這一夥人臨時拉來,以壯聲勢的角 色。真正的英雄豪傑,那是少之又少!有限的幾個高人,如歸雲莊主、白馬觀主等人又已飄然而 走,只剩下一個穀神翁在支撐場面,肉己心目中轟轟烈烈的「英雄人會」,竟變成了笑話一場,默念,「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見天京 神器,竟屬他家,」這兩句話,緬懷王室光榮,惆帳「義旗」難舉,不禁黯然神傷,遂也俏悄走了。

這時場中混戰正酣,群雄被那兩個丫頭打得昏頭昏腦,大 家都在凝神應付,竟沒留意到他們的新盟主出走。李逸的本領比起武玄霜的丫環自然是高明得多,但一來他 已心灰意冷,二來他也不肯貶低身份去和武玄霜的丫環較量,因此只以輕靈的身法,避開了紅綢的翻捲,刀槍的突擊,在人叢中覓隙穿過, 剛剛穿出混戰的核心,忽聽得武玄霜一聲長笑,穀神翁怒聲喝道:「好呀,你今日迫得老夫用劍,可莫怪我再不留情!」


原來穀神翁和武玄霜惡戰了數十回合,穀神翁功力雖然較 高,但到底是上年紀的人,稍輸靈敏,武玄霜又溜滑之極,隨機應變,每每在極兇極險之際,以巧招避過,穀神翁身懷一樣絕技:通臂拳、金鋼指和躡雲 劍,而今捨劍不用,但憑拳指兩大絕技,竟是奈何不了敵人。穀神翁這十年來從沒有用過劍,剛才又有話在先,雖然明 知若不用劍,就克制不了這少女,卻也不便拔劍。久戰不下,心中焦躁,突然施用險招,不顧自身,左了一 拳,右指一劃,同時施展通臂拳金鋼指兩樣功夫,眼見武玄霜閃避不了,勢將兩敗俱傷,卻忽聽得武玄霜哎喲一聲,青劍紅綢同時拋出,武玄霜這一怪招大出穀神 翁意外,左手手腕竟給紅綢重重束著:穀神翁運起神功,大喝一聲,右指一彈,彈開了武玄霜的青鋼劍,左臂一振,束腕的紅綢裂成片 片,武玄霜飛身一縱,接過了空中飛來的長劍,嬌聲笑道:「承讓一招,但我的紅綢被你裂成碎片,姑且算你扯平了吧。」穀神翁 勃然大怒,這時他才剛剛拔出劍米。

李逸見穀神翁竟要放劍,謠了搖頭,不欲再觀,疾向前 走。

走出草坪,剛欲登山,忽見前面的一塊大石,石縫中十幅 紅綢飄出,李逸怔了一怔,叫道,「誰在裡面?」叫聲未停,匕官婉兒一躍而出,叫道:「李逸哥哥,是我,是我!」

這一剎那,李逸幾乎疑心是在夢中,自從那一次巴州夜 變,兩人分乎以來,李逸無時無刻不在為上官婉兒提心吊膽。原來那天晚上,李逸先到已州,得到龍三先生的通知,叫 他到城外一個秘密的地方,去會見穀神翁,商談峨嵋金頂英雄大會之事。

李逸不便告訴上宮婉兒,故此等到上官婉兒也在他那一問 客店投宿之後,他留下一個「有事外出」的便條,便匆匆走了。哪知廢太子李賢當晚便被刺殺,而且惡行者與毒觀音參與 其事,李逸事後得知,深怕上官婉兒也被捲入漩渦,遭了惡行音與毒觀音的毒手,每一念及,深深自疚,覺得自己雖然有緊要的事情,也不該拋下 她一人獨在已州。

這個多月來,李逸當真是魂夢不安,卻不想突然在這個地 方,這個場合,竟然見著了上官婉兒。李逸呆了一呆,「婉兒」兩字還未曾叫出,忽有一人疾如 奔馬,驀地跑來,伸出缽大的拳頭,向上官婉兒便是攔腰一擊!

  這個人乃是雄巨鼎。他那裡知道上官婉兒與李逸情同兄妹,他突然見到上官婉 兒從石筍縫中竄出,只道她也是武玄霜預先埋伏的丫頭。他對李逸忠心耿耿,生怕上官婉兒會襲擊李逸,故此先發 制人!

李逸急忙喝道:「住手!」哪裡還來得及?只見雄巨鼎的拳頭已堪堪打到上官婉兒身上,李逸飛身撲 救,就在這一剎那,忽見紅綢一閃,一個少女怒聲斥道:「誰敢害我小姐的朋友?」紅綢一翻一卷,登時把雄巨鼎水牛般粗壯的身軀捲了起來, 摔出數丈開外,可是上官婉兒也被雄巨鼎打暈了。

這個少女乃是武玄霜的丫頭如意,她比李逸先一步趕到, 摔倒了雄巨鼎,立刻回身來鬥李逸,怒聲罵道:「好不要臉的什麼英雄盟主,為什麼欺負一個不懂武功的小姑娘。」李逸哪有時間分辯,剛剛閃開了那丫 頭頭的幾招殺手,場中群雄已有若干人發現了李逸,紛紛跑來,李逸叫道:「誰都不許傷害地上的這個少女!多謝你們擁戴,我卻沒有面目 做你們的盟主了!」飛身一掠,從如意頭上疾飛而過,直上峰巔,如意和追來的諸人都大感意外,但見李逃的背影,倏忽之間,已消失在密林茂草之中,如意 記起了小姐的吩咐,一個轉身,揮動紅綢,義來卷群雄的兵器,將他們迫得步步後退,遠遠地離開了暈倒的上官婉兒。


李逸登上了高峰,向下俯視,但見場中激戰正酬,穀神翁 和武玄霜的兩柄長劍矢矯如龍,劍光糾結,劍氣瀰漫,正自鬥得難分難解。李逸長長的歎了口氣,心中本想一走了之,但卻仍然還是 停下了腳步。

這時谷伸翁和武玄霜已鬥到百招以上,雙方劍法有如暴風 驟雨,越來越緊。穀神翁以拳、劍、指三絕伎稱霸武林,尤其在劍法上更有 獨特的造詣,他所創的劍法名叫「躡雲劍法」,當真是移步換形,動劍變招,追風躡雲,極得輕靈翔動之妙。但武玄霜的身法展開。亦是翩如驚鴻,矯若遊龍,劍勢有如抽絲剝繭,綿綿不 斷。雖然略處下風,仍然抵擋得住。

穀神翁是武林盟主的身份,這十年來,不論與誰對手,已 不屑使用兵器,如今是做了盟主之後,第一次用劍,而且對方還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竟然久戰不下,深感面上無光,心頭動怒,力透劍尖,一記絕招殺出,武 玄霜橫劍一封,但聽得劍尖上「嗡嗡」一陣嘯聲,兩枝劍都給對方蕩了開去,不過武玄霜的劍上卻多添了一處缺口,武玄霜吃了一 驚,心道:「這老匹夫的功力果然是遠勝於我!

武玄霜固然力驚,但穀神翁的驚詫,亦不在她之下。他本以為這一下定能將武玄霜的長劍震飛,那知還是給她 擋住了,兩人催緊劍法,又個了十餘廿招,武玄霜機靈之極,劍勢虛多實少,一沾即走,瞬即百變,避免和穀神翁硬打硬拚,這樣遊鬥的 結果,雖然仍是穀神翁佔上風,但看這情形,谷伸翁亦自心知,非鬥到一千招之外,只怕難分勝敗。

激戰中忽然聽得導聲曳空,彷若尤吟虎嘯,谷伸翁心頭一 凜,但聽得有人哈哈笑道:「谷老弟,十年未見,你的劍法進境如何?小兄來看你了。」聲到人到,場上群雄,駭然注目,只見來的 人一襲青巾,身上的一件青色長衫,臉上也透出一層青氣,不知怎的,一見之下,就令人覺礙惴惴不安,而且,這人的相貌看來還未到五 十年紀,劾下有幾根長髯,狀如落拓不羈的名士,論相貌,似比穀神翁年輕得多,但他卻叫穀神翁做「老弟!」

群雄注目之下,只見谷禪翁的面色白裡透紅,劍招漸見凌 亂,那青衣人看了片刻,搖了搖頭,朗聲吟道:「神翁自負躡雲劍,金頂爭雄得勝無?只怕虛名真誤你,平添笑話落江湖!」

谷種翁面色越發漲紅,原來這人名叫符不疑,乃是武林中 的一個隱士,行事頗為怪誕,穀神翁和他以前甚有交情,只為一次他譏評穀神翁的劍法,穀神翁和他吵了起來,兩人不歡而散。一別十多年,不料而今,他也突然來到了峨嵋金頂,又恰 恰碰到了穀神翁和武玄霜比劍,因此一到場便作打油詩來嘲笑他。

穀神翁被符不疑嘲笑得面紅耳赤,高手比鬥,那容分心, 只聽得嚓的一聲,青光閃處,武玄霜一劍從他頭頂削過,穀神翁霍地個一個鳳點頭,堪堪避開,只差半寸,險些就要給她削去一層頭皮,符 不疑又大笑喝道:「險些送掉老頭皮,如今低首拜娥眉!」武玄霜接著笑道:「盟主雄風隨逝水,笑煞天山符不疑。」


場上群豪對符不疑是久聞其名,卻不認識其人,而今一 聽,這個怪客竟然是符不疑,都不禁大吃一驚。穀神翁也暗暗嘀咕,心中想道,「原未他們是相識的。這 個女娃子敢直呼其名,膽量不小。她的師父究竟是誰呢?」心中不寧,劍法更亂,他本來是勝武玄霜一籌,這時卻反而給武玄霜迫得步步後 退。符不疑人笑道:「谷老弟,你這場比劍早已輸了,還比什 麼?不如咱們哥兒倆去喝杯酒吧!」

穀神翁見邀來的幾個高手都己飄然而走,連新盟主李逸亦 不知去向,一想這場比劍還有什麼意思,當下心灰意冷,格甚了武玄霜的一劍,立刻跳出圈子,飛奔下山。符不疑叫道:「餵,等等我呀!哈,你不肯等我?好,咱 們就接著比一場輕功!」嘻嘻哈哈,追穀神翁去了。這兩人輕功高絕,符不疑的笑聲還在山谷之中迴旋,他們 的背影卻早已不見。

新舊盟主都上了,群龍無首,場中大亂。武玄霜叫道:「明珠、如意,你們還沒有將這班大英雄的 兵器繳完嗎?」如意答道「差不多啦!」武玄霜道:「繳完了械,就給我把他們的武功全都廢掉。」此言一出,只聽得嘩嘩啦啦一片聲響,還未曾被繳械 的人都把兵器拋掉,四散奔逃,只恨爹娘生少了兩條腿。武玄霜仰天大笑,說道,「英雄大會,風流雲散,省卻咱 們一番氣力,就讓他們去吧。明珠,你給我看看上官妹子去。」

李逸在峰碩目睹,見英雄大會瓦解冰消,心頭悲痛之極。黯然歎道:「不錯,這場比劍我是早已輸了!不是輸給了 這個女子,而是輸給了武則天。」心念未已,忽見武玄霜也奔上山來。李逸心頭冰冷,豪氣全消,不願和她再戰,急忙從乃一面 下山。

上官婉兒被雄巨鼎擊暈之後,迷迷糊糊中似覺有人給自己 推血過宮,也不知過了多久,悠悠醒轉,只見陽光耀眼,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時分,回憶昨夜種種情事,真如做了一場惡夢。睜眼看時,草坪空蕩蕩的除了自己之外,連鬼影也不見一 個,兵器卻散滿了一地,刀槍劍戟,什麼都有。上官婉兒歎了口氣,想道:「這個英雄大會,如此散了也 好。只是那個武玄霜,她為何將我救了,卻又將我拋在這兒?」眼光一瞥,忽見身旁的一棵樹上。有劍尖所劃的幾行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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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 20:52:0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刺客多愁感明主(1)

上官婉兒一看,寫的是四句詩,詩道:「是非豈難辨?真 假總分明!此際暫分手、他年願一心。」詩後的著名是「玄霜」二字。上宮婉兒何等聰明,心中略一琢磨,便知詩意,想道: 「如今天下分成兩派,一派反對武則天,一派擁護武則天。反對她的把她說成是邪魔蛇蠍,擁護她的則把她說成是聖帝明君。我是前一派,武玄霜則是後一派。武玄 霜認為她是對的,所以她說:『是非豈難辨,真假總分明。』她現在不願強我從她,所以暫時和我分手;她希望日後我明白了真假是非,便會與她 同心一意。」

  詩意雖明,心頭卻亂。上官婉兒惘惘然有如亂絲塞胸,茫無條理,心中想道: 「武則天縱然不是邪魔蛇蠍,但也不見得便是聖帝明君。難道她殺了我祖父、父親也是對的麼?別人可以擁護武則天,我這血海深仇,卻是不能不報。呀,可惜李 逸哥哥已走得不見了,要不然倒呵以和他商量商量。」思念及此,一看散滿地上的兵器,卻又不禁啞然大笑,心知和李逸商量,也定是商量不出所以然 來。她和李逸雖然是同樣的痛恨武則天,但所想的做法卻又不 同。上官婉兒摸一摸暗器囊中的匕首,想起了長孫均量的吩 咐,心道:「我何必牽累他人?我盡我的力量,若得上天保佑,一把匕首就將她刺殺了,也省得天下紛紛。」心意一訣,於是便身懷匕首,獨上長 安。

走了二十多天,這一日黃昏時分,來到潼憧,梓潼是一個 山城,平常的口子,入黑之後,街上便行人寥落,這一天卻是人頭簇棚。上官婉兒起初還以為是什麼節日,向一個老者請問,出乎 她的意外,聽到了一個令她又喜又驚的消息!原來竟然是武則天來到這個縣城!

那老者道:「上月先太子在巴州被人暗殺,左金吾大將軍 丘伸勳自請貶職,兇手直到如今還沒有捉到。聽說天後此次入蜀,一來是為了查究這件案子,二來也趁此巡視備地,博採民情。她來到這裡未夠 一個時辰,已經接見了好幾位地方父老呢。這些人有些是去告狀的,有些是盼望能一見天後的顏色的。」

上官婉幾想起了那一晚在巴州所見,心中想道:「她殺了 自己的兒子,卻又來追查兇手。難道是故意做作,想遮掩天下人的耳目麼?」心頭懷疑益甚,間那老者道,「夭後住在什麼地方,我也想去看看熱 鬧,」那老者道:「住在與縣衙相鄰的學宮。呀,老夫經歷幾朝,可還沒有聽說過這樣平易近人的皇帝,怪不得有許多人罵她,卻有更多 的人服她了!」

上官婉兒謝過那位老者,找了一間客店安歇,到三更時 分,便換了夜行衣服,懷了匕首,悄悄的來到武則天所住的學宮,準備將她刺殺!

但見學宮前面只有一個看門的公人,而且不帶兵器,在上 官婉兒想像之中,以為定是守衛森嚴,哪知卻是這般現象!上官婉兒心中想道:「武則滅怎的這麼大膽,她竟然不怕 刺客?哈,這可正是天賜良機!」但不知怎的,她一摸匕首,手指卻是微微發抖,心中亦自惴惴不安,她倒願意武則天是她想像中的魔君,這才可以 令她提得起殺人的勇氣。她做夢也想不到武則天竟似全無防範,輕輕易易的便讓刺 客進了她「駐蹕」的地方。

上官婉兒豹輕功本來了得,學宮不過十多間房子,片刻之 間,她已前後左右走了一轉,學宮裡雖然也有十多名恃衛,卻沒一個人發現她。上官婉兒看清了四方的形勢之後,便向正中的一座房子撲 去,房中燈火通明,裡面有幾個人影,上官婉兒上了屋頂,腳尖勾著屋簷,用一個「珍珠倒捲簾」的姿勢,吊下一截身軀,手捏匕首,伸頭一窺,武則天 果然就在這房間裡面,她的桌子上堆滿文卷,侍立的兩人,一個是老大監,還有一個則是年輕的宮女。武則天全神貫注的翻閱那些文卷,久不久抬起頭來,兩眼 閃閃放光,似乎是看到了疑難之處,在心中仔細琢磨一樣。上官婉兒好幾次碰到她的眼光,心中都不自禁的微微發 抖。算來武則天該有六十歲了,卻還沒有半點龍鐘老態,尤其 那雙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好像可以看穿人的肺腑。


過了一會,只見武則天翻汗了一卷案宗,說道:「王公公 你替我把縣令叫來。」那老太監道:「天後陛下,你在朝中日夜為國事操勞,到地方上來巡視,也還是不肯休息,你也該保重保重啊。」 武則天道:「不,老百姓信賴我,我怎能負他們的期望。我少睡一些不打緊,這件案子可是關係著兩條人命啊。你不必多言,快替我把縣令叫來,」那老大監 歎了口氣,無可奈何的走出去了。

房中只剩下了武則天和那年輕的宮女,上官婉兒子捏匕 首,這時只要她匕首一發,武則天的性命已是澡在她的手中,但此際她心中忽然起了一個好奇之念,要看看武則天怎樣審案。她幾次抓起了匕首,終於又把它放回暗器囊中。

過了片刻,老大監將縣官帶了進米,原米地方上的官員都 知道武則天出巡的習慣,她每到一地,必定要調地方衙門裡的案件來審閱,縣官哪裡敢睡,一直在外面侍候著,這時被武則天喚進來,臉色嚇得青 白,跪在地上連磕了十七八個響頭。

武則天將一卷案宗擲了下來,沉聲說道:「你再看一看這 宗案子!」

那縣官磕頭道:「卑職糊塗,請天後陛下明示,不知什麼 地方不對。」武則天道:「這是什麼案子?」縣官捧著卷宗讀道:「淫尼妙玉,不過清規,有傷風化案……」武則天道:「不必詳讀控文了,你簡單說 說案情。」那具官道,「這件案子是王千戶告水月庵的尼姑妙玉勾引他的兒子王彪,通姦成孕,請求發落案。」武則天道:「你怎樣判 決?」縣官道:「著官媒將胎打落,然後將妙玉逐出沙門,打五十鞭。罰為官奴。」武則天道:「對王千戶的兒子呢?」縣官道:「判令 由他的父親嚴加管教。」

武則天「哼」的一聲,問道:「王千戶家住在什麼地 方?」縣官道:「住在西門。」武則天道:「那個尼姑呢?」縣官道:「住在城東的水月庵。」武則天道:「兩地距離多遠?」縣官道:「大約 有十多里。」武則天道:「既然相距十多里,一個年青的尼姑,敢上門去勾引王千戶的兒子嗎?」縣官囁嚅說道:「他們是在水月庵通姦的。」

武則天「砰」的一聲,拍了一下案子,問道:「照這樣說 來,即算王千戶的兒子不是迫姦,最少也是他到水月庵去勾引妙玉的,你們怎麼顛倒過來,說是妙玉勾引他?」縣官抖抖索索,顫聲說道:「是, 是,是奴才糊塗,一時失察。」武則大又道:「再說,縱然父母有罪,腹中的胎兒有什麼罪,你為什麼要判令將她的胎兒打落?打了沒有?」縣官 道:「還,還沒有。」武則天冷笑道:「像你這等草菅人命,如何能為民父母?」縣官跪在地上,叩頭有如搗蒜,連連說道:「是,是,奴才該 死,奴才該死!」

武則天道:「將那案卷交回給我。」立刻抓起罷來,親寫 判義,邊寫邊讀道:「王千戶縱子為非,革職侖辦。王彪迫姦女尼,鞭一百,監三年。妙玉著令還俗,任何人不得傷害她腹中 胎兒。」放下了筆,再緩緩對縣官說道:「至於你呢,你先摘下頭上的烏紗,白打耳光二十,回衙門聽候發落!」縣官嚇得魂不附體, 摘了烏紗,辟辟啪啪自打耳光。站在武則天背後的那個宮女,咬著嘴唇忍笑,原來那具官 打得不敢停手,打得半邊面都腫了起來,武則天叫他自打二十,他打多兩倍也不止了。


武則天將那縣官斥走了,歎口氣道:「自古以來,男人們 就習慣把罪孽加在女人頭上,革掉一個縣官容易,革掉這個習慣可就難了!」呷了口茶,又對老太監道:「萬源縣有一個鄉下人要上京吉狀,恰好 在這裡遇上我出巡,好,就叫他米吧,省得他再跋涉長途了。」

那個鄉下人手顫腳震的上進來,上官婉兒一看,原來就是 她在巴州途中見過的那個張老三。

張老三做夢也想不到皇帝會召見他,直打哆晾,正想跪地 磕頭,武則天道:「私室相見,你又不是朕的朝臣,可以免行大禮。」叫太監拉了一張椅子,請他坐下,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張老 三道:「五十有八。」武則天道:「比我小三歲,還不算老。去年年成好嗎?」張老三道:「比前年燈。」武則天又問道:「今年 的禾苗長得好嗎?」張老三道:「在我離家的時候,禾田裡一片綠綠油油的;若是沒有水旱蟲災,敢情要比去年還好。」武則天道:「一年 比一年好,那就好了。你們每頓能吃上乾飯了吧?」張老三道:「托天後陛下的洪福,每個月可以吃上二十來天的干飯了。不過青黃不 接的時候,那就還要多吃幾天雜糧。」武則天道:「那還是不大好呀!」張老三道:「不,比過去好多了。過去收成好的年頭,也是一頓乾一頓 稀的。」武則天歎了口氣道:

「蜀中素號大府之國,老百姓尚且不能每頓吃飯,這都是 賦悅太重之故。若是天下太平,國家可以少養一些兵,田稅就最少可以再減三成。」

張老三起初很害怕,想不到武則天儘是和他談些家常閒 話,漸漸就不害怕了,說道:「我們莊稼漢都求老天爺保佑天後陛下長命百歲,讓我們過得一年比一年好。」武則天道:「是嗎?那我很感激你們。」邊說邊翻 開卷宗,道:「現在談到你這件案子了。你告王家強搶了你未過門的媳婦,恰好巴州的知府剛才用快馬送來了有關此案的捲宗,裡面有一張 婚書,是那女子父親所寫的。知府以婚書為憑,擬了一個批,要駁回你的狀子哩!」張老三道:「天後陛下明鑒萬裡,那婚書是王家迫我的親 家寫的呀!」武則天道:「王家在地方上很有勢力嗎?」張老三道:「搶我媳婦那個王康,他有個做過大官的叔叔。」武則大道:「什麼 大官?」張老三道:「做過巴州的州尹。」武則天道:「哦,是這樣的嗎?我是信你的話的。不過,判案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現在巴 州的李州尹,我知道他是個好官。我現在寫一封信給你,你拿去見李州尹,我叫他去查明,他絕對不會包庇地方惡霸的,你可以放 心。這件事也很容易查,我教州尹的妻了親自去問你那未過門的媳婦,是不是迫婚,馬上就可以知道了。」張老三大喜,說道:「我那未過門 的媳婦是個貞烈的女子,她被搶過去,誓死不肯成婚。王家又知道我在打官司,官司沒有打完,他們也不敢太過強迫,暫時只有將她關起來當作童養媳。好, 問我那個未過門的媳婦,看她到底願意嫁準,那是最好不過!」接過武則天的書信,磕了三個響頭,便退下去了。

武則天舒了口氣,又翩了一翻堆在桌上的案件,對太監 道:

「你去請狄仁傑進來。」上官婉兒聽了這個名字,心頭微 凜,更覺惘然。

原來這狄仁傑乃是一位名臣,老百姓都很欽敬他。上官婉兒曾聽長孫均量說過他的事跡,他在高宗皇帝的時 候,曾做過大理丞,在一年之間,清理了一萬七千宗案了,平反的冤獄不計其數。上官婉兒心中想道:「像狄仁傑這樣的人也甘心為武則天 所用,怪不得李逸哥哥要歎息:『傷心字內英豪,盡歸新主』了。武則天縱有千般不是,她善於用人這一點總是不能抹煞!」

心念未已,只聽得狄仁傑問道:「天後陛下,召臣何 事?」武則滅道:「你且坐下,我今天斷了幾宗案子,說給你聽聽。」狄仁傑聽她說了之後,一點也不奉承,武則天道:「咦,你怎麼不高 興呢?是不是我斷錯了哪一宗案子?」狄仁傑道:「天後陛下有如明鏡高懸,絲毫不錯。」武則天道:「既然如此,狄卿何故皺眉」狄仁傑道:「我是為陛 下擔憂呀!像這類的案子,天下不知多少,陛下你怎管得這麼多?臣聞堯舜之治天下,他們可並不是每件事情,都要親自去理的。」武則天道:「我懂 得你的意思,該有多些有才能的人,幫我辦事。我正是為了這個,才叫你進來。這些案子,請你在明天一天之內,都給我判了。」


狄仁傑接過了一大疊的捲宗,武則天又道:「這次你隨我 出巡,可發現有什麼足以重用的地方官吏嗎?」狄仁傑道:「臣上次保薦的人,陛下也未曾重用啊! 」武則天說道:「哪一個?」狄仁傑道:「荊州長吏張柬 之。」武則天道:「我不是把他升做潞州司馬了嗎?」狄仁傑道:「張柬之是宰相之才,給他做潞州司馬,怎能說是重用?」武則天沉吟半晌, 道:「只是他年紀太大了。」狄仁傑道:「做宰相又不是做供奉,陛下何必問他的老少美醜?

