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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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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簡單來說它是一個有關弒父案的故事。無恥的受害人和他的三個兒子-一心想殺了父親的大兒子、冷眼旁觀的二兒子和保護父親的小兒子。但在精神面上來看,實際上三個兒子皆默許弒父這件事的發生…

作者的話

  在開始描寫我的主角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時候,我感到有點惶惑。事情是這樣的:雖然我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稱做我的主角,但是,連我自己也知道,他決不是一個大人物,因此預料不免會有人提出這類的問題——你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使你選他當做主角?他做了什麼事情?誰知道他?他在哪些人心目中、由於什麼而出的名?我這讀者為什麼應該浪費時間去研究他的生平事蹟?

  最後一個問題頂要命了,因為我對這個問題只能回答:「也許你們自己可以從這部小說裏看到的。」可如果大家讀完這部小說,並沒有看到,也不同意我的主角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那又怎樣呢?我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很悲痛地預見到了這一點。對於我來說,他是很出奇的,然而我很擔心自己是不是能夠向讀者證明這一點。問題是:他也許是一個活動家,但他是個還捉摸不透的、並不明確的活動家。但話又說回來,在我們這樣一種時代,要求人家明確,那也未免太奇怪。也許只有一點是沒有什麼疑問的:他是一個奇特的人,甚至是個怪物。不過,奇特與古怪只會令人生厭,不會博得人們的青睞,尤其是當大家全都想把個別湊成一致,以便在普遍的混亂之中,竭力求得某種整個的涵義的時候。而怪物大多是個別和特殊的現象。不是麼?

  假使各位不同意這最後的論點,而回答說:「不是」或者「不儘然」,那麼,關於我的主角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的意義,我倒可以放下心來了。因為,不但怪物「不盡」個別和特殊,而且相反地有時恰恰成為整個社會的核心,而和他同時代的其他人,卻好象遭到一陣狂風襲來似的,不知為什麼被暫時從他身邊吹散了。……

  我本來可以不作這種極為平庸和含糊的解釋,開門見山,直入正題,反正只要你喜歡,就會湊合把它看完的;但是糟糕的是,我所寫的傳記雖然只是一個,而小說卻是兩部。第二部小說是主要的,寫的是我的主角在我們時代,即我們目前的活動。第一部小說寫的是在十三年以前發生的事,幾乎還算不上小說,而只是寫我的主角青春時代某一?那。我不能略去這第一部小說,因為如果略去,第二部小說裏的許多事情就會令人不可理解。不過,這樣一來,我最初的困難處境就更為加重了。因為,既然我這個寫傳記的人本身都認為給這樣一個微不足道而捉摸不透的主人公寫一部小說也許還嫌浪費筆墨,那又更不必說再寫兩部,而我又如何解釋自己的不自量力呢?

  既難於解決這些問題,我就決定聽它去,不作任何的解決。顯然,目光銳利的讀者早已猜到我從一開始就懷著這個打算,只是恨我為什麼盡說廢話,耽誤寶貴的時間。對於這個問題,我可以很確切地回答:我所以浪費筆墨和耽誤寶貴的時間,首先是由於禮貌,其次是出於狡獪,因為我可以說:反正我已經預先作過聲明啦。不過,我甚至還慶倖我的小說「在整體的基本一致中」,自然而然地分成兩個故事。讀者看了第一個故事,可以自行確定,第二部有沒有一讀的價值?當然啦,誰也沒有非讀不可的義務,他也可以唯讀了第一篇故事的一兩頁,就把書一丟,再也不去打開它。不過須知也有一些客氣點的讀者會一定要讀完它,以便準確無誤地作出公正的評價,譬如,所有俄國的文藝批評家就都是這樣的。正是在這一類人面前,不管怎樣預先說說清楚,心情總會輕鬆一點:無論他們怎樣認真和誠懇,我還是想使他們有充分的理由在剛讀這部小說的頭一段時就把它拋開不讀。序言至此打住。我完全同意說它是多餘的,不過既然寫了,那就留在卷首吧。

  現在言歸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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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0:00 |只看該作者
前言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俄國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它是根據一樁真實的殺父案寫成的。書中主要人物為舊俄外省地主卡拉馬佐夫和他的兒子:德米特裏、伊凡、阿遼沙及私生子斯麥爾佳科夫。老卡拉馬佐夫在行將就木之年仍貪婪、好色,不僅霸佔妻子留給兒子們的遺產,而且還與長子德米特裏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德米特裏對父親恨之入骨,一再揚言要殺死他,並且有一天夜晚真地闖到父親的窗下,掏出了兇器……是夜老卡拉馬佐夫被殺死了,德米特裏因而被拘捕。可實際上,真正的?父者並不是德米特裏,而是斯麥爾佳科夫。他是在伊凡「既然沒有上帝,則什麼都可以做」的「理論」鼓動下,為發洩自己在長期卑屈處境下鬱積起來的怨毒情緒,為取得金錢,冷酷地謀殺了自己的父親。事情的結局是悲慘的:德米特裏無辜被判刑,斯麥爾佳科夫畏罪自殺,伊凡因內咎自責而精神錯亂,阿遼沙撇家遠行。這一「偶合家庭」崩潰了,它成為分崩離析的沙皇專制社會的一個縮影。

  人們一般都把《卡拉馬佐夫兄弟》評價為十九世紀後半期的一部批判現實主義作品。其實,作品的思想內容十分複雜,作家的創作意圖也深遠得多。小說醞釀了十幾年,寫於從一八七八至一八八○年,即在作家去世前幾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在這部作品中對自己的一生探索做個總結,想要在書中探討他認為人生與社會最重大的「全宇宙的問題: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死?」探討善與惡、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探討「怎樣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類」。一八六九年他在一封信中明確寫道:「將貫穿全書的主要問題——它使我自覺不自覺地苦惱了一輩子——是上帝的存在問題。」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十九世紀六十至八十年代,俄國文壇上、政論界經常可以聽到他充滿宗教激情的聲音,聽到他「用愛來拯救世界」的號召。當時的俄國社會正經歷著激烈的動盪:農奴制廢除了,資本主義開始急遽發展,「一切都翻了個個兒,一切都剛剛安排」。俄國向何處去?各個階層都在進行探索。地主資產階級自由派鼓吹改革和君主立憲,革命民主派主張用暴力推翻沙皇專制,民意黨人則把希望主要寄託在個人恐怖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猛烈抨擊資本主義,同情人民大眾的苦難,但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他認為俄國唯一的出路在於宗教,在於使人們恢復對宗教的信仰,按基督的教導去生活,去忍耐、寬容、自覺自願地受苦受難以獲得道德上的「新生」,鼓吹愛「能征服整個世界」。這一基督教人道主義思想反映在他的幾乎全部重要作品中。然而,在這誠篤的基督教徒的內心深處竟也「藏著一個小小的魔鬼」——他時常對上帝的存在產生懷疑。這不是沒有根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輕時追隨過俄國偉大的革命民主主義者別林斯基,「曾狂熱地接受了他的全部學說」,即無神論和革命民主主義。他的信仰的轉變發生在五十年代。那時他因參加革命組織的活動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十年與世隔絕的苦役和兵營生活把他逐漸改變成一個教徒。但是,他早年接受過的無神論思想是不可能完全拋棄掉的,十九世紀下半葉俄國解放運動的蓬勃發展也不能不一次次動搖他的宗教信仰。這使他幾十年裏一直十分苦惱。作家也就是帶著這種巨大的矛盾創作《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他要把自己的信仰和懷疑通過藝術形象統統表現出來,讓世人來評說。

  在書中,伊凡列舉了許多兒童無辜地遭受苦難的事例,作為他「不能接受上帝所創造的這個世界」的根據。他描述了異族侵略者虐殺兒童、地主驅使群狗把農奴的孩子撕成碎塊等種種暴行,並譴責那個寬恕兇手、與兇手擁抱的母親。伊凡的論據是如此有力,以致作家的理想化身阿遼沙在回答伊凡的問題——該不該槍斃兇手時,情不自禁地說:「槍斃!」作家後來承認,與伊凡的獨白相比,卓西瑪長老臨死前反瀆神的談話顯得蒼白無力。他不止一次地指出這部作品「否定上帝的強大力量」,指出第五卷《贊成與反對》是全書的高潮。這些情況充分表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內心鬥爭中,懷疑、反抗的思想與現實主義對於宗教說教的勝利。

  但是,在作家的筆下,伊凡不僅僅是個無神論者。作家把無神論與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混淆在一起,把伊凡寫成那樁?父案的思想教唆者,以此來與革命民主派進行爭論,否定社會主義。這自然而然地受到當時進步勢力的嚴厲批駁。《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七十年代俄國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是作家在其一生中對哲學、政治、倫理、心理等各方面所做的苦苦探索的藝術總結。

  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藝術成就達到了新的高峰。作家按照自己稱之為「接近虛幻的現實主義」的美學觀點,「選取最奇特的現象」(畸形的父子、兄弟關係和?父案)作為創作素材,把主人公放到「最奇特的外部的和心理的境界」,然後以敏銳的洞察力和驚人的準確性刻畫人物的精神狀態。小說取得了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世人譽為出色的心理描寫大師。他擅長用各種形式(包括虛幻怪誕的形式)揭示人的二重性,揭示人心靈深處善與惡之間的不斷鬥爭。小說中的魔鬼代表了伊凡心中最隱秘、「最卑劣最愚蠢的一個方面」,伊凡與魔鬼的對話是全書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擅長寫夢。德米特裏的夢,伊凡的夢,都充滿深刻的心理、哲學內容,富於象徵性。日後象徵主義、表現主義等現代流派都從中汲取了養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寫有許多獨特的創新,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恐怕當指他在下意識領域裏的開拓。受基督教世界觀的影響,作家經常貶低甚至否定意識,並試圖在作品中給人物的一些行為罩上一層神秘色彩。他常涉足於下意識領域中,喜歡描寫直覺、幻覺、非理性的反常心理、下意識的行為等等。但正是在這前人很少涉及的下意識領域裏,他往往拋棄掉自己所宣揚的那個溝通人類與上天世界聯繫的「寶貴而神秘的感覺」,在人的靈魂深處,對人的心理做了真實的、鞭辟入裏的現實主義分析,從而為世界文學做出寶貴的貢獻。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一部規模宏大而有社會哲理內容的小說。書中人物眾多,線索繁雜。但嚴謹的結構和曲折離奇的情節,深刻的哲理探討和「美好人物」的魅力,卓越的心理描寫和對人的靈魂的無情剖析,獨特的創作方法和高超的藝術技巧 ——所有這些都緊緊地吸引著每一個讀者。它們構成了一個光怪陸離、博大精深的藝術世界,對各國許多文學流派、作家和讀者都產生了極其複雜的影響。的確,這是一個十分複雜的作家,他的世界觀和作品中都充滿矛盾。只有細心閱讀,才能理解書中的思想和藝術奧秘。
劉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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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0: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獻給安娜·格裏戈裏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

              卡拉馬佐夫兄弟

  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 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約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節)

第一部

第一卷

一個家庭的歷史

第一節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我縣地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老費多爾在整整十三年以前就莫名其妙地慘死了,那段公案曾使他名聞一時(我們縣裏至今還有人記得他哩)。關於那個案子,請容我以後再細講。現在我所要敘述的,就是這位「地主」(我們縣裏這樣稱呼他,雖然他幾乎有生以來從來也沒有在自己的領地上住過),這是一個雖然古裏古怪、但是時常可以遇見的人物,是一個既惡劣又荒唐,同時又頭腦糊塗的人的典型。不過,他這類糊塗人卻會非常高明地經營他自己的財產,而且大概也只有在這類事情上十分在行。譬如說吧,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起初差不多什麼也沒有,他是個最起碼的小地主,常跑到別人家去吃閒飯,搶著做人家的食客,但在他死的時候,卻積攢了十萬盧布的現錢。不過儘管如此,他仍舊一輩子都可以說是我們全縣中一個最頭腦不清的狂人。我還要重複一句:他並不愚蠢;這類狂人大都是十分聰明和狡猾的。他只是渾噩,還是一種特別的、帶有民族特色的渾噩。

  他結過兩次婚,有三個兒子,長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第一位太太生的,其餘兩個,伊凡和阿列克賽,是第二位太太生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一位太太出身在有財有勢的貴族米烏索夫家,也是我們縣裏的地主。一個富有嫁資,既非常聰明美麗,又是活潑愉快的小姐,怎麼竟會嫁給這種象人們常叫的,不值錢的「廢物」,我也不多說了,因為這種事在我們這一代裏並不稀罕,過去時代也發生過。我還認識一個女孩子,也是屬於過去的「浪漫派」一代的,她對於一位先生暗暗愛了好幾年,本來可以用極安靜的方式嫁給他的,結果卻因為自己認為障礙無法克服,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裏,從巉岩般的高岸上投入很深很急的河裏自殺了。她這樣做也是由於一種怪念頭,那就是為了模仿莎士比亞的奧菲莉亞。假使她早就看中的那個心愛的岩石並不是多了不起的好景致,假使這一帶是平淡無奇的平坦河岸,那麼,她也許根本就不會自殺。這是千真萬確的實事,我們應該想到,在我們俄羅斯的生活中,在最近幾十年裏,這一類的事情的確發生了不少。所以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米烏索娃的行為無疑地是受了別人的流風的影響,也是由於氣憤所致。她也許想表示婦女的獨立,反對社會的壓迫,反對自己宗族和家庭的專制,而容易喚起的幻想又使她相信(哪怕只是在一瞬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儘管被人叫做食客,仍是日趨進步的時代裏一個大膽和最好嘲弄的人,而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惡毒的丑角,別的什麼也不是。更有意思的是這事居然落到了私奔的結果,而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卻引為十分榮幸。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對於這類意外奇遇,即使從他的社會地位來說,當時也是求之不得的,因為他巴不得早日成家立業,為此甚至可以不擇手段;攀一門好親戚又能取得嫁資,是一件十分誘人的事情。至於說到雙方的愛情,無論是新娘方面還是他這方面,大概是全都沒有的,儘管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還很有幾分姿色。所以這個事件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生中,也許可以說是一件唯一的特殊事件,因為他一輩子最為好色,只要女人一招手,就會馬上拜倒在任何一條石榴裙下,可是偏偏只有這個女人在色情方面卻一點也不能使他感到興趣。

