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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佐西馬長老棄俗以前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回憶。決鬥
我在彼得堡陸軍士官學校學習時間很長,差不多有八年,新的教育把兒童時代的印象淹沒了不少,雖然一點也沒有忘卻。學到了許多新的習慣,甚至新的看法,以致變得近乎野蠻、殘忍和乖僻了。在學會法語的同時,我學會了一套浮面的客氣和交際禮節,但我們卻把學校裏侍候我們的兵士完全當作畜生看待,我也並不例外,說不定還更加厲害些,因為我在全體同學之中對一切最為敏感。而到我們畢了業,充當了軍官以後,我們就一心準備為受到侮辱的部隊榮譽而流血,可是對於什麼是真正的榮譽,我們裏面卻似乎誰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一定會立即首先加以嘲笑。酗酒、鬧事和大膽胡為幾乎被認為是值得驕傲的事。我不說我們是蠻橫惡劣的;所有這些青年人本性都是好的,但是他們的行為卻十分惡劣,而我尤其比別人厲害。主要的是因為我手頭有自己能動用的錢,所以盡情過愉快的生活,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嗜好,隨心所欲,毫無克制。最奇怪的是我當時也讀書,甚至極愉快地讀著;只有聖經我幾乎一次也沒有翻過,但卻永遠到處攜帶著,從不分離,真正是「每年每月,每日每時」都在小心珍藏著這本書,儘管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這樣服役了四年以後,最後偶然來到了K城,當時我們的團駐紮在那裏。那個城裏的社交界人數眾多,各種人物都有,都很有錢,好客,會尋歡作樂。我到處受到極好的招待,因為我生性樂觀,而且人家都知道我不窮,這在社交界是個重要條件。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切故事都由此開端,我愛上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郎,她為人聰明,端莊,具有明朗而高尚的性格,父母是受尊敬的人。他們不是小戶人家,有財有勢,接待我的態度很和藹親熱。我覺得這女郎也對我有意,——我的心在產生這種幻想時不由得燃燒起來。以後我自己意識到,而且完全判斷清楚,也許我並不多麼愛她,只是欽佩她的聰明和崇高的性格,那是不能不令人起敬的。但一種自私心使我沒有立刻向她求婚,因為在這樣年紀輕輕的時候,加上又有錢花,就放棄自在放蕩的獨身生活的種種樂趣,在我覺得是痛苦而又可怕的事。固然,我曾做了一些暗示。但無論如何,我把採取決定性的步驟暫時地推遲了。可是突然,我奉命到外縣出差去了兩個月。兩個月以後回來的時候,我忽然得知這位姑娘已經結婚,嫁給離城不遠的一位有錢的地主。這人雖比我年長幾歲,卻還算年輕,在京城和最上等的社會裏有靠山,而我是沒有的,他既有禮貌又有學問,我卻完全沒有學問。我聽到了這個意外的消息,十分驚愕,甚至腦筋都混亂了。特別是我當時打聽出這個年輕的地主早就跟她訂了婚,我曾在她們家裏見過他多次,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因為自負蒙蔽了我的心。但是最使我感到難受的是:為什麼幾乎所有的人全知道,唯獨我一個人卻毫無所知呢?我忽然感到一陣按捺不住的惱怒。我面紅耳赤地回想起,我有許多次幾乎是對她明白吐露了我的愛情,既然她不阻止我,也不加以警告,那麼我覺得,這就說明她當時是在耍笑我。當然,後來我回憶起來,也覺得她一點也沒有耍笑我的意思,相反地,她曾用開玩笑似的方式打斷這類的談話,用別的話岔開,——但是當時我無法去理會到這一層,只一味渴望著報復。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奇怪,當時我自己對我的這種盛怒和報仇心情也是感到萬分的痛苦而且討厭的,因為我生性隨和,不能長時間對任何人生氣,因此我只好仿佛自己有意煽動起自己的火性來似的,這樣最後就變得十分荒唐可笑了。我一直在等待著時機,終於有一次在大庭廣眾前,我忽然藉口最不相干的原因,對我的「情敵」加以羞辱。