張柬之雖然年老貌醜,卻要勝過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千萬 倍。 」張易之兄弟年少美姿容,善音樂,被武則天召入宮任為 「辰內供奉」,士夫夫物議沸騰,說二張是武則天的「男寵」,長孫均量以前對上官婉兒數說武則天的醜事時,也曾把寵用二張,作為武則天的罪狀之 一。上官婉兒聽了狄仁傑的話,心中暗暗吃驚,狄仁傑真的是 膽大無比,居然敢對武則天當面諷刺。

武則天可並不生氣,微微笑道:「張易之兄弟怎能與張柬 之相比?朕之所以要二張做供奉,不過見他們懂得音樂,閒來可以給我消消悶罷了。等如多用兩個宮女一般,我已經六十有一,也不怕講閒活了。」狄 仁傑道:「雖然如此,還是遠小人而近君了的好。」武則天道:「多謝狄卿直言。你所保舉的張柬之,我回去之後,再升他一級。考察一些時候,若 是才堪大用,再給他做宰相。」狄仁傑這才不再言語。

武則天笑道:「今天還有一件大事要與你商量,你且等 等。」說話之間,太監引了一個少女進來。

上官婉兒一看,來的原來是武玄霜的那個小丫環如意,不 由得暗暗吃驚,急忙將身子蜷縮,藏在瓦槽之內,不敢露出半點聲息。

只聽得武則天問道:「玄霜不來嗎?」如意道:「小姐有 一封信給天後陛下,巴州和峨嵋山那兩件事情,原原本本,都寫在信上了。」過了一盞茶時刻,武則天把信看完,微微笑道:「原來玄霜也 想做女皇帝哩!」狄仁傑一怔,武則天道:「狄卿不必為我擔憂,玄霜是我的一個侄女兒,她不是想和我爭位,而是想在武林中做一個技壓群雄的 無冠皇帝。這女娃子的志氣倒也不小呀!不過,做皇帝可並不能單恃武力啊,你回去把我這個話告訴她。」如意應了一聲,稟道:「小姐去追李 逸,大約不會到長安來了。」

上官婉兒心頭顫震,想道:「怪道那日武玄霜拋我而去, 原來她是去追趕李逸哥哥,求天地神靈保佑,千萬不要給她追上才好。」聽到李逸的名字,上官婉兒特別關心,豎起了耳朵,一個字也不敢放過,但 聽得武則天又問道:「你見著了李逸沒有?」如意道:「見著啦,在峨嵋金頂,小姐曾和他比劍,那時他剛剛做了什麼『英雄大會』的盟 主,給小姐打下台了。」

武則天輕輕歎了口氣,道:「想不到李逸也反對我,我一 直還以為他是李家子孫中最有見識的人呢。」頓了一頓,將那封信遞給狄仁傑道:「這封信揭露了徐敬業的一個大陰謀,你拿去看看。」


接著武則天又問那小丫環道:「你跟玄霜在峨嵋金頂大鬧 一場,想必痛快得很?」如意眉飛色舞的道:「是呀,我從來沒有打過這樣厲害的架,小姐和我們將那班英雄殺得落花流水,真叫痛快!」武則天道: 「賜你一杯茶潤潤喉嚨,你說給我聽聽。」如意喝了一口茶,便繪聲繪影的將那日在峨嵋金頂大鬧英雄會的事情仔細描述,上官婉兒一直聽一 直提心吊膽,生怕她說到自己身上,誰知如意一直說完,卻並沒有半句提到她,倒是將上官婉兒暈倒之後,來曾看見的那一段,符不疑將穀神翁拉走的半情補 述了。

武則天聽她說完之後,道,「你一路辛苦,早點去歇息 吧。

你出去的時候,叫他們將那兩個謀反的軍官送進來。 」如意道:

「這兩個人雖給小姐廢掉武功,但還是兇得很。」武則天 道:「我和他講道理,看他能兇到哪裡去?好,你出去吧!」

如意走出門時,不知是偶然還是有意,抬起頭來,眼光向 屋頂一瞥,這剎那間,上官婉兒伏在瓦槽內,連大氣也透不出來,如意似乎並沒有發現她,瞥了一眼,就逕自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當值的武士將兩個軍官反縛雙手押解進來。上官婉兒認得他們正是那一晚刺殺太子李賢的兇手。兩人都是一臉不在乎的神氣,被推到武則天案前,仍然挺 立不跪,凶神惡煞般的獰視著武則天。那武士提起腳來在他們膝彎一踹,他們早已被武玄霜廢掉 武功,這一腳禁受不起,登時跪倒。武則天對武土道:「不要打罵他們,待審明瞭罪狀之後, 朝廷的法律,自會有公正的懲治。」那兩個軍官本待拼著一身毒打,破口亂罵,忽聽得武則天如此說法,抬起頭來,只見武則天的眼光有如寒冰利剪,不由得心 中震懾,只覺武則天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令得他們把早已想好的,想侮辱武則天的說話吞了回去,但臉上仍一股倔強的神情。

武則天翻了一翻眷宗,徐徐問道:「你們是丘神勳帳下的 左軍都尉程務甲和先行官韓榮,是麼?」韓榮叫道:「你要殺便殺,何須多問?」武則天道:「程務甲,你是不是大將軍程務挺的兄 弟?」程務甲亢聲說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殺了你的寶貝兒子,殺剮聽便,與別人無關!你若想誅連九族,老子也不怕你,只怕你先要負上無道昏君 的惡名!」武則天眼珠一轉,道:「是麼?當真是與別人無關麼?沒有人指使你們麼?」一連三句問話,眼睛緊緊的盯著程務甲。程務甲強定心情,挺胸答道,「你定要追問主使的人, 好,那我便告訴你,主使者便是你最親信的左金吾大將軍丘禪勳!」武則天冷冷一笑,對狄仁傑道:「你替我擬一道沼書,安慰丘神勳,叫他不 要為此事耿耿於心,你說我已審明事情與他無關了,他自請貶降三級,應毋庸議!」狄仁傑應了一聲,笑著對程務甲道:「天後聖明, 你想誣陷丘大將軍,詭計焉能得逞,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實話實說吧。」

武則天道:「好,你們既說與別人無關,那麼我倒要請問 你們,你們為什麼要殺害我的賢兒?是不是他做了什麼禍國殃民的事,你們要殺他?」程務甲避開了武則天的眼光,惡聲說道:

「禍同殃民的是你!你殘暴不仁,篡奪帝位,殺了多少唐 室忠臣?


你殺別人,別人就不能殺你的兒了嗎? 」武則天道:「我是不是禍國殃民,這個以後再說。縱然 我是有罪,我兒子無罪,你們殺了他,這事怎麼說得過去?」武則天漸漸憤激,越說越快,續道:「你們說我殘暴,那麼請問,你們殺了我的兒子,卻假傳是我的主 意,想叫天下人以為我做母親的殺了自己親生的兒子,你們不但殺害了一個無辜的青年,還粉碎了做母親的心,這是不是殘暴?天下還有什麼比這更惡毒的事情 嗎?你說,你說呀!」

說也奇怪,這兩個窮兇極惡的刺客,竟然被武則天問得噤 不敢聲,低下頭未,避汗了她的眼光。狄仁傑勸道:「請陛下稍抑悲痛,這兩個兇徒讓微臣替陛 下發落便是。」武則天道:「你待如何發落?」狄仁傑遁:「律有常刑,殺人者死,謀殺王子,罪加一等,理合凌遲。」武則天道,「不,你有先 人之見,這件案子我不放心讓你審了。」狄仁傑怔了一怔,道:「陛下的責備,恕微臣愚魯,尚未領會,請陛下再加指點。」武則天道: 「你先就認定了這兩人必是殺人的兇手,未審清楚,就先定了罪名,這樣一來,量刑就可能失當了。」狄仁傑道:「他們不是早已招認了嗎?」武則天 道:「謀殺罪也有主犯從犯之分,焉能不問清楚?」呷了一口熱茶,對那兩個軍官緩緩說道:「用我的名義,殺我的兒子,這惡毒的主意是誰出的?」韓榮 抬起頭來,眼光閃爍,欲言又止,武則天道,「你們若不把主使的人從實用來,代人受罪,身受凌遲,值不值得?」

程務甲叫道:「我們殺了你的兒子,你肯放過我們嗎;武 則天道:「從犯罪減一等,揭露叛逆有功的,看功勞的大小,量情再減。你們招出主使的人,也許還要處罰,但死罪總可免了。」程務甲道:「此 話當真?」武則天道:「身為天子,豈有戲言?」殺害太子,罪名實在是大到無可再大,這兩人自份必死,做夢也料不到還存一線生機,登時兇頑 之氣大減,韓榮顫聲道:「我們上了主使有的當了,他說陛下殘暴個仁,禍害天下,卻原來陛下是這般寬厚。」武則天柔聲說道: 「不要難過,把主使者說出米吧。嗯,是徐敬業嗎?」韓榮道:「不,英國公雖然意圖謀反,卻還不會出這樣惡毒的主意,主使的人實在是,是——」武則 天道:「是誰?」程務甲接聲說道:「你料不到吧?主使的人是中書令裴炎! 」

唐代的官制,中朽令相當於宰相,武則天頹然說道:「確 乎料想不到,裴炎滿口仁義道德,對國事也很用心管理,居然是個叛逆!不過也好,毒瘡發作出來,總比藏在身體內部為害的好。」轉過頭來對狄仁傑道:「近米我 也覺得裴炎有點虛偽,卻還料不到他如此之壞。呀,你們都讚我知人善任,在這點上,看來我比大宗皇帝(李世民)還差得遠哪!」狄仁傑 道:「陛下是自古到今,第一位臨朝的聖母,以非常之人,任非常之任,反對陛下的也自然比反對太宗皇帝的多得多,明的暗的都有。不是陛下不及 太宗皇帝,而是陛下的處境比太宗皇帝艱難得多!」武則天歎了口氣道:「知我者其唯狄卿乎?呀可惜你姓狄!你為什麼不姓李呢?」

轉過頭未對那兩個軍官說道:「你們揭發裴炎,大大有 功,死罪免了!哼,裴炎為什麼這樣惡毒對我?」

程務甲道:「英國公密謀舉兵,約好了裴炎做內應。裴炎 差遣我們刺殺太子,一來可使天後陛下蒙受惡名,二來可令陛下猜疑丘大將軍;三來令陛下有失子之痛,無心再理國事。」武則天冷笑道:「一舉三 得,裴炎他想的倒好!不錯,母親失了兒子,誰不傷心?但若裴炎徐敬業之流得逞,就要有更多的母親失掉兒子,更多的老百姓傷心!敵人盼望我的, 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國家大事,我是非理不可!」說話斬釘截鐵,英氣勃勃,上官婉兒伏在瓦面偷聽,亦自凜然,捏著匕首,心中想道:「我若把她刺殺 了,國家大事,豈不是要讓裴炎之流去管?他會管得比武則天好嗎?」但覺那柄匕首竟有千鈞之重,提不起來。

只聽得武則天吩咐那老大監道:「把這兩人押出去,叫他 們小心保護,今晚之事,絕對不許洩漏。」程務甲與韓榮滿眶淚水,叩頭謝恩,程務甲忽道:「天後陛下!」武則天道:「你還有什麼話說?」程務甲道:「請陛 下防備刺客!」武則天道:「什麼,裴炎還派有人要行刺我嗎?」程務甲道:「不是,我是怕刺客就在屋中。」武則大道:「胡說,屋子裡都是我的親信, 哪來刺客?」程務甲道:「我武功雖廢,還聽得出屋子外面似乎有人埋伏,只不知道是輪值的武士還是刺客?陛下對我寬厚無邊。我不能不提醒陛 下。」武則天道:「那必然是輪值的武士無疑了。若顯刺客,豈有埋伏這麼久還不動手之理,何況剛才只有我和宮女在這裡呢。不必大驚小怪,你們出去吧。」程務甲一 想,果然有理,不便再多言,讓老太監將他們解出去收押。

上官婉兒嚇出一身冷汗,待得心神稍定,再從瓦隙縫中張 望下去,只見武則天拿起一面鏡子,喟然歎道:「老冉冉將至兮,恐怕有名之不立。」輕掠鬢邊,似乎是拔掉了幾根新添的白髮,停了一停,問道: 「狄卿,我今晚這件案子斷得怎樣?」狄仁傑道:「陛下真如秦鏡高懸,微臣亦自心服。不過,說老實話,陛下今晚的寬厚,卻是大 出微臣意料之外。」武則天道:「不,我自己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寬厚的人,我不過秉公辦理罷了。若有危及國家,害及百姓的,也許我要比你更嚴厲呢。 我是一手拿著鏡子,一手拿著鞭子的人。」狄仁傑點點頭道:「管理國家,本來就要一手拿著鏡子,一手拿著鞭子。」武則天道:「怕的是老之將 至,壞人太多,我不夠精神去對付了。」狄仁傑道:「陛下是大操勞了。」武則天道:「所以我要你替我分勞,今晚我就將一根鞭子交給你!」說罷果然 叫宮女拿了一根鞭子來,那是一條金光燦爛的長鞭,武則天莊重的捧在手裡,站了起來,交給狄仁傑。

狄仁傑惶恐說道:「請問陛下賜鞭之意。」武則天道: 「這條金鞭是太宗皇帝留給我的,我現在鄭重的交付給你。你持此鞭,如朕親臨,凡有不法之徒,不論皇親國戚,公侯貴介,你都可以將他鞭打。這 兒的知縣就是一個該受鞭打的人,你明天可以去將他重重打了一百鞭。」狄仁傑接過金鞭,叩頭謝道:「陛下如此信任小臣,粉身碎骨,不足圖報。」又 道:「但願這條金鞭,越少用它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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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刺客多愁感明主(2)

外面敲起了四更,狄仁傑道:「陛下還有什麼吩咐麼?」 武則天道:「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與你商量。狄卿,我今晚確是有點傷心!」狄仁傑道:「太子慘死,可幸主凶已經審出……」

武則天截著他的話說道:「我今晚的傷心,不單是為了兒 了,也為了李逸,想不到他也與徐敬業一道來反對我。」狄仁傑道:

「陛下在長安時派遣了李孝逸將軍為揚州道大總管,他率 領的三十萬大軍即將南下,徐敬業再加上一個李逸,我看也算不什麼。」武則天喟然歎道:「我不是怕李逸搶我的江山,而是怕我身死之後,這江山不知交付 與誰?」

狄仁傑忙道:「陛下春秋正盛,胡為出此不祥之言?」武 則天微笑道:「凡人皆有一死,做了皇帝就能免死麼?何必諱言。

你是知道的,我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李弘誤服婆羅門毒 藥,早已身死,二子李賢,現在又被刺殺;他是死讀書的書獃子,縱然不死一也不能傳以大位。三子李顯庸懦無能,因此我才貶他做盧陵王;四子李旦年 紀還小,不過看來也不是個有才能的人。

皇室之中,李逸是比較有才能的,我曾經想過將來不傳位 給兒子而傳給他,如今看來,他的才能不過是用來替他自己以及那些舊日的王公巨族奪回失去的利益而已,更不是合適的人選了。

  唉,你說我這阜位該傳給誰呢? 」

上官婉兒聽得心弦顫抖,想道:「李逸哥哥把他當作不共 戴天的大仇人,她卻曾經想過要把皇位傳給他!」只聽得武則天往下續道:「我的侄兒武三思雖然也不是什麼有才能的人,但好像比我這 幾個寶貝兒子稍為好些,我將他立為皇嗣,你看怎樣?」狄仁傑道:「陛下立嗣,臣子本不該幹預。但請陛下三思,自古以來,只有兒子做了皇帝之 後,母后可入祀太廟,未聞有侄兒做了皇帝,姑母可以入祀太廟的。」武則天道:「我只求江山付託得人,我身後的哀榮,早非所計,其實,武三思也不很適 宜,若能任由我的意思,我真想把皇位傳給外姓!」說話之時,雙眸炯炯,瞧著狄仁傑。狄仁傑急忙跪下叩頭,說道:「此事萬萬不可。」武則滅 道:「為何不可?」狄仁傑道:「現在不比堯舜之時,當今之世,皇位一統的觀念,久已深入人心,堯舜可以禪讓,陛下不可禪讓,若然傳之外姓,只怕要引起滔天的戰 禍!」


武則天默然不語,良久,良久,方始長長的籲了口氣,僅 僅吐出了三個字「我輸了!」頹然坐下,霎時間好像老了十年一般!狄仁傑是懂得這三個字的意思的,他知道武則天想把帝位 傳給他,終於給他的說話打消了。武則天平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每一次她都從艱難之 中得到勝利,然而這一次,在皇位繼承的問題上,她終於不能不認輸了,儘管她想不傳子而傳賢,但她扭不轉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

狄仁傑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恐懼,他懂得武則天的意思,卻 極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裝作不懂,惶然問道:「陛下是不是為了徐敬業的謀反而憂慮?」武則天哈哈一笑,道:「徐敬業癬疥之患,有何顯慮?防當然是要防的,我也早已 有了佈置了。」停了一停,又道:「徐敬業我倒是不怎樣放在心上。只聽說駱賓王也投入了他的幕下,此人頗有文名,卻是有點可 惜。將來徐敬業舉兵,那篇討伐我的檄文,必定是駱賓王所寫,我倒想先睹為快呢。你務必拿給我看。」狄仁傑應了一聲,再問道:「陛下還有什麼吩咐 嗎?」

武則天眼珠一轉,似是還有什麼話要說,卻欲言又止,終 於揮揮手道:「沒有了,你歇息去吧。」目送狄仁傑的背影,心中忽覺一片惘然。

  狄仁傑走後。宮女稟道:「天後陛下,時候不早,陛下也請安歇去 吧。」武則天道:「好,你們去給我收拾一下臥房,我再批一件公文,就去睡啦。」

屋子裡只剩下了武則天一個人,她提起筆來,迅速的在公 文上批了幾個字,忽然擲筆長歎,離座而起,走到階前,來回漫步,仰望月光,喟然歎道: 「女人做皇帝原米就有這麼多難處!」

上官婉兒捏著匕首,心頭卜卜的跳,她的殺父仇人,現在 就在她的眼前,「只要匕首一發,只要匕首一發……」天呀,她的手指卻顫抖得這麼厲害,她的心思瞬息百變,好幾次下了極大的決心發出匕首, 卻仍然發不出來!

忽聽得武則天自言自語說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 者謂我何求?唉,迢迢良夜,可惜就沒有一個人可以談心,嗯,誰在這兒?」夜靜更深,上官婉兒抖索的聲音終於給察覺了。

噹啷一聲,上官婉兒的匕首跌下地來,她自己也隨著一躍 而下,立即又捏緊了第二把匕首!


武則天微露吒異,失聲說道:「果然有一位刺客!」雖出 意外,神色不變,打量了上官婉兒一眼,問道:「你拿著匕首,大約是想行刺我了,是嗎,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行刺我!」

上官婉兒踏上一步,半起匕首,匕首抖動不休,好像將要 被刺殺的是她而不是武則天,忽聽得「噹啷」一聲,她的第三把匕首又掉下地了。武則天微微一笑,道:「不要害怕,我會和你講道理的。 咦,你不是上官婉兒嗎?長得這麼大了?」上官婉兒做夢也想不到,她小時候僅僅見過武則天一面,武則天居然還記得她。

武則天仔細的再看了上官婉兒一遍,用充滿喜悅的聲音說 道:「不錯,果然是你,是要執掌大秤,衡量天下的小姑娘!」上官婉兒降生的前夕,她母親曾夢見天伸送來一把大怦,說她將生下一個人來,執掌大秤,衡量 天下。這件異事曾在宮中普遍流傳,故此武則天對上官婉幾的印 象特別深刻。

上官婉兒憤憤說道:「我為什麼要殺你,現在你可以不必 問了吧?」武則天道:「好,咱們坐下來說!」上官婉兒搓著雙手,緊緊的盯著武則天。武則天道:「啊,你心裡不太安靜,是嗎?你願意站著就 站看吧!我殺了你的祖父,也殺了你的父親,因此你把我當作不共戴天之仇人!是不是這樣?」

上官婉兒迫近一步,沉聲說道:「你打算拖延時候,可以 叫武士進來嗎?我告訴你,我一舉手就可以殺了你。」武則天淡淡道:「你這樣害怕嗎?我給你出一個主意,你把這兩扇門都關上,我暫時做你的犯人,讓 你審問吧。」上官婉兒果然依言把兩扇門關上,在關門的時候,眼睛一直不離開武則天,武則天微笑道:

「我不會逃走的,我等你來問我這番說話,己等了好多年 了!」

上官婉兒道:「好,那麼我就問你,我的祖父,我深知他 是一個正直的人,詩也做得很好,你為什麼殺了他?」武則天道:

「不錯,你祖父的詩句寫得很美麗,雖然只是吟風弄月, 沒有什麼真實的感情,但在同一輩的詩人中,也算是出色當行的了。至於他的為人嘛,我承認他不是小人,但卻不是好人!」上宮婉兒怒道:「你這話 怎說?既非小人,就是君子,又怎說他不是好人?」武則大笑道:「好壞的標準不是這樣簡單的,做的事對大多數人有好處那才是好人。 你知道你祖父做了些什麼事情嗎?」上官婉兒道:「像他這樣正直的人,絕不會做出什麼壞事!」武則天道:

「是的,他自己也不以為是壞事,但卻確確實實是壞事。 他反對我的施政,他要挾先帝,要把我廢悼,連詔書也由他擬好了,那昭書的底稿,將來我可以給你看。他教唆我的兒子反對我,甚至在東 宮埋認甲兵想暗殺找。這些憑據,將來我都可以以給你看。


他結集黨羽反對我,說我是『札雞司晨』,說我不該管理 朝政!