  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在出奔後立刻發覺她對於丈夫只有輕蔑,並無其他感情。所以婚姻的後果很快就暴露了出來。雖然家裏居然很快地對這件事默認下來,給出奔的姑娘分出了一筆嫁資,但是夫婦之間開始了最無秩序的生活和沒完沒了的爭吵。有人說,年青的夫人當時所表現的尊貴和高尚,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萬萬比不上的。現在才知道,在她拿到錢以後,他把數達兩萬五千盧布之多的款子立刻一下子全部抓了過去,所以在她來說,這幾萬盧布從那時候起簡直就等於扔到了水裏。在她的嫁資中,還有一個小莊園,和一所相當好的、城裏的房子,他長時間地千方百計想通過辦成一種相當的手續,弄到自己的名下;只要憑著他無時無刻不使用的那種無恥的勒索和苦求的手段,來引起自己夫人對他的輕蔑和厭惡,好在她精神疲勞時為了擺脫他而答應下來了事,他原是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的。但是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娘家出來干涉了,終於萬幸限制了強奪的行為。人們都清楚,他們夫婦之間時常發生惡鬥,但是,據說動手毆打的不是費多爾·巴夫洛維赤,卻是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一個暴躁、敢作敢為而缺乏耐性、身強力壯而臉色微黑的太太。最後,她終於拋棄了家庭,離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同一個窮得快要活不下去的宗教學校的教員私奔了,給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留下了三歲的米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馬上就在家裏養了一大群女人,大肆酗酒放蕩。間或清醒時,他就走遍全省,含著眼淚對一切人抱怨拋開他的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還說出一些做丈夫的羞于出口的閨房瑣事。這主要是因為他對於在眾人面前扮演一個可笑的受了辱的丈夫的角色,有聲有色地描寫關於自己所受恥辱的細節,似乎感到愉快,甚至引以為榮。有些好嘲笑人的人對他說:「人家以為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加官進爵了,所以您不管怎樣悲痛,還是十分得意。」許多人甚至補充說,他喜歡以丑角的新姿態出現,為了招笑,故意裝出這副樣子,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滑稽處境。誰知道呢,也許他那種樣子確是出乎天真。他後來發現了私奔女人的蹤跡。這不幸的女人同她的宗教學校教員到了彼得堡,在那裏肆無忌憚地徹底「解放」起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立刻張羅著,預備動身到彼得堡去。為了什麼?——自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他果真當時會去的,但是一做出這樣的決定以後,他立刻認為自己有一種特別的權利來重新不顧一切地縱酒豪飲一番,據說這是為了在旅行以前,壯壯膽量。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夫人娘家接到了她在彼得堡去世的消息。她好象死得很突然,就在一間閣樓上,有些人傳說是由於傷寒,另一些人傳說是餓死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聽見他夫人噩耗的時候正喝醉了酒,據說當時他跑到街上,快樂得雙手朝天,開始呼喊:「這可好了!」還有的說:他象一個小孩子似的痛哭了一場,而且聽說哭得連對他十二分厭惡的人看了也要覺得可憐。實際上也許兩種情形都有,一方面是為自己獲得自由而喜悅,另一方面則為對方痛哭,兩者兼而有之。在大多數情況下,一般人,甚至壞蛋,也常常比我們通常所認為的要天真爛漫得多。包括我們自己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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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0: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被扔在一邊的長子

  這種人能夠成為怎樣的導師和父親,自然可以猜想得到。在他這種父親身上,該發生的事自然也就發生了,那就是說他完全拋棄了和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所生的孩子,這倒不是因為恨他,也不是由於什麼夫妻反目,而僅僅是因為完全忘掉了他。在他用眼淚和訴苦惹大家討厭,同時把自己的住宅變為淫窟的時候,這三歲的男孩米卡由這家的忠仆格裏戈裏照管著,假使當時沒有他來關心,也許都沒有人來替這小孩換襯衣。偏巧,最初孩子姥姥家的親屬好象也忘記了他。他的外祖父,就是米烏索夫先生,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父親,當時已經不在人世;他的守寡的夫人,米卡的外祖母,搬到莫斯科去了,病得很厲害,姊妹們又都出閣,所以差不多整整有一年工夫,米卡只好呆在僕人格裏戈裏那裏,住在僕人住的木屋裏面。其實就算爸爸想起他來(真的,他是不能不知道有他這個人的),也會再把他送進木屋裏去的,因為小孩終究會妨礙他胡作非為。但是結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死者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堂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從巴黎回來了。他後來曾一連在國外流寓多年,在當時還很年輕,但卻是米烏索夫家的一個突出人物,很文明,有都市氣,外國派,而且終身有歐洲習慣,晚年時成為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自由派。他在自己長期的經歷中,經常和那個時代國內外許多思想最自由的人來往,親身見過蒲魯東和巴枯寧,到他漂泊一生的晚年,特別愛回憶和講述一八四八年巴黎二月革命三天裏的情形,還暗示說他自己也幾乎參加了巷戰。這是他想起來就特別愉快的年青時代的一個回憶。他有自己的產業,照以前的演算法,大約有一千個農奴。他的肥美的領地就在我們的小城外面,和我們的修道院的田地毗連。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還很年輕,剛剛取得遺產的時候,就一下子和修道院打起了永遠沒法完結的官司,爭奪什麼在河裏捕魚或者森林中砍柴之類的權利,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是和「教權主義者」打官司,他甚至認為是作為一個國民的文明義務。在他聽了關於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全部情況(當然這是他記得,甚至有一個時候很注意的),又打聽出還有米卡留下來以後,雖然他對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新添了極大的憤怒和蔑視,還是立刻過問了這件事。他當時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初次見面。他對他率直地說,願意把這孩子領去由自己教養。以後有好久,他把當時情況當作新鮮事向人講述,說他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提起米卡的時候,對方曾一度裝作完全不明白講的是什麼孩子的樣子,而且好象有點奇怪,在他家裏居然還有一個小兒子。即使說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的敘述有點誇大,那也總該有一些是實情。實際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生平就愛做戲,他會無緣無故在你面前扮演一個意外的角色,特別是這種做法有時並沒有任何必要,甚至對於自己也不利,譬如目前那件事就是這樣。不過這類特性確是大多數人,甚至是十分聰明的人所共有的,不僅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如此。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熱心地進行著這件事情,甚至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起充當小孩的監護人,因為母親身後總還遺留下小小的財產、房屋和領地需要處理。米卡確曾到這位舅舅家去住過,但是後者沒有自己的家庭,又因為他剛剛把事辦妥,自己莊園的銀錢收益有了保障,就立刻又忙著到巴黎去久居,所以就把孩子委託給了他的堂嬸,一位莫斯科的太太。恰巧他在巴黎住得很久,竟忘記了這個孩子,其是在二月革命來臨的時候,——那次的革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一輩子也不能忘記。後來莫斯科的太太死了,米卡轉到她的已出閣的一個女兒手裏。大概他以後還曾第四次換地方。對於這,我現在先不談它,況且關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這位長子還有許多話要講,現在只能先說一點他身上最必要的情況,不說這類情況,我這部小說就沒法開頭。

  第一,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三個兒子當中,惟有這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個從小就可以相信他總還多少會有點財產,一到成年,就可獨立。他的幼年和青年漫無秩序地過去了;中學沒有讀完就進了軍事學校,以後到高加索服軍職,因決鬥降了級,服滿軍職後,時常酗酒,糟蹋了不少銀錢。在成年以後才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拿到一些錢,在這以前卻欠了許多債。第一次和他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認識和見面,是在成年後特地到我們這裏來和他父親清算財產的時候。大概他當時對於父親並不喜歡;他住在他家不久,拿到了一點點款子,並且和父親約好以後領取莊園收入的辦法,很快就走了。至於這莊園究竟有多少收入,值多少錢,他這次卻始終也沒能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得到確實的回答——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當時一下子就注意到——這也是應該記住的,米卡對於自己的財產抱著虛誇的、不正確的觀念。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很滿意這一點,因為他另有打算。他只覺得這年青人輕浮,暴躁,無耐性,有欲望,愛喝酒玩樂,只要能抓到一點什麼,馬上會安靜下去,當然安靜的時間不會長久。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開始利用這一點,用一些小贈與,偶爾寄去一點款子應付他。後來終於發生了一件事情:過了四年之後,米卡失去了耐性,第二次又到我們小城裏來,準備和他父親算清一切,但是使他萬分驚訝的是,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什麼也沒有了,甚至都很難算清,他早已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取盡了他的財產的全部價值,支完了錢款,也許反倒欠著他父親一些。又根據某年某月他自願簽訂的那幾件契約,他已經沒有再要求任何錢款的權利了。年輕人很驚訝,疑心內中有詭計和欺騙的情形,幾乎發起火來,好象失去了理智。就是這件事引起了一個大慘劇,對於這慘劇的描寫將成為我這第一部序幕性質的小說的主要內容,或者說是這部小說的輪廓。但是在轉到正文以前,必須再講講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另外兩個兒子,米卡的兄弟,並且說明他們是從哪里鑽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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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續弦和續弦生的子女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四歲的米卡脫出手去以後,很快就續了弦。這一段婚姻生活過了八年。他這第二位太太索菲亞·伊凡諾芙娜也很年輕,是從別省裏娶來的,他為了一樁包工的小事情,和一個猶太人結伴到那邊去了一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雖然荒淫,酗酒,鬧事,卻從不耽誤各項投資,事情總是辦得挺順利,雖然差不多永遠帶點兒卑鄙。索菲亞·伊凡諾芙娜是「孤女」出身,從小就失去了雙親,是一個愚蠢的教堂執事的女兒,生長在恩人養母,同時也是折磨者,有名望的老將軍夫人,伏洛霍夫將軍的寡妻的富有的家庭中。詳情我不知道,只聽說這溫良嫻淑,天真無邪的養女有一次曾在閣樓的釘子上系繩上吊,被人家救了下來,可見她是怎樣地難於忍受這位老婦人的任性和沒完沒了的責備了,其實老婦人並不見得多麼兇惡,只是因為閑著沒事幹,才成了一個使人受不了的女閻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前去求婚,人家打聽清楚他的來歷,就把他趕走了。於是他又照第一次結婚的辦法,向孤女提議私奔。假使她當時對於他的行為知道得詳細些,她一定無論如何也不肯嫁給他的。然而因為是隔了一省,再說一個十六歲的閨女又能明白多少事情?況且她呆在女恩人的家裏,本來就不如投河死了的好。於是這可憐的女人就把女恩人換了男恩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一次一個錢也沒有弄到手,因為老將軍夫人非常生氣,不但沒有給予任何東西,而且把他們倆臭?了一頓;不過這次他本來也不指望撈到什麼,這清白的女孩的非凡美貌就使他相當滿意了,主要是她的天真無邪的態度使他這個以前只知罪惡地玩賞粗俗的女性美的好色之徒為之驚愕不置。「這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當時在我心靈上象剃刀似地劃了一刀。」——他以後說,無恥地、怪模怪樣地嘻笑著。但是對於荒唐的人,連這也只是色情的衝動。費多爾· 巴夫洛維奇既沒有得到一點好處, 就和他的夫人不講客氣了, 憑著她在他面前似乎是有「短處」,又幾乎是他把她「從吊繩上救下來」的,此外又利用她那種少見的溫順和口拙的性格,居然連最尋常的夫婦禮貌也完全不顧。一些壞女人就當著夫人的面,聚到家裏來狂飲亂鬧,胡作非為。我要當作一種特性報告的是,那個陰沈、愚蠢、固執、好講理的僕人格裏戈裏,他和以前的太太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是死對頭,這回卻站在新女主人的一邊維護她,用僕人不應有的方式,去為她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相罵,有一次他甚至竟攪散了狂飲亂鬧的場面,把所有聚攏來胡鬧的女人趕走了。這個不幸的,從小嚇怕了的年輕女人犯起了類似神經病的女人病,這種病在普通鄉下女人身上常見,得這種病的人被稱做害瘋癲病的女人。得了這個病,會發作兇險的,歇斯底里性的痙攣,有時甚至失去神志。然而她給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生下兩個兒子,伊凡和阿曆克賽,第一個生在結婚的第一年,第二個生在三年以後。她死時,小阿曆克賽剛剛四歲,雖然很奇怪,但是我知道他以後一輩子都記得母親,自然是恍如夢中一般。她死後兩個小孩的遭遇正和第一個孩子米卡一模一樣:他們完全被父親拋棄、遺忘了,也落在了格裏戈裏的手裏,而且也是住到他的木屋裏去。專制老婦人,那個將軍夫人,他們的母親的女恩人和養母,就在木屋裏找到了他們。她那時還活在世上,八年來始終沒能忘記她所受的侮辱。在這八年中,她經常能得到關於「索菲亞」的生活的最精確的消息,聽到她生了病,而且有許多醜事包圍著她,老婦人曾經兩三次對自己的女食客們高聲說:「她這是活該,這是因為她忘恩負義,上帝才這樣罰她。」

  索菲亞·伊凡諾芙娜死後整整三個月的時候,將軍夫人忽然親自駕臨我們小城,一直來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住宅,只在小城裏一共留了半點鐘,卻做了許多事情。當時正是暮色蒼茫的時候。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醉醺醺地迎接她。她有八年沒有見到他了。據說,她一言不發,剛一見到他,就上去給他兩下扎實、響亮的耳光,拉住他的頭髮使勁揪了三下,然後還是不吭一聲,一直沖到木屋裏去看兩個小孩。一眼看到他們臉也不洗,穿著髒衣服,她立刻又給了格裏戈裏一記耳光,對他宣佈,這兩個小孩由她帶走,隨後就領他們出來,讓他們還穿著原有的服裝,外面用羊毛花毯裹住,坐上馬車,回自己的城市去了。格裏戈裏挨了這一下打,象一個馴服的奴隸似的, 沒敢說一句粗話,還送老婦人到車旁,朝她彎腰鞠躬,恭敬地說,她「照顧孤兒將得到上帝的酬報」。「你真是一個飯桶!」將軍夫人臨走對他吆喝了這麼一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這事情全盤考慮一遍以後,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所以對正式同意孩子們歸將軍夫人教養的問題,以後也從未加以反對。至於說到所受的幾記耳光,他自己還走遍全城,到處去說呢。