當時他對一件極重要的事件(這是一八二六年的事情)發表意見,我就對他嘲笑了一番,而且據人家說,嘲笑得十分機智巧妙。這樣我就迫使他找我講道理,在講道理的時候我又是那麼蠻橫粗暴,使他只得接受我決鬥的提議,儘管我們彼此相差懸殊,因為我既比他年青,又人微言輕,官卑職小。以後我確鑿地得知,他接受我決鬥的提議,似乎也是由於對我有吃醋的情緒:他以前就曾為了他那當時還未成婚的妻子而嫉妒我;現在他心想,假使他太太知道他受了我的侮辱,而不敢接受決鬥的提議,她也許不由得會瞧不起他,因此動搖了她的愛情。我很快地找到了公證人,是一個同事,我們團裏的少尉。當時雖然嚴厲禁止決鬥,但是軍人間好象還認為這是時髦的舉動,——有時野蠻的偏見是十分根深蒂固的。那時是六月末,我們預定於第二天早晨七點鐘在郊外相見,——就在這當兒,我確實遇到了一件仿佛是命中註定的事。當晚回家時,我心情兇狠而惡劣,對我的勤務兵阿法納西大發脾氣,用全力照準他臉上狠狠揍了兩下,把他的臉都打出了血來。他侍候我還不久,我以前也曾打過他,卻從來沒有這樣野獸似地殘忍過。你們信不信,親愛的,已經過了四十年,我現在想起這事來還感到羞恥和痛苦。我躺下來睡了三小時,起身一看,天已經亮了。我突然起來,不想再睡,走過去打開了窗子,——我的窗子是朝花園的,一看,太陽已經升起,天氣溫暖美麗,百鳥爭鳴。我當時想,怎麼回事,我的心靈裏怎麼好象有一種羞恥和卑鄙的感覺?是不是因為將要去做流血的事情?不,我心想,似乎也不是因為這個。是不是怕死,怕被殺死?不,根本不是,甚至根本不是這個。……忽然一下子猜到是怎麼回事:那是因為我昨晚打了阿法納西!一切忽然重新在我的眼前出現,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狠狠照著他的臉上直打,他的兩手卻垂直貼在褲縫上面,頭挺得直直的,瞪著眼睛,保持立正姿勢,每挨一下就哆嗦一下,甚至不敢舉手遮擋,——人居然到了那種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這真是罪惡!好象一根尖針穿透了我的整個心靈。我站在那裏,象呆子一般,但是太陽照耀著,樹葉歡跳著,閃爍著,小鳥在讚美上帝。……我用雙手捂住臉,倒在床上,放聲痛哭起來。我當時想起了我的哥哥馬爾克爾和他臨死前對僕人們所說的話:「親愛的,你們為什麼侍候我,為什麼愛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麼?」「是的,我配得上麼?」這個念頭忽然鑽進了我的頭腦。實在,我有什麼價值,配受別的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來侍候我呢?當時這個問題從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鑽進我的腦子裏去。「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每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擔有種種罪責,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如果知道了,——立刻就成為天堂了!」「天呀,難道這不也是千真萬確的麼——」我一面哭,一面想,「也許我真的比起旁人來更對一切人擔有罪責,我比世上的什麼人都壞!我忽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全部的真實:我將要去幹什麼?我將要去殺死一個善良、聰明、正直而對我一點也沒有過錯的人,並因此永遠奪去他的夫人的幸福,使她受折磨而死。我俯伏在床上,臉趴在枕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的過去。突然我的同事,那位少尉,拿著手槍跑來找我了,他說:「很好,你已經起床了,時間到了,我們走吧。」我當時心慌意亂起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好。但後來我們還是出門上了馬車:「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對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來,忘下了錢包。」