我知道他們反對我的真正原因,因是我的施政對天下百姓 有好處,對他們沒有好處,我取消了一些貴族的特權,我變動祖宗的成法,我並不認為天下是一家一姓的私產! 」

說到這兒,武則天頗為激動,聲音高亢,話似連珠的爆出 來道:「他們說我不該管理朝政,但老百姓沒有反對我,我就管下去,一管就管了二十多年,我不敢說我管得很好,也不見得比他們男人差吧?你的祖父 是被皇帝養在宮廷裡的詩人,詩作得滿不錯,眼光卻太狹窄了。他知道老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嗎?他知道老百姓在想些什麼嗎?你是從外面米的,你說 吧,天下人在反對我麼?」

上官婉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茶亭主人的影子,張老三的 影子,梓潼縣城裡那些父老的影子,她在路上接觸過的許多老百姓的影子,紛至疊來,這不是幻影,這些都是真實的人,好像堆成了一座山似的重重的壓在她的心 上。她耳邊響起了茶亭主人和張老三的聲音:「我們但願天後 陛下多活幾年!」

武則天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不瞞你說,我的出身是微賤 的,我的父親是個做木材生意的小商人,我做過宮女,做過尼姑,做過父子兩代的姬妾,你心裡在罵我不要臉吧?你心裡大約在說,為什麼你不早 些死掉?但這是我的過錯嗎?幾千年來女人所受的凌辱還不夠嗎;我死了有什麼用?所以我偏偏不死!我把權柄抓到手裡,我做起中國的第一 個女皇帝來!起初我是想為天下的女人吐一口氣,漸漸我覺得要我給他們吐一口的不止是女人,也有男人,所以我不許豪強欺壓百姓,我雷厲風行的推行均田 制度,我開科取士,讓有才能的人都有做官的機會,不像以前一樣,做官的專講門第,要由貴族包辦。我準許老百姓進京告密,獎勵他們放言無忌。 我做得不夠好,但你能說我這些都做錯了嗎?」

上官婉兒一片紛亂,她知道武則天說的都是實在的事情, 這些事情武則天也沒有做錯,但她到底是殺了自己祖父和父親的仇人,血海深仇難道就這樣作算了嗎?紛亂中只聽得武則天緩緩說道:「你祖父的眼光短小,野 心卻太大了。你父親是個糊塗蟲,只知道愚忠愚孝,聽你祖父的話,以為能將我除掉,就是唐朝的大忠臣。所以他父子合謀米對付我。那時候還有一個 大臣長孫無忌是他們的主帥,他們借匡扶唐室為名,其實是想把天下弄成他們的天下,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我不能容忍他們這樣做,不得不殺掉他們。現在我已講 得清清楚楚,假如你還認為我殺得不對,那麼你就拾起匕首,插進我的胸膛吧!」

上官婉兒如同僵立的石像,面色慘白,動也不動。武則天道:「你心裡亂得很,還拿不定主意,是嗎?好, 我再把一個機會給你,我請你留下來,留在我的身邊與我作伴,我還要送一把最鋒利的匕首給你!」說罷果然抽出一把精光閃目匕首出 來!

上官婉兒驀地一怔,退後三步,只見武則天神采飛揚,提 著匕首說道:「你今年是十四歲吧?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太宗皇帝召我進宮,那時西域一個國家進貢來一匹寶馬,名叫獅子驄,名實相符,當真 是像獅子一樣猛惡,誰也不能騎它。我說我能騎它,但是要三件東西。太宗皇帝說道:「我最好的勇士都不能騎它,你居然能騎它嗎?好吧,我就 讓你嘗試一下,你要哪三件東兩?」我說,我要一條鐵鞭,一柄鐵槌,一支匕首!


馬不聽話,找就用鐵鞭鞭它,再不聽活,我就用鐵槌槌 它,若還不服,我就用匕首殺它!大宗皇帝道:『這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寶馬,殺了它不可惜 嗎? 』我說:『若它始終不聽人騎,日行千里,亦有何用? 』終於那匹馬給我降伏了,不必匕首,連鐵槌也用不著, 僅僅動用了鐵鞭。從此太宗皇帝就十分喜歡我,說我的性格像他一樣、只可 惜不是男子,要不然就是可以鞭苔天下的雄才!大宗皇帝是我最佩服的男子,但他大約也料不到我會做了 皇帝。

「太宗皇帝將那三件東西賜給我,鐵鞭換了金鞭,剛才我 已賜給狄仁傑了:這一柄匕首則還是原來的那柄匕首,這是天下最鋒利的匕首,現在我將最鋒利的匕首賜給了你,你知道我的用意嗎?」

上官婉兒惶惑極了,怔怔的望著那柄匕首。武則天緩緩說道:「你來得正好,我正需要有一柄匕首來 監督我!你留在我的身邊,若然你發覺了我口不對心,做錯了一件對不起百姓的事情,殺錯了一個好人,你馬上可以用這柄匕首將我殺掉!」

上官婉兒心弦震動,叫道:「你,你要留一個仇人的女兒 在你身邊?身上帶著天下最鋒利的匕首!」武則天道:「不錯,正因為你把我當作仇人,你才是最適合的監督我的人!你心裡不是很亂嗎?殺我還是不 殺我?大約你一時還委決不下。所以我給你這個機會,讓你隨時可以功用這柄匕首!」

上官婉兒全身發熱,眼淚不知不覺的滴了出來,接過匕 首,毅然說道:「好吧,我願意服侍你,到我衷心佩服你的時候,這支匕首我將用來對付你的敵人!我不想說假話騙你,現在我對你的仇恨還沒有消除,我 對你是既佩服而又仇視的!」

門外有腳步聲響,先頭那個宮女敲門道:「天後陛下,臥 室收拾好了。陛下你還在和誰說話呀?」武則天道:「你把鄭十三娘喚進來。」轉過頭對上官婉兒道:「你不反對我把門打開了吧?」上官婉兒收好匕 首,自己去把門打開,但聽得環珮搖曳,一個穿著女官服飾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這剎那間,上官婉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則天微笑道:「十三娘,你瞧是誰來了?」上官婉兒喜 極而位,那女官叫了一聲「兒啊!」一把將她摟入懷裡。這女官正是上官婉兒的毋親,她本來姓鄭,排行十三,入 宮之後,官中都稱她做鄭十三浪。

鄭十三媲眼光一瞥,看見地上的兩柄匕首,吃了一驚,問 道:「婉兒,你是怎樣來的?」上官婉兒道:「我是懷著匕首來的!」鄭十三娘顫聲叫道:「你,你……」武則天微笑說道:「她本 來是要行刺我的,現在她願意留在我的身邊了。你應該為我歡喜,我正需要一個有才能的女子幫助我,更需要一柄鋒利的匕首監督我!」

鄭十三娘驚魂稍定,輕輕替上官婉兒理好蓬亂的頭髮,歎 口氣道:「你真糊塗,幸好還沒有做出糊塗事來。是的,天後陛下曾殺廠我的公公,我的丈大,我也曾像你這樣湖塗的。經過了這幾年,我 漸漸明白過來了,天後殺他們並不是為了私仇,我親身感受到天後的為公忘私,我能夠把她當作仇人看待嗎?是的,我失掉了丈夫是很悲痛 的,但我能埋怨誰呢?我只能埋怨我的丈夫不明事體,我只能埋怨我自己的糊塗,當時不知道勸諫丈夫。兒啊,現在我只有你一條命根子了,我可 不許你像你爹爹一樣,糊塗下去。」


上官婉兒輕聲說道:「媽你別說啦。你讓我再看一些時 候,是非黑白我相信我會看得清楚。」

鄭十三娘籲了口氣,道:「你願意冷靜的看,那麼我就放 心了,我當初被判入宮為奴,心中對天後痛恨得很,沒多久,天後就把那判決改了過米,她說有罪不及妻室,應該將過去那種株連家屬的 法令改正過來,她將我釋放了,問我願不願意在宮中教宮女讀書,我抱著和你現在一樣的心思,我要看看天後的為人,我就留下來了。我不是為了天後封 我做女官我就說她好,我是確確實實看到她為百姓著想的。」

武則天笑道,「這些話你留待以後再說吧。最好讓她自己 去多看多想。若我是你,我一定要先問她這幾年的情況。婉兒是個難得的天才,我很擔心她練了武功,可有沒有將書詩丟荒了?」

鄭十三娘道:「天後你真體貼,懂得做母親的心。這幾年 來,我真是天天在掛念著你。不知道你學了些什麼,是學好了還是學壞了?你小時候最歡喜作詩,從五歲起就懂得作詩了,你現在還有作詩 嗎?」

上官婉兒道:「我跟著長孫伯伯,日間學武,晚上習文, 詩還是常作的。」

武則天道:「啊,你的帥父是長孫均量嗎?他的文才武藝 都很出色當行,你跟他學,我就很放心了。前些時候,我還想派鄭溫去請他出山呢。只怕他年紀大了,腦筋一時不容易改變過來。」

上官婉兒一陣難過,忽地想道:「長孫伯伯要是知道我違 背了他的期望,他會怎樣呢?」

武則天笑道:「一個人總不能整天似繃緊的弓弦,我就有 這個毛病,後來太宗皇帝教了我一個法子,每到心裡煩亂的時候,就找一些自己歡喜的事情來做,使得心情寧靜下去。婉兒,我倒很想見識見識你的詩才呢。」


鄭十三娘道:「天後陛下,你給她出一個題目吧。」武則 天指著案頭上的紙花說道:「你就以『剪綵花』為題作一首五律如何?」

上官婉兒定了一下心神,看了她的母親一眼,道:「媽, 你要我作詩,我的詩也作好了,說錯了話,你可別怪。」武則天道:

「作詩本來就是要說真話,沒人會怪你的,你念出來 吧。」

  上官婉兒曼聲吟道

  密葉因栽吐,新花逐剪舒。

  攀條雖不謬,摘蕊詎知虛。

武則天點頭道:「好,對得工巧。」上官婉兒繼續念道:

  春至由來發,秋還未肯疏。

  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


鄭十三娘面色倏變,武則天微笑道:「借問桃將李,相亂 欲何如?這意思是——」上官婉兒道:「假的花假得太巧妙了,可以以假亂真!」武則天一笑說道:「我懂得你真正的意思,你還在懷疑看我,不過我 倒因此很喜歡你,你很純真,不會做作,心想什麼便說什麼。好吧,是真是假總會分明的。」上宮婉兒這首詩諷刺武則天不是真命天子,只怕是橡 彩花一樣,以假亂真。還特別嵌入唐朝良帝的姓氏,說她亂了唐室,鄭十三娘捏 一把汗,見武則天毫不責怪,這才安心。

宮女又來催武則天安歇,武則天道:「時候不早,大家都 應該睡了。十三娘,你身體不大好,以後你兩母女可以時刻不離,我知道你有談不完的話,但今晚不要談了。如意,婉兒的房間你給她安排好了嗎?」武 玄霜那小丫環進來說道:「婉兒姐姐,我帶你去睡。」

如意帶她進入一間精緻的房間,床鋪早已收拾得齊齊整 整。

如意笑道:「我知道你不會行刺天後的,所以我很放心。 我見你從屋上跳下來,我便知道你會留下來了。因此我便不再理你,逕直來給你收拾臥房。」上官婉兒心中一凜,這才知道如意一直在監視著 她。如意又笑道:「我們小姐留給你的詩,今天是應驗了。小 姐也早知道你和她最後終會在一起的。」上官婉兒道:「我也很想念你的小姐。」如意道:「小姐追李逸去了,李逸那天對你也很關心啊,你不 想念他嗎?」說罷,低眉一笑,揭簾而出。

上官婉兒心頭潮湧,輾轉反側,哪裡睡得著。她從武玄霜想到了李逸,睡眼朦朧中幻出李逸的影子,他 正在荒山上給武玄霜追逐。李逸將來會怎麼樣呢?他會不會怪自己做武則天的待女呢,如今各走一方,這一 生還會不會可見面呢?上官婉兒幽幽歎了口氣,從窗口望山去,天色己漸漸發白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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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王孫失意遇魔頭

像婉兒一樣,李逸也正陷在恩仇惘惘,難以自拔之中。那日他目睹英雄大會冰消瓦解,傷心失意,到了極點,不 待終場,便飄然遠引,獨上峰巔。峰下廝殺之聲,漸遠漸寂,耳邊但聽得松風鳥語,流泉蜂 瓊,一片天籟,代替了金戈殺伐之聲。抬頭望去,山巒層顯,霧藹迷濛,但那日輪紅影,卻已在 濃霧之中透露出來。黑夜將逝,天正黎明,李逸迎著曉風,籲了口氣,恍如做 了一場噩夢,夢裡醒來,熱鬧繁華,早已是風流雲散。山中景色,幽美之極,李逸心頭,卻是紛亂一片,殊不寧 靜。想起自己的壯志雄圖,化成灰燼,不禁悲從中來,難以斷 絕,蹈蹈獨行,悄然吟道:「鐵馬金戈懷故國,飄零琴劍又天涯!」

晨風中忽然送來了銀鈴般的笑聲,李逸怔了一怔,定睛看 時,只見一個白衣少女,衣袂飄飄,從後面的山助閃出,正是昨夜瓦解了英雄大會的那個武玄霜。只聽得她格格笑道:「大英雄,新盟主,你走得太匆忙 啦!」李逸按劍怒道:「士可殺不可辱,有本事你就來將我殺了,我拼著劍斷人亡,決不受你欺侮。」

武玄霜撲哧一笑,說道:「我好心給你送東西來啦,誰欺 負你?」李逸一看,只見她手中捧著一具古琴,那正是他隨身背著的東西,想是昨夜混戰之時,失落在戰場上的。武玄霜笑道:

「快拿去吧,要不然有劍無琴,你的詩也不應景啦。」

李逸面紅耳熱,只見武玄霜眉眼盈盈,對他竟似毫無敵 意,李逸的脾氣也發不起來。但他昨夜敗在武玄霜手下,如今卻又怎好在她手中接琴, 饒是李逸一向瀟灑,這時也個禁露出窘態。

武玄霜將古琴一拋,笑道:「你還在端著盟主的架子麼? 這樣的英雄大會,這樣的盟主,不做也罷。這古琴倒是難得之物,我勸你寧棄盟亡,莫棄此琴!」李逸不由自主的接過了古琴,「多謝」這兩個字 在舌尖打滾了無數遍,還未說得出來,笑聲飄蕩,武玄霜早己走得遠了。

李逸不自禁的目送她的背影,心中想道:「世道大變,女 子稱王,朝上有武則天做皇帝,武林中難道也要甘讓娥眉?」他心中儘管不服,但想起自己所結識的一班「英雄」若要比起武玄霜來,卻確實是有如塵 土之比明珠。想至此處,李逸心中不禁一蕩。

驀然間上官婉兒的影子接著泛上心頭,李逸好像溺水的人 抓著蘆葦一樣,抓著上官婉兒的幻影,一個是溫柔解事的女中才子,一個是英姿颯爽的巾幗英雄,放在一起,確是一時瑜亮,難分高下,李逸心中想道:「人 生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婉兒是我的知己,她卻是我的仇人!」終於是上官婉兒的影子將武玄霜壓下去了。


對上官婉兒的懷念更加重了他的煩憂,「婉兒,她現在怎 麼樣了?她落入了誰人的手中?」他回憶起昨晚發生的事情,上官婉兒突然出現,雄巨鼎去襲擊她,雄巨鼎是個莽夫,他對自己忠誠,他不知道 婉兒的來歷,他大約是為了護衛自己才去襲擊她的。這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個小丫環為什麼將上官婉兒救了?難道婉兒和武玄霜是相識的嗎?在李逸的心中,武玄霜的影子本來已經給上官婉兒壓下去 了,可是由於上官婉兒,卻又不能不令他想起武玄霜來。李逸雖然不知道武玄霜的身份,但武玄霜搗毀了英雄大 會,明顯是擁護武則天的人。李逸想道:「若然她知道婉兒是上官儀的孫女,她會怎樣 待她?會不會將婉兒拿去獻給武則天呢?」武玄霜看來不似是狠毒的人,但上官婉兒落在她的手中,總是教李逸放心不下。

想起了上官婉兒和自己同一的命運,李逸的滿腔怨憤都發 洩在武則天身上,是武則天令得他們家散人亡,是武則天令得他們飄零湖海,卻偏偏有這麼多有能為的人去擁護她! 「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今天京神器竟屬他家?」李 逸一腔鬱悶,難以排渲,捧起古琴,便在森林內的山澗旁邊,選了一塊平滑的石頭,權作琴台,理好琴弦,臨流彈奏。

他彈的是詩經中《黍離》那一篇,隨著沉鬱的琴音放聲歌 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遙遙。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詩經這篇「黍離」,說的是周室東遷之後,大夫行役,經 過舊日京都,見宮廟宗室,盡為禾黍,憫周室之顛覆,妨惶不忍去,而作是詩。若譯成白話,意思便是:「黍子齊齊整整,高梁一片新 苗。步兒慢謾騰騰,心兒晃晃搖搖。知道我的說我心煩惱,不知道我的問我把誰找。蒼天蒼天你在上啊!是誰害得我這個樣啊?」(用余 冠英譯句)

李逸心中充滿故國之思,彈奏起來,蒼涼沉鬱,彈得樹葉 搖落,林鳥驚飛,胸中悶氣,寸梢稍宣洩,正自彈到傷心之處。

忽聽得有人「撲哧」一笑,李逸心頭一震,指法驟亂, 「錚」然聲響,一曲未終,琴弦斷了!

李逸推琴而起,一個少女正自林中穿過,不是武玄霜是 誰?

李逸怒道:「你笑什麼?」武玄霜道:「咦,這倒奇了! 你有你哭,我有我笑,與你何干?」李逸滿腔怒氣,吃她問住,發作不來。


武玄霜笑道:「大英雄,你安靜些吧。對不住,我失陪 啦!」李逸恨恨說道:「誰要留你,哼,你走得越遠越好!」武玄霜笑道:

「我也不會走得太遠,你要知道我去哪兒麼?」

李逸怒氣未息,道:「誰管你到哪裡去?」武玄霜道: 「我是到你所關心的地方去啊!我要到長安看看,看一看長安的宮殿,是不是己改成了黍地禾田?」這幾句話實是針對李逸所彈奏的那篇 「黍離」而發,「黍離」篇的歌者,為周室的寓殿變成禾田黍地面悲,但長安的繁華卻更勝於往昔,這明明是譏刺李逸擬於不 倫。

李逸慚怒交進,方欲反唇相稽,武玄霜一陣大笑,早已去 得遠了。李逸靜了下來,忽似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心中想道:

「她的諷刺也有幾分道理,武則天並沒有把長安毀滅,治 理天下。

也確乎有她的手段,這樣一來就更可怕了。 」想起自己入川,一事無成,徐敬業的起兵,亦未必足 恃,心中更是悵惘不安,最後想道:「我懷看孤臣孽子之心,只當問自己是否盡力而為,安計成敗?我還是到揚州找徐敬業去吧。」

李逸心事如潮,從金頂南面下山,下到千佛頂的時候,忽 聽得有嬌笑之聲,迎面而來,李逸怒道:「你又來做什麼?」要不是礙著武玄霜是個女子,他幾乎就要破口大罵。

那知迎面來的卻並不是武玄霜,只見笑聲發處,現出兩個 邪裡邪氣的男女,男的是披髮頭陀,虯鬚如戟,女的卻是姿容冶艷,長眉入鬢,蕩意撩人。李逸呆了一呆,心道:「這兩人不是江湖上所傳說的那兩 個大魔頭——惡行者和毒觀音麼?」

李逸猜的不錯,這兩人正是惡行者和毒觀音,原來他們也 是趕來赴會的。只因惡行者曾被武玄霜重傷,十天之前,才得痊癒,故此 來遲。


毒觀青一雙媚服上上下下的向李逸打量,格格笑道:「你 是李公子嗎?」李逸道:「我是姓李,怎麼?」惡行者大喜道:「那麼你定是谷神翁所說的那位千歲爺了,請容我們參見。」李逸滿肚皮 惡氣喝道:「且慢,你們是不是一個叫做惡行者,一個叫做毒觀音,來這裡做什麼?」

惡行者愕然不知所答,毒觀音笑道:「那是江湖上的仇家 送給我們的匪號,其實我們對待仇人才會惡毒,對自己人那是挺好不過。我門聽說今年千歲爺要來主持英雄大會,恨不得爹娘給我們多生兩條腿趕來參 謁呢!怎麼,英雄大會這樣快就散了嗎?谷老光生哪裡去了?」

李逸冷笑道:「誰和你們是自己人?我來問你,巴州暗殺 太子那件案子,是不是你們幹的?」惡行者大為奇怪,粗聲答道:

「不錯呀,要不然我們怎麼敢說是自己人?」李逸怒道: 「你們給武則大差遣,殺了我的哥哥,還說是自己人?」毒觀音笑得花枝亂顫,陰陽怪氣的曼聲說道:「千歲爺,原來穀神翁還沒有告訴你麼?」

李逸心中一凜,疑雲大起,他隱忍不發,換了一付顏色, 拱手說道:「我尚未知,請道其詳。」毒觀音笑道:「這是裴老大人定下的好計策,叫丘神勳部下的軍官假冒詔書,迫令太子自盡。

不料太子生疑,堅不奉詔,一定要面見他的母后,沒奈何 我們只好自己動手了。 」李逸吃了一驚,道:「原來他們是裴炎差遣的!」惡行 者哈哈大笑,道:「殿下明白,那就好了」毒觀音也嬌笑道:「殿下也給這條好計騙過,何況他人?經過這件事後,想天下之人,都將 認定是武則天所為,我的綽號也要轉送給她了!」

這兩個魔頭的笑聲好像利箭一樣穿進李逸心裡,他做夢也 料想不到,像裴炎這樣滿口仁義道德、答允幫助他恢復唐室江山的「大忠臣」,用心竟是這般狠毒!他也想不到像穀神翁這樣名滿天下的武林盟主,知道內 情,卻也不肯對他說出真話,這個打擊對他太沉重了,比「英雄大會」的瓦解,還要令他難受!