  恰巧將軍夫人不久就死了,在遺囑裏指定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千盧布,「做他們的教育費。這筆款子必須用在他們身上,用錢多少以夠用到他們成年時為度,因為對於這類孩子贈送這一點錢已是足足有餘,假使有人願意慷慨解囊,那就隨他們便好了」,等等。我自己沒有讀到遺囑,但是聽說其中的確有諸如此類的古怪內容,而且辭句十分別致。老夫人的主要的繼承人是一個誠實的人,那個省裏的首席貴族,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通了幾次信,當時就猜到從他那裏是擠不出他的孩子們的教育費來的,——雖然他從不乾脆拒絕,遇到這類事情時永遠只是想法拖延,有時甚至說得很動人。於是波列諾夫親自關心起這兩個孤兒來,特別是愛上了最小的一個,阿曆克賽,所以他把他收養在家裏很長時間,幾乎直至成人。這一點我要請讀者最先加以注意,如果問這兩個青年人所得的教育和學問應該終身感激誰,我要說,應該感激這個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最高貴而且講究人道的人,這類人是很少見的。他把將軍夫人遺下的兩千盧布款子保存起來不動,到他們成年的時候加上利息,每人竟有兩千了。教育他們則完全花自己的錢,而且數目遠遠超過每人一千。他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還是不去多講,只想指出一些最重要的事情。關於大的伊凡我所要報告的只是他長大時,成了一個陰沈而有心計的孩子,並不很懦怯,卻似乎從十歲起,就透徹瞭解他們到底是住在別人家裏,他們的父親是那類連提起來都嫌丟人的人,等等。這個男孩從很早,幾乎在嬰孩時代(至少是這樣傳說),就顯露了一種不尋常的,研究學問的才能。我不大知道底細,不知怎麼,他幾乎在十三歲上就離開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家,進入莫斯科的一個中學,到一個有經驗的,當時極有名氣的教育家,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幼時的好友家中去住宿。伊凡以後自己提到這一切時說,這都是由於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勇於行善」,他有一個想法,就是有天才的兒童應該跟天才的教育家學習。但是當青年人中學畢業,進入大學的時候,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和這位有天才的教育家全都去世了。因為葉菲姆·彼得羅維奇臨死沒有吩咐清楚,那位專制的將軍夫人所遺給孩子們的錢,雖然已經利上加利每人增到了兩千,竟由於我們這裏完全不可避免的各種手續拖延,使他們遲遲領不到手,所以青年人在大學的最初兩年內不能不吃了點苦,他被迫半工半讀。值得注意的是他當時根本沒有同他父親通過一封信, ——也許由於矜持,由於看不起他,但是也許因為經過冷靜明智的考慮以後,明白從父親那裏是得不到一點點正當接濟的。無論怎樣,這位青年人總算一點也沒慌張,到底找到了工作,起初是每小時兩角錢的教課,以後向各報館投十行左右的小文章,講些街頭發生的事件,署名「目擊者」。這些小文章聽說總是寫得十分有趣而雋永,很快地受到大家歡迎。單從這一點說,這位青年人在經驗和知識方面就都遠勝過了大多數永遠受窮的、不幸的男女學生,那些人在都市里照例從早到晚踏破報館和雜誌社的門檻,永遠重複著關於翻譯法文或抄寫稿件之類的老一套請求,此外就想不出任何較好的辦法。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報館編輯部認識以後,就沒有同他們斷過關係,到了大學的最後幾年,開始發表評論各種專門書籍的十分有才氣的文章,因此在文學界居然也逐漸知名了。不過直到最近,他才偶然在廣大讀者中突如其來地引起了特別的注意,以致有許多人當時就馬上留心到他,還記住了他。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事件。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從大學畢業後,正在準備用自己的兩千盧布出國遊學,這時他忽然在某大報上刊出了一篇奇怪的文章,甚至不是專家也都大為注意,更主要的是,文章談的是他顯然並不熟悉的問題,因為他研究的是自然科學,這篇文章討論的是當時各處都在紛紛議論的關於宗教法庭的問題。他一面批評幾種以前人家發表的關於這個問題的意見,一面表示了自己的見解。特別是語氣和結論不同凡響。當時有許多教會中人簡直把他當做了自己人。但突然間不但平民派,甚至無神論者也同樣表示贊許,鼓掌稱快。終於有些聰明的人斷定,全篇文章只不過是一個玩笑,一出粗鹵的鬧劇罷了。我特別提起這件事,因為這篇文章當時也曾傳到了我們市鎮附近的著名修道院,那裏的人對於大家議論的關於宗教法庭的問題是十分注意的。這篇文章到了那裏,便引起了很大的惶惑。他們一看作者的名字,知道他就是我們城裏的人,「就是那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兒子。突然,就在這當兒,作者親身到我們城裏來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當時為什麼到我們這裏來?——我記得我在當時就曾帶著一種近乎不安的心情這樣思忖過。這次不幸的駕臨,引起了許多嚴重的後果,後來長時間、甚至幾乎永遠成了我弄不明白的一個問題。就一般推斷,這位十分有學問,態度非常驕傲而又謹慎的青年,竟會忽然走進這樣不堪的家庭,去找這樣的父親,真是件怪事。他的父親一輩子也不理會他,不認識他,不想到他,而且即使兒子向他提出請求,也無論如何,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給他錢,卻仍然一輩子提心吊膽,唯恐兒子們——伊凡和阿曆克賽——會一旦突然跑來,向他要錢用。但是這個青年人竟搬進這樣的父親家裏,和他一個月又一個月地同住在一起,而且生活得不用提多麼安謐。最後這一點不但使我特別驚奇,而且許多別的人也為之詫異。我上面提起過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前妻方面的遠親,當時恰巧從他已經長期定居的巴黎回來,光臨故土,耽擱在小城附近的一所莊園裏。我記得他就是詫異得最厲害的一個人。他和這青年人認識以後,對他十分注意,有時還不免以稍受刺痛的心情,和他唇槍舌劍,爭論關於知識見聞方面的問題。「他是驕傲的,」那時候他對我們這樣談論他,「永遠能掙到錢的,現在他就已經有錢到國外去了。那麼他在這裏幹什麼呢?大家都知道他到父親家來,並不是為了金錢,因為無論如何父親是不會給他錢的。他並不喜好酒色,然而老人卻離不開他,兩個人處得挺投機!」這是實在情形。青年人甚至對於老人具有明顯的影響;雖然老人十分任性,常常近乎存心取鬧,但有時卻幾乎好象是還肯聽他的話;甚至他的行為有時也開始顯得規矩些了。……

  以後才弄明白,伊凡·費多羅維奇來到這裏,部分是由於長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請求,是為他的事情來的。伊凡從出生以來,幾乎也就是在這次到這個城裏來的時候,才跟德米特裏第一次認識和相見,但為了一件多半是跟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有重大關係的事情,還在他離開莫斯科到此地來以前,他們就已經開始書信往還了。至於那究竟是什麼事情,讀者以後自然會詳細知道。話雖如此,就是在我已經知道了這個特殊情節的時候,我也還是覺得伊凡·費多羅維奇象一個謎,對於他的降臨此地實在無法解釋。

  我還要補充一點:伊凡·費多羅維奇在父親和長兄之間當時是以一個中間人和調解者的身分出現的,長兄當時已和父親發生了很大的爭執,甚至提出了正式的訴訟。

  再重複一下:這個小家庭的成員當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團聚,有幾個人甚至還是生平初次見面。只有幼子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住在我們那裏已有一年光景,比兩個哥哥來得早些。對於這個阿曆克賽,我很難在把他引上小說正文以前先來一次象現在這樣序幕性的敘述。但是也必須先介紹幾句,至少是為了預先說明很奇怪的一點,那就是我在這部關於他的小說的第一幕裏,就不得不把我未來的主人公穿上修士的長袍,介紹給讀者。是的,他住在我們的修道院裏已經一年了,而且好象準備在這裏關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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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1: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幼子阿遼沙

  他還只有二十歲,——他的哥哥伊凡當時二十四歲,長兄德米特裏二十八歲了。最先要說明的是這個青年阿遼沙並不是宗教的狂信者,至少據我看來,甚至也決不是個神秘主義的信徒。我先把我的意見說完全吧:他只是一個早熟的博愛者,所以撞到修道院的路上來,只是因為那時候唯有這條路打動了他的心,向他提供了一個使他的心靈能從世俗仇恨的黑暗裏超升到愛的光明中去的最高理想。這條路所以打動了他,只是因為他在這裏遇見了一位據他看來非同等閒的人物,——我們的著名的修道院長老佐西馬。他在自己那如饑似渴的心靈裏對長老產生了一種初戀般的熱愛。其實,要說他在當時就已經十分奇特,甚至從搖籃時代起就不同于常人,我也並不反對。再說,我已經提過,他在母親死時還只四歲,但以後卻一輩子記住了她,她的臉龐,她的和藹的樣子,「就象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一般」。大家知道,這樣的記憶即使再小些,即使在兩歲的時候也有可能記住的,只不過在以後一生中重現時,往往只好象黑暗中的光斑,又好象一張大畫上撕下來的一角那樣,除去這一角以外的全幅畫面都隱沒了,消失了。他的情形也正是這樣:他還記得夏天的一個寂靜的晚上,從打開的窗戶射進了落日的斜暉——斜暉記得最真切。屋裏一角有個神像,前面點燃著神燈,母親跪在神像面前,歇斯底里地痛哭著,有時還叫喚和呼喊,兩手抓住他,緊緊地抱住,勒得他感到疼痛;她為他禱告聖母,兩手捧著他,伸到神像跟前,好象求聖母的庇護。……突然,奶娘跑了進來,驚慌地把他從她手裏搶走。真象一個畫面!阿遼沙馬上就能想起母親的臉來:他說據他的記憶,那張臉是瘋狂卻又很美麗的。但是他不大愛把這個回憶講給什麼人聽。他在童年和少年時不好動,甚至不大說話,這倒不是由於不信任人,不是由於怕生,或者性情陰鬱,不善於跟人交往;恰恰相反,是由於一種別的情形,好象是由於一種個人的、內心的思慮,和別人不相干而對他很重要,以致為此似乎忘掉了別人。然而他對人是友愛相處的:他好象終身完全信賴別人,卻從來沒有人把他當做頭腦簡單或幼稚的人。他身上有點什麼表明著、暗示著——以後一輩子都是這樣,——他不願意做人們的裁判官,不願意責備,也決不去責備人家。他甚至好象對一切都容忍,毫不怨人,雖然時常感到很痛心。不但如此,在這方面他甚至到了什麼人也不能使他驚奇、恐懼的地步,這情形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童貞、純潔的他二十歲上到了父親家裏,一直走進齷齪的淫窟,到了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唯有默默地退出去,沒有一點點輕蔑或責備任何人的神色。父親做過人家的食客,因此,對於受氣十分敏感,十分小心眼。他起初不信任這個孩子,並且陰沈地接待他(說他「總是沈默著,在自己心裏打主意」),但最多過了兩個星期光景,就竟然開始時常擁抱他,吻他了,儘管是帶著醉漢的眼淚,出於酒後的多愁善感,但不用說,象這樣的一位父親,顯然還從來沒有用這樣真摯、深沉的愛去愛過任何人。……

  大家全都喜愛這個青年人,無論他出現在什麼地方,甚至從他的兒童時代起就是這樣。他到了恩人和繼父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家裏以後,這家裏所有的人都十分愛他,把他看作是自己家的孩子。他到這家去的時候還是個嬰孩,人們決不能在嬰孩身上發現什麼狡黠的算計,機詐,或諂媚、討好的藝術,招人喜愛的手腕。所以這種引起人家對他特別喜愛的因素,是蘊藏在他自己身上的,所謂出自天性,並無虛假,或者做作。他在學校裏也是這樣,儘管看起來他仿佛正是那一類引起同學不信任、有時被嘲笑、或許招嫉恨的孩子。例如,他常常悶悶不樂,好象離群索居似的。他從兒童時代就愛躲在角落裏讀書,然而同學們卻十分愛他,他在整個在校期間簡直可以被稱為大眾的寵兒。他不大淘氣,甚至不大快樂,但是大家看他一眼,立刻發現這並不是因為他心裏陰沈,相反地,他的心情是平靜,明朗的。在和他年齡相仿的人中間,他從來不愛顯出優越的樣子。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從來不怕什麼人,而男孩子們也立即明白,他並不因他的無畏自豪,他的神氣好象不知道自己勇敢無畏似的。他受了氣,從不記仇。有時在受氣剛一個鐘頭以後就答理冒犯自己的人,或是帶著信任和諒解的神情,主動同對方先說話,好象他們之間並未發生任何事情,同時還不顯得這是偶然忘記了,或故意饒恕別人的冒犯,而乾脆只是不把它當作冒犯,這就使孩子們既歡喜又心折。他只有一個特點,使他在中學裏從低年級到高年級,一直引得同學們時常想要取笑他,但並不是惡意的嘲笑,而只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開心。他這特點是一種特別的、極端的害羞和貞潔。他不能聽談論女人的某種言語,某種說法。可惜,這「某種」言語和說法在學校內是無法斷絕的。那些心地純潔的男孩子,還幾乎是小孩,就已經時常愛在教室裏互相嘀咕,甚至高聲談論某些連大兵們都不常說起的事情、場面和景象。不僅如此,我們知識階級和上等社會裏的幼齡兒童們所早經熟知的這一類事情中,有許多還是大兵們所全然不知的。這也許還不是道德的敗壞,也並非真正的、腐敗的、發自內心的玩世不恭,而只是表面的東西,但正是這種表面的東西,卻往往被他們當作甚至是優雅、機靈、勇敢的,值得模仿的行為。他們看見「小阿遼沙·卡拉馬佐夫」在大家談起「這件事」的時候,趕快用手指塞住耳朵,有時就故意圍在他身旁,強行把他的手扳開,沖著他的兩隻耳朵喊髒話,他掙脫著,蹲在地板上,躺下來,蜷著身子,老是不說一句話,也不罵一聲,默默地忍受欺淩。但是後來人家就不再去纏他了,也不再用「小姑娘」的稱呼逗他,而且還對他露出同情的目光。此外,他的功課在全班中也永遠是優秀的,但卻也從不名列第一。

  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死後,阿遼沙又在省立中學讀了兩年書。寂寞無聊的葉菲姆· 彼得羅維奇的夫人在丈夫死後,立刻帶著都是女性的全家到義大利去長期居住,阿遼沙就到了另兩位太太的家裏。這兩位太太他以前從未見過,是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遠親,他憑什麼到她們家裏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一個特點,甚至是很突出的特點,就是他從不過問自己是靠誰的錢生活的。在這點上,他和他的哥哥伊凡·費多羅維奇完全相反,伊凡在大學裏的最初兩年吃夠了苦,自食其力地生活著,並且從兒童時代就痛心地感到是在受人家的恩惠,吃別人的飯。但是阿曆克賽性格上的這種奇怪特點,好象也不能過分嚴加責備,因為每一個人,只要稍稍熟悉了他,在一旦產生這類疑問時,就會立即相信,阿曆克賽一定是那種近似瘋僧一類的青年人,即使一旦有了萬貫家財,只要人家一開口對他有所請求,或者為了拿去做善事,或者只是碰到甚至一個老滑頭向他伸手索取,他也會毫不為難地交出去的。總而言之,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錢的價值,自然這話不是從字面的含義來說的。在人家給他一點零用錢的時候(他自己是從來沒有請求過的),他不是一連幾星期不知怎樣把它花掉,就是毫不珍惜,一下子就弄得一文不剩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是個對於錢財和資產階級的信用十分看重的人,在注意地觀察了阿曆克賽以後,有一次對人說過這樣一段妙語:「也許這種人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你可以不給他一個錢把他放在一個百萬人口的都市的廣場上,他也決不會喪命,不會凍餓而死,因為馬上就會有人給他食物,把他安排好,即使安排不好,他自己也會很快給自己安排好的,並且這樣做他並不需要做多大努力,受任何屈辱,照顧他的人也不感到什麼困難,相反地,也許還會覺得這是件樂事。」