於是獨自跑回寓所,一直走進阿法納西的小屋裏,說:「阿法納西,我昨天打了你兩下,你原諒我吧。」他竟哆嗦了一下,好象嚇了一跳,兩眼望著我。我看這還不夠,很不夠,就穿著全身整齊的制服,猛然向他跪下叩頭,說道:「饒恕我吧。」他當時完全愣住了:「大人,老爺,您是怎麼啦?……叫我怎麼承受得起。……」說著自己忽然哭了,就象我剛才一樣,雙手捂住臉,轉身向著窗子,哭得渾身發抖。我跑回到同事那裏,跳上馬車,叫道:「走吧。」「你看這勝利的人,」我對他大聲說,「他就在你的面前!」我心裏快活極了,一路上直笑,說呀,說呀,不記得說些什麼話。他看著我,說道:「老弟,你真是好漢,我看你能保住我們軍界的體面。」我們到了那個地方,他們已經在那裏等候我們。他們把我倆兩邊分開,互相離開十二步遠,讓他先放槍,——我高高興興地站在他面前,臉對著臉,眼睛也不眨,友愛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應該怎麼辦。他放了一槍,只稍微擦破了我的臉皮,擦傷了耳朵。我高聲說:「謝天謝地,沒有殺死人!」當時抓起手槍,回轉身去,高高地把手槍一拋,扔進樹林裏去,叫道:「滾你的蛋吧!」隨後又回過身來對仇人說:「先生,請原諒我這個愚蠢的青年人。都怨我,我侮辱了您,現在又迫使您向我開槍。我比您要壞十倍,也許還要多些。請您把這話轉告給您在世上最尊重的那位太太。」我剛說完這句話,他們三人全喊叫起來了。「對不起,」我的仇人說,甚至生起氣來了,「既然您不打算決鬥,何必又存心來挑釁呢?」我對他說:「昨天我還很蠢,今天已經聰明些了。」我這樣快樂地回答他。他說:「關於昨天的事我相信您的說法,但是今天的事,我卻很難得出象您這樣的結論。」「說得對,」我鼓鼓掌對他大聲說,「我也同意您這樣的看法,我是罪有應得的!」「先生,您究竟准不準備開槍?」我說:「我不開槍,您如果願意,可以再放一槍,不過最好您也別再放了。」兩個公證人也嚷了起來,特別是我的那位:「站在決鬥場上請求饒恕,這真是給全團丟臉。我早知道就不幹了!」我站在他們面前,斂起笑容,說:「先生們,難道在目前的時代遇到一個願意改正愚蠢舉動,自己當眾認錯悔過的人,竟覺得這樣奇怪麼?」「但是在決鬥場上決不能這樣。」我的公證人又嚷了起來。「對呀,」我回答他們,「事情本來奇怪,按說在我們剛來到這裏的時候,還在放槍以前,就應該自行認錯,這樣就不致於使他陷於不可饒恕的大罪,但正由於我們自己把我們在這世上的生活弄得那麼荒唐,以致要這樣辦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必須在我讓他在十二步外放過槍以後,我的話才能對他起點作用,假使在剛來到的時候,開槍以前,就那麼辦,那你們就只會說,這傢伙膽小,害怕手槍,就會不去聽他的話了。諸位,」我忽然誠懇地大聲說,「你們四下裏看看上帝的恩賜:晴朗的天,純潔的空氣,柔和的小草,鳥兒,美麗而無邪的大自然,但是我們,唯有我們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為只要我們願意明白,天堂會立即美麗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就將互相擁抱,放聲痛哭。……」我還想繼續說下去,但是不行,我甚至喘不過氣來了,那樣地甜蜜,那樣地年輕,心裏是那樣地幸福,簡直是一生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些話全很明智,也很虔城,」仇人對我說,「總之,你是一個古怪的人。」「您笑我好了,」我對他笑著說,「以後您自己會贊同的。」他說:「我現在就已經準備贊同您,請允許我和您握手,因為看來您的確是個誠實的人。」我說:「不,現在不用,等我以後變得更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時候,您再伸手,那就更好了。」我們大家動身回去,我的公證人一路上不住罵我,我卻吻他。同事們聽到了這消息,當天就聚集起來,裁判我。他們說:「他玷污了我們軍官的制服,讓他辭職好了。」也有替我辯護的人,說:「他到底敢於受槍擊。」「是的,但是他害怕再受槍擊,所以在決鬥場上求饒了。」「假如他害怕槍擊,」辯護的人們反駁說,「那麼在請求饒恕以前,可以先開槍的,但是他竟把實彈的手槍扔到樹林裏去了,不,這是另一碼事,新鮮古怪的事。」