要知李逸一向以英雄自負,「正統」自居,他明知武則天 勢大雄厚,而還敢和徐敬業商議起兵討伐她,就是抱著「邪不勝正」的心理,如今他如夢初醒,到底哪方是「正」,哪方是「邪」,連他自己也在懷疑 了。


毒觀音見他面色有異,笑道:「殿下,你怎麼啦?你該歡 喜才是啊!武則天的兒子死的死了,貶的貶了,還有一個盧陵王又是庸碌無能,將來唐室再興,千歲你就變成萬歲啦!那時可別忘記了我們 啊!」

李逸咬實牙根,強忍怒氣,問道:「徐敬業知道這事 嗎?」聲音微微發抖。毒觀音若有深意的望他一眼,說道:「這都是裴大人的安 排,英國公事前評未知道。英國公要擁立的是盧陵王,裴大人則屬意殿下,殿下是聰明人,想當體會得到裴大人的深意。」李逸道:「還望指教。」毒 觀音笑道:「盧陵王與廢太子李賢都是武則天的親生兒子,不論擁立那一個,終是留有後患,他們也未必肯把母親殺掉,此其一。」李逸道:「還有呢?」毒 觀音道:

「徐敬業擁立盧陵王,事成之後,天下大權,當然是歸他 掌握。

不過若果與裴大人同心,由殿下招攬天下英雄,分薄了徐 敬業的兵權,那麼將來局面就不同了,殿下試想,你有天下英雄輔助,又有裴大人作內應,將來中興唐室,還怕盧陵王搶了你的寶座嗎? 」

李逸怒不可抑,想道:「原來來曾起事,他們早已在勾心 鬥角,爭權奪利。」眼珠一轉,強定心神,沉聲說道:「你們是裴大人親信,又對我一片忠心,呷當重重封賞!」惡行者大喜道:

「謝殿下封賞!」正待跪下聽封,忽聽得毒觀音喝道: 「師哥小心!」惡行者猛然一驚,急忙跳起,只聽得刷的一聲,李逸閃電般拔出寶劍,朝著惡行者咽喉便刺,尚幸惡行者得毒觀音提醒, 跳閃得快,李逸這一劍恰好從他的頸邊削過,未曾傷著。

毒觀音嬌笑道:「還有我呢;我也要來討賞了!」李逸回 劍轉身,第二招將發未發,陡然間忽見毒觀音手掌一翻,一蓬銀針,精芒四射,李逸知道是她仗以成名的「透穴神針。」,心 頭一凜,未暇襲敵,先救自身,百忙中一個「盤龍繞步」,使出一招「玉帶圍腰」,這一招防身劍法,雖然是精妙異常,但兩人 距離太近,防不勝防,但聽得嗤嗤聲響,劍光激盪之中,銀針絞碎如雨,毒觀音運氣一吹,李逸忽覺左「肩井穴」上一麻,猶如給大螞蟻叮了一 口似的,半條臂膊,登時轉動不靈。

惡行者幾乎被李逸削掉頭皮,怒不可遏,大聲罵道:「好 小子,不識抬舉,有皇帝不做,教你到黃泉找你的兄弟去!」一把錢鏢飛出,李逸左肩麻病,身法呆滯,頸後的「中柱穴」又中了一枚「碎 骨錢鏢」,惡行者腕勁極大,這一鏢打得他痛澈心肺。

李逸咬一咬牙,厲聲喝道:「我今日先除了你這兩個魔 頭!」飛身掠起,寶劍化成了一道銀虹,凌空擊下。惡行者還真料不到他連中暗器之後,依然能使出這等凶狠 的劍招,放出戒刀一擋,但聽得「喲」的一聲,火花飛濺,李逸這口劍乃是大內寶劍,一劍就把惡行者的刀尖削去一截。


惡行者大吼一聲,反轉刀背,斜扣李逸脈門,那知李逸已 把死生置於度外,竟是奮不顧身,比他還要凶狠,劍鋒順勢反展,疾如駭電奔雷,壓住了他的戒刀,刺到了他的面門。惡行者掄刀急擋,李逸寶劍霍霍展開,一連幾招拚命的招 數,殺得惡行者手忙腳亂。

毒觀音嬌聲笑道:「師哥,你好傻啊!我的透穴神針在一 時三刻之內便會毒發全身,你用的是哪一種錢鏢?」惡行者道:

「我用的也是毒性最快的那種碎骨錢鏢,」毒觀音笑道: 「著啊!

既然如此,你難道就不能忍耐這一時三刻?何必去與一個將死之人拚命? 」

惡行者給她一言提醒,急忙全力一刀,架開寶劍,立即跳 出圈子,李逸緊追不捨,惡行者繞場疾走,毒觀音又揮袖擾亂李逸的眼神,李逸轉過劍鋒追擊毒觀音,但毒觀青的輕功在他之上,他雖然一劍緊似 一劍,卻是刺她不著。毒觀音格格笑道:「殿下,你這樣強用真氣,毒發得就更 快了!毒發之後,你的骨頭要片片碎落,伸仙難救,呀,你是皇帝子孫,又有文才武藝,這樣死去,我也替你可惜啊!」李逸給她一 氣,眼睛發黑,狂舞寶劍,更是砍她不著。

惡行者道:「餵,咱們把他殺死,裴老大人會不會見 怪?」毒觀音笑道:「他若肯聽裴大人的話,那便是自己人。他不肯聽,那便是敵人了。太子一樣可殺,何況是他?只是便宜了盧陵王了。」 惡行者道:「好,那麼殺了他之後,我要他身上的珠寶,你要他這口寶劍。」兩人一吹一唱,就似當作他已死一般。

李逸但覺眼前金星亂冒,劍招發出,己是力不從心,不由 得倒吸一口涼氣,心道:「不想我今日命喪宵小之手!」他趁著視為還沒有完全消失,陡然間把全身功力,凝聚劍尖,叱吒一聲,連人帶劍,向毒觀音 飛撲!

這拚命一擊,勢道凌歷非常,便聽得「嚓」的一聲,饒是 毒觀音躲閃得快,衣襟也給他一劍穿過,毒觀音笑道:「殿下,你這樣趕著友死,可是急於要見你的哥哥麼?」回袖一拍,李逸氣力 已經用盡,登時跌翻,但覺地轉天旋,眼前一片漆黑。


迷茫中忽聽得一聲長嘯,來得極快,嘯聲未歇,那步聲已 到了耳邊,一個清脆的聲音斥道:「兀你這兩個不要臉的魔頭又在這裡害人麼?」轉音稔熟,李逸想睜開眼睛,眼皮卻好似有千斤之 重,怎樣也撐不開,但聽得金刃劈風之聲,好像千軍萬馬,在身邊馳騁一般,接著不久便聽得毒觀音與惡行者慘厲的叫聲,恍若受傷的野獸 在哪裡峰叫,撕人心肺,李逸的精神再也無法支持,漸漸失去了知覺。

李逸好似做了一場惡夢,也不知過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從 夢中醒來,眼睛還未睜開,便覺得縷縷幽香,沁人脾腑,耳邊聽得「得得」的蹄聲,好像是躺在車上,又好像是躺在哪位小姐的繡房中,靠 著厚厚的錦褥,舒適極了。李逸大為奇怪,用力睜開眼皮,首先接觸眼簾是一張俏麗 的臉孔,是一對明如秋水的眼睛,那張臉孔貼得很近,那時眼睛也正在註視著自己。

李逸定了定神,看清楚了,不禁駭然驚呼,失聲叫道, 「你。

  你,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不用害怕,你這條小命,算 是拾回來啦!」李逸想坐起來,但覺百骸欲裂,身子完全不聽支使,手腳竟似是僵硬了。那少女又笑道:「你還未認識我嗎?咱們是不打不成相 識,我名叫武玄霜。」

李逸想起了和惡行者與毒觀音的激戰,想起了自己的受 傷,道,「原來是你救了我麼?」武玄霜未曾回答,車前面有一個女孩子回過頭來,撲哧一笑,道: 「不是我們小姐救了你,你還有命麼?你真是把我們嚇死 了,昏睡了三天兩夜,都還未醒!」李逸惶恐之極,道:「你,你為什麼救我? 」武玄霜笑而不答,那小丫鬟道:「你這個人怎麼老是把 人當成殺父之仇似的?一醒來就是這麼狠狠的盯著人家。連多謝也不說一聲?你知不知道,我們小姐為了救你,不知費了多大心力,連毒 血也給你吮了出米了。」武玄霜嗔道:「明珠,不要多話!」

這剎那間,慚愧、感激、難過……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糾 結李逸心頭,李逸幽幽的歎了口氣,問道:「如今我已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待將我怎生處置?」

武玄霜笑道:「我帶你到長安去看禾田黍地啊!」李逸雙 眼圓睜,忽而又歎了口氣,怒容盡斂,淡淡說道:「那也由得你,反正我已死了一次,這條性命只當拾回,也就不怕再死第二次了。死在武則天 手裡,總比死在惡行者與毒觀音手裡,要值得些。」他只道武玄霜要將他拿去獻給武則天,始而憤怒,繼而一想,這樣死了更好,不用 領她的情,因之也就處之泰然。

哪知這樣心情激動,胸口立即劇痛如割,雖然咬實牙根, 仍禁不住呻吟出聲。武玄霜微微一笑,將手掌貼在他的胸口,來回揉搓,李逸 但覺一股熱氣,從丹田升上,十分受用,知道她正以上乘內功的推拿手法,幫助自己體內氣血的運行。李逸蹙眉說道:「你何必這樣費神,讓我死了不是更好 麼?」武玄霜笑道:「我知道你想說的話,你心中定是在想,為什麼要這樣狠毒,將我救活了再送給我的仇人,讓我受辱而死?原來你竟是這樣的 恨我!」李逸閉目不言、他心中確是如此想法,但又隱隱感到武玄霜的溫柔不似假情假意,不由得一片迷茫,猜不透她到底要將自己怎樣安排。

但聽得那小丫鬟又是「撲哧」一笑,回頭說道:「我們的 小姐在這三天兩夜之中,未曾瞌過片刻,耗損功力,給你化毒療傷,你卻死呀活呀的埋怨她!你呵知道惡行有的碎骨錢鏢與毒觀音的透穴神 針乃是天下最毒的暗器?我們小姐費盡功力,最多也只能保你不死,你這身武功算是廢了。」武玄霜瞪眼道:「明珠,你不要嚇他!」那小丫 鬟環道:「我不給他說個明白,只怕他在今後七天之內,都要在心中埋怨你呢! 」李逸早把生死置度外,武功還能否保持,那更是根本不 放在心內,可是他心中卻在奇怪:為什麼這小丫鬟只說在今後七天之內呢?她又怎知道自己在七天之後就不會埋怨她的小姐?


只聽得那小丫環又緩緩說道:「可是我們的小姐委實愛惜 於你,她不但要救你的性命,還要保住你的武功。為此她想盡辦法,將你安頓半中,鋪上厚厚的錦褥,讓你舒舒服服的躺著,免受顛簸之苦, 然後赴在這七天之內,將你送到氓崍山,請一位高手給你治療。你當她當真要將你送給天後陛下麼?」頓了一頓,又笑一笑 道:「其實即使將你送給天後,天後陛下也斷斷不會害你,不過那些禦醫們只怕沒法醫你罷了。」

李逸這才知道武玄霜的苦心,心中無限感激。可是他聽到那小丫鬟後面的幾句話,又驀然警覺,不論如 何,這個救了自己的武玄霜,終是武則天的人。頓時間恩仇惘惘,不知道是感激她還是埋怨她!

武玄霜道:「馬大叔,請你停一停車,將那壺參湯給 我。」駕車的應了一聲,將馬勒住,回過頭來,李逸但覺這人面貌好熟,想了一想,記起來了,他和上官婉兒以前在赴巴州的路上, 曾遇到一個農夫,其時上官婉兒正被一個軍官追捕,是這個農夫將那個軍官趕跑,暗中解了上官婉兒之困。李逸好生詫異,心道:「此人武功不弱,卻來給她駕 車。」再想起連武玄霜的丫環也敢大鬧英雄大會,對武玄霜的來歷,更覺得神秘莫測了。

那小丫環笑道:「咦,你呆呆的瞪著馬大叔做什麼?」李 逸道:「不敢請問大叔姓名?」那駕車的道:「我叫馬元通。」李逸道聲:「多謝。 」馬元通道:「你多謝我做什麼?你該多謝小姐。」武玄 霜微微笑道:「他是多謝你那天救了婉兒啊。李公子,你也該多謝明珠呢,要不是她,昨晚在峨嵋金頂,你的朋友只怕難以逃脫堆巨鼎巨靈之掌 了。」

李逸又是心頭一蕩,不禁問道:「婉兒呢?你們將她怎麼 樣了?」武玄霜笑道:「你放心,我們沒有傷著她半絲毫發,你當真以為我們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麼?」李逸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想……」 武玄霜道:「你想知道她的下落麼?」李逸微微頷首,武玄霜道:「她沒有告訴我,不過我卻猜到幾分,她是去行刺天後去了!」李逸吃了一驚,問 道:「你怎知道?」武玄霜道:「她以前曾在我的家中告訴我的,她還央求我幫助她行刺她呢。」說罷抿嘴低笑。

李逸又是驚駭又是擔心,但覺週身骨骼又是隱隱作痛。武玄霜笑道:「我雖然只見過婉兒一面,卻已深知她的性 情。她若然見了天後,定是如魚得水,只怕她擔憂的倒是你啊!」李逸怒道:「婉幾身負國恨家仇,難道還會覷顏事敵麼?」一生氣痛得更 厲害了。武玄霜道:「好吧,未來之事,咱們不必猜測,你且喝口 參湯。」李逸欲待不喝,他身體不能轉動,被武玄霜一捏下巴,嘴已不由自主的張開,武玄霜將滿壺參湯都灌給他飲了,飲完之後,睡意大濃,原來是武 玄霜怕他思慮勞神,在參湯中滲有調神安息的藥未,李逸不久就熟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武玄霜既不和他談武則天, 也不提起上官婉兒,只是和他談論琴棋詩畫,劍術拳經,李逸頗為驚詫她的博聞強記,心中亦自有感於她的溫柔調護,對她漸有好感,談得甚 是投機。如是者過了三日,每日早午晚三個時辰,武玄霜都以上乘 內功,助他培神固本,去毒療傷。

這一日李逸已經能夠坐起來了,他數日不見陽光,忍不住 揭開車簾,觀看外面的景色,忽見兩騎快馬,迎面面來,坐在馬上的是一對青年男女,那男的先到,截住騾車大喝道:「車上藏的是什麼人,給 我停下!」


馬元通道:「上差屬哪個衙門?可有海捕文書,捕牌令 箭?」那粗豪少年怒道:「你的眼睛瞎了,我乃大唐百姓,豈是官府奴才?」武玄箱對李逸微笑道:「原來是兩個救駕的來了。」李逸起初以 為是哪路參加英雄人會而來遲的人,望去卻不認識,甚為納罕。

馬元通道,「既然都是百姓,你為何攔阻我的騾車?」那 粗豪少年道:「你車中藏著的可不是百姓!」馬元通道:「你管我藏的什麼?我不犯法,你管不著!」他無暇糾纏,唰的一鞭,催車趕路, 那少年喝道:「我偏要管!」倏的翻身下馬,雙臂一振,那兩匹拉車的健壯毛騾前蹄屈下,大車竟然不能移動半步。

那小丫環抿嘴笑道:「果然有幾斤蠻力,只是這一點本 領,我還不屑伸手呢!馬大叔你將他打發了吧!」馬元通抨動馬鞭,一鞭打去,冷冷笑道:「尊駕憑著這點本領,居然就敢在白日青天,做攔路搶 劫的勾當了麼?」

這一鞭橫掃三路,疾似雷霆,然而卻沒有打著那個少年, 只見他一個錯步閃身,已拔出一支明晃晃的利劍,左手來勾馬元通的手腕,要把他硬拉下騾車,右手利劍則揮向他的頸項,馬元通大怒,霍地一個 「鳳點頭」乎掌一翻,「蓬」的一聲將那少年震退三步,飛身跳下,揚鞭喝道:「好呀,咱們就好好的比劃一場!」

那少年更不打話,劍起處,一招「雲麾三舞」,上刺咽 喉,中掛兩臂,下削膝蓋,也是一招三式,連攻馬元通的上中下三路,好像是為了報復馬元通剛才橫掃三路那一鞭似的。馬元通那條馬鞭纏以金絲,長達丈許,嘩啦啦抖得半直, 一個「盤龍繞步」,驀然間反手一鞭,刷得呼呼風響,那少年劍走連環,不待招數用老,身子旋風般的隨著鞭悄直轉出去,那鞭離他幾寸, 亦是沒有打著!只見他劍訣一頓,立即走偏鋒斜上,還了一招「白蛇吐 信」,劍尖順著鞭梢而下、徑削馬元通的手指。

馬元通那能容他得逞,身形一翻,倒縱出八尺開外,使出 「回風掃柳」的絕技,刷刷刷鞭聲疾響,捲起了一團塵霧,鞭長劍短,大佔便宜,可是那少年膽大非常,一個塌身,讓那條長 鞭在他背上滴溜溜的捲過,趁著馬元通的軟鞭未曾收回之際,居然用掌背微托鞭身,劍鋒反展,立刻又沿著長鞭斜削進去,兩人以攻對攻,長 鞭短劍,各有擅長,竟自打了個難分難解。

李逸斜倚靠墊,從車簾開縫外望出去,忽地心頭微凜:這 劍法好熟,好像以前見誰使過似的,正在思索,忽聽得武玄霜吩咐那小丫環道:「明珠,你下去將他們分開,問問這兩個人,問他們與長孫 均量是怎麼個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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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 20:54:4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吟到恩仇心事湧(1)

  李逸翟然醒起,他曾見過上官婉兒使這路劍法,怪不得如此眼熟。上宮婉兒是長孫均量的徒弟,這少年能夠使這路劍法,當然也是和長孫均量大有關係的了。

  這時馬元通正使到一招「雲龍入海」,鞭勢指東打西,若虛若實,那少年欺身猛攻,一個疏神,竟給軟鞭纏著劍柄,馬元通正待將他的長劍甩出手去,可是那少年神力驚人,雙足釘牢地上,紋絲不動,馬元通反而給他拉上三步,他的劍鋒便沿著鞭梢徑削馬元通的手指,這一下反客為主,大佔上風。但馬元通身經百戰,經驗比那少年豐富得多,一見不妙,鞭悄一抖,義纏上那少年的手腕,勒得他的腕骨痛如刀割,彼此僵持,誰都不願放手,那少年固然皮傷骨痛,但他的利劍寸寸上移,馬元通堪堪就要給他刺著,雙方都是驚險非常!

  那小丫環一看正是時候,嬌聲一笑,飛身驚下,短劍一挑,就在這時,與少年同來的那個女子亦自飛身掠起,兩人幾乎是同時到達,但聽得「錚」的一聲,馬元通的金絲軟鞭給那少女削去了一截,那少年的長劍波小丫環的短劍一粘一引,借力打力,登時也立足不穩,被她「帶」動,斜躍三步,這才定得住身形。

  那少女望了武玄霜的丫環一眼,冷冷說道:「喚你家的大人出來。」小丫環笑道:「兵對兵,將對將,你贏得了我,再見我家小姐也還不遲。」言下之意,大是不屑。那少女秀眉一挑,淡淡說道:「好,那就來吧,我大你小,我先讓你三招!」她是名門閨秀,心中雖怒,神色上仍甚矜持。

  那小丫環道:「且慢,我不鬥無名之輩,得先問問你的來歷,你是長孫均量的什麼人?」那少女被她激怒,再也忍耐不住,青鋼劍揚空一閃,虛劈一招,指著那小丫環道:「我父親的名字豈是你叫得的?再油嘴滑舌,我可要懲戒你了,」

  原來這對少年男女正是長孫泰與長孫壁兄妹,他們的父親長孫均量聞知谷神翁在峨嵋金頂招開英雄大會,他和谷神翁乃是多年舊友,不過自他隱居劍閣之後,就未通音訊了,他只因自己武功未曾恢復,不便前往,便打發兒女出道,去拜見谷神翁,也好計他門開開眼界。兩兄妹動身稍遲,未到峨嵋,英雄大會己散。他們在途中遇到從英雄會上潰敗下米的人,得知英雄人會被一個少女搗毀,十分驚詫,但他們初生之犢不畏虎,便一路追蹤下去,想找武麼霜較量,追到雙流縣的一個小鎮,從一個客店主人的口中,得知武玄霜的騾車昨日剛剛經過,他們一聽店主人的描述,不但武玄霜的形貌和那些人所說的搗毀英雄大會的少女相符,而且車中臥病的少年,也像是他們所說的那位王孫李逸。兩兄妹急忙快馬追趕,追了兩天,才在此地相遇。

  長孫兄妹初次出道,躍躍欲試,一心想與武玄霜大鬥一場,看看這個搗毀英雄大會的女魔頭,究竟是怎麼個厲害法?哪知武玄霜還未曾露面,只一個駕車的鄉下漢便與長孫泰打成平手,如今向長孫壁挑戰的,又只是一個稚齡的小丫鬟,而且這個小丫環還大言炎炎,狂傲非常。

  長孫壁按著怒氣,冷冷說道:「讓你三招,趕快動手。」那小丫環一聲嬌笑,叫道:「好呀,那麼小婢子討打來了!」這乃是針對長孫壁剛才說要懲戒她的話而言,長孫壁柳眉一挑,手按劍把,陡然間,但見眼前紅霞疾湧,綢影翻飛,那小丫環用一條綢帶作為兵器,驀然在到,長孫壁吃了一驚,道聲:「好快!」身形一晃,隨著燈綢飄出二大以外。那小丫鬟腳尖一點,如影隨形,廄劍挽了一個劍花,立即跟蹤刺下,劍光人影之中,但聽得「嚓」的一聲,矩劍將路邊的一株樹枝削斷了!

  那小丫環連發兩招,都被長孫壁用輕巧的身法避開,也是吃驚非小,她殺得性起,紅綢一翻倦,短劍迴旋反削,一柔一剛,一招之中,含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家數,於是她從武玄霜剛學會的一招最得意的招數,長孫壁霍地一個「鳳點頭」,驚鴻掠燕般的繞到那小丫環背後,那小丫環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著,短劍未曾放盡,倏然間往後一驚,「噹」的一聲,竟把長孫壁頭上的鳳釵削為兩段。

  李逸看得手心捏了把汗,低聲說道:「請你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傷害他們。」話一出口,忽地想起武玄霜乃是自己的敵人,有何「情份?」不禁面上一紅,武玄霜似是沒有察覺,嫣然笑道:

  「明珠這回碰到對手了,妹妹的武功比哥哥好得多!」

  長孫壁又驚又怒,嗖的一聲,青鋼劍脫鞘而出,立即一招「直指天南」,劍光如練,閃電刺去,那小丫環還了一招「橫架金梁」,說道,「承讓三招,佩服佩服!」她胸無城府,這話乃是出自真心。原來她起初見長孫泰的身形遲滯,只道妹妹亦不過如是,她自幼跟隨武玄霜,以武玄霜的本領作為標準,眼界自是甚高,故此一開頭便出言譏笑,倒並不是她素性驕狂的。

  小丫鬟雖是真心稱讚,長孫壁聽來卻足刺耳得很,當下含嗔不語,刷,刷,刷!又是連環三劍,她的父親長孫均量與谷神翁尉遲炯齊名,乃兄當世三大劍術名家之一,長孫壁心靈手敏,除了氣力不及哥哥之外,輕功和劍法都比哥哥高明得多,這三劍一劍緊似一劍,端的劍勢如虹,變化無方。那小丫環好勝之心勃起,笑道:「剛才我使到第四招才削斷你的鳳釵,這個不算,咱們如今再好好的比劃比劃!」

  長孫壁凝神待敵,這時她哪還敢因為對方是個小丫環而有絲毫輕視?但見那小丫環將綢帶抖得筆直,如箭射來,將近身前。驀然一翻一卷,當成軟鞭來使,長孫壁使出「飛鳥投林」的身法,回身一驚,衣袖一拂,將小丫環的紅綢拂開,劍訣一頓,登時一招「玉女穿針」,反客為主,劍尖刺到了小丫環肩後的「風府穴」,鄧小丫環一個車身,紅綢抖起了一道彩虹,將長孫壁的劍鋒引開,反手便是一招「仙人換影」,劍光閒閃,綢影飄飄,直把倚在車前的馬元通都看得頭昏目眩。長孫泰失聲叫道:

  「妹妹,小心!」但見長孫壁展開她在劍閣上學得的絕頂輕功,隨著紅綢飄閃,運劍如風,瞬息之間,已連環攻了七八記精妙的劍招!