  他在中學裏沒有畢業;還剩一年,他忽然對太太們說,他想到一件事,要到父親那裏去。太太們很憐惜他,捨不得放他走。車票不很貴,他要把表(這是恩人的家屬出國以前送給他的)拿去當掉做路費,太太們不許他這樣做,便給了他充裕的盤費,還有新的衣裳和內衣。但是他把錢還了她們一半,說他決定要坐三等車。到了我們的小城以後,父親第一句問話就是:「沒有畢業,回來幹什麼?」他沒有直接回答,據說當時不同往常,露出了沉思的樣子。不久發現他在尋找母親的墳墓。他當時甚至打算承認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但是他回來的原因不見得只限於此。大概,他當時連自己也不知道,更不能解釋: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忽然心血來潮,把他引到一條陌生的、卻已經不可避免的新道路上去,無論如何也攔擋不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不能給他指出第二位夫人的葬身處,因為在棺材入土以後,他從未到她的墳上去過,加上年代久遠,已完全記不清她當時葬在何處了。……

  這裏順便談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吧。他有過好長時間沒有住在我們城裏。第二位妻子死後,過了三四年,他到南俄去,最後到了奧德薩,在那裏一連住了幾年。據他自己說,他在那裏起初認識了「許多猶太佬,女猶太佬,小猶太佬和猶太崽子」,可是後來卻不但受到了猶太佬,而且也受到了「猶太人的接待」。可以想見,他正是在一生中的這個時期發展了賺錢撈錢的特別本領。他重返我們城裏來久居,不過是在阿遼沙回來以前三年的事,他的老熟人發現他蒼老得多了,雖然他年紀並不怎麼老。他一舉一動不但未顯得比從前高尚,卻反而更厚顏無恥。譬如說,除了象從前那樣自演小丑以外,現在又無恥地一心想把別人也弄得象個小丑。不但仍跟從前一樣愛和女人胡纏,甚至好象比以前更加惡劣了。不久他在縣裏開辦了許多新酒店。顯然他已經有十萬家私,也許稍為少些。很快就有許多本市的、縣裏的居民來向他告借,自然是有可靠的抵押品的。最近一個時期,他似乎有點老態畢露了,似乎有點喪失了平衡和自覺,甚至流於輕狂浮躁,做事有始無終,行動隨心所欲,越來越頻繁地狂飲爛醉,如果沒有那個僕人格裏戈裏——那時候也已十分老邁,有時象家庭教師那樣服侍著他,——也許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生活不免會碰到各種特別的麻煩。阿遼沙的歸來,似乎甚至在道德方面也對他發生了影響,在這早衰的老人久已枯萎的心靈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又重新蘇醒了過來。「你知道不知道,」他時常注視著阿遼沙說,「你很象她,那個害瘋癲病的女人!」他這樣稱呼自己去世的妻子,阿遼沙的母親。「害瘋癲病的女人」的墳墓終於由僕人格裏戈裏指給阿遼沙看了。他領他到我們城市的公墓上去,在遠遠的一個角落裏,指給他看一塊雖不貴重、卻還體面的鐵制墓石,上面刻著死者的姓名身分,年齡和死亡年分,底下還刻著四行詩,是古體的,中等人家墓上常用的詩句。令人驚歎的是這塊墓石是格裏戈裏做下的。他自己把它立在可憐的「害瘋癲病女人」的墳上,而且是自掏腰包做的,這是在他屢次不厭其煩地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提起這墳上的事,而主人不但搖頭不管,還揮手趕跑一切回憶,逕自動身到奧德薩去以後的事。阿遼沙在母親墳上並沒有顯出任何特別的傷感;他只是傾聽了格裏戈裏關於立這塊墓石的既鄭重又有條理的敘述,垂頭站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從那以後,幾乎整年沒有再到墳上去過。但是他上墳的這件小事也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發生了很奇妙的影響。他忽然掏出一千盧布捐給我們的修道院,以追薦亡妻的靈魂,但是他追薦的不是續弦,不是阿遼沙的母親,不是「害瘋癲病的女人」,而是他的髮妻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常打他的那個。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當著阿遼沙痛?修士。他自己決不是虔信的人;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在神像面前插過五分錢的蠟燭。這類人物身上常會奇怪地爆發出種種突如其來的情感和突如起來的思想。

  我已經說過,他顯得老態畢露了。當時他那副面貌清楚地標誌出他所過的全部生活的特徵和實質來。除了他那永遠傲慢、多疑、嘲弄的小眼睛底下一長條肥腫的眼包,和小胖臉上的許多深深的皺紋以外,在尖尖的下頦下面還掛著一個大喉核,厚肉皮,橢圓形,象一隻錢袋似的給他添上一種難看的、色情的樣子。再加上一張食肉獸形的長嘴,厚嘴唇,嘴裏露出烏黑的、幾乎蛀盡了的殘牙。一說話唾沫四濺。他自己也喜歡嘲笑自己的臉,雖然他對它基本上是滿意的。他特別指出自己的鼻子,又細又不很大,鼻樑很高;「真正羅馬式的,」他說,「和喉核連在一起,地道是一副古羅馬衰落時期貴族的面貌。」他似乎還很引為驕傲。

  阿遼沙在找到了母親的墳墓不久以後,忽然對他說,想進修道院去,修士們也肯收他做見習修士。他又解釋這是他的迫切願望,所以鄭重地請求做父親的許可。老人早就知道,當時正在修道院裏修行的佐西馬長老已經在他這位「安靜的孩子」的心目中產生了很深的影響。

  「這位長老自然是他們那裏最誠實的修士。」在默默沉思地傾聽了阿遼沙的話以後,他說,對於兒子的請求幾乎完全不感到驚奇。「嗯,那麼說,原來你是想到那裏去,我的安靜的孩子!」他已經喝得半醉,這時忽然露出了長時間的微笑,笑容中雖帶著幾分酒意,卻仍不失機智和醉後的狡獪。「我早就感覺到你會落到這個結局,你知道不知道?你一直就在指望著上那個地方去!那好吧,你自己名下大概還有兩千盧布,這就是你的嫁妝費。我的天使,我是永遠不會把你拋開不管的,只要那裏開口要多少,我立時就可以替你付出去。要是他們不開口要,我們何必自己送上門呢,對不對?你花錢就象金絲雀似的,一星期吃兩粒米。……嗯,你知道,有一種修道院在市外單有一個村鎮,大家都知道那裏住著的全是所謂‘修道院的妻子’,我看,一共有三十多個,……我去過,你知道,那裏很有意思,就是說,別有風味。所差的只是帶著濃厚的俄羅斯味,先全沒有法國女人,本來可以有的,資本並不少,只要開了頭,就會來的。但是此地卻什麼也沒有,有二百多名修士,卻並沒有修道院的妻子。很純潔。吃素。這我承認。……嗯。那麼你真的要到修士那裏去麼?阿遼沙,我真捨不得你,相信不相信,我真是愛你。……不過這也是個合適的機會:你可以替我們有罪的人禱告,我們坐在這裏,作孽作得太多了。我時常想:將來誰會替我禱告呢?世界上有沒有這樣的人呢?你這可愛的孩子,我在這方面真是愚蠢的,你也許不相信吧?這真可怕。你看沒看見:我無論怎樣愚蠢,對這類問題,總還是思索的,自然是偶然一想,不是永遠想。我心想,我死的時候,鬼一定會用鉤子來把我拉走的。可我又想:鉤子麼?他們是從哪里弄來的?什麼做成的?鐵的麼?在哪里打的?他們那裏還有工廠麼?修道院裏的修士一定以為地獄裏,譬如說,也有天花板。我準備相信有地獄,可是最好沒有天花板。這樣顯得雅致些,文明些,那就是說:照馬丁·路德的派頭。實際上有沒有天花板不都是一樣的麼?可你要知道,這一點正是討厭的問題的關鍵!假使沒有天花板,就沒有鉤子,假使沒有鉤子,那就一切都滾它的蛋吧;這麼說來,就又拿不准了:究竟誰用鉤子拉我?因為假使沒有人拉我, 那麼怎麼辦呢? 世界上有沒有真理呢?這些鉤子faudraitles inventer ?,特意為了我,為我一個人,因為你要知道,阿遼沙,我是多麼地無賴!……」

  「在那裏是沒有鉤子的。」阿遼沙看了父親一眼,輕聲而且嚴肅地說。

  「是的,是的,只有一些鉤子的影兒。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有個法國人描寫地獄說:‘J’ai vu l’omber d’un cocher qui avec l’omber d’une brossefrottait l’ombre d’une carrosse ?.’你,親愛的,怎麼會知道沒有鉤子?你到修士那裏住上幾天,就不會這樣說了。好了,你去吧,等你找到了真理,再來告訴我,因為如果能確實知道陰間是怎麼回事,那也就可以更安心點到那個世界裏去了。再說你在修士那裏也比在我這裏適合些,我這裏只有一個老醉鬼和一些女孩子,……雖然對你這樣的安琪兒來說,什麼都觸動不了你。也許在那裏也什麼都觸動不了你,我所以答應你,就是因為抱著這樣一個希望。你的智慧並沒被鬼吃掉。你一陣熱火勁過去以後,毛病治好了,就會回來的。我要等著你:我覺得你是世上唯一的不責備我的人,你是我的親愛的孩子,我感覺到這一點,我不能不感覺到這一點!……」

  他甚至痛哭流涕了。他心情感傷。既惱恨,又感傷。

  ——

  注: 法語:應該造(虛構)出來。據說法國十八世紀作家伏爾泰曾說過:「即使沒有上帝,也應該把他造出來。」

     法語:我看見車夫的影,他用刷子的影擦淨馬車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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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1: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長老們

  也許讀者裏有人會猜想,我的這位青年人具有病態的,狂熱的,畸形發展的天性,是一個面容慘白的幻想家,癆病鬼或是酒鬼一樣的人,然而實際完全相反,阿遼沙這個十九歲的青年,當時卻是身材勻稱,臉色紅潤,目光清澈,全身健康的。在那時候,他甚至很漂亮,體態端莊,中等個子,深褐色頭髮,端正而略長的橢圓臉,兩隻離得很開的、發亮的暗灰色眼睛。人很深沉,顯然也很寧靜。也許有人說,儘管臉頰紅潤,也同樣可能是狂信和神秘主義的;但是我卻覺得阿遼沙甚至比什麼人都現實。自然,他在修道院裏篤信奇跡,但是據我看來,奇跡是永遠不會使現實派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說奇跡會使現實派接受信仰。真正的現實派,如果他沒有信仰,一定會在自己身上找到不信奇跡的力量,即使奇跡擺在他面前,成為不可推翻的事實,他也寧願不信自己的感覺,而不去承認事實。即使承認,也只是把它當作一件自然的事實,只是在這以前他不知道罷了。在現實派身上,信仰不是從奇跡裏產生,而是奇跡從信仰裏產生的。如果現實派一有了信仰,則正由於自己的現實主義,他勢必也同時會承認奇跡。使徒多馬說,他只要不是親眼得見的就不能相信,但是看到了以後便說:「我的神,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跡使他有了信仰呢?大概不是的,他所以相信,只是因為自己願意相信,也許還在他說「未看到以前不能相信」的時候,在他的內心深處就已經完全相信了哩。

  有人也許要說,阿遼沙性情遲鈍,知識不廣,中學沒有畢業等等。他中學沒畢業,那是不假,但是說他遲鈍,或者愚蠢,就未免太不公了。我再說一遍上面已經說過的話:他走到這條路上來,只是因為當時只有這條路打動了他的心,代表他的心靈從黑暗超升到光明的出路的全部理想。此外,他已經多少有了我們這個時代的青年人的氣質,這就是說:本性誠實,渴望真理,尋求它,又信仰它,一旦信仰了以後就全心全意獻身於它,要求迅速建立功績,抱著為此甘願犧牲一切甚至性命的堅定不移的決心。然而,不幸這些青年人往往不明白在許多這類事情上犧牲性命也許是一切犧牲中最容易的一種;譬如說,從青春洋溢的生命之中,犧牲五六年光陰去從事艱難困苦的學習、鑽研科學,哪怕只是為了增強自身的力量,以便服務於自己所愛的真理,和甘願完成的苦行,——這樣的犧牲就有許多人完全辦不到。阿遼沙雖選擇了和大家完全相反的道路,但仍帶著同樣的渴求迅速立功的心情。他剛剛經過嚴肅的思索後,突然對靈魂不死和上帝的存在產生了確信,就立刻毫無做作地對自己說:「我願為探尋靈魂不死而生活,決不半心半意。」同樣地,如果他一經決定靈魂和上帝是沒有的,那他也會立刻成為無神論者和社會主義者(因為社會主義不單單是工人問題,或所謂第四種階級的問題,主要還是個無神論問題,無神論在現代的具體化的問題,建築巴比倫高塔的問題,——建築這個高塔正是不靠上帝,不為了從地上上升到天堂,而是為了把天堂搬到地面)。阿遼沙甚至覺得再照以前那樣生活是奇怪而不可能的。聖經上說:「你若願意作完全人,可去舍掉你所有的……跟從我。」阿遼沙對自己說:「我不能只捨棄兩個盧布,以代替‘所有的’,也不能止於做做晚禱,以代替‘跟從我’」。在他的幼年時代的回憶裏,也許還保存著關於我們的市郊修道院的一點影子,——當時他母親也許曾領他到那裏去做晚禱。也許神像前落日斜暉的情景發生了影響,——當時他的害瘋癲病的母親曾把他高舉到神像的跟前。他這次帶著沉思的神情到我們這裏來,也許就為了看一看:這裏是否真捨棄「所有的」,或者也僅僅只捨棄「兩個盧布」,於是在修道院裏遇見了這位長老。……