我聽著他們說話,瞧著他們,覺得很快樂:「親愛的朋友和夥伴們,」我說,「叫我辭職一節,你們不必操心,因為我已經做了,我已經遞上去了,今天早晨已經交到了團部,等到批准以後,我準備馬上就進修道院,我想辭職,也就是為了這個。」我剛說出這話,大家齊聲大笑起來;「你早就該明告訴我們,現在一切都解釋清楚了,修士是不能加以裁判的。」他們都忍不住笑個不停,而且並不是嘲笑,卻是親切快樂的笑,大家忽然全愛起我來,甚至連反對得最厲害的人也不例外。以後在整整的一個月裏,在辭呈沒有批准的期間,大家就好象把我捧在手心裏一樣。「你這個修士呀。」大家說。每人都對我說和藹的話,開始勸阻我,甚至憐惜我:「你何必這樣自尋苦惱?」他們又說:「他這人是勇敢的,他接受了槍擊,本可以用槍還擊的,但是他在第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要他出家當修士,所以他才那樣做。」城裏社交場上也是同樣情形。以前沒有特別注意我,只是樂意招待;現在卻忽然都爭著和我結識,邀請我去作客:大家雖都笑我,卻都愛我。還要說明的是,當時雖然大家對我們決鬥的事情議論紛紛,但是上級卻把這事擱下了,因為我的仇人是我們將軍的近親,既然事情並沒有弄到流血的結局,似乎只是開了點玩笑,再說我又主動提出了辭呈,所以就真的把這件事當作玩笑了。我當時開始無所顧忌地高聲談論,不管人們怎樣嘩笑,因為到底那不是出於惡感,而是善意的笑。這一切談話大半發生在晚間太太們的交際場中,婦女們特別愛聽我談話,並且也強迫男人們聽。「怎麼能叫我替大家擔錯呢?」每人都當面這樣取笑我說。「比方說,難道我能替您擔過麼?」「當然,」我回答他們說,「當整個世界早就走上了偏路,把不折不扣的謊言當作真實,並要求別人也同樣地說謊的時候,你們怎麼能弄得清真假呢?比如我平生偶然一次不顧一切做了件誠懇的事,你們大家就竟認為我仿佛是個瘋子了:因為你們雖然愛我,卻總是在笑我。」「是的,象您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愛呢?」女主人對我大聲笑著說,當時她家裏聚集著許多客人。忽然我看見有一個年青太太從人群裏站起來,這就是我當時為了她提議決鬥,不久以前還想向她求婚的那一位,我沒有注意到她也到晚會上來了。她站起身來,走近我身邊,伸出手來,說道:「請允許我對您聲明,我第一個不笑您,反而含著眼淚感謝您,並且為了您當時的舉動向您致敬。」她的丈夫也走了過來,忽然大家全擁到我的身邊,幾乎全想吻我。我心裏真快樂,但是忽然看見一位老先生也走近我的身邊。我雖然以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從來沒和他交往過,一直到那天晚上為止,甚至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過。
4.神秘的訪客
他在我們的城裏做官已經很久,佔據著顯要的位置。他廣有錢財,為大家尊敬,樂善好施,給救濟院和孤兒院捐過許多錢,此外還隱名做過許多慈善事情,到死後才被人發現。他有五十歲模樣,態度近乎嚴肅,不大說話;他結婚不到十年,太太還年輕,生了三個子女,都還很小。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裏,門忽然開了,這位先生走了進來。
應該說明的是我當時已經不住在以前的寓所裏了,剛提出辭呈就搬了家,向一位老婦人,官員的寡妻,租下了房子,並由她的僕役照顧生活,我這次搬家完全是因為我在當天從決鬥場回來以後,就把阿法納西送回了連隊,因為在我不久以前那樣對待過他以後,在他面前未免覺得慚愧,——一個沒有修養的俗人,甚至對於極合理的事情都會感到慚愧的。