  李逸躺在車中,但聽得叮叮噹噹之聲,恍若繁弦急管,從簾內窺出,已是不大情是,禁不住坐起身來,揭開了車簾,武玄霜忽地微微一笑,一手按在他的胸前,說道:「再過四天,你便可以起身行走了,何必心急。」李逸一看,日影當中,武玄霜每天早午晚三個時辰,都要按時按刻為他推拿療治,此際正是正午時分,又該是運氣療傷的時候了。

  就在此時,長孫泰一眼瞥見了武玄霜與李逸二人,大聲叫道:「殿下寬心,長孫泰接駕來了!」疾奔而下,武玄霜倚著車邊,露出上半截身於,微微笑道:「叫你的妹妹一齊上來,明珠,你不是長孫小姐的對手,退下去吧!」話聲未停止,長孫壁不待那小丫環退讓,早已一招「神龍掉尾」,將她迫開,兄妹倆一先一後,雙雙奔至!

  武玄霜笑道:「令尊翁劍術名聞天卜,難得相逢,請賢兄妹盡量施展,讓我開開眼界!」長孫泰想不到武玄霜竟是這樣美貌的少女,呆了一呆,但見她漫不經意的倚首車上的欄棚,只有一支纖纖玉手垂在車外,那神氣竟是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不禁怒氣陡生,大聲喝道,「你下車來,咱們較量較量!」武玄霜持劍在手,笑道:「我要看護病人,恕不能下車奉陪,請賢兄妹上來吧。」長孫壁立即凌空躍起,青鋼劍挽了一朵劍花,迎面刺來;長孫泰左臂一伸,便要把武玄霜拉下,武玄霜一聲長笑,劍鋒倏的向上一撩,隨即倒轉劍柄往下一撞,長孫壁在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好似斷線風箏般的跌了下來,長孫泰卻閃避不開,脅下被她的劍柄一撞,半邊身子登時麻軟。兩兄妹又驚又怒,長孫泰吸了口氣,喝道:「看招!」兩柄長劍奔雷閃電般的殺到,武玄霜短劍一引,長孫泰一劍劈去,剛好與長孫壁的青鋼劍相交。

  長孫壁給他哥哥的猛力震退三步,長孫泰也幾乎立足不穩。

  長孫壁瞪了她哥哥一眼,貼在他耳邊說道:「為什麼不用孔雀開屏?」這乃是怪她哥哥適才出招出錯了,聲音說得很輕,出於妹妹之口,入於哥哥之耳,旁人決計不能聽見。不料一言甫畢,武玄霜忽地笑道:「賢兄妹卡曾盡展所長,再來再來!」長孫泰臊得滿面通紅,長劍向武玄霜一點,刷的便是一招「孔雀斤屏」,長孫壁也搶著攻了一招「彩風舒羽」,雙劍齊到,一左一右,端的好似鳳凰孔雀,張開翅膀一般,剛健訓娜,美妙異常!

  武玄霜讚了一個「好」字,順手招架,「噹」的一聲,將兩柄劍同時格開,左手仍然貼在李逸胸口的「璇璣穴」上,輕輕給他推血過宮,李逸心頭煩亂,真氣運轉,略感不舒,武玄霜如有所覺,低下頭來,微笑說道:「你不用擔心,我自必看在你的份上。」言下之意,乃是答應他不傷害長孫兄妹,眼光溫柔之極,李逸心頭一蕩,但覺一股熱力,從她掌心徐徐傳入,導氣通關,登時心胸寧貼,舒服無比。

  長孫兄妹見她回首車中,低頭說話,雖然看不見車中人面,但亦猜得到定是李逸無疑,心中均是一怔,想道:「難道殿下竟然給這個妖婢迷惑了?」聽她話語,瞧她神氣,竟是滿不把比劍當做一回事情,而是心神另有所屬,只顧照料車中的病人。兩兄妹又怒又氣,不約而同的展開最車辣的進手招數,運劍如風,雙劍連環急攻。武玄霜頭也不回,雙眼只是凝視李逸,用溫柔的眼光撫慰他,唯恐他被外物亂了心神,以至加重傷勢。李逸甚是感激,漸漸如受催眠,果然不再理會她的比劍,順著她手心傳來的熱力,徐徐運氣,不過一盞茶時刻,便已氣通百穴,透過重關,比往日受益更大。這時伸智清寧,吐了口氣,雙目張開,但聽得兵刃相交的叮噹之擊,有如暴風驟雨。車廂外長孫兄妹一劍緊似一劍,攻得越來越急了。

  武玄霜舒了口氣,微笑說道:「午間的功課完了。」驀然回過了頭,對長孫兄妹笑道:「峨嵋劍法,果是高明,小妹領教過了,兩位請歇歇吧。見到尊翁之時,請給我問候。我還要趕路,不敢再留兩位的大駕了。」話語一完,勁透劍尖,往上一桃,錚的一響,登時把長孫泰的那柄長劍削去了一截。長孫泰面色灰敗,長孫壁陡的轉身,一言不發,立即跨上馬背,刷刷幾鞭,催馬疾馳;長孫泰呆了一呆,自感無顏,跳上馬背,也追她的妹妹去了。

  李逸坐起身來,靠著車廂,目送長孫兄妹絕塵而去,心頭有說不出的滋味。既感武玄霜的柔情似水,又從長孫兄妹想起了皇祖的老臣長孫均量,再從長孫均量想起了上官婉兒,們覺悟懷歷亂,不能自己!

  武玄霜曼聲吟道:「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借《楚辭》中《湘君》一篇的辭意,問他有什麼心事猶豫不前,是不是想念一位妙麗的佳人,若是那樣,就該催桂木做的船快走啊。那小丫鬟微微一笑,道:「馬大叔,快趕車!」李逸怔了一怔,驚詫這兩主婢怎的如此聰明,竟好像猜到了自己的心事?

  隨著車輪的轉動,李逸的心情也越轉越亂,低聲問道:「我的琴呢?」武玄霜道:「琴劍無恙,都在這兒。」

  李逸斜靠錦墊,撫絃歌道:

  日居月諸,

  胡迭而微?

  心之憂矣,

  如匪瀚衣,

  靜言思之,

  不能奮飛。

  這是詩經中的一章,寫的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被群小所制,不能奮飛,又不甘退讓,懷著滿腔憂鬱,無可告語,因而有了這一篇纏綿婉轉的申訴,若譯成白話詩那意思就是:「問過月亮問太陽,為何有光像無光?心上煩惱洗不淨,好像一堆髒衣裳。我手按胸膛細細想,怎能高飛展翅膀?」李逸彈這章詩,正是對武玄霜問他有什麼心事的答覆,他將自己比作那位「不能奮飛」的「君子」,境況相同,情真意切,滿腔憂憤,都從琴聲中發洩出來。

  武玄霜道:「還不止此吧?公子興猶未盡,我還想兩聽一闋。」李逸想起了上官婉兒,不能自己,又丙撫絃歌道:「

  綠兮衣兮。

  綠衣黃裳。

  心之憂矣,

  燁維其亡!

  綠兮絲兮,

  汝所治兮。

  我思故人,

  仰無憂兮。

  這一儒詩本來是詩人睹物懷人,思念故妻的。李逸卻借此詩意,來懷念他的知己上官婉兒,若譯成白話詩那意思就是:

  「綠色的上衣啊,黃色的裙裳。心裡的憂傷啊,怎能夠遺忘!綠色的絲啊.你親手理過。想念著我的故人啊,糾正我多少差錯。」他想起上官婉兒去行刺武則天,定然吉少凶多,只怕當真是生離死別,相見無期。不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琴聲彈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武玄霜接過琴來,也撫絃歌道:

  芳與澤其雜揉兮,

  羌芳華自中出,

  紛鬱鬱其遠承兮,

  滿內而外揚。

  情與質信可保兮,

  羌居蔽其聞章。

  再用楚佯「思美人篇」的辭意,答覆李逸。意思是說:「香的和臭的混在一塊兒,像君了與小人共處一朝,但傑出的香花在凡卉之中也能自別,它的芳香四溢怎也不會散消。美好的品質總能保侍,美好的聲名在荒僻的地方也總能傳出去,用不著你替她心焦。」她把上官婉兒比作傑出的香花,終必能夠從凡花之中把自己分別出來,懂得好壞,識得是非。由於她美好的品質,她絕對不會被埋沒。那就是說她必然會給武則天賞識的了。

  李逸很不想她提起上官婉兒,但聽她借琴音表達,說得那樣肯定,好像上宮婉兒將來終於與他背道而馳,不覺惘然。

  騾車轆轆,琴韻悠揚,李逸抬起頭來,正好與武玄霜的目光相接,李逸一片茫然,不覺問道:「你到底為了什麼救我?」武玄霜笑道:「我是要為國家保存一個人才,也好讓你將未可以有機會奮飛啊!」李逸淡淡說道:「那除非是滄桑換了。」意思明顯得很,他在武則天的治下絕不能出頭,武則天也不配用他。除非是恢復了李唐的江山,他才可以一飛沖天。武玄霜深深的看他一眼,微笑說道:「可惜你的知音之人不在。嗯,我思故人,俘無憂兮。若是有這樣一位故人,時時思念,倒也不錯。」「我思故人,俾無憂兮」。正是剛才李逸所撣奏過的兩句詩,意思是思念故人可以糾正自己的差錯,那是李逸想起了上官婉兒有所感而發的。如今武玄霜就用這兩句詩來暗諷他,意思是說道:

  「若果你的知音人上官婉兒在這裡,她一定會指出你的錯誤的。」

  李逸與武玄霜各用琴聲問答,各用說話試探,但心靈之間,總是不能融洽。聽了武玄霜那兩句活,李逸再也忍受不住,心中想道:「上官婉兒未必就如你所想的那樣,甘心忘了父母之仇,顏事敵。縱然婉兒變了,找也絕不會向武則天折腰!」武玄霜看他面色,一笑說道:「我不懂說話,可是有什麼觸犯你了?」李逸冷冷說道:「多謝你一再指點,可是我不是三尺小毫,香的臭的,相信自己還可以分辨出來。」武玄霜歎口氣道:「但願如此。」這時騾車已進入悶峰夾峙的谷口,山花夾道,鳥語迎人,李逸的心情稍稍寧靜,忽聽得那小丫環說道:「有人趕在我們的前頭入山去了,咦,馬大叔你看這路上馬蹄的痕跡,敢情就是剛才那一對長孫兄妹?」

  不錯,長孫兄妹這時正在氓崍山中,意外的見著了一位遁世高人。那日長孫泰被武玄霜削斷了劍尖之後,羞惋之極,縱馬急馳,許久許久,才追上他的妹妹。長孫壁比她的哥哥更不憤輸,埋怨她的哥哥出劍不快,變招不靈。長孫泰苦口苦臉的說道:「我也不知是怎麼攪的?敢情那妖女真的會使妖法,不論咱們怎樣急攻,眼看劍尖就要刺到她的身上,卻被她輕輕一擋便擋開了。」長孫壁道:「那是僕麼妖法?這都是你不能好好的和我配合之故。」長孫泰只好順著妹妹的口氣說道:「是啊,咱們到底是第一次和敵人交手,吃虧在經驗不夠,要不然也不會這樣莫名其妙的便輸了。」長孫壁道:「我一路琢磨那妖女的劍法,喂,咱們再拆一拆剛才的招數,明天追上去和她惡鬥一場。」長孫泰心中暗笑:「妹妹比我還要好強。」可是他也想挽回面子,而且知道妹妹素來聰敏,說不定她真的琢磨出了所以然來,心中想道:「縱然再鬥也未必勝得了那個武玄霜,但我拆一拆剛才的招數總是好的。」於是點頭同意,兩兄妹跳下馬背,便在山邊拆起招來。

  哥哥氣力充沛.妹妹身法輕靈,雖然只是拆招,也打得十分緊張精采。打到分際,長孫泰將劍訣一頓,彎腰插柳,劍尖在地上一按,倏的反彈削出,長孫壁舉劍撥開,說道:「這一招『六起巫山』使得不對,你看我的。」拗步彎腰,刷的一劍刺出,喝道:「撤手!」但聽得「噹」的一聲,長孫泰蹬蹬蹬連退三步,虎口發麻。然而那柄長劍居然沒有撤手。長孫壁滿面通紅,長孫泰道:「我雖然沒有撒手,但我的氣力比你大,卻被你借力打力,將我迫退三步,已是十分難得。嗯,這一招確是比我高明。咱們剛才若同時使出這招,寧可敗中求勝。」

  忽聽得有一個蒼老的聲音歎道:「要別創新招,真是談何容易?以長孫均量的學力,峨嵋劍法的這一破綻,也是至今還未補好。」

  長孫兄妹嚇了一跳,急急收拾,只見一個白鬚飄拂的老頭兒,不知是什麼時候走來的?這時正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微笑,眼光中卻是一股蒼涼的神色。長孫壁暗暗嘀咕,心中想道:「父親常說,臨敵之際,要眼觀叫面,耳聽八方。若然他是敵人,在背後偷襲,豈不糟糕:峽,奇怪,憑我的耳力,怎麼聽不出他的聲息?」

  長孫泰心思沒有妹妹靈敏,一時之間竟未想到別人能夠這樣的突如其未,到了面前,才給自己發現,武功定是比自己高明;聽他評論自己父親所創的劍法,竟似意存輕視,不禁勃然火起,怒道:「好呀,你說我們的峨嵋劍法甚有破綻,你定然是個大行家了?小子冒昧,倒要請你下場試試,讓我明白破綻在什麼地方?妹妹,把你的劍給他!」他見那老頭沒有帶劍,便叫妹妹將劍給他,那當然是堅持著要和他比劍了。

  那老頭兒搖了搖頭,說道:「我已發誓終生不再使劍和人動手了。不過你們要請我指點,我倒是義不容辭!」長孫泰怒道:

  「好,那就請來指點吧!」長孫壁道:「老前堆,你是誰?」兩兄妹各有想法,口吻不同,爭著說話。那老頭微笑道:「好吧,你們兩人再繼續拆招,待我看到高興的時候,便來指點你們,那時也許你們就會知道我是誰了。」

  長孫泰見他倚老實老,甚是不服,長孫壁忙道:「哥哥,咱們再練一練,喂,留心接招!」嚓的一劍便刺,長孫泰素來順從妹妹,況且她劍已刺到,非接不可,只好和她再繼續拆招,過了許久,還未見那老頭開聲指點,長孫泰正自不耐,長孫壁卻是心中一動,,驀然一記「雲起巫山」攻出,就在這,只聽那老頭兒哈哈一笑,兩兄妹但覺微風颯然,那老頭兒倏的攔在他們之間,雙掌一分,笑聲未停,他們的兩柄長劍早己被人家奪去!」

  長孫壁尖聲叫道:「你是躡雲劍谷神翁屈老伯伯!」須知躡雲劍乃天下最輕靈飄忽的劍法,這次谷神翁雖然沒有用劍,但他那妙絕天下的「躡雲步法」,卻已給長孫壁認了出來。長孫泰心思較鈍,這時亦已想到:「對晚,爹爹說過,勝過本派輕功的只有飄忽莫測的躡雲步,他能夠在舉手之間就能奪去了我們的兩支長劍,當然是谷神翁了!」想起剛才說話暴臊,甚是尷尬,只好上前陪禮,尊了一聲「谷老前輩。」

  谷神翁哈哈笑道:「好極,好極,找不到老子,卻找到了兒子了。」長孫壁問道:「谷老伯曾經到過劍閣找尋家父麼?」谷神翁道:「正是,你當然知道我和你們的爹爹以前是最要好的朋友。

  廿五年前,我們在峨嵋淪劍,那時你們都還沒有出世,你爹爹新創了一套劍法,對『雲起巫山』這招尤其得意,這是敗中求勝的好招,變化奇幻,確實有鬼神莫測之釩,我也甚為佩服,但這一招卻有個漏洞,因為要敗中求勝,所以走的使是冒險一搏,快速進攻的路子,已方十三路便不能不露出空門。當時我向你爹爹說了,你爹爹說這誠然是個破綻,但敵人怎能料到我突然出此奇招?而且對方在勝招之際,也必然要乘勝追擊,他的下盤也自然要露出空門,又怎能拆解我的招數,我不以為然,但當時也確實想不到怎樣去破他這一招。後來我見了尉遲炯,彼此琢磨,才想出了破招的妙法。所以剛才你們若不是恰恰使到這招,我還未必能這佯快便奪了你們的劍呢。這次我因事入蜀,聽說你爹爹隱居劍闊,前幾天我便去找他,一者敘舊,二者想和他再研究這一招,卻不料撲了個空,他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長孫泰道:「家父已搬到青城山玄化和尚的寺中避仇去了。」谷神翁道:「避仇?避什麼仇?」長孫壁將父親受了惡行者與毒觀音暗器所傷,失了武功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谷神翁道:「真是該死,這兩個魔頭惡性兀是不改。好在找這次沒有邀請他們。不過,你父親也未必需要再練十年,我有一位朋友或者可以助他早口康復。」長孫兄妹正要請問是誰,谷神翁道:「我還有一事未明,你們剛才拆招之際,說是再要和什麼人大鬥一場,這是怎麼一回事?」

  長孫兄妹知道了是谷神翁之後.早就想邀他去截劫騾車,再鬥武玄霜了。但轉念一想,他們曾聽過道路傳言,說是這次英雄大會之所以瓦解冰消,便是因為谷神翁敗給了那個女了。他們不知道是虛是實,但怕傷了谷神翁的面子,故此遲遲不敢開口。如今谷伸翁問起,只得將實情告訴於他。谷神翁長歎一盧,道:「罷了,罷了!」隨即又焦急的問道,「你們當真是見到了李逸被抓在她的手中麼?」

  長孫泰道:「怎麼不真?我還聽到殿下呻吟的聲音呢,敢情是傷得很重,所以一直躺在車中沒有露面。」長孫壁插口道:

  「那妖女定是要將他解上長安,領功請賞,咱們可得趕快去救。」谷神翁道:「車上還有何人?」長孫壁道:「還有一個小丫環和一個駕車的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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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吟到恩仇心事湧(2)

  谷神翁沉吟不語,似有什麼心事令他很是為難,長孫泰心直口快,衝口說道:「我妹妹可以贏得那小丫環,我可以贏得那駕車的漢子,谷老前輩,你只要能和那武玄霜斗上百招,我們擊敗了敵人之後,就來幫你,何須懼她?」谷伸翁哈哈笑道:

  「我生平縱橫南北,對付任何強敵、也從來未請過朋友助拳。那丫頭武功雖然厲害,在一千招之內我確是沒把握勝她,到了一千招之外,嘿嘿,老朽自信還可以將她降伏!」長孫泰道:「那更好了。何以尚有猶疑?」谷神翁歎口氣道:「可是我已答應了一位朋友,今後不再使劍了!」

  原來谷神翁那日被天山符不疑將他引走,兩人另外到峨嵋千佛頂去比了一場劍,結果鬥了一天一夜,是符不疑勝了一招。

  符不疑取笑他道:「你在金頂的英雄會上贏不了一個小姑娘,如今又打不過我,你自己說該怎麼辦?」谷神翁在英雄會之後,早已心灰氣冷,如今義被他一激,立即拗折長劍,發誓終生不再使劍去對付敵人。

  長孫兄妹面面相覷,他們知道像谷神翁這樣大有身份的人,一言既出,那就是永無更改之理。心中均在想道:「糟糕,谷神翁不肯幫忙,我們的招數練得再熟,恐怕也不是人家的對手。」要知長孫壁起初雖不憤輸,但她還有自知之叫,谷神翁剛才在舉手之間便能將他們的劍奪出於去,而聽谷神翁自言,非到千招之外,不能贏得了那個武玄霜,如此說來,自己如何能是人家對手?

  但見谷神翁沉吟半晌,忽地雙目一睜,說道:「李逸是我捧他出來的,我可不能讓他落在武則天手中。我既不便動手,只好再去麻煩老朋友了。好吧,你們現在就跟我來!」長孫壁問道:

  「谷伯伯去邀請的是哪位老前輩?來得及嗎?」谷神翁道:「金針國手夏侯堅就住在這氓崍山中!」

  長孫壁又驚又喜,原來這夏侯堅也是她父親的好友,不但醫術極為高明,武功亦是深不可測,只是他為人淡泊,不求名利,行蹤飄忽無定,他也像谷神翁一樣,與長孫均量有二十年以上不通音訊的了。故此,長孫均量受傷之後,曾對兒女提起此人,說是只有此人可以為他療傷,只是苦於無法尋覓。想不到他就住在這氓崍山中。長孫壁喜出望外,想道:「這真是雙喜齊來,不但可以請他去救李逸,而且還可以請他幫助父親恢復武功。」

  一行三眾,便即登山,但見山巒起伏,幽澗重雲,清靈之氣,不減峨嵋。山坡上幾座平房,依著地形起伏之勢建造,外面有紅牆圍繞,青籐盤瓦,一看便知是高士所居。有一條人行路直通到門前,路邊秀草沒徑,榆柳成行,門前還有一個草坪,花草樹木修剪得甚為齊整,那自是主人有意經營的了。

  園門虛掩,長孫兄妹隨著谷神翁進去,觸目所見,皆是奇花異草,幽香撲鼻,一個白鬚老者正在指揮著一個藥僮,在澆水灌花,觀谷神翁便即嚷道:「老谷,你又給我招攬些什麼事情來了?」

  谷神翁:「長孫世兄請醫生來了。」長孫兄妹便即上前請安,夏侯堅一聽是故人子女,十分歡喜,哈哈笑道,「原來均量兄也與我同隱川中,要不是你們到來,我還當真不知呢。有什麼事要請醫生?」長孫泰將父親受傷的事情說了一遍,夏侯堅再詳細詢問了一些傷後的症狀,歎口氣道:「要是他剛受傷之時便由我醫治,那就好辦,現在卻是有點遲了。」長孫壁驚道:「連老伯也沒法可想麼?」夏侯堅道:「這種惡毒的暗器,若是及早療治,即算本人有內功根底,也要十天才能恢復原狀,現在嘛,最少可也得一年了。」在夏侯堅的心目之中,耍醫上一年才能給病人醫好,內心已甚感不安,長孫兄妹聽了,卻是大喜過望。谷神翁笑道:「長孫均量本來要打算十年才能恢復武功呢。好,過兩天我便去將他接未,請你悉心調治。」夏侯堅道:「好極,好極,我呵以有個老朋友作伴了。」

  谷神翁道:「還有一樁事情要麻煩你呢。」夏侯堅道:「你說說看。」谷神翁道:「救尉遲炯的徒弟,」夏候堅道:「尉遲炯的徒弟生了什麼怪病?」谷神翁道:「不是生病,是落入了仇人的手中。」將事情說了一遍,夏侯堅道:「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救?」谷神翁歎口氣道:「可惜我已答應了天山老符今生不再用劍了。」夏侯堅大笑道:「你不幹的事情卻推給我幹。你如今才退出江湖,找則是早二十年前已退出江湖了。」谷神翁急道:「尉遲炯的徒弟名叫李逸,他乃是大唐的王孫。」夏侯堅淡淡說道:「我不管江山是姓李的還是姓武的,王孫也好,平民也好,爭鬥之事,我都不予理會。老谷,你也忒多事了,我前些時聽說你召開什麼英雄大會,我就極不贊成。英雄不死,大亂不止,天下紛紛,何苦來哉?我只求安安逸逸的渡過一生。」夏侯堅服膺老莊學說,主張清淨無為,因此雖具有絕世武功,卻壯歲便深山歸隱。谷神翁雖是他的老友,卻也勸他不動。

  谷種翁正在苦求,忽聽得外面隱隱傳來年輪轆轆的聲音,長孫壁道:「糟糕,定是那武玄霜追蹤我們來了。」谷神翁大笑道:

  「別人到你門前生事,看你管是不管?」一把拉著夏侯堅,同出草坪去看。

  只見一輛騾午直上山坡,越來越近,車上坐著的人已經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長孫泰雙眼圓睜,呆了一呆,突然叫道:

  「是她,果然是她!」谷神翁道:「夏侯兄,你出不出手?」夏侯堅歎口氣道:「我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長孫世兄在我門前受人欺負。」說活之間,那輛騾車已至草坪停下,但見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笑盤盈的跳下車來,正是武玄霜。

  李逸一路思潮起伏,尤其在進了氓崍山後,心情更是動盪不休。武玄霜說要將他交給一位神醫國手,究是誰呢?李逸心中想道:「惡行者和毒觀音的暗器,乃是天下最毒的暗器,據武玄霜說,那位國手非但可以給我解毒療傷,而且可以助我恢復武功,這樣說來,那位國手,本身也非具有極上乘的內功不可,莫非是她的師父不成?」想起武玄霜乃是與他敵對的人,自己昂藏七尺,自負英雄,卻弄到要受敵人恩惠,想到此處,大為詛喪,幾乎就想跳下車去;然而可想到武玄霜在一路之上,對自己的慇勤呵護,似水柔情,感激之念,又不禁油然而生,但覺恩仇糾結,有若亂絲,盤塞胸中,剪它不斷,理也還亂!當真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正在情思惘惘,忽聽得車聲嘎然而上,武玄霜對他笑道:

  「到啦,難得你的幾位相識都在這兒。」李逸坐了下來,靠著車墊,揭簾一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見迎而而來的竟然是谷神翁,在谷神翁背後的,又正是剛才在路上截動騾車、被武玄霜打敗的那對青年男女,另外還有一位白鬚飄拂的老者,也好像是在哪兒見過一般。

  夏侯堅搶快一步,迎上騾車,這剎那間,這位心如止水的世外高人,也不禁起了一詫意,他曾聽谷伸翁說過英雄大會的事,心中想道:「難道竟是這樣一位花朵般的小姑娘,她把天下英雄都打敗了。連谷神翁的躡雲劍法都討不了便宜?」

  武玄霜盈盈一笑,施禮說道:「晚輩武玄霜拜見夏侯先生。」夏侯堅又是一愕,心道:「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要知夏侯堅雖然身懷絕技,但他一向自甘淡泊,從來曾在江湖上出過風頭,而且壯年歸隱,除了極有限的幾位老朋友,根本就沒有什麼人知道他。然而這個看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卻一見面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夏侯堅怔了一怔,瞅著武玄霜道:「你驅車上山,就是專誠為了拜訪我麼?」武玄霜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夏侯先生,你身負金針國手之名,自當知道我的來意。」夏侯堅平生確是治過不少疑難怪症,但他從來不肯向病家透露過真實的姓名,這「金針同手」的封號也只是幾位老朋友私下稱呼他的,武玄霜卻說得那樣自然,竟似早就熟識一般!