  這位長老,我前面已經交代過,就是佐西馬長老。但是在這裏必須說一下我們的修道院裏的「長老」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惜我感覺自己在這方面不夠內行,也不夠自信。儘管如此,我還是試試用極少的幾句話來作一個皮毛的敘述。第一,專門的,內行的人說長老和長老制度出現在俄國修道院裏還不很久,還不到一百年,而在所有正教的東方,尤其是在西奈和阿索斯,卻已存在了一千多年。有人說,在古時候,我們羅斯也有長老制度,或者說按理應該存在的,但是由於俄羅斯的災難,由於韃靼的侵略,叛亂,君士坦丁堡被征服後與東方關係的斷絕,這個制度被我們遺忘了,長老也絕跡了。從上世紀末期,一個人們稱為偉大的苦修者的巴伊西·魏裏契科夫斯基,和他的門徒們,才重新又恢復了這個制度,但是直到現在,甚至過了差不多一百年,它還只不過在很少幾個修道院裏得到恢復,而且有時幾乎還被當作俄羅斯國內前所未聞的新鮮事而遭到壓制。在我們羅斯國內,在一個著名的修道院柯澤爾斯克·奧普廷修道院裏,這個制度特別發達。在我們市郊的修道院裏,什麼時候、是誰建立這個制度的,我說不出,但是到最近的一個長老佐西馬已經是第三代了,不過他衰弱多病,已經離死不遠,而代替他的還不知道是誰。這在我們的修道院來說是很重要的問題,因為我們的修道院,直到那個時候為止,還沒有什麼特別著名的地方:裏面既沒有聖徒的骸骨,也沒有顯靈的神像,甚至沒有同我們的歷史有關的著名的傳說,也數不出什麼歷史上的功績和對於祖國的貢獻。它的興盛而且聞名全俄,完全是由於長老的緣故;香客們成群地從全俄羅斯各地,不遠千里趕來看他們,聽他們講道。可是,長老是什麼呢?長老就是把你的靈魂吞沒在自己靈魂裏,把你的意志吞沒在自己意志裏的人。你選定了一位長老,就要放棄自己的意志,自行棄絕一切,完全聽從他。對於這種修煉,對於這個可怕的生活的學校,人們是甘願接受、立志獻身的,他們希望在長久的修煉之後戰勝自己,克制自己,以便通過一輩子的修持,終於達到完全的自由,那就是自我解悟,避免那活了一輩子還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的人的命運。這種長老制的創立,並不是基於理論,而是基於東方一千多年的實踐。受業于長老,可跟我們俄國修道院裏一向就有的普通「修持」不同。這裏規定一切受業于長老的人要經常不斷地向他懺悔,授業者和受業者之間保持著一種牢不可破的約束。舉個例子吧,傳說有一次,在基督教的遠古時代,有一個見習修士沒有遵照他的長老的指示完成某種修持而離開修道院出國,從敘利亞到埃及去了。在那裏,經過長期重大的苦行以後,終於熬盡磨難,殉道而死。在教會把他尊作聖者,埋葬他的軀殼的時候,教堂執事正喊著:「尚待受洗的人,走出教堂!」忽然那口棺材連同躺在裏面的殉道者的軀體離開原地,仿佛被人推出了教堂,抬回來又推出去一連三次。後來才知道這位殉道的聖者曾破壞了修持,離開了長老,因此不經長老給他解除,他是不能被赦免的,不管他有多大的功行也不行。等到原來的長老解除了他的修持以後,這才完成了他的葬禮。自然,這是古代的傳說,但還有一種最近的故事:我們現在的一個修士在阿索斯修行,這地方他衷心喜愛,把它當作聖地,當作安靜的隱身處,忽然他的長老命令他離開阿索斯,先到耶路撒冷朝拜聖地,再回到俄羅斯北方西伯利亞:「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不是這裏。」那個修士滿心憂鬱,垂頭喪氣地到君士坦丁堡去見總主教,央求他解除他的修持,總主教回答他說,不但他總主教不能解除他,就是在全世界也沒有誰,並且不會有誰擁有可以解除他的修持的權力。這修持既由一個長老加在他的身上,就只有這個長老自己才有解除的權力。所以長老制在某些情況下具有無止境而又不可思議的權力。在許多修道院裏,我國的長老制所以在最初幾乎遭到壓制,就是這個原因。但是在民間,長老們立刻受到了極大的尊敬。比方說,普通人和最高貴的人全都到我們修道院的長老那裏,對他們膜拜,向他們懺悔自身的疑慮,自身的罪孽,自身的痛苦,央求他們給予忠告和訓示。看到這種情況,反對長老制的人們除了別種攻擊外,叫嚷說,這樣一來,等於獨斷而輕率地把懺悔的聖禮貶低了,其實修士或俗人對長老不斷地懺悔自己的靈魂,本來就完全不是把它當作聖禮來看待的。然而儘管如此,長老制仍舊維持了下來,而且漸漸地在俄國的修道院裏奠定了基礎。固然也許不錯,這種使人類精神上從受奴役轉變到自由和心靈完美的、已經試用過一千年的利器,可能會變成一把也能傷害自身的雙刃利劍,也許會把有的人不是引向馴順和完全的克己,而是相反地引向魔鬼般的驕傲,那就是說,不是得到自由,卻是得到了鎖鏈。

  佐西馬長老六十五歲了,出身地主家庭,在很年輕的時候曾是個軍人,在高加索當過尉官。毫無疑問,他有某種心靈的特色使阿遼沙深為驚佩。阿遼沙就住在長老的修道室裏,——長老很愛他,讓他和自己同住。應該注意的是阿遼沙當時住在修道院裏,還沒有受什麼約束,整天都可以隨便出去,穿修道服也是出於自願,為的是在院內所有的人當中不顯得特殊。自然,他自己也喜歡這樣,也許經常顯示在長老身上的那種力量和聲譽強烈地影響到阿遼沙年輕的頭腦。大家都說佐西馬長老多年接待許多人到他那裏來懺悔自己的心事,向他渴求忠告和治病的祝辭,——大量的剖白,痛悔,自承,進入他的心靈,使他終於獲得了十分微妙的慧性,只要朝來見他的陌生人臉上看一眼,就會猜出:這人是為什麼來的,需要什麼,甚至猜得出是什麼痛苦刺傷著他的良心。他在來見的人開口以前,先知道了人家的秘密,這使那人驚訝,慚愧,有時幾乎使那人害怕。但是阿遼沙看到許多人,幾乎是所有的人,第一次到長老那裏去密談,進去的時候懷著恐怖和不安,出來的時候差不多永遠是明朗而快樂的,最陰鬱的臉會變成幸福的臉。使阿遼沙特別驚訝的是長老並不嚴厲;待人接物差不多永遠是笑吟吟的。修士們說他的心靈專門親近罪孽較多的人,而凡是作孽最多的人,他也愛得最深。到了長老臨去世的時候,修士們裏面還有恨他和嫉妒他的人,但是顯得少了,只能保持緘默,雖然在他們中也有幾個修道院裏很著名的重要人物,例如一個老修士,偉大的寡言者和不尋常的吃素人。然而到底有大多數人毫無疑問地擁護佐西馬長老,其中很多人是全心全意、熱烈而誠懇地愛他;有幾個人甚至近於狂信地依戀著他。這類人乾脆地,但並不十分大聲地說他是聖徒,說這是毫無疑義的事,並且由於看出他已接近死亡,因此期待著將會顯示的奇跡,以便在最近將來使修道院獲得偉大的名聲。對於長老奇跡的力量,阿遼沙是完全相信的,正和他完全相信關於棺材從教堂裏飛出去的故事一樣。他看見有許多人帶來了有病的兒童和成年的親屬,懇求長老撫他們的頭頂,為他們讀禱詞,後來很快地就回家了,有的人第二天就回來,含著眼淚在長老面前跪下,感謝他治癒了他們的病人。到底是真的治癒還是只是病情自然好轉,在阿遼沙心目中是不存在這個問題的,因為他已經完全相信師傅的精神力量,師傅的榮譽似乎成了他自身的勝利。特別使他激動心跳、喜氣洋洋的,是每當長老出來接見等在修道院大門口的一群普通香客時的情景,——這是些從全俄羅斯各處趕來,特意要見一見長老,求他祝福的人。他們匍伏在他面前,哭泣,吻他的腳,吻他站著的土地,大聲哭喊,女人們把自己的孩子捧到他的面前,把害抽瘋病的女人領來。長老同他們說話,讀簡短的禱告詞,為他們祝福,把他們打發走了。近來他由於時時發病,有時顯得十分衰弱,無力從修道室裏走出來,於是香客們在修道院裏等他出來一等就是幾天。他們為什麼這樣愛他,他們為什麼在他面前匐伏,只要見到他的臉,便感動得下淚?這對阿遼沙是不成問題的。噢!他也很明白,對於俄羅斯普通人的溫順的靈魂,對於被勞累和憂愁所折磨,特別是被永遠的不公平和永遠的罪孽(自身的和世上的)所折磨的人們,見到聖物或聖者,跪在他的面前膜拜,是一種無比強烈的需要和最巨大的安慰。他們覺得:「儘管我們有罪孽,不誠實,易受誘惑,但無論如何,世上某處總還有一位聖者和高人;他有真理,他知道真理;那麼真理在地上就還沒有滅絕,將來遲早會轉到我們這裏來,象預期的那樣在整個大地上獲勝。」阿遼沙知道,人民就是這樣感覺,這樣推想的,他明白這一點。至於說在人民眼中,長老是否就是那個保持上帝真理的聖者,他對這一點絲毫沒有疑惑,正和那些哭泣的鄉下人,把孩子捧向長老的病女人一樣。長老圓寂將使修道院得到不平凡的盛譽的信念在阿遼沙心靈裏起統治作用,也許甚至比修道院裏的任何人都要強烈。總之,最近以來,一種深刻的、火焰般的內心的喜悅在他的心裏燃燒得越來越強烈。至於這位出現在他面前的長老畢竟不過是一個個別的人這一點,絲毫也沒有使他感到不安:「不管怎麼說,他是聖徒,他的心裏有使一切人更新的秘訣,有一種力量,足以最後奠定地上的真理,於是一切人都成為聖者,互相友愛,不分貧富,沒有高低,大家全是上帝的兒子,真正的基督的天國降臨了。」這就是阿遼沙心中的夢想。

  兩位兄長的歸來似乎給阿遼沙留下了極強烈的印象,——他以前完全不認識他們。他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哥哥比和另一位同母兄長伊凡·費多羅維奇熟悉得更快,相處得更投機,雖然德米特裏還回來得較遲些。他極想親近兄長伊凡,可是伊凡已經住了兩個月,他們雖然朝夕相見,但卻仍舊怎麼也處不來。阿遼沙也是個沈默寡言的人,似乎總在期待著什麼,老有點靦腆;而兄長伊凡呢,儘管阿遼沙起初也曾發覺他用深長、好奇的眼光注視過自己,但不久就好象完全不加注意了。阿遼沙覺察到這種情況心裏感到很困惑。他認為兄長的冷淡是由於他們年齡不同,特別是文化差得太多。但是,阿遼沙還有另外一個念頭:伊凡對他的好奇和同情這樣少,也許是出於一種阿遼沙完全不知道的原因。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伊凡在操心著什麼,牽掛著某種內心的,重要的事情,努力追求某種目的,也許是很難達到的目的,所以才顧不到他,這就是他所以冷淡地對待阿遼沙的唯一的原因。阿遼沙也想到:有沒有看不其他的成分呢?一個有學問的無神派很可能看不起一個愚蠢的小修士。他深知他的哥哥是無神派。如果真的有這種蔑視的話,他本來也不致生氣的,但是他到底懷著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驚惶的不安,期待著兄長願意和他更為接近的時候到來。兄長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帶著相當的敬意評論伊凡哥哥,談到他時總帶著一種特別的情感。阿遼沙從他那裏得知最近使兩位元兄長關係密切起來的那件重要事情的細節。德米特裏對於伊凡哥哥的盛讚在阿遼沙的眼中所以顯得特別,是因為德米特裏這個人和伊凡比起來,差不多可以說是個白丁,兩人放在一起,在個性和秉賦方面,顯然成為一個鮮明的對比,也許再也不能想像比這兩人更為互相不同的了。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這個不和諧的家庭的全體成員在長老的修道室內相晤,或者說,開了一次家庭會議的事情,這個會議給予阿遼沙特別巨大的影響。這次聚會的藉口,老實說是捏造出來的。就在那個時候,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由於和他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鬧遺產和財務上的糾紛,雙方的不和諧顯然已經達到了極點。關係尖銳化了,已經無法再忍耐。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首先好象開玩笑似的出了主意,就是大家全到佐西馬長老的修道室裏去談。這樣一來儘管沒求長老出面直接調停,卻到底可以比較得體地談出點結果來,在這中間長老的職位和面子,也許會起點勸誘和促成和解的作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從來沒到長老那裏去過,甚至沒有見過他,自然以為他們想用長老來嚇唬他;但是因為他自己對於近來同父親爭論時所作的許多決裂的舉動,暗地裏正在深自譴責,所以也接受了這個建議。另外應該注意的是,他並沒有象伊凡·費多羅維奇那樣住在父親家中,卻另外住在城市的另一端。剛巧當時住在我們城裏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也特別中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這種想法。一個四五十年代的自由派,自由思想者和無神派,也許由於煩悶,或者出於輕浮的逢場作戲,竟積極地要參預這件事。他忽然想看一看修道院和「聖徒」。因為他同修道院的長期爭論還在繼續,關於兩方田地疆界,林中伐木,河裏捕魚的權利的訴訟還在拖延著,所以他趕緊利用這點,藉口說他願意親自和院長談判,看能不能設法和平了結這個爭論。一個懷著這種好意的賓客,自然會比普通好奇的遊人受到更殷勤有禮的接待。出於這樣的考慮,修道院可能對近來由於害病差不多不出修道室一步,甚至拒絕接見普通訪客的長老,施加了一些內部的影響。最後長老同意了,並且定好日子。「是誰讓我替他們分產的?」他只是含著微笑這樣對阿遼沙說了一句。

  阿遼沙聽說了會晤的事情,顯得十分不安。據他瞭解,涉訟和爭論的兩造中鄭重對待這次聚會的,無疑地只有兄長德米特裏一個人;其餘的人照阿遼沙看來,都是出於輕浮的,也許是為了羞辱長老的目的而來的。兄長伊凡和米烏索夫的來是為了最粗魯的好奇心,至於他父親,也許是為了來演一出丑角戲的場面。是的,阿遼沙雖然嘴裏不說,卻已充分而深刻地瞭解了自己的父親。我重複一句:這個孩子並不象大家所認為的那樣頭腦簡單。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等候約定的日子。無疑地,他自己在心裏很想使這一切家庭糾紛從速了結。然而他最關心的還是長老:他為他,為他的名譽發急,生怕有人侮辱他,尤其是米烏索夫巧妙的,有禮貌的嘲笑,和有學問的伊凡話語裏高傲的弦外之音,這一切都是阿遼沙腦子裏在轉的東西。他甚至想冒昧地警告長老一聲,對他說幾句關於這些就要光臨的人們的話,但是想了一下,就忍住了。他只在預定日子的前一天托一個朋友轉達德米特裏哥哥,說他十分敬重他,希望他履行預先答應的話。德米特裏思索了一陣,因為他一點也想不其他答應過什麼,不過還是回了一封信,說他將用全力自製,不對「卑劣的舉動」發火,雖然他深深敬佩長老和伊凡弟弟,卻認為內中必定設下了一種陷阱,或是不值一笑的滑稽戲。「但無論如何,我寧願咬破自己的舌頭,也決不對你萬分尊敬的聖者有所冒犯。」——德米特裏這樣結束了那封短信。阿遼沙看過這封信,並沒有得到很大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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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不適當的聚會