「我在不少人家裏,」那位剛進來的先生對我說,「已經有好幾天一直在極感興趣地聽著您的談話,聽到後來,我很想能和您當面結識,以便再跟您詳細談談。親愛的先生,不知道您願意賞光麼?」我說:「行,我非常樂意,而且感到十分榮幸。」但是心裏卻幾乎有點害怕起來,他當時剛一開始就使我十分吃驚。因為雖也有人聽我說話,感到興趣,但是誰也沒有抱著這樣嚴肅和正經的態度來找過我。而這位先生卻竟然親自跑到我的寓所裏來了。他坐定以後,接著說道:「我看出您具有極堅強的性格,因為您敢在這種容易受到大家普遍輕視的事情上毫無畏懼地堅持真理。」「您也許過獎了。」我對他說。「不,我並不過分,」他回答我,「您要知道做這種舉動比您所能想像的要困難得多。我就是為了這一點才感到驚訝,所以才跑到您這裏來的。假使您對於我這種也許不太得體的好奇心不感到嫌棄的話,請您對我介紹一下,您是不是還記得,在決鬥場合您決定請求饒恕的那一?那間,您究竟有什麼感觸?請您不要把我這樣提問當作輕浮的舉動;相反地,我提出這樣的問題,自有我隱秘的目的,以後我也許可以對您說明原委,如果上帝願意使我們兩人再進一步接近些的話。」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凝神注視著他的臉,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任心,同時我也對他發生了異乎尋常的好奇,因為我感到他的心靈裏一定有他自己的某種特殊的秘密。
「您問我在向仇人請求饒恕的時候,究竟有什麼感觸,」我回答他說,「但是我最好先對您講一件還沒有對別人講過的事情。」於是我就原原本本告訴他我同阿法納西之間發生的事,和我怎樣對他叩頭的情形。最後我對他說,「從這上面您自己就可以看出,到了決鬥的時候我是感到比較輕鬆的,因為我在家裏就已經作出了開端,而一旦走上了這條道路,那麼以後的一切就不但不會困難,甚至會顯得高興愉快。」
他聽完以後,善意地看了我一會,說道:「這一切非常有意思,我以後還想不止一次到您府上來拜訪。」從那時候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到我這裏來。假使他也對我講一些他自己的狀況,我們還會親近得多。但是他從來一句也不提自己的事情,卻老是向我盤問關於我的事情。雖然這樣,我還是很喜歡他,把我心中種種情感全向他和盤托出,因為我心想:他的秘密對我有什麼關係呢?就這樣也可以看出他是個正直的人。更何況,他這人神態儼然,又和我年歲懸殊,卻時常跑到我這年輕人住處來,毫不嫌棄我。我從他那裏已學到許多有益的東西,因為他具有很高的才智。「生命就是天堂這一點,」他忽然對我說,「我早就想到了,」接著忽然又補充說:「我一直在想的也正是這事。」他看著我,微笑說:「我比您還更加相信這一點,您以後會知道這是什麼原因。」我聽見他這樣說,自己尋思:「他一定想對我說出什麼心事來。」他說:「天堂藏在我們每人的心裏,現在它就在我的心裏隱伏著;只要我願意,明天它就真的會出現,而且會終生顯現在我的面前。」我看出他是在帶著感動的心情說話,而且用神秘的眼色對我望著,似乎在詢問我。接著又說道:「關於每個人除去自己的罪孽以外,還替別人和別的事擔錯一層,您的想法是完全對的,可驚歎的是您竟能突然這樣完滿地把握這種思想。確實不假,一旦人們瞭解了這種思想,那麼對於他們來說,天國就不再是在幻想中來臨,而是實實在在地來臨了。」我當時向他傷心地感歎說:「可是這要在什麼時候才能實現?還會不會實現呢?不會僅僅只是幻想麼?」他說:「瞧,您都不相信了,您自己傳佈著的東西,自己卻不相信。您要知道,您所謂的這個幻想,是一定會實現的,這您必須相信,但還不是在現在,因為一切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則。這事是屬於精神方面的,心理方面的。要想重新改造世界,必須使人們自己在心理上自己走上另一條道路。除非你實際上成為每個人的弟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境界是不會實現的。人類永遠不會憑任何科學和任何利益輕鬆愉快地分享財產和權利。每人都嫌少,大家全要不斷地埋怨,嫉妒,互相殘害。您問,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實現。實現是會實現的,但是必須先經過一個人類孤立的時期。」「什麼孤立?」我問他。「那就是現在到處統治人類精神的孤立,特別是在我們的世紀裏,但是它還沒有完結,它的末日還沒來到。因為現在每人都想儘量讓自己遠離別人,願意在自己身上感到生命的充實,但是經過一切努力,不但沒有取得生命的充實,反倒走向完全的自殺,因為人們不但未能達到充分肯定自己的存在,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我們這個時代,大家各自分散成個體,每人都隱進自己的洞穴裏面,每人都遠離別人,躲開別人,把自己的一切藏起來,結果是一面自己被人們推開,一面自己又去推開人們。