  夏侯堅疑心人起,問道:「嗯,你是找我看病來的麼?」武玄霜道:「不錯。有一位朋友中了惡行者的一枚碎骨錢鏢,又中了毒觀音的兩口透穴神針,想當今之世,除了你老先生,別人斷斷不能醫治。」

  此言一出,在場人等,均感意外,長孫兄妹想道:「原來她不是為了追捕我們來的!」谷伸翁卻在想道:「李逸怎的會給那兩個魔頭傷了?那兩個魔頭不是受了裴炎之聘麼?怎的會打起李逸來了?若非李逸,她又為誰求醫?」原來谷神翁剛才聽說李逸受傷,心中就一直以為是武玄霜將他打傷,好押上長安領功人的。

  但其中最感到意外的還是李逸,他一路猜測,不知武玄霜要將他交與何人,不知還要受什麼折辱,做夢也想不到武麼霜所說的名醫,原來就是亙侯堅!是他帥父幾個最好朋友之一的夏侯堅,李逸雖然沒有見過夏侯堅,卻曾聽師父描繪過他那清奇的相貌,待所到了武玄霜叫出夏侯堅的名字,這才霍然省起,心道:「怪不得好像在那兒見過一般。」

  武玄霜道:「明珠,你將李公子扶下車來。」轉過頭笑道:

  「我將你交託給夏侯堅老先生,你總可以放心了吧!」李逸心上的陰霾一掃而空,想道:「我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來她給我安排得這麼妥貼!」既是慚愧,又是感激,怔怔的看著武玄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忽聽得夏侯堅淡淡說道:「老朽雖然略通醫術,卻並未掛出招牌,懸壺濟世,醫不醫病,可行看我喜不喜歡。」李逸頗感奇怪,想道:「咦,難道他還未曾知道我的來歷?」

  武玄霜笑道:「別的病人,你不高興醫治也還罷了,這個病人嘛,你想不收,只怕你的老朋友也不答應,谷老盟主,幸好你也在這兒,似乎不必找多費唇舌了。」谷神翁一時間猜不透夏侯堅的用意,遲疑未答。只聽得夏侯堅冷峭說道:「是你來向我求醫的,可是?」武玄霜道:「怎麼?」夏候堅道:「那麼我就只衝著你說話,你的帥父是誰?」

  這句話正是大家早已存在心裡的疑團,連李逸也堅起耳朵來聽,武玄霜眼光一掃,從李逸與谷神翁的面上掃過,最後在夏侯堅的身上.微笑說道:「夏侯先生是世外而人,難道也像世俗醫生那般勢利,必須問求醫的有什麼足以誇耀的親戚師友才肯留醫麼?」夏侯堅給她用說一迫,長鬚一拂,半晌說道:

  「我不是白白給人看病的,你知道麼?」武玄霜道:「醫生收取診金,那是天公地道的書。」夏候堅道:「金銀於我無用,但我也不敢壞了行規,我看一個病人,就要收一件禮物,這禮物可得我歡喜的才成。你有什麼禮物可以送我?」

  谷神翁詫異不已,他聽夏候堅言中之意,分明是籍此出個難題來考武玄霜,心內想道:「若然她的禮物不合你的心意,難道你就袖手不管了麼?」要知谷神翁與武玄霜雖然是居於敵對的地位,但此際的心思卻完全與武玄霜相同,那就是切望夏侯堅將李逸留下來醫治,卻不知夏侯堅何以要一再刁難。

  但見武玄霜微微一笑,儉衽施禮說道:「先生世外高人,小女子不敢以世俗之物褻瀆先生,只好借花敬佛,聊表寸心!」說罷,解下束腰綢帶,揚空一卷,附近是一棵花樹,輕綢過處,有如利刀快剪,將十幾朵大紅花都「剪」了下來,紅綢一卷一收,驀然撒出,但見滿空花瓣,連成一線,向夏侯堅激射而來!

  長孫兄妹看得目瞪口呆,這才知道武玄霜的功力之深,遠非他們所能比擬。谷神翁與李逸更看了出米:那滿空花瓣竟是排成了一行草字,凝神細辨,隱約認得出排的是:「不可說,不可說!」六個草書。兩人均是心中一動,不曉得這是什麼意思。

  心念未已,但聽得夏侯堅一聲長嘯,雙抽一拂,滿空花瓣登時改了方向,而且排成了另外一行草書,這時連長孫兄妹也看得清清楚楚了,那是:「如之何?如之何?」六個草字。

  谷神翁猛然一醒,恍然在悟,武玄箱用花瓣排出的「不可說,不可說。」六字,敢情乃是答覆夏侯堅剛才的詢問,不願透露她師父的姓名,但她師父的姓名,卻何以「不可說,不可說」呢?這就非谷神翁所能參透了。更難解的是:夏侯堅那「如之何?如之何?」又是什麼意思?他們兩人暗較武功,所排出的這兩行草書,又像謎語一般的各隱機鋒,又好似各自點破對方的來歷,局中人想來明白,局外人卻是一片茫然!

  谷神翁與夏侯堅雖是三十年以上的朋友,但對他少年時候的事情亦是一無所知,見此六字,心中詫異不已,忽聽得夏侯堅喃喃自語道:「不可說、不可說。如之何?如之何?」谷神翁一凜,知道夏侯堅是示意叫自己不可發問,即算問她,她也是不會說的。

  夏侯堅輕輕吟了這麼兩旬,雙袖又是一拂,滿空花朵,如遇狂風,片片飄落。夏侯堅黝然說道:「病人我收留了,你回去吧。」頓了一頓,又道:「你給我問候你的師父,嗯,不問候也罷。」

  武玄霜將李逸輕輕扶起,交給夏侯堅,夏侯堅招手叫長孫泰過來,將李逸背起,李逸回頭一瞥,正好與武玄霜的眼光相接,但覺那眼光中似含著無限的欣慰,又含著無限的悲哀。

  這一剎那,李逸亦自心弦顫抖,心事如潮!這真是一段奇怪的感情,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這幾天來他一直在擔心害怕,不知武玄霜將他怎樣處置。更害怕隱入武玄霜情網之中,焦慮著不知怎樣才能脫離武玄霜的掌握?現在謎語揭曉了,武玄霜也要離開他了,他反而悵悵惘惘,不知怎的,竟是難以自抑的生起了惜別之情。

  他急忙避開了武玄霜的眼光,伏在長孫泰的肩頭上向谷神翁點首示意,答謝他的慰問。長孫泰剛行得兩步,忽聽得武玄霜的腳步聲又追了上來,李逸不由自己的又回過去,只見武玄霜一手抱著他的占琴,一手拿著他的寶劍,淒然笑道:「我幾乎忘記了,你的隨身琴劍,還留在車中。」李逸喉頭唾咽,舌頭打結,含含糊糊的說了「多謝」兩字,聲音如此之輕,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然而他卻看到武玄霜的眼睛閃過了一線光芒。

  長孫壁替李逸接過了武玄霜手中的琴劍,她懷著恨意的瞪了武玄霜一眼,然而武玄霜卻似絲毫沒有留意她。長孫壁看了一眼李逸的神情,若有所感的低下頭來。

  車聲轆轆,武玄霜已上了騾車走了。李逸好似從夢裡醒米,茫然的望著她的騾車遠去。這幾天來真似做了一場大夢,那是令人心悸的惡夢,又是令人依戀的美夢,然而不管是惡夢也好,是美夢也好,這場大夢終於是結束了,李逸心上忽然掠過了一個念頭,「今生今吐,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她一面。」

  沒有人向武玄霜道別,人家都有著一股異樣心情。谷神翁輕輕吁了口氣,說道,「這女孩子的行事真是古怪,我怎也想不到她會把李逸這樣輕易的便交給了我們。」

  長孫泰將李逸背回屋內,安置在一間靜室裡,眾人環繞病榻之前,焦慮的在看夏侯堅替他診治的結果,夏侯堅閉口凝神。

  把了一下脈息,有點奇怪的問道:「是不是遲了一些?」夏侯堅道:「不,他體內氣機流暢,即算沒有我替他醫治,也可以保全性命。不過不能恢復武功罷了。」谷神翁明明知道李逸不可能有那樣深湛的內功,大感詫異。李逸淡淡說道:「那大約是武玄霜替我調理的。」他極力裝作漫不經意的說出來,然而從他故作平靜的語調中,仍然聽得出他心情的激動。

  夏侯堅在他的肩井穴、天樞穴和風府穴上各插了一口金針,說道:「我用金針替你拔除餘毒,大約半個月的時光,你的武功便可以完全恢復。」谷神翁若有所思,問夏侯堅道:「我可以和他說話嗎?」夏侯堅道,「他的危險時期已過,稍為用用心神也無妨礙的了。」谷神翁期期艾艾,半晌說道:「李賢侄,我對你甚為抱愧。」

  李逸歎了口氣,說道:「肚事變化,本來難測,盡了人力,天意難回,那也是無話可說的了。」他以為谷柳翁所說的「抱愧」,乃是指「英雄大會」的失敗,弄到他做不成盟主而言。谷神翁對這一件事確實也是耿耿於心,不過此際他卻是另有所感。

  他默然兀語,半晌問道:「你是怎樣受了那兩個魔頭所傷的?」李逸將那日遇見惡行者與毒觀音的事告訴了他,谷神翁喟然說道:

  「我也知道這兩個魔頭惡性難馴,可還沒有料到他們竟敢暗害太子,又來傷你。在巴州那一晚,我沒有將他們潛來的消息告訴你,這,這——」李逸截斷他的話說道:「我明白老伯的用心。

  你大約是以為這兩個魔頭最多是將太子劫持,不會下此毒了的。

  裴炎大約也是想如此佈置,想借太子的名義反對武則天。而你呢,則是怕我不贊同此事,可能與那兩個魔頭衝突,故此沒有將你所知的一一言明。」其實暗殺廢太了李賢之事,確是裴炎所指使,好把這筆賬寫在武則天頭上,李逸與谷神翁兩人都還未估計到裴炎如是之壞。

  谷神翁歎道:「只此一事,已足見裴炎用心的卑劣,比將起來,倒顯得她們的光明磊落了。」「她們」當然是指武則天與武玄霜而言,李逸一片茫然,心頭有說不出的難過,良久良久,這才說道:「武則天是竊國神奸,縱然做了一些好事,也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舉罷了。倒是武玄霜這個女子,確乎呵稱得上是女中英傑。」他本來想說的是「俠骨柔腸」四字,話到口邊,方始改為「女中英傑」。長孫壁有點酸意。但她與李逸初次見面,而且李逸又是王孫身份,正在病中。她對李逸的話雖然甚不舒服,卻也不便反駁。

  李逸又道:「幸好英國公徐敬業還是一個正派的忠臣。」谷神翁道:「是是非非,我而今也有一點糊塗了。不過我已發誓不再使劍,也樂得脫出是非之場,從今之後,我與世兄交誼仍在,但對你們恢復江山的大業,請恕我無能為力了。」李逸想不到谷神翁竟是如此心灰意冷,不禁心情黯淡,連自己也振作不起來。

  長孫泰忽然問道:「聽說英雄大會臨近潰散之時,有一個女子出現,吃了雄巨鼎一拳,我聽他們所描述的那個女子的相貌,似乎是我的師妹,不知是也不是?」李逸道:「不錯,她正是上官婉幾。」提到上官婉兒,他雙限漸漸有神,似乎找到了支持的勇氣,長孫泰更是喜形於色,急忙問道:「殿下早就認識了她的?」李逸道:「我在她六七歲的時候,就認識她了。」想起在路上相逢,琴詩唱和,互憐身世,彼此相投,回味起來,仍是如癡如醉。可是,上官婉兒的影子雖然在他的心頭漸漸擴大,卻仍然不能把武玄霜的影子完全遮蓋。

  長孫泰沒有他妹妹那樣細心,未曾留意到李逸神情的變化,這個時候,他也正在激動之中,以見他雙眼閃閃發光,那份喜悅的神情實不在半逸之下,跨上一步,迫不及待的問道:「後來呢?」李逸微笑道:「什麼後來呀?」長孫泰道:「上官婉兒,她,她後來怎麼樣了?」李逸道:「後來嗎?在混亂之中我們離散了。」長孫泰極為失望,顫聲說道:「你以後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麼?」李逸道:「聽說她去行刺武則天去了。」長孫泰大驚失色,道:

  「真的?」李逸道:「說這個消息的人是一位很靠得住的朋友,她還說不必為婉兒提心,料她定可平安無事。」長孫壁道:「不錯。婉兒素來聰敏機智,當可見機而作,趨吉避凶。」

  李逸不便說出武玄霜的名字,只說是「一位靠得住的朋友。」他說到這幾個字時,禁不住心頭動盪,臉上微紅,立即想道:

  「我但願她的話並不全然可靠,若然婉兒真的如她所料,歸順了武則天,那也就等於死了一般,同樣的令人傷心難過!」

  長孫泰雖然經他的妹妹慰解,仍是如何重憂。谷神翁道:

  「李賢侄精神未復,不可太用心神,有什麼話以後慢慢再說吧。

  夏侯兄,事不宜遲,我此刻便即動身,將長孫均量接來與你作伴。」長孫泰道:「妹妹,你留下來服侍殿下,我隨谷伯伯去接爹爹,」長孫壁道:「你順便也可以探訪一下婉兒的消息,免得大家掛心。」說話之間,有意無意的向李逸微微一笑。

  按下谷神翁長孫泰等暫時不表,且說李逸在夏侯堅金針妙手的治療之下,又得長孫壁的盡心調理,病休一日好過一日,過了二七一十四天,不但可以行動自如,武功也恢復了十之八九。

  這一日他在靜室之中獨坐無聊,想一會武玄霜,又想一會上官婉兒,但覺情懷悵悵,心事重重,這時已是初秋時分,從窗子裡望出去,庭院裡已是落時滿階,殘紅待掃,李逸翹首長空,緩緩的吟出上官婉兒送他的那一首詩:「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霧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調,貧封薊北詩。

  朽中無別意,但悵久離居。」歎口氣道:「呀,但悵久離居。你思念我,真的是如此之深麼?」懷念遠人,更是不能自己,調好琴弦,再彈倔詩經中那篇思念故人的「綠衣黃裳」,他想念的是上官婉兒,但卻記起了這一篇詩曾在武玄霜面前彈過,不禁又想起了武玄霜來,想起武玄霜當日曾用楚辭來酬和他的詩篇,暗中勸諫。想起這些舊事,心如亂絲,於是再撫琴彈奏「離騷」中自己最喜歡的那幾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有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琴韻悠揚,忽聽得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彈得好琴!彈得好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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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 20:56: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柔情似水最難禁(1)

李逸推琴而起,道:「壁妹,你回來了?」這十多天來, 他得長孫壁悉心調護,甚為感激,加以長孫壁的父親又是前朝老臣,故此他早已要長孫壁莫拘君臣禮節,改口以兄妹相稱。

這一回頭,但見長孫壁柳眉微蹙,如有所思,與她平素的 神態大不相同。李逸怔了一怔,問道:「有什麼不好的消息麼?」原來李 逸雖在病中,仍很關心徐敬業起兵的消息,長孫壁每天便到鎮上一趟,女扮男裝,扮成一個書生模樣,在茶館裡喝茶,聽茶客們「擺 龍門陣」(四川土語,「閒談口」之意),以便替李逸打聽消息。

長孫壁道:「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消息。不過,我有一個疑 問,自己愚味難明,想請殿下指教。」李逸笑道:「你這樣聰慧,還有什麼難明之事?」長孫壁微笑道:「說到聰明,婉兒妹妹才是世上最聰明的 人,我哪算得上呢。」李逸道:「你再謙虛,我可不敢和你說話了。」

長孫壁道:「我偶然想起一個古怪的問題,你若不笑話 我,我便問你。」李逸道:「妙極,妙極!咱們閒來無事正好擺擺龍門陣,你說吧。」長孫壁道:「我今日偶然聽到一個笑話,說是一個江洋大盜,被 推出去斬頭,劊子手刀法極好,刀出如風,輕輕一削,便將人頭斬下,那人頭在地上兀自道:「好刀,好刀!你說這個被斬的人是聰明還是愚 蠢?」

李逸呆了一呆,立即笑道:「這當然是愚蠢了,不過我不 相信世上真有那樣的人,被殺了頭還會對劊於手的刀法讚不絕口。這定是那些妙想天開的人編出來的。」長孫壁道:「我看這樣的人多著 哩,不過殺他的人未必是用刀罷了。」說到這裡,忽地「噗嗤」一笑,說道:「或許是用一聲嬌笑,或許是用一縷柔情……於是那人即算死了亦 自對那劊子手念念不忘!」

  李逸何等聰明,立知其意。心道:「我剛才在琴音中表露出對武玄霜的傾慕,想是給 她聽出來了。」不禁豁然一省,想道:「她雖是藉題發揮來譏諷我,這番話卻說得甚有意思,不管怎樣,武玄霜總是我的敵人,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不 過等於劊子手罷了,然而她真的是劊子手麼?」

李逸呆了好一會子,這才稍定心神,緩緩說道:「多謝你 指點,你比我聰明多了。嗯,今天真的沒有什麼重要的消息麼?」長孫壁道:「你剛才問有沒有不好的消息,沒有,但卻有一個特別的消 息。」李逸道:「什麼消息?」長孫壁道:「我聽得茶客談論,說是武則天要考女中賢才。」李逸道:「這有什麼特別?武則天做了女皇帝,要選幾個 女人做官亦是應有之義。」長孫壁黯然說道:「可是那道詔書卻聽說是婉兒代筆的,婉兒做了武則天的四品女官了!」

李逸心頭一震,急忙問道:「他們是怎樣說的?」長孫壁 道:「我隔鄰的茶客是兩個秀才,他們剛從長安歸來,在茶館裡高談闊論,說的便是婉兒的事情。據他們說武則天任用婉兒做四品女官,專職替 她掌管文陵,武則天還特別為她在宮中設宴,召請許多學士入宮做詩,婉兒在一支香的時刻便做了十首詩,又快又好,將那班學士都壓倒了。武則天這 才說出婉兒便是上官儀的孫女,令他們驚愕不已。這是上個月的事情,據說現下婉兒已是才名鵲起,名震長安,人人都知道本朝發現了一位才 女,有一些拍馬屁的官兒還上表向武則天恭賀呢!那兩個秀才,說得津津有味,他們也將這件事情當作本朝「佳話」,還誇讚武則天敢於任用仇人的孫 女,豁達大度,當真是人主的胸襟呢! 」李逸面色一片慘白,雖然他早已聽過武玄霜的預測,仍 然覺得這是不可想像的事,身負血海深仇,立誓要去行刺武則天的上官婉兒,卻竟會做了武則天的女官!


長孫壁道:「殿下,你怎麼啦?」李逸黯然不語,移步窗 前,想起了他初見上官婉兒之時,彼此互伶身世,同聲慨歎過:「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見天京神器,竟屬他家!」這樣的話,怎料到 別來未久,連她也歸了武則天了!想到傷心之處,李逸當真是欲哭無淚,欲語還休。

迷茫中忽覺有秀髮拂眉,柔夷在握,只見長孫壁輕輕握著 他的手掌,柔聲說道:「我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事情,但他們卻又說得那麼確鑿,待你完全好了之後,咱們到長安去探聽一下,好嗎?」李 逸低聲道:「我寧願永不戳破這個疑團。呀,若是真的,那,那怎麼好?」

長孫壁眼圈一紅,與李逸靠得更緊了。李逸稍稍將頭移開,只聽得長孫壁在他耳邊說道:「婉兒 與我情同姐妹,若是真的,我怎樣也要把她勸回來!」李逸道:「若是勸不回來呢?」長孫壁道:「若是勸不回來,我就當她,當她死了! 殿下,我知道你極傷心,我的傷心也不在你之下,但你是龍子龍孫,又是英雄豪傑,大丈夫應當提得起,放得下,難道天下之大,就再也沒 有第二個知己了嗎?」

李逸心頭一蕩,回過頭來,正好與長孫壁的眼光相接,但 見長孫壁面上一紅,放開了手,這剎那間,李逸幾乎想抱著她痛哭一場,但立即又強行抑制,但怕這樣一來,更增加了長孫壁的誤會。一個武玄霜、一個上官婉兒,已給了他無窮煩惱,豈可再 添上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

迷茫中忽聽得有人大聲喝道:「你是誰?你幹什麼?」兩 人甚地一驚,從窗口望出去,只見一個道士正向著他們這間靜室走來,夏侯堅那兩個藥童在後面大聲喝止!