第一節 來到修道院

  八月底的一天是個晴朗暖和的好日子。約定就在做完晚彌撒以後,大約十一點半的時候,和長老會晤。然而,我們的客人並沒有來參加彌撒,而是剛好在散場的時候來到的。他們乘了兩輛馬車;第一輛車十分漂亮,套著一對名貴的馬,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坐在裏面,還帶著一個很年輕的遠親,二十來歲的彼得·福米奇·卡爾幹諾夫。這個青年人准備考大學,不知為什麼暫時住在米烏索夫家;米烏索夫勸他一同出國,到蘇黎世或耶納去進大學,完成學業。青年人還沒有決定。他好作凝思,老象心不在焉的樣子。他面孔漂亮,體格強壯,身材魁梧。他的眼神常顯得奇怪地呆板:象所有十分心不在焉的人一樣,他有時盯著看你,看了半天,卻完全沒有看見你。他沈默寡言,舉止有點拙笨,然而有時候,——而且准是在同誰單獨面對面的時候,他會突然變得特別愛說話,舉止急躁,動不動就笑,有時候不知道笑的是什麼。但是,他的興奮會象它突然出現那樣,又突然很快地消失。他總是穿得很好,甚至很講究;他已經有了一筆能自己獨立作主的財產,而且還可望得到更多的財產。他同阿遼沙是朋友。

  一輛破舊得軋軋作響但車廂很寬大的出租馬車,拉來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的兒子伊凡·費多羅維奇,這輛車套著一對灰紅色的老馬,被米烏索夫的馬車遠遠拋在了後面。頭一天就把日子和鐘點通知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但是他遲遲未到。客人們把馬車停在院牆外面的客店裏,步行走進修道院的大門。除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而外,其餘的三個人好象從來沒有看見過哪一個修道院;米烏索夫更是三十來年也許連教堂都沒有進過。他東張西望,帶著幾分好奇心,卻仍然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但是對他那善於觀察分析的頭腦來說,除了看到一些極平常的教堂和供生活事務用途的建築物以外,修道院的內部景象一點也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最後一批人摘下帽子、畫著十字從教堂裏走出來。在一些平民中間,也夾有幾個較上層社會裏的人物,有兩三位太太,一個很老的將軍;他們全住在客店裏。乞丐立刻包圍了我們這幾位來客,但是誰也沒有施捨。只有彼得·卡爾幹諾夫從錢包裏掏出一個十戈比的銀幣,不知為什麼,慌張而不好意思地趕快塞給了一個鄉下女人,急速地說了一句:「你們分一下吧。」其實他的同伴誰也沒有注意這件事,他本來完全用不著不好意思;但是覺察到這一點之後,他反倒更加不好意思起來了。

  可是很奇怪,按理應該有人迎接他們,也許甚至應隆重相待,因為在他們裏面有一位不久以前還捐過一千個盧布,另一位是最有錢的地主,又很有學問,而且關於河裏捕魚的事,在官司打贏以後,所有的人都要受他的節制。但是,主要人員卻一個也沒出來迎接他們。米烏索夫心不在焉地望著教堂附近的墓碑,想說這些墳墓所屬的人家大概花了不少錢才取得在「聖」地下葬的權利,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那種通常的自由派的諷刺幾乎很快就要變成了憤怒。

  「見鬼!到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問誰去?……這應該解決一下,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忽然說出口來,好象自言自語似的。

  忽然,一位禿頭的老先生走了過來,那人穿著寬大的夏季大衣,一雙小眼睛帶著諂媚的笑意。他舉起帽子,嘴裏咬字不清,自我介紹說他就是圖拉的地主馬克西莫夫。他馬上就明白了我們這幾個客人想要打聽什麼。

  「佐西馬長老住在隱修庵裏,閉門不出,那兒離修道院四百步遠,穿過小樹林,穿過小樹林。……」

  「我也知道要穿過一個小樹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回答說,「可就是不記得路了,好久沒有來了。」

  「進這個大門,一直穿過林子,……穿過林子。走吧。我親自……我領你們去……好不好?走這邊,走這邊。……」

  他們走出大門,向樹林走去。地主馬克西莫夫是個六十多歲的人,可以說不是在那裏走路,而是在旁邊跑,帶著一陣陣急不可耐的好奇心,觀察他們大家。他的眼睛仿佛鼓了出來。

  「您知道,我們是為了私事來見這位長老,」米烏索夫板著臉說,「那就是說,我們是來覲見這位‘人物’的,所以,雖然我們對於您的引路十分感謝,卻不能請您一同進去。」

  「我去過了,去過了,我已經去過了,……Un chevalier parfait!?」這位地主說著,用手指朝空中打了個榧子。

  「這chevalier?是誰?」米烏索夫問。

  「長老,出色的長老,長老,……修道院的榮譽和驕傲。佐西馬。這真是位了不起的長老。……」

  ——

  ? 法語:一個十足的騎士!

  ? 法語:騎士。

  ——

  但是,有一個戴著頭巾、個子不高、面色慘白、身體羸瘦的小修士,追上客人們,打斷了地主那番雜亂無章的話。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米烏索夫站住了。修士極有禮貌地鞠了一個幾乎九十度的大躬,說道:

  「諸位到庵舍裏拜訪以後,院長敬請諸位先生到他那裏吃點東西。時間是一點鐘,不要過晚。請您也去。」他對馬克西莫夫說。

  「我一定遵命!」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對於這個邀請大為高興,「一定去。您知道,我們大家約定,在這裏一切都要按規矩辦事。……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去不去?」

  「還能不去麼?要不是為看一看他們這兒的各種習俗,我到這兒來幹什麼?我感到為難的,恰恰是我現在必須陪著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是啊,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還沒有來。」

  「他要是爽約才好呢。您以為我對你們那套把戲,外加跟您在一塊兒作伴,會感到興趣麼?好吧,我們會去吃飯的,請您替我向院長道謝。」他朝小修士說。

  「不,我應當替諸位引路,去見長老。」修士回答說。

  「既然這樣,我就上院長那兒去,我現在就去。」地主馬克西莫夫嘟嘟囔囔地說。

  「院長現在很忙,不過隨您的便吧。……」修士遲疑地說。

  「小老頭真討厭,」在地主馬克西莫夫跑回修道院去以後,米烏索夫大聲說。

  「象封·佐恩一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說。

  「您只知道這類事情。……他為什麼象封·佐恩呢?你親眼看見過封·佐恩麼?」

  「看見過他的小像。雖然臉型不象,但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相象的地方。簡直是封·佐恩第二。我只要看見一回臉,就總也忘不了。」

  「也許是這樣;您在這方面是內行。不過有一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你自己剛才說過,我們約好按規矩辦事,你可要記住這一點。我先警告您,您要忍耐點兒。您如果又出洋相,我可不喜歡叫這裏的人把我和您同樣看待。……您瞧,他是怎樣的人,」他對修士說,「我就怕同他一塊兒去見體面人。」

  在修士沒有血色的嘴唇上隱現出一抹無言的微笑,多少還帶著一點狡獪的意味,然而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他的沈默顯然是出於自視清高的心情。米烏索夫更皺緊了眉頭。

  「讓這些人全都見鬼去吧,表面上永遠裝模作樣,實際上全是招搖撞騙,胡說八道!」他的腦子裏這樣想著。

  「我們到了,這就是庵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圍牆擋道,大門緊閉。」

  他走到大門上邊和大門旁邊畫著的聖徒像前畫了幾個大十字。

  「人可要入國問禁,入鄉問俗啊。」他說。「這座庵舍裏有二十五位聖徒在修行,整天面面相覷,一塊兒吃白菜。女人一概不准走進這個大門,真真了不起。這是一點也不假。不過,我聽說長老也接見太太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忽然對修士說。

  「來的平民裏也有婦女,您瞧那邊,在回廊旁邊躺著,等候著。為上等社會的太太們專在回廊裏,不過還是在圍牆外面,修了兩間小屋,那幾個窗戶就是,長老在健康的時候,從裏面的一條通道走出來見她們,換句話說,還是在圍牆外面。現在就正有一位哈爾科夫來的地主太太,霍赫拉柯娃夫人,帶著一個病弱的女兒在等著見他。大概他已經答應接見她們了,雖然他近來身子極為衰弱,甚至偶爾在大眾前露露面都辦不到。」

  「這麼說,到底有一道缺口,可以從庵舍通到太太們那裏去。神父,您不要以為我有所指,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您聽說沒有,在阿索斯不但不許婦女前來隨喜,而且一切女性,甚至連陰性的生物,象母雞,雌火雞,母牛等等,都根本不許存在。……」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我要回去了,把您一個人扔在這兒,您沒有了我,一定會被人倒揪著手攆出去的,我預先警告您。」

  「這又礙你什麼事啦,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瞧,」他忽然喊著,走進庵舍圍牆裏,「你們瞧,他們住在多麼美麗的玫瑰花叢裏啊!」

  真的,雖然現在並沒有玫瑰花,可是有許多稀奇的、美麗的秋花,只要可以栽植的地方,全都栽滿了。顯然有內行人在蒔弄。在教堂的圍牆周圍,墓地中間,都開闢了花壇。長老修道室所在的那所有門廊的木板平房四周,也都栽滿了花卉。

  「以前的長老瓦爾索諾菲在世時,有沒有這些東西?聽說那位長老不喜歡美麗的東西,時常甚至會跳起來用手杖打女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邁上臺階的時候說。

  「瓦爾索諾菲長老有時的確顯得好象有點癲狂,不過,大家的傳說多半是胡說八道。他從來沒有用手杖打過任何人。」小修士回答說。「現在,先生們,請等一會兒,我去通報一下。」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我再一次提醒您自己答應過的條件,聽見沒有。請您自加檢點,要不然我可要對您不起。」米烏索夫趕緊又低聲說了一句。

  「我真莫名其妙, 您幹嗎著這麼大的急,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嘲笑著說,「是不是擔心所犯的罪孽?據說,他一看眼睛,就知道哪一個人為什麼事來的。可您何必把人們的話這樣當真?您這位巴黎人,先進的人士,您真叫人奇怪,真的!」

  還沒容米烏索夫回答這些諷刺話,已經有人來請他們進去了。他進去的時候,有點感到激怒。……

  「嗯,現在我自己可以料到,我會生氣,爭辯,……發起脾氣來,既降低身分,又貶低原則。」他腦海裏閃過了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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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老丑角

  他們差不多是和長老同時進屋的,長老一看見他們,馬上就從臥室裏走了出來。修道室裏,有兩位隱修庵的司祭比他們先來等候長老,一位是管圖書室的神父,另一位是有病的佩西神父,他年紀雖不大,但據說很有學問。此外,還有一個小夥子,二十一二歲光景,站在角落裏等候,——後來他一直站在那裏。他穿著常禮服,是宗教學校的學生,未來的神學者,不知由於什麼原因受到修道院和修士團的培植。他身材很高,寬闊的臉,氣色很好,有一雙聰明而專注的、細窄的栗色眼睛。臉上神情畢恭畢敬,但卻還得體,並不顯得阿諛逢迎。儘管他與走進來的客人身分並不平等,相反地,還是處於從屬依賴的地位,但他卻並不對他們鞠躬表示歡迎。

  一個見習修士和阿遼沙陪著佐西馬長老走出來。司祭們站起來,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敬,手指觸地,祝福以後,又吻他的手。長老為他們祝福以後,也是深深地對每個人鞠躬,手指觸地,並且向他們每人請求為自己祝福。全部的禮節做得一絲不苟,全不象完成日常的禮儀形式,而幾乎是帶有感情的。但是米烏索夫覺得,這一切都是有意做出來的,含有一種暗示的用意。他站在一同進來的同伴們的最前面。按理說(他甚至昨天晚上就已經仔細想過了),不管他抱有什麼樣的思想觀念,單單為了普通的禮貌(這裏的規矩就是這樣),他也應該走到長老面前,請求為他祝福, ——哪怕不是吻手,至少也要接受祝福。但是現在,看過司祭們這一套鞠躬和吻手以後,他馬上變了主意:他一本正經地還了一個很深的、世俗式的鞠躬,就向椅子走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象猴子般地完全模仿米烏索夫,也這樣做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很鄭重、很有禮貌地鞠躬,兩手也是放在褲縫上面,卡爾幹諾夫卻慌張得忘了鞠躬。長老把原準備舉起來祝福的手放了下來,又向他們鞠了一次躬,請大家坐下。阿遼沙兩頰緋紅;他覺得慚愧。他的不好的預感應驗了。

  長老坐在樣式十分古老的紅木皮沙發上,請賓客們,除了兩位司祭以外,都坐在對面靠牆四把包著已磨得很光的黑皮的紅木椅子上,四個人並排坐在一起。司祭坐在兩旁,一個在門邊,另一個在窗前。宗教學校學生、阿遼沙和見習修士全站著。修道室不很寬綽,有一種灰頹的氣氛。傢俱陳設只有最必需的幾件,粗糙而又寒酸。窗臺上放著兩盆花,一個角落裏有許多神像,其中一個是聖母像,畫幅極大,大概還是在教派分裂以前好久畫成的。聖母像面前點著油燈。油燈旁邊另有兩個穿鮮豔袈裟的神像,附近放著一些雕刻的天使,磁蛋,象牙製成的天主教十字架,還有抱著它的Materdolorosa?和幾幅前幾世紀義大利大藝術家的版畫。在這些美麗珍貴的版畫旁邊,還掛了幾張極通俗的俄國石印聖徒、殉道者、聖僧等等的像,這種像在任何市集上都可以花幾戈比買到。還有幾幅俄國現代和以前的主教的石印像,掛在另外幾面牆上。米烏索夫很快掃視了一下這一切「老調調」,便用專注的眼光打量起長老來。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這種弱點無論如何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已經有五十歲了,到了這個年齡,一般富裕而交遊廣闊的聰明人永遠會變得越來越自信,有時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

  注:?拉丁文:聖母七苦像。

  ——

  一開始他不喜歡長老。事實上,長老的臉上也的確有一種不只使米烏索夫,同樣也會使別的許多人都不大喜歡的東西。他身材不高,呵腰屈背,兩條細腿,只有六十五歲,但是因為鬧病,顯得蒼老得多,至少要老十歲。他的乾瘦臉上佈滿了細皺紋,眼旁尤其多。眼睛不大,眼珠淺色,敏捷,炯炯有神,好象兩個發亮的光點。只兩鬢上還有幾根白髮,一撮稀疏的小鬍鬚,作楔子形,時常發出冷笑的嘴唇細薄得象兩條線。鼻子並不長,卻尖得象鳥鼻一般。

  「從一切表徵看來,這是一個惡狠的、褊狹而傲慢的靈魂,」米烏索夫在腦海裏閃過了這個念頭。總之,他感到心情很不痛快。

  時鐘報時聲幫助打開了話頭。一個廉價的錘擺小掛鐘迅速地敲了整整十二下。

  「正是我們說定的時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我的兒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卻還沒有來。我替他道歉,神聖的長老!(阿遼沙聽了這聲「神聖的長老」,渾身哆嗦了一下。)我自己永遠守時間,一分也不差,懂得守時刻是國王的禮貌。……」