每人在獨自積聚財富,心想我現在是多麼有力,多麼安全,而這些瘋子們不知道財富越積得多,就越加自己害自己地陷入軟弱無力的境地。因為他已習慣於只指望自己,使自己的心靈慣於不相信他人的幫助,不相信人和人類,而只一味戰戰兢兢地生恐失掉了他的銀錢和既得的權利。現在人類的智性已到處在帶著訕笑地不願去瞭解,個人真正的安全並不在於個人孤立的努力,而在於社會的合群。但是肯定總有一天,這種可怕的孤立的末日終會來到,大家都會猛然醒悟,互相孤立是多麼不自然的事。等到那樣的時代風氣一旦形成,人們將會驚訝為什麼會這樣長久地呆在黑暗裏,看不見光明。那時候人子耶穌的旗幟就要在天上出現。……但是在那個時候以前,到底還應該好生保衛這面旗幟,偶爾總還得有人哪怕是單人匹馬地忽然作出榜樣來,把心靈從孤獨中引到博愛的事業上去,哪怕甚至被扣上瘋子的稱號。這是為了使偉大的思想不致絕跡的緣故。……」
我們兩人就這樣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地連續作著這種熱烈歡欣的長談。我甚至放棄了交際,很少出外訪友,同時,人人談論我的那陣時髦風氣也已漸漸成為過去。我說這話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因為人們還繼續愛我,歡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說,大家應該承認,一種時髦風氣在這世上的確是常常會左右一切的。至於我對於這位神秘的來客,最後真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因為除了欽佩他的智慧以外,還漸漸預感到他心中一定懷有某種意圖,也許正在預備幹出某種偉大的業績。我在外表上從不對他的秘密露出好奇,決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問,也許這一點也使他感到高興。但後來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開始露出想告訴我什麼事情的迫切願望。至少從他開始每天來造訪我以後過了一個月,這種心情就已經清楚地顯示出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向我,「城裏面對於我們兩人開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時常到您這裏來;但是隨他們去吧,因為一切都會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時,他會忽然感到心情極度地激動,發生這種情形時他差不多總是馬上立刻起來走掉了。有時,他長時間似乎是鑽心透骨地注視著我,我心想:「他現在馬上就要說出什麼來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斷了念頭,談起已經熟悉的,尋常的話題來。他還時常說自己頭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熱烈地談了許多話以後,我看見他忽然臉色發白,蹙額皺眉,兩眼緊盯著我。
「你怎麼啦?」我說,「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頭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殺死過人。」
說完以後,微笑了,臉色白得象紙一般。他幹嗎微笑?在我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這念頭忽然先鑽進了我的心裏。我的臉也發白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對他嚷道。
「您瞧,」他仍舊面無人色地微笑著回答說,「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說出開頭的第一句話來。現在說了出來,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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