這道士年約五旬,穿著一襲淡青色的道袍,留著三絡長 髯,態度從容,頗有幾分瀟灑出塵之概。李逸心道:「夏侯堅世外高人,他這兩個藥童卻怎如此不 懂禮貌?未曾問明來歷,便先歷喝人家。」夏侯堅的花園裡花木蔥寵,籐蘿纏繞,那道人分花拂葉,不理那兩個藥童,逕自前行。李逸方自覺得這道人奇怪,心念未己,忽聽得長孫壁說 道:「你瞧這道士真有邪門!」李逸這時方才發覺,但見經他的手撥過的花草,片刻之間,便枯萎焦黃,李逸大吃一驚,這才明白那兩個藥童為何要大 聲歷喝。

那道士腳尖並不離地,步履甚是安詳,但轉瞬之間便到了 靜室外面,那兩個藥童追得氣喘吁籲,大聲喝道:「再不止步,我們可要不客氣啦!』那道士仍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毫不理睬,前面那個藥童折了 一枝樹枝,喝一聲「打!」。把手一揚,但見那枝樹枝,已斷成七截,每截三寸來長, 他們用發暗器門釘的手法,七段樹枝,如箭疾射,而且每一枝都是對準那道人的穴道。李逸方在心中讚道:「好手法!」說時遲,那時快,只貝 那六枝「木箭」,都射到了道人身上,剛剛沾著他的道袍,便紛紛掉落,好像是他的道袍抹了油一般。李逸心中一凜:「原來這怪道土竟會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 功!」內功練到爐火純青之境,身體每一部份都可以藉力打力,敵人沾著衣裳,便會跌翻,故名「沾衣十八跌」,這道士連射中穴道的暗器,也 可以藉勁彈開,那更是這門功夫的箇中高手了。

另一名藥童見他身中七支「木箭」,仍是安然無事,一發 急使出猛勁,抓起了一塊假山石,少說也有兩三百斤,心中想道:「你縱有沾衣十八跌的武功也難以將這塊大石彈開!」這時那道 士又行近了靜室幾步,那藥童大喝一聲,使盡吃奶氣力,將大石對準他擲去,那怪道士哈哈一笑,說道:「來得正好,不必我費力 氣打門了!」只見他腳步一旋,伸出了兩根指頭,手腕一抬,那塊大石正迎面打到,他兩根指頭在石頭旁邊一擦,那塊大石本來是從他的左側邊打 來的,這時被他雙指一帶,竟然改了方向,逢向那間靜室的紅漆木門撞去,「轟隆」一聲巨響,木門登時碎成了無數小塊。李逸急忙退到牆角,抓起寶劍。


那道士立即闖進,盯著李逸與長孫壁兩人,雙眼露出怪異 的光芒。臉上罩著一層淡淡的紫氣,神情仍是那麼瀟灑,但卻令人 心驚肉跳,那道士盯了一眼,忽地指著李逸說道:「奇跡,奇跡,你中了我兩個徒兒的碎骨錢鏢與透穴神針,竟然能活到如今!」李逸與長孫壁這 一驚非同小可,想不到這個怪道士看來不過五旬,竟然會是惡行者與毒觀音的師父!李逸強攝心神,施禮問道:「請問老前輩到來,有何指 教?」

那怪道士瞅著李逸說道;「我特來看看夏侯堅金針拔毒的 本領。哼,你快把衣服脫光,讓我驗一驗看。」李逸出身高貴,即在江湖之上,也是人人對他優禮有加,那忍受得了這般侮謾,不禁勃 然大怒,斥道:「妖道出言無禮,你欲見識金針拔毒的本領,理該去拜見金針國手本人。」

那道士被他斥罵,並不生氣,又瞅了李逸一眼,淡淡說 道:「夏侯堅我當然也要見的,但我生來性急,卻想先來看看你是怎麼能活到如今的。餵,你自己不除衣服,要長者給你代勞麼?」驀然邁前 一步,伸出手臂,疾的向李逸當胸一抓,李逸雙眼圓睜,拔出寶劍,一個滑步回身,反手就是一招「神龍怒目」,這一劍乃是崑崙劍法中的一 記殺手絕招,劍尖刺敵人的「神庭穴」,劍鋒截敵人的手腕,劍柄撞敵人的胸膛,一招三式,又快又狠!那道士微微一笑。既不見他跳躍閃避,也不見他出手反擊,只是不疾不徐的 向前跨上一步,拿捏時候,妙到毫巔,李逸這極厲害的一招三式,竟然都落空了。

李逸大吃一驚,但見那道士已到了他的面前,一雙眼睛好 像就要貼到他的面上,詭異之極!李逸不假思索,倏的又是一招「玉女投梭」,劍尖晃動, 剁他咽喉,兩人相距不到三尺,李逸心想縱然傷不了他,至少也可以迫得他退後。那料這怪道士竟是凝立不動,說道:「原來你是尉遲炯的 徒弟,劍法不俗,不過卻奈我何!」眼看劍尖堪堪刺到,那道士仍是神色不變,忽地伸出雙指,迎著劍鋒便是一推,李逸心中想道:「任 他本領通天,究是血肉之軀,怎能擋得我的寶劍?這妖道雖然無禮,也不宜便傷了他的性命。」稍一躊躊,忽聽得「錚」的一聲,那 道士在劍上一彈,雙指一移,驀地夾著劍脊,李逸但覺虎口一麻,就在這電光石火的霎那之間,寶劍已給他劈手奪去!

那道土傲然一笑,擲劍於地,再跨上一步,李逸急忙使個 「陰陽雙撞掌」,使出渾身氣力,想把道士推開,手指還未沾對方,便聽得「嗤」的一聲,李逸的上衣已給他撕為兩片,露出了雪白的胸 脯。那道士側目斜瞧,怪聲叫道:「真是奇跡,夏侯堅果然把 你醫好了!好,不過我還要親自再試一下他的本領…待我再打你一掌,看他能不能醫?」李逸一擊不中,未及變招,那道士長袖一捲,早把 他雙手嵌住,有如一道鐵箍,把李逸箍得動彈不得。但見他高舉右手,鮮紅的掌心轉眼間就變成深紫,透出一 層黑氣,再一轉眼整塊手掌都變了黑色。道士哈哈一笑,手掌慢慢下移,向他胸膛印去。

忽聽得一聲尖叫,長孫壁喊道:「休得傷我殿下!」聲到 人到,一撲就撲在李逸身上。

長孫壁突然撲來,怪道士也頗感意外,「咦」了一聲,說 道:「好一個膽大的小姑娘,你想送死嗎?走開!」長孫壁緊緊抱著李逸,望也不望那道士一眼,失聲罵道:「臭道士,我就是死了也 不走開!」那怪道士伸出五指,卻並不是真個抓下,只在她的雲鬢邊輕輕一招,把鼻子湊上去一聞,蕩聲笑道:「好香,好香!比起你 來,我的確是個臭道士了。哈,像你這樣一位吹彈得破的美人兒,我還真捨不得下手呢!」他已運起了毒掌神功,雙掌觸人立死, 這時真個不敢碰長孫壁一下,想了一想,突然拔下館髦的頭鈕,隔著衣裳,便向長孫壁腋窩一點,他是想把長孫壁點倒之後,然後再拿李 逸試驗他的毒掌。

就在這千鉤一發之時,忽地有一絲銀光一閃,「叮」的一 聲,將怪道士那根頭鉻打歪,怪道士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終於把你引出來了!」夏侯堅罵道:「你這老不死的牛鼻子,你自命是一代 宗師,怎的如此下流?」

那怪道士放開二人,這才回過頭笑道:「咦,你這一代高 人,怎麼出口便罵人?我憐惜標緻的小姑娘,就等如你愛護好看的花草一般,這也算得是下流麼?」夏侯堅道:「以你的身份,欺侮小輩,還不算 是下流?」那怪道士道:「我沒有存心欺負他,只不過想試試金針拔毒的本領。」


夏侯堅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那怪道士道:「我自信 我秘製的毒藥暗器,天下無人能解,卻不料給你解了。這也許是我那兩個徒弟功力太差,暗器的毒性也未夠厲害之故。我再打他一掌,若然你還 能在三個月內將他治好,我就服了你了。」夏侯堅皺眉說道:「以人命作為兒戲,傷天害理,莫此為甚!」那怪道士仰天大笑 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貂狗,怎見得天公的心腸就必然是慈悲的呢?你忘了我的道號嗎?其實我並不立心作惡,我只是順其自然,天有雷霆之 威,也有雨露之德,你自稱世外高人,卻怎這般迂腐?我拿他試下毒掌,若是你醫好了,那就是醫術上的一大成就,若是他給我打死了,那 也就證實了我的確為武學添了絕世奇功。所以我的試驗,不論是成是敗,不論是你高明還是我高明,總之都大有益處。一條人命,算得了什麼?」

原來這怪道士名叫「天惡道人」,在邪派之中是數一數二 的人物,尤其他對自己的喂毒暗器和毒掌功夫,更自負是世上無雙。不過他卻絕不肯輕易出手,這回因為聽到了夏侯堅竟能把 李逸醫好,所以才急著要起來一試。須知他是使毒的第一高手,他又怎容得世上有人能克制 他?

夏侯堅聽了他這番歪理,知道辯也無用,心中想道:「我 三十年前與他相會之時,他是這般形貌,三十年後,仍然未見衰老,功力之深,可想而知。」再看一眼他那雙深黑色的手掌,夏侯堅 饒是金針國手,也不禁暗暗驚心!

天惡道人怪眼一睜,冷冷說道:「夏侯老弟,你的金針帶 來了沒有?我可要試啦!」作勢便要向李逸撲去,夏侯堅攔在他的面前,叫道:「道兄且慢,我有話說。」天惡道人道:「你想勸我改 變主意,那是萬萬不能。」夏侯堅道:「不,我也想見識見識你這絕世無雙的毒掌功夫,不過這位李公子他的傷還未盡;你就是一掌將他斃了, 也顯不出你的厲害,怎能證實你的毒掌是世上無雙?」天惡道人怔了一怔,道:「你這話也有道理,但迫切之間,卻那兒去找一位高 手來給我試掌?」夏侯堅微微一笑,說道:「我不敢以高手自居,但自問這幾根老骨頭還夠堅硬,就由我接你一掌,試試如何?」

李逸剛才在生死傾頃之際,忽然得長孫壁捨身相救,心中 又是感激又是迷亂,長孫壁與他並坐床上,兀自緊緊的倚偎著他,柔聲軟語,替他壓驚,根本就不理會天惡道人還在身旁,也不理會他與 夏侯堅說些什麼,好像在這斗室之中,只有他們二人似的。李逸與她耳鬢廝磨,少女身體特有的香甜氣息,一縷縷的 傳入他的鼻觀,芳沁脾腑,舒服之極,但卻又令他惶惑不安,心中想道:「我萬不能再惹煩惱,並害人家煩惱了!」心神稍定,急忙把眼光移開, 只見夏侯堅負手而立,坦然的站在無惡道人面前,正拼著以血肉之軀,來試天惡道人的毒掌!

李逸大吃一驚,跳起來道:「夏侯老伯,這樣不行,還是 讓我來試吧。我傷了有你來醫,你若傷了,天下哪還能找出第二位金針國手?」天惡道人冷笑道:「你這小子太不自量,你現在就是送上來自 願挨打,我也不屑拿你試掌啦!」長袖一揮,將李逸卷翻,「啪啦」一聲,仍然將他摔回床上,卻向夏侯堅笑道:「不錯,我正該拿你試試, 你的武功雖然不是天下第一,也算得有數的高手了,至於你的醫術,那卻的確是天下第一的,拿你來試,最好不過!」

夏侯堅道:「我若能接得住你的毒掌。這又如何?」天惡 道人歪著眼睛反問道:「有甚如何?」夏侯堅道:「我若接得你的毒掌,敢請你以後將這種邪毒的功夫收起,不再用來害人。」天 惡道人笑道:「我才不這麼笨,為你立這種誓約,受你的拘束,你若真能接我一掌,毫無傷損,那隻是證實我的功夫還未練得到 家,待我練好之後,再找你來一試便是。」夏侯堅道:「在你未練好之前呢?」天惡道人道:「那我當然無顏再用。」夏侯堅一想,雖然不 能禁他永遠不用,但最少可以拘柬他幾年,而且李逸的性命那是定可保全的了,於是便坦然說道:「好,就這樣吧。請你發掌!」天惡道人雙掌 一搓,紫黑色的掌心竟自發出騰騰熱氣,忽地呼的一掌,向夏侯堅的胸膛便即拍下。

但聽得「蓬」的一聲,如擊敗草,夏侯堅退後三步,天惡 道人也給他的反身之力,震得上身微微搖晃。這剎那間,李逸與長孫壁手心都捏著一把冷汗,緊張得連 呼吸都透不過來。但見天惡道人與夏侯堅迎面而立,彼此都目不轉睛的打量 著對方,過了半晌,天惡道人冷冷說道:「你好?」夏侯堅微微一笑,說道:「多承關注,我這幾根老骨頭尚幸而無事,你好嗎?」李逸見夏侯堅的面色已 漸漸慚復正常,聽他的聲音中氣也還充沛,這才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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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柔情似水最難禁(2)

天惡道人好生驚詫,他從夏侯堅這一掌反震之力,試出了 他的內功深湛,確實是有點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但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的毒掌,不但掌力可以開碑裂石,毒力之猛,更可以直透臟腑, 縱算夏侯堅的內功再好,也總應該有毒性發作的狀況,但現在已隔了一盞茶的時刻,夏侯堅的面上竟然沒有透出半絲黑氣。目光也還是那樣炯炯有神。他卻不知,夏候堅心中的驚詫,其實並不在他之下。夏侯堅這時也正在默運玄功,收斂體內的毒氣。

天惡道人打量了夏侯堅一會,忽地哈哈笑道:「夏侯老 弟,真有你的。不過,我可還未認輸。」夏侯堅道:「我不是已硬接了你的一掌麼?」天惡道人道:「我就不信你末受內傷,焉知你不是只能堅 挺一時,想將我騙過,我偏偏不走。看看你結果如何?」長孫壁暗暗叫苦,想道:「這魔頭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夏侯堅雙眼一睜,道:「我可沒功夫陪你,你要怎樣才能 相信?」天惡道人道:「咱們不如乾乾脆脆,各以本身的武功再比一場,若然你還能夠接我百招,我立刻認輸便走。」夏候堅冷笑道:「拳來腳 往,這豈不成了市井之徒,咱們要比試功夫,也用不著這種俗子凡夫的辦法。」夏侯堅這番說話,在李逸聽來,似乎已露出一點怯意,心中暗 道糟糕,只怕天惡道人更要乘機威脅,定要和夏侯堅過招。哪知這一番話順帶將天惡道人捧了一下,天惡道人聽來十 分受用,心想以彼此武學大師的身份,確實不必在拳腳上來顯功夫,想了一想,便笑而問道:「你有甚別緻的方法?好吧,剛才是你聽我的,禮尚 往來,現在我也為你劃出道來,我一準依從便是。」

夏侯堅隨手在床頭拿起了一條繩索,那是長孫壁帶來準備 替李逸包紮衣韌用的,夏侯堅將繩索一拋,道聲:「接著!」天惡道人接著了繩索的一頭,道:「如何比試?」夏侯堅道:「我也不信你未受內 傷,我可以從繩索這一端聽出你的脈膊,想你善於使毒,這樣聽脈的方法,你也應懂得。」天惡道人笑道:「好呀,非但可以這條繩索聽出脈 息,還可以藉此較量內功,你的辦法,我同意了!」

長孫壁很是奇怪,她以前聽父親說過,宮中的后妃在生病 之時,太醫奉詔替她們診脈,照例是不能用手指接觸她們的肌膚的,只能用一根絲線,纏在她們的脈門上,太醫隔著珠簾,用三隻指頭接著絲線的另一端, 據說如此,便可以聽出脈息了。如今夏侯堅與天惡道人各執繩索的一端,聽對方的喘息, 想必便是這個方法,但繩索要比絲線長得多粗得多,那更是神乎其技了!而且他們還要用這條繩索來較量內功,這樣的比試辦法, 長孫壁更是見所末見,聞所未聞,真不知如何較量?

但見夏侯堅與天惡道人盤膝而坐,各自靠著一邊牆壁,那 條繩索給他們拉得筆直,兩人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好像老僧入定的模樣,過了大半個時辰,仍是動也不動。長孫壁莫名其妙,甚為納罕,看李逸時,忽見他眉尖打 結,現出憂急的神情。長孫壁再仔細看時,只見那條繩索微微顫抖,靜室內沒有 一絲微風,夏侯堅的長髯卻忽然飄拂不安,長孫壁雖然不識其中奧妙,看這情形,夏侯堅卻低處在下風。

過了一會,李逸的神色也漸漸恢復自然,就在這時,只見 繩索跳動了一下,無惡道人那淡青色的道袍也微微起皺,好像一湖平靜的春水,忽然被微風蕩起了漣漪。

原來這時正到了吃緊的關頭,兩人各以上乘的內功通過繩 索,試探對方的反應,天惡道人感覺出夏侯堅的脈息越來越弱,正自高興,忽然夏侯堅的脈息好像完全斷絕,連一絲絲的波動都感不到了,按說到了這個時候,夏侯壁 已應該氣絕而死,但奇怪得很,他的內力還是綿綿密密,不斷的從繩索中傳過來,天惡道人大吃一驚,摸不到夏侯堅的深淺,心頭禁不住微微一凜,幾乎把持 不住。就在這剎那之間,主客勢易,給夏侯堅佔了上風。

天惡道人急忙凝神運氣,力圖反擊,情形與剛才大大不 同,但見那條繩索不住的跳動,漸漸竟像跳繩一樣。繩索不住的打著圈圈,長孫壁看這兩人,仍是各自盤膝而 坐,垂首閉目,各以三隻指頭扣著繩索的一端,指頭並未擺動。顯見那繩索的跳動,乃是由於內力的震盪所致。


這時兩人都感到對方的脈搏散亂,各自凝聚真力,作最後 的一擊,這情形連長孫壁也看出來了,但見那條繩索不住打著圈圈,刮得地上的灰塵飛揚,呼呼風響,陡然間那條繩索繃得緊似弓弦,「力勒」數 聲,從中間斷成了十幾段。天惡道人道:「佩服,佩服,你接了我的毒掌,功力居然 還足與我相持,我認輸了!」拋開斷繩,立刻走出這間屋子,轉眼之間。只聽得他的嘯聲已在百步之外。夏侯堅仍然盤膝坐在地上,未敢移動。

李逸知道夏侯堅正在調停呼吸,活血舒筋,不敢去驚動 他。長孫壁道:「咦,我好似聞到一股腥臭的氣味。」李逸想 道:「難道那天惡道人在室中留下了什麼毒物?」忽聽得門外又有腳步聲響,李逸與長孫壁乃驚弓之鳥,急忙拔劍起視,原來卻是那兩個藥 童。

但見他們一個捧著香爐,一個捧著淨瓶,爐中焚的不知是 什麼異香,香氣夙氰,一嗅之下,便令人氣爽神清,心胸寧靜。過了片刻,夏侯堅雙目一張,徐徐起立。連聲說道:「好險,好險!」捧著淨瓶的那個藥童已伺候 在他的身邊,夏侯堅取出一枚金針,在左手中指之尖一剁,將毒血擠出,幾乎注滿了那個淨瓶。在他靠過的牆壁上則留下了一團黑印,肌紋隱現,好像一 是他背上竄有濃墨印上去的一般,李逸這才發覺那股腥臭之氣便是從牆壁上這團黑印發出來的。那兩個藥童,放下了香、爐,取出鐵鑿,鑿下了那幾塊磚 頭,夏侯堅吩咐道:「將這幾塊磚頭和這個銀瓶,都拿到山後埋了,要埋得深些,還要記住不可靠近山泉。」

李逸不禁駭然,問道:「那天惡道人的毒掌怎的這般厲 害?」夏侯堅道:「要不是我早有防備,今日早已命喪他的手中。」長孫壁道:「你與他比拚內功,不是贏了麼?」夏侯堅道:「不算得贏,我 是把他嚇走的。」長孫壁道:「你先受了一掌,還能和他相待了個多時辰,他贏不了你,那當然應該算是你贏他了。」夏侯堅道: 「就算是贏,也贏得僥倖之極!」李逸請道其詳,夏侯堅道:「我聽得藥童說是他來,預先服下了半瓶的解毒靈丹,再穿了一件極薄的 金絲軟甲,這才出來和他賭賽。哪知他的毒掌傷害之處,竟然遠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體內的毒氣,幾乎收斂不住,後來他還 要和我比試,我便將計就計,想出了那個辦法,和他比拚內功,他的功夫非常霸道,若然真個動手過招,我接不滿百招,但若彼此柔鬥,我的內功卻要比他 稍為精純。我便藉他從繩索中傳過來的內家真力,發散我體內的毒氣,牆壁上那團黑印,便是這樣來的。但仍然不能發散淨盡,所以在他 走了之後,我仍須再運內功,將餘毒凝聚指尖,這才擠得於乾淨淨。」長孫壁聽得膛目結舌,夏侯堅微笑道:「還不止此呢,為了這場比賽, 我不但損了三年功力,而且今後要變成禿子了。」

將帽子揭開,搖一搖頭,但見滿頭頭髮,盡都變成碎未, 隨風飛散。李逸內功已有根底,知道這是真氣耗損太甚所至,下拜說 道:「老前輩為了小侄如此犧牲,活命之恩,沒齒不忘。」夏侯堅道:「這算不了什麼,我這幾十年,苦修苦練,本來就準備了要和他比試一場 的。」他見李逸這樣惶恐不安,有一件事情還不好意思說出來,原來他穿的那件寶甲也給天惡道人的掌力震裂了。

長孫壁道:「世上竟有這般厲害的人,我以前做夢也想不 到。」夏侯堅道:「武林中有話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話半點不錯。天惡道人的毒掌舉世無雙,若論到武功也還未必是天下第一呢。」長孫壁道: 「別的人我不怕,最怕碰到天惡道人那兩個徒弟,尤其是那個毒觀音,她會笑嘻嘻的冷不防就給你一枚透穴神針。我爹爹和殿下就幾乎給他們害死。 別的人武功有多高也總有個道理好講,這兩個魔頭真是不可理喻,隨時都會出手傷人。」夏侯堅道:「不錯,你們現在都和天惡道人的門下結 了冤仇,他們又認得你們的相貌,天惡道人在這三兩年內也許不會出來,他這兩個徒弟卻正在掀風揭浪。將來你們在江湖上行走,確是要小心提防。」 長孫壁道:「我就不知道該如何提防?」夏侯堅道:「這樣吧,將來你們走時,我送一些易容丹給你們,可以隨你們的心意,改變容貌。」長孫壁笑 道:「好啊,好啊!不過最好現在給我,我這幾天每天假扮男子,到茶館去打聽消息,想是扮得不像,好些茶客都在盯著我呢!」夏侯堅笑道: 「既然如此,等下我叫藥童拿來,並教你怎樣使用便是。」長孫壁大喜拜謝,原來她知道夏侯堅有此妙藥,早已打算問他要了。

夏侯堅臨走之時替李逸把了把脈,說道:「再靜養一天, 明天你便可以完全好了。嗯,我算一算日期,穀神翁去接你的爹爹,明天也應該回來了。」後面這幾句話乃是向長孫壁說的。

夏侯堅走後,長孫壁微微一笑,說道:「我爹爹最大的心 願便是能見唐室中興,明天他若到來。見到殿下,一定歡喜得很。」李逸喧然歎道:「只怕我擔不起中興的擔子了。」長孫壁頓了一頓,又道:「只 是他聽到婉兒的消息,卻不知怎樣傷心呢!」李逸心如亂絲,黯然無語。長孫壁看他一眼,低聲說道:「我不該在殿下面前提起婉 兒……」眼圈一紅,將下面的話嚥了回去,李逸心弦顫抖,不知怎樣答她,恰好這時,一個藥童將易容丹帶來給長孫壁,解了李逸的窘。