  「不過,您總還不是國王。」米烏索夫按捺不住,立刻插了一句。

  「對,是那樣,我並不是國王。您瞧,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連我自己也知道,一點也不錯!我說話總不對勁!尊師!」他突然慷慨激昂地喊了起來。「您看到在您面前的是一個真正的小丑!我自己就這樣介紹。唉,這是老習慣了!有時候我猛孤丁地撒個什麼謊,那是有用意的,是想博人們一笑,討人喜歡。應該做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對不對?七八年以前,我為點小事,到一個小城裏去,在那裏結識了幾個商人。我們去見警察局長,因為想求他一點事情,請他跟我們一起吃飯。警察局長出來了,這是個又高又胖,淺黃頭髮,臉色陰鬱的人,在這類事情上最危險的傢夥,好犯肝氣,肝氣很盛。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您知道,帶著外場人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說:‘警察局長先生,請您做我們的納普拉甫尼克?好不好?’他說:‘什麼納普拉甫尼克?’我一下子就看出事情壞了,他一本正經地板著臉站在那兒。我說:‘我是想開一個玩笑,逗大家一樂,因為納普拉甫尼克先生是我們俄國著名的樂隊指揮,我們為了把我們的生意搞好,也必須有一位樂隊指揮。……’我對他這樣解釋,而且比喻得很有道理,對不對?他說:‘對不起,我是警察局長,我不允許人家拿我的職位編雙關的俏皮話。 ’當時扭身就走出去了。我忙跟在他後面喊:‘對,對,您是伊斯普拉甫尼克,而不是納普拉甫尼克。’他說:‘不,既然叫我納普拉甫尼克,那我就算是納普拉甫尼克吧。’您瞧,我們的那樁生意就這樣弄糟了!我老是這樣,永遠這樣。我這種殷勤好意老會坑害自己!有一次,許多年以前,我對一個有勢力的人說:‘您的夫人是一位怕人碰的女人’,意思是說,她很貞節,所謂品行端正,但是他聽了突然對我說:‘那麼您碰過她麼?’我忍不住,心血來潮地忽然想獻獻殷勤,我說:‘ 是的,碰過。’他當時就使勁‘碰’了我幾下。……不過,這事情已經發生了很久,所以講出來我也不怕害臊;我老是會這樣自己害自己!」

  ——

  注:?警察局長俄語讀如伊斯普拉甫尼克,與「納普拉甫尼克」音相近。

  ——

  「您現在就正在這樣。」米烏索夫厭惡之極地低聲說。

  長老默默地觀察著這兩個人。

  「是啊!您瞧,我連這個也知道,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瞧,我甚至剛一開口就預感到自己要這樣做;您知道,我甚至還預感到您會首先對我這樣說。尊師,一當我看出我的玩笑沒有開靈,我的下牙床旁的兩頰就會覺得發幹,差不多好象要抽筋似的;這情形我從青年時就有,那時我在貴族人家當食客,吃閒飯混日子。尊師,我是一個地道的小丑,從出生那一天起就是的,就好象害瘋癲病的人一樣。我不否認,我身上也許附著不潔的魔鬼,但只是不大的角色,稍微重要些的角色就會找別的寄居所,不過決不是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也是個不值價的住所。但是我有信仰,我信仰上帝。我最近才有了點疑惑,可是現在我坐在這裏,等待偉大的訓導。尊師,我就象哲學家狄德羅一樣。聖父,您知道不知道哲學家狄德羅在葉卡捷林娜時代晉見總主教普拉東的情形?他一進去,開門見山就說:‘沒有上帝。’偉大的主教舉起一隻手指來回答:‘連最地道的瘋子的心裏也有上帝!’狄德羅馬上跪下來,喊道:‘我信仰了,願意接受洗禮。’當時他就受了洗。公爵夫人達什科娃做了教母,波將金做了教父。……」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真受不了!您自己也知道,您是在說謊,這個愚蠢的故事是沒根據的,您幹嗎要這麼裝瘋賣傻?」米烏索夫聲音發顫,完全克制不住自己了。

  「我早就知道這是沒根據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十分起勁地嚷著說,「諸位,我現在對你們說實話。偉大的長老!請原諒我,最後那幾句關於狄德羅受洗的話,是我剛才編出來的,順口胡謅,以前腦子裏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為了逗趣編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所以要裝瘋賣傻,就是為了顯得討人喜歡些。但是有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至於說到狄德羅,那麼說他是個‘最地道的瘋子’的話,我年輕時代在此地的地主家裏寄食,就聽見他們說過幾十遍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也曾在令嬸瑪芙拉·福米尼什娜那裏聽到過這話。他們至今還相信無神論者狄德羅曾到普拉東總主教那裏去辯論過上帝問題。……」

  米烏索夫站起身來,不但失掉了耐性,甚至好象已控制不住自己。他氣得發狂,而且感到自己的樣子也一定顯得十分可笑。的確,這時修道室裏出現的情景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四五十年來,在這個修道室裏,在以前的長老們在世的時候,就有賓客會聚,人們永遠保持著極深的景仰,決沒有別的心情。人們被請進修道室的時候,幾乎全明白他們是得到一種極大的榮幸。許多人在整個晉謁的時間內都匍伏在地,一直不起來。許多「上等」人物,連極有學問的人,甚至有些為好奇或別種原因而來的抱自由思想的人,和大家同進修道室或單獨晉謁時,也毫無例外,都首先要求自己在晉謁的全部時間應有極深的尊敬和禮貌,這主要是因為這裏雙方都不考慮金錢問題,一方面只是出於愛和仁慈,另一方面是出於懺悔和渴求解決某種心靈上的困難問題或自己精神生活中的某種危機。因此,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表演出來的這種對他所在環境毫不恭敬的滑稽行為,在旁觀者,至少是其中幾個人身上,引起了惶惑和驚異。仍舊不動聲色的司祭一邊嚴肅地注意聽長老說什麼話,一邊好象也準備象米烏索夫似的站起身來。阿遼沙低頭站著,幾乎要哭出來。他覺得最奇怪的是自己寄以唯一希望的,也唯一有力量阻止父親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現在竟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低垂著眼睛,顯然帶著一種想尋根究底的好奇心,等著看這一切會有什麼結果,好象他自己在這兒完全是一個局外人似的。那個宗教學校學生拉基金,也是阿遼沙素來熟識而且很接近的,阿遼沙連看也不敢看他一下;他知道拉基金的想法,——全修道院裏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拉基金的想法。

  「請原諒,……」米烏索夫對長老說,「您可能以為我也跟這個不莊重的玩笑有關。我的錯誤是,我相信了即使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樣的人在謁見如此可敬的人物時,也總會懂得點自己的本分。……我沒想到,正因為自己是和他一同來的,所以最終不得不向您道歉。……」

  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沒有說完,十分慚愧地正想離屋。「請您不要著急,」長老忽然支著枯瘦的腿從座位上站起來,拉住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的兩隻手,讓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請您安心。我十分誠心地請您做我的客人。」他鞠了一躬,轉身又坐到自己的小沙發上。

  「偉大的長老,請您說一句,我的活潑舉動是不是得罪了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喊起來,兩手抓住椅子扶手,好象根據回答的情況隨時準備從椅子裏跳起來似的。「我誠懇地請求您也不要著急,不要拘束,」長老莊重地對他說,「您不要拘束,就象在家裏一樣。主要的是不要那麼自慚形穢,因為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

  「就象在家裏一樣!就是說,保持本色麼?啊,那未免太過分了,不過我還是願意領情的!您要知道,崇高的聖父,您可別叫我保持本色,別冒這個險,……連我自己也不敢走到完全保持本色那一步。我這樣警告您是為了您好。至於其他一切情況,那至今還沒有真象大白哩,雖然有幾個人已經樂意把我描得一團漆黑了。這話是指著您說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對於您,神聖的人,我只能說:我要表示滿腔的喜悅!」他站起身來,舉起雙手大聲說:「懷你的肚子和喂你的乳頭是有福的,特別是乳頭!您剛才對我說:‘不要那麼自慚形穢,因為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您這句話真好象看穿了我的心,如見肺腑。每當我跟人們來往時就正是這樣,老覺得我比一切人都低賤,大家全把我當小丑看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扮演小丑吧。我不怕你們的看法,因為你們一個個全比我還卑鄙!’因此我才成了小丑,因羞恥而扮演的小丑,偉大的長老,因羞恥而扮演的。我就是因為神經過敏而胡鬧的。如果我跟人來往時,我能相信,大家都把我當作極可愛極聰明的人看待,老天爺!那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多麼善良的人啊!導師!」他忽然跪了下來,「我怎樣做才能得到永生呢?」

  這時候仍很難斷定他到底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真的感情激動。

  長老抬眼看他,含笑說:

  「您早就知道應該怎樣做,您是很聰明的:不要酗酒和喜歡信口開河,不要放縱淫欲,尤其不要迷戀金錢。關閉您的酒店,如果不能全關,關兩三家也好。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要說謊。」

  「是不是關於狄德羅?」

  「不,並不是關於狄德羅。主要的是不要騙自己。騙自己和相信自己的謊話的人,會落到無論對自己對周圍都分辨不出真理來的地步,那就會引起對自己和對他人的不尊敬。人既不尊敬任何人,就沒有了愛,既沒有愛,又要讓自己消磨時光,就放縱淫欲和耽於粗野的享樂,以致在不斷的惡行中完全落到獸性的境地,而這全是由於對人對己不斷說謊的緣故。對自己說謊的人會比別人更容易覺得受委屈。因為有時覺得受委屈是很有趣的,對不對?他也知道並沒有人委屈他,是他自認為受了委屈,為了面子就說謊,誇大其辭,裝腔作勢,斤斤計較片言隻語,小題大作,拿一粒豌豆當成山,——這他自己全知道,卻還是一碰就自覺受委屈,感到這樣很愉快,甚至有很大的樂趣,於是就弄到真的產生了怨恨。……請您站起來,坐下,請求您,要知道這也是虛偽的做作。」

  「有福的人!請讓我吻吻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跳起來,很快吻了一下長老的瘦手。「真的這樣,覺得受委屈真是很愉快的。您說得真好,我從來沒有聽人說得這麼好過。真的這樣,我正是一輩子都在因自覺受屈而愉快,為美感而自覺受屈,因為做受屈的人不但愉快,而且有時很美;——您忘記的正是這一點,偉大的長老:很美!我要把這一點記在本子裏!是的,我說謊,簡直說了一輩子謊,每天每點鐘都說謊。我的確本身就是謊話,說謊的父親!不過也許不是說謊的父親,我老是措辭不當,說我是說謊的兒子也就夠了。不過,……我的天使,……說說狄德羅有時還是可以的!說狄德羅沒有什麼害處,至於別的話有時是有害的。順便說起,偉大的長老,我偶然忘了,我從前年起就決定到這裏來瞭解一下,真的想到這裏來打聽一下,問一件事。但是請您不要讓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打斷我的話。我要問的是那是不是真的:偉大的長老,在《聖者傳》裏有個地方講到有位顯靈的聖者為信仰受難,當他最後被人砍下腦袋以後,他站了起來,撿起自己的頭,‘親切地吻它’,又長時間地捧在手裏,‘親切地吻它’。這話對不對,尊敬的神父?」

  「不,不對。」長老說。

  「在所有的《聖者傳》裏決沒有這類的東西。您說,書裏寫的是哪一位聖徒的事蹟?」掌理圖書的司祭問。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位。不知道,也不明白。別人說的,我受了騙。我聽人家說的。您知道是誰說的?就是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就是這個剛才為了狄德羅生氣的人講的。」

  「我從來沒有對您講過這話,而且我壓根兒從來不同您說什麼話。」

  「的確,您沒有對我講;但您是當許多人的面講的,當時我也在場,那是三年前的事。我所以提到它,是因為您這個可笑的故事動搖了我的信仰,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不知道,也不明白,可我卻是帶著被動搖了的信仰回家的,而且從此以後越來越動搖了。是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就是因為您我才墮落的。這可不同于狄德羅!」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慷慨激昂,激動非凡,雖然大家完全明白他又在做戲,但這到底還是大大刺傷了米烏索夫。

  「真是胡說八道,全是胡說八道,」他嘟嘟囔囔地說,「我也許的確在什麼時候說過,……可沒有對您說。我自己也是聽人家講的。我在巴黎聽見一個法國人說,好象我們在晚禱時常讀《聖者傳》裏的這段故事。……他是一位極有學問的人,專門研究俄國的統計,……在俄國住過很久,……我自己並沒有讀過《聖者傳》,……也不想讀,……在吃飯的時候還免得了閒聊麼?……我們當時正在吃飯。……」

  「是啊,您當時在吃飯,我可卻喪失了信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逗他。

  「你的信仰關我什麼事,」米烏索夫想喊出來,但是忽然忍住了,帶著輕蔑的神情說:「您真是碰到什麼就糟蹋什麼。」

  長老忽然站了起來。

  「諸位,對不起,我要暫時告退幾分鐘,」他對全體客人說,「還有比你們先來的人在等著我。您可無論如何不要說謊啊。」他朝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笑著說。

  他從修道室裏走出去,阿遼沙和見習修士趕忙奔過去攙他下臺階。阿遼沙氣喘吁吁地,他很高興離開這裏,同時也高興長老並沒生氣,還很快樂。長老是到回廊那兒去為等候他的人祝福。但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仍舊硬在修道室的門前攔住了他。

  「有福的人!」他熱情洋溢地大聲說,「請允許我再親一次您的手!不,同您還是可以說話,可以相處的!您以為我永遠說謊,永遠裝小丑麼?您知道我是故意這樣,這是為了考察您。我是老在試探著可以不可以同您相處?以您這樣高貴,能不能給我這個卑微的人一個容身之地?我願意給您開個‘考察證明’說,同您是可以相處的!現在我要沈默了,永遠不出聲了。坐在躺椅上,一聲不響。現在該你來說話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現在讓您來當最重要的人物:當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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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有信仰的村婦們

  臺階下,在貼著院牆的木板回廊旁邊,這一次圍聚著約有二十來個女人,全都是村婦。有人通知她們,長老很快就會出來,所以她們聚在那裏等候。女地主霍赫拉柯娃也來到了走廊上,她也同樣在等候著長老接見,不過她是住在為上等賓客預備的房間裏面。她們是母女兩人。母親霍赫拉柯娃太太是一位有錢而且老是穿得很雅致的夫人,年紀還很輕,長得很好看,面色有點蒼白,有一雙幾乎是深黑色的很活潑的眼睛。她至多三十三歲,已經守了五年的寡。十四歲的女兒兩腿癱瘓。可憐的女孩已有半年不能走路,坐在帶輪的長安樂椅上被人推來推去。一張小臉蛋長得很美,因為鬧病略顯清瘦些,但卻興致勃勃。在她那長著長睫毛的大大的黑眼睛裏帶著一點淘氣的神色。母親從春天起就預備帶她出國,但是夏天因為辦理田產的事耽誤了。她們住在我們城裏已經有一星期,主要是為了事務,而不是為了朝聖,但是三天以前已經見過長老一次。現在她們忽然又來了,儘管明知長老幾乎不能接見任何人,卻還是迫切地懇求著,請再給她們一次「見一見偉大的治病者的幸福」。

  母親坐在椅子上,在女兒的安樂椅旁邊,等候長老出來,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老修士,他不是這個修道院裏的人,而是從遙遠的北方一個不很有名的修道院來的。他也想向長老祈求祝福。但是長老在回廊上出現後,首先一直向眾人走去。一群人擠在三級的臺階旁邊,這臺階把不高的走廊和外面空地連接起來。長老站在最高一級上,戴了肩帶,開始為擁擠在他身旁的女人們祝福。一個瘋癲病女人被人拉著兩手牽到長老面前。她剛看到長老,忽然尖聲叫起來,喉嚨哽噎,全身哆嗦,活象產婦驚厥似的。長老把肩帶放在她的頭上,禱告了幾句,她立刻不出聲,安靜了下來。我不知道現在怎樣,在我做小孩子的時候經常在鄉下和修道院裏看見和聽人講到這類瘋癲病女人。別人帶她們去做晚禱。她們尖叫或者象狗一樣狂叫得整個教堂都聽得見,但是等聖餐端了出來,她們被引到聖餐跟前時,「瘋癲」就立刻停止,病人總會安靜好一會兒。這使我這個孩子很驚訝而且奇怪。然而當時在我向人探聽究竟時,我就聽到過有的地主,特別是那些教我的城裏學校的教師們回答說,這全是裝假,是因為不願工作才這樣,只要用相當嚴厲的手段就一定可以根治,並且還引了各種笑話故事作為證明。可是以後我從醫學專家方面得知,這裏面根本沒有什麼裝假的地方,這是一種婦女(而且好象特別是我們俄國婦女)常犯的可怕的疾病,它說明著我們鄉村婦女的悲苦命運。這種疾病是由於在痛苦的、沒有一點醫學幫助的不正常生產以後立刻做繁重工作而引起的;還有的是由於絕望的憂愁和挨打等等,對此總有一些婦女由於性格關係無法象別的大多數婦女那樣逆來順受。發著狂,顫抖著的女人只要一引到聖餐的旁邊,就會得到奇怪的、突然的治癒。有的人對我說這是弄虛作假,是「那些教士們」自己玩的戲法,其實大概也是極其自然的。領她到聖餐跟前去的村婦們,特別是病人本身,全當作一種確定不移的真理似的相信:附在病人身上的魔鬼,在病人被領到聖餐前面俯身領用的時候,是絕對堅持不住的。因此在這俯身就聖餐的那一瞬間,在神經質的,當然精神上也不正常的女人身上,經常會發生——而且也應該發生——整個機體上的震撼,一種由於期待必定會有的治癒奇跡,而且深信這奇跡即將出現而產生的震撼。於是這奇跡真的出現了,雖然只有一分鐘的工夫。同樣地,如今當長老剛剛把肩帶放在病人身上的時候,這種奇跡果然也出現了。

  有許多擠在他身旁的女人由於一時的效果而流出了感動和歡欣的眼淚;另一些人奔過去吻他的衣角。有的人在那裏哭泣讚歎。他祝福著大家,還同一些人談話。這個瘋癲病女人他早已認識,是從離修道院不遠、只有六俄裏路的村子裏領來的,以前也曾領她來過。

  但卻又幹又瘦,並非由於日曬,卻滿臉黧黑。她跪在那裏,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長老。她的眼光裏似乎有一種狂亂的神色。

  「遠地來的,老爺子,遠地來的,離這裏三百俄裏。遠地來的,神父,是遠地來的,」女人拉長聲音說,平穩地左右搖晃著腦袋,用一隻手托著腮幫子。她說話象在哭訴。老百姓中間有一種沈默無言、逆來順受的憂愁,它深藏內心,毫不顯露。但也有一種難忍難熬的憂愁,它一旦流淚發作出來以後,便轉入了哭訴。女人們尤其是這樣。它並不比沈默的憂愁輕鬆。哭訴所能給人的慰藉,只能是更痛苦地撕裂心胸。這類的憂愁甚至不希望慰藉,它正是以無法慰藉之感來作為自己的滋養料。哭訴只不過是一種不斷地刺激創傷的需要罷了。

  「是小生意人家的麼?」長老繼續說,好奇地打量她。

  「我們是城裏的,神父,城裏的,我們務農,卻是城裏人,住在城裏。神父,我是來看您的。老聽人講起您,老爺子,講起您。我埋葬了小兒子就出來進香。到過三個修道院,人家指點我說:‘娜斯塔秀斯卡,你上那兒去吧。’那就是說,上您這兒來,親愛的,上您這兒來。我就來了。昨天住了一宿,今天到您這裏來了。」

  「你哭什麼?」

  「捨不得小兒子,老爺子,他快三歲了,三歲只差兩個月。我想念兒子想得真苦啊,神父,想念兒子。這是最後的一個兒子,同尼基圖什卡生了四個孩子,可孩子老留不住,老留不住,好人,老留不住。我埋了頭三個並不很可惜,把最後的一個埋了,卻讓我忘不掉。好象他就在我面前站著,不走開。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看著他的小衣裳,小襯衫,小靴子,就哭一場。我把他死後遺留下的一切東西全擺了出來,一面看,一面哭。我對丈夫尼基圖什卡說,你放我出去進香吧,當家的。他趕馬車,我們不窮,神父,我們不窮,趕自己的車,馬和車全是自己的。可現在我們要財產有什麼用?他,我那個尼基圖什卡,只要我一不在家就開始喝酒,這是一定的,以前也是這樣:只要我一轉身,他就走下坡道。現在我連想也不去想他了。已經離家三個月。我忘記了,什麼都忘了,也不願意再去想它,我現在同他在一塊兒有什麼意思?我已經和他完事了,一切都完了。我現在不願意看見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產,我什麼也不想看!」

  「是這樣的,做母親的,」長老說,「有一天,一位古代偉大的聖徒在教堂裏看見了一個和你一樣哭泣的母親,也是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獨生子,孩子也是被上帝召喚去了。聖徒對她說:‘難道你不知道,這些孩子在上帝的寶座前面是多麼膽大?在天國裏簡直沒有比他們更膽大的了。他們對上帝說,主,你賜給了我們生命,我們剛剛看了看它,你就又把它收回去了。他們那麼大膽地不斷請求,上帝只好立刻賜給他們天使的名號。所以,’聖徒接著說,‘女人,你應該快樂,不必哭泣。你的小兒子現在也成了上帝的天使中的一個了。’這就是古時候聖徒對一個哭淒的女人所說的話。他是一個偉大的聖徒,不可能對她說假話。所以你要知道,作母親的,你的孩子現在也一定站在上帝的寶座前面,快樂,喜歡,為你祈禱。所以你也一樣不必哭泣,應該喜歡。」

  女人聽著他說話,手托著面頰,垂著眼睛。她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尼基圖什卡也這樣安慰我,跟您說的一模一樣。他說:‘你這傻女人,哭什麼,我們的小兒子現在一定同天使一塊兒在上帝面前唱歌。’他對我說這話時,自己也哭了,我看見他和我一樣,也在哭。我說:‘尼基圖什卡,我知道,他不在上帝那裏,又能在哪兒呢。不過他現在卻在我們這裏,尼基圖什卡,不,他就在跟前,還跟以前似的坐在那兒!’哪怕只讓我看他一眼,只讓我再看他一眼也好,我可以不走近他的身邊,在一邊躲著不吭一聲,只要能有一分鐘再看看他,聽聽他怎樣在院子裏玩,有時走進來細聲細氣地喊:『媽媽,你在哪兒?』只要讓我再聽到一次他怎樣在屋裏邁著小腿走路,只要再聽到一次小腿??走路的聲音就好了。我常常,常常記得,他跑到我的面前,又喊又笑。我只要聽到他的小腿走路的聲音,只要一聽到,就能認出來的!但是他不在了,老爺子,不在了,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這是他的小腰帶,他卻不在了,我現在永遠看不到他,聽不到他了!……」

  她從懷裏掏出一根她的男孩的線織小腰帶,剛剛看了一眼,就抽噎得渾身顫動,她用手蒙著眼睛,淚水象突然奔湧的泉水那樣從指縫中流出來。

  「這就是,」長老說,「這就是古代的‘拉結哭她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這是你們做母親的在世上註定的命運。你不必自行寬慰,你不要寬慰,不必寬慰,儘管哭,只是每次哭的時候一定要想到,你的兒子是上帝的天使中的一個,在那裏望著你,看到你,看著你的眼淚,快樂地指給上帝看。你將長久流著偉大的慈母之淚,這哭泣最終將變為平靜的喜悅,你的悲苦的眼淚將成為平靜的感動之淚,能使人從罪惡中獲救的淨化心靈之淚。在做安息禱告的時候,我將提到你的孩子,他叫什麼名字?」

  ——

  注:?見《馬太福音》第二章十八節。

  ——

  「叫阿列克賽,老爺子。」

  「可愛的名字。是照上帝的人阿列克賽的名字起的麼?」

  「上帝的,上帝的,上帝的人阿列克賽!」

  「多麼好的一個聖徒!我要提到的,作母親的,要提到的,我將在禱詞裏提起你的憂愁,祈禱你的丈夫的健康。但是你離開他是一樁罪孽。你該回到丈夫那裏,照顧他。你的孩子在天上看見你拋棄了他的父親,就將為你痛哭;為什麼你破壞他的安寧?他是活著的,活著的,因為靈魂是永生的。他不在屋裏,但是他就在你們的身旁,只是看不見。既然你說你仇恨你的家,他還怎麼到你家去呢?既然你們作父母的不在一起,叫他回來找誰呢?你現在夢見他感到痛苦,將來他會給你送來溫暖的夢。你回丈夫那裏去吧,作母親的,今天就去。」

  「我就去,親人,照你的話回家去。你把我的心捉摸得清清楚楚。尼基圖什卡,我的尼基圖什卡,你等著我,好人,你等著我吧!」女人開始哀哭,但是長老已經跟一個服裝不象香客而是城裏人打扮的老婦人說話去了。從她的眼睛裏可以看出她有什麼事情跑來申訴。她自稱是個士官的寡婦,住得不遠,就是我們城裏的人。她的兒子瓦先卡在某個員警機關服務,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他從那裏來過兩封信,但最近已有一年沒有信來。她曾打聽他的消息,可究竟應該上哪兒去打聽才好,她卻不知道。

  「不久前一個有錢的商人家的太太斯捷潘尼達·伊裏尼什娜·別德列金娜對我說:普羅霍羅芙娜,你把你兒子的名字寫在追薦帖裏,送到教堂去,拿他當死者那樣做安息的禱告。她說,他的靈魂一發了煩,就會寫信來的。斯捷潘尼達·伊裏尼什娜說,試驗過多次了,這是很靈的。不過我有點疑惑。……你是我們的光明,這究竟是真是假,這樣做好不好?」

  「連想也不要想,問這樣的問題都是可恥的。為一個活人的靈魂作安息祈禱,而且還由他親生的母親來作,那怎麼可能呢?這是大罪孽,和行妖術一樣,只因為你無知才能加以饒恕。你最好還是向救苦救難的聖母祈禱,祈禱你兒子的健康,並且求她饒恕你的邪念。我還要對你說,普羅霍羅芙娜,你的兒子要不是很快就回來,也一定會寄信回來的。你要記住這個。你回去吧。從此以後你要安下心來。我對你說,你的兒子是活著的。」

  「親愛的,願上帝降恩給你,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們大家祈禱,饒恕我們的罪孽。……」

  可是長老已經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個雖還年輕卻疲憊不堪、像是害癆病樣子的農婦,正在用兩道燃燒般的目光向他盯著看。她默默地看著,眼神中有所請求,但是又似乎怕走近來。

  「你有什麼事,親愛的?」

  「請你解救我的靈魂。」她不慌不忙地輕聲說,跪下來,在他的腳下叩頭。

  「我犯了罪,親生的父,我擔心我的罪孽。」

  長老在最下面的一級臺階上坐下,女人挨近過來,仍舊跪著不起來。

  「我守寡兩年多了,」她用極低的聲音說,渾身象在哆嗦,「出嫁後境況很苦,丈夫是個老頭子,他毒打我。後來他病倒在床上,我瞧著他,心想:要是他病好了,重新起床,可又怎麼辦呢?我當時就生出那個念頭……」

  「你等一等,」長老說,把耳朵一直湊到她的嘴唇邊。女人繼續輕聲低語,幾乎一點都聽不見。她很快地說完了。

  「兩年多了麼?」長老問。

  「兩年多了。起初不想,現在開始鬧病,煩惱釘在我的身上。……」

  「從遠處來的麼?」

  「離這兒五百俄裏。」

  「在懺悔的時候說過沒有?」

  「說過的,說了兩次。」

  「讓你領過聖餐麼?」

  「領過的,我害怕,怕死。」

  「什麼也不要害怕,永遠也不要害怕,不要生煩惱。只要你心裏不斷懺悔,上帝會饒恕一切。只要真心懺悔,在整個世界上沒有、也不會有一種罪孽上帝不加饒恕的。一個人也決不可能犯那麼大的罪孽,甚至都無法再享有上帝那博大無邊的愛。難道還能有連上帝的愛都無法包容的罪麼?你只管一心懺悔,把害怕通通趕走。你要相信,上帝愛你,愛得出乎你的想像,哪怕你帶著罪孽,對有罪的你也還是愛的。天上對一個懺悔的人,比對十個循規蹈矩的人還喜歡,這是早就說過的。你去吧,不要害怕。不要遷怒於人,不要為受恥辱而生氣。死者侮辱過你,你在心中饒恕他的一切,同他真正地和解吧。你既能懺悔,就能愛。你能愛,就是上帝的人了,……愛是可以贖回一切、拯救一切的。連象我這樣和你一般有罪的人都憐惜了你,上帝還用說麼。愛是無價之寶,可以贖回全世界的一切,不僅能清償你的罪孽,同樣也能清償別人的罪孽。你去吧,不要害怕。」

  他朝她畫了三次十字,從頸上摘下小神像,給她戴上。她默默地向他鞠躬及地。他站起身來,愉快地看著一個手上抱著吃奶孩子的健壯的農婦。

  「從高山村來的,親愛的。」

  「可是你抱著孩子吃力地跑六裏路趕來,有什麼事麼?」

  「我來看一看你。我到你這裏來過,你忘記了麼?你的記性不大好,竟忘記我了。我們那裏傳說你有病,我心想,好吧,我自己來看看他。現在看見你了,你哪里有病啊?你還能活二十年,真的,上帝保佑你!替你祈禱的人還能少麼?你怎麼會生病?」

  「全心地感謝你,親愛的。」

  「順便說起,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這裏有六十戈比,請你舍給比我還窮苦的人吧。我到這裏來時,一路上想:不如把錢交給他吧,他是知道應該舍給誰的。」

  「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好心的人。我愛你。我一定辦到。抱著的是女孩麼?」

  「女孩,親愛的,叫麗薩維塔。」

  「願上帝祝福你們,你和小寶寶麗薩維塔。你讓我心裏快樂極了,大娘。再見吧,親愛的人們,再見吧,可敬可愛的人。」

  他向所有的人祝福,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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