藥童給李逸講易容丹的用法,長孫壁感到新奇有趣,不厭 求詳的問來問去,李逸坐在一邊,如有所思,並不插話。藥童走時,長孫壁見李逸似有償憊,便亦告辭,走到門 前,忽又回頭笑道:「你該換一件衣裳了。」李逸想起適才被天惡道人抓裂的衣裳,長孫壁撲到他的身上救他,不覺面上一紅,低聲說道: 「多謝關心。」長孫壁想起一事,走回來將一盒易容丹放下,說道:「留一盒給你,也許過了幾天,咱們都用得著它呢。」說罷嫣然一笑, 這才揭簾走了。

這一晚李逸輾轉反側,無法安眠,到了午夜,忽然披衣而 起,伏在案前,匆匆忙忙的寫了一封信。

這封信是寫給長孫壁的,李逸想了許久、終於決定了上長 安。是的,上官婉兒做了女官的消息,曾經令他傷心絕望,他 甚至當作上官婉兒已經死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見她!然而他自己也知道,在這傷心絕望之中,蘊藏著對婉兒的 深沉的懷念!他怕見婉兒,又渴想再見婉兒,他們身世相同,氣質相 似,不管婉兒如何,他是把她當作平生唯一的知己的,正是由於這種矛盾的心情,他拼著遭受任何危險,也要到長安去一見婉兒。

而促成了他這一決定的則是長孫壁,在他養病的期間,他 雖然感激長孫壁對他的細心照料,卻只當作是兄妹的情誼,還未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今天卻驀然發現了她的情意,這令他迷憫,也令他惶恐不安,他不能 再耽擱下去了。他留信給長孫壁,請她原諒自己的不辭而行,並勸她不要 冒險也去長安,勸她留在夏侯堅家中陪伴她父親。然而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他沒有寫出來, 他不願與長孫壁同行,其實是怕自己抑制不住自己,再一次惹下愛情的煩惱。他最後請她轉告夏侯堅,並多謝他的照料之恩與夏侯堅的 再生之德。

寫好了信,從窗口望出去,月亮正在天心,秋風吹來,已 帶著些些寒意,有兩片黃葉吹落在他的幾前,他想起與上官婉兒初見之時,正是春花如錦的時節,那時他抱著復國的雄心,也正像春天的 花朵一樣,充滿生氣,曾幾何時?轉眼間便是秋風蕭瑟,而他的心境,也感到似黃葉一般, 飄零無依。

他打開那盒易容丹,選了一種可以令面色灰暗的搽上去, 打扮之後在銅鏡前一照,但見自己好像平白老了二十年,額上添了幾道皺紋,頭髮也有幾根斑白,他換了一件藍色的長衫,試嘔摟著背,踱了幾下方 步,從鏡中看到的自己,活像一個科場失意的老儒生,幾乎連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李逸心道:「這樣正好,即算混在長安鬧市之中,也絕不 會被人識破我的本來面目了。」

他輕輕打開房門,攜了古琴寶劍,悄悄出走,長孫壁住在 花園東角的那座小房,他經過之時,便把那封信從窗口輕輕送進去。長孫壁正在夢中和李逸到了長安,見著了上官婉兒,長孫 壁勸不轉婉兒,正在夢中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李逸可並不知長孫壁在發夢,聽到那聲歎息,呆了一會, 終於不敢回頭!便走出了園子。

他從那條小路走下山去,武玄霜那天正是從這條路上送他 來的,松風掠過,依稀還似聽得那車輪的鐮鍵之聲。李逸情思侗侗,心事如潮,疾跑下山,不覺東方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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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假作真來真作假(1)

在秋風蕭瑟之中,李逸經過了崎嶇的蜀道,翻過了川陝交 界的高山,這一日來到了鄂縣,距離長安,不過是三四日的路程了。李逸心懷故國,西望長安,不勝感慨。這條路因為是通往長安的驛道,路旁的酒肆甚多,走到中 午時分,李逸感到有點飢渴,便停下馬來,走進酒肆,要了半斤滷牛肉和酒。

那酒肆主人並不因他衣服寒酸而有所歧視,這時酒肆中只 有他一個客人,那酒肆主人和他搭訕,聞得他往長安,便即笑道:「老先生敢情是上長安求官麼?」李逸笑道:「我失意科場,年年落第,今生是沒有福 份做官的。」那店主人安慰他道:「話不是這麼講法,周公八十,尚遇文王,一時困頓,算得了什麼。」李逸又笑道:「世無文王,我也不是周 公,我此去長安,但能圖個溫飽,已是心滿意足。」那店主人卻正色說道:「我聽村子裡的一些讀書人說,當今皇帝,雖然是個三截梳頭,兩截穿 衣的女人,卻還很能夠用人呢。不過你老無心求官罷了。」頓了一頓,又道:「長安比以前更熱鬧了,你老縱非求官,求事也定能如心所願。」李逸想 起以前專自己在武玄霜面前彈奏詩經中那篇《黍離》,當時武玄霜就曾取笑過他,說是要帶他到長安去看看「麥田」,看看長安究竟是不是 像他想像中那樣荒蕪,如今他聽得這酒律主人大談長安的繁華熱鬧,觸動前情,良久良久,始強顏笑道:「多謝你的貴言。」心情悵悵,拿著半杯酒黯 然無語,只顧倚欄看山。

那酒肆主人見他似是心情不屬,倚欄看山,又笑道:「你 老先生若是有興致的話,倒可以上山一遊,看看古跡。」李逸問道:「這座山有什麼古跡?」酒肆主人道:「這座山便是那有名的首陽山 了,在前幾年,常常有遊人上山去覓伯夷叔齊採籐的古跡呢,這一兩年才少了。 」伯夷叔齊相傳是殷末周初的兩位隱士,周武王舉兵伐 商,伯夷叔齊曾攔過他的馬頭勸諫。後來商亡之後,這兩兄榮恥食週粟,在首陽山中隱居,採 蔽而食,終於餓死。李逸聽得酒肆主人談起這個故事,更覺黯然神傷,心中想 道:「當今之世,像伯夷叔齊這樣的人早已沒有了。怪不得據他所言,這一兩年,連遊客也幾乎絕跡了。」對那酒肆主人說道:「我倒想上山一遊,可惜 阮囊羞澀,要趕往長安謀事,沒此閒情逸致了。」

說話之間,又來了一個客人,這人是個年青的武士,李逸 一見,不覺怔了一怔,這人的相貌好熟,似是在那兒見過的,仔細想了一想,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個人的身材和李逸差不多,相貌也有點 相似,所以李逸一見之下,覺得好熟。這人衣服光鮮,坐的也是一騎駿馬,面上卻帶著病容,看 來要比李逸瘦削一些。

那少年武土走進酒肆,吩咐酒保道:「打三斤白酒,切兩 斤牛肉來。」聽他說話,聲音響亮,中氣充沛,不像是有病的樣子。李逸心道:「這人的武功底子不錯,他那焦黃的臉色,想 必是生來如此的。」

那少年武士意態甚豪,喝了一大盅酒,眼光向李逸這面飄 來,那酒肆主人道:「相公是到長安去的嗎?」那少年武士點點頭道:「不錯。 」酒肆主人道:「這位老先生也是到長安的,你們正好同 路。」

那少年武士瞧了李逸一眼,拱手問道:「老先生高姓大 名。」孿逸隨便捏了一個假名說了,那少年武士說道:「弟姓張,賤號之奇,川西嵋山人氏。敢問老先生可是受了朝廷的徵聘入京的麼?」李逸 道:「什麼徵聘?」張之奇道:「當今的女皇帝詔令天下各州縣保薦賢良方正之士,奇材異能之人入京候選,老先生尚未知道麼?」李逸笑道:「我身無一技之 長,哪會徵聘到我?我是上長安謀事,想混一口飯吃的。張兄是受徵聘入京的麼?」

張之奇哈哈一笑,意態飛揚,不直接答覆李逸這一句話, 卻說道:「我也不過到長安碰碰運氣罷了。徐敬業已在揚州舉兵造反,我若然僥倖得個軍功,也好博個封妻蔭子。」李逸道:「哦,原來張兄意欲投軍去 的,胸懷大志,可佩,可佩!」語帶譏諷,張之奇卻似還聽不出來。


李逸一路上,都聽得有人談論徐敬業謀反的事,說法紛 紛,戰情實況不知如何,便問那張之奇道:「聽說那英國公徐敬業乃前朝老將,善於用兵,朝廷如今要募人從軍,是不是前方已吃緊了?」張之奇哈哈笑道:「徐敬 業兵微將寡,那能成得大事,聽說天後已派了李孝逸將軍為揚州大總督,領兵三十萬南下;又派了左鷹揚大將軍黑齒無常為江南道大總督,屯兵江淮; 另外又將程務挺大將軍由單於道調回,領兵十萬,兼程南下。三路夾攻。徐敬業有翅難飛!朝廷募軍,聽說是要抵禦突厥的進犯,並非全為了徐敬業 呢。」李逸是唐高祖(李淵)的曾孫,李孝逸的堂兄,李逸聽說他竟然做了討徐敬業的主帥,不由得暗暗傷心。

兩人話不投機,李逸的冷淡神情不知不覺從面上表露出 來。張之奇自覺無味,喝完了酒,不想與李逸同行,便拱手說 道:「小弟忙著趕路,請恕我先走一步,若是有緣,長安再見。」

張之奇一走,李逸便即結了酒賬,跨馬登稷。走了一會,忽聽得前面「嗚,嗚!」的響箭聲,李逸急忙 翻身下馬,這條驛道從崇山峻嶺之中穿過,這時正到了險峻的地方,有山拗隔著,看不見前面的情景

李逸翻身下馬,立即施展上乘輕功,跑上山上,山中茅草 沒漆,怪石峻崎,李逸躍上一塊巨石,藉著石筒遮蔽身子,居高俯下,望將下去,只見那個張之奇正自策馬轉出山拗,山路的那邊迎面奔來了十幾騎快馬,剛才的 響箭便是這班強盜發出來的。李逸心道:「這倒奇了,張之奇身上有什麼油水,值得黑 道上的朋友興師動眾?」

張之奇勒住馬頭,轉眼間那夥人已到了他的面前。張之奇大怒喝道:「清平世界,浩蕩乾坤,你們竟敢攔途 搶劫麼?」為首的那兩個漢子跳下馬背,恭恭敬敬的說道:「公子息怒,我們不是強盜。」張之奇道:「不是強盜,何故攔著我的去路。」那兩個漢子躬腰說道: 「我家主人有請。」張之奇道:「你家主人是誰?」那兩個漢子對望一眼,好似有點詫意,左手的那個漢子說道:「峨嵋金頂之會,公子忘記了麼? 我是程通呀!」張之奇道:「我不認識你呀!你認錯人啦!」程通尷尬之極,右手的那個漢子叫道:「峨嵋之會,人數眾多,公子記不起來,也是 有的。見了我家主人,自然明白。」張之奇道:「什麼峨嵋之會?青天白日,瞎說一通,你家張大爺可還要趕路。」右邊那個漢子叫道:「咦,你,你不是李、李 公子嗎?」程通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好,就算你姓張吧,張大爺,我家主人有請!」張之奇怒道:「什麼算我姓張?我明明姓張,你再 糾纏,吃我一鞭!」

李逸聽到這裡,恍然大悟,敢情是這兩個人將張之奇當作 他了。一想峨嵋之會,果然有程通這個人,當時跟在那個龍三先 生的後面,搶著擠到他的面前,向他通過名姓的。再一看其他的人,有幾個也有點面熟。敢情他剛才和張之奇在酒肆喝酒之時,喬裝打扮的酒客中 就有這幾個人在。李逸心中想道:「這樣看來,他們早已在旁窺伺我了。我 現在扮成這個樣子,他們當然認不得我。可是張之奇與我的本來面目,雖然有點相似,亦並非很相似呀,他那付焦黃的臉色,就與我大大不同,程通沒理由分不出 來,他們的主人又是誰呢?」

李逸這個疑問,張之奇已替他說了。那兩個漢子見張之奇發怒,他們的臉色也沒有剛才那麼恭 順了。右手的那個漢子道:「李公子,寧願捱你兩鞭,也要將你 請到。我家主人吩咐,不管如何,總得留住你的大駕!」張之奇氣往上衝,一鞭刷下,斥道:「你家的主人是當今皇上麼?有這麼霸道!叫什麼名 字?」程通大聲說道:「春雷動地!」右邊那個雙子按著說道:「飛龍在天!」張之奇莫名其妙,斥道:「誰管你什麼春雷飛龍,快快滾開!」李逸聽 了,卻又是大吃一驚。

原來這八個字乃是李逸和幾個人之間相約定的「切口」, 李逸因為要推翻武則天皇帝,奪回唐室江山,和朝野間幾個掌有權勢的人物密謀起來,這幾人在朝的是:中書令裴炎,英國公徐敬業,和大將軍程務 挺;在野的則是武林的老盟主穀神翁和他的師父尉遲炯。他們約定,將來互通消息之時,便以這「春雷動地,飛龍 在天。」八個字作為暗號,若是有人能說出這八個字,那便是他們所派遣的「自己人」了。這八個字含有深意,表示他們一旦舉事,便將如春雷之動 地,蟄伏的神龍也就要飛上九天。


李逸一聽這兩個人居然說得出這兩句暗號,先是一驚,繼 而詫異,心中想道:「是誰派他們來接我的呢?穀神翁前些日子還和我同在一處,現在正去迎授長孫均量;我的師父不會到這裡來;斐炎乃 是當朝宰相,他怎知道我在江湖上的行蹤?徐敬業遠在揚州,而且現在正是討武則天的三軍主帥,他更沒有到這裡的道理!程務挺被武則天派討徐敬 業了,即算他陣前反戈,也不可能這樣快便打回來,這兩個人要我去見他們的「主人」,這個主人是五人中的哪一位? 」

張之奇壓根兒不懂得這八個字的意思,當下勃然大怒,斥 令那班人讓路。程通忽地一聲冷笑,說道:「我家主人誠心誠意要留下公 子的大駕,公子你卻當真不願意去見他麼?」張之奇斥道:「我要趕往長安,誰耐煩和你們糾纏不清!」右手那個漢子冷笑說道:「這祥看來,流言非假, 李公子你竟背誓寒盟,想入長安去求富貴去了?」張之奇越發被他們激得大怒,「唰」的又是一鞭打下,喝道:「老子姓張,不錯,老子正是要 入長安去求取功名富貴,你們管得著麼?」

程通雙臂一振,將張之奇那匹馬一攔,登時按下了馬頭, 張之奇一個飛身跳,右邊那個漢子一招擒拿手法,立刻朝他抓下,張之奇氣得哇哇大叫,右手揮動長鞭,左手拔出一柄短劍,長鞭左掃,短劍右戳,一招兩 式,同時襲擊兩個敵人。

程通使出一套羅漢神拳,拳風虎虎,剛猛之極,那個漢子 的擒拿手法,更是十分了得,竟在劍光鞭影之中欺身進來,張之奇的武功雖然不弱,以一敵二,卻是抵擋不住,大約打到三十招之後,那漢子 一托鞭稍,驀地使了一招「敬德奪鞭」,大喝一聲,一手扭住了張之奇的手腕,程通趁勢一拳,結結實實的在他肋下打了一拳,張之奇 的短劍被他打落地上,長鞭也給那個漢子劈手奪去,並且立即點了他的啞穴,兩人哈哈大笑,將張之奇雙手反上,縛在馬背上,一聲呼 嘯,竟自擁著張之奇走了。

李逸大吃一驚,心中想道:「他們既是將張之奇誤作是 我,卻怎的對他如此無禮?他們罵我背誓寒盟,這流言又是怎麼來的?即算我是背誓寒盟,他們也不該這樣逞兇毆打啊!」要知李逸雖然是討厭 張之奇,但張之奇遭受了這一場飛來的橫禍,到底是因他而起,而且那些人這樣對待他的「假身」 ,毆辱了張之奇也就等於是毆辱了他一樣。李逸越想越是生氣,而且越想越覺得其中疑竇甚多,雖則 他極不願意惹事,也不能不查個究竟了。李逸從山上奔下,他那匹馬已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那是他 在路上買來的一匹川馬,因為要適合自己改裝之後的寒儒身份,買的不過是一匹普普通通的川馬,失了也不足借。李逸急於查知究竟,不再去找回自己的坐騎便即施展輕 功,追蹤那一班人。

李逸的輕功雖好,究竟賽不過飛奔的健馬,追出山口,那 班人已去得遠了,目力所及,只見幾個影,再過些時,影子也不見了。這時已是黃昏時分,在田間操作的農夫三三五五的荷鋤歸 家,李逸截著一個老農攀談,假裝作是錯過宿頭的旅客,那老農道:「再走十里光景,前面便有一個小鎮,可以投宿。」這老農夫心腸很好,他打量 了李逸一眼,又道:「相公是讀書人,只怕不慣走路,若是真的走不動了,不嫌棄的話,請到舍下住宿一晚也行。」李逸謝過了他,說道:「走,我 是走得動的,既然只有十里之路,入黑之後,趕到鎮上投宿正好。只是我有點害怕。 」那農夫道:「相公擔心什麼?」李逸道:「我害怕路上 有盜賊。」

那農夫笑道:「現在的世道比從前好多了,何況這裡到長 安不過是幾日的路程,更不會有盜賊的。」李逸順著他的口氣道:「不錯,我走了好幾天都沒有瞧見過盜賊,不過越近長安,反似越不安靜了。」那農夫 道:「怎麼?」李逸道:「我剛才就碰到了一班匪徒,將一個上京投軍的人縛去了。」那農夫奇道:「真的?」李逸道:「剛從這裡經過,難道你 們沒有看見麼?」那農夫道:「哦,我明白了,那班人是裴家的家丁,他們的馬跑得太快,我看不清楚他們的馬還縛有人呢。哼,他們也太恃勢 欺人了!不過那人一定是為了什麼事情冒犯了裴家的,相公和他們裴家無冤無仇,卻是用不著害怕。」李逸道:「裴家是什麼人?」那農夫 道:「當今的宰相裴炎,正是我們村子的人。」李逸道:「裴炎不是在長安嗎?」那農夫道:「他還有一個弟弟看守老家,未曾搬去長安。」李逸憤 然說道:「聽說當今的女皇帝曾下令不許紊強欺壓百姓,看來這種命令也只是一紙具文,騙騙老百姓的罷了。」

那農夫搖了搖頭,說道:「話可不能這麼說法。若在從 前,別說是當朝宰相的親兄弟了,僅僅一個縣官的家人,在鄉下就像皇帝一般,打人罵人,那真是平常得很。裴家確是有點恃勢橫行,但像今天這樣的公然 擄人,卻還是第一次。平日一些事,我們鄉下人吃點虧,能忍便忍,這倒不是為了怕他才不敢進京告他,而是不願拿一些小事去麻煩天後。」李逸本來 是想藉這件事來罵武則大,不料鄉下人對武則天卻是那麼擁戴,不由得心中一涼,好半晌說不出話。

那農夫望望天色,說道:「老先生你不嫌棄的話,還是請 到舍下歇歇吧,天色已經晚了。」李逸道:「多謝,路上既沒有盜賊,我走一程夜路也不用害怕了。我還是到前面小鎮投宿的好。」那農夫見他執意要走, 只好由他自去。


李逸在村外兜了一個圈子,入黑之後,再折回來,心中想 道:「原來是裴炎幹的勾當,裴炎為什麼要縛架我呢?」裴炎曾經派遣惡行者與毒觀音去刺殺廢太子李賢,李逸對這件事一直是痛恨於心,再加上今日 這樁事情,他越發不能忍受,決定要去探個明白。

裴家的大屋在村子的東頭,倚著山坡修建,屋前屋後,有 幾個武士巡來巡去,李逸故意在樹林裡發出怪聲,引得那幾個武士跑來張望,李逸對準樹上的一個鳥巢,輕輕的彈出了一粒石子,將幾隻大 鳥趕得振翅飛起,呱呱尖叫,只聽得一個武士嚷道:「原來是夜裊,呸!」另一個武土道:「料想沒有人這麼大膽,敢來找員外的麻 煩。」另一個道:「這也難說,聽說丞相得罪了天後,說不定天後派遣大內衛士來呢,怎可以不小心防備?」李逸聽他們議論紛紛,禁不住心中暗笑,立刻施 展「八步趕蟬」的上乘輕功,從林子的另一邊掠出,待到那幾個衛士轉過身來,他早已飛過牆頭,進了內院。

李逸在院子的暗角伏匿了一會,見一個單身的武士提著燈 籠走過來,李逸身形一現,明晃晃的劍尖便即對準了他的咽喉,低聲說道:「你嚷一嚷,我就要你的命!」那武士是個行家,一貝李逸的 身法手法,知道來人的武功比自己何止高出十倍,果然不敢動彈。李逸將他的燈籠吹熄,道:「你們的員外在哪裡,快帶我 去。」那武士不敢不依,帶著他穿出兩處角門,指著園中一間屋子道:「就在那兒,你自己去吧!」李逸道:「委屈你躺一會兒,你 說的若是實話,我見了裴員外之後,回來再放你。」信手點了他的麻穴,將他放在假山石的後面,飛身掠上屋簷,向屋子裡偷偷張望,只見廈內燈 火輝煌,有幾個武士侍立兩旁,兩個官員模樣的坐在當中。

只聽得其中一人說道:「這樣說來,我大哥被捕的消息乃 是千真萬確的了。王大人可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事情得罪天後的嗎?」李逸一聽,便知這人是裴炎的弟弟裴昌,另一個人穿著三品京官的眼飾,垂頭喪 氣的說道:「裴大人突然被龍騎都尉拘捕,關進天牢。我一聽到這個消息,趕忙逃出京都,那還有功夫詳細查問。」裴昌道:「我大哥被捕之後多久,王 大人才知道消息的?」那京官道:「裴大人在晚上三更被捕,我第二日早上知道的。」裴昌道:「上過了早朝沒有?」那京官道:「正是在退朝之 後,宮中的一個內監偷偷告訴我的。他也不知道內裡情由。」裴昌道:「武則天在朝堂之上沒有說什麼嗎?」那京官道:「武則天只是忙於調兵 遣將,對裴大人的事一句也沒提及。我們還以為斐大人是因病缺朝的呢。」

裴炎被武則天打入天牢,這事大出李逸意料之外,心中想 道:「怪不得剛才那兩個武士擔心會有大內的衛士到來。」聽那個「王大人」的口氣,大約他是裴炎的一黨,怕受牽累,故此連忙逃命。裴昌沉吟半晌,說道:「我大哥素得天後信任,只要不是 謀反的事情洩露,也許還可轉圈。」那京官道:「不錯,罪狀沒有宣佈,還有一線希望。」裴昌道: 「不過,可能現在正在蒐集罪證,不可不防。」那京官 道:「是呀,所以我一路馬不停蹄,趕來稟報,為的就是怕你們家中藏有什麼謀反的證據。」斐昌道:「現在就苦於不知他因何被捕。若然不是為了謀反,廷尉來 時,咱們可以接詔。若是為了謀反,咱們一家都是死罪,那就只有拒捕了。我已叫家人拾好細軟,萬一有變,咱們即刻向後山逃跑。」李逸見裴昌在這樣緊 要的關頭,居然還能冷靜應付,心道:「裴炎老奸巨滑,他的弟弟